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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回响 言朝暮 34349 字 10天前

第31章 第 31 章 外公!

他的脾气在周社面前永远难以控制。

可周社听了, 笑意透过听筒准确无误的传来。

“你不是叫我走远点,不要影响你拍戏?我在去观景台的路上。”

敬神山的观景台, 李司净去过很多次,能够远眺山峰景色,更是观赏日出的绝佳地点。

“……没叫你走那么远。”

李司净只希望他不要在镜头前碍事。

谁能想到,这人一走远,他的幻觉如地底爆发的岩浆一般涌灌而上,直接干扰了他的正常拍摄。

“下次要走,提前跟我说一声。”

他话音未落,机位前停灵的老屋,黑漆漆的,传出了哐当的动静。

离得近的场务赶紧跑了进去, “怎么了?”

李司净冲手机里说:“赶紧回来。”

也不管周社的回答, 径自挂了电话。

他还没走到老屋, 场务就扶出了脸色苍白的独孤深。

刚才在镜头前发挥极好的独孤深, 也不知道为什么跑去了老屋。

里面除了拍摄要用的空棺材和香烛纸钱也没什么东西。

可他显然摔得不轻,走路都浑浑噩噩, 场务担心的搀扶着。

李司净关切看他,“出什么事了?摔着了?”

“我……”他声音虚弱, 脸色苍白得仿佛受了惊吓。

李司净心头一跳,想起许制片说独孤深在李家村可能会出事, 立刻担心起来。

“哪里不舒服?头痛还是头晕想吐?眼睛花不花, 有没有重影?”

他几乎将症状问遍, 甚至比独孤深更清楚人可能存在的“不舒服”。

唯恐独孤深遭了这座山的邪门影响。

独孤深终于抬了头,那双眼睛赧然回道:

“不是,我……我有点困,没站稳。”

回答得出乎意料。

李司净一愣, 笑出声。

一旁扶他的场务哈哈大笑,拍了拍他肩膀,“拍戏太紧张了?昨晚没睡好?第一次演戏是这样的,放轻松一点。”

李司净转头吩咐:“万年,你帮他找张折叠床……”

“找什么啊,我那张躺椅给他睡。”

无所事事的迎渡,来领男主角了。

“你小子真是清纯男大,这种傻话也敢直说。李司净还以为你被这山里的妖魔鬼怪怎么了,你居然是困了,想睡觉没站稳……”

不得不说,迎渡看起来不靠谱,竟然想法跟李司净一样。

李司净看他们越走越远,应该没事。

他松了一口气,下意识看了看手机。

跟周社没关系就好-

独孤深摔倒,不是因为困。

可他面对李司净真情实意的担心和惊慌,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他在棺材里见到了父亲。

葬礼成为了一门生意,刚好是他常常打交道的生意。

在仔细聆听赵二开价时,独孤深的错愕一如当初询问父亲丧事报价时一模一样。

剧本上白纸黑字的想象,永远无法带来面对面说话的震撼。

赵二的嬉笑,对八万的轻描淡写,都让他不断想起殡仪馆装着父亲的那口漆黑的棺材。

像极了拍摄现场的道具棺材。

剧组的人忙忙碌碌,独孤深等在一旁,视线止不住看向停灵的老屋。

阴暗屋门露出了棺材的一角,泛着沉闷黑亮的光。

一个空荡的、普通的道具棺材,里面不会有“邻居老人”的尸体,他的视线仍旧无法挪开。

死亡这种事情,对他而言太过熟悉。

更何况葬礼,早就习以为常。

独孤深忽然想看一看棺材。

他也不理解自己,他到底是想在空棺材里看到什么呢?

热闹的白事现场,都是群演嗑瓜子聊天喝茶的声音,偏偏独孤深一走进老堂屋,喧闹就静了下来。

黑漆的棺材前,跳跃着燃烧的红烛与烟气袅袅的香。

他走了过去,在本该空荡的棺材里,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已故父亲的脸。

独孤深脸色苍白,正要退出去,棺材里的父亲,忽然睁开了眼睛。

像是独孤深熟悉的严厉模样,伸手来抓他的衣领。

“你真的不知道我在那里吗?”

声音从他耳畔炸开,独孤深惊恐的后退,突然脚下一滑,狠狠摔了下去。

咚隆哐当,摔得他头脑发懵。

再回过神,已经被场务扶着走出了老屋。

“我……有点困,没站稳。”

他的谎言成为了最好的解释。

没有人会相信他的幻觉。

就像没人会相信他经常听到已故的妈妈絮絮叨叨跟他说话,也常常见到父亲在冷透的冬天穿着一身薄衣问他:“你真的不知道我在那里吗?”

耳边都是迎渡关切的话,他却一声也听不进去。

“你在李家村别到处一个人乱跑,这地方邪门不安全,你去哪儿都记得叫我,反正我闲。”

“昨晚到底几点睡的?以后手机放远点,影响睡眠。”

“要盖被子吗?给你找张小毛毯……阿深?”

他靠在躺椅的瞬间,几乎沉沉睡去,一双眼睛被浓稠淤泥压住了眼皮似的,见不到半分光亮。

等他再有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台子上。

他从小在话剧团长大,早就习惯了这样居高临下的舞台。

但这是贤良资料馆的戏台。

不同于别的舞台,资料馆的戏台拆除了后面遮挡的墙面,镂空成了一座山的画框,将一座巍峨陡峭的大山,圈成了一幅水墨画。

可是,此时戏台下站着许多黑压压的人影,模糊得看不清容貌,却亮起了一双双相同的绿色眼睛。

他们可怖得像是同一个人,紧盯着台上的独孤深。

独孤深紧张得手指颤抖。

跟无数次父亲逼迫他上台表演一样,头脑一片空白。

很快,他的父亲大步从台下走来,明明是一身漆黑难以辨明的影子,依然有着独孤深永生难忘的语气。

“你的感情呢?你饰演这个角色作为儿子对父亲的崇敬呢?”

“太笨了,完全没有遗传到我们家的天赋。”

“登台有什么好害怕的!这点胆量都没有怎么做演员!”

独孤深吓得往后躲,却根本逃不开。

父亲的黑影抓住他的脖子,狠狠扼住他的咽喉,无法呼吸。

他永恒纷杂的噩梦里,尽是父亲一次又一次质问:“你真的不知道我在那里吗?”

独孤深痛苦的不愿意回忆那一天。

天很冷,妈妈说,爸爸太久没回来了,叫他出去看看。

聚会的地方是门外巷子里的小菜馆,里面坐着醉醺醺的同桌人。

“你爸早回去了。没回家?”

“肯定是去演戏了,你去剧院找找。”

“他肯定借着酒劲,在那里戏瘾大发呢!”

他真的不知道父亲在那里吗?

“啊啊啊!”

突然,黑影爆发出一声痛呼。

独孤深终于夺回呼吸。

他差点在梦里窒息,再度感受到死亡的恐惧,又在回过神的瞬间,与台下一双双眼睛对视。

真正的恐怖不是鬼哭狼嚎,而是一群热闹得拥挤的人,霎时齐刷刷的安静看向他。

独孤深慌乱的扶住地面起身,跌跌撞撞的逃跑。

他刚转身,就听到了一声惊雷般的呼喊:

“他跑了!抓住他!”

与此同时独孤深感受到痛。

他的后背、他的双腿都受到了石头的袭击。

那些李家村山路上铺满的小石子,似乎被台下的人逐一捡起了,枪林弹雨般冲他砸来。

他无处可躲。

“啊!”

有块石头砸在了他的脑后,令他头脑轰隆,摔了下去。

完了。

他没有太强的求生欲,依然会在逃亡的梦里感到害怕。

升起这样的恐惧的瞬间,他见到眼前弥漫的黑泥,透过戏台上圈住敬神山的石框,流淌出泥泞的痕迹。

忽然,黑泥之中出现一只手,牢牢抓住了他。

他被人拖进了那幅圈入敬神山的石框,神奇的远离了石头乱雨。

可他眼前一片漆黑,只能见到一道消瘦的背影。

有人救了他。

那人将他牢牢护在漆黑石框之后,小心探头出去,试图确认安全。

独孤深见到那人穿着一身衬衫黑裤,背脊消瘦,连衬衫肩膀都被嶙峋的骨头撑出了尖锐的弧度。

像极了李司净。

独孤深不禁出声,“李导……”

谁知,熟悉的背影转过头来,并不是李司净。

对方戴着一副厚重的眼镜,几乎要看不清眼睛,笔挺的鼻子,瘦弱的脸颊,嘴角勾起善意的笑容。

这人和李司净没有半点相似,偏偏这笑容背后的温柔,令独孤深一阵恍惚。

这世上,怎么会有五官完全不像,气质却如出一辙的人?

念头一起,独孤深心里升起了一种猜测。

那人见他沉默,温柔出声。

“你还这么年轻,有什么想不开的呢?这样的山里,不适合你这样的孩子进来。”

独孤深心跳剧烈,觉得这人熟悉无比,几乎脱口喊道:

“外公!”

像极了李司净,或者说李司净像极了的这个人,温柔如斯、慈祥善良,只会是李司净的外公!

那个人听了,平静眼神在厚重镜片之后露出温柔的困惑,戏谑道:

“啊?我怎么会有你这么大的外孙?”

一句反问,令独孤深呃呃啊啊,尴尬住了。

“不是、那个……”

他还不知道外公的名字,他只知道李导跟妈妈姓,所以李导的外公姓李。

但是外公叫什么名字?

年轻的外公,并没有给他太多思考时间,视线一转,看向黑暗的更深处。

“山里已经丢了一个小女孩,你可不能再丢了,会有人担心的。”

外公温柔一笑,伸出手推了他。

“你该回去了。”

一句话。

独孤深猛然醒了过来。

他眼前是一支巨大的遮阳伞,帮他挡住了头顶里的阳光。

可他依然挥散不掉噩梦里齐刷刷直视他的黑影,石头砸在身上声音和痛骂的声音仿佛清晰回荡在耳畔。

他甚至抬手,去摸自己被石头砸过的后脑勺。

那里没有伤,却有着真实的记忆。

“醒了?”

身旁传来熟悉的询问。

独孤深见到了迎渡。

迎渡戴着墨镜,在繁忙的剧组显得无所事事,但手上竟然意外的卷着剧本,似乎正在背台词。

不过,他的墨镜泛着光,怎么努力都像装模作样。

迎渡还笑:“你小子一声不吭,躺椅子上就睡着了,叫都叫不醒。幸好下一场戏不需要你出镜,李司净说让你睡。”

“你怎么回事啊?早上熬到几点才睡?”

“李导呢?”

