第41章 第 41 章 李灿芝
周卫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李灿芝不见了, 他的老婆不见了。
明明他挚爱的妻子失踪了,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 跟儿子吃饭聊天出去散步。
竟然儿子读大学这么重要的事情,也只有他们父子俩在大学门外合照。
不见老婆的踪影。
那是一个让他感到焦虑恐慌的梦境。
他甚至一直在寻找梦的每一个熟悉角落,他的李灿芝在哪里?
出门了?
生气了?
还是……
周卫走了很多地方,他们经常一同买菜的超市,经常闲逛的绿地公园,还有街头巷口的杂货店、服装店、书店。
甚至是儿子读过的幼儿园、小学、中学。
他找了很久,像是进入了一座庞大的迷宫,处处都是熟悉的转角、路口,却处处没有李灿芝的身影。
周卫疲惫不堪,焦急的汗水湿透了衣背。
即使商城里人来人往、热热闹闹, 满是逛街闲聊的声音, 他也觉得阴寒彻骨。
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无力的坐在商城长椅上, 茫然的看着眼前的行人。
陌生带笑的脸庞,仿佛一个个不认识的幸福家庭, 刺痛得他心脏紧缩。
“给。”坐在长椅一端的年轻人,递过来一张纸巾。
“谢谢、谢谢。”周卫接了过来, 可他擦的不是汗水,却是擦不尽的眼泪。
“哎?我这是……”
他拿着纸巾擦泪水, 可泪水越擦越多。
那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恐惧, 全是李灿芝消失不见的害怕, 就这么窝囊的坐在商城的长椅上,痛哭了一场。
等到周卫情绪平复下来,一旁递纸巾的年轻人仍是没走,还问他:
“家里出什么事了?”
“我老婆不见了。”
周卫心里的惊恐慌张, 终于宣之于口,“我老婆不见了!”
年轻人安慰道:“她可能瞧上了哪件漂亮裙子,去了试衣间,你等等她。”
周卫这才打量起这位年轻人,他戴着厚重的眼镜,穿着朴素的白衬衣黑长裤,身形消瘦。
一副初出茅庐大学生的打扮,又有着令人平静的魔力。
他的心竟然安定下来,恐惧没由来的一扫而空。
甚至深深认为这个年轻人的话值得相信。
“我等她。”
眼前的商城,顾客络绎不绝。
周卫竟然跟旁边的人聊了起来。
“我老婆不会一声不吭的离开我的……她叫李灿芝,她很特别,也很厉害,大学毕业之后,她在……她在……”
周卫想说,李灿芝在很厉害很不得了的公司上班,是公司的高层管理,经常出国,工作很忙。
可是,他却想不起来那间公司的名字。
一瞬间的空白,令他茫然的抬头看向不断从他面前走过的行人。
他们面容陌生,带着亲切笑容和身旁的人闲谈,他却没有办法在这些陌生亲切的脸上,找到李灿芝的模样。
他记得的,他应该记得的。
李灿芝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女孩子,即使在人山人海吵闹至极的大广场,他也能越过无数黑色脑袋黄色脸庞,找到他独一无二的李灿芝。
因为她很安静。
那么多人,那么吵闹,无论多么危险的喧嚣,都会悄然的远离她,只剩下万般波澜处变不惊的静。
周卫见到她第一眼,就迫切的挤开吵吵嚷嚷的人群,目不转睛的盯着她,执着又羞怯的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她笑容温柔的回答:“我叫李灿芝。”
灿灿其华,芝兰玉树。
至此一生,念念不忘。
后来,周卫开了很久很久的车,去了很远很远的李家村。
第一次拜见了他未来的岳父。
那是一个固执住在偏僻村落的老人,即使周卫和李灿芝的财力可以在城里买下宽阔敞亮的大房子,给他一间安稳的居所,也劝说不了这位守旧的李先生,离开这样落后贫穷的地方。
周卫紧张的递茶,李先生没有接。
李先生说:“和她结婚,你会很辛苦。”
周卫说:“我不怕苦。”
李先生又说:“你们结婚以后,不会再有恋爱时候的安稳。你经济富足,婚后柴米油盐的小事,可能觉得不算什么问题。但是灿芝身体弱,往后生了病肯定会常常去医院。你刚从医院出来,应当比我这种乡下老头更清楚医院是什么地方。”
“来回奔波,时日漫长,她会拖累你。”
“叔叔,我爱灿芝,想和她组成家庭,就不会因为她病了就觉得她拖累我。更何况,她照顾我这么久,也没有嫌弃我……”
周卫来之前遭了一顿打,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确实了解医院这种地方。
虽然对方揍他是为了李灿芝,他只要离开李灿芝就不会有这样的无妄之灾。
但是他只恨自己过于弱势,没好好学上几招,敌不过对手,保护不了李灿芝。
“感激之情,并不能长久。”
李先生总是不看好他,“你们组成家庭,也许不会有孩子。”
周卫闻言焦急的问道:“灿芝到底怎么了?叔叔您一会儿说医院,一会儿又说不会有孩子。之前跟我打了一架的家伙,叫严城,他说自己才能照顾灿芝的时候,我就想问他了——灿芝是不是身体不好?或者你们家有遗传疾病?”
李先生肯定的说:“对,我们有家族遗传病。”
周卫坚定的回答:“如果是家族的遗传病,我可以带她去北京治疗,北京治不好,我也能联系到美国的医生,我们去美国治。”
李先生叹息一声,“她可能活不过三十岁,治不好的。”
老人的叹息,饱含着一生苦楚。
周卫向李灿芝求婚的时候,李灿芝二十三岁。
当他听到未来的岳父说,灿芝可能活不过三十岁,那一刻涌上的错愕、悲伤,即使过了二十多年,也无法忘记。
周卫那时才想起,灿芝是没有妈妈的。
她没有提及过自己的妈妈,像是妈妈从未在她的生活里出现一般。
即使来到了这栋破旧老屋子,也没有在厅堂见到任何的遗像,证明李灿芝的妈妈存在过。
周卫霎时领悟了“治不好”的含义。
因为李灿芝的母亲,也因为李灿芝的父亲,都足以证明“治不好”的遗传病,带走了多少生命。
周卫记得清楚,他红着眼眶在李先生面前跪下,端起对方始终没接的那碗茶,说着心里最真诚的话。
“爸。”他换了称呼,铁了心,“也许您觉得我年轻,不可靠,会对灿芝喜新厌旧,弃她不顾。但我一直觉得——”
“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多一分钟都是煎熬。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只有一秒也是幸福。”
“我和她可以没有孩子,可以没有未来,但我这一刻爱她,想要保护她、照顾她,即使我们结婚之后,医院变成了家,日子得数着过,我也心甘情愿。”
周卫递过了那碗茶,“爸,我不会后悔。”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就像周卫坐在商城的长椅等待灿芝一样煎熬。
可他最终听到了一声释怀的笑声。
“你确实会过得很辛苦,很煎熬。”
他的岳父终于端起了他递的那碗茶,笑意浅淡的去拨弄茶碗里漂浮的茶梗,“但我知道你不会后悔。”
“虽然爸他说,结了婚,我会很辛苦,其实我老婆比我更辛苦。”
周卫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极度疲惫和痛苦里,充满了倾诉欲。
“她身体不好,还怀了孩子。我当时没想到我们这么小心,还会有孩子。”
“后来我们做了检查,医生说流掉孩子对她不好,可我觉得生下来对她也不好,最后还是灿芝决定留下这个孩子。”
“那段时间我确实过得非常煎熬,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在想灿芝怎么办?又想孩子怎么办?还想过灿芝的妈妈当初是怎么出的事?爸爸又是怎么带着对妈妈的回忆,独自养育灿芝,熬过二十多年的……”
“哈哈,确实和爸说的一样,我过得煎熬、痛苦,但是又很幸福。”
身边安静倾听的年轻人,令他产生了强烈的倾诉欲。
即使回忆起那段煎熬的时光,也能轻松找到记忆深刻的幸福。
他们一起给孩子想名字,下了班去逛婴儿用品店,畅想未来带着孩子要一起做的事情。
周卫始终怀疑,他们会不会有这样的未来,也不妨碍他感受到初为人父的雀跃。
“一切都过得平静、安稳,可我没想到,灿芝预产期快到的时候,我会跟爸大吵一架。”
李灿芝的父亲,在周卫心里理智又可靠。
无论是他们驱车去往李家村探望,还是她爸来到新家照顾灿芝,周卫都对这位单身父亲,有着发自内心的崇敬。
为他独自抚养灿芝长大,也为他全心全意的爱护灿芝。
“结果爸说,要灿芝回老家生孩子……我真的……”
周卫痛苦的捂住额头,哪怕时隔多年,想起来也觉得痛苦,“我真的控制不住,没办法心平气和的跟爸说话。”
周卫不理解老人的固执和传统。
在现代医疗发达的时代,任谁都清楚大城市待产更为安全。
李家村是什么地方?
偏僻、落后,活人都见不到几个,最近的卫生院得开车十五分钟,连一间合格的ICU都建不出来。
仅凭什么神啊,土地啊,老祖宗的,又怎么能保证灿芝的安全?
“我后悔跟爸吵了一架,但我真的不能听他的。我老婆在过鬼门关,我怎么能把她往死路上送?”
“后来,爸消失了很多天,直到灿芝要生了也没回来。”
周卫想起这件事,充满了不理解和愤怒。
可他也是一位父亲了,必须守在产房门外,时刻等着医护的呼喊,时刻等着解决也许会出现的灾难。
幸好,母子平安。
周卫和李灿芝的孩子,像只晶莹剔透的小团子,连医院的护士都会夸这孩子长得可爱。
没过多久,消失许多天的父亲,终于出现了。
他穿着离开时的蓝色外套,被泥土污渍浸得皱巴巴的,像是逃难般风尘仆仆的奔波归来,摘下眼镜,神色疲惫的看向熟睡的外孙,说:
“这孩子,叫司净。司掌的司,洁净的净。李司净。”
“你会恨她的爸爸吗?”
年轻人问道:“毕竟这是你们唯一的儿子,他也不问问你们的意见,就擅自给孩子取了名字。”
“怎么会?”
