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这才是你的愿望。
在一片虚假的网络里, 偶尔会出现迎渡这么一个无所畏惧的真实明星。
有时候他会说最近运气不好,去清泉观拜了拜, 把抽到的下下签烧了,人定胜天,走着瞧。
有时候他会说今日采访感觉不太妙,又要丢人了,气得点了三份炸鸡,躺沙发玩一天游戏根本不想起。
迎渡凭本事站上风口浪尖,又凭本性做着真实的自己。
任性得经纪人都头疼。
今天,他时隔一周久违发声。
刷到这条消息的人都能想象出,他气得在沙发滚过来滚过去,埋怨导演凭什么瞧不上他的幼稚样子。
迎渡的消息, 总能招蜂引蝶。
不过一会儿, 八卦群众就在旮旯角找到了全新的内幕消息:“我今天试镜遇到了迎渡!”
“啊啊啊我试镜的时候和迎渡合影了, 我还握手签名了, 我是亲生粉丝!”
十九个试镜《箱子》的新人,也不是人人都会保守秘密。
总有那么一两个, 兴奋雀跃的发出合影、签名,惹得粉丝一拥而上。
“你在哪里试镜遇到迎渡的?”
“今天迎渡说导演没看上他的试镜, 是不是你这个?”
那边事主回得很快:“《箱子》的试镜现场,他试镜的是《箱子》!”
《箱子》?
粉丝们见到这个名字, 下意识屏住呼吸。
邪门的项目、邪门的导演, 他们实在是没法把《箱子》, 跟那个求而不得满地打滚的迎渡联系起来。
哪怕迎渡是没被国师看上,没被国际大导看上,他们都能够理解,再接再厉, 未来可期。
但是,《箱子》?
粉丝怒火中烧,气上心头,杀回迎渡的评论区猛猛发送:
“这项目邪门,咱们不演也罢!”
“太没眼光了,我倒要看看《箱子》连迎渡都看不上,是要推哪个资本家的丑孩子上去挑大梁!”
他们在这儿群情激愤,那边营销号火速跟上,直接声讨《箱子》没眼光,居然敢拒绝大影帝。
架上柴火,添油加醋。
就等《箱子》顶不住压力,出来回应一下,让他们多看几场好戏。
可惜,李司净没空。
李司净面对周社应该出现的恐惧,自从不会做梦之后荡然无存。
在打发了迎渡之后,他几乎是阔步向前,直接伸手抓了周社的手臂,根本不管什么体面不体面,视线不视线,径自去了摄制棚的演员休息室,关上了门。
“乖侄子,有什么话也不必——”
李司净反手就是一拳,拳锋直击周社脸颊,终于在悠然假笑之外见到了一丝错愕。
他手撞在周社脸上带出的实感很痛,但比不过恐惧褪去的愤怒。
周社老老实实挨了揍,即使眉间短蹙,仍在表演出温柔体贴。
“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点……”
“你做了什么?!”
李司净双手抓住他的衣襟,狠狠将人抵沙发上,问得怒火中烧。
“突然出现,突然说是我小叔,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然后又突然的消失不见!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怨气滔天,周社不在的日日夜夜,他已经翻来覆去想了很多事,假设过这家伙每一种可能的出现。
从梦里、从一片漆黑的甬道、从破旧落败的房屋,预计着自己的反应。
却没有想过自己如此的失控,甚至有些委屈。
周社被他双手禁锢,脖颈遭受重压,应当难受得无法呼吸,依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一般说道:
“无论我做了什么,都不会害你。”
声音轻柔,仿佛劝说。
李司净顿时咬紧了牙,狠狠拽了周社衣襟,抖开对方碍事的手。
“你当我傻?”
他不接受敷衍,也不接受周社哄小孩似的劝慰。
但他哪怕心里只想杀了这个男人,也会给他一个说完再死的机会。
李司净是认真的。
他身上的疯狂至绝望的狠戾掩盖在所有沉默和寂静中,一旦爆发,就不会随便退让。
周社没有逃避,直面了他的问题,“如果你一定要科学解释,其实很简单。”
他耐心细致,并不介意自己处于劣势,随时会再次挨揍。
“陈莱森不是一个检点的明星,网络早就有关于他做的那些事的传闻。我离开那几天,花了一点时间找到了受害者,鼓励她们站出来,拿出手上的证据,联合报警。”
“她们手上一直有证据,如果没有证据,我也能帮她们找到证据。”
“司净,只要她们往前走一步,剩下的,交给警察就可以了。”
十足科学正义,遵循法制的回答。
李司净听了全是漏洞。
“我以为你的做法,会是直接杀了陈莱森。”
就像他在梦里做的那样。
周社却笑了。
“杀了他多简单。但是这种人没有由来的死了,留下一群不明真相的粉丝追忆缅怀,还有一群千疮百孔的受害者见不到报应、拿不到赔偿,难道不是另一种悲剧?”
“他最好的结果,就是活着被抓进去,付出金钱和身体的代价,亲眼见到自己所求的一切,一点一点化作泡影。粉丝遗忘他,投资方愚弄他,从加害者变为受害者,一遍一遍遭受自己曾经施加给别人的折磨,拖着一身烂透的躯体,长满毒疮腐肉,无论花多少钱用多少药,都逃脱不了疼痛瘙痒,享受食不下咽的窒息。”
“即使他好不容易睡着了,在梦里也会有人拿刀剥下他的皮,一块一块,直至痛醒。”
周社笑容温柔,说出的话恶毒阴寒。
“这才是你的愿望。”
这确实是李司净的愿望。
哪怕一枪了结陈莱森,痛快果断,仍是不如网络呼天抢地为陈莱森送行来得爽利。
他甚至认为,周社说的是真的,如实的遵从他的愿望,抛却了更为简单的杀人,让他憎恨的人,彻底活在地狱,永生受虐。
他能想象到那副惨烈的结局,也能够见到梦里一刀一刀剥下皮陈莱森腐烂皮肤的刀,必定是见过数次的短刀。
李司净克制住嘴角恶劣笑意,阴暗的灵魂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可他依旧提着周社衣领,偏偏不想让周社这种家伙过于得意。
“……你怎么知道受害的是哪些人?”
