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梦里的苦痛折磨,对周社而言,应当驾熟就轻了。
也许今晚的噩梦,就会出现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将困惑的工作人员从久违的困境解救出来。
他胡思乱想,忽然和周社视线对上。
李司净下意识皱了眉,刚想躲开,又被周社云淡风轻的神色弄得火起。
这么一个人越是表面温柔,越是内里冷漠,李司净狠狠瞪着他,直到剧组的人把他叫了过去。
那个吻呢?
周社为什么不问?
难道周社可以把他濒死宣泄出的感情,当成误会?当成礼貌?当成理所当然或者阴差阳错?
又或者说,这是周社早就看见的未来,并不值得放在心上,反正必然会发生?
李司净生闷气。
似乎他见到周社之后,所有情绪都牵绊到了这个男人身上,他的愤怒、烦恼、埋怨,一丝一毫没有隐瞒。
如果不是周社,他都快要忘记自己也是这么一个任性的家伙,简直跟六岁时候毫无区别。
导演怨气滔天,整个拍摄过程也不好过。
即使摄影都觉得,完美无缺了,一条过了,李司净也会出声:“再保一条。”
为了《箱子》精益求精,十分敬业,挑不出毛病。
可大家也是经历过万年失踪的时候,李司净疯狂压榨员工的失常状态,立刻就觉得李导不对劲了、李导又开始焦虑了。
李司净是真正的压力狂。
一旦自己有了压力,迅速就能将压力传导给剧组的每一个人。
“李导怎么了?”
哪怕是最迟钝的独孤深,都觉得李司净状态不太对。
如果是他演得不太好,重来多少次都正常,可是对于一些细枝末节的场景,过于吹毛求疵,工作人员怨声载道的,好像不是李司净的作风。
“闹脾气呗。”
迎渡真是轻松看出,李司净的怨气丛生。
但他是不敢直接过去挑明的,其他演员受过苦了,他没手机可以减压,一点也不想受苦。
还提点起独孤深:“这两天别惹他,有什么问题也别去问,免得被骂。”
影帝主动提点男主角,这下唯一能够灭火的演员,都没能靠近李司净半步。
能在剧组工作的也是人精,立刻一个接一个的,跑到周顾问这里,旁敲侧击,
“周叔叔,我这整天拍戏拍得腰酸背痛,头晕眼花,李导虽然年轻,肯定比我都难受啊。”
“我也是干这行十几年了,李导这么拼命要不得,你是他小叔,得关心关心他的身体了。”
一口一个叔叔、小叔的叫着,就算是山里的石头都该懂他们的意思了。
周社在剧组里永远温柔体贴。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走到了导演机位旁。
等到李司净喊“卡”,他出声问道:
“今天可以早点休息吗?”
“可以。”李司净看都没看他,皱着眉盯紧了镜头,“你有什么事?要去哪儿?”
“我说,你早点休息。”
周社耐心细致的劝说,全然不顾李司净的烦闷,“你脸色不太好,拍摄进度不赶的话,明天再拍?”
李司净没回他。
监视器上每一个动作、每一寸光影都被看得清清楚楚,巨细无遗。
他承认,周社一直守在他身边,李司净脾气都要好了很多。
终于没办法没事找事的李司净,再不情愿,也提前了十分钟,喊大家收工。
拍完戏,李司净坐在回程车上都开始犯困。
他只想赶紧回去,洗个热水澡,然后躺床上好好睡一觉,不用再想有的没的。
偏远乡镇的简陋浴室,热水洗去李司净一身的疲乏。
那种困顿稍稍减退了些,他草草擦了头发,想着今天拍的场景,习惯的走了出去。
却见周社倚靠在床旁,翻看外公的日记。
“你在这儿做什么!”
李司净叫得诧异,又缩回去赶紧抓了毛巾,围了起来。
他以为没人,什么都没穿!
“怕什么,又不是没看过。”
周社见他反应激烈,笑得温柔可恶:“而且,是你叫我跟你睡的。”
第47章 第 47 章 不会有人听见。
李司净愤怒的关上浴室门, 一边穿衣服,一边生气。
又不是没看过?什么时候看过?
平时他在房间, 打开空调能等头发自然烘晾干,直接睡觉。
现在不得不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穿衣服套裤子才能走出浴室。
皮肤沾染着没能干透的水汽,令他眉头皱起。
他忙着拍戏都忘了,确实是他叫周社腾出房间给宋曦。
毕竟剧组人手众多,也只有周社显得无关紧要。
但他现在才意识到,这意味着24小时都跟周社待在一起,完全没了自己的私人空间。
有点尴尬。
李司净抱怨的纠正道:“这是叫你过来住,什么叫你跟我睡。”
“嗯。”周社从善如流,翻着日记改口,“你叫我跟你住。”
无论怎么知错就改, 都显得气人。
李司净不管他, 走向简陋房间唯一的桌子, 上面摆满分镜草稿和剧本, 还有顺场表、分场表,多得是事情让他忙。
两个人也算相安无事, 唯独李司净思绪烦躁,根本没法安心看剧本。
《箱子》拍得差不多了, 唯独两场重头戏迟迟没能确定。
一是林荫捧着箱子走入寒潭。
房间空调嗡嗡作响,李司净无数次回想自己沉入的寒潭。
那种濒死绝望的感觉, 要让独孤深去出演, 应当非常容易, 但是沉下去之后,又该怎么走出来。
宋曦来了倒是好办很多。
心理辅导、排解困惑,宋医生应当很专业,无论拍完电影抓独孤深去吃药还是住院, 都没什么问题。
空调声音,笔尖沙沙画出分镜的声音。
还有周社翻过纸页的声音。
李司净不禁会想,周社看什么这么认真?
是在回忆过去,还是又在嘲笑外公对于一切的认真?
又或者,这人在想什么时候、什么方式去换回这样的外公……
“啪。”他将笔扣在分镜上,站了起来。
木凳划拉出刺耳响动,不过两步就能走到床边。
依靠着床头翻看日记的人,终于停下,抬眼看李司净。
那双眼睛温柔,丝毫没有梦里的冷漠,李司净能够感受到他的耐心与平静。
但就是这种平静让李司净怒火中烧。
他伸出手,不客气的问:
“你就这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周社将手中日记放在床头,稍稍起身。
李司净以为他要站起来和自己理论,谁知他就着仰头的姿势,凑了过来,贴得极近。
变故来得突然,李司净吓了一跳想退后,又被一双手揽住了腰。
温柔触感在唇边摩挲,气息在唇边招摇,李司净愣了神,耳畔传来轻笑。
“因为这个,我没学过。”
李司净理智骤然失控,忽然抓住周社的后颈,像啃咬一般更为肆掠。
他喜欢周社所有耐心。
更喜欢周社的坦诚直白。
这个家伙,装得是什么知情识趣社会人士,怎么能说出这种让他头脑发热的话!
李司净尽了兴,满意见到周社气息和他一样颠簸。
眉宇间的神色,有着令他舒适的迫切,原来不是他一个人情绪跌宕,也不是他一个人热血翻腾。
这么一个不像活人的家伙,好像从这一个深吻开始,由内到外,从上到下都沾染了他的气息。
李司净自己也做得乱七八糟的,也敢厚颜无耻的自负说道:“那你跟我学。”
他伸手去推周社的肩膀,施加的力度足够他控制这个男人。
毕竟,周社一向听话。
李司净竟然想起宋曦的建议——
开诚布公的告诉周社,他不希望周社离开。
“你以前,听我说我做那种梦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李司净低头去解周社的衣扣,急不可耐。
“哪种?”
周社总能轻易勾动他的怒火。
李司净把人抓起来,恶狠狠咬在脖颈,满意听到一声猝不及防的闷哼。
宽厚的手掌覆盖李司净的短发,随之传来笑声的颤动,透过紧贴的胸腔共振起伏。
周社的声音轻柔,“我想杀了我自己。”
李司净停了手,难以置信的看他。
周社却认真的说:“杀了那个在梦里伤害你的我。如果不杀了他,我该怎么跟李铭书交代?我真的向他保证过,绝对不会伤害你……”
“不要提我外公。”
李司净皱着眉,觉得这人实在欠揍。
至少不要在这种时候提!
周社的眼睛很漂亮,在昏暗灯光下,轮廓分明得完美戳中李司净每一个喜欢的点。
“我觉得你说得对——”
李司净有着胜利者仔细欣赏战利品的爽快感。
“我怎么会怕你。”
突然天旋地转,周社欺身而上,战利品居于高位。
“喂!”
李司净想要掀开他,却纹丝不动,周社一只手就能轻而易举的禁锢,居高临下的模样,让他回想起梦里的周社。
“我学会了。”
周社的眼睛燃着璀璨的火光。
李司净心下一颤。
未能彻底忘记的梦魇,骤然侵袭,哪怕知道周社和梦里的男人截然不同,也抗拒的挣扎。
然而,周社禁锢他的力气,根本不是他可以抗衡。
当初在摄制棚休息室,周社只有挨揍的老实命。
现在,人不用老实了。
李司净能够感受到掌心的温度,每一寸都叫他心颤。
“司净,还会害怕吗?”周社会问。
“不会。”
李司净骗他,答得心跳如雷,偏头躲开他的视线。
即使心里清楚自己的感情,还是有点怕。
是和以前不一样的害怕。
周社似乎觉得他的反应有意思,手指亲昵的抹掉他鬓边汗水,手臂护住他似的落在脸侧,又问:
“那你这是害羞吗?”
“不是!”李司净矢口否认。
得到了答案的手掌,回应了李司净的全部否认,哪怕他颤抖得无法克制,也没法阻止肆掠。
极限了。
李司净想,他的理智到这里就是极限。
这事儿必须得结束了,不然根本没法收场。
身上的人像是瞬间知晓他的想法,落下了温柔的吻。
温柔燃起的渴求,足够李司净头脑轰然,不敢细想。
比起毫无章法、发泄情绪的撕咬,这才算是他们第一个吻。
李司净眼睛无法聚焦,他以为自己又产生了幻觉。
房间明明亮着灯,却看不清周社的脸,只能听到熟悉的声音一句一句:
“我说过,我梦到你哭着说害怕,我的心都会跟着痛。所以在你的梦里,我有没有弄痛你?”