独孤深想起了外公,猛然从躺椅翻身起来,低头去找自己的鞋,却一无所获。

迎渡看了看,伸手去给他捞躺椅下面的鞋子。

“还在拍丧事一条龙呢,毕竟镜头要的有点多……”

他正勾出那双鞋,一转头,独孤深已经光着脚跑进了现场。

“鞋!你的鞋子!”

独孤深踩在湿滑泥泞土壤,袜子沾满了露水,仍是不停步伐,焦急的去找李司净。

然而,他没能走到拍摄现场,就被人拦了下来。

那人穿着一身灰色长风衣,在深秋的山里显得凌厉孤傲。

独孤深见过他许多次,都见到他面带笑容,温柔亲切的跟李司净对话。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单独碰面。

那副俊美锋利的脸,泛着拒人千里的冷漠。

“小叔……”

拘谨的称呼,还是他平时从迎渡那里听来的。

因为是李司净的小叔,所以剧组的人都叫他小叔。

“你要去找司净?”

周社的声音如眼神一样冷漠。

独孤深吓得手足无措,紧张解释道:“我、我做了一个梦,好像梦到了外公,是李导的外公。他在梦里说——”

“你做了一个梦,所以就要打扰导演的工作?”

周社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冷冽,话语无情。

“还是你觉得司净的工作轻松悠闲,有空陪你聊一场梦?”

独孤深涨红了脸,无地自容。

“对不起……”

独孤深这才觉得浑身冰凉,脚底袜子浸湿的寒意,顺着他的脚直窜心底。

片场随时有工作人员和群演走动,独孤深甚至能够听到吵吵闹闹的吹打声。

他是内敛沉默懂得闭嘴的人。

可他想到梦里笑容温柔的外公,又不肯就此放弃。

独孤深仰起头,“小叔,请问你知道外公叫什么名字吗?”

冷漠的周社终于勾起一丝笑意,眼睛泛着的光深邃又让独孤深胆寒。

“李铭书。”

名字清楚的传入独孤深耳中,他仰视周社的眼睛,却像是落入了黑暗,浑身冰凉,连自己的呼吸都没了气息。

仿佛这是一个不该听见的名字。

当他听到的时候,灵魂就钉死在了山里,终于被梦里癫狂黑影追上,扼住了脖颈。

难以逃脱。

忽然,他冰冷的肩膀搭上了温暖手臂。

迎渡笑着跟了过来,唤回了独孤深的神志。

“小叔,你和阿深聊什么呢?”

周社黑沉的眼睛终于离开了独孤深,但他并不打算回答。

迎渡对这个人充满防备,不妨碍他笑容灿烂。

“看你把我们小朋友吓的,你又不是剧组的人,对他提要求说教也该李司净自己来吧?”

周社没理他,只是垂眸看向独孤深的双脚,“山里冷,要见司净,也先穿上鞋。”

独孤深浑身僵硬的寒意,终于被脚底湿透的泥泞取代,局促的看了看自己双脚。

迎渡转身就吩咐,“鞋在这儿,穿上。”

五个彪形助理,总有一个能帮他把独孤深的鞋子提上。

独孤深低头捡起鞋,没急着穿,他得脱了袜子先擦擦脚。

“谢谢,不好意思。”

他们这里聚太多人。

镜头前一声“卡”,李司净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周社!”

显然他盯周社不止一会儿了,“你在做什么?”

周社露出笑容亲切,走了过去,“我提醒阿深穿上鞋子,别感冒了。”

比起他警告独孤深时,温柔得不像同一个人。

李司净皱眉看了他一眼,又扬声说道:“阿深,先把鞋子穿上,然后过来准备下一场戏。”

然后,那道冷漠无情的身影,笑容温柔的走到李司净身边。

还被李司净嫌弃的瞥了一眼,低声叮嘱了什么。

“少跟那个家伙说话。”

迎渡是丝毫不介意在别人背后说坏话,警惕的盯着周社的背影。

“他看起来是李司净的小叔,背地里不知道是什么妖魔鬼怪,会杀人的。”

独孤深心头一跳,仍是摆脱不掉那一瞬间的阴寒。

钢针贯穿灵魂,钉死他的冰冷,令他在深秋山林打了个寒颤。

迎渡问:“你做什么梦了?噩梦?需要我帮你解梦吗?”

他总是不留余地的推销自己,“以前在清泉观的时候,我跟着师兄学了一手,我不止会算命哦。”

独孤深只是沉默挥开他搭肩膀的手,“迎渡,你的命一定很好吧。”

“嗯?”他没理解这话的意思。

独孤深垂着头,提着鞋子往回走。

“只有命够好的人,才敢随便拉着人解梦算命。”

第32章 第 32 章 《月光》到底是什么样的……

迎渡和独孤深气氛不太好。

镜头前的独孤深, 倒是一贯的沉默得刀枪不入。

迎渡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在镜头前展现出了惊人的冷漠。

“你来做什么?”

“我来拿纸上这些东西……”

明明是试镜演练过几十次的对话, 迎渡却演出了前所未有的剑拔弩张。

李司净守在监视器前,都能立刻想象到下一幕会是多么完美的意外到访。

“卡。”

李司净很满意,难得夸了一句,“影帝就是影帝,演得好。”

万年在一旁嘿嘿笑:

“能不好吗?迎渡那是融入真情实感了,怨气滔天的,特别符合李襄。”

“怎么说?”李司净一点儿不介意万年八卦。

得了一句询问,万年兴高采烈道:“我刚看到他们吵架了,迎渡还跑珊珊姐那去抱怨呢。”

忙碌的剧组,万年简直消息灵通, 眼观四路, 耳听八方。

灯光布景调整镜头的短短时间, 就够万年从迎渡独孤深, 讲到迎渡纪怜珊。

在这样忙碌的剧组,能有他这样喜欢传递消息的家伙, 李司净很难错过演员们的风吹草动。

一听到“迎渡被亲姐教育得死死的”,李司净都忍不住笑出声。

“幸好有珊珊姐, 管住了这家伙,用起来省心多了。”

“对啊对啊, 影帝多有性价比啊。而且, 我觉得他还是有福气的。”

万年对迎渡风评不错, “你看他进组之后,剧组太平了,都没再出意外了!”

意外?

李司净习惯了各种事故,听他这么一提, 想起来了。

入驻李家村这三天,晴空万里,风平浪静。

不仅剧组里没人生病、没人走丢,连去山里布置场景的小组,也是平平安安。

确实太顺了。

哪怕拍摄的场景有些瑕疵,没能一次过,他们也可以磨合磨合,得到完美的结果。

万年絮絮叨叨,夸奖着迎渡不愧是天选影帝。

李司净却觉得这福气不在迎渡。

他拿着分场表,转眼往旁看去。

一抹灰色长风衣的身影,不出意料的坐在老楼的边缘,身旁还有几个场务,捧着奶茶聊天。

周社笑容亲切,适合聆听。

在热闹平凡的人群中,也绝不会显得突兀,很有融入同事氛围的社畜经验。

李司净皱了眉。

他表面上给了周社剧组顾问的身份,绝对没有猜到这人会这么敬业,真有了顾问的姿态,与工作人员打成一片。

见周社这么和谐融洽,李司净甚至没办法理清自己的想法。

他是希望周社站在自己这边,像宋曦说的那样值得信任,帮他摒除幻觉的干扰。

还是认定了周社花言巧语,利用外公来欺骗他,掩盖自己是造成一切的罪魁……

忽然,那双漆黑眼睛察觉了似的,投过视线,与他四目相对,露出一个温柔笑意。

李司净下意识低头去看手上的分场表。

他一个字没看进去,只听自己心若擂鼓,谨慎的屏住呼吸。

似乎展现出自己脆弱的烦恼,就会被蛰伏在夹缝的污浊黑泥,肆无忌惮的淹没。

在李司净痛苦回避的时候,迎渡走了过来。

“李导,聊聊?”

整天没有正形的家伙,难得肃穆。

迎渡穿着高领毛衣和牛仔裤,头发固定得干净利落。

一身漆黑的站在李家村破落老楼栋,有着超脱了世俗的冷漠。

可他说出口的话,令李司净皱眉。

“之前你拍棺材白事,我就想说你胆大,赶紧借了香烛纸钱,替你请了地仙。结果现在拍的场景,你就选这种老楼?”

李司净瞥了老楼一眼。

外公亲手建成的干部楼,墙皮剥落、红砖外露,再过十年恐怕也是李司净童年见过的破落样子,已经成了李家村久远记忆的标志。

除了墙脚淤泥深重,和他幻觉里的粘稠绿影交相辉映,没什么不好。

他问:“这楼怎么了?”

“染过血。”迎渡直言不讳,“难道你不觉得阴风阵阵,穿堂来的气息都冷得刺骨吗?这得给我找多少事儿。”

“山里冷,你觉得风大就多穿点。”

李司净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

“这村子每个地方都死过人,从伏羲女娲的上五千年就开始染血了,下五千年的地仙没通知你?”

迎渡被他堵得无话可说。

再抬阴阳鬼神的说法,必定又要遭李司净一顿嘲讽。

他只能仔细打量李司净,痛苦叹息:

“李司净,你肯定跟李铭书很像,怎么和我爷爷说的一模一样。”

“最邪门的人,偏偏不信邪。”

李司净看他。

无论他多么惹人讨厌,一旦提及外公,李司净都愿意停下来听他胡吹。

他说:“我爷爷讲,李铭书也跟你似的,对这些死了人的场地,丝毫不懂避讳,当初邪祟显灵挡了他们的路,就该停手保命,李铭书偏偏强出头。”

他说:“如果他听了我爷爷的话,就不会受伤。那时候冲在前面,能有什么好下场?”

李司净没理他。

外公敬畏山灵、敬畏天地,更在乎别人的性命。

在那样的时候,如果没人出头,所有人都得遭殃。

于是外公站了出来,却要被林东方抱怨:“你如果听我的,别站出来,就不会受伤。”

谋求自保成了第一要务。

他心中凄然,权当迎渡的喋喋不休,是又一个耳边叨叨的万年,垂眸去看分场表。

老楼的戏份多,虽然可以顺着《箱子》的时间线,一条一条让演员过。

可独孤深是新人,有些情绪和感觉,以后再来拍,也许就找不到了。

所以,他尽可能多的列出了想要的场景,等着美术将场子布置好,再让独孤深走一遍……

“喂,你怎么不听人说话?这点也很像李铭书!”

迎渡大声抗议。

李司净抬起头,应付了事:“我在听。”

“但是这楼的场景不能改。不仅是这栋楼,还有李家村的庙、水潭、山路,全都死过人染过血,我都不会改。”

“如果你认真听了你爷爷说以前,就该知道《箱子》拍摄的地方,跟怨气四溢的乱葬岗没什么区别。”

“你要是担心剧组的安全,就把什么地仙、鬼仙,都请过来帮忙,只要能保证《箱子》顺利拍摄,多少香烛纸钱朱砂黄纸,剧组都报销。”

反正都是迎渡出钱。

表面支持,无懈可击。

迎渡欲言又止,终是诧异驳斥道:

“你怎么能把这种事,看得这么市侩!”