周社笑容更盛,眼神温柔看他。
“乖侄子,叫声好小叔,我就告诉你。”
李司净想也没想,又揍了周社。
看得他眉间痛苦,露出了从未有过的表情,竟然生出无比的畅快。
“我第一天就该打死你。”
李司净攥紧他的衣领,言语恶毒,“少在这里装我长辈,我是病了,但我不是傻。”
“我根本不可能有一个会进入我的梦境,告诉我在梦里可以做任何事,甚至可以诱导我开枪杀了陈莱森的小叔!”
周社的眼睛格外黑沉,倒映着李司净的愤怒。
他是打定主意,要问得一清二楚。
“你是谁?”
“从哪儿来?”
“有什么目的?”
这人明明知道他怒不可遏,丝毫没有如实招来,甚至得寸进尺,伸手扶住他的腰侧。
李司净被灼热的掌心,烫得微颤,更是攥紧了身下人的衣领,想着杀了这个人算了。
无论是幻觉还是现实,只要杀了这个人,他的痛苦、他的噩梦、他的愤怒、他的恐惧都能随之消失。
然而,李司净还没能下定决心,就听见周社说:
“你想让李铭书活过来,我帮你让他活过来。”
周社说着不可思议的话,陪着李司净一起疯。
李司净几乎以为是自己又一次幻觉。
周社的表情没有一丝作假,一句一句回答了他的问题,以真诚的语气,说着绝不可能的话。
他看着外公咽气,他看着外公下葬。
外公的坟茔,他年年都去。
烧纸、摆酒、插上香烛。
烛火纸钱烟熏缭绕的烧了一年又一年,也一次又一次在梦里见到外公的笑脸。
他所希望的、所盼望的拍摄出《箱子》,外公就会活过来。
是一种精神意义、象征意义的让外公活过来。
正如世间呼号的“精神永恒”“逝者永存”“灵魂永生”一般,不可能存在任何实际意义、物理意义的复活。
可是,周社却说,我帮你让他活过来。
像是真的。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李司净难以置信看他。
他温暖的手掌,触及李司净狠厉的拳头,有着无法作假的人类温度。
“我是你的小叔,我会实现你的愿望。除此之外,我没有奇怪的目的,不会对你做奇怪的事情,更不会伤害你,但我能让李铭书活过来。”
李司净头脑混乱,抓紧周社衣领的双手都泄了力,无数猜测涌上脑海冲击他的理智。
没有任何一条,能够冲刷掉“外公可以活过来”的诱惑。
李司净难以克制自己对外公复活的渴望。
他觉得自己疯了。
他居然真的想要相信周社。
“你怎么让外公……”
“李哥!迎渡他刚刚——”
休息室的门开了一道天光,万年直奔过来,身后带着无数眼睛。
突然戛然而止的噤声之中,无数双眼睛亲眼看见,李司净以一种极为暧昧的姿势,狠狠将人摁在休息室沙发里。
再加上小叔的表情,凌乱的衣摆露出大片腰腹,怎么看怎么像……
“额、额那个……”
能言善辩的万年,都吓得开始结巴。
“出去!关门!”李司净松了手,从周社身上下来,恨不得给周社再补一拳。
“哦哦哦。”慌乱的万年,听话的赶紧关门。
可惜临时搭建的休息室不够厚实,门是关了,声音却管不住,门外的声音简直止不住。
“这是打架吗?他们在打什么架?!”
“我的天,那是李导的小叔,是亲小叔吧?”
“嘘嘘嘘,小声点,都走都走!”
只有万年兢兢业业,把他们轰走,“不许乱说不许乱传不许发到网上啊!”
还不忘提醒他们管好自己,严禁外传。
室内终于恢复了想要的安静,李司净却觉得太寂静了一些,他连自己的呼吸都无法控制。
眼睛里如影随形的黑泥,审时度势的躲藏起来,连视野里乱糟糟堆满纸箱道具的休息室都变得亮堂,找不到任何漆黑如泥水的踪影。
也许是对李司净的愤怒避而远之。
也许是对周社的恐惧。
李司净已经不习惯眼前这样的明亮洁净了。
他颓然的坐在沙发另一端,根本不想去看周社。
因为一看,就会不由自主的相信。
“你怎么让外公活过来?”
“拍完《箱子》,完成你想做的事情,就是实现愿望的唯一途径,也是李铭书活过来的唯一方法。”
周社的声音低沉,也不急着起身,躺在沙发上说道,“如果我说,我会一些邪门术法,能让李铭书起死回生,并且不用你付出任何代价,你会信吗?”
不会。
李司净无需回答,轻蔑眼神足够说明一切。
如果这个世上存在不需要代价的起死回生,烈士陵园里值得复活的人早就回来了,哪里轮得到周社在他面前胡言乱语。
他跟文字打交道,清楚游戏规则,径自问了:
“我不付出代价,那谁付出代价?不过,你拿陈莱森这样的垃圾去换外公,我是一点也不反对。”
而且很支持。
他不否认周社的邪门术法,毕竟周社本身就是邪祟。
“我。”
周社笑意温柔,语气平常,“我去换李铭书。”
李司净皱了眉。
在听到一个人……或者说一个拥有人类形态的鬼魅,轻描淡写的讲述自己消亡,他仍是保有良心的不安。
似乎灵魂深藏的善意,连一个毫不相关、令他恐惧的家伙,都不愿意伤害。
可是这样的不安,并没有存在太久。
李司净嗤笑道:“我会很高兴你消失,换我外公回来。这么一来,我倒是有点兴趣了。”
“说吧,要我怎么配合你?”
他保证,周社敢说出得寸进尺的要求,他一定让周社后悔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你只用去李家村,按你的愿望拍完《箱子》,就是最好的配合,你好好做你想做的,李铭书也会为你高兴的。”
周社仿佛体贴的小叔,会为他安排好一切,不需要亲爱的侄子过分担心。
“其他的事,我不想骗你,我也没法解释。这世上,总有无法解释的事情。”
李司净错愕看他。
外公日记上每一条批注,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已经是周社第二次说出相同的话。
——原来在这儿。
——总有无法解释的事情。
像是外公在劝说李司净的对话,又像是周社故意用外公说的话劝他。
李司净分不清幻觉和现实,也可以分得清事实。
“你看过外公的日记?”