李司净伸出手,毫不留情摁住他多话的嘴。
气息染湿指尖,只剩李司净恨得咬牙切齿:
“闭嘴,要做就做。”
指腹遭受轻舔,仿佛喂食时小猫的舌头,刺得李司净下意识推他。
“滚远点。”骂出口的话凶神恶煞,出了声又后悔自己态度凶狠,“我没说过我要在下面!”
“你说了。”
周社的眼睛里尽是燃起的野火,他甚至比李司净更清楚这具身体每一寸细节。
“你说在梦里,我一次又一次的进入,让你变成了一个疯子。我不仅想杀了自己,我还嫉妒得发疯。”
李司净觉得空调开太高了,脸颊烧热,浑身是汗。
“能不能别说了……王八蛋!”
他极力忍耐,但忍不了骂周社。
手指摩挲他的唇,温暖得令人愤怒。
“不用忍着。”
王八蛋的声音、湿热的气息根本不像人,更像是山里的野兽精怪,充满了不负责任的蛊惑:“不会有人听见。”
李司净愤恨的咬了他伸入嘴里的手指,又克制不住的叫出声。
幸好再也不用忍耐,当然也无法入睡。
李司净觉得自己在做梦。
又做了初见周社的那个梦。
梦里令他恐惧的手指,带上了灼热的温度,他极力克制自己的叫声。
没有人捂住他的嘴。
是他捂住了自己的嘴。
李司净一觉醒来,不敢多看周社一眼,沉默坐在床沿,要死不活。
曾经折磨他痛苦的梦,终于在昨晚完整确定——
是的,他能看到未来。
早在周社出现之前,在他沉睡的梦里,已经预见了昨晚。
曾经与死亡交叠的欲望,再度占据他的感官,阵阵重叠,嘲笑着李司净惊恐之鸟般的恐惧。
这么丢人的乱七八糟玩意儿,在他脑海释放出强烈的信号,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中邪了,鬼上身。
……被周社上,怎么不算是鬼上身?
李司净皱眉去看周社。
只一眼,就脸颊烧灼,不敢细看。
周社的脖颈尽是痕迹,任谁一看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倒是他神清气爽的,像极了吸过精气的妖怪,连平时的头疼脑热都给治好了。
我居然是这种人?
李司净又重新认识了自己,百思不得其解。
幸好床上的家伙还在睡,不然他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李司净迅速的穿了衣服,特地烦恼的对着镜子琢磨脖子不会露出来,才走出房间。
一路快步到了清晨热闹的街道,他才算喘了一口气。
李司净混迹在剧组里,强迫自己心神放在今天的拍摄计划里。
李襄的远景走位,李襄的近景神态。
林荫的台词,林荫的取景,还有林荫遭了小玉一通嘲笑。
好不容易暂时忙忘了,身旁万年凑了过来,“嘿嘿。”
李司净瞥他一眼,“傻笑什么?”
万年又从剧组四处搜罗了全新八卦,再度分享给他的好李哥:“我听他们闲聊嘛,说周叔平时不怕冷似的,平时在外套里面穿一件薄内衫,就能坐片场一整天,今天破天荒的居然穿高领毛衣,还把脖子围得严严实实,又不像冷的。”
“嘿嘿。”万年笑得意有所指,“是不是有情况……”
同样穿高领的李司净恼羞成怒,拿起手上顺场表打他。
“没事干?一天天待这八卦!”
“啊?哦。”
万年被赶得退了两步,挠了挠头,不知道李司净在发什么火。
“你不觉得好笑吗?怎么这么生气?昨晚没睡好?”
昨晚?
睡好了,睡得太好了。
李司净一腔怒火,抓不到人发,要是周社在身边,至少得挨上两拳。
他们夜里相当契合,李司净在极度的恐惧羞怯里,彻底臣服于感觉。
他又抹不开强势的自尊心,试图重新占据上风,结果每次想要掌控主动权,都会被弄得无法反抗。
他觉得周社是装的。
装成温文尔雅,装得什么都不会,装出需要他来教的模样,欲擒故纵、请君入瓮,明知道他的梦可以预见未来,却一直不告诉他。
把他骗得团团转!
李司净愁眉苦眼,能把手上的顺场表盯出洞。
一旁传来询问:“李导?”
独孤深裹着厚实的羽绒服,脸上带了脏兮兮的妆,站得稍远的位置,不敢靠得太近。
显然是因为万年被赶,保持了礼貌距离。
独孤深的拍摄一向顺利。
毕竟,《箱子》剧本里的林荫,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他不需要精湛的演技,他只需要饰演内敛、无措、茫然的自己。
“下一段戏有问题?”李司净问他,“哪里的问题?你说。”
“不是,我想问寒潭的戏……那一段因为没有台词,只有场景,我一直没机会去试试,所以有点把握不住林荫的状态。”
李司净拍摄林荫的片段,十足耐心。
每次独孤深礼貌的过来请教,李司净都知道他肯定已经千百次尝试,模拟了无数的情景,才会过来求助。
“那是……”
于是,李司净抛却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翻了剧本。
他自己亲自斟酌了许久的场景落在白纸。
不用去翻分镜册子,脑海涌上的场景能够冲刷所有的思绪。
林荫沉入寒潭,解开了箱子,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拍摄手法。
李司净眼前浮现的景象,远比分镜更为清晰,比预想更为痛苦。
他知道怎么指导独孤深,但他的话太过无情。
“李导?”独孤深站在一旁,困惑的等待。
李司净沉思许久,找了许多对照,终于出声道:“迎渡有没有教你怎么演戏?”
独孤深愣了愣,“昨天他说了要教我,但是……”
乖巧懂事的孩子,欲言又止。
李司净想也知道迎渡这家伙,不给他定点框框架架,能教出什么莫名其妙的鬼东西,逼得独孤深来找他求助。
于是,李司净把账算在迎渡头上,扬声就喊:“万年,把迎渡找过来。”
每一次李司净主动找迎渡,都是找事。
迎渡做梦也没想到,这回找的是大事。
“你把之前演《风清月朗》的经验,给阿深分享一下,我们过几天要拍这幕戏。”
李司净翻了剧本,递给迎渡。
“就照你在楼顶跟保险经纪抽烟那一幕来教。”
教戏外包这种事,迎渡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但他一看剧本的场景,就觉得不好。
“你让我教他这个?”
“嗯。”李司净瞥他一眼,“有难度?”
迎渡踌躇犹豫,“这不是难不难度的问题……”
李司净拍板了,“那你教。”
独孤深的演戏几乎为零,除了从小在戏台上演出剧团的小演员角色,兜兜转转都是父与子、母与子、家里亲戚与小孩,很少会去揣度别的身份。
他等着迎渡开口指点,却见迎渡捧着剧本看了看。
仿佛那段不超过六百字的场景、动作,是什么值得仔细研读的学术大作,得打好腹稿才开口。
迎渡不作声,独孤深也不是麻烦人的脾气,径自说道:“如果你不方便教,你跟我说一下《风清月朗》里面具体哪个剧情段落,我自己去看,自己去揣度。”
迎渡皱了眉,纠结许久说:“跳楼。”
独孤深:?
迎渡合上剧本,认真说道:“李司净叫我教你,一个人走到绝路,想跳楼时候的心境。”
《风清月朗》是迎渡担任主角的第一部电影,更是一部台词稀少的文艺片。
他在里面饰演一个小摊贩。
初中辍学,父母早亡,家里只有个病重的奶奶,祖孙俩全靠他这么一个十六七的孩子,讨口饭吃。
这么沉重苦难的角色,原本是不适合迎渡的。
他家境优渥,更是从爷爷辈起耳濡目染,学了命理风水,早早知晓了“不知不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不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道理。
可偏偏在试镜的时候,迎渡抽到了一个特别适合他的题目——
“导演让我表演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质问这个世界。”
那时的迎渡,刚刚十八岁,正巧从清泉观出来。
他擅长卜算、诵经,更听过许多人烧香拜神的烦恼。
他拿到了这个题目,看向导演,嗤笑说:
“你知道吗?这世上所有的规则都在逼善良的人去死,偏偏每个人、每张嘴都在说——善良的人能够很好的活着。他怎么活啊?善良有用吗?”
就这么一句话,他带着笑去说,就得到了《风清月朗》的主角。
在导演力排众议之下,成功演绎了一个头脑清晰的爽朗辍学小摊贩。
明明不是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孩子,竟然能够清楚的看透一个底层人仰望的世界。
这就是导演相信他的理由。
即使是八年后,迎渡轻描淡写的说出那句话,独孤深都能想象出来……
小摊贩如何嘻嘻哈哈向人兜售商品,又如何落寞的捡起碎一地的玻璃。
有零工能打的时候打零工,没活可做的时候,守着自己的小摊。
他没读过多少书,小学初中学到的东西,也只够他站在街头广告电视下面蹭着看点新闻。
他没有名字,别人会叫他喂、叫他帅哥、叫他小伙子。
即使家里有病重的奶奶,也只会神志不清的叫他“安子”。
可他不叫“安子”。
每次都不厌其烦的提醒道:“奶奶,安子是我爸,我爸死了。”
也阻止不了奶奶一声一声的唤:“安子,安子。”
“后来他奶奶去世了,他站在天桥上抽了很久的烟。他其实不会抽烟,也舍不得花六块买一包红双喜。最后还是跟老板砍价,十块拿了两包。”
迎渡仔细跟独孤深讲解《风清月朗》,去讲夜晚车流不息的天桥,埋着头自顾自走自己路的行人和摊贩。
“当时那一幕,他看了天桥对面的大楼很久,终于决定跳楼。结果没想到他走了过去,有人比他更早到了那儿。”
一个不想活的小摊贩和一个不想活的保险经纪,在一栋适合自杀的楼顶相遇。
他们抽着烟,聊了整夜整晚。
后来,因为小摊贩实在是太惨了,保险经纪都觉得自己过得很幸福了。
要是就这么跳楼,实在是有些不识好歹,还没一个十六七的孩子看得通透,也对不起自己三十来年的辛苦。
终于,保险经纪决定回家跟亲人坦白,一家人想想办法,继续去过这糟糕透顶又没那么绝望的日子。
最后,两个人一起抽完了那两包便宜的红双喜,互道了一声“晚安兄弟”,就此别过。
“他走的时候,恶狠狠的拍了裤子口袋,反应过来了。”
迎渡也拍了拍裤子口袋,惟妙惟肖的重演当年,咬牙切齿。
“烟钱!烟钱没给!”