“不然呢?”

李司净反问他,“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天上天下,活人死人都得遵循的道理,地仙鬼仙难道不懂?”

“这跟我拿了你的钱,就一定要把《箱子》拍好一样。我定下的场景,绝对不能换,更不会剪掉。”

“你太固执了,你以为只是一部电影的问题吗?”

迎渡语气愤怒,已经开始无差别攻击了,“那个周社,也不是什么善茬。面相、气运,没一个像好人。他到底是不是你爸家的亲戚,不会是随便混了个妖魔鬼怪进来骗你的吧?”

李司净心里认定了周社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从迎渡口中说出来的事实,只得到了他满腔抵触。

“那是我小叔。”

他的回护来得理所当然,“所以他怎么样,都是我的家务事,你管不着。”

迎渡快被他气死,梗着脖子道:“先不说他有没有问题,至少我也算剧组大老板吧。你安排这么一个人做剧组顾问,不需要跟我汇报一下详细情况?”

“他,周社,李家村人,34岁。在剧组做咨询顾问,什么都能咨询。”

李司净在汇报工作敷衍老板这件事上,简直信手拈来,“如果你觉得我说的不够详细,你也可以找他咨询更详细的,问他来龙去脉、生辰八字,爱看相看相,爱算命算命。别来问我。”

反正周社自己应付。

正敷衍着,那边独孤深已经补好了妆。

他换下了初来乍到的运动外套,穿着单薄的短袖,在深秋萧瑟山风里,显得苍白憔悴。

霎时,咄咄逼人的迎渡双手环抱,皱着眉盯着独孤深。

似乎一定要小新人主动意识到错误,来跟他道歉才行。

李司净见状,问道:“你果然跟阿深吵架了?”

“哼。”大影帝发出气音,脾气不小。

李司净可不介意提醒他,“根据合同,你们要是吵架,你全责。”

“李司净!”

迎渡难以置信,“我们吵架也没耽误拍摄吧?你别拿合同条款来压我。”

“而且我们也没有什么大的矛盾,只不过是之前我想给他算算命,他不愿意,觉得我命太好了,不想跟我说话。”

李司净哈哈笑,没想到两个人吵架理由这么幼稚。

“我有点理解外公了。”

“嗯?”迎渡皱眉看他,表情好奇。

李司净道:“你要是很像你爷爷,估计当时外公的心情也跟我差不多——”

“这个到处招摇撞骗的算命神棍,总算是遇到不信命的硬茬了。”

迎渡一双眼睛泛起不属于李襄的错愕,有着顺风顺水大少爷受委屈似的水光。

“李司净,我发现你和阿深是一类人。”

他很轻易的将人分类,就像他信命信MBTI。

“你们不是不信命,而是命运挫折给予的重击太多,再也不会信所谓的美好未来。”

没有求生欲。

没有期待感。

生活永远在“不能更差了”和“原来还能更差”之间反复徘徊。

“你说我给谁算命,谁不是高高兴兴的听一听?一个你、一个独孤深,都不感兴趣就算了,还觉得我烦。”

迎渡简直怨气滔天,“我算得很准的,就算不准我也能帮你们参谋参谋,逆天改命啊!”

“珊珊姐,管一下迎渡。”

李司净根本不想听的命运邪说,直接找了帮手。

“他站在这里容易影响阿深发挥。”

纪怜珊闻声过来,眼神落在了亲弟弟身上,就给他一句评价:“人嫌狗厌。”

“姐!”迎渡不高兴。

李司净心情愉快,准备叫独孤深开始。

突然,老楼外的石子路传来吵杂的咯咯声,发动机引擎的轰鸣回荡现场,还伴随着两声鸣笛。

只有剧组工作人员的场子,来了不速之客。

是警察。

剧组也算是见过众多大场面,救护车、警察来来去去,下意识就知道出了事情。

可是这次,来的警察不少。

他们身穿制服,视线警惕,环视着满场茫然的工作人员。

领头的人,说话倒是客客气气,公事公办。

“镇上丢了一个小女孩,才六岁,叫馨馨。”

“家属那边说,你们剧组的在这里拍戏,之前跟小女孩接触过,所以我们只是例行问话。”

说是例行问话,整个剧组的拍摄都停了下来。

拍摄场地的老楼,像是窝藏绑架犯的地点似的,在警察们的例行公事下,里里外外的查了一遍。

剧组所有人要配合调查。

馨馨的照片,摆在每一个人面前,仔细辨认,询问情况。

好些人根本不认识这个小女孩,问来问去的都想起来了,是他们刚来贤良镇的时候,在资料馆逗过的可爱孩子。

孩子走丢了。

没有勒索消息、没有家庭矛盾。

可能是贪玩迷路,也可能是被人带走的。

警察问一句,李司净答一句。

李司净习惯了拍摄的各种意外,却在回答问题的时候一直在想……

他来李家村的那个梦里,也是丢了一个小女孩。

外公藏的。

李司净心跳剧烈,他急着问:“那我们能继续拍摄吗?”

警察倒是说得谨慎。

“只要尽快找到小女孩,我们不会耽误你们拍摄的。”

这意思很明确。

《箱子》暂时停拍,全回镇上,保证剧组的工作人员安全,也保证他们没人参与拐卖。

万年刚刚夸过影帝有福气。

这会儿再大的福气也不够用了。

所有人忙碌的收拾道具布景,在警察确认之后,上了锁。

拍摄场地空留了一栋老楼。

在这个时代,丢了一个六岁孩子是绝对的大事。

剧组再是怨声载道,也得好好配合。

他们一行回了酒店,忽然变得无所事事。

万年还在埋怨:“我们一直在好好拍戏,谁想不开想抓个孩子啊?警察查查监控不就知道了,至于这么大张旗鼓吗……”

“李哥?”

李司净脸色苍白,并不回答,快步往酒店房间走去。

而他身旁的灰色身影,如同无声鬼魅一般安静跟随,不需要李司净发号施令,更不需要李司净歇斯底里。

李司净只用打开房间门,转身狠狠拒绝对方入内,就会得到温柔的劝慰。

“司净,这件事跟我没有关系,你至少听我解释。”

周社的话,没有得到李司净应和。

但他强硬的推开将要关上的门,在走廊人来人往的视线里,平静挤进房间。

门一关,他的衣领不出意外的被李司净拽住。

“跟你没关系,所以你不去阻止?”

李司净介意一切阻碍《箱子》拍摄的意外。

可周社这个王八蛋装得无所不能,明明什么都知道,怎么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到!

周社神色无奈,“你让我不要走远。”

李司净被他一句话堵得无法招架,仿佛小女孩走失,成了李司净离不开他的过错。

这样的人待在片场,能够阻止蔓延的黑色泥泞泛滥,更令他感到安心。

在那一刻,他忽然分不清,他让周社不要走远,是笃定罪犯待在他眼前才是安全,还是希望周社带给他安全感。

李司净的手未松,周社已经安抚一般,轻轻拍了拍他。

语气仍是温柔:“小孩子贪玩,走丢了很常见,我会去帮他们找的。”

李司净下意识追问:“你知道她在哪儿?”

周社回答得理所当然,“在山里。”

巍峨绵延的敬神山,成为天网监控之下的死角,找不到小女孩需要剧组停拍来保证她的安全,足够说明她的所在。

周社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发,将冷汗浸湿的鬓发轻轻擦干。

“你需要休息,今晚早点睡。”

李司净不想睡。

即使周社离开后的酒店房间,空旷冷清,很值得蒙头大睡,他也丝毫没有睡觉的意愿。

他曾在梦里见到过痛哭的陈菲娅,梦里萦绕的悲伤、绝望,无需细想就会猛然涌上心头。

也许富有英雄主义情怀的人,愿意再一次在梦中向别人伸手,渴望借助梦境去拯救一个陌生孩子。

但李司净清楚意识到:他不是那样的人。

寄托着别人的期望和命运,等待他出手去救的梦,只会让他格外痛苦。

可是,他依然会反复去思考外公濒死的梦境——

外公救下的小女孩,最后去了哪里?

剧组停拍,酒店变得喧闹又拥挤。

本就是偏僻小镇如民宿、招待所般简陋的水泥房子,稍稍静下来,就能听到左邻右舍的响动。

李司净吃完晚饭,脑海全是接下来的拍摄安排。

晴天、阴天、雨天。

每一天塞进《箱子》里,就是庞大繁杂的场景序列,他躺在酒店床上翻来覆去思考,从白昼睁眼到黄昏。

直到贤良镇的景色渐渐入夜,山里那轮月亮,浑圆的爬上山脊。

李司净忽然想看看月亮。

他走出房间,循着昏暗的楼梯,往酒店楼顶走。

这些乡野小镇的酒店,不过是一些老旧自建楼改造的住宿场地。

没有富丽堂皇的茶座、露台,只会在顶楼空出一片场地,大喇喇的晾晒床单与衣物,再象征性的摆放几张座椅。

李司净拖着椅子,坐在顶楼边缘。

他坐在那里,什么都在想,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忽然,他听到了脚步声,心头跳出一丝欣然雀跃,期待着周社告诉他:小女孩找到了,《箱子》能够继续拍摄。

转头却只见一道清瘦的身影。

“阿深?”

这样凄凉空旷的夜晚,独孤深睡不着,理由大约跟李司净差不多。

“不知道走丢的小女孩怎么样了……”

“警察一定会找到她的。”

李司净的回答笃定,就算警察找不到,周社这个王八蛋也必须找到。

“能够快点找到她就好了,今天我们在老楼的戏还没拍完。”

他的话语遗憾,说出了李司净的心声。

在鲜活生命的生死之间,这样的话,泛出了专注于自身的冷漠。

似乎他并不会为了一个仅仅见过一面的小女孩,过度揪心。

也许,是因为他经历了太多更为揪心的命运,将他的灵魂磨损得麻木不仁。

他们很像。

李司净想,可能因为他们太像,周社才敢笃定的说,独孤深就是最适合的林荫。

他叹息一声,终于良心发现似的,关心问道:“你来了李家村,有没有觉得不舒服?之前不是困得摔倒了吗?”

“我没事,只是会做一些噩梦。”

独孤深声音低沉,“李导你呢?”

