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司净看了都叹为观止,怀着同情的点评了一句:“你都影帝了,又不缺这么个角色。”
“不是缺不缺的问题!”
迎渡决心已定,扫过满纸不平等契约,直接落了笔。
签完还不忘拍笔上桌,当面挑衅纪怜珊,“我有什么不敢签的。”
纪怜珊嗤笑一声,一式三份的合同,直接拿了一份。
“走着瞧。”
姐弟火拼,《箱子》得利。
忽然拿到了追加的九千万投资,再加纪怜珊的三千万,瞬间升格成为投资过亿的大项目,李司净拿着合同都有些不可思议。
迎渡连卖身契都敢签,实在是有些大无畏的质朴,难怪是能在领奖台上,说出那种话的家伙。
估计这辈子恐怕都没吃过几次亏,当然不会感到害怕。
李司净忽然领悟到,纪怜珊为什么会跟迎渡吵架。
这么熟悉亲弟弟的好姐姐,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弟弟是个什么脾气。
大约是一个……
看起来精明透顶深有城府的小傻瓜。
负责宣发的工作人员,都在请示李司净,《箱子》签了影帝还拿了影帝大投资,要不要趁势宣传一下。
李司净想到迎渡就头痛,“暂时别透露。”
可惜,他说别透露也没用,因为迎渡自己先官宣了。
迎渡:“啊啊啊我投了九千万带着我的卖身契去演《箱子》,全身家当都赌进去了,大家必须支持我!!!”
气得打了三个感叹号,引来了一群粉丝怜爱。
“宝,你是被诈骗了吗?说话,姐报警捞你。”
“前几天还说导演瞧不上,今天就带资进组?果然还是钱好使。”
“别人是投资赚钱,你这是把自己卖了还要帮人数钱啊!”
网络热热闹闹,都好奇迎渡被导演瞧不上还要主动带资进组的《箱子》,到底是个什么神作。
经纪人吓得连夜上门:“祖宗,你接什么不好,你接这个?”
陈莱森刚进局子,制片人ICU还没翻月,前面还有灯光师出事、隔壁剧组出事,网络上提起《箱子》一片邪门啊有问题啊。
结果,经纪人刚跟大片监制们交际应酬完回来,天都塌了。
“祖宗、祖宗!”
他恨不得给迎渡跪下了,“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声,就签合同了!”
“别急,我算过了,这片上映必定大爆,至少……”
迎渡丝毫不慌,还在经纪人面前现场掐指小六壬,“五亿票房!”
“五个亿?你刚算的?”经纪人是一句不信。
外人都说迎渡一帆风顺,那是迎渡对剧本角色挑剔,找的全是发挥稳定的老导演,纯纯做个台词工具人,翻不了车。
但是迎渡投资,准没好下场,经纪人想起来就头痛。
“别骗我了祖宗,上次投资的动作片,票房就一亿三,本钱都没捞回来,还得听着挨骂。还有最近的悬疑探案,票房两亿六,看起来是收回拍摄成本了,结果宣发、院线算下来,倒亏三千万,还要被骂洗钱。”
“这《箱子》无论是项目还是类型,都没什么出众的,你看上它哪儿了?”
“我没看上,我爷爷看上了。”
迎渡才不会跟姐姐说实话,反正九千万投资爷爷一定会报销,他有恃无恐。
“老头子惦记了一辈子的人,临到头了帮上一把,顺便怀念一下逝去的年少青春,不过分吧。”
“黄昏恋啊?”
经纪人都听傻了,“你可得跟咱老爷子说一说,为了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没必要把你的前途搭上去,你这儿还有名导名编剧的大制作等着呢。”
“不是老太太。”迎渡同情看他,“也是一个老头子。”
“……”时髦得经纪人都不敢乱说话了。
迎渡笑着看他,“而且这位老头子早就死了十几年了,现在叫我去接《箱子》的项目,是为了让他的外孙如愿。”
“同性恋情不可取。”经纪人格外严肃。
“他外孙是导演。”迎渡笑他。
“导演,那更不能……”经纪人话到一半,“李司净?你说老爷子让你又出人又出钱,是为了李司净?”