周卫诧异的看他,“这个名字很好听的。比我想的那些名字都要好听,灿芝也很喜欢,爸他也很高兴。”
年轻人提醒他,“可是,这孩子姓李。”
“姓什么都是我的孩子。”
周卫想起李司净出生时圆润如玉的可爱模样,笑容都变得慈祥温柔。
“而且姓李很好啊,李唐王朝,皇族大姓,小名叫净净也很可爱,和他出生时白白净净的模样很般配,长大之后,净净就像外公一样理智稳重,没什么不好的。”
“其实我很庆幸爸爸回来了,不然灿芝醒过来,没有见到父亲,我一定会感到愧疚。”
“不该跟他吵架的……”
“外公!”
他们聊着,商城走廊的尽头,忽然有人在喊。
周卫看了过去,是一个年轻男人,或者说是一个学生样貌的男孩,焦急的看向他们。
他身旁戴眼镜的年轻人站起来,走了过去。
对方见状,急切的出声,“外公,李导病倒了!”
周卫心头一紧,也站了起来。
也许是他失去了老婆的踪影,又听到有人病倒了,那股恐惧和焦急,顿时变得感同身受。
他不知道年轻人的名字,大约和“外公”发音很像。
可是病倒的那个人也是姓李的,他不由自主的回想起自己的老婆和儿子。
以至于他的视线,始终不肯离开他们。
只见年轻人抬手拍了拍对方肩膀,
“他会没事的,走丢的孩子也会回来的。”
会没事的。
都会回来的。
不知怎么的,周卫的心也随着这句安慰的话,定了下来。
年轻人转过身,看向周卫,他什么都没说,周卫却意识到:他要走了。
“你朋友吗?”周卫有些不舍得,他也弄不清楚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产生不舍。
“是的,他来找我。”年轻人厚重的眼镜看不清神色,嘴角仍是挂着温柔笑意,“如果你老婆决定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离开你和孩子很久,你会怪她吗?”
“不会。”
周卫下意识的回答,“她那么优秀,那么厉害,跟我结婚之后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她忙她的,我带净净就行。净净从小学习就好,听话懂事,我们在家等她回来。”
年轻人又问:“如果她要走的时间,不是几天、几个月、几年,是十几年、几十年、一辈子呢?”
周卫的眼泪霎时流了下来,手里攥着浸湿的纸巾,止不住去擦泪水。
“我等她……未来还长呢……这辈子等不到,下辈子我也等她……”
“看来,灿芝和司净都过得很幸福。”
年轻人笑着感慨道:“我要先走了,辛苦你再等等了。”
周卫笑着抹掉泪水,跟他挥手,“我等我的老婆,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年轻人没有回答,他和一旁的男孩子走向了长廊,留下清瘦笔挺的背影。
那一瞬间的熟悉感直冲脑海,周卫忽然想起来了。
他曾无数次目送过这样的背影。
“我不后悔,我没有哪一天后悔!”
周卫激动的向着背影大声喊道:
“爸,你说过——你知道我不会后悔的!”
一个奇怪的梦。
周卫醒过来,眼角残留着泪水,也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向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喊爸,说自己不会后悔。
明明对方和爸一点也不像,二十岁出头的年龄,丝毫没有周卫记忆中,李铭书苍老得头发灰白、皮肤枯槁的模样。
忽然,床边的手机急促的响铃,陌生得没有任何的标记。
周卫赶紧接了起来。
那边问道:“请问是李灿芝的家属吗?”
“啊!我是、我是!”
周卫心跳剧烈,从床上爬起来,仿佛已经十几年没有听过别人喊出这个名字,大脑涌上久别重逢的欣喜和悲伤。
那边又说:“她出了车祸,现在她在我们贤良镇卫生院!”
第42章 第 42 章 站着会做的梦。
李司净又站在漆黑寂静的树林, 面对他的噩梦。
这一次,他听到了自己的哭声。
“妈妈……爸爸……外公……”
幼小稚嫩的哭喊, 回荡在陌生的山里。
他还那么小,根本找不到妈妈所说的去找外公的那条路。
我死了啊。
李司净在无数走马灯里,分辨出了现实与梦,脑海里回荡着寒潭的冰冷,窒息的苦痛。
原来人死了,真的会留下魂魄,困在逃不出去的噩梦里,一遍又一遍的经历着生前最不愿意面对的梦魇——
“啊!”
一声稚嫩凄厉的尖叫,断在沉默的响动里。
李司净又见到那副棺材。
长方形,纯黑色, 油漆涂得光亮, 边缘圆润的微微翘起山脊般绵延的弧度。
“咚咚……咚咚咚……”
里面的响声微弱, 盖过了哭泣。
一声一声抓挠李司净一般, 让他感受到撕裂似的痛苦。
他没有办法呼吸,更看不清东西。
仿佛灵魂被劈成了两半, 一半站在棺材外沉默的凝视一切的发生,一半困在这口棺材里, 怎么拼命挣扎、敲击,都没有回应。
“他需要你。”
冰冷的语气带着熟悉的声线, 从他身后传来, 却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可他忽然被人抓住。
在漆黑一片的视野里, 痛苦骤然消散,视觉短暂恢复,见到了抓住他的一只苍白枯槁的手。
修长的骨节,皱纹纵横的皮肤, 带着令人怀念的温暖。
外公?
他念头刚落,浑身震颤一般回魂。
模糊的视线映照着简陋的天花板与顶灯,他躺在熟悉的乡镇酒店床上。
“醒了?”
以为再也不会听见的声音,从旁传来。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山里信号不好,我没接到你的电话……对不起,是我去得晚了……”
对方每一句询问,都带着关切和歉意。
可李司净感受到劫后余生的庆幸,头脑混乱得听不进任何一句。
他的额头感受到温暖摩挲,他的眼睛直视周社,能见到熟悉的唇齿微张。
他稍稍动一动手指,就有温暖和煦的触感覆盖上来,替他驱逐了冷意。
是周社捂热了他冰冷的手指。
李司净清楚的意识到,眼前这样一个人,会在他崩溃的时候握住他的手,等他平静。
见过他所有无礼、糟糕、惶恐,依然能够问他哪里不舒服,会满怀愧疚的说对不起……
他呆愣的凝视周社,每一次眨眼,都会惹得泪水淌出,又舍不得挪开视线。
李司净所有的遗忘的记忆,伴随着恐惧回笼。
他眼前挥之不去那副棺材,更确定棺材里躺着他的外公。
外公在他六岁的时候去世,没能等到他的求救。
偏偏这么一个死去的人,又被另一个人无情的从棺材里揪了出来,说:“他需要你。”
年幼的李司净,需要外公。
这个王八蛋就真的把他外公从棺材里挖了出来,再活了两年。
李司净无比确定,周社说的是真的。
这个人可以让外公活过来。
毕竟十八年前,他已经让外公活过一次。
片刻,李司净又生出害怕。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的语气虚弱,几乎听不清。
周社却听清了似的,立刻停下了关切的话,认真回答:
“司净,我是你小叔——”
骗子。
骗子的声音断在唇齿间,李司净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用锋利的牙齿撕咬这个满口谎言的骗子。
他在确认自己的幻觉,更是遵从了本心。
李司净濒死产生的愤怒、埋怨和欲望,都在这一刻清晰的释放。
直到他松开手,满意看见这张假装温柔的脸,破灭了平静表象,被错愕惊讶占据。
但这一次的表情,比上一次好很多。
至少唇角带着齿痕,李司净心情无比愉快。
“你满口谎话,不像活人。所以我得确认一下,面前的这个王八蛋是真的假的。”
李司净终于松了手,给了解释。
“老实告诉我,我梦里的人到底是谁?”
周社已经被他野兽般直白的行为,弄得气息不稳,仍是温柔回答。
“是我。”
李司净心脏紧缩,比起习以为常的死亡,他更害怕陌生的周社。
哪怕眼前的温柔笑容是伪装,也是他需要的温暖。
李司净又问:“走入我梦里,跟你长得一样,总是拿刀杀人的家伙,又是谁?”
寂静的屋内,周社顿时闭口不言,李司净能够听见心脏在耳畔喧闹的响动。
掌心却摸到了一丝冰凉。
周社给了他一把刀,在李司净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锋利、光洁又如玉一般温润的短刀。
他的手掌被周社紧紧包裹,那把应当无比锋利的短刃,陷入柔软皮肉,光洁柔和。
根本不可能伤害到他。
周社说:“司净,我只会在这把刀存在的时候出现,如果你的梦里没有了这把刀,就用你的枪,杀了那个人。”
那个冷漠狠绝,和周社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李司净握住玉刀,不禁问道:“他是谁?为什么长得跟你一模一样?是你的人格?你的阴暗面?还是你的噩梦?”
他执着的要一个答案,却没想到周社轻轻将他拥在怀抱。
皮肤摩挲的温柔触感,抚平他的焦躁,也给了他答案——
周社不会说。
“你不能完全相信你的梦,也不能完全相信梦里的我。”
周社的声音呢喃耳畔,怀抱温暖得叫人落泪。李司净能够闻到他身上清浅冰凉的气息,感觉到他洒在裸露皮肤的湿热。
“我不希望你害怕我。当你真的感到害怕的时候,杀了我,不必犹豫。”
李司净烦躁的皱眉,无比讨厌周社善解人意的温柔,因为他的全部癫狂、焦躁都会在这样的轻柔温和的声音里瓦解。
他真的会杀了周社。
“王八蛋。”李司净不留余力推开他,“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现在全都给我说!”
周社仍是那样笑:“李灿芝在贤良镇卫生院等你。”
李司净一愣,翻身下床,焦急的穿了鞋子,拿过外套出了门。
贤良镇卫生院坐落在狭窄街道旁,停满了车辆,依然挡不住宽阔的门庭。
李司净的脚步急切,心跳剧烈,跟着周社往住院部走。
他十几年没有见过妈妈,妈妈会不会不认得他,妈妈会不会怪他……
周社的脚步停在病房门外,李司净只需一眼就能看到他爸。
他爸穿着黑沉的绒质外套,坐在病床旁削苹果,阳光正好照得他鲜眉亮眼,偏偏几根白发支棱出凌乱的鬓发,招摇着和煦的银光。
“……我做梦啊,梦到爸叮嘱我来着,还说你上班太累了,工作能放下就放下,孩子都大了,我们生活过得简单点就行,也没必要那么拼命。”
“等咱们出院了,给公司请个假吧。我们去旅游,去海边……”
他爸声音温柔,李司净努力去看依靠病床的身影,却只见眼前重重叠叠,繁杂混乱。
长廊喧闹,店铺林立,他看不清妈妈的脸,只能看到他爸哭着擦眼泪,跟一旁的年轻人说:
“我等她。”
那年轻人戴着厚重的眼镜,是李司净从来没见过的人。
他不知道他爸为什么哭,也不知道那个年轻人为什么笑。
他乱成一团的思绪,迫切的想要将那个人看清,又挥之不去眼前发黑混浊的视野,痛苦得额前沁出冷汗。
李司净抓紧了周社的手臂,几乎无法站立。
如果不是腰上借了周社的掌心力量,他必然会丢人的在妈妈病床前倒下。
“净净?”