“我也会做。”

也许不会有人比李司净更理解噩梦的痛苦。

浑浑噩噩的梦境,令人分不清幻觉和现实,仿佛这巨大的世界也是一场巨大的梦,他永远在等不知方式不知何时的醒来。

可是他依然会说:“不要太在意你的噩梦,那些只是过去没法忘记的痛苦。如果你总是咀嚼痛苦,人生都会跟着变难的。”

李司净学着宋曦安慰他一样,去安慰独孤深,全然不管自己又是如何固执的家伙。

“怎么了?”

李司净没听到独孤深的应和,只见他仰望月亮。

独孤深说:“可我的噩梦里,出现了已经去世的人。”

李司净猜测,去世的人是他的母亲、父亲或者任何一个他失去的亲人。

就像他总是梦到外公。

“我也经常做这样的梦。”

李司净说:“我总是梦到外公来救我。”

独孤深专注的听,连询问都带着谨慎:“即使我从来没见过的人,也会入梦吗?”

听到这样的询问,李司净诧异看他,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独孤深慌张的解释道:“就是那种……从来没有见过、仅仅是听说的人……李导也会梦到他的长相,和他对话吗?”

“会。”

李司净比任何人都清楚,再度惊诧于独孤深和自己的相似。

“别说没有见过只是听说的人,甚至根本没有见过,也根本没有听说过的人,也出现在了我的噩梦里。”

那是周社。

那样的梦境可怕又真实。

如果周社这一辈子都不出现,对他而言,就仅仅是一场又一场噩梦。

可周社偏偏出现了,鲜活温柔,百依百顺,与梦里冷漠残酷的模样截然不同,令他烦恼倍增。

他心跳如雷,感叹怎么独孤深也在做这样的噩梦。

梦里饱经生死,现实破碎虚幻,是他不愿面对的折磨和痛苦。

然而,和他最像的林荫,竟然也在反反复复的自我怀疑里,重走了他走过的路。

那样的路太苦了。

以至于李司净升起了宋曦一般的悲悯,坚定的告诉他:

“但梦只是梦,我们不能沉浸在梦里。”

“等《箱子》拍完,我带你去看看医生,无论是吃药还是住院,都得保证充足的休息才行。”

那些宋曦一一说出来,被他内心否定的话,只要换一个立场,他就可以坦然的拿去劝说独孤深。

就好像变得与他毫不相关似的,值得相信。

独孤深发出一阵干笑,局促的抓了抓头发,“原来是这样。”

“可能我最近压力太大,毕竟我没什么拍戏经验,很害怕会拖后腿……”

“你很有天赋。”

李司净肯定的说道,“我见过很多演员,你是最有天赋的一个。”

“就算是迎渡那个家伙,也是靠了导演打磨,但你不一样,你是天生的主角。”

他的话说得有些夸张。

但为了安慰一个情绪低落的林荫,他不介意使用任何的美好词汇。

“你可以跟迎渡学学。”

平时怎么都瞧不上眼的迷信大影帝,这时候却成了他极力夸赞的对象。

“别看他过度自信,目空一切,但是演技确实不错。可惜他有一点不好,今天居然跟我说,李家村太阴了,他帮忙请了地仙。”

“哈哈。”

对于这种怪力乱神的说话,独孤深笑出声。

“他确实很迷信这些。之前他还想给我算命,说要给我解梦。可是我做的梦……”

他并没有继续说,冷清月光笼罩的楼顶,陷入短暂的沉默。

李司净并没有追问。

毕竟他知道,有些梦并不能随随便便说出口。

但有了共同的声讨对象,他们的聊天气氛,轻松愉快很多。

“不是说迎渡总去清泉观,找道士做法转运吗?”

“估计他没少接触这些,然后每次都撞了大运,所以变得越来越信。”

“迷信也不算什么坏事,至少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如果你没事,可以找他算算。”

李司净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话,堂而皇之的安慰独孤深。

“这家伙说自己很灵的,可以逆天改命。”

独孤深没有接话,只是睁着一双眼睛,好奇的看李司净。

“李导,你信命吗?”

“不信。”李司净果断的回答。

独孤深笑得畅快,“那你还叫我找迎渡算命?”

“因为他是我外公朋友的孙子。”

李司净并不介意和独孤深聊起这些,“我相信外公,所以也相信外公的朋友。”

“至少,外公在日记里写得很清楚,他的朋友不会害人,迎渡是那位朋友的孙子,跟爷爷一模一样的胡言乱语,迷信命运,相信因果,也不会是什么坏人。”

独孤深需要与人接触,那么迎渡是最好的人选。

命运绝佳、有钱有闲、乐观开朗。

即使李司净看迎渡并不顺眼,也不得不承认,迎渡确实是好人。

与好人交往,永远不用担心自己受伤。

李司净并不了解迎渡的信仰,但他了解迎渡获奖的那些电影。

在月光朦胧的楼顶,他可以一部一部的拆开迎渡演过的电影,将它们当作迎渡的人生,耐心仔细的讲给独孤深听。

独孤深沉默的坐在一旁,表情总是泛着恍惚,似乎有话要说。

“你呢?”

李司净将话题抛给他,给了他表达的机会。

“你有什么喜欢的电影吗?我们可以聊一聊。”

“比起那些电影,我更想知道……”

独孤深止住话头,仿佛在努力克制自己说出口。

但李司净安静等他,并不催促。

这样的人只会在足够的耐心和等待里,尝试表达自己的内心。

终于,独孤深思考了很久,似乎妥善权衡了“可以问”和“不该问”之后,才犹豫出声:

“李导,你拍摄的《月光》到底是什么样的?”

第33章 第 33 章 《月光》

李司净很容易在这样的夜晚, 回忆起那一天的月亮。

浑圆悬于天空,洒下温柔如水的光芒。

即使城市灯火通明, 月亮也能照得水面波光粼粼。

李司净将摄像机架在了桥下,坐在寒冷的长椅上,对准了月亮照耀的桥。

高桥之上,汽车飞驰,还有摩托车嗡嗡作响,哪怕夜深了也是忙碌得川流不息。

显得月亮和他一样无所事事。

桥下覆盖着一大片阴影,横断了月光和灯光,给畏光的鱼留存了一片宁静的夜景。

这里是垂钓的天堂,李司净失眠的时候,走过来散步, 都会遇到一两个夜钓的人。

他们安静的守着河水, 等待着未知的猎物上钩, 像是蛰伏于夜的雕塑, 一动不动。

他想,他可以拍摄一晚上的月光。

记录月光之下的忙碌城市, 遇到一两个空手而归的钓佬,去问问他们出于什么心理, 能够整夜整夜守着一条城市的河流,乐不思蜀。

“扑通!”

巨大的重物落水的声音, 从桥的另一端传来。

他好奇看过去, 只见大桥阴影的明亮面, 有一个人。

那个人攀着栏杆,大半身体都探了出去。

似乎在看自己丢进河里的东西,又似乎想要自杀。

李司净很平静。

他并不是什么热情的脾气,他一向尊重他人命运。

然而, 那个人半挂在栏杆很久,终于不再看河,而是转头看他。

那个人发现了他,松开栏杆,穿过桥梁投下的阴影,慢慢走了过来。

月光明亮,灯光昏黄。

照出了那个人的身影。

她穿着老旧的运动衫,踩着一双运动鞋,容貌憔悴,显得十分苍老。

这么一个女人,五十岁或者六十岁,连头发都稀疏花白,不应该独自游荡在城市孤寂夜晚,却像流浪者似的透着她的落魄,可她面容柔和。

“我刚刚杀了人。”

那个人的声音更是喑哑,似乎早就哭得声带破碎,并不忌讳告诉李司净,“我终于杀了他,把他的尸体丢进了河里。你呢?”

“我在拍摄月光。”李司净指了指天上,“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作业,说是以《月光》为题,拍摄一部纪录片。”

他们像是夜晚相遇,偶然闲聊的路人。

而不是杀人犯和目击者。

“月光啊……”

那个人坐在李司净身旁,仰望月亮。

“我知道小学六年级有一篇课文,叫《月光曲》,讲贝多芬的。说贝多芬晚上在月光下散步,听到了有人弹他的钢琴曲,断断续续的,于是他就走了进去,见到了一个贫穷的哥哥和一个眼瞎的妹妹,他们买不起贝多芬的音乐会门票,贝多芬却给他们即兴弹了一首《月光曲》。”

她慢慢的说着这篇人尽皆知的故事。

仿佛发自内心的羡慕着命运给予穷人的好运气。

但是李司净知道,这故事是编造的。

很多编造的故事,塞满了奉为圭臬的课本,寄托着作者对未来的美好想象,拿去诓骗一代又一代的小孩子。

想不到,连这么一个大人也相信了。

忽然,那个人笑了笑。

“这个课文其实是假的吧?根本没有眼瞎的妹妹,也没有为穷人作曲的贝多芬。只有编出这个故事的人,去骗学生,希望他们相信这个世界很美好。”

李司净沉默看她。

可她并不需要回答,只是仰望着天空,任由月光洒在她的脸庞,抚平她脸上沧桑的沟壑。

“月亮是假的,月光也是假的,这个世界是假的,公平正义也是假的。”

她发出自己的感叹,没有得到回应与附和。

毕竟,她遇到的是李司净。

两个人在桥下,聆听凌晨轰鸣车响,河水潺潺,一语不发,更显得月色静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旁的人叹息一声。

“你不怕我吗?我刚才丢到河里的,是我刚杀的人。”

李司净想了想,“为什么要怕你?”

他像那个人一样仰望头顶的月亮,“我只是来记录这一夜的月光。”

那个人又问:“那你不报警吗?”

“李导,那你不报警吗?”

独孤深安静的听着,竟然问出了和那个一样的问题。

他显然在李司净讲述中,感受到普通人都应该察觉的危险。

“……你不怕她看见你目睹抛尸,杀人灭口吗?”

“不会。”

李司净依然可以回忆起那个人疲惫的平静,“她不是那样的人。”

漆黑夜晚,李司净眼里的泥泞污渍遍地,偏偏那个人的周围干干净净。

干净得对这个世界已经失去了期望。

她杀人,是处于绝望的唯一选择。

她抛掉尸体,是为了不惊扰晨练的行人。

她不会歇斯底里的选择无差别报复社会,她永远理智的信奉冤有头债有主。

李司净甚至觉得她走来跟自己聊天,是在等月亮下落,太阳升起。

当晨曦初绽,她会踩着工作时间去自首,只为了不给值夜班的民警,增添额外的麻烦。

老实本分的成年人,即使寻死也会保持最后体面的礼貌。

“为什么?”