话出口,他又想到了另一个可能,“你写的那句话?!”
“我没动过李铭书的日记。”
周社变得极为坦诚,勾起浅淡的笑意,戴着无奈和纵容,“你爸说,你很宝贝那些东西,叫我不要随便进书房,进去了也不要随便翻看,免得惹你生气。”
李司净一直知道,他爸很爱他。
但他没想到,他爸那么信任周社,仍是会叮嘱周社不要乱动外公的东西。
周社笑容可恶的感慨道:“李铭书也会在日记写这样的话吗?我以为他一直试图弄清楚所有事情。”
语气熟稔得仿佛认识,勾得李司净胡思乱想。
周社认识外公。
认识了很多年。
甚至可能在他没有出生的很久很久以前,认识初到李家村的外公。
李司净皱了眉,幻想一旦炽盛,他连整个世界的存在都要开始怀疑。
他语气埋怨,“……那你回来干什么?不能直接在李家村等着吗。”
“你需要一个主角。”
周社抬手轻抚沙发扶手,终于从自己挨了揍的沙发上翻身起来。
“《箱子》没有适合的林荫,又怎么去得了李家村。”
周社站在李司净身前,理了理扯得乱糟糟的衬衫衣襟,慢条斯理的扣好崩开的铁灰扣子,俊雅理智得仿若无事发生。
“只有找到你满意的林荫,才能实现你的愿望。”
让李铭书活过来的愿望。
第26章 第 26 章 李导,我想试试。
A大学生剧院, 李司净读书时候来过无数次。
但他没想到,周社带他来这里找林荫。
《我思故我在》的海报, 贴在学生剧院B栋小剧场的门外。
并没有比李司净查到的那份精美,仍是没有主创、没有联系方式的简陋样子。
倒是十分符合哲学主题。
李司净忽然想起那份空白简历。
独孤深。
他手机登录上邮箱,在千百份已读里,凭记忆找出了独孤深的简历,亮屏给周社看。
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但有独孤深。
“是这个独孤深?”
周社瞥了一眼简历,但这份空白简历并没有什么可看。
“是这个独孤深。”
李司净瞥他一眼,下意识抗拒的皱起眉。
“这邮件你发给我的?”
否则,他想不到怎么会有人不识好歹、空白一片的发简历过来。
除非周社这种人。
“不。”周社笑着否定了,“我没有邮箱, 也没有手机。”
李司净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隐瞒和虚假。
在这个时代, 周社几乎是他见过活得最原始最简单的人。
没有行李、没有手机、没有邮箱。
甚至很有可能连网络也没接触过。
他没有作声, 走进了小剧场。
里面灯光明亮, 已经坐了不少预约前来观看的学生。
在娱乐方式如此多样的年代,学生们自己的原创话剧很少会有人来看。
他径自走到了第一排, 准备仔细考察考察周社信誓旦旦帮他选的林荫。
等周社坐了下来,面对空荡的舞台, 李司净才问道:
“你为什么会选他?”
“如果一定要理由的话……”
周社勾起温柔弧度,“他八字旺你。”
这样的玩笑话, 惹得李司净只想动手。
但是临近开演, 学生在观众席聊天, 李司净就算要揍人泄愤,这里也不是好地方。
他不信命,也不信八字。
如果真的能够以这种怪力乱神的方式,主宰一件事的前景, 那他这样八字极硬、克得周遭都不安宁的人,早就应该家破人亡,魂飞魄散了。
他坐着生闷气,周社一直安静。
似乎从他们认识以来,两个人的独处总是悄寂无声,常常是李司净单方面的发起提问。
仿佛李司净不发问,他就体贴温柔的保持着最低限度的存在感,绝不招惹他脾气火爆的好侄子。
很快,灯光暗淡下来。
音乐响起,是德彪西经典的《梦》。
演员走上舞台,穿着牛仔背带裤,扬声开场:
“人总是假借欲求之名,将偏见或谬误合法化。而我这个可笑的灵魂,在合法的偏见与谬误里,无所遁形!”
没什么意外,也没什么惊喜。
像这样混合着哲学家笛卡尔的经典论述,开展个人意志探讨的原创话剧,李司净看了不少。
他只觉得,今年的学弟学妹,还是这么简单朴质,一遍又一遍的借着舞台,表达着自我的追寻。
演员台词功底不错,舞台的灯光足够清晰。
可惜一切在李司净眼里,实在是过于昏暗。
当然,这是他自己的问题。
他始终无法摆脱的那些黑影,几乎缠满了演员的躯体。
无论是脸、还是手掌,在他眼里都是一团惨淡的漆黑,台词越是激情昂扬,越是坚定自我,就越是黑暗。
李司净很想问周社,这是什么?
又唯恐周社露出曾经的茫然沉默,令他再度意识到:这是他一个人独有的幻觉。
李司净很有病人的自觉。
反正已经严重到产生幻觉了,他早就习惯了坦然面对。
一个接一个的演员,披上鬼影幢幢的污泥,逐一登场。
在耀眼灯光之下,这样热热闹闹的话剧,显得更为漆黑,视觉受了遮挡,台词更为清晰——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一句一句念白,仿佛说透了李司净的内心。
他在灼人灯光下,转头看向周社。
这个男人浑身笼罩着朦胧光线,长相尤为惊人。
多少演员求而不得的光影轮廓,映照在他的侧颜,随时都能截取出令人驻足的俊逸。
偏偏,他欣赏这部无病呻吟的哲学话剧,比李司净更认真。
认真得李司净都忍不住去想。
这样一个没有邮箱、没有手机的人,应该也不会上网看视频,不会进电影院看电影,说不定真的对这样的话剧很感兴趣……
忽然,那双被舞台灯光照亮的眼睛,稍稍一转,就与李司净相撞。
漆黑眼眸温柔反射着无害的光亮,眉眼微弯,笑出了李司净抗拒的熟悉。
“——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为什么会知道我在想的事情?”