妈妈温柔的呼唤,伴随着爸爸焦急的脚步声。
“净净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周社扶住李司净走进去,帮他贴心的解释:
“他拍戏刚熬了大夜,赶过来太急了,头晕。”
他不是头晕。
李司净狠狠抓住周社的手,却没能出声反驳,不得不在周社和他爸的搀扶下,依靠着旁边的空床。
一间卫生院的老病房,忽然聚集了母子两个病人。
老父亲赶紧去找医生,来给他们都瞧瞧。
医生必然是要先看妈妈的。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妈妈的声音温柔。
“之前车祸,你撞伤了手臂,现在手能不能动?”
妈妈随着他的提问,抬起了手臂,“能动,没什么问题。”
医生一句一句的问,妈妈跟着一条一条的答。
李司净眼前混乱的画面褪去,终于能够在安静的问询里,端详起记忆里消失了十八年的脸庞。
妈妈很年轻。
脸庞平静柔和,细眉弯弯眉间从容,即使是回答医生的问题,眼睛也澄澈如晴日湖水泛着光亮,嘴角带着淡淡笑意,素雅得澹然。
岁月能把一个年轻女孩折磨成面目皱纹焦虑的中年妇女。
可他的妈妈已经四十八岁了,跟他爸爸在一起,竟然让他产生了老夫少妻的错觉。
李司净心里的悲伤又雀跃。
仿佛妈妈彻底不记得十八年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忙完了工作,驱车赶来贤良镇看他,想要给他一个惊喜。
不是消失在深邃荒凉的大山,成为一缕游荡的孤魂,死而复生。
李司净仍旧没有这十八年来关于妈妈的记忆,但他欣然的接受了这样的结局。
等医生确定妈妈没问题之后,又来看他。
李司净以“太累了”搪塞,觉得这样的借口实在方便,能够推脱掉很多麻烦。
却无法推脱掉他挥之不去的幻觉。
病房里,他爸兴奋的跟周社闲聊,妈妈也笑着询问这位久未见面的堂弟。
唯独他始终沉浸于回忆幻觉。
仿佛那个年轻人跟他爸坐在一起的,是他必须看清的人。
只要能够看清对方的长相,听到对方的声音,他的所有困惑、所有痛苦,都会彻底的烟消云散——
“司净。”
周社的轻唤,如洪钟清韵,撞散了他全部的思绪。
李司净回过神,这才发现爸爸妈妈关切的看他。
周社在一旁提醒道:“你爸妈准备去城里的三甲医院再查一查,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没事,不用去检查。只是……只是最近拍戏有点累,睡一觉就好了。”
李司净克制的回答,话出了口才发现自己后背汗湿,浸透了衣服粘腻的贴紧他。
“净净也不要太拼命了。”
妈妈的声音温柔虚弱,“我听你小叔说,你们晚上都在山里拍夜戏。晚上山路又冷又危险,去哪儿都要跟同事们一起,千万不要一个人走山路,互相有个照应才安全。”
她的话,像极了丢失十八年的警示,带着李司净分辨不清的苦楚。
“妈妈……”
李司净喊出久违的一声“妈妈”,止不住眼泪落下来,泣不成声。
“怎么了?”
他爸焦急的递过来纸巾,“妈妈没事啊,怎么还哭了?拍戏压力太大吗?太累了我们就不拍了,多休息休息……”
妈妈伸手抓住他衣摆,让他不要那么啰嗦。
“我跟净净单独说说话。”
妈妈要跟儿子单独谈,他爸带着周社就出去了。
妈妈躺在病床上伸出手,捧住了李司净的脸颊。
他有些不适应妈妈的亲昵。
那些应该在妈妈身边撒娇、耍赖的年岁,他已经在噩梦里反复徘徊,逐渐学会了不哭不闹。
可是温柔的指尖轻轻擦过李司净的眼眶,奇迹般止住了他的泪水。
妈妈笑着看他,“净净,有没有恨过妈妈?”
“妈?”
李司净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白。
“虽然你爸爸不记得了,但我知道你和我是记得的。”
她的语气温柔,有着外公一般的平静。
“我不在你身边,你爸爸从来没有说过辛苦,可我知道你活得很辛苦。”
终日缠身的噩梦,永远不会有妈妈。
李司净想起将他从深幽树林抓出来的那只手,苍老得好像是外公的手。
“我不觉得苦,我只是觉得妈妈你不应该这样……”
李司净理解了外公所写的一切,“你该有自己的生活,该有自己的名字,而不是为了我回到这座山。”
“净净,可是我本来就活不了的。”
李灿芝有着和李铭书相似的眼睛,平静得能够稳住李司净所有的口不择言。
“无论我带不带你来到这个世界,回不回到这座山,我都是活不了的。”
“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他的妈妈倚靠在病床,带着“车祸”初愈的疲惫,讲述着她所知道的一切。
她是淹死在河里,献给大山的女儿,被一心求死的男人救了。
他们没有血脉相连,却与生死相连。
就像外公亲笔写下的《大山》一般,过着凄苦平淡的父女生活。
可妈妈说着《大山》没有写过的事情。
“我上小学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流了很多血。躺在卫生院的时候,我以为我快死了,那是一种时间都模糊了的恍惚,但我听到了你外婆跟我说话。”
“她说,我不该活的,是李铭书非要我活下来。”
“满腹牢骚,尽是抱怨。”
“但我听着听着,伤口不痛了,摔断的腿也愈合了,医生都夸我身体恢复得快。”
妈妈忽然笑得灿烂,病房外的阳光,照得她眉眼弯弯。
“那一天我才知道,原来我是有妈妈的。”
“一个说话难听、口是心非的妈妈,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看着我长大,会在我濒临死亡的时候,以她的方式保护我。”
李司净握紧手,他依然不敢相信,声音尖锐、始终嘲笑他的生物,会是他的外婆。
“她很可怕。”
在妈妈面前,他没有隐瞒自己嫌恶的必要,“她是山里的鬼,根本不是我的外婆。”
“但她也不是生来这副模样。”
妈妈的神色温柔,并不生气。
她的每一句话,都有着早就知晓死亡的平静。
“她让我活着,她永远不会像我的亲生母亲一样伤害我,她尊重我的选择,她就是我最好的妈妈。”
他和妈妈之前十八年的隔阂,跨越了生死,源于因果。
妈妈清楚他全部的眼泪和全部的负责感,轻柔摸着他的头发说:
“所以净净,你没有害我,也没有成为我的累赘,我早就知道自己会死在那一天。”
李司净控制不住流泪,克制了哭声也止不住抽噎得像是六岁。
即使他可以坚定的告诉万年,不要背负他人命运。
也无法抹除他对母亲的愧疚。
妈妈却说,她早就知道了。
李司净已经二十四了,不该这么丢人的流泪。
可他在妈妈面前仍旧是十八年前的孩子,哭得一塌糊涂。
妈妈拿过纸巾,给他擦眼泪。
“净净,妈妈生下你是有私心的。你爸爸跟我求婚的时候,我说,我陪不了他一辈子。”
“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妈妈的笑声,带着时间抹除不了的欣喜。
“他说,有我,就是他的一辈子。”
比肩同生共死的情话,成了妈妈的执迷不悟。
她伸手捧起李司净的脸,一点一点擦掉李司净的眼泪。
“净净,所以我必须带你来这个世界,你必须活着。”
“我不在了,你就是他的一辈子。”
李司净的心隐隐作痛。
许多父母生孩子,带着各自的私心。
维持家庭表面和睦,实现自身的价值,寄托底层翻盘的妄想。
现在,他知道了妈妈的私心。
在短暂又明晰的生命里,她要她爱的人,为李司净而活。
在无畏的牺牲、决然的舍弃之中,李司净是带着爱与期望诞生的孩子。
即使她明知道,李司净会活得痛苦,依然希望他能够支撑这个荒谬世界黯淡的纯粹爱意。
“妈妈,我没有后悔活着。”
他像身处温馨的梦境一般,终于可以隔着病房的被褥,趴在妈妈的膝盖。
消毒的气味成为了妈妈的气息,粗砺的布料摩挲脸颊与头顶指尖抚摸一样温柔。
“这个世界很糟糕,人心险恶、尔虞我诈,我常常觉得很累。可是我遇到了很多人,当我发现他们和我一样,曾经绝望的不想活的时候,我又会想……还是要活下去的。”
李司净曾经不知道为什么要活。
所以他给自己找了一个绝对能够活下去的理由——
至少,拍完《箱子》。
即使无数日夜,他在幻觉里茫然绝望,浑浑噩噩度过时间,直到有一天幡然醒悟。
人的一生就是找到一个安全的箱子藏起来,可是想要活下去,又必须亲自打碎它。
李司净找到了自己的安全箱,却不愿意打碎。
他沉默的听爸爸妈妈的爱情故事,心中的悲戚都在他爸蠢得要死的操作里荡然无存。
怎么会有人第一次约会约在书店,把妈妈喜欢的书全买回去,仔细读完。
怎么会有人每次见面都带一封情书,当面念给妈妈听。
李司净又庆幸。
……至少周社不会做这种让人尴尬的事。
忽然,妈妈问:“净净,现在你还会做那种梦吗?”