独孤深听了,哈哈大笑。
他没看过《风清月朗》,国内大部分文艺片在他印象中都脱离不了无病呻吟。
完全没想到这部电影能够这么有趣。
他一直觉得迎渡生活幸福,又迷信命运,应当饰演的都是一些冠冕堂皇的大角色。
想不到,能够在迎渡身上找到一个生活所迫的小摊贩的影子。
跳楼啊……跳楼……
独孤深看着剧本,林荫捧着箱子走入寒潭,差不多也是这样的情形。
一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年轻人,已经濒临崩溃,他身上有已故外公的嘱托,也有手里箱子寄托的希望。
他走入深潭,是自寻死路,更是寻找新路。
这么复杂的情绪,要在没有台词的场景里,全靠他一个人演绎出来,实在太有挑战性。
沉思中,他身旁传来迎渡的询问:“阿深,你有想过跳楼吗?”
山里的风吹得独孤深脸颊冰凉,因为带了妆,他不能将脸捂得暖和一些,只能麻木着一张脸,回答道:
“有。”
跳楼、跳河、上吊、喝药。
无论什么,他都有想过。
这不过是每一个不想活的人,必做的死前功课罢了。
忽然,他眼前摊开了一只手掌。
手指骨骼分明,指形纤长,掌心三道纹路在冷风中透出一个男人的宽厚温柔。
“手机。”
迎渡讨要手机,说得理所当然。
“不行。”
什么跳楼不想活的念头,一抛即散,独孤深直接拒绝。
“你会在网上乱说话,影响《箱子》风评!”
那可比他跳没跳过楼更重要!
第48章 第 48 章 太危险了。
经纪人毛伟的谆谆教诲犹在耳边。
独孤深随时都能想起这位老大哥的亲切期盼。
“现在因为走丢的小孩, 被纪怜珊找回来了,迎渡又有动员小视频, 网络对《箱子》风评特别好。”
“什么邪门啊、有鬼啊之类的言论,通通变成了迎渡好运化解,所以阿深你一定不能给他手机啊,他要是拿到手机胡言乱语,大家的努力都白费了!”
独孤深如实复述,迎渡大受打击!
“我好歹一个票房几十亿的大影帝,连基本的言论自由都没有,这世上还有天理和王法吗?”
独孤深完全免疫,理都不理。
自从他和迎渡一起上山找孩子之后,就彻底看清了这位大影帝的真面目。
随心所欲、狂妄自负。
性格十分好玩, 也叫人头痛。
带来的热度能够让全网讨论“明星救助孩童”、“明星也有担当”, 连带着《箱子》的风评都稍稍好转。
可他一得意, 往网上发感想, 绝对是“也不看看是谁”“早说了我天选之子他们还不信”这种傲慢得惹人讨厌的话。
如果封住迎渡的言论自由,换得网络歌舞升平, 绝对是划算的买卖。
独孤深作为男主角当然是坚定的封党。
然而,迎渡不依不饶。
“你怎么跟毛伟似的, 这么固执呢?不是李司净叫我教你揣度心境么?你想死的心境根本不用再教了,但你想活的心境呢?肯定要再探讨一下。”
“我找你要手机, 不是要上网啊, 我要给爷爷打电话。他们这一代人什么绝望没经历过, 简直是九死一生逃出来的,更清楚活着的重要。”
“更何况,他是唯一见证过李铭书从死到生的转变的人,你跟他聊一聊李铭书, 对你有帮助!”
这下好了,独孤深的眼睛亮了。
迎渡久违摸到了手机。
可惜,独孤深的手机卡卡的,样式老旧,还碎了一小块屏幕,一看就知道用了五六年。
作为《箱子》投资方、大金主,迎渡很想帮小新人换个手机。
不说什么三折叠、两折叠,至少防水防砸,屏幕不要破破烂烂,输入个手机号都卡顿得发疯。
结果他跟毛伟一说,直接被拒。
“你就是想偷买手机。”
不仅没有言论自由,也没有购买手机自由。
迎渡含泪拨给爷爷,恨不得叫爷爷送一台手机来。
听着久违的手机铃声,那边“喂”了一声,迎渡喊得又甜又乖。
“爷爷,我好想你啊!”
独孤深坐在一旁,听迎渡乖孙和林东方爷爷各种嘘寒问暖,吐槽自己在《箱子》遭遇的不平等待遇。
每一句都怀疑他想骗个手机。
等他依依不舍,得到了爷爷的保证之后,才挪开手机,点了扬声器。
迎渡爷爷声音慈祥:
“怎么想起问李铭书的事情了?”
“《箱子》拍到了寒潭。”
迎渡立刻回答,“等寒潭拍完,就是敬神山三年一次的祭祀大典了。”
“而且我之前问过李司净,他知不知道李铭书为什么会来李家村,结果他的回答也跟档案记载的差不多——李铭书杀了人,下放村庄,改造良好,得到改过自新的机会。”
电话那端,林东方的语气低沉又凝重。
“小李也不一定是骗人的。李铭书那个人心思重,待女儿女婿和外孙都好,连我都防着,不许我去打扰他们的生活。三年一次的祭祀,我有点担忧,以往每年都叫清泉观派人去守,没出过大事。但这回沈名告诉我,山林地气不对。
“是不是你进组偷懒了,没去巡山?”
“沈名又告我黑状!我怎么巡山,毛伟搞了五个助理监视我,我洗澡洗久了都要进来捞我了,我怎么去巡山?”
迎渡抱怨不断,反正都不是他的错。
“沈名不是来了?我讲几个地方,爷爷你指他去,准没错。”
资料馆、旧楼、矮坡竹林。
独孤深插不上话,站在一旁听。
迎渡说的每一个地方,他都知道。毕竟,都是《箱子》拍过戏的地方。
他忽然想起他的幻觉。
在拍摄白事一条龙的戏份时,老旧棺材里出现了他父亲的影子,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外公。
“迎渡,你等一下。”
独孤深伸手抓住他的手,“你做这些,真的是防止拍摄和祭祀出乱子吗?万一你叫道士去了,不小心破坏了外公留在这里的阵法,真的把什么妖魔鬼怪放出来,那又怎么办?”
迎渡被他说得一愣,完全没想到独孤深这个门外汉,能够冲他这种专业人士发难。
“阿深,你放心。”
林东方闻言,沉稳的解释道:“这些地方,以前李铭书就点出来过,还写进了他的研究资料里,不然他外孙也不会把他们带这些地方去拍戏。我们去做法事,也只会加固他布过的阵,不会破坏它们。”
“可是……”
独孤深焦急万分,慌得浑身热汗。
“你们怎么能确定你们做的法事,是加固,不是破坏?”
万一伤到外公,外公再也不会入梦了,又该怎么办?
这下一个小年轻,倒是把林东方一介大佬给问住了。
“李铭书的阵法确实独特,我回来查了这么多年的资料,也没有在哪个宗派传承里见过。他是野路子,又坦荡的把他的法子写在了文献里,让贤良镇的祭祀队伍一年又一年的去做法。”
“这几年敬神山确实太平了,也没听说山里出事。偶尔像这回走丢了孩子,镇上、村里的人,很快就能找到。”
“不过,他外孙来拍《箱子》恐怕就不简单了。”
电话那端的林东方,长叹一声,“《箱子》的故事,牵扯着生与死,仇和恨,这些情绪如果会像他拍摄的《村落》一样蔓延,李铭书就此活过来都有可能。”
“活过来?”
独孤深心跳剧烈,几乎要凑到电话那边去。
“您在说什么?”
“当初李铭书被送来李家村的时候,就传言他掌握了一种能够让人死而复生的方法。”
迎渡替爷爷回答了。
“当初有一家人,姓叶,专门管着李铭书和爷爷他们下乡的那一伙人,就是想研究这种复活的歪门邪道。后来不知道李铭书做了什么,叶家人死的死,散的散,罪魁祸首没了,本该太平了,没想到接连出现女孩走失、女人失踪的事情,像是叶家又在搞活人献祭。爷爷没有办法,才将我姐养在家里,这不许去,那不能做,唯恐她也被抓走。”
“谁知道李司净偏偏要拍《箱子》,还专程请了我姐当女主角。当初知道这事,我就算不参演,也会全程监工的!”
《箱子》拍摄接近尾声,只剩几幕重点场景。
一路不说风平浪静,至少没有出过大事。
迎渡却说得格外郑重。
“我不清楚李司净知不知道这事,可是李司净拍出来的短片,确实能够让人进入《村落》的梦境,就极有可能让人也进入《箱子》的梦境。”
“阿深,你看了《箱子》的剧本,难道没有做梦吗?”
独孤深立刻明白了迎渡的意思。
他做了梦。
关于外公的梦。
在梦里,外公年轻温柔,是善解人意的长辈,更是他此生难得一遇的朋友。
如果这样的人,能够活过来……
他做什么都愿意。
独孤深的沉默,并没有终止林东方和迎渡凝重的谈话。
迎渡愤愤不平:“《箱子》去拍摄的每个地方,都有血债,阴气极重,一幕一幕拍过来,像极了在做大阵法。可我旁敲侧击问过李司净,他这么邪门,一点也不信邪,要知道一个人否定到了极致肯定有鬼!说不定就想把李铭书给招魂回来呢。”
林东方也是唏嘘:“李铭书对活着并没有什么渴求,但对他的外孙而言,让他活过来,可能是一件值得努力一生的事情。就好像一些落败了的大家族,花了那么多精力,折了那么多人在这座山里,仍是孜孜不倦的做着测试,将我们这样懂些风水玄学的家伙,都给丢在了李家村,就盼着谁能给他们破局,招回他们的老祖宗。”
迎渡见独孤深不说话,皱了眉提醒道:
“阿深,你这段时间千万提高警惕,别跟我走远了。”
迎渡信誓旦旦,要独孤深提高警惕。
可独孤深脑子轰鸣,想的却是:真的吗?外公能活过来?