舞台上的台词竟问出了李司净的所思所想。
他霎时被戳破了内心,应当收回视线装作无事发生,却偏偏在漆黑一片无人注意的观众席,固执的去看周社的眼睛。
周社似乎知道他的意思。
正如舞台上的主角与主角的影子一般,清楚对方的心思。
他薄唇带笑,无声回答:
我是你小叔。
李司净看过千百场演员对戏,什么台词是什么嘴型,李司净一清二楚。
他说,我是你小叔。
但李司净何其清楚,自己根本没有这样的小叔。
李司净按捺心神,转头继续去看演员们的表演,浑身震颤着洪亮的台词,是演绎者的声音。
“发现自己,领悟自己,服从自己。”
“不,我们不该服从自己。”
“我们应当服从理性!”
一声声带着李司净看不清的表演,逐渐将话剧推上了高潮。
许多人影带着道具,走上了舞台。
本就不宽的台面,坐着、站着许多影子。
那些代表着“自我”“规则”“理性”的群演,在主演们身后忙碌的找到自己的位置。
普普通通,就像是电影里不停走来走去的背景墙罢了,李司净却看到了一点亮色。
那人戴着眼镜,拿着一本书走上台,连视线都没有投向台下,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一般,盘腿而坐。
以膝盖为桌,以书本为粮,在昏暗得只会聚光在主角们的舞台上,沉默的去看书。
但是他在李司净的眼里,很干净。
干净得像是身上点亮了聚光灯,驱散了舞台一切黑影和污秽。
他摒除杂念、专心学习的信念感,成为了追寻自己的哲学舞台上,唯一能被李司净看见的自我。
他没有台词。
他只是舞台上作为背景板没有姓名的角色。
他应该不太习惯眼镜的存在,很多动作都在扶住那副框架眼镜。
又或者摘下眼镜,痛苦的揉了揉压出痕迹的鼻梁。
舞台上的台词、音乐,都成为了他的伴奏。
一个干干净净的人,干净得李司净以前从没见过。
直至第二幕谢幕,灯光昏暗。
他拿起那本书,即将走下舞台,却在隐入幕布后的瞬间,踏入深邃汹涌的水潮,整个人解脱般闭上眼睛,沉入幽蓝池底。
李司净浑身彻骨冰冷,仿佛溺水的是自己,下意识要挣扎。
身侧的人抓住了李司净的手。
他霎时离开水流灌入躯壳的幻觉,回到了灯光昏暗的小剧院。
“我……”
冰凉的手指蜷缩在周社温暖掌心。
声音淹没在话剧的震耳音乐中,但他知道周社能听见——
我好像看到他走入水里自杀。
闭上眼睛,从容平静。
忍耐着呛水的痛苦,任由氧气离开鼻腔,选择了结束自己的性命。
真实得像是李司净自己溺水一般痛苦。
《我思故我在》的三幕戏结束,灯光大亮,掌声回荡。
周社道:“所以我说,他很适合林荫。”
李司净立刻懂了他的意思,“他就是独孤深?”
周社没有回答,笑容却默认了一切。
李司净诧异看了周社一眼,径自站起来,往剧场后台走去。
读书的时候,他经常在学校剧院看节目,对于小剧场的构造一清二楚,不过几步,就见到守在后台出入口的工作人员。
他还没打招呼,对方竟然眼睛一亮。
“李学长!是导演系的李司净李学长吗?”
学生的纯粹永远在校园里随处可见。
对方激动的表示,“你最近好火,没想到会来看我们的话剧!”
激动大嗓门,闹得李司净大约知道自己又怎么在网上火了。
无非是陈莱森进局子,网上把他抓出来垫背,再加上劝退迎渡之后这家伙在网上撒泼打滚,又火了一波。
都不是什么好事。
李司净黑着脸还要礼貌回应:“你们的话剧很有意思,所以我来看看……”
“董航要知道你来了,肯定要高兴死!
对方是热情外放的性格,也不管李司净真实目的,转身就冲里面喊:“董航,李司净学长来了!是刚拒了迎渡的那个《箱子》的导演。”
果然。
李司净火就火在了拒绝迎渡。
校园有着最简单的纯粹,只要是网上火了,谁管怎么火的,他们都会拿着笔和本子冲过来先要签名拍照合影再说。
气氛如此热情,李司净也不会扫了学弟学妹的兴。
签名给签,拍照给拍,加微信也不含糊,反正还没到好友上线。
只不过他一个一个的看过去,却没有发现那个干干净净的家伙。
他比自己想象的更相信周社,直接出口问道:“独孤深呢?”
一句话,竟问得整个气氛冷却下来。
青涩的学生们你看我,我看你,把心事写在了脸上。
“独孤深?他好像走了……”
“刚刚还在呢。”
话剧的导演兼主演,董航问道。
“学长,你找独孤深做什么?”
李司净也不瞒着,“我的电影缺个演员,我觉得他合适。”
这下后台的学生们更是惊讶了,他们没说出口的话,全都写在了脸上。
那些在李司净眼里弥散不去的烂泥黑影,逐渐汇聚。
“怎么找独孤深啊?”
“他说的电影是《箱子》吧?”
“拒了迎渡的《箱子》,要找独孤深?”
“怎么会是独孤深?”