“嗯。”迎渡一点也不觉得问题严重大方承认了。
“李司净这个人……不简单。”经纪人很凝重,“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前两天看了他那个视频,就是那个黑白的村子,居然做梦了……”
他在梦里的情绪像是一个女人。
惊慌失措,害怕不已。
如同亲历了村落里的大逃杀,吓得他在梦里四处逃窜,喊破喉咙都醒不过来。
经纪人后怕的摸了一把汗:“他拍那种片是什么意思?那个村子,不会真的一个女人都没有吧?”
“怎么没有?”
迎渡也看过那个《村落》,看得一清二楚。
“你做梦逃命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一间屋子?你跑进去,正好撞上了里面一个人,‘他’隐在黑暗里,惊恐的看你,你向‘他’哭诉你害怕,‘他’说会帮你的声音是不是特别沙哑?”
“那是个女人。”
“女人?”
经纪人在迎渡的讲述里,清晰的回忆起那个梦。
梦是彩色的,蔚蓝天空、黄色土墙、绿皮水田,也有追赶抢夺的声音。
而迎渡点出来的人,声音沙哑的可怕,说:我帮你。
然而,所谓的帮忙是帮他打开了躲藏的大门,冲着大门沙哑破音的喊道:他在这儿,快来啊,他在这儿。
还拿起了拴门的木棍,打得他不得翻身,浑身青痛,唯恐他趁机逃跑。
梦里的绝望,令经纪人心惊胆颤。
“怎么会有比男人还可怕的女人!”
“女人一旦成为了男人的伥鬼,她们折磨女人可比男人更利落,因为她们不愿意成为受害者的同类,出手想到的都是对男人的恐惧,会自发的对女人进行折磨和规训。”
迎渡倒是能够理解这样的行为,典型的分离支配受害者。
“毕竟,没有这些同类做替身,不能直白的向男人表明自己的忠心,受折磨的就会是她们自己。谁不想逃离深渊,谁不想成为既得利者呢。”
经纪人听他合理分析,仍是挥之不去梦境里的可怕。
他做完梦醒来这两天,晚上喝了酒,看到路上的男人成群结队,都有些恐慌。
“诶等等……”
经纪人忽然想到了更可怕的事情,“迎渡,你怎么知道我在梦里看到的东西?你也做这个梦了?!”
“别怕。”
迎渡清楚他要说什么,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有这样的群体梦境是好事,多点儿男人做这种梦他们就老实了,社会也就安定了。”
“别把男人都当成罪犯好不好,你也男的怎么还批判起自己了?”
经纪人皱了眉,“……不过,不会真有这么一个村子吧?”
“当然有。”迎渡可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村子,“而且那个村子,就是《箱子》要拍摄的李家村。”
经纪人说不出话,“那、那……”
“我问你。”
迎渡显得高深莫测,“李司净拍摄一段黑白默片都能引得观众噩梦连连,那他认认真真拍摄一部电影,搬上院线,上映的时候会怎么样?”
经纪人哑口无言。
《村落》是他看的,噩梦是他做的。
《箱子》如果会出现了《村落》一样的梦境效应,那将会是一场属于全世界的梦魇。
别说是迎渡,任何出演它的演员,将会成为观众心头念念不忘的回响,影史留名。
经纪人将信将疑,又觉得可怕。
“你是说,李司净有这样的能力?”
迎渡笃定回答:“你以为陈莱森为什么花大力气要做这部电影的主角?”
“这《箱子》确实邪门,李司净更邪门,还带了一个不得了的人……”
他的声音不禁低沉,回忆起那个李司净称为“小叔”的男人。
无论用什么手段,他查不到小叔任何资料。
这样浑身邪气的男人,总带着温柔笑意守在片场,但他多看一眼都会觉得阴寒。
爷爷说过的李铭书,像极了这副模样:
温柔顺从的表象之下,隐藏着暗潮涌动的可怕力量。
这样的力量,能够搅乱四方五行、颠倒阴阳生死。
再加上《箱子》剧本里窥见一斑的场景以及李司净梦境复苏的能力,迎渡不得不怀疑李司净拍摄这部电影的目的。
很有清泉观济苍生的正义感。
经纪人一脸担心,迎渡仍是胸有成竹的笑。
“这电影我演定了。”
第28章 第 28 章 他病了
迎渡在网络自由翻滚, 官宣自己带资进组,要当《箱子》男二号。
还请独孤深出门喝了奶茶, 继续对戏,大张旗鼓发在了网上。
李司净想了想,也没特别叮嘱独孤深什么。
对于一个演员的未来发展来说,跟影帝搭上关系,只有好事。
毕竟,迎渡只是傻,又不坏。
但他就惨了。
网络沸沸扬扬讨论迎渡投资《箱子》,负责一切的许制片百忙之中打来电话。
他连纪怜珊投资了,剧组恢复拍摄都还没来得及汇报。
“许叔,我也没有办法。”
李司净说得情真意切, “迎渡拿这么多钱, 太有诚意了, 又是影帝, 我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有钱了,底气足了, 李司净撒谎都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丝毫没有拒绝迎渡时的固执。
许制片却问:“那林荫呢?”