迎渡和林东方再说什么,独孤深已经没有心思去听。
哪怕迎渡打出这通电话,是想激发独孤深的求生欲,让他产生活着的危机感,明白阴谋之中,跟着迎渡保平安是多么重要。
独孤深的思维蒙上一层雾气,听不进去。
唯一清晰的只有那句——
“李铭书有可能活过来。”
《箱子》拍摄李襄和小玉的对手戏,独孤深作为镜头外的挂件,只用坐在一旁观摩学习。
他坐在一旁,翻着手上的剧本,视线仍旧恍惚,在想外公的事情。
等拍摄告一段落,李司净问他:“身体不舒服?”
“李导……”
独孤深却被李司净突然一问,打断了思绪,犹豫许久才说:
“昨天迎渡帮我揣摩情绪,跟我说了一些你外公的事情。”
李司净的神情显然一愣,拖过凳子,坐在了他旁边。
“他又说什么神神叨叨的东西了?有的时候太离谱的,就别理他,左耳进右耳出算了。”
“可我想看一看外公。”
独孤深迫切的想要一点儿与外公相关的事物,去建立他和外公的关联。
“李导,你有外公的照片吗?”
李司净没说话,低头翻起了手机。
独孤深按捺不住雀跃的心跳,他没研究过玄学术法,更不清楚什么起死回生,但是他想,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让死人活过来的办法,至少也是需要一张照片的。
“我没外公的照片。”
李司净说着,给独孤深的微信发送了文件,“但我有外公的日记。你空了没什么事,可以随便看看。”
那些扫描件,早就分门别类,标注好了内容,发送到了独孤深的手机上。
他以为,李司净必然能够给他外公的照片,却没想到外公一点儿影像资料都没有留下来。
贤良资料馆没有,李司净的家里也没有。
确实谨慎又小心的,清理了自己的全部痕迹。
只剩下了一堆日记。
独孤深第一次收到外公的日记,几乎没有犹豫就点开了。
漂亮的字迹,通过机器的扫描,仍旧保留了遒劲的笔锋,跟贤良资料馆找出来的一摞一摞日记,相差无几。
里面记录着李家村的琐碎生活,讲了讲敬神山封建愚昧的习俗。
再往后面翻几页,写的内容却叫独孤深震惊。
“寻死这件事,多半大家都想过。艺术一些,可以走入澄澈的湖泊,沉入水底;果决一些,拿把刀抹了脖子,学自刎的霸王;理想一些,去火车站找条铁轨,感受时代无可阻拦的车轮;阴暗一些,找条绳子绑晾衣架上,腿一蹬,吓一吓隔壁乐于窥视的邻居。”
“我总以为,这样的想法过于消极,不敢宣之于口,后来才发现,这应当是一种哲学。”
“人先存在,再寻找存在的意义,当存在的意义模糊了,自然要去寻些别的办法,重新赋予存在的意义。”
“研究如何寻死,并怯懦苟且的不敢付诸实践,也是一种意义。”
外公的语气,带着独孤深熟悉的腔调,在脑海里回荡。
原来,外公这么好的人,也想过寻死。
还给寻死做了一个研究。
这样的研究,让冰冷可怕的自我了断,都变得平实朴质。
即使独孤深看着看着睡着了,在梦里也觉得安稳。
“阿深?”
一声熟悉的呼唤,独孤深睁开了眼睛。
他已经习惯在梦里见到外公。
之前万年和李司净接连不见,他本能的寻求外公的帮助,在漆黑一片的梦里四处奔走,竟真的找到了外公。
此刻再度相逢,敬神山仍是冷清明亮的月色,外公坐在空旷的戏台,温柔笑着瞧他,独孤深一肚子的话想说。
“外公,李导给我看了你的日记。”
他雀跃出声,又害怕冒犯了外公,赶紧解释道:“啊,我不是故意要看的,而是过两天要拍《箱子》的结局了,我揣摩不了林荫的心境,李导说看看您写的日记,或许对我有帮助……”
他巨细无遗的汇报,李铭书安静的听着。
梦境里深山月亮,洒下澄澈如水的辉光,一切静谧祥和,仿佛祖孙两辈人夜晚赏月,聊聊家常。
李铭书仔细听完,不关心他老旧的日记,更关心别的问题:
“阿深,最近我们见面似乎有些频繁。上次你在梦里,好像是主动找到我的。”
独孤深笑得腼腆,带着发现新奇事物的兴奋。
“我看网上说,只要睡前一直想着希望梦见的人,就能控梦。”
“上一次李导病了,我一心想找你帮忙,所以睡着发现自己在做梦,立刻就想找你,结果真的找到了!”
李铭书又问:“所以,你今晚又试着找我了吗?”
“对!”独孤深的眼睛,在梦境月光里变得明亮,“今天我跟迎渡的爷爷林东方通了电话,当时我在想,外公你到了林爷爷的年龄,一定和他一样慈祥吧。”
“老林?”
李铭书忽然笑出声,语气怀念起老朋友,“不过,你用慈祥来形容他,真叫我意外。他年轻的时候,是个急脾气,又迷信得很,我才不迷信。”
挑刺的意味,一听就知道外公和林东方关系极好,引得独孤深羡慕。
电话那段,格外稳重的林老,到了外公口中,变成了愣头青老林。
独孤深听着他聊老林的莽撞、老林的迷信、老林的异想天开,也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难怪我一直觉得迎渡不靠谱,看起来是遗传。”
“迎渡是这样的孩子吗?”
李铭书也听独孤深聊过几次,“既然老林跟他孙儿差不多,说明他孙儿也不坏。应当是热情细致的爽朗脾气,你有这样的朋友,挺不错的。”
“我怎么配做他的朋友?”
独孤深声音带着自嘲,“他是影帝,出道演的角色,以平凡普通展现了不凡坚韧。我学的戏剧,更清楚这种遍地都是的小角色想出色出彩,有多依赖演员的能力。”
稍稍笨拙,惹人生厌,略微市侩,叫人不齿。
迎渡可以将这样的笨拙、市侩、机敏,拿捏得游刃有余,又不需要设身处地的体验辍学劳碌命,实在是天赋惊人,叫独孤深感慨。
“他是吃这碗饭的天才,而我能够不拖累《箱子》,已经是最大的期望了。”
独孤深在剧组很少说话,更少和人聊天。
唯独在外公面前,有着晚辈向信任的长辈诉苦的依赖,说得既自卑又沮丧。
仿佛见不得光的萤火虫,空有“男主角”“林荫”的发光壳子,实际丑陋得四肢蜷缩,不敢露出半点儿真面目。
“我这种人不适合跟别人交朋友。朋友太优秀了,我羡慕又痛苦,朋友太凄惨了,我比他还要难受。”
独孤深见到外公高昂的情绪,霎时因为迎渡低落下去。
“外公,我能在梦里跟你发发牢骚,就已经很幸福了,比跟迎渡成为朋友更满足。”
李铭书平静看他。
厚重的镜片,在柔和月光之下,每一寸表情都晒得清凉。
“阿深,还记得司净跟你说的《守山玉》么?”
“记得!”
独孤深的眼睛在月光映照下亮得惊人。
结局那么爽快果断的故事,他很难忘记。
李铭书感慨道:“我在创作的时候,听到的故事其实跟我写出来的截然不同。那些新娘有的是被拐来的,有的是家里献出来的,她们知道自己会变为祭品,凄凉的挣扎,抱着求生欲想要逃走。”
“而我最初的构思,更倾向这样的事实,写了精明的女儿,发现异状,尝试了许多方法逃走,最终仍是死于母亲的诱骗,父亲的阻止。”
独孤深一愣,想起了李司净的《村落》。
“李导拍过这样的影片,难道他的想法是从外公你这里获得的吗?”
李铭书笑得欣然,“他拍的《村落》,也是挺有意思的一部电影。”
说得像是他真的亲眼看过似的。
“不过,他的电影不是源于我,因为我写出《守山玉》最初版本的时候,并未记录下来,只有一个人看过。她瞧见了女儿的精明,对我进行了一番嘲笑——”
“她说,女儿的父母这般模样,村里的教书先生也是这般模样,她见过的人、听过的话,全是这般模样,那她生下来就定了型、铁了心,哪里有什么精明不精明。”
“有谁告诉她,嫁给山神不是好事?又有谁教会她,进了寒潭死路一条,应该逃跑?”
“她只会欢喜得很,信了算命的话,让她摊上了这般好命。”
“她笑了很久,我想了很久。”
李铭书回忆着往事,浮现出独孤深全然不懂得的豁然。
“对啊,父母对她都是好的,村里人对她都是爱的。”
“哪怕她生来聪慧,也只知道挨了打会痛,遭了骂会伤心,受了折磨会寒心,可是那些藏在关心、保护、规矩里,看起来温馨幸福,以‘爱’的名义隐藏的危险,她又怎么意识得到呢?”
独孤深仔细听着,立刻领悟了外公的意思。
她只有见到了最后的结局,才会唇寒齿亡一般意识到那些关心、保护、教导打的什么主意。
若是没有死、没有遭受折磨,她便会满心欢喜,如父母的期盼、如先生的教导、如算命的掐指一断,安安稳稳等着嫁给山神的好日子。
没能明白的道理,他在梦里豁然开朗,甚至觉得后背发寒。
他的身边,又有多少不被察觉的危险呢?
“阿深,所以我们不该再见面了……”
李铭书戴着眼镜的面容,忽然模糊了起来。
“外公?”
独孤深错愕的转头,见到混沌的黑暗淹没了外公的身影。
只剩李铭书隐隐约约的声音:
“你将我视作朋友,我甚欢喜,亦觉幸福,但是活人与死人本就不该相逢,这对你而言,太……”
独孤深猛然醒来,盯着房间简陋天花板回不过神。
他没能听清外公的话,依旧意识到外公说的是什么——
太危险了。
第49章 第 49 章 他找不到外公了。……
独孤深常常会做噩梦。
父亲去世的、参加葬礼的、同龄表姐堂弟推进火化炉的各种噩梦, 已经折磨了他许多年。
有时候梦到家庭聚会,父母亲戚在一起闲聊谈笑的温馨场景, 对他而言,也是一种噩梦。
他恐惧入睡,时常彻夜难眠。
自从遇见外公,学会控梦之后,他竟然渐渐期待起做梦。
只要能在梦里见到外公,他就像再度拥有了可以依靠的长辈,喋喋不休的去说现实里绝不应该说出口的事情。
外公不会责备他。
外公不会觉得他阴暗丑陋。
外公的温柔视线,永远令他感觉自己还小。
小到五六岁、七八岁时候,随心所欲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所愿,也不会招人怨恨厌恶的年龄, 能够获得长辈荫庇, 无忧无虑的度过一段美好的梦。
但是现在, 他的梦里已经没有外公了。
无论他入睡前怎么尝试念叨外公的名字, 入睡后怎么控制自己的梦,也没有办法见到外公的身影。
他找不到外公了。
《箱子》的寒潭还在布置场景, 难得山里天气晴朗,正适合结局的拨云见日。
李司净一声安排, 就把驻扎在山腰的剧组,推去了山路, 准备趁着寒潭布置的时候, 试拍一遍《箱子》的结局。
“阿深, 发什么呆?”