李司净一愣,脸色骤红。
他克制不住的想要捂住脸,只能羞愧赧然抱住头,埋首在病床。
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梦里尽是周社。
他自己都还没弄清楚这份源于梦境的恐惧、依赖,又怎么跟妈妈开口。
在这一刻,仿佛妈妈也能读懂他内心似的,沉默的给予他思考的空间。
李司净烦躁的逃避。
写过再多的台词,模拟过再多的情节,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如实的告诉久别重逢的妈妈:
是的,现在我还是会在梦里梦到那样的一个男人。
可是那个男人不再冷漠、不再令他感到害怕。
从虚构的梦境里安然无恙的走到了他的身边,成为了他的小叔。
头发间传来温柔抚弄,妈妈像温馨梦境里一般耐心顺着他的头发,并不催促。
指尖一缕一缕顺平了他的挣扎犹豫,让他有时间思考如何开口。
终于,妈妈声音温柔的提醒道:
“不是睡着才做的梦,是站着会做的梦。”
第43章 第 43 章 过去和未来
李司净小时候的梦, 记忆深刻的总是“害怕”。
他似乎在梦里,陷入一种漫长脆弱的恐慌之中, 随时都在哭泣。
他怯懦无助的回忆里,很少有父母温馨的陪伴。
常常只记得李家村灰蒙蒙的天空,冷清悄寂的田埂,还有吓醒了他的梦。
外公常常耐心细致的问:“是什么梦啊?”
李司净会说:“是站着会做的梦。”
那像是他们祖孙俩默契的暗号,李司净长大之后并没有细想:
站着会做的梦,到底是什么梦?
妈妈担忧的脸庞近在眼前,李司净撒谎了。
“没有……”
他已经长成不需要父母担心的男人。
“我很少做梦。”
“很少做梦就好。”
妈妈松了一口气倚靠在床头,那双平静温柔的眼睛,与外公如出一辙。
“有什么事,一定要跟妈妈说。”
妈妈的宽慰, 几乎要让李司净按捺不住。
他想说, 站着做的梦到底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还是他大脑没能发育完全的幻觉?
他更想问, 那他梦里辗转反侧出现的周社,冷漠、残忍, 不像活人,又是什么东西?
可是成年人独立坚持的理智, 死死拽住他。
如果他说了,妈妈一定会担心, 和他一起烦恼十八年来都没解决的老病症。
如果他说了……
妈妈为了他, 又消失在山里呢?
“妈妈, 我能有什么事。”
李司净露出一个虚假的笑容,“现在我当导演了,整天身边围着几十上百个人,大家盯着呢, 不会出事的。”
“可是……”妈妈仍旧担心。
她还没说完,病房外传来一声:“李灿芝!李灿芝!”
护士推开了病房门,进来例行检查。
李司净看得出妈妈并不相信,这时候得让他爸过来叨叨几句。他趁机起身出门,长廊空荡,完全没有熟悉的身影。
他拿起手机,拨给他爸,响了几声没人接。
他又愤怒的拨给周社,那边接得极快。
“你人呢!”
李司净兴师问罪。
周社说:“在给你买早饭。”
一旁传来他爸的声音,“净净喝豆浆的,你问他要不要加糖?你姐喜欢吃红糖馒头……”
“加糖吗?豆浆。”周社顺势一问。
李司净全部愤怒和质问,都散在悠闲的生活气息里,只能痛苦的抓了头发,“加。”
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一家人相处也要维持表面平静。
周社说:“姐,你要来看净净,可以先给我们打电话,我来接你,我熟悉山路。”
周社说:“哥,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走?我开车送你们回去。”
一声一声“姐”“哥”,叫得亲切,毫无错漏。
李司净皱着眉坐一边吃早饭,一边回复手机落下的消息。
万年回来了,说是山里迷路没信号,在护林员小屋睡了一觉,刚跟着护林员下山。
他心里一松,终于放了心,抬手回复起剧组的拍摄安排,一切照旧。
“净净。”
他爸收拾起吃完早饭的塑料袋、纸杯子站起来,“跟我一起去扔垃圾。”
李司净懂事听话的跟他出门。
只觉得扔垃圾还要两个人,他爸真没创意。
果然,走出病房,他爸做贼似的悄声说道:“你妈妈现在状态不错,我准备早点带她回家去。城里三甲医院再查一遍,我才能安下心来。而且……”
说着,他爸回头远远看了看病房,又抓着李司净走得更远了些。
“而且你妈妈和这地方,有点……不合适。”
李司净第一次听他爸说这种话,皱起了眉。
“不合适?”
没想到他爸说:“你外公一直不让她回李家村。说女孩子就该多待在大城市,安全些,所以我们都没让你妈妈回来过。”
“后来你六岁了,外公说得回来上个坟,挂个亲,我那会儿上班呢,脱不开身,你妈妈才带着你回来的。”
“结果你大病一场,外公赶紧带你回了家,那时候起,他就说这地方不好,叫我看着你,少回来。”
虽说外公叫他爸看着他,但根本看不住。
他爸叹息一声,“平时回来给你外公上坟,我从来没拦过。谁知道你做了导演,不拍城市的灯红酒绿,偏要来拍李家村这种荒郊野岭。”
他爸絮絮叨叨,李司净的太阳穴听得突突直跳,难以忘却的幻觉若隐若现。
“爸,你见过外公年轻时候的照片吗?”
他爸一愣,直勾勾的看着他。
“我们剧组有个演员,他爷爷年轻时候跟外公一起下乡,给我看过合影。”
李司净拿了迎渡做借口,努力去形容他在幻觉里见到的人,“我见到外公穿着白色衬衣、黑色长裤,戴着他那副厚重的老花镜……”
“见过啊。”
他爸笑得开怀,抬手拍了拍李司净的肩膀。
“昨晚你外公给我托梦呢,叫我好好照顾你们!”
李司净努力想要看清的那个人,终于有了答案。
他从没见过的外公,去世整整十六年,依然会出现在他不知道的梦里,笑容温柔,声音沉稳的安慰道:“你等等她,她会回来的。”
不到下午,爸妈就在周社的陪伴下,驱车离开了贤良镇。
李司净坐在人声嘈杂的拍摄现场,沉默的凝视监视器。
哪怕眼前回放着刚拍的片段,耳机里传来纪怜珊冷漠的台词,也没法集中注意力去分辨这一幕的好坏。
妈妈回来了,那外公呢?
李司净不由自主会去想:
现在的他,真的可以铁血冷情的,让周社消失去换外公回来吗?
“诶李哥,诶李哥!”
万年眼神闪闪,趁他摘下耳机的空档,提着大袋的奶茶充满快乐的凑过来。
浑身不见梦里的悲痛欲绝。
“这两天我梦到你了诶!”
李司净轻笑一声,“梦到我中了一个亿?”
“啊。”万年有片刻充愣,神色略带迟疑,又很快哈哈大笑,“不是,是《箱子》上映,票房破十亿,你还拿奖啦!比中奖一个亿还赚得多!”
万年说的梦境,跟昨晚哭闹着“让我死吧”的悲痛伤感,截然不同。
他绘声绘色的描述道:
“我梦得可清楚了,你拿了最佳导演奖,阿深拿了最佳男主角,然后网上粉丝全部都在骂,我迎渡哥哥的最佳呢?怎么可以不给我哥哥颁奖?”
“笑死我啦,我还看到迎渡在后台哭了,说有黑幕,评审组把他的奖给黑了,黑给珊珊姐了,不然最佳女主角就该是他的!哈哈哈!”
听到他话的工作人员都笑出了声。
“怎么回事?感觉像是迎渡会干的。”
“刚刚他还跟珊珊姐抢鸡腿呢,被珊珊姐追着锤。”
“太好笑了,迎渡哭自己没拿到最佳女主角,万年你可真是个天才!”
万年笑嘻嘻的给李司净递奶茶,等他接了,又热情的分给剧情其他工作人员。
他失踪了两天,回来就四处宣扬他的十亿票房美梦,惹得剧组的人嬉笑怒骂。
“这梦保真,我听老一辈说,山里的梦最准了。”
“幸好你回来了,不然我们的十亿票房都没了。”
“你这小子是不是缺根筋啊?出门不带充电宝?手机再打不通,我们都担心你被杀人分尸了!”
万年哈哈大笑,递奶茶过去堵嘴,“胡说。现在法治社会,哪儿来那么多杀人犯。我不是手机没电啊,是没信号。”
那边场务还跟他问:“什么手机信号这么差?不会是烂苹果吧?你电信还是移动啊?”
“山里基站都没有,什么手机也没信号啊。来,最佳摄影,你的!”
万年重回了平时的多嘴闲聊,递奶茶像是颁奖一样,一个个给剧组的员工颁发最佳摄影、最佳后勤。
剧组气氛快乐,能在初冬的山里捧上热奶茶,也跟捧上最佳奖杯一样幸福了。
不过一会儿,万年的十亿大梦,传遍剧组。
还顺便附带了“迎渡怒斥最佳女主角不颁给他就是黑幕”。
迎渡听了谣言根本不生气,等拍完他的戏,甚至凑到了李司净身旁,神秘兮兮的问:
“好像万年失踪回来,连气息都变了。”
李司净随口一问:“你给他看相了?”
迎渡当场卖弄道:“耳福眉顺,声锵目亮,必定已经是贵人相助,飞渡沟壑,未来万事平坦顺遂之相。你做什么了?你帮了他?”
李司净瞥他一眼,拿起了顺场表,重复了万年的话。
“他迷路走丢了,在护林员小屋睡了一觉,护林员帮了他吧。”
“你跟李铭书真像。”
迎渡站在一旁,双手环抱根本不信。
“我爷爷经常跟我说,李铭书在背后做的那些事情,连命都不要了,结果做好事不留名,到最后也一声不吭的,没人知道。你怎么也是?”
“我们这么铁了,你实话说了吧。是不是万年被绑架犯抓走了,被你救了。”
李司净稍稍抬眼,就能见到万年笑容灿烂,编造一场影子都没有的“获奖”梦,说得津津有味,丝毫没有噩梦之中哭嚎着“让我死吧我早就不想活了”的绝望。
他坚定的相信,“不是我救了他,是他救了自己。”
这样的万年就该活着。
是他自己想活的。
可迎渡并不愿走,这么一尊大佛立在身旁,总会吸引众多目光。
李司净没能理清的思绪,视线掠过忙碌上妆的独孤深,终于考虑求助于专业人士。
“迎渡,你觉得一个人,什么情况下可以看见过去和未来?”