没有人出声。
李司净却真真切切的听到了声音。
仿佛是那些散发着腥臭的烂泥,帮他们传递着心底本源的好奇、厌恶、嫉妒、怜悯,一遍一遍冲刷着李司净的听觉。
幻觉持续不断,闹得李司净垂下眼眸,微微皱眉,显得不耐烦起来。
董航察言观色赶紧说道:“他一般走得早,这个时间段可能在教室自习,我知道他在哪儿,我带你去。”
有人带路,一切都变得轻松。
李司净远离了人数众多的后台,终于视野明亮,耳根清净。
董航在前面领路,十分热心。
能够攒局成功演出话剧的人,都有着非凡的社交能力。
不过是剧院到教室的路,他能将独孤深彻底介绍清楚。
“他来了没多久,就请了两个月的假回家,后来才知道是妈妈去世了。”
“听辅导员说,这事对他打击很大,还专门叮嘱我们这些一个宿舍的,一定要照顾他。”
“我也不知道他天生这么不爱说话,还是受了打击,所以经常关注他在哪里,偶尔也跟他聊天什么的。”
“但是……他看起来太自闭太社恐了。”
董航也不避讳,笑得真诚,“他虽然是学戏剧的,但好像不怎么适合演戏,来参演我们的话剧,也是我三天两头借着话剧彩排,叫他来凑人数。”
“我怕他一个人想不开。”
学校宿舍有着最为单纯的友谊。
无论董航出于什么目的说这样的话,至少他是真的担心独孤深。
李司净沉默听着,见到那些蜷缩在地面的烂泥,一层接一层的翻涌。
即使泛着头顶翠绿的浮萍,依旧一片泥泞,挡得他看不清前路。
独孤深自习的教室宽敞明亮,除了他没有别人。
电影学院一直这样,学生剧院尽是人影,教室除了上课,大家都离开得很聪明。
“独孤深。”
董航一声招呼,走了过去,“李司净导演找你,说他的电影有个角色适合你。”
从学长到导演,一个称呼的变化,足够坐在教室角落的独孤深明白这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大好机会。
独孤深长相普通,中规中矩的眉眼,常年不见阳光般的苍白,穿着登台时的白T恤,手臂瘦长,握着一支中性笔,浑身尽是学生气。
他面前摆放着《中外戏剧史》,董航喊他的时候,他正在勾画重点,空白处还写了批注,旁边放着手机和登上舞台才会临时戴上的细黑框眼镜。
然而,独孤深很沉默。
他看见来人靠近,下意识的站起来,紧握着手里的笔。
一双眼睛黝黑,从董航看向李司净,能够感受到他的思考和困惑。
但难以想象的沉默。
“李导你知道吗?最近在网上很火的,拍摄过《村落》,现在拍的《箱子》,就是那个箱子。”
董航热情洋溢,帮他提前介绍了李司净,免得双方尴尬。
“房青川老师还夸过的满分《月光》,就是他拍的!”
在听到这句话时,李司净见到他麻木死寂的眼神,闪过一丝惊诧,连看李司净都显得专注起来。
也不知道他是惊讶于房青川,还是惊讶于《月光》。
独孤深终于出了声,“李导,你说有个角色适合我,我们能单独谈谈吗?”
“行啊。”
李司净看向董航,伸出手礼貌客气的与这位热情学弟握手告别,“谢谢你带我来找他,以后多联系。”
客客气气,送走了董航,教室更为空荡宽阔。
在确定董航离开之后,独孤深几乎如董航判断的那样,主动拒绝。
“李导,我不适合演戏。”
他声音很轻,似乎不经常跟陌生人说话,显得局促又紧张。
“我读的是戏剧学,研究的是戏剧史论与批评,虽然有一点话剧的经验,但我对演戏一窍不通。”
李司净却说:“我看了你今天演的《我思故我在》。演得不错。”
“我只是去凑个人数。”
独孤深的神色错愕,任谁看过《我思故我在》都很难对他的角色说一句演得不错。
他的角色很简单,拿书走上台,坐一会儿,跟着群演一起下台。
甚至称不上角色。
“而且,演戏这方面,董航和话剧社的人都比我强。”
他很清晰的表达了自己的意图,说话格外真诚, “董航编导演出过好几部话剧,还参演过短剧拍摄,之前话剧社还一起出演过学校电影协会的电影。”
每一句都充满了对别人的倾力推销,对自己的努力推脱。
他是凑数的,他没有兴趣。
无论李司净的电影在网络上有多火、有多需要演员,也应该选择比他更为专业、更为热情、更有天赋的学生。
他这样消极的心态,放在任何剧组,都不会是导演喜欢的性格。
李司净却仔细的听他每一句话,清楚判断出这个人:
不积极、没活力。
对一切集体参与的活动兴趣缺缺,躲藏在属于自己的角落,像是他的姓氏独孤一样孤独。
那双眼睛甚至不敢跟李司净长久对视。
说着说着,独孤深就垂下了视线。
“我不适合演戏……”
那一刻,李司净的听觉混入了巨大杂音,朦胧轰隆,在他习惯了的耳鸣里,出现令人不适的水泡汩涌。而眼前的独孤深,闭上了眼睛,仿佛溺水而亡,再不会醒。
他下意识伸手,抓住了溺水的人。
独孤深显然吓了一跳,脸上透出的惊恐,驱散了李司净耳畔冰凉窒息的寒意。
只剩下独孤深局促恐慌的一句:
“对、对不起。”
这样的人,什么都没做错,也会是先道歉的那一个。
李司净清醒知道自己犯了病,又见到并不存在的幻觉。
竟然还有余力去想——
他很像林荫。
换成任何一个心存希望的人,在面对一个导演主动邀请他踏入电影界的大好机会,都会欣喜若狂,认定这是命运给予的重大转折,无论曾经遭遇多少磨难,都会在此时此刻峰回路转,重拾热情,再试一次。
可他没有。
他的沮丧、他的自卑、他的绝望、他的逃避,都像极了林荫。
李司净拿出手机找出了那份空白简历。
“可是,你给我的电影投了演员简历表,还邀请我来看你演出的《我思故我在》。”
见到那份简历,独孤深的脸色骤然白了。
他额头泛起局促的汗水,神色慌乱得,任谁都能够感受到他的紧张。
“啊、这个……”
他看清了那份邮件,空白得不足以称之为简历。
“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简历,可能是我不小心点了发送,又或者……”
他的话戛然而止,显然想到了别的可能,却不肯明说:“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只有经历过愧疚的折磨,才能理解他反反复复的道歉和慌张。