独孤深见过的死亡里,尚未触及杀人抛尸这样的恶劣行径。

他不懂得李司净的笃定。

但李司净懂。

“因为她那晚杀死的,是五年前杀害她女儿的凶手。”

“她是一个母亲,她杀死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杀人犯。”

那位母亲的女儿刚刚六年级,吵闹着让她陪着预习了《月光曲》,然后第二天,她女儿被杀死了。

她的女儿死了,她的丈夫劝她理智一点,人还年轻,还能再生一个,最终受不了她的癫狂病态,选择离婚另娶。

她能做的,只是准备了五年、等待了五年,等到这个害死她女儿的凶手走出少管所,落了单,趁着夜色用准备许久的钢丝勒死了对方,然后把尸体丢进河里。

李司净在银辉之下,看向震惊错愕的独孤深。

他说:“这就是我记录的《月光》。”

李司净在学校里学习过关于纪录片的要点:真实的旁观,不加评论。

事情发生了,他原原本本记录了。

这就是一切。

李司净清楚房青川给出的评语,在评价什么。

德高望重的房老师,看完那段记录,就像他此刻看见月亮一般,仍可以清楚明晰的回忆起那位母亲平静的话语。

久久不忘。

她说:“我教我女儿要善良,这个社会却没有善待她。杀了我女儿的小畜生是个人渣,这个社会却没有给他应有的惩罚。”

“因为杀人犯才十二岁,他们就要保护杀人犯。”

“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我的女儿也只有十二岁,谁来保护她?”

这个世界总是要求着公平,却持续充斥着不公。

像是杀人犯剥夺了被害者的人权,却享有人权的尊重。

像是被害者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承担杀人犯做错事的后果。

李司净说:“我拍摄的《月光》,可以帮她减刑。”

“但是比起帮她减刑,我更希望那一晚上,我没有在那里,没有遇到她。她将尸体丢进河里,没有任何人目击,监控也彻底坏掉,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平平安安的过着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像是那些电影一样,她完成了作为母亲的责任,巧妙的逃脱了杀人罪责,对这个无情冷漠的世界依然保持活下去的热情,给了观众一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美好结局。”

独孤深听着,局促的出声,“可是……电影的美好结局,也是假的。”

“对,是假的。”

李司净抬起手,如水清亮的月色,清晰照出他的掌纹。

“就像这一缕月光,也是假的。”

月亮不会发光,它只不过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月光是假的,《月光曲》是假的,公平正义是假的,善恶分明也是假的。”

“那么,为什么不能给她一个虚假的结局,让她在虚假的故事里存在,真实的实现自己的愿望?”

那位母亲并不恐惧死亡,也不敬畏法律。

李司净记得,她只是说:

“如果我判了死刑,很快就能和她团聚。如果我活着,那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李司净跟独孤深聊了很久。

聊到月亮西沉,星星闪烁直到天台起了冰凉山风,冻得独孤深一个哆嗦。

李司净见状,结束了这场闲聊。

“太晚了,先睡吧,明天看看情况,等小女孩找回来了,我们还要拍戏。”

“李导。”

独孤深踌躇犹豫的出了声,“来到李家村之后,我似乎觉得外公还活着……”

李司净眼神复杂的看他,笑意清浅,“人不能总是活在过去。”

即使他们拍摄的是一部关于过去的电影。

教育独孤深的话,李司净信手拈来。

可他自己也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接受外公的去世。

或者说,他仍没有接受,所以才创作了《箱子》。

“你好好演完《箱子》,外公就会永远活着。”

他拍了拍独孤深的肩膀,离开楼顶。

也不知道这话是在安慰独孤深,还是安慰他自己-

独孤深回到房间,躺在床上,仍旧在想:

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他从小被教导善恶,杀人犯是坏人,被害者是好人。

偏偏在李司净的《月光》里,感受到截然不同的善恶。

他是希望现实像虚假故事一样,给那位母亲一条生路的。

又觉得孤孤单单独自一人活下来的生路……恐怕也跟他似的,徘徊挣扎,并不是什么好路。

独孤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的。

梦里也是一片明亮,并不是白天,而是月色明亮的夜晚。

他依旧坐在跟李司净闲聊的天台,身旁坐的人却不再是李司净。

那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清瘦年轻人,戴着一副厚重的眼镜,朦胧月色中,反射着柔和镜光。

“外公……”

独孤深诧异出声,见到对方戏谑笑意。

他顿时羞愧的道歉,“对不起,李先生。我怎么又梦到你了?”

“看起来,这里在吸引你。”

外公坐在那儿仰望月亮,厚重的眼镜折射了月光,显得他的脸庞轮廓瘦弱柔和。

“既然又遇到了,那就聊聊天吧。我也好久没跟你这样的年轻人说说话了,最近睡得不好吗?”

独孤深不擅长跟陌生人说话,但是外公对他而言不是陌生人。

“因为第一次拍戏,太紧张了。不过今晚不是因为拍戏睡不好,是因为我和李导聊了《月光》。李导……”

独孤深自顾自的说着,忽然解释道:“李导就是李司净,外公,他已经成为优秀的导演,回村里拍戏了。”

外公笑了笑,“我知道。他还是喜欢这样的故事。”

仿佛他知道《箱子》是什么故事。

独孤深在梦里,清晰觉得梦里的外公像极了他想象的长辈。

温柔、慈祥,有着超越年龄外貌的平静。

也让他的心变得平静。

“可是我们聊的《月光》,和我们拍摄的故事截然不同。因为纪录片只能记录现实吧……现实总不能像故事一样让人满意。”

“李导说,他接了老师的课题要求,想去拍摄一晚上的月亮,但是……”

独孤深激动的复述了他听到的一切,外公安静的倾听。

他们并肩坐在山麓,眺望着敬神山遥远的月亮,再度重复了那个关于月光的故事。

外公始终沉默。

直到独孤深问:“有时候我会感到迷茫,从法律上讲,杀了人的都是坏人,被害者的不需要是完美受害人,从道德上讲,也得死者为大。”

“可是在《月光》里,到底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我曾经也会有这样的疑问。”

温柔的月光,洒下如水的光芒,给外公单薄的白衬衫镀上了一层朦胧。

“似乎只要找到好人,我就能远离伤害,只要指责坏人,我就是正确的一方。等我见得多了,看得多了,才意识到这不过是一种简单天真的想法。”

“指责别人并不会让我显得正确,跟随声势浩大的讨伐,也不能让我远离危险。暴风雨来临前,每个人都是一株野草,有的命好,生在遮挡之下,有的聪明,择良木而栖。可是啊,等到暴雨肆掠,狂风过境,野草不过是野草。”

“……我不明白。”独孤深沮丧的回答。

外公笑道:“那你觉得我是好人吗?”

“当然是!”独孤深说,“李导跟我说,你来到李家村的十年过得很苦,你应该恨这个地方,依然放弃了回城的机会,留在了这个地方,教孩子们认字读书,帮村民写信,还编修了地方志。”

“如果没有你的话,现在的贤良镇根本搞不出什么传统民俗,更不可能去发展民俗旅游!很多关于贤良镇的传说、名人文化和祭祀习俗就会彻底消失。因为那些史料早就没有了……”

“而且你写的小说,都写得很好。前几天刚去贤良资料馆的时候,李导跟我讲了《守山玉》和《大山》的故事。”

“虽然我并不喜欢《大山》里面母亲的结局,但是守山玉能够狠狠报复愚昧的村民,就是我喜欢的故事!”

“能够写出这样故事的你,当然是好人!”

外公笑着回答:“但是,我杀过人。”

独孤深诧异的看他。

年轻的外公,脸庞有着时间铸就的温柔,厚重眼镜遮挡的神情仍旧平静。

“我是杀了人,才来到李家村的。”

“我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做的每一件事,都只是微不足道的赎罪。”

第34章 第 34 章 李司净,你去哪儿?……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独孤深立刻醒了。

他头脑昏沉,没能从外公的话里回过神。

外公……杀过人?

“阿深?阿深?”

门外呼喊模模糊糊, 听得出是万年在喊。

“来了!”独孤深赶紧翻身起来,打开门。

万年虚惊一场,“还好你没事。”

“怎么了?”

万年惊叫:“又出事了!”

警察白天来询问剧组,是走失的小女孩馨馨不见了。

可是凌晨的时候,警察又来了酒店,因为有个叫小安的男孩也不见了。

不到24小时,丢了两个孩子,放贤良镇这样的小乡镇,绝对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整个镇子都醒了过来了,没有人敢用安慰馨馨父母的话去安慰小安父母。

因为两边的父母都招来了一大帮子的亲戚朋友, 声势浩大, 立刻就要趁夜巡山。

那架势, 找不到宝贝儿子就要把敬神山掘地三尺!

万年说话有些夸张, 但也差不多了。

李司净站在酒店门口,见到狭窄的乡镇马路, 站满了人。

如果不是警察富有经验,叫他们提前下山, 他们恐怕真要成对方眼里的绑架犯了。

警察不仅要查孩童失踪,还要保护剧组。

“大家冷静一下, 精力集中找孩子。这里是酒店, 有监控的, 身份有登记的,我们都查过了,他们下午四点就回了酒店,一个人没少, 不可能绑架孩子!”

警察说得倒是有凭有据,家属们的态度可就不一样了。

“我们家小安懂事听话,不会乱跑。”

“镇上都是邻里乡亲的,谁家没孩子?从来没出过这种事情,一定是外地来的拐孩子去卖。”

“他们剧组一来,孩子就没了,肯定跟他们有关系!”

因为太巧了。

剧组一来,这么一个出门全是熟人的小镇子,多少沾亲带故,却接连丢了两个孩子,连监控都查不到踪迹,怎么想都不对劲。

凌晨两三点,闹得人心惶惶的,李司净听得头疼。

他站了出来,说道:

“我们是来拍戏的,每个人都带着工作,没必要去绑架你们的孩子。如果你们要搜山,这点人不够,我们可以帮忙。”

家属那边听了不乐意了。

“凭什么信你,你说你们来工作,谁又会嫌钱多?”

“现在孩子卖出去可值钱了,我们丢的可是儿子!”

李司净也不是非得帮人找太子。

他只是担心这群人不听劝阻去了李家村,破坏了他们满地没来得及收拾的钢架、布景。

眼前的人们是半点不让,李司净直接吩咐万年:“把迎渡叫来。”

影帝好用的地方,不仅仅是试镜、演戏、拉投资。

还有现在。

迎渡凌晨睡眼朦胧,被吵醒了不说,还得顶着路灯的凄凉光线,拿个喊话器做承诺。

“朋友们,我是迎渡,刚演了电影《旧事》拿了最佳男主角的那个。你们别怕,我们是正经剧组,来给李家村拍电影的,绝对不会做拐卖小孩的事情。”

一道尖锐女音怒火滔天:“你谁啊?你说你不会拐卖小孩就不会?”

迎渡还没反驳,她身旁的小妹妹已经叫了起来:

“妈,他是影帝!明星!身价几千万上亿,要什么孩子没有?”