迎渡跟纪怜珊对台词,还能分心过来,拿手肘撞他,“有新的想法了?还是哪里台词不对, 我帮你参谋参谋?”
独孤深摇了摇头,疲惫又沮丧。
《箱子》将要试拍结局,他根本没有做好功课,又一门心思想外公的事情,实在是情绪低落,任谁都能看出来。
纪怜珊嫌弃的讽刺亲弟:“你连这段话都卡壳,怎么好意思当参谋?”
迎渡又吵又闹:“我哪儿卡壳了,这不是在等你接话吗?你突然不接话还有理了。”
“我觉得你情绪不对,李襄这在这儿不该这么说。”
纪怜珊在他面前,永远是脾气火爆的姐,“少乱改台词,你征得李导同意了吗?”
“这不是在对词?”迎渡硬要狡辩,“对词我改改怎么了?拍的时候原样不就行了。”
两个人现场吵架,独孤深都习惯了。
平时他作为林荫小弟,左右也要帮着说两句,缓和缓和气氛。
然而,他现在眼神发愣,灵魂出窍,盯着纪怜珊数落迎渡,迎渡奋起反抗,实在是觉得姐弟矛盾与他太过遥远,仿佛和他处于截然不同的世界。
“珊珊姐、迎渡,你们过来一下。”
终于,两个人的争端被人终结。
李司净站在不远处,手拿剧本,招呼着两位演员。
再是愤愤不平的影帝,听了导演招呼,都得乖乖过去领旨。
纪怜珊轻哼一声,也不和他一般见识。
两位吵闹的姐弟走了,独孤深更感觉冷清。
山林的寒风,呼呼的吹,他穿着厚重羽绒服,都觉得耳朵脖子快冻没了。
也不知道李司净为什么不找他,哪怕要改台词,他作为林荫,应该得知道才对。
独孤深有些失落,正打算寻个避风的地方歇歇,有两个工作人员拿着工具,闲聊路过。
“……我觉得还是周叔的办法有用点,他叫我别想那么多,晚上热敷一下脖子睡觉。睡得可好了,都没做梦。”
周社在剧组里做顾问,独孤深听得最多的就是“不做噩梦”“不做梦了”。
一个接一个的工作人员,去了他那里闲聊几句,得了指点,似乎都能豁然开朗般,忘却所有烦恼。
连睡眠都变好了许多。
独孤深听着那些感慨,不由自主的裹了羽绒服,去找周社。
周社身为顾问,一般不会离拍摄现场太远。
他时常能见到剧组的人,围着周社聊天谈心,气氛融洽得刺眼。
不过一会儿,独孤深就找到了周社。
他从风衣外套,拿出老式手机,笑着与人示意。
手机的款式竟然比独孤深用了六年的老机子,还要简陋离奇,惹得对方一阵抱歉的笑意。
看那样子,是又拒绝了一位想要加他微信的朋友。
等那人走了,独孤深才敢作声。
“周叔。”
周社看了过来,嘴角仍是笑意温柔,却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他依旧有些怕周社。
在所有人眼里亲切和蔼、客气有礼的男人,对他而言,冷漠凶恶,根本不许他拿无关紧要的闲话耽误李司净的时间。
然而,这是唯一能为他解惑的人。
“我、我想问一问外公的事……就是李铭书的事。”
独孤深跟周社说话,顿时紧张得后背发汗,掌心滚烫,连话都变得结结巴巴。
“他去世之前,是不是做过什么研究,迎渡的爷爷说,他做的研究,能让死去的人复活,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们见了这么多次面,他还没有认可你吗?”
周社随意一句,说得独孤深头脑轰然,整张脸都红了。
“小叔,你知道外公出现在我的梦里?”
他口不择言,叫了小叔。
霎时回想起自己听到外公名字的那一天。
冰冷的感触,仿佛从脚底生根,他立刻肯定周社什么都知道。
“那我怎么才能再见到他?”
即使寒风凛冽,独孤深也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追问。
“是我哪里没有做对,才没有得到他的认可吗?如果他认可了我,是不是……是不是他就能——”
就能复活,就能重新存在,就能取代他这样一无是处的家伙,好好活着。
“周社?”
李司净的声音,随风传来,打断了独孤深骤然翻腾的情绪。
那一瞬间,独孤深竟然头脑空白,下意识的躲进了一旁的旧屋墙后。
他浑身颤抖,冷汗不止,眼前一片昏黑,只听得拐角处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李司净走近了问:“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
周社回道:“刚刚跟灯光师聊了聊,他压力大,你找我做什么——”
和李司净对话的周社,语气显然温和许多,却戛然而止。
独孤深的视线缓缓恢复了亮度,又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躲开李导的想法?
外面没了声,独孤深正准备走出去,刚探了头,却僵在原地。
李司净亲昵的抓住了周社的衣领,两个人的距离极近,周社的眼睛冷如寒冰的看过来,独孤深根本没办法发出声响,像被人扼住了咽喉。
“嗯?”李司净被周社揽进怀里,推着往外走去,“有人吗?没人吧?”
“没人。”周社声音带笑,“只是这里风大。”
独孤深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他回了拍摄现场,纪怜珊和迎渡一改之前剑拔弩张的氛围,嘻嘻哈哈的聊天。
纪怜珊骂他,“所以我说,你小子待会绷紧点,别没皮没脸的……”
迎渡赶紧阻止了,“嘘、嘘!”
独孤深沉默端详着姐弟俩的亲昵,是和李司净和周社的亲近,截然不同的气氛。
所以……
独孤深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李导在跟自己的亲叔叔谈恋爱吗?
他脑子乱成一团,又在想李司净和亲叔叔谈恋爱,又在想外公知不知道这事儿。
纪怜珊见了,都忍不住问:“阿深,你怎么失魂落魄的?”
独孤深后背汗湿,贴得浑身都不舒服,仍是乖巧的答:“我没事。刚才李导……”
他心上一跳,不敢多说,脸都红了,赶紧岔开话题:“刚才李导叫你们做什么?改了台词吗?”
“对,改了。”
纪怜珊笑容灿烂,丝毫不见之前为了台词,把迎渡翻来覆去痛骂的模样。
独孤深满是好奇,问道:“改成什么样了?”
迎渡哈哈大笑。
纪怜珊更是快乐:“秘密,不告诉你。”
这明明是一行三人的结局,却只有纪怜珊和迎渡知道台词。
冷风吹过的树林,架设的摄像机与灯光都对准了他们,等着导演一声令下,全员行动。
树林前方是道路,后方是过往。
三人说说笑笑,迎接崭新的未来。
独孤深心里忐忑,仍是按照剧本上的台词,一句一句的说了出来。
林荫作为大学生,在筋疲力尽之后,极快恢复了精神。
他讲着学校门外的奶茶,预约排号的火锅,还有旮旯角排队都要吃的烧烤,邀请着他在这偏僻山野,同生共死的姐姐和哥哥。
然而,他的话说完了,小玉却没有作声。
原定冷嘲热讽:“什么奶茶,都是小孩喝的玩意儿,我才不喝。”
并没有顺着出现。
独孤深仍在往前走。
眼前铺设轨道,缓缓后退的摄像机,不允许他因为这样的意外停止脚步。
因为,导演没有喊停。
独孤深继续说着林荫的期盼,说着一个死里逃生的年轻人,畅想的未来。
却没有李襄的迎合。
在他讲完,把箱子里的证据送进警察局,让那些杀人、害人的家伙付出代价之后,李襄应该说:
“死了的那些家伙,真的是便宜他们了,但是老不死的,都给我们等着吧。”
可是,独孤深没有听到台词。
他耳畔尽是簌簌风响,尽是自己的沉重的呼吸,鼻腔冰冷的空气迫使他用嘴呼吸,却没有办法平复心情。
他们为什么不说台词?
难道我哪里没有做对?
黑洞洞的镜头,沉默无声的目光,全都带着锐利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独孤深仿佛又站上了自己恐惧的舞台。
台上空无一人,只有他面对黑压压的影子和无言的审判。
摄像师和机器不动了,独孤深也不能再往前走了。
他困惑,他茫然,他心里翻腾的全是恐慌,下意识的往回看去——
小玉和李襄,站在树林边缘,于寒风中笑着看他。
说好了报完警后,要一起去喝奶茶,去吃火锅,要痛快烧烤喝酒醉个通宵的人们,并没有随他上前。
那片树林,有着看不见的高墙,阻隔了生与死,未来与过去,希望与绝望。
小玉仍是那副模样,冷冷看他,又带着些许浅淡的温柔。
她露出浅淡笑意,随风传来她轻柔的声音。
“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风吹得独孤深眼睛干涩,似乎裹进了细沙,刮得他的眼泪,止不住的流出来。
清澈的泪水,在妆容狼狈的脸庞,划出一道明显的痕迹。
他骤然悲痛的哭声,回荡在人群攒动却悄寂的拍摄现场。
独孤深哭得呼吸不畅,也不敢闭上眼睛。
仿佛他闭上眼睛,陪伴他的小玉和李襄,纪怜珊和迎渡,就会像梦一样彻底消失。
和外公一般,再也不会出现在他身旁,只留他一个人面对孤独寂寞的噩梦。
“咔。”
李司净喊了咔,独孤深的哭泣却没有止住。
他克制的哭声变成了丢人的嚎啕,哪怕迎渡小跑过来,也没有止住。
迎渡接过助理递来的热毛巾,照顾笨蛋弟弟似的,帮痛哭的独孤深擦脸。
边擦还边笑话他:
“李司净非要拍这种,他怕告诉你了,你就发挥不出来了。有这么难过吗?”