迎渡的表情变得微妙,他似乎在等李司净大胆承认自己的功绩,分享自己如何解救一位命运多舛的同事,让他感受一下李铭书唯一外孙的不凡之力。
却没想到,李司净会突然问这个。
“过去和未来……”
他的声音低沉,顺着李司净的视线,也看向独孤深,语气近乎忧愁。
“当一个人大彻大悟不想活的时候,就能看见过去和未来。”
只有充满苦痛的过去,才是每个人必经的过去。
只有一片死寂的未来,才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未来。
这就是一个人能够看见的过去和未来。
李司净并不意外这个答案。
他见过太多不想活的人,他每一句安慰、劝告对方的话,都是他不想活了的大彻大悟。
在迎渡确认之后,他甚至升起了一丝念头。
如果,他想如果……
不用周社去换外公,那么他去换,是不是也可以的?
他沉默不语的片刻,迎渡似乎变得焦急。
“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谁跟你说看到了过去和未来?阿深吗?”
难得这位大影帝,能够体贴他的男主角。
李司净大发慈悲的跟他聊了起来,“没有,突然想了解一下,也许对后续的拍摄有帮助。所以,你见过或者听说过这样的人吗?”
迎渡没急着回答,随手摸出他花枝招展的墨镜,兴高采烈的戴上,仿佛世外高人,随时可以装瞎摸骨。
“有啊,李铭书。”
第44章 第 44 章 外公,什么都知道。……
一提到李铭书, 迎渡就像花枝招展的孔雀,抓住了开屏的机会。
下巴高扬, 笑容可恶,“李铭书能够预言未来的事情你想不想听?我可以跟你说我爷爷怎么知道的。”
这下好了,李司净是真感兴趣了。
他甚至郑重的放下手中的顺场表,“你说。”
迎渡得意洋洋,眉梢都要在墨镜后面挑上天了。
如果他有手机,肯定是嘴脸丑恶的拿出来录像,恨不得直播李司净等着听李铭书故事的模样。
“难得啊,事务繁忙的李导,都愿意听我说这些封建迷信不靠谱的事情了……”
李司净又不想理他了,伸手拿回了刚放下的顺场表。
迎渡赶紧伸手摁住, 投降得飞快:“我说、我说。”
他抓了李司净, 左右看了看。
一旁万年眼睛闪亮, 等着听八卦, 都要被大影帝笑着明示:“我跟李司净悄悄说。”
然后一路领着李司净,到了僻静的地方。
片场人多眼杂, 也难得他能找这么一个角落。
迎渡道:“当时的情况你也知道,他们没日没夜的修路, 本来就又累又饿,偏偏监管的家伙不做人, 根本不给他们休息, 也不管他们的身体能不能撑得住。”
那段日子确实够苦。
然而身体上的劳累, 永远比不过心累。
当人累死累活,朝不保夕的时候,身旁再多一些时不时冷嘲热讽、动辄扬起皮鞭的家伙,耀武扬威的施展权力, 就能立刻激起一个人心底积攒的愤怒。
林东方就是这么被激起了愤怒。
他们组里有个老前辈,林东方都得称呼一声安老师。
安老师年纪大、动作慢,耳朵也不好使了,常常受到这些人的责骂。
那一天,路滑山陡,安老师背石头上山没踩稳,摔倒的时候溅了监管的人一身碎石。
场面顿时压不住了,连骂带踹,拖着安老师到了一旁,叫他膝盖跪在碎石子上,硬生生的跪着,看他们修路。
六十多的老家伙了,坐着站着都叫人不忍,监管的人偏偏要他跪在碎石子上,去拜至高无上的规矩。
迎渡又恨又骄傲的说:“所以我爷爷就把监管那家伙揍了一顿。”
人性的恶在微不足道的权力里彰显,人性的善又在忍辱负重的泥泞里发光。
李司净能够想象到林东方的冲动模样。
应当跟外公写下似的:“老林再怎么信人各有命,左右拦着我去做好人,骨子里也只是一个朴实的好人。好人总有那么一两次怒发冲冠的时候,偏偏在那个年代,好人不合时宜。”
林东方不合时宜的打了人,倒是爽快的解救了安老师,让这位可怜的小老头不用再跪碎石子。
偏偏监管者众多,规矩更是铁律。
他这么一闹,挨打的监管,自然是要大张旗鼓治他的罪。
那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问罪。
就在贤良镇传承千年、砸空了后墙的戏台,林东方、安老师都得跪在台上,等着台下的清白群众去定他们的死刑。
李铭书作为证人,应当在众目睽睽之下,讲述林东方与安老师的恶劣罪行,成为有力的证人。
谁知,在监管者口若悬河的怒斥后,轮到了他,他却面对满目黑压压沉默的人群说:
“要下雨了,你们该回去了。收拾收拾东西,筑点儿堤坝,防止河水蔓延,不然暴雨淹了家里,这个秋天会很难过的。”
迎渡复述的话,让李司净心头一惊。
他几乎能够回忆起外公温柔讲述的语气,仿佛见到了身穿白衬衫、戴着厚眼镜的年轻人,嘴角带笑,温和的劝告。
可他的劝告,近乎《守山玉》里的诅咒。
怎么可能不挨打?
迎渡也是一声叹息。
“你外公真的是奇才。说真话也不看看场合,非要撞在那些家伙的手上。那些家伙算是抓到了现行,骂得恨,打得更狠。”
“我爷爷说,当年跪在戏台上,就跟下了一场石头雨一样,群众们大约是把地上能捡来的石头,都往他们身上砸,好些个看管的人,也被打得抱头乱躲。幸好,这些石头没砸太久,天忽然就黑了。”
黑压压的天,黑压压的人,真正的雨水冲散了那些砸人的石头,冲散了耀武扬威的审判者。
所有人都慌不择路的往家跑,去收拾破屋烂瓦之下不多的衣服、粮食。
他们队里也顾不得什么问罪不问罪,只要是活人,都得抢收抢物。
不准怪力乱神的时代,李铭书凭着一句温和的劝说,成为了最不能得罪的人。
“后来……”
迎渡夸张得低沉,完美无瑕的脸庞闪烁着他眼里的惊诧。
“那些人真的淹死在了河里。”
那些抽鞭向弱者的人。
那些折磨人取乐的人。
都在一场泛滥的河水里,消失了踪影,连尸骨也找寻不见。
“爷爷说,他几乎要怀疑是李铭书做的,可是那场大雨几乎成了水灾,他们都得抗洪抢险,李铭书一刻不停的和他一起拼命,根本不可能抽身去杀人。所以,李铭书一定是看到了。”
迎渡的笃定,源于他对爷爷的信任,“看到了马上天降暴雨,这些不懂积德行善的人都会死在那场天灾里。他们虚伪的耀武扬威,在李铭书眼里,都不过是死之前最后的呼喊乱叫,再怎么挣扎,也改变不了既定的命运。”
换作以前,李司净以前一定会说“这不可信”。
他甚至能够给出最合理的解释——
林东方故意塑造了外公不可忤逆的形象,震慑更多心存恶意的家伙,借以逃避折磨。
但他一言不发。
迎渡见他沉默,顿时惊喜万分。
“对吧?你也觉得李铭书能够看到未来,他早就知道那些人不得好死!”
“嗯,也许吧。”李司净的回答淡淡的,眉峰微动。
可惜,迎渡对他的反应并不满意,拿手肘直撞,“什么也许啊?你不能表现得惊讶点?恐慌点?”
“这可是你亲外公,呼天唤地、身负异能,有仇必报,搞不好你带遗传的。之前你拍的《村落》不就是这样?你知道我做了多吓人的噩梦吗?你得补偿我……”
李司净懒得搭理他,又听他提及《村落》,起了好奇心。
“什么噩梦?”
“就是——”迎渡还没细说,就被万年扬声打断。
“李哥,你的电话!”万年远远的跑过来。
是贤良镇资料馆打来的电话。
事情的发展,像极了《箱子》的剧情。
资料馆整理了一些老旧资料,准备翻新,没想到从角落里翻出了李铭书的日记本。
不过,这对李司净而言,已经是第二次了。
他八岁时候,外公去世,他爸领着他千里迢迢回来处理外公的后事。
童年记忆深刻的夜晚,跟剧本上创作的林荫外公的白事没什么区别。
只不过,有父亲去迎来送往,跪拜那些根本不认识的亲戚,而他坐在锣鼓喧天的灵堂,披麻戴孝,依靠头顶锃亮的大灯泡,一页一页去翻外公的日记。
可这一次不同。
那些属于李铭书的东西,已经晒在了光线充足的中庭。
一本一本,一摞一摞,蒙着厚重的灰尘。
李司净拿起一本翻开,扉页写的却不再是“予你斩除无人可知的梦魇”。
而是“灿灿其华,芝兰玉树。”
是外公写给妈妈李灿芝的日记。
他翻开第一页是1976年。
外公写道:“我在山里捡到一个女孩。或者说,我阻止了他们淹死一个女孩。这山里总有些荒谬的传统,在这样的年代,实在是难以寻求一个合适的办法,让一个不被父母期待的孩子活下来。万幸的是,她能活。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给她取名叫李灿芝。”
李司净读完,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蹦出咽喉。
他放下手中这本,顺着厚厚一摞的本子堆,焦急的翻开每一本的第一页。
在无数“灿灿其华,芝兰玉树”的扉页寄语之后,都写着清楚的年份。
1976年。
1982年。
1978年。
并不是按照顺序排列的日记,得全部翻找一通,才知道最后一本是什么时候。
“李哥,你在找什么?”
跟随他来的万年不好帮他去翻外公的日记,毕竟这些是私人物品,仍是出了声。
“帮我找一下……”
李司净望着茫茫一摞的日记本,“外公的日记,有没有06年左右的。”
万年得了安排,立刻去翻。
一旁迎渡更是不客气,拿过来就看,一瞧就不是帮忙找06年的日记,只是想看罢了。
独孤深伸手收了他手上的日记,看了看时间,放回了日记堆,又专心致志的帮忙翻找。
这么不动声色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倒是引得迎渡也认真起来。
宽阔的资料馆院落,响着翻找书页的“哗哗”声,伴随着资料馆大门进进出出的好奇目光。
“2006年。”
很快,独孤深拿起其中一本,比任何人都快翻开日记后篇,确认了一下。
“这本一开篇是1月,最后一篇日期是12月的,这就是06年的整本。”
2006年,那是他六岁时候,妈妈消失的时候。
李司净几乎压抑不住跃出喉咙的心跳,耳鸣严重回荡着电流。
翻开日记的指尖,甚至有些不愿面对的颤抖。
2006年的这本日记,外公写道:
“司净六岁了,总是会做醒不过来的梦,她没有办法,只能带司净回来。”
再往后多翻一些,能看见:
“司净一直在哭,即使他已经完全不记得山里发生的事情了,仍是会感到伤心。我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时日无多,暂且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他站在日记前翻看,万年和独孤深都停了下来,迎渡仍是没有停下翻找日记的手。
当迎渡很不礼貌的翻完了这一堆陈旧的日记本,才肯定的告诉李司净。
“李铭书这一堆日记,只写到06年。”
不多,刚好是三十年。
从妈妈出生,到妈妈消失在敬神山里,外公为妈妈记录了整整三十年。
李司净一页一页翻着日记,冷着一张脸,却止不住心绪翻腾。
他长久的困惑终于得到了解答——
为什么外公的日记,从来没有写过妈妈?