那群人熙熙攘攘的叫:“怎么帮着外人说话呢,那可是你亲弟弟,影帝怎么了,赚多少钱他生得出儿子吗?”

竟然还有哑声调笑的:“嘿嘿,别说他生不生得出儿子,我都想做他儿子!”

李司净对于这些人的吵闹,已经感觉烦躁。

他催促迎渡:“快点,跟他们说你带队巡山,一定把孩子找回来。”

“你……”

迎渡杀人的心都有了,这时候也只能拿了喊话器:“现在找孩子要紧,我在这里保证,我们和你们一起进山,一定把孩子找到!”

他这算是立了军令状。

那些讨说法的亲戚朋友,也算得了说法,商量着怎么分组进山了。

“完了完了。”

迎渡见着人群里有人录像,收了喊话器,转头就跟李司净抱怨。

“你这是给我找的什么事儿啊,传出去毛伟不得活剥了我。”

毛伟是他经纪人。

一入剧组就把他手机收缴了,唯恐他做出有损《箱子》声誉的事情,这才派了五个保镖做助理,一定要看住他。

谁知道,根本看不住。

李司净一句话就能把他推上风口浪尖,这俩丢失的孩子必须得找到。

“放心,传出去你的经纪人只会感谢你。”

李司净凡事算计得清楚。

影帝深夜帮忙找孩子,既亲民又拉好感,正适合迎渡这样不着调的演员。

他甚至调侃道:“你不是会算命吗?现在就是轮到你显灵的时候了,等找到孩子,家属还要给你发锦旗。”

迎渡可不敢要这些人的锦旗。

又没法反驳李司净的话。

昏黄灯光之下,他看向那座随时能见到的敬神山掐了指诀。

“大安、速喜、留连。”

他报得极快,却皱起眉间,“小孩没事,一定能回来,但是……”

但是他没说,径自走到纪怜珊那儿。

“姐,你们女人都别跟我们上山了,就留酒店里休息。”

“休息什么?我要帮忙找孩子。”

纪怜珊半夜被吵醒,见了众人都在筹谋着上山,她怎么可能安安心心在酒店睡觉。

“剧组都要上山,我跟着去怎么了?又不是没拍过夜戏。”

“这跟拍夜戏一样吗?”

迎渡音调高了几分,“山里危险,你一个女人跟着去能帮什么忙?不出事就算帮大忙了。”

“要你管!”纪怜珊声调尖锐,“我走南闯北,还能在山里出事?”

姐弟说不上几句就能点炸。

李司净把各个拍摄场地的负责人都叮嘱了一遍,转头就见两姐弟当街吵架。

“珊珊姐。”

李司净赶紧过去调解姐弟恩怨,“你和后勤组的留在镇上,沿河沿马路找找,随时等我们的消息。山上我们去就可以了,本来有些器材没收好,得检查一下,也需要人在酒店核对。”

纪怜珊听完,瞥了一眼迎渡,话都不想多说的走了。

迎渡还满腹牢骚。

“不都一个意思,凭什么她听你的,不听我的?”

“您老人家少说两句吧。”

万年都听不下去了,赶紧把车门打开,请影帝上车。

“这是内讧的时候吗?那边还有人拿手机录像呢,估计网上刚宣传完你助人为乐,立马就能播出你和珊珊姐吵架视频。”

他这一说,迎渡满脸不情愿的上了车。

大影帝这会儿记起影响来了,不忘辩驳:“李司净,是纪怜珊先跟我吵架的,我明明是关心她,她不识好歹。就算网上闹出事了,你也不能算我全责,我最多半责!”

李司净嫌他烦,没理他。

上车只问:“你算出小孩在哪个方位了吗?找不回小孩,《箱子》都得停拍。”

那可是比网上闹出事更为严重。

迎渡终于忍了脾气,在轰鸣的发动机响动里出声:

“一个近在眼前,一个山北水南,但是我们找不到,要等时机。”

李司净没听明白,最烦谜语人:“什么意思?说清楚。”

迎渡沉默许久,盯着那座越来越近的大山。

“意思是他们不是普通的走丢,确实是被人拐走的,但是拐走他们的人,也许会些邪门歪道的术法,让他们此时处于阴阳两界之间,虽然没有大碍,但是不生不死。”

“能找回来,可不能保证找回来的还是那两个孩子。”

李司净讨厌玄学命理。

就像他讨厌此时的迎渡说得不清不楚又清清楚楚。

走丢的孩子,永远只有找回来和找不回来两种情况。

然而,迎渡这么神神叨叨一说,李司净立刻意识到更为现实的可能性——

找回来的孩子,也许会死、会瘫、会受伤。

过于脆弱的生命,从他们失踪那一刻起,就变得无可挽回。

车辆疾驰李家村,李司净仍在沉思。

山南水北谓之阳,山北水南谓之阴,如果迎渡算的有几分对,他倒是清楚敬神山里两个朝北且阴气极盛的地方。

一个是《箱子》拍摄选址的土地庙,还有一个……

“到了。”

万年在路边缓缓停车,剧组的车辆已经在不宽的马路旁停出了一排,工作人员拿起了手电筒,往山上的取景地走。

李司净下了车,见独孤深站在路边等他们。

刚才实在场面太乱,没来得及顾上独孤深,想不到他已经坐着车先到了地方。

想来也是跟迎渡闹了不痛快,不愿意再跟迎渡同车。

可惜,这不是闹别扭的时候。

李司净看了看阴黑深邃的大山,立刻叮嘱道:

“迎渡,你跟阿深一组,他出事了你全责。”

“喂!”

迎渡一身责任越加越重,“李司净,你去哪儿?”

李司净的手机,亮起昏暗的电筒光,照出了不同的路。

“你别管。”

他脑海盘旋着生和死,觉得周社这个王八蛋信口雌黄,什么都做不到却骗他无所不能。

敬神山漆黑的山路,李司净已经很熟悉了。

以前回来取材、给外公上坟、被噩梦折磨得无法入睡的年岁,这样的路反反复复走过很多次。

即使只有手机微弱的光,也不妨碍他顺着阴冷的石阶,顺利走入敬神山。

他不信任何人。

更不该信周社。

手里照亮前路的光线,足够拨出一通电话确认周社在做什么,能不能找回孩子,李司净却沉默前行。

他本能的感觉,孩子会在外公那里。

或者说,他不会无缘无故做一个外公藏起女孩的梦。

忽然,手机亮起了屏幕。

一贯静音的手机,跳出了等待接通的界面,“周社”两个字在接听、拒绝之间,清晰可见。

李司净并没有接,也没有停步。

来电连续出现三次,都以沉默的未接结束。

他想,他知道周社要说什么……

不要独自走进山里。

不要去外公的坟墓。

他一句也不想听。

李司净在往山的北边走,沿着河流以南的地方,穿过一片茂密竹林,就能去到外公的坟墓。

那是他熟悉的地方。

熟悉到迎渡说出山北水南,他就能够立刻想到的地方。

李司净在村里取材,听了不少关于外公的过去。

也听了他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些坐在老家院子里,枯槁得神志不清的老人,即使口齿不清了,仍会去骂:“李铭书不是个好东西,他留在村里就是害我们的!”

因为外公的墓地选在敬神山极阴的地方,在老人眼里,给这座偏僻破落的村子,带去了晦丧的阴气。

当时李司净麻木的听着,仍是仔细的记录了下来。

又在《箱子》立项之后,请了镇上专门做丧事一条龙的阴阳先生来看。

外公的墓确实选得不好。

背阳向阴,竹林丛生。

按照阴阳先生的说法,这样的墓阴气汇聚,魂魄不安,对于活人更是大凶大险。

连阴阳先生都愿意为他另择一块福地,尽快搬走才不会影响子孙后代的运势。

可李司净不在乎这些。

他信外公。

这样凶险的墓地,是外公写在日记本上,亲自选择的。

“这地方依山傍水,又能远眺镇上资料馆,应当是我最佳的归处。”

“毕竟她在这儿等我很久了。”

她是谁,外公从来没有明说。

但李司净清晰知道,她是外婆。

遥远的童年记忆,仍有茂密竹林,难走的山路。

外公带他去给外婆上过坟,这里原本是外婆的墓地。

在外公死后,才成为了他们两人的合葬墓。

说是合葬墓,却没有贴上外公外婆的照片,也没有写外公外婆的名字。

那块李司净年年祭拜的墓碑,上面写的不过是:书山贵向乘生气,玉水藏风永吉祥。

普通的祭奠词罢了。

冷风吹拂竹叶,坟墓必经之路的竹林,已经不如夏季来得翠绿,落下了不少枯黄的竹叶,仍有深绿的叶影垂拱出道路,在凌晨显得有些凄凉冷清。

竹林阴影遮蔽月亮,使得手机的光亮尤为重要。

李司净抬起那束微弱的电筒光,扫过墓前,竟然见到了一个陌生的背影。

那人穿着黑色的夹克衫,锃亮的布料棱角在月色照耀下反射尖锐的光。

他立在墓碑旁,肃穆得像是凭吊。

第35章 第 35 章 我找李铭书。

李司净差点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

直到对方打量他的视线, 激起了他强烈的熟悉感。

凶神恶煞短平头,眼睛带着审视。

是严城。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来做什么?”

李司净对陈莱森那边的人, 绝对没有任何好感。

更何况严城是陈菲娅的监护人,又是陈莱森的生活助理,听起来他绝对是陈莱森作案的帮凶。

李司净顿时戒备无比。

严城却看向那座刻着祭奠词的坟墓。

“我找李铭书。”

语气平常,仿佛这里是李铭书的暂居地。

来这里找他,就会有人回应。

李司净也是来找外公。

无论是梦境,还是迎渡临时算出的山北水南,都指引他到这个地方。

他几乎立刻就下了定论——

“你绑架了贤良镇的孩子?”

明亮月光之下,严城皱了眉。

他的眼睛总是带着奇怪的打量,沉默寡言得李司净都怀疑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听见了他的声音。

“我没有必要绑架什么孩子, 如果一定要拿人来换些东西, 我有更好的选择。”

那个选择, 在他视线里直白无疑。

蛰伏在墓地的阴黑幻觉, 随着他的视线,陡然清晰。

黑夜隐匿的黑泥, 汩汩涌来。

李司净在泥泞的逼迫下,察觉到危险, “比如说我?”

严城没有回答,他走过来的步伐就是答案。

他凶恶的脸, 逆着月光沉入一片黑暗。

连李司净眼中一贯黑沉的泥泞, 都随着他的步伐缠绕出诡异的沼泽。

却不能阻挡这样一个人的前进。

他说:“李铭书没有告诉你吗?”