“你走开!”
独孤深根本不领情,拿过毛巾捂住脸颊。
即使是为了拍戏,他也再不能承受一个人走下去的未来。
李司净的声音,温和劝慰:“刚才你演得很好,确实是我叫他们不要提前告诉你的。林荫在结局那一刻的茫然失措,比起他们三个人单纯的说说笑笑,更加动情。”
“富有感情的演绎,才是能够打动观众的戏。”
独孤深露出一双哭红的眼,问他:“李导,这就是结局了吗?”
李司净说:“这就是结局。”
永远留在山里的人,鬼影幢幢的身影,不止是李襄和小玉。
独孤深流着眼泪。
脸上的充愣没有任何演技,他早该习惯这样的告别,但他仍是在与李襄和小玉的作别里,悲伤得不能自已。
这就是结局。
比他更值得活下来的人,永远留在了这座山,远远看他,期望他走自己的路,活下去。
“这样的结局,我很喜欢。”
独孤深竟然擦着眼泪笑起来。
可他一瞬间的悲痛,令他清清楚楚的意识到:他仍是不想活的。
独孤深低落的情绪持续到回了酒店。
身旁的迎渡,吵闹雀跃,拖着他往顶楼走。
“李司净叫人安排烧烤了,待会就把架子和材料送上来,也叫老板收了楼上的床单被套,我们先去占个好位置!”
露天烧烤应当是庆祝拍好结局的最佳活动。
独孤深走到了自己的楼层,就挣脱了迎渡的手。
“我有点困了。”他永远扫兴,没办法加入他们的热闹。
“别想太多。”迎渡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今天拍的结局,对你而言有点太沉重了,但这不是拍完了吗?戏是戏,你是你。”
这样的热情开朗的家伙,永远善解人意,“你去睡一觉,等烤好了,我给你送房间来。”
独孤深应该是睡不着的。
他还不至于困到倒头就睡,只是没什么精力应付人多热闹的活动,只想躺在床上,去看外公的日记。
里面的字字句句,早就看过了无数次,脑海反复浮现想法,又一次次的被自己否定。
房间传来走廊的说话声。
“烧烤啊,影帝亲自烤的,去不去?”
“等会儿,我手上明天的道具还要清一下……”
走廊声音吵闹,持续不断。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忙碌的工作,只有独孤深显得无所事事,特别不识相的要等迎渡来请。
他摸出耳机戴上,点开听得烂熟于心的歌单,用歌声阻隔门外的吵闹。
他想,再躺一会儿,他就出去。
去顶楼,去烧烤,要主动帮忙,要懂事迎合他们的闲聊,不能在一片热闹里冷着一张脸让人担心。
不能扫兴。
独孤深只想躺一会儿。
他不可能睡着,却做了梦。
那是贤良资料馆的戏台。
他站在高且安静的戏台上,不用回头,就知道自己的身后,有着石框映照出的敬神山。
戏台之下,仍是黑压压的影子,像极了他最初感到恐惧的梦。
可他已经麻木了。
无论是下面一双一双萤绿如兽的眼睛,还是污浊泥泞冲他奔来的黑影,都不会再让他觉得害怕了。
“给我!他不要就给我!”
那道影子故技重施般,猛然伸出手狠狠扼住了他的脖颈。
真实的窒息感,伴随着耳畔癫狂的呼唤:
“反正你都不想活了,他也不想活,那你们让我活啊!让我活!”
独孤深骤然醒来,窒息真实得令他呼吸急促,下意识摸了脖子——
摸到了细长的耳机绳,紧紧的缠绕着他。
手机仍在播放音乐,独孤深捏着耳机绳一阵恍惚。
即使是这样的梦魇,也再没有外公来救他。
第50章 第 50 章 阿深,这一切不是你的错……
拍出了完美的大结局, 又有大影帝自掏腰包,奶茶、烧烤不断加餐, 收买人心,剧组每一个人都像看到胜利曙光似的,喜上眉梢、气氛活跃。
哪怕是常常头痛、闪过幻觉的李司净,都发现自己的状态好了很多。
比如说,眼前污浊的黑影,焕发了生机般的萤绿,蛰伏于冬季深绿草木里,与环境融为一体,不怎么干扰他的视线。
比如说,耳边持续十几年都快忘了什么时候出现的耳鸣, 终于被山里寒风簌簌声压了下去, 可以彻底忽略。
一切都像是周社说的那样, 他的状态影响幻觉。
他状态好了, 幻觉就不会加重。
当然,他绝对不承认是因为周社睡在身边, 令他产生了虚无缥缈的安全感。
他也绝对没有沉溺在这个男人的爱意里,连对方低沉的呼吸声都听得安稳。
他只是被折腾得没精力辗转反侧, 睡眠变好罢了。
“好了,都休息一下, 今天就拍到这里。”
李司净从紧绷的专注里脱离, 终于有空闲去关心关心男主角。
“阿深, 还没从结局的情绪里走出来?”
独孤深闻言,看过来的视线有一瞬间失神。
“啊……还好。”
李司净一看状态,就知道他不对劲。
周围吵吵闹闹,尽是拍摄顺利的雀跃, 却仿佛一切与他无关似的,陷入属于自己的长久沉默。
只可惜,独孤深一贯沉默。
无论再怎么不对劲,仍是按照计划拍戏,在镜头前木讷又悲戚的说出台词。
毕竟,他就是这样的人,林荫也是这样的人。
李司净不得不耐心问:
“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一起探讨一下。”
“没有。”独孤深摇了摇头。
李司净又说:“过两天,天气阴下来,我们就要去拍寒潭的戏。之前跟你说吧,到时候需要你整个人沉下去。冬天的水,挺冷的,所以你拍摄的时候,情绪一定要到位,争取一次过。”
“嗯,我知道。”
独孤深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对答如流,语气有礼。
李司净觉得他气氛低沉,又说不出具体哪里奇怪。
于是提议:“要不要去寒潭看看?”
《箱子》准备拍摄的寒潭,已经铺好了池底,等着蓄水。
工作人员在岸边架设了钢管、轨道,甚至谨慎的准备起捞人的救生圈和绳索,哪怕这片浅滩在冬季枯水期,根本称不上“潭”,只不过是仿造着拍摄要求,做出幽绿深邃的水池布景罢了。
可这是李司净的要求。
他做过那样的梦,又在那样的梦里,悄无声息的消失了一个活人,自然谨慎。
李司净和独孤深站在岸边,细说“林荫走入寒潭”的戏份。
那是林荫于睡梦里,听到的窃窃私语。
分辨不清男女声线的话,像极了整座山在讲述的传说——
只要走入寒潭,就能实现愿望。
于是,林荫在濒临崩溃的时候,已经分不清那是自己的幻觉,还是自己一心寻死。
最终抱着折磨他许久的箱子,走入寒潭。
“寒潭下面,到底有什么?”
独孤深听完,终于问出了一直以来的问题。
“什么都没有。”
李司净说得十分肯定,这是他亲自盯着铺设的场景,即使和梦里通往祭坛的寒潭一模一样,也只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罢了。
独孤深站在岸边,看着工作人员悠闲的往池子里灌水。
“那他知道自己进入寒潭会死吗?”
李司净走到潭边,里面已经缓缓注入了冰冷发绿的水。
他脱了鞋,走了进去。
冬季的池水,刺骨冰凉,李司净皱了眉,冻得头脑更为清醒,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那个梦。
“知道。”
李司净站在林荫的位置,考虑着林荫的事情,如实的说道:
“他觉得自己死了,可以换外公回来。”
“为他解答困惑,为他打开箱子。”
“为他的固执、茫然、痛苦和癫狂,给予一个正确的答案。”
“然后在冰冷池水里发现——”
“那不可能的。”
李司净的话,是对独孤深说,对林荫说,更是对自己说。
“死去的人永远不可能回来,他必须独自面对自己的懦弱、恐惧和梦魇,学会在自己的时间里,接受自己的偏见,掌控自己的喜恶,打开手里只属于他的箱子,见到里面藏着的真实。”
独孤深每一句都听得清楚,他却没有回答。
他学着李司净,脱下了鞋袜,走入冰凉池水,在深冬的山里,感受到彻骨的阴寒。
然后他说:“我懂林荫了。”
因为他像林荫一样,希望外公能够回来。
独孤深真的很想外公。
他回到酒店,洗去一身冰凉,在空调温暖的热风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拿出手机里的外公的日记,躺倒床上仔细的看。
日记里写着寻死的哲学,他脑子里想的却是死而复生的传说。
他甚至有一种冲动,拨通迎渡爷爷的电话,问清楚他模糊不清的办法。
或者直接说:我想要外公活过来。
这样的念头回荡,独孤深想到的竟然是李司净那句:
他觉得自己死了,可以换外公回来。
像李司净那样的人,拥有幸福家庭,还跟小叔谈恋爱,也会在孤独寂寞的梦里,和他似的,一次又一次想要找到外公吗?
可是,他这样的人要怎么换外公回来?
这样孤独寂寞的睡梦。
独孤深以为自己会梦到寒潭,梦到李司净讲述的箱子,却没想到,他仍旧梦到了戏台。
资料馆曾经是祠堂,里面建造的戏台,格外的不同。
穿堂透风的后墙,仿佛专程为了给敬神山框出一幅画来,才修建在了宽敞祠堂里。
独孤深等着那些黑影从台下滚涌而出,扼住他的脖子,叫嚣着将他吓醒。
可他站在台上等了许久,也只等到孤清的月亮,映照出孤独的身影。
“你在找谁?”
一道低沉喑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独孤深心头猛跳,转过头去,期望见到外公的身影。
然而,他只看到一道漆黑的影子,恐惧与人接触一般,躲在石框之后。
黑影发出了人的声音,沙哑得分辨不清年龄和性别。
“你在找李铭书?”
“你认识他吗?”
独孤深心跳剧烈,几乎迫切的想找到外公。
他焦急的跑过去,却引得那道影子躲了起来。
“我、我想找李铭书。”独孤深停下脚步,唯恐唯一能够求助的影子消失。
无论眼前的是鬼、是恶魔、是妖怪,他都想要知道外公在哪儿。
“之前他说不愿意再跟我见面了,说活人跟死人见面,会害死我。但是我不怕!”