原来,外公写了。
一字一句,都被外公藏在这里,等妈妈回来了,才会被他找到。
外公,什么都知道。
第45章 第 45 章 你真的很八卦!
贤良镇下起了小雨。
《箱子》的拍摄场景里没有雨戏, 除了拍摄必要的室内场景,剧组多出了短暂的休息期。
李司净在剧组会议结束后, 窝在房间看日记。
随便翻开一页,都能见到外公当年记录的烦恼。
“灿芝总是多灾多难,上回是从学校楼梯摔下来,撞到了脑袋,这回是不小心落入池塘,差点没命。”
“我在病床边守着她,看她一张小脸苍白,呼吸沉沉,忽然也会怀疑:究竟是我希望她活着去感受属于自己的人生,还是我希望她能让我活着, 拥有值得盼望的人生。”
这些记录了李灿芝多灾多难的日记, 横跨了外公年轻时的三十年。
字里行间的疑问, 更是和李司净常年读过的日记不同, 带着年轻人同样的迷茫、烦恼和懊悔。
被林东方无数次推崇,渲染得神乎其神的外公, 在日记里,也只是一个独自养育女儿, 担忧她活得不够幸福的父亲。
李司净看着,随手就能在空白纸页画出那样的场景。
正如外公曾经牵着他的手, 外公一定也曾牵着妈妈的手, 仔细去说村头浮水的鸭子, 心里藏着独属于外公一人的忧愁。
以至于李司净查看日记,都变得神情恍惚。
外公知道妈妈多灾多难之后,好像一直在寻找办法,能够治一治她小时候的病症。
他不求医生和现代医疗, 而是频繁提到敬神山里的“祭坛”。
正如消失的严城说的那样——
“女人走入祭坛,可以实现愿望,男人走进去,死路一条。”
外公落笔写道:“若是我走了进去,能让灿芝平平安安的长大,不回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那地方聚集了无法消散的欲念,成为了山里残害人命的根源。我也有了让灿芝健康活着的欲念,究竟还是变得跟那些人似的,期望祭坛存在,期望山的传承是真的。”
山的传承,是商周时候或者更早时候传下来的活人献祭。
在这些日记里,外公驾熟就轻的研究,刚刚起步。
他需要翻找文献残骸,需要进山去拓石碑山刻,更需要去问村里垂垂老矣的李氏族人,从只言片语里鉴别谎言和事实。
生活平淡,外公研究进展缓慢,妈妈时时遇到意外。
外公甚至也想:“如果这座山真的有实现愿望办法,必然藏在流传了一千多年祭祀传统里。文献已经没了,但是能够找到祭坛,就还有办法。”
李司净急切的翻到下一页,只见外公讲述了许多轶闻传说,论证了这么一个祭坛的存在和前往的可能。
外公说:“那地方如果想要进去的话……”
紧接着一片空白。
外公讲述进入祭坛的方式,戛然而止。
不同于家里日记潦草逗号的断章,留下了明显撕毁痕迹。
谁动了外公的日记,又把它们留给了他?
在这样的时代,随随便便一把火就能将这些纸质的记忆,彻底烧尽,偏偏留了这些给他,断在了进入祭坛的方式前,又是为了什么?
“咚咚咚。”
礼貌的敲了三下,吓得李司净从床上翻下来。
“司净?”
是周社在门外。
“万年说你的电话打不通。”
李司净拿过床头手机,早就没电关机了。
他一直在看外公的日记,完全没注意。
李司净打开门,周社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万年。
万年赶紧探头,“李哥,剧组说雨小了一点儿,准备上山去看看场子。你去吗?”
那么一瞬间,李司净眼前模糊的浮现出拍摄场地的雨。
汇聚了雨水的幽绿深邃,仿佛他梦境里的寒潭。
但寒潭旁架设着机器、轨道,站满了人,无数双眼睛盯着神情肃穆的独孤深,捧着箱子,一步一步走入深幽水中……
“他晚点来。”
周社一句话,打断了李司净的幻觉。
李司净头痛欲裂,被周社推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头在痛吗?”
周社温柔的声音,随着温暖的掌心捂住李司净冰冷的脸颊,缓解了那一瞬间冲刷脑海的幻觉。
“到底是什么?”
他痛苦的推开周社,捂住头,“我刚刚见到的……还有我以前见到的……难道不是我的幻觉吗?”
“是过去和未来。”
周社不再逃避,他直接说出口。
他粗糙温暖的指腹,摩挲李司净的眼睑,温度传递,感受到眼睛颤颤。
“你的眼睛可以看到过去和未来。”
“为什么我能看到这些?”
李司净在周社的指腹闭眼,在一片灰暗里执着于寻求答案。
然而,周社并不回答。
李司净却猜到了。
“你干的。”
周社却摩挲他的眼睑,试图缓解他的痛苦,只问:“还痛吗?”
“回答我!”
李司净抓住周社,他很多话想问,更想大骂周社一场。
突然,刚开机的手机疯狂振动,害得李司净只能强忍着怒火和头痛,怒瞪周社,去拿手机。
是许制片的电话。
李司净接起电话,都有些恍惚。
自从许制片反对他选择独孤深之后,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络。
《箱子》按部就班的拍摄,许制片联系好的一切班底,都会准时到达。
纪怜珊作为投资人,考虑到许制片重病,带来了她的制片朋友,手把手做好了所有的工序对接和处理。
许制片只需要好好养病,等着在电影上挂名制片,并不需要李司净再联系他什么。
可他突然打来电话,李司净没由来的想起严城。
许制片的声音仍是温和:
“听说拍摄出了点问题。”
“现在没事了。”李司净隐去细节不谈,“贤良镇丢了两个孩子,警察怕我们也出事,所以暂停拍摄了两天。昨天孩子找到了。”
“我就是听说了这个,才想起给你打个电话。”
许制片语气柔和,并没有像上次一样严厉,“之前我不让独孤深演《箱子》,就是怕出这种事,他命太薄,容易妨到项目。”
“什么时候许叔你也变得迷信了?”
即使李司净见证了这座山的古怪,也绝不能在许制片面前信命,“拍摄很顺利,阿深也适合林荫这个角色,一点小意外罢了,跟我们一路上的经历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非要说什么命不命的,我更愿意相信是迎渡的大气运,帮我们避祸了。”
平时对迎渡爱搭不理,关键时刻李司净用起他当挡箭牌毫无负担。
剧组并无人员伤亡,倒叫李司净想起了一个消失无踪的家伙。
“许叔,严城呢?”
“谁?”许制片显然没有反应过来。
李司净有了不好的预感。
毕竟他正是妈妈消失的亲历者,当然懂得记忆完美无缺消失的感觉。
他沉默片刻,重新开口问道:“许叔,你还记得以前,你替一个人向我妈妈提亲吗?”
“啊?”陈年旧事,许制片在那边听了,失笑道:“怎么周卫这小子,过了二十多年都还记仇啊!”
声线柔和,笑声爽朗,似乎仅仅是晚辈提及了当初一些趣事。
“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灿芝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姑娘,你外公人缘又好,到了年龄嘛,相亲找对象的,有那么一两个远房亲戚的儿子,我看了也算是一表人才,和灿芝郎才女貌,才出面介绍的。你也到这个年龄了,都知道谈恋爱得多看几个,选个好的,我也是一番好心,谁知道灿芝已经跟周卫谈婚论嫁了嘛。”
许制片说得仔细,言语里带着长辈对晚辈不够知情识趣的唏嘘。
“你爸怎么说的?是不是在背后说我给他使绊子,耽误他和灿芝了?”
许制片聊得亲切,李司净抬手抚开额发,实在没有办法假装表面友好,只顾着追问自己想要的答案:
“后来呢?你介绍的那个远房亲戚的儿子。”
“啊……”
许制片显然没想到,李司净竟对毫无交集的人感兴趣,“听说当兵去了,在队伍里干得不错,所以也没什么消息了。”
军人总是这样,一入队伍消息全无,如果牵扯上机密的工作,可能要等退伍转业,才能得知一星半点儿的信息。
李司净只觉得可怕。
严城的肃杀,一身血腥气,确实能够用“当过兵”解释,连他音讯全无,也能合理的抹除痕迹。
正如妈妈长达十八年的失踪,都归以“出差”“太忙”完美搪塞。
“如果他退伍了,许制片会安排他去做明星的助理吗?”
李司净意有所指,“专门管教陈莱森那样的家伙。”
电话沉默许久,许制片才说:“陈莱森的公司已经准备解散了,张相德刚签了一叶文化。毕竟我们也是很多年的朋友,不可能因为一个道德败坏的小明星,就彻底断了联系。”
陈莱森进去之前,是炙手可热的流量。
进去之后,又成了道德败坏的小角色。
李司净一声嗤笑:“你也不怕张相德不干净,又给公司艺人拉皮条。”
他呛声得许制片无话可说,长叹道:
“司净,你还怪我一定要他做主角吗?”