“山会吃人, 不要随便回来,更别为了一个可笑的电影,浪费你的命……”

泥泞织成罗网,李司净能够闻到萤绿迂腐的腥臭, 仿佛沉积千年的瘴气。

瞬间就能将他捕获。

李司净双击手机音量下键,启动了录音。

“所以,你是为了阻止我拍电影绑架了孩子,还是为了这座山绑架了孩子?”

只要严城说出只言片语的真相,李司净就不会错过录下他犯罪自白的机会。

然而,严城竟停下了脚步,堪堪站在萤绿罗网之后。

李司净看不清他的面目,只听得他的声音格外阴冷。

“孩子?”他语气轻蔑,泛着一种独特的冰凉。

“你也曾经是一个孩子,但是你还记得你的妈妈叫什么名字吗?”

李司净不会回他,脑海依旧会浮现出答案:李……

思绪却卡在姓氏,再也无法继续。

他是跟妈妈姓的,妈妈也是姓李。

但是……

他想不起来妈妈叫什么名字了。

那一刹那,李司净冷汗连连,后背发寒。

那种努力回忆却始终抓不到关键的迷茫,令他头晕,根本站立不住的眼黑想吐。

可怖的黑暗罗网,仿佛抓住了他脆弱的瞬间,猛然扑了下来,将他牢牢捕获。

李司净在黑泥侵蚀中,彻底失去平衡。

他勉力的伸手抓住粗糙冰冷的墓碑,才没丢人的在外公坟前摔倒。

坚硬的石头割手,促使他神智回笼。

依然无法摒除思维阻滞带来的恐惧。

妈妈……

他脑海不断回荡这样的称呼,但他清楚知道这不是妈妈的名字。

他想不起妈妈的名字,所有的可能性断在了“李”,再也没有下文。

只剩他肢体发颤,差点要扶不住粗砺的石碑。

“不记得了是吗?”

严城的声音透过烦躁的耳鸣,辨不明情绪。

李司净摇摇欲坠,只能感受到这个罪犯的帮凶靠近。

严城在看他。

审视的视线宛如黑夜利刃,即使他痛苦得无法思考,也能感受到尖锐的锋芒穿透灵魂,看的另一个人。

“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就这么心安理得、忘得干净的过了这么多年?”

李司净看向严城。

“你……”

喉咙涌上铁锈般的气息,似乎他多说一句话都会就此窒息而亡。

“李司净,你可以杀了陈莱森,可以为了李铭书回到这座山,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救她?”

严城的声音在漆黑淤泥里,回荡出古怪的咆哮。

“她是因为你,才消失在这座山里的……你杀了她……”

声音渐渐模糊,变为水底轰隆般的回响。

李司净头痛,无法睁开眼睛。

可他就算闭上眼,也能见到黑暗漆黑中漂浮的深沉绿色,如同沤出微生物的泥沼,灌入他每一寸毛孔,浸进他每一根骨缝。

他心脏炸裂,仿佛回到他病入膏肓体温36.2℃的时候,耳畔的轰鸣持续炸响。

千千万万吵杂声音之中,他听见轰隆呼喊。

没有一句能听清,痛苦得呼吸溢满铁锈味,连急促的张嘴寻求到的都是灌入的血腥。

“司净。”

终于一声清明,炸开混沌。

李司净再回过神,已经靠在外公的墓前,急促喘息着见到灰色风衣迎风猎猎。

他不需要细想,就知道来的是谁。

他听到严城痛呼,他听到肃杀风响,他脑海不禁回忆起被周社打得半死不活的陈莱森。

周社真的会杀人。

“别杀他——”

李司净本能的说出这样的话,在极度痛苦里,保持着最后的理智。

“他知道孩子在哪儿,他还知道……”

还知道我妈妈在哪儿。

李司净眼泪无法克制的流淌,只要脑海浮现出“妈妈”,没有哪一处不难受。

严城在周社手下捡回了一条命。

李司净却没办法挣脱如同梦魇般的现实。

他根本没法分辨,这是他发病了,还是中了邪门术法。

笃定的唯物主义,总会在难以克制的折磨里,令他相信妖魔鬼怪的存在。

他落入温暖的怀抱,才意识到自己浑身无法克制的颤抖。

恢复神志后,他听到的不再是模模糊糊的轰鸣,而是严城清晰的指责。

“你不该活的,李司净。”

严城每句话都沾染恨意,“如果没有你,她就能活着。”

李司净不知道严城什么时候走的。

等他在巨大的冲击之下,稍稍清醒,第一反应就是从口袋翻出手机,拨打他爸的号码。

“喂?净净?怎么这么早打电话?拍戏熬了大夜吗?”

环境很安静,声音很轻松。

李司净的痛苦,只能支撑着他问出一句:“爸,妈妈叫什么名字?”

“啊?”

那边他爸显然难以置信。

“你傻了吗?突然问这种问题,你妈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伤心的。以前你就干过这种事,闹得妈妈回来心情都不好。最近她忙,你千万别在她面前搞事情。”

“你要她的资料是办什么手续,还是做什么登记?发给我,我来弄。”

“平时你做什么都不管的,这种话可不能再问了,知道吗?”

左顾言它,就是不告诉李司净,妈妈叫什么名字。

那种贯穿脑海的眩晕阵痛感,挥之不去,甚至弄得李司净眼前一黑。

掌心的手机被抽走,周社替他跟他爸结束通话。

“哥,李家村在做人口普查,随便问了一下。”

他爸似乎松了一口气,“哦,可是他妈妈的户籍早就迁走了,不算李家村的人了,他们搞错了吧。”

周社的回答:“可能是搞错了,我跟他们说,叫他们去派出所查一查。今天净净拍戏熬太久了,一时回不过神,你别担心,我会照顾他的。”

礼貌和煦,敷衍妥当。

派出所……查一查……

李司净挣扎着起来,念头无比强烈,他要去派出所查一查他妈妈的名字。

无法站稳的双脚,终于迈出了步子。

离开了温暖怀抱,风一吹浑身瑟瑟,他才发现自己衣服湿透,紧贴在皮肤,沉重得如同枷锁。

周社将他捞了回来,用宽厚的风衣裹住。

“别想了。”

李司净震碎的清明,顾不得去质疑,只是狠狠抓住周社的衣领。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想不起来妈妈的名字!”

周社只是平静看他。

“因为死人不需要名字。”

李司净眼泪干涸在眼眶,无法从周社的脸上看出半分虚实。

“什么……你在说什么……”

“她死了。”周社说话总是温柔无情,“死在这座山里,失去了名字。”

李司净耳畔轰鸣,思绪炸响。

他二十四年的记忆,有过外婆的坟墓,外公的葬礼,却找不到关于妈妈的记忆。

他的妈妈应该长什么样子?

他的妈妈应该叫什么名字?

什么都没有,只有周社回来的那一天,突如其来的温馨美梦。

只记得模糊温柔的声音,笑着劝哄道:

“睡吧睡吧,妈妈在呢。”

这就是他对妈妈记忆的全部。

除此之外,都是爸爸说的“妈妈很忙,妈妈在出差,妈妈很担心你”。

一句一句,像是他爸精心编制的谎言,像是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

妈妈已经死了。

体内无法宣泄的苦痛洪流,在意识到这件事时瞬间凝固。

李司净没法发出声音,整个头脑空白一片,只能机械执着的问道:

“那她叫什么?她的名字是什么?”

“李灿芝。”

周社拗不过他,平静的回答,“灿灿其华,芝兰玉树。是李铭书给她取的名字。”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李司净被眼泪淹没。

他所有的梦境和记忆,都没有这样的名字。

空旷的家,空旷的对话,只有妈妈、妈妈、妈妈。

妈妈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因为她已经死了,不被任何人记得。

李司净狠狠抓住周社,恐惧悲伤变为了愤怒和憎恨。

他一如既往憎恨周社的平静如常、事不关己的表情。

“你什么都能做到,为什么不救我妈!”

“乖侄子,你忘了。”

周社语气温柔,轻轻抱住他,在他耳畔提醒道:

“你的愿望是让外公活过来。”

他要外公活过来,他要妈妈重新出现。

他太贪心。

所以受到了这座山的惩罚,丢失了属于妈妈的回忆。

李司净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去的。

或者他已经死了,才会站在雾气缭绕的森林,面对空无一人的黑夜。

是梦。

做过许多次的梦,没有任何值得他恐惧的地方。

毕竟他十几年如一日,在梦里见到敬神山漆黑的树林。

茂密、阴暗,夜风吹过卷起簌簌作响的枝叶。

不会有人存在的,漆黑一片的静谧梦境,会静静的结束……

“不可能的,城哥。”

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带着李司净陌生又熟悉的腔调。

“我怎么可能放弃净净,你说他不该活着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我爸,我曾经也不该活着。”

“妈妈?”

李司净死寂的心脏在梦里跳动。

他从未在梦里这么清楚意识到妈妈在说话。

空无一人的梦境,引出了李司净的所有焦急。

漆黑深邃的树林,成为他找寻妈妈的障碍,他独自穿行在浓雾里,每一步都像跋涉在腥臭泥泞。

他分不清这是他极度惊慌后的幻想,还是真实的梦境后续。

直到他漫无目的徘徊,迷失了树林里的方向,才在彷徨无助中,再度听见声音。

“净净,不要哭,外公在树林外等你。”

妈妈总是温柔,“答应妈妈,从这儿一直走出去,没有见到外公之前,一定不可以回头。”

“妈妈你呢?”小小的孩童,带着哭腔,透着深深的不愿。

那是李司净的声音。

李司净知道,他小时候特别喜欢外公,让去找外公绝对不会有半分犹豫。

可他能够感受到自己不愿离开的恐惧,简短的一句询问,都能让他见到六岁时候的自己,多么执着的仰头,攥紧妈妈的衣摆,不肯松手。

“妈妈要去找外婆。”

妈妈的声音模糊了,变得断断续续,“外婆啊,就是妈妈的妈妈……净净……答应妈妈……无论如何……不要回头……”

森林升起了浓重的雾气,漆黑的、泛着萤绿的光亮,汇聚成了深邃的泥潭,阻挡了李司净的视线。

他看不见了。

却依然能够听到树林里的响动。

鞋子踩碎落叶,低沉压抑的喘息,是一个女人独自在逃亡。

昏暗的树林遮蔽了月亮的光芒,无法照出她的前路。

她什么都看不见。

她的脚步依旧坚定。

李司净心跳急促与踩碎落叶的脚步声共振。

他恨不得那道步伐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妈妈!”

熟悉的声音,从不该出现的方向传来。

李司净心跳骤停。

妈妈,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

“净净?”

李司净听到了妈妈的呼唤。

听到那道逃亡的脚步声,迟疑的转了方向,在一片漆黑里向着另一个方向焦急奔去。

“净净?”