李司净看得出他没有说谎,他没有投来这样的简历,那么必定是别人帮他投了过来。
明明是一个拥有引人注目名字的人,却小心谨慎得不愿给任何人添麻烦。
即使李司净对他而言仅仅是一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
李司净想起董航说的话,想起他亡故的母亲。
以善待人,生活并没有以善待他。
如果没有一个活下去的信念,他随时会死。
会像李司净幻觉里那样,走入深不见底的水中,坦然的闭上眼睛。
李司净收起那份简历,如果不是周社,他确实不会来找什么“独孤深”。
但现在,他庆幸周社带他来到这里。
因为他见到了自己。
“你很像我电影的男主角。”
李司净没有看过比独孤深更像林荫的演员,这么多试镜的新人,没有一个比得过独孤深的真实沮丧、真实苦闷。
他说:“我的这个男主角性格孤僻,沉默寡言。对一切东西失去兴趣,游离在社会边缘,跟人多说几句话都会紧张得后背发汗,手指僵硬结结巴巴。”
“他和你一样,不想活了。”
“世界那么无聊无趣,事事都不能顺心,他孑然一身。在犹犹豫豫的考虑,要不要继续活下去、该怎么离开的时候,突然收到了外公去世的消息,于是,他回到早就没印象的山村,处理去世外公的遗物。后来他发现……”
“一个人选择死亡是那么轻松容易,但他始终犹豫不决只是因为想活下去。”
独孤深没有说话,更没有立刻回答。
李司净看得出,他在沉思、在动摇,又恪守着不给人添麻烦的原则,在“拒绝”和“踏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崭新世界再度受到伤害”之间犹豫不决。
他甚至可能考虑,像李司净的幻觉里一样,落入池水,放弃一切,获得解脱。
“你可以慢慢想,因为我的剧组也出了一些问题。你随便在网上查查就知道,电影名字叫《箱子》,就算不在网上查,你们话剧社的同学应该知道得很多很全面。”
李司净充分相信大学生的八卦天赋,也不管独孤深怎么想,径自走向讲台,拿起笔,在白板上留下了自己的电话。
“等你想明白了,想活了,联系我。”
笔帽轻轻落响,放回讲桌,李司净走得头也不回,“走的时候记得擦。”
他知道独孤深会听话。
李司净对独孤深的忍耐限度,比想象的更高。
他以为独孤深会挣扎犹豫辗转反侧一周两周,经历年轻人颓然挣扎日夜不分的痛苦之后,再联系他。
想不到也就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收到了独孤深的电话。
“李导,我想试试。”
第27章 第 27 章 邪门
李司净的片场, 搭建半个月,拍摄了无数废片, 终于真正意义上迎来了第一个男主角的试镜。
对独孤深这样的新人来说,上来就要找准感觉,实在是有些困难。
可他站在灯光烁亮的片场,赫然便是一个沉默寡言,经历了难以想象折磨,浑浑噩噩来到李家村整理遗物的林荫。
迎渡不请自来,走来过跟李司净很熟似的开口:
“你又从哪儿找来一个新人试镜?”
李司净对这种喜欢在网络翻滚情绪的家伙,没什么好感。
毕竟,他已经充分见识了迎渡一句话能引来多少营销号和粉丝,一天天吵个没完。
他真的很讨厌自带流量的幼稚家伙。
“你都在网上告我状了, 还来做什么?”
迎渡丝毫不觉得网络告状丢人, 理直气壮的说:“失败是成功之母, 挫折是胜利之基, 我试过那么多戏,只有我跟导演说没档期、钱不够的, 你还是第一个说我不合适。”
“而且,我觉得我对李襄的理解, 跟你对李襄的理解有出入,这种出入害得我昨晚一直在算卦, 算来算去都觉得不对劲, 我得再来一趟。”
李司净皱眉看他, 像是看到一个比自己病更重的精神病。
“你昨晚一直在什么?”
“算卦。”
迎渡丝毫不避讳自己的封建迷信。
“速喜大安,贵人临门,你请我演李襄,我就是你们《箱子》的贵人, 你凭什么说不合适啊?”
愚昧、疯子、神棍。
李司净都懒得跟他说话,直接开条件,“你要是不服气,可以再试镜,看看跟林荫的适配度。但是没有伙食费、没有盒饭。”
迎渡摘下墨镜,一脸错愕:“李司净你太过分了,盒饭都不订我的?虽然我也不是很想吃你们的盒饭,但你伙食费也不给?”
“不满意就走。”
李司净对他可没有什么客气的。
一瞥场内,独孤深已经听话的站好了位置,试好了灯光。
“别在这里耽误我选角。”
话音刚落,迎渡就往场上走了过去。
监视器屏幕入镜了他的身影,他从头到尾只拿到过一个片段,在演练了十九遍之后,说得熟稔随意:
“你来这儿做什么?”
独孤深没有回他,甚至面对极有辨识度的大影帝,也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漠然。
他视线看向李司净,等着李司净发话。
然而,李司净一言不发。
独孤深皱起了眉。
他已经形成了惯性的拘谨、抗拒,早就屏蔽了一切和人的交际。
或者说,对人充满了恐惧。
他甚至会长久的沉默,在录像机闪烁跳跃的时间里,刺眼照亮他们身影的灯光下,无视了一旁等着答话的迎渡,固执的看向李司净。
李司净霎时清楚感觉到他的困惑,他的谨慎。
这就是最好的林荫。
李司净忽然说:“枪。”
万年心有余悸,“这、这段没枪啊!”
李司净瞥他一眼,满意的等到万年从道具箱里翻出了模型枪。
久违的模型枪,仍是李司净上次摸到时那样的重量,握在手里,一路走进镜头,引得周围工作人员充满好奇。
唯独迎渡察觉到危险,见到了一个不亚于周社的李司净,拿着枪,要去杀死一个本就不该活着的林荫。
“又来?”
迎渡真的怕了疯子一样的片场,径自挡在了独孤深的面前,“李司净,片场可不兴杀人。”
李司净没理他,只是走过去,解锁、上膛,对准了独孤深。
就像黑洞洞的枪口,无数次对准林荫。
独孤深看的是枪。
久居城市,大约只在军训和荧幕上见过的枪,并不能让一个普通大学生觉得惊恐。
可李司净看得见他眼睛里的情绪。
这是什么?