“当然。”
他从不会自己受气,“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选陈莱森演林荫,又为什么不满意我选独孤深演林荫。”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许制片总是无奈的劝说,“圈子的规则从来不是一家之言,《箱子》拍完的宣传、发行,都需要陈莱森背后的关系,只可惜现在看来,那些关系放弃了陈莱森,要另择人选了。”
“不管是圈子里的关系不关系,还是宣传和发行,你都可以放心了,许叔。”
李司净开始庆幸自己的所有决定,“珊珊姐能够搞定所有的事情,有迎渡在也不需要担心宣传和发行。”
这么一部聚齐了真正演技派、玄学影帝的《箱子》,哪怕遭遇再多的波折,也能够顺利的拍摄下去。
许制片和李司净聊得不多。
毕竟《箱子》大部分的工作,都转交了出去,他也只是作为一位长辈,关心关心自己曾经的项目。
李司净结束了寒暄,竟然产生了一种打电话给张相德确认严城存在的冲动。
幸好,他忍住了。
他不信陈莱森做了这么多恶心事,张相德会一无所知。
于是,李司净放弃再去接触陈莱森那边的人,挂断电话,在众多消息列表里,翻起了聊天记录。
他记得万年失踪之前,通过警方的监控查到了严城和陈菲娅的画面,而且拍给了他。
很快,聊天记录里模模糊糊的一张照片,并不能看清楚里面的人。
李司净一点,立刻提示:图片已过期。
已过期的图片,成为了模糊不清的图层色块,只能辨认出是个人。
李司净还记得,自己录过音。
当时为了记录严城的罪证,留下的录音文件,清晰的落在列表。
他解除了手机静音,将声音调到最大。
然而,那段持续录制的音频,没了他的质问,也没了严城的恨意,只剩下簌簌杂音,像是夜风吹拂树叶,发出寂寥的回响。
李司净心里有了猜测,他拨给了万年。
“李哥?”
万年仍是乐呵呵的,带着爬山时的气喘,“什么事啊?”
“你还记得严城吗?”
李司净语气有些急,“你去警察局帮忙找过他。”
“啊?严城?是小安还是馨馨的大名啊?”
万年回得随意,显然没听过这个名字。
“……没事。”
李司净急促的挂掉电话。
“周社!”
他转头看向床边的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社翻看着日记,头也不抬。
“死人不需要名字。”
正如他所说。
在这座山里,只有活人才需要名字。
李司净的脸色苍白。
就像他的妈妈,消失在这座大山,不被任何人记得,直到有人去换她。
“那陈菲娅呢?”
李司净理解她的不想活,她的痛苦,但无法分辨她的善与恶。
周社只是垂眸翻看日记,“这得问你外婆。”
李司净不可能有办法去问他的外婆。
那个鬼魅一般出现在夜晚山中的影子,像极了他眼里的幽绿黑影。
以至于外公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变得意味深长。
可怕的不是你知道它,而是你无法面对它……
就算竹叶是眼睛,也是外婆的眼睛……
话语持续回荡,即使李司净坐在喧嚣拍摄现场,都觉得彻骨阴寒。
他努力不去想这些。
可是他眼里弥漫的黑影,仿佛外婆的无声嘲笑,总是提醒他:一个活生生的人,消失得了无痕迹。
严城不是什么好人。
更不可能是值得李司净记住的人。
李司净有着极强的负罪感,哪怕他认定严城是一切的帮凶,也该去死,仍是无法阻止他反复去想:
当初他没有受到蛊惑,跌入寒潭,是不是就能抓住严城下山,让这个只见过几面的男人活着伏法?
李司净混乱的思绪,伴随着每一次宋曦耐心的开解。
这位专业的心理咨询师,试图让他相信:“你是太善良了,才会觉得别人遭遇的不幸,都是由你导致的。”
可惜,李司净清楚的知道。
这不是善良。
这是他理清一切因果,找到了真正的源头。
他就是罪魁祸首。
李司净的幻觉变得严重。
即使每晚无梦,应当睡得很好,也无法阻止他眼前时不时的重影。
随处可见的黑影,变为了黑色幕布般映照出杂乱的画面。
他只有在专注凝视监视器的时候,才能短暂从烦躁、焦虑里脱离,全神贯注去确认《箱子》的拍摄。
以至于李司净高强度的坐在监视器前、电脑前,持续重播他们拍摄的所有片段,力图完美《箱子》的每一个细节。
至少,要赶在他彻底病发,什么都做不了之前。
导演高强度集中的焦虑状态,自然会蔓延到剧组每一个角落。
连纪怜珊都忍不住说:“李导,不如你休息一下?”
沦落到演员来关心,李司净挫败感更强。
“不用,待会重新调整灯光的时候,我会休息……”
话音未落,视线已经被一只温柔手掌挡住。
紧接着是熨烫的体温,缓解了他干涩冰冷的眼睛。
“休息一下,哪怕闭闭眼也好。”
周社的声音如清泉,缓缓冲走他残留的混乱。
李司净伸手抓住他的手掌,顺从的闭上眼睛,脑海里无处不在的幻觉,似乎真的在他脑海里变得遥远。
他在周社强硬的要求下,躺下来休息,仍是克制不住脑海里反复的思绪。
可是跟周社待在一起,那些思绪都变得模模糊糊,蒙上了一层困倦的雾。
李司净快睡着了,依旧抗衡着困意,抓住周社的手,一定要他回答:
“好像跟你在一起,幻觉就会减轻。”
“因为你太累了。”
周社守着他,帮他盖上一层薄毯。
“太累的话,看到的东西会更多。先睡一觉,下一幕开拍我叫你。”
片场冷风呼呼,隔三差五有人吆喝争吵,应当是睡不着的。
可周社话音一落,李司净就放心的睡着了。
他不知道他对周社的依赖算什么。
也许是怕冷,也许是怕黑,也许是怕满地蔓延的泥泞分辨不清面目,只能在周社这里寻找真实的依靠。
李司净在无梦之中舒服的补了一个短觉,醒来视野里的黑影退却不少。
仿佛是周社趁他睡着,做了大扫除,眼前都清明许多。
等拍完了今天安排好的最后一场戏,万年终于能把接过的电话统一汇报:
“李哥,贤良镇的祭祀负责人,说排了新的祭祀舞,准备在资料馆彩排,问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可以根据电影拍摄需要提点建议。还有好几个打电话来,叫你看看手机消息的。”
“对了,宋医生说他来李家村度假了!让你回他电话!”
李司净有些惊讶,赶紧先给宋曦拨了电话,开门见山。
“你来李家村……度假?”
“对啊。”
那边宋曦电话接得快,语气更是理所当然,“你们李家村的祭祀也是有宣传的好不好,我都在网上看到传统文化旅游推荐了!”
贤良镇的祭祀为了带动经济,已经紧锣密鼓的打造起网红旅游的宣传。
这回三年一次的大祭祀,还没大肆宣传,已经被“明星寻回走失孩童”带了极高的热度,引来了不少迎渡、纪怜珊的粉丝。
整个贤良镇热闹非凡,宋曦来得太晚,已经找不到地方住了。
“你还跟我说,这地方偏僻,民宿、空房子遍地都是,我今天拖着行李箱腿都要走断了,也没问到有空房的民宿。”
宋曦抱怨得气喘,“我这可是刚愈合的伤腿,医生叫我多复健多锻炼,也没说这么高强度啊。所以只能求助你了,给我找个地方住,或者我在你房间打地铺也行!”
“我也可以睡酒店大厅!”
李司净真没想到,宋曦出院,停了他的工作决定来李家村旅游。
说实话,这地方四面是山,风景是山,消遣娱乐是爬山,祭祀也是祭山,实在跟宋曦这种小资情调爆表的海归人士不搭调。
结果,他人不仅来了,还特别热情主动的自荐,不白蹭李司净的房间住。
“我觉得你们剧组可能也需要心理咨询师,应该没有顾问吧?我可以做顾问。”
“有啊。”
万年在一旁帮他拖行李,热情搭话。
“周叔就是我们的咨询顾问,剧组里谁不开心、谁压力大,找周叔聊一聊心情就好了。还说晚上睡得好了,安眠药都不用吃!”
“咦?”宋曦的声音很怪,表情更怪。
他发出嘿嘿嘿的笑声,简直是没安好心的嘲笑李司净。
“没想到,你挺会给小叔安排工作的啊。”
李司净皱着眉,懒得理他。
虽说周社有点本事,放在剧组里也没什么能做的工作,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一路上,万年吹吹周社温柔亲切体贴,跟宋曦聊得极好。
等他们到了酒店,宋曦满怀期待的问:“我住哪间房?跟谁一屋?万年吗?”
“你单独住。”李司净说。
宋曦都惊讶了,“你们待遇这么好,还能腾出一间房?”
话刚出口,他自己都不信,提醒李司净,“可千万别是叫剧组工作人员腾出来的,虽然我是来蹭房间的,但我不想成为大家小群里的八卦,我很懂礼貌的,摆张椅子就能睡。”
李司净没理他,让万年帮忙提行李上了三楼。
酒店走廊堆满了剧组杂物,再喜欢打扫卫生的乡野酒店,也得按他们的习惯,退避三舍。
房间门一开,干净整洁的标间,两张床,一点也不显得脏乱。
宋曦都惊讶了。
在这人潮拥挤,酒店都订不到的荒郊野岭,李司净居然真的给他腾出来一间单人房,太不可思议了。
他小心翼翼确认:“你不会是用了导演权威,把住这间的工作人员赶出去的吧?”
李司净皱了眉,“你别管。”
万年帮宋曦搬行李,闻言笑容灿烂,没管住八卦的嘴。
“嘿嘿,宋医生你放心,这间房之前是周叔住的。”
“之前?”宋曦超级敏锐。
万年理所应当:“对啊,现在周叔跟李哥住呗。”
“哦~”宋曦听了,阴阳怪气抑扬顿挫出声,还上下打量李大导演,“好好好。”
李司净顿时不悦,心想就不该跟心理咨询师做什么朋友。
见他笑容可恶,满脸写着“你和小叔是不是有事没告诉我”,李司净率先怒斥:
“你真的很八卦!”
宋曦冤枉死了,“我还什么都没问呢!”
第46章 第 46 章 你叫我跟你睡的。
宋曦行李不多, 完全不需要人帮忙收拾。
但李司净将万年一赶,把门一关, 将周社那个温柔带笑的家伙,一起关在了门外。
“怎么了?想跟我聊天谈心?”
宋曦坐床上,跟李司净熟得不需要场面话。
“虽然我是出来度假,不接咨询,但你是我朋友,给你参谋参谋,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轻松惬意,李司净也好受很多。
李司净走到简陋的茶几旁,拖过椅子,坐了下来, 问道:
“你还记得严城吗?”
“哪个严城?”