他害怕许多东西,唯独不害怕丢掉这条浪费时间的烂命。
“如果这座山里真的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他活过来,我该怎么做?”
躲藏的影子,攀附着石框边缘,“这是你的愿望吗?”
“是!”独孤深不敢上前,怕再度吓走它,“我想外公活过来,我希望李铭书活过来,就算拿我的命去换!”
“你看——”
月光之下,黑影抬起的手臂纤细,露出了细长的手指。
那像是女孩子的手,为他指向敬神山的山腰。
月光之下,山腰泛着粼粼银波,仿佛是他和李司净走入的寒潭,反射出层层辉光。
“李铭书在那里等你。”
喑哑的声音,渐渐拥有了女孩子般的婉转,连梦里都变得悦耳动听。
“箱子里装的,就是他的名字。”
“你把名字给他,他就能活。”
独孤深并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觉手上一沉。
他忽然见到自己捧着一个眼熟的箱子,漆黑光滑,如同《箱子》的道具,承载着所有逝者的名字。
哪怕在梦里,他也心跳剧烈。
他打开了这个像极了骨灰盒的箱子,期望见到如同“守山玉”似的,朱笔题写的字迹,却见到了一张照片——
黑白的,聚集着无数麻木人脸的合照,泛着阴冷的光。
独孤深还没能做出反应,人已经在床上睁开了眼。
空调嗡嗡响动,吵得他回不过神,视线却在亮起的手机屏幕慢慢聚焦。
那是外公的日记,外公对生命结束的方式,仔细、全面的做了研究。
可是这份清晰的扫描件里,多了一道显眼的批注。
那条字很挤很小。
独孤深得放大界面,才能勉强看清:
“死亡并不是一切的结束,我们必将在合适的时候重逢。”
那是林荫的台词。
第二天的拍摄现场,独孤深恍惚了许久。
他捧着剧本,轻而易举就能翻到那一句台词。
写在林荫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这家伙文艺病爆发,像念诗一般,与李襄道别。
然后,被李襄一巴掌拍得嗷嗷叫,问他是不是中邪了。
这样的台词,出现在这样的场景,轻松愉快,给沉重的逃亡路增添了一丝笑意。
可独孤深怎么读,都觉得那句写在外公日记上的批注,像是凭空出现一般,在暗示着他的梦。
“箱子、箱子。”
一旁远远传来道具师的呼喊。
明天要拍摄的寒潭戏,最重要的道具终于送到了独孤深面前。
独孤深一惊,拿过这个熟悉的道具,像梦里做的那样,打开了它。
空的。
“李导说,水下的戏,道具得防水才行,就算有备用,也得保证万无一失。”
道具师得了李司净的叮嘱,格外谨慎。
“阿深,你多试试重量,看这个箱子,跟之前拍的有没有手感上的区别?我们光影都调好了,就怕实景拍摄,你不适应。毕竟看起来差不多,这个防水的,跟其他不防水的,可能还是有差别。”
大荧幕上,细微差别都可能出现事故。
道具师将箱子交给独孤深,任由独孤深试用,等着去改。
独孤深只能一遍又一遍失望的打开箱子,盯着里面空荡荡的去想:
照片呢?
如果他知道外公的名字,又有外公的照片,外公是不是就能回来?
可惜,他清楚。
外公连遗像都没留给李司净,硕大的贤良资料馆挂满了画报、合影,也没有一张属于外公的照片,他又怎么可能找得到。
也许外公确实知道一些能够让人死而复生的术法,才做得这么小心谨慎。
独孤深就算不懂什么命理玄学,从小耳濡目染,也知道从清朝时候起,那些封建的贵族和守旧的老人,都一直觉得,照片能够摄取灵魂。
那外公的灵魂,是不是也在那么一张照片里。
李铭书……李铭书……
独孤深捧着箱子,叨念着外公的名字。
再没有他来到李家村,第一次听到“李铭书”时,灵魂都钉死在地里的寒冷。
迎渡从一旁过来,见他盯着箱子发呆,问他:“想什么呢?”
“外公……”
独孤深失望的眼睛,忽然盯着迎渡,变得很亮,“迎渡,你爷爷不是跟外公一起下乡,那他是不是有跟外公的合照!”
他梦里的合照,变得格外清晰,“黑白的,一排一排站着人,大家一起的大合影!”
独孤深语气变得激动,迎渡倒是笑出声。
“你怎么知道?”
他一点儿也不隐瞒,“李司净跟你说的?这合影立大功了,要不是它,我还演不了这个李襄。你想看?”
“嗯!”独孤深心情终于好了起来。
迎渡笑着伸出手,又像得到了玩手机的机会,“手机给我,我存网盘呢,直接就能给你看。”
一张老旧合照,模糊不清。
迎渡很快就用独孤深的旧手机,登上网盘,极快的下载了那张保存许久的集体照。
黑白的人影,不足指甲盖大小的脸。
别说李司净认不出自己外公,就算是迎渡也认不出自己爷爷。
“这个是我爷爷。”
但是迎渡极为肯定,点到了第三排第四个人,说罢,手指又挪了挪,点到了第二排第一个人。
“这是李铭书。”
每一张脸都麻木得没有表情,也没有眼镜。
相同的寸板头,相同的黑眼睛,相同的鼻子嘴巴耳朵,实在是分辨不出谁是谁。
可是独孤深格外激动。
是这张照片,跟他梦里的一模一样!
他的梦境等到了印证,鬼祟黑影说的话极有可能是真的。
独孤深高兴得不能自已,捧着手机克制不住笑容。
他知道,自己将捧着这个箱子,走入寒潭,然后被李襄费劲的拽出来。
箱子摔在碎石滩,终于露出了里面的秘密。
《箱子》里的秘密,是这座山亡魂的名字。
而他的秘密,是让李铭书活过来。
他将带着照片的手机,放进箱子,克制不住兴奋和狂喜。
他做得如此虔诚,连旁边的纪怜珊见了,都好奇起来。
“怎么这么高兴啊?”
“箱子。”
独孤深的眼睛很亮,并不觉得害怕,“打开这个箱子,就能实现愿望!”
纪怜珊出声逗他,“什么愿望?”
独孤深手掌覆盖在箱子,仔细编造符合他的谎言:
“我可能希望能和我爸妈,还有家里亲戚们一起过春节吧。”
简单的愿望,听得他们困惑。
毕竟并没有人宣扬过独孤深的家庭情况。
“跟爸妈过就行了,亲戚有什么好的。”迎渡十分不忿,“都是些倚老卖老,指手画脚的家伙……”
“别扫兴啊。”
纪怜珊抄起剧本打他,“阿深又不跟你一样,你从小就是不招人喜欢的耀祖,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迎渡又挨了骂,独孤深难得笑出声。
“因为我很多年没跟亲戚们过年了,所以我觉得热闹点好。”
他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剧组的人都不清楚,他也不怪迎渡的态度。
甚至还帮迎渡解围:
“但亲戚跟亲戚还是不一样的,也许迎渡遇到的亲戚,就喜欢聊些迎渡不喜欢的话题,这样的人,过年不想见到也很正常。”
“听听,阿深多体贴。”
迎渡拖了塑料小凳,坐着就不走了。
“我跟你讲,小时候我讨厌春节回家了,打开门就是几大桌子不认识的亲戚,开口就是:你还记得我吗?你怎么不叫我啊?”
迎渡愤愤不平,“他脸上又没字,我怎么知道他叫什么!”
三人坐在一起闲聊春节的亲戚大审问,久违带着欢笑声。
感染得周围的员工都忍不住来听几句,不多一会儿,整个拍摄现场,都变得欢快许多。
《箱子》拍摄快四个月了,贤良镇披红挂绿的祭祀准备,带着春节与新年的欢快红色,感染得整个剧组都多了一些期盼。
“拍完《箱子》就是春节了吧?”
“要是顺利的话,说不定还能赶回去过春节。”
中国人对春节的期待,总是无比相似。
春节啊……
独孤深坐在一旁,听着纪怜珊和迎渡争论小时候的记忆,姐姐和弟弟总有吵不完的架。
哪怕是他和表姐,偶尔也会为了多吃一颗糖葫芦,闹得鸡飞狗跳。
独孤深喜欢听这些。
即使迎渡说的都是亲戚多讨厌、多烦人,独孤深也听得开心。
难怪迎渡过得这么幸福,一回家就有一大堆热情的亲人嘘寒问暖。
任何的困难,都能有亲戚七嘴八舌的支招。
一个接一个具体的人,为他焦虑,为他担忧,也会为他取得的成绩,真情实意的骄傲。
听着听着,独孤深充满了羡慕。
这样的羡慕,一直带到了他的梦里。
再度睁开眼,独孤深见到一排一排红色的座椅,还有宽敞的出入门。
他认得清楚,这里是话剧团的舞台。
他自幼话剧团长大,对这样的地方再熟悉不过。
还没能端详清楚,就听见幕后叮铃铛铛敲击的欢快乐器声。
春节了……
独孤深下意识反应过来,这是他们话剧团春节剧目《逢春》常用的曲子,由他的叔叔、舅舅们领奏,敲打出一阵激烈的节奏,提醒着演员适时登台。
忽然,幕后抛来一声喜悦的催促。
“小深儿,给我们唱一段《逢春》!”
是小舅的声音。
独孤深已经快三四年没听过小舅的声音了。
他出生的时候,小舅刚刚读大学,春节回家抱着他拍了许多照片。
每每翻出了小时候的照片,总能见阳光灿烂的小舅,抱着懵懂幼稚的婴孩,比起他和他父亲,更像是父子。
所以独孤深更喜欢小舅。
小深儿、小深儿的喊他,每年春节都会顶着他父亲的黑脸,热呵呵的催促他唱一段《逢春》。
可这样的小舅,不到四十岁,患了肝癌。
独孤深亲眼看着小舅从一头乌发的笑容灿烂模样,直至瘦得双眼突出,枯槁得头发稀疏,脸色苍白。
小舅在病床上喊妈妈、喊爸爸、喊爷爷、喊奶奶,多得是值得弥留时刻呼喊的人。
再也没能喊他一声小深儿。
“小深儿,怎么不唱?”