这是枪。
枪?
枪啊。
哦。
仿佛经历了一番自己跟自己的对话,独孤深终于说了剧本上的台词。
“你要杀了我。”
独孤深表达的恐惧,是彻彻底底的妥协。
没有畏惧,没有惊慌,没有害怕。
平静得从容,坦然确定了一个由别人来决定的解脱。
李司净呼吸凝滞了一秒。
人在极度恐惧之中,生出的麻木和空白,全都展现在了独孤深脸上。
他应该想过去死。
从楼上一跃而下,拿利刃划破手腕,用绳子挂在晾衣架,走入冰冷湍急的河流,卧在荒凉轰隆的轨道,又或者遭遇一场车祸、天灾、任何意外,痛痛快快了无生趣的结束此生。
他都想过。
可他依然不明白,这一眼望到头的人生,为什么还值得他苟延残喘的活着。
李司净收起给他一个痛快的冲动,沉默放下了持枪的手。
“这条过了。”
你要杀了我。
——这是林荫质疑李襄的话。
此时却成为了李司净另一种记忆回响,勾起了他最深处的记忆,让独孤深成为了最像他的林荫。
李司净转身将枪丢给万年,吓得万年哇哇大叫,赶紧接住又小心翼翼的放回道具箱。
他笑着问独孤深:“怎么突然转念了?”
独孤深仍是迟疑的沉默,甚至没有演技,只是在做自己。
“我看过你的《村落》,我也听房老师说过你。”
乖乖学生的标准回答,从独孤深那里说出口,却引得李司净的好奇。
“房老师?电影研究学的房青川老师?
李司净对房老师充满了尊敬,但他没想到都两年了,怎么房老师还会在新生的课上提起他。
“他怎么说的?”
独孤深的眼神泛起些微光亮:
“他说,在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吃的苦,看过《月光》之后,他的梦里都是清苦的月光,又在苦到极致的窒息感里抓到了一根名为‘希望’的救命稻草。如果我们有一天能够在大荧幕上见到一个导演名为‘李司净’,那么不用犹豫,只用相信他的判断,直接买票去看就行,一定能让我们不悔此生。”
“这就是房老师对你的评价。”
李司净愣了一下。
他毕业这么久了,跟房老师一直没有太多的联系,没想到房老师这么看好他。
他一直知道,房青川喜欢《月光》。
现在听起来,房青川对《月光》喜欢,远超他的想象。
“看来,我改天得去探望探望他老人家才行。”
李司净勾笑说道,习惯了独孤深的沉默。
有些人就是不爱跟陌生人说话。只对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滔滔不绝。
“剧本拿着,先背一背林荫的台词,别到时候接不上戏。”
李司净给了他剧本。
独孤深刚翻开厚重的纸页,一旁无人搭理的迎渡,凑过去看。
剧本的开头第一句写着——
林荫不想活了,却收到了外公去世的消息。
独孤深还在看开场时林荫跟村委的对话,忽然从旁边伸出一双手,蛮横无理的翻过剧本。
“我们来对这段。”
身旁高大的男人,问过他来这里做什么,却偏偏没有自我介绍,自顾自的要求他一起演绎更后面的场景。
林荫:小玉说晚上不能去那儿!
李襄:你管她那么多。走不走?
来来去去一大段,都是这两个人的对话。
“你是李襄?”
独孤深清楚自己试镜的是林荫,但他显然不认识迎渡。
迎渡笑了笑,特别平易近人,“对,我是李襄。”
李司净回到监视器前,并没有阻止迎渡的心血来潮。
一个沉默寡言的独孤深,配上一个外向主动能够带戏的迎渡,似乎也算和谐融洽。
片场安安静静听两个临时搭台的李襄和林荫,为了趁夜去找箱子,一边吵一边达成一致。
而万年则小声在李司净身旁吹风。
“我看迎渡演李襄很合适啊,他还能补林荫的词。”
“大影帝啊,对新人多亲切啊,入戏表情就变了,出戏笑得多甜。”
“李哥,就算不考虑演技不演技,风气不风气的,也可以为珊珊姐的投资考虑考虑啊。”
李司净乜他一眼,“你是他粉丝?”
万年嘿嘿笑,“我是《箱子》的粉丝。
倒是说得狗腿忠诚。
李司净看了看对戏,迎渡的演技是有的,在独孤深纯天然的自闭里,和谐的压制了迎渡的傲慢与自负。
因为他的傲慢自负没用。
就算这家伙得意炫耀“这段词我说得多好”,独孤深也只是看他一眼,满脸写着“哦”。
很不给面子。
这样的二人组,倒是挺有意思。
他可以把李襄的台词改得再少一点。
毕竟,迎渡不说话站在那儿的时候,挺人模狗样像个冷漠高手的。
这边确定着独孤深的合同,迎渡完全没闲着,把独孤深抓着练所有他们的对话台词。
影帝就是影帝,充满了丰富的搭戏经验,知道两个演员碰面机会弥足珍贵,又非常懂得在李司净面前表现。
李司净都快动摇了,那边场务来说:“珊珊姐来了,她听说在准备新的演员合同,叫您去谈一谈。”
纪怜珊是大忙人,能够来了片场不露面,找人传话,实在是稀奇。
李司净跟着场务去了休息室,刚进去,纪怜珊的助理就赶紧关了门。
纪怜珊开门见山,“李导,我刚才看见外面在对戏了,是林荫的演员和迎渡?”
这话说得,好像别有用意,李司净如实的回答:“林荫的演员叫独孤深,已经定下了。迎渡的话,我看他跟独孤深对戏氛围还不错。”
“啊?不错?”
纪怜珊顿时变得音调高亢,眼神凌厉。
“他那脾气比陈莱森好不了多少,氛围怎么可能不错!”
李司净没想到一贯温柔、笑脸迎人的纪怜珊,提及迎渡像是变了个人。
她秀眉愠挑,甚至防御式的双手环抱,进入了直白的尖酸刻薄。
“这小子除了一张脸,根本没有别的优点,还贵!”