显然宋曦不记得了。
李司净仔细解释:“他是陈菲娅的监护人, 你一般叫他严老师。而且他也是陈莱森的生活助理。”
“这我倒是不知道。”宋曦笑着回答, “陈菲娅每次来咨询, 都是张相德送过来的,你怎么认识她的监护人?”
当初一句一句聊起监护人的宋曦, 已经跟其他人一样,彻底忘记了严城。
确定了严城彻底消失在了那场梦, 那座大山。
李司净烦闷苦恼,拖过凳子坐下。
他像是陷入了《箱子》主角林荫一样的困境, 亲眼见过的东西, 被人否定, 亲身经历过的事,无人认可。
彷徨徘徊在一个巨大的阴谋里,只有自己清醒的知道消失的人和事,曾经存在过。
他说:“我见过一个叫严城的人, 我怀疑是他绑架了贤良镇的两个孩子,但是他不存在了。不是逃跑、死亡、隐藏起来的那种不存在,而是每一个见过他、知道他的人,都非常肯定的告诉我:根本没有严城这个人。”
宋曦听了,立刻坐直,认真的回答:“虽然我没见过严城,但是我相信你经历的一切,所以你可以跟我详细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李司净不得不承认,宋曦是一个合格的心理咨询师。
赚着昂贵的诊疗费,付出了他需要的情绪价值,即使这家伙不再记得严城,也能够体贴善良的倾听他的烦恼。
毕竟严城是无关紧要的人,李司净已经不会焦急了,他耐心的从头说起。
贤良镇失踪的孩子,墓碑前严城对他说的话,万年查到的监控,万年的失踪,还有他和严城见到陈菲娅走入寒潭的梦。
一桩一桩,一件一件,回荡在空荡的酒店房间,只剩下李司净一个人的记忆。
李司净说:“这样一个人,我知道他的名字,我见过他的长相,我和他说过话,甚至帮他包扎过受伤的手臂,经历了生死。但他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山里,我却没有任何的证据,证明他的存在。”
“他们都认为是我的幻觉,包括手机里存下来的录音,都只有空荡的沙沙声。”
李司净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讲述的一切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精神分裂、癔症、谵妄,这样的症状如实记录在每一个精神病人的案例里。
他曾经翻看过无数次,确定自己没病。
但现在,他不确定了。
“可我看到了。”
李司净像在说服自己, “山在吃人。”
他可以肆无忌惮去说一个不存在的人。
即使这个人也许再也不会存在。
也能够充满负罪感的去问:“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我妈妈吗?”
“没有必要。”
宋曦仔细的听,甚至能够给出病人和正常人都可以接受的建议。
“他不记得你妈妈的名字,他就已经不再跟你妈妈有关系。”
“对于阿姨来说,这是一个曾经认识、熟知的人,突然有一天,这个人不见了。”
“也许是不告而别,也许是出国移民。”
“总之,无论他存在或者不存在,都不会再跟阿姨有所交集。”
李司净看向酒店窗外的那座山。
严城希望他死,去换妈妈的性命。
现在妈妈回来了,死的是严城,他却觉得自己有责任。
宋曦听了,却严厉的否定:“你没办法见到一个鲜活的人在面前消失,那是你的善良,但这不是你的责任。”
是。
李司净悄无声息的反驳,没有说话。
片刻沉默之中,宋曦也能从表情看出他的负罪感。
宋曦叹息一声。
“李司净,你以前还兴高采烈跟我庆幸陈莱森倒霉了呢,什么时候你变成会为杀人犯的死,感到惋惜的人了?”
“你不是总说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吗?这时候就应该拍手叫好,而不是感到愧疚。”
“也许他不是杀人犯。”
李司净不得不解释,“也许他只是一个没有做错事的普通人。”
“无论他是谁,都跟你没有关系。”
宋曦语气严肃,见不得李司净内耗自责。
“还是说,你看到他的消失,在担忧其他人,会发生相同别的事情?”
李司净看他,终于陷入了长久的思考。
严城与他毫无关系。
无论这样一个男人,是不是害了妈妈、害了陈菲娅,都不再重要。因为关于这个男人的一切,已经随着死亡,盖棺定论,有什么天大的错误,他也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李司净不应该为他感到惋惜和焦虑,胸腔依旧翻腾着陌生情愫,无法安抚住患得患失的情绪。
李司净想:“是的,我不是什么好人,也许我的良心还没有彻底泯灭吧。”
仍然会为了一个人类的消失,兔死狐悲,感同身受。
宋曦挑了眉,“这不像你。”
他视线满是探寻,直视了李司净心底暗藏的恐惧。
李司净几次避开视线,都没法避开宋曦的执着。
最终,李司净不得不皱着眉承认:
“我害怕周社也像他一样消失。”
宋曦忍不住笑出声,又在李司净凶狠的眼刀里收敛。
宋曦问:“你为什么不跟小叔开诚布公的聊一聊,说你不希望他离开你。”
太软弱了。
这样的话不适合他。
宋曦没有逼迫他表态。
实际上李司净皱着眉,挪开视线的神情,足够说明他的羞赧。
“你等一下。”
宋曦想笑又不敢笑,保持着专业素养,从床上坐起来,去拿他厚重的行李箱。
26寸的大箱子,塞满了他的衣服、电脑和资料。
他拿出厚厚一叠的纸质档案,摊开在李司净的面前。
“你看,我这段时间也没闲着,专门分析了一下你和小叔的梦。在这样的梦里,你总是详细描述小叔的神情、动作,甚至连他外套沾了血,都记得清楚,可是到了被杀被害的那些人,你往往一句带过,并不关心。你所有注意力都在小叔身上,这些梦,不再是你为了报复别人而做的梦,是你为了见到小叔而做的梦。”
他说着荒诞不经的可能性,直白的点出了李司净的恐惧。
“李司净,我理解你,你害怕他消失,就像你害怕你的妈妈消失,但你一定要相信——小叔出现,绝对不会是为了再次从你眼前消失。”
“他为了你而来,有他必须达成的目的。”
“他不会再抛弃你的。”
李司净难得没有反驳宋曦。
毕竟,这样的目的,他一清二楚。
但他踌躇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
周社出现,是要去换外公活过来。
像消失的严城一样,拿一条命去换另一条命。
想不到他也会遭遇如此荒谬的选择,需要在已故的外公和非人的小叔之间选择救谁。
四处折磨,他甚至不止一次想到,他死了,小叔和外公都能活。
这才叫皆大欢喜。
混乱的思绪,伴随着宋曦饶有兴致的分析。
宋曦翻看病历档案,逐一去说梦里能够投射出的现实,试图让李司净相信——
小叔是如此的重视他,绝不会让他再度担心。
他埋着头,刘海稍稍遮掩眉眼,显得专业又可靠。
李司净的眼前,却再度见到了一个考场。
普通的桌椅,环境寂静肃穆,宋曦埋头坐在那里,一遍一遍去读试卷的字句,却迟迟未能动笔……
“李司净?喂?你在想什么呢?”
宋曦捧着档案,笑着喊他。
短暂的幻觉一呼即散,李司净回过神,能见到宋曦翻开的档案里,逐行记录的梦境。
他问:“你最近在准备什么考试吗?”
“嗯?”宋曦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我都一把年纪了,还需要考试?”
李司净又问:“那你还会怕自己的噩梦吗?像是周社拿刀杀了你的噩梦。”
宋曦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脖子,那股由梦境引发的阴凉,哪怕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也无法消弭。
“会。”
他们不再是咨询师和来访者,宋曦就会变得格外坦诚。
“你知道你小叔这么可怕的一个人,突然拿刀把我杀了,多吓人吗?我真有一种劫后余生,死而复生的感觉,所以特别怕死特别珍惜当下。”
“也多亏了他是你小叔,长得又帅,不然我肯定会更害怕。”
“不过也挺有趣的。”宋曦笑得灿烂,“每个心理咨询师都要面对的课题:如何重新了解自己,重新构建自己。我要是研究出来了,说不定还能发篇论述,再镀一层金。以后收费就不是50分钟六千了,那得50分钟一万起。”
他的语气轻松愉快,还有心情开玩笑。
李司净懂得他的掩饰,给了一个符合刚才见到的幻觉的建议。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再去参加一场考试?”
“嗯?”
宋曦显然没想到他会提这个,保持着礼貌笑意看他。
李司净说:“现在的你,完全可以承担考砸一场试、交出空白卷的后果。人生那么漫长,值得在意的事情那么多,你没有必要因为一次考试的失败、一张试卷的不完美,耿耿于怀得需要用死亡来盖过恐惧。”
宋曦的笑意收敛,神色严肃看他。
一双眼睛隐隐泛着光亮,又笑出声来。
“很好的建议。”
他诚恳的接受,“我会找机会试试的。”
宋曦来了。
《箱子》剧组在高压忙碌之下,终于真正意义上拥有了一位专业的心理咨询师。
显然,他们都挺喜欢周社这个顾问的。
万年说:“他们这些家伙啊,找周叔问过的事情,又找宋医生去问。干什么?算命啊?还想要个满意的结果,那他们怎么不去找迎渡。”
李司净听了笑。
大部分人对心理咨询和算命,都是玩玩的态度,求的无非是自己的偏见得到认可。
像万年这样的人,去找宋曦,不仅问了自己的噩梦,还会回来跟李司净兴高采烈的炫耀:
“宋医生说,我噩梦里哭天喊地的,其实是一种自救。工作压力太大了,心理阴影得不到金钱的疏解,太久了会出问题的。”
李司净笑着看他,太懂万年的暗示了。
“行行行,等拍完《箱子》给你放长假,给你涨工资。等电影上映真破了十亿,直接给你分红提成,再颁个锦旗,写‘大预言家’。”
“太好了!”万年欣喜非常,“宋医生果然是神医啊!”
李司净知道他为什么去问宋曦,却不去周社那儿咨询。
梦里冷漠的男人,杀去梦魇中追债人如此痛快,仍是叫万年害怕。
可惜,剧组的人不知道。
他们仍会在休息的时候,去跟周社闲聊。
在他们眼里,周社就是一个亲切的顾问,能够解决他们许多烦恼。
传来的只言片语,都在吹捧周社眼光独到,一眼能够看穿咨询人烦恼的事情。
李司净都怀疑:这家伙是不是看了对方的梦?
李司净的视线,落在了周社身上。
入了冬,他穿上了稍厚的黑呢外套,戴着工牌,耐心倾听的模样确实专业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