黑暗吞没了一切,也吞没了妈妈的身影。

李司净睁开眼睛,连呼吸都凝滞了。

他浑身冷汗,整个唇齿微微颤抖,几乎分不清刚才的一切是梦还是记忆。

直到温暖的手掌,覆盖他的额头,仿佛梦里妈妈摸过他的额头。

“司净?”

李司净仍旧存在于那种差之分毫的之后,抓住周社的手,不愿这一丝温暖远去。

眼泪流下来。

“她本来可以逃的。”

“但她为了我。”

哭声在寂静房间回荡,李司净宣泄着苦闷,还有十数年未曾想起的过去。

妈妈是什么时候不在的?

他六岁的时候吗?

他第一次有记忆回到李家村的时候吗?

那就是十八年前,甚至比外公去世更早的时候,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只记得泥泞的村路,温柔的外公,带着他去给外婆上坟。

“我和外公去的,那真的是外婆的坟?”

“走过竹林我见到的漆黑阴影,真的是我的噩梦吗?”

“周社……周社……”

周社并不回答。

李司净停止不了痛苦的喃喃,无论是睁眼、闭眼,都忘不掉林叶簌簌,鬼魅一般出声的“妈妈”。

他害死了妈妈。

“小叔……”

李司净虚弱的喊周社。

周社终于无奈的伸手,抚摸他汗湿的额头。

“这不是你的错。”

苍白的安慰,无法唤醒李司净的神志,却给了他一丝属于“小叔”的安全感,短暂的抑制了他的痛苦,让他能够思考。

“外公一直知道发生了什么……”

外公什么都知道,外公什么都记录了下来。

那篇《大山》清楚的记录了李灿芝的一生。

生于大山、父母遗弃,好不容易在城里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偏偏有了一个儿子。

她要救昏沉不醒的儿子,她选择回到想要杀死她的大山。

如果没有那声呼唤,她不会回头。

那是什么声音?

那是谁在喊她?

李司净已经完全弄不清楚,梦里喊那声“妈妈”的,是六岁时候的他,还是一个伪装的鬼魅。

一个仿佛杂糅了《大山》的噩梦,令李司净脸色苍白,反反复复去想外公在日记里感慨:

“很多人驳斥我创作《大山》的目的,说我是破坏团结、居心叵测。但是这座山里丢失的孩子,死去的女人,数不胜数。满是记录的纸页,都是没有名字的棺材。”

“山在吃人,却总会有人忘记。”

丢失了名字的女人,掩埋了名字的棺材,成为了李司净创作的《箱子》。

可他从来不知道……

“是我害死了妈妈。”

“不是。”

周社为他拭去泪水,“是这座山害死了她。”

“山里有什么东西,它凭什么决定人的生死!”

李司净不接受一座沉默的大山成为人类无法逾越的规则。

“无论是什么东西,它才是最该死的!”

妖魔鬼怪、祖宗神明。

总有什么东西在装神弄鬼,在造化弄人。

李司净的声音回荡,有了最为直白的恨。

如果是山,他就挖空山,如果是人,他就杀光人。

周社只是看他,并不回答。

“咚咚咚!”

敲门声急促响起,打断了李司净疯狂的妄想。

万年的声音从外喜悦的传来:“李哥,馨馨找到了!是珊珊姐在河边找到的 !”

纪怜珊留在镇上,跟着后勤组在贤良镇附近找孩子。

不多一会儿,她跟人群走散了,助理慌得要报警,却见她抱着浑身湿透的馨馨,从河的另一端出现。

大家都聚在酒店简陋的大厅,听着纪怜珊讲述找孩子时的情况。

“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了,当时好黑,我路都看不清了,却遇到一个人跟我说,好像看到小女孩在河边,我就沿着她说的方向,找到了馨馨。”

跟警察说过的话,纪怜珊再说一遍,都透着如梦似幻的不可思议。

“我弟个狗东西,还叫我别去河边,我要是跟他一样封建迷信,怕有危险,不敢去河边,就找不到馨馨了!”

她愤慨的嘲讽迎渡,引得剧组的人忧心忡忡。

“换我听了迎渡的话,肯定不敢过去的。珊珊姐还是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啊。”

“珊珊姐,你是真的胆大,河边那么黑,连灯都照不亮,也敢去找孩子,幸好你们都没事。”

李司净站在一旁,察觉到一丝不对。

“谁跟你说的?她为什么不去救孩子,偏偏要告诉你?”

他想,这个人会不会是绑架犯的同伙,良心发现的叫人去救小女孩。

却见纪怜珊一双眼睛锃亮,仔细端详着他。

“李导,你是李家村的人吧?那个人说不定你都认识,会不会是你的表姐表妹之类的?”

纪怜珊说得高兴。

那么沾亲带故的一件好事,当然要刨根问底。

“因为那个人长得跟你好像,我乍眼一看,都叫她李导了,结果才发现她梳了一条长辫,是个女的。”

然而,李司净脸色苍白,骤然激动。

“她有没有说自己叫什么?她是不是叫李灿芝!”

纪怜珊被他突如其来的询问,吓了一跳。

有些慌张的回答道:“当时太乱了,我看馨馨一身湿透,急着送孩子去医院,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名字,说不定就是她。”

“天很黑,灯又不亮,我看起来就觉得你们简直长得一模一样,我还奇怪呢,李导怎么戴了假发……”

她不好意思的笑,“真的好像啊!”

纪怜珊新奇的感慨这世上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的姐弟兄妹。

李司净的眼睛却焕发光彩。

“我长得像妈妈。”

他喃喃自语,“我应该长得很像妈妈!”

“那真的是妈妈那边的表亲了?”

纪怜珊笑着道,“你一定要跟她说,怎么做了好事一声不吭的走了,如果不是她……李导?”

李司净往酒店外奔去,熹微的晨光扫去他一身的疲惫。

妈妈还活着。

无论是灵魂、是鬼怪、是活死人,只要纪怜珊见过,她就一定活着。

“李哥你去哪儿?”

万年看他这样,焦急的跟了上来。

“找表亲也不急着这会儿啊,你先休息休息……”

“我知道谁是绑架犯了。”

李司净说得笃定,不大的贤良镇,他清楚派出所在哪里。

“我要报警抓他!”

抓到严城比任何事都重要。

因为他跟妈妈一起回的山。

第36章 第 36 章 会死的……

有了纪怜珊的协助, 李司净报警的信息变得格外可信。

“绑架小孩的是一个叫严城的男人。”

李司净的猜测有理有据。

“他之前是陈莱森的生活助理,陈莱森进去之后, 人就消失了,突然出现在这里绝对不是巧合。”

“现在恋童癖这么多,镇上先丢女孩,又丢男孩,足够说明他们的绑架带有目的性,说不定就是给陈莱森之类的人做掮客。”

陈莱森的大名,哪怕是偏远乡镇的警察也知道。

太多有钱的变态,就喜欢折磨小孩,能跟陈莱森这种人渣扯上关系的严城,立刻成为了关注对象。

可惜, 李司净手上没有严城的照片, 更没有名字之外的相关信息。

警方就算是调取贤良镇的监控, 也需要他的协助, 才能辨认严城的踪迹。

“我留在这里看监控吧。”

这时,万年主动请缨, “剧组拍戏要紧,离不开你。而且我见过严城, 他长什么样我记得清清楚楚,准能一眼认出来!”

万年平时嘻嘻哈哈, 在正经事上一贯靠谱。

再加上《箱子》的拍摄日程安排紧密, 不能再耽误下去。

于是, 万年留下来协助警方抓严城。

李司净带着剧情回了老楼,继续去磨《箱子》的拍摄。

警方效率极高,不到一天时间,李司净就收到了万年发来的消息。

万年:李哥你看, 是他吧!

附上的照片,是透过手机镜头拍摄的监控画面。

即使有几分失真,依然可以清楚看到一个男人站在贤良镇一间药店门外。

他穿着李司净见过的厚重皮质外套,寸板的头发,凶神恶煞的长相。

确实是严城。

但是画面角落,露出了一身漆黑,低着头的身影。

那道瘦弱身影,是看不清脸的。

李司净竟然凭着模糊的身影,觉得那是陈菲娅。

陈菲娅为什么会在这儿?

难道严城真的是她监护人,是她的亲戚?

李司净心有猜测,并没有多事。

手机立刻回复了万年:是他。

消息发送后,他果断给宋曦拨了电话,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你知道陈菲娅去哪儿吗?”

“怎么了?”

宋曦已经出院,悠闲享受着病假的休息。

没想到会接到李司净的电话,来问陈菲娅。

他有些回不过神,仍是如实告知:

“陈菲娅和严老师来探望过我,说他们要去旅游。”

因为他们要去旅游,所以宋曦也想去旅游。

暂停心理咨询,放下一切,好好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休息十天半个月。

但他绝对没想过,陈菲娅旅游目的地会是李家村,还跟绑架孩子扯上了关系。

“我觉得她不会做这种事……”

宋曦一向很少情绪化,他耐心的解释。

“当时我跟陈菲娅简单聊了聊,她的状态没有改善。但是她很喜欢你的电影。”

“喜欢你电影的人,应该不会去做伤害小孩子的事情。”

他们聊到李司净的电影,并不是宋曦起的话头。

陈菲娅一如既往的不爱说话,不敢跟他对视。

即使罪魁祸首陈莱森进了局子,也没能从她脸上看出半分欣喜。

仍是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

宋曦希望跟她聊聊,哪怕仅仅作为一个朋友。

“如果你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思,也没有一定要死的理由,能不能再等一等?”

“你看,今天下了很大的雨,等一等明天会不会天晴,等一等阳光透过白云,等一等小狗走出来遛弯,野猫出来觅食。”

陈菲娅听了这话,稍稍抬起了视线。

她眼神茫然,却愿意听宋曦继续说下去。

也许是因为小狗小猫,也许是因为雨后天空。

宋曦露出善意笑容:

“或者去看一场电影,听一场音乐会,参加参加年轻人的活动。之前不是跟你说,我有一个朋友,他在拍电影,那部电影非常有意思,叫做《箱子》。这电影明年就会上映了,他说要送我点映的票,到时候也送你一张?”

“我看过他的电影。”

陈菲娅在长久的沉默里,终于说了话:“那个黑白的村子的电影……”

说着,她又垂下视线,盯着自己攥紧的指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下去。

宋曦知道,她说的是《村落》。

这孩子极度的敏感自卑,需要宋曦耐心的追问:“怎么样?《村落》好看吗?让你觉得开心或者难过吗?”

陈菲娅没有回答。

他们长达一年的咨询,常常处于这样的尴尬沉默。

宋曦还没想好另起什么话题,忽然听到陈菲娅问:

“宋医生做过那种梦吗?”

她声音很低,宋曦得专注去听。

“那种绝望到不如死了算了的梦,忽然有人来救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