“你别看他拿了什么影帝就以为他演技好了,那是因为《旧事》的人设好、妆造好、导演好,死命压着这小子一遍一遍磨的,就这强度和栽培,换谁演都能拿奖。”
“而且你看他这种高调的样子,之前是来我们这里试镜吧?一转头就把不满发泄在了网上,让他那群小妹妹们,指着《箱子》骂。”
“他这么给我们挑事儿,你还觉得他不错吗?”
李司净觉得这话顺耳无比,难得有一位所见略同的演员,能够跟他想法一致。
“确实。”
纪怜珊一看李司净有点儿倒戈,立马开足了火力。
“李导,你之前不满意陈莱森那家伙,原因我们都清楚。心气太高的演员,留在组里坏处多过好处。”
“我入行这么多年,什么大牌明星都搭过戏,迎渡这样的,好处是能给《箱子》带来关注度,坏处也是这关注度。他要改戏怎么办?他要自由发挥怎么办?他觉得场景不满意、住宿不满意、工作人员伺候不周到又怎么办?”
“前几天试个镜,你觉得不太合适没选他,他就把你挂网上,过几天正式拍戏,你觉得他没演好要重拍,他指不定罢演发火又把你挂网上——”
“纪怜珊!”迎渡夺门而入,“你少在李导面前抹黑我!”
想来没有少在门口偷听。
纪怜珊竟然也不怕他,一改平时温柔和善,遇到迎渡竟然像是水入油锅,语气火爆。
“抹黑?迎渡,不说远了,就说你拍《旧事》的时候,有没有在网上鬼哭狼嚎?”
迎渡矢口否认:“我只是说拍戏好辛苦,这也算鬼哭狼嚎?你怎么不说你拍《春扉》的时候,凌晨三点打电话回来哭,最后还是我找人给你摆平的!”
纪怜珊一拍桌子,更是咬牙切齿:“我又不是找你哭,关你屁事!”
两个重量级大咖,就在简陋休息室吵起来了,甚至开始互骂。
万年站在一旁,眼睛灿灿发光。
“李哥、李哥,纪怜珊跟迎渡这么熟?他们是情侣分手还是隐婚前夫前妻啊?怎么连珊珊姐凌晨三点打电话的事情都知道?我在网上都没看过啊,要是爆了出去,这可是大新闻……”
“不许爆料,爆出去就扣你工资。”李司净不放心,还加了一句,“全扣光。”
万年立刻闭嘴。
然而,两位大明星吵得不可开交,还不忘拉帮手。
迎渡:“李司净,你看看她,歇斯底里的,哪里有女主角的样子。”
纪怜珊:“李导,这家伙这么幼稚,就不适合演成熟稳重的李襄。”
演员的私人恩怨,李司净实在是不感兴趣。
但纪怜珊是大金主,迎渡又爱在网上发牢骚,李司净不得不问:
“你们很熟?”
纪怜珊:“跟他熟简直是我这辈子最倒霉的事情了!”
迎渡:“她是我亲姐,我能不熟?”
亲姐?
李司净看了看迎渡,又看了看纪怜珊。
“我以前姓林。”
纪怜珊并不避讳自己改了姓氏的事情,甚至开始诉苦。
“但是谁想跟他做姐弟啊,他出生之前,我爸总是跟我说,没钱供我去学舞蹈,什么钢琴、书法都没有闲钱去学,直到这家伙出生了我才发现——”
“原来不是我家供不起,是我不配!”
纪怜珊的角度,自己就是招娣、盼弟的苦命姐姐,弟弟学钢琴、学舞蹈、学演讲、学书法,而她什么都没有,全得靠自己打拼。
迎渡的角度就变成了缺失童年的凄凉鸡娃。
“你以为我想学吗?从我有记忆起,就没有睡过一天好觉,睁眼就是弹钢琴、放学回来练书法,晚上学跳舞到十点十一点,睡觉前还要再给爸和爷爷来一篇即兴演讲。我小时候回忆起来,活得跟安排好的机器人一样,我在清泉观五点起来扫地都没这么累!”
李司净是独生子,家里没送过他去学钢琴舞蹈书法,他也不爱参与评判大牌演员的家庭纠纷。
但是,迎渡拿出来说的事情,听起来完全就是既得利者伤口撒盐般的炫耀。
李司净没吱声。
一旁万年听了,口无遮拦的公正断案:“你们家重男轻女啊。”
纪怜珊一脸欣慰:“可算是有明眼人了!李导,你说是不是!”
李司净皱着眉,完全没想到自己还要充当姐弟判官。
“迎渡,你其实试镜演得很一般,只是跟独孤深气场合适,看起来有点像李襄罢了。”
“‘有点像’那就‘不是’!”
纪怜珊是大金主,拥有拍板的权力,“反正我们剧组有你这么一个祖宗,绝对没好事。而且,《箱子》是我投资的,我说了算。”
“你投资,那我也能投资。”
迎渡马上看向李司净,“李司净,她投的多少,我投双倍!”
“你这人片酬都要得那么高,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投双倍。”
纪怜珊嗤笑一声,“我可不想自己的投资,拿来请你这么一个高价的智商税。”
迎渡怒了:“我不要片酬!我出双倍!不,三倍!”
李司净看他吵得激情上头,痛苦提醒道:“主要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你太大牌了,我们剧组伺候不起。”
迎渡十分坚持:“我有什么要你们伺候的?我不会自己带人来伺候?而且剧组里有什么规矩、有什么要求,给我写合同上,违反了我自己付违约金。”
纪怜珊直接对助理喊:“电脑呢?拿出来。马上出一版合同,把附加条件全写上,我看他敢不敢签!”
这场上,还是纪怜珊有魄力。
她一声令下,助理马上拿出电脑,拖了一个合同的格式,在她严厉指导下,添上苛刻的合作条件。
一是九千万投资,一分不能少,全款付清。
二是迎渡加入《箱子》剧组,严禁发表任何负面消息,必须听从导演安排。
三是如果迎渡跟《箱子》剧组工作人员、合作演员以及拍摄场地周边群众发生口角,迎渡全责。
办公室里噼里啪啦,键盘轻松愉快的敲出了一版卖身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