小舅又催他,“《逢春》轮也轮到你了,唱不好也没事。”
《逢春》是话剧团每回春节都会表演的节目,而这一段《逢春》,谁能唱,谁起头,都有着传了代的规矩。
以前是爷爷,后来是爸爸,未来是他。
他从懂事起,就知道《逢春》怎么唱,虽然他的父亲时时嫌弃他气不稳、词不端。
哪怕已经很多年没有唱过,独孤深在梦里开口也能踩上鼓点的旋律。
“门栏高高灯笼红,春节阖家……庆……”
那句“庆团圆”,他始终唱不出,泪水已经流了下来。
独孤深意识到自己在哭。
这应该是喜气洋洋,家人团聚的《逢春》,独孤深哭得唱不出下一句,又忍不住笑出声。
无论是家人聚在一起,闲聊吵闹的过春节,还是喧闹欢腾的舞台,对他而言,都是充满痛苦折磨的噩梦。
他没有家人了,他没有家了。
话剧团渐渐废去,熟悉的长辈另谋出路。
一个接一个认识他们独孤家、周家、宋家的老人,病故、弥留。
好像这场带走他家人的灾难,逐渐蔓延,只为了洗去话剧团存在的痕迹。
独孤深不知道怎么办。
他宁愿受到指责、遭人痛骂“都是你的错”“都是你造成了一切”,也好过迷茫彷徨的留下来,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活。
本该高兴大笑的欢快乐曲目,夹杂着独孤深压抑的哭声。
“一个人活着很难过吧……”
从舞台下涌上的黑影,伴随着他听过的腔调。
“没有人理解你的伤心,没有人觉得父母和亲人那么重要,也没有认同你的孤独……”
那些黑影如同汩汩潮水,淹没了独孤深熟悉的舞台。
他站在舞台之上,等待着被漆黑泥泞的海水掩埋。
泥泞触及了他的双脚,没过了他的膝盖。
他站不稳了,跌入腥臭混沌的思想之中,仿佛能听到所有声音。
“小深儿,《逢春》以后可就要你唱了,得快点儿把调子找对啊。”
“之前你演那段戏,没找对节奏,我给你做个示范,可别叫你爸知道,他会生气。”
“真羡慕你,姑姑对你那么好,姑父又是话剧团的顶梁柱,生下来就定好了路要走。真羡慕你。”
声音交织重叠,他依然可以分辨清楚是谁的声音。
原来过了那么那么久,每个人对他的期望,对他的帮助,对他的羡慕,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哪怕梦中厚重的污泥,淹没了他的躯体,也不妨碍他的笑容。
“我还是想跟你们在一起。”
他的声音消散在淹没他的厚重淤泥中,像是消散在每一个寂静无人的夜。
被淤泥缓缓掩埋的痛苦,并不比脖子被人掐住来得轻松。
曾经在梦里挣扎求生的独孤深,如今丝毫没有抵触。
但他眼前没有光了,仍在叨念着外公的名字。
李铭书……李铭书……
他想,如果我念着外公的名字,就这样去死,应该能换他回来吧!
反正这样的梦魇里,再也没有人会来救他。
“阿深!”
独孤深听到一声焦急的呼唤,他感觉自己整个人被拽出了泥泞。
他找回知觉的手臂,被人死死抓在掌心,有一股极为用劲的力量,将他拖到了舞台边缘,远离了危险的黑暗。
独孤深仰起头,难以置信的见到了自己严厉的父亲。
他的黑发仍是梳成微微蓬松的弧度,眼角浮现着一条一条深邃的沟壑,穿着一身老旧的发黄夹克衫,是他常常饰演的男主角,上班时候的装束,仿佛刚刚做完了舞台的定妆,急急从幕后赶来。
他的父亲演过厂工、演过老爷、演过留洋归国的大少爷,也演过带头请命的商贾。
话剧团演了几十年民国、抗战、改革的戏,他也看着这些戏里的父亲长大。
可是梦里的父亲,温柔得不真实。
记忆里严厉、冷漠、恨铁不成钢的眼睛,在梦里温柔、焦急。
满是对他的爱与关心。
“不要再来这种地方了,阿深。”
父亲将他扶起来坐好,低声劝慰道:“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就不能活的,你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时代不一样了,你可以有新的朋友,新的家人,哪怕是养一只小猫、小狗,它们也能陪着你度过无数的春节。”
“以后千万不要再来这种地方了。”
一句一句劝慰,带着“父亲”的殷切叮嘱。
独孤深只是坐在那里,根本回不过神。
他记忆里的父亲,明明是一个网络里四处宣扬的中国式父亲。
会严厉呵斥他,板着脸教导他。
不厌其烦的挑出他每一个错误,要求他一次又一次认错,并且施加打骂、惩罚,叫他长点儿记性,再不敢犯。
直至死后,父亲还会出现在冬季寂静的夜晚,一遍又一遍质问他:
“你真的不知道我在那里吗?”
像那样的父亲,怎么可能视线温柔,用宽厚的大掌擦去他的泪痕,抚摸他的头发,告诉他:
“阿深,不要放弃自己,你得活下去。”
父亲说完这话,站了起来就要离开。
独孤深眼前涌出眼泪,遮挡的视线几乎要看不清父亲的背影。
他慌乱间从舞台爬起来,抓住了父亲的衣摆。
“能不能陪陪我?我、我……”
独孤深无法抑制自己的哭泣,在年幼的舞台噩梦里,哭得像是一个孩子。
“我很想你。”
他的父亲停了下来,犹豫了片刻,终于在他不肯放开衣摆的执着里,走了回来,和他并肩坐在了舞台上。
烂泥黑影退去的空荡舞台,也没有熙熙攘攘的观众,只有久别重逢的父子。
父亲说:“你长大了,读了一个好学校,我为你骄傲。”
父亲说:“我知道你在演戏,做了大荧幕的男主角,你的天赋终于得到了认可,我真的很开心。”
父亲说:“阿深,你一直是懂事好学的孩子,没必要因为我曾经说的话,觉得自己不适合演戏,也不用再觉得对不起我。你留在这个世上,有自己的路要走,就大胆去走吧。”
独孤深蜷缩着双腿,枕着膝盖,一句一句去听。
好像父亲真的会为他感到骄傲一样,将一腔温柔与爱,藏在了严厉的怒火之后。
“我以前,很怕我爸。”
独孤深从未跟任何人提及的过去,终于能在梦里坦然的说出来。
“台词稍微错了一点,他的脸色就会变得阴沉。如果再错,等着我就是一顿打。”
“教过的舞台动作,如果不够标准,就会被惩再练一百次。跳到腿都抬不起来了,手都拿不住筷子,可我怎么哭都没用。”
“我很怕他,我从来没见过他笑。”
独孤深翻看过家里的相册。
一个接一个逝去的亲人,永远停留在了黑白或者彩色的照片里。
他的父亲是有笑容的。
初登台获得褒奖的时候,拿到演员奖状的时候,名字出现在演出海报上的时候。
他父亲都会笑得阳光灿烂。
从童年时刻的无忧无虑,到长大成人的内敛含蓄,他的父亲与他相识之前,都是一个阳光帅气的人。
那样的爽朗、青春,是他没见过的样子。
“我不止一次会想,他也不是生来就这么凶狠,他也不是一直这么严厉。可能还是我不够争气,是个没有天赋的笨蛋,他才会变成这样。”
“对不起阿深,我也是第一次做父亲。”
他身旁的父亲,声音轻柔的道歉。
“我对你打骂,都是希望你能够少犯错误、少走弯路,有时候我温柔下来,怕惯坏了你,再也没有人能为你指路。”
“我错了,不该那么凶,也许有更好的办法教导你,我却没有机会去学了。”
父亲宽大粗糙的手掌,克制的揉了揉独孤深的头发,弄得他泪流不止。
“是我的错。”
独孤深反驳着父亲的话,“如果不是我那么笨,他也不会气得喝了酒跑去舞台。如果我更懂事一点,听话去找他,也不会……也不会……”
独孤深将脸埋在臂弯,始终痛恨自己的蠢笨。
一个不聪明、不善良,笨拙记仇又越不过良心的蠢人,害死了自己的父亲。
“阿深,那不是你的错。”
耳畔传来的声音,泛着独孤深难以想象的温柔。
“人生只是一段旅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终点站,我已经下车了。”
独孤深端详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父亲在幻觉里的神色,从未像今天一般温柔,更不会语气和煦的与他讲述道理。
他和父亲并行的旅程,既不愉快,也没有欣赏到称心如意的风景。
实在不算什么好的出游。
可他的父亲却真情实意的说:“我很高兴成为了你的父亲,也愧对父亲这个身份。”
“我的意外都是我自己的错,你当时只是个孩子,你可以生气、你可以记恨、你可以埋怨我自负傲慢的发酒疯,死在了冬天,但你不必怀着愧疚,认为是你导致了一切。”
“这不是你的错,更不是你应当承担的后果。”
独孤深抱着膝盖,直愣愣的看着那张脸,开始怀疑这是他为自己开脱,产生的幻觉。
这样的幻觉太美好了。
父亲没有责怪他,没有恨他,还宽慰他说:这不是你的错。
可是,父亲的死,确实是他的错。
如果他听话、他懂事、他老老实实的去舞台找一找父亲,事情不会变得无可挽回。
偏偏他是一个笨拙的蠢人。
独孤深根本不信自己没错,仍是破涕为笑,专注端详身旁温柔的“父亲”。
“谢谢你……外公。”
他见到“父亲”骤然错愕的眼睛,比起记忆里父亲的眼睛,更叫他心头温暖。
独孤深笑着说:
“我爸还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你替他说了,好像他真的原谅我了一样。”
沉默之中,独孤深的“父亲”叹息一声,摸出口袋里的厚重眼镜,戴在了脸上。
那一刻,摆放着一排排红色座椅的话剧团舞台,变回了贤良资料馆的戏台。
为祭祀与春节准备的红灯笼,挂满了屋檐、长廊,在如水月光下映照出一片一片温暖的红,映照着整个冷清的夜。
熟悉的白衬衫、黑西裤,在这样的红色里染上了一层暖光。
那张年轻温柔的脸,担忧的看向他:
“阿深,这一切不是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