《箱子》的林荫,一向是李司净和许制片争论的关键。
陈莱森非要演的时候, 李司净甚至妥协过,让陈莱森去演李襄, 也没能说动这位固执用资本来压人的许叔叔, 一定要陈莱森演主角。
这下好了, 李司净压不住嘴角笑意,故作为难的回答道:
“迎渡带资进组演李襄,只给我提了一个要求,他要独孤深演林荫。”
风水轮流转, 今天他坐庄。
“独孤深是迎渡看好的新人,他之所以这么积极投资《箱子》,都是为了捧红独孤深。”
“许叔,现在拉个投资这么困难,你都没办法了只能叫我们停工,说明这个圈子的规则就是这样,谁有钱、谁说话。”
“我想通了,现在迎渡就是《箱子》最有话语权的金主,他提出这种要求,我也只能按独孤深的情况,量身定制一个林荫。”
“就像陈莱森那时候一样。”
李司净忽然能屈能伸、识时务为俊杰起来,所有责任、所有不合理要求,推给投资方就行了。
这一套李司净已经从许制片那里听了一遍又一遍。
现学现卖的道理,没有理由不会。
许制片果然不说话了。
也不知道是真信了还是听出他的推诿。
“独孤深这个人,并不适合去李家村。”
许制片语调沉重的说了这样的话,“就算你在试镜的时候,看过他的表演,觉得他还算合适,但去了李家村,也许一切都变得不同。”
李司净追问道:“什么意思?”
“他命不好。”
许制片说出了圈内人普遍迷信的真理,“他去了李家村如果出事,就没法顺利拍完《箱子》。”
命不好?
可周社说他八字旺。
两相冲突,李司净竟无条件的信了周社,顿时有了底气。
“既然许叔信命,那么《箱子》因为独孤深出了事,没法拍完,也是命。”
李司净冥顽不灵,坚决不会在独孤深饰演林荫这方面让步。
电话那端轻轻叹息,许制片什么都没说,挂断电话。
很快,李司净手机上跳出了新接收的文件消息。
是独孤深的履历。
对比别人投递到邮箱里的空白简历,这份履历显然更为完整详尽。
两寸照片,蓝底方正,照片上的独孤深看上去比现在更小一些。
姓名、出生年月、籍贯、居住地址,填写详细。
家庭情况:父亲独孤海,已故。母亲周雨欣,已故。外公外婆,已故。爷爷奶奶,已故。舅舅舅妈表姐,已故。姨妈姨夫堂哥,已故……
洋洋洒洒的履历,写满的不是独孤深获得的荣誉、奖项,也不是他读过的学校。
而是一排排已故的人生。
只会在七老八十的人生履历上,出现的“亲属已故”,占满了一个二十岁年轻人的纸页。
李司净一条一条去看亡故的时间,发现独孤深八岁之后,每一年都在参加葬礼。
父亲的、爷爷的、外婆的、舅舅一家的、姨妈堂哥的……直到母亲的。
不需要详细的写明离世原因,都能从时间看出一个家庭接一个家庭的破灭。
无论是新闻还是口口相传,留下的记忆都是生者的痛不欲生。
而独孤深,一次又一次面对这些痛不欲生,能够挣扎在生和死之间,装作一个正常人参加考试、入读大学,再接到最后一个至亲去世的消息,将会是怎样的绝望。
他是不想活的。
他每一步往前,都伴随着全新的失去。
像一个垂垂暮年的老者,亲眼看着每一个人先一步离开。
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李司净在看到这份履历的时候,脑海第一个念头竟然是——
天煞孤星。
“周社!”
他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周社很快到了书房门外。
还不忘装模作样敲了敲书房门,才推门进来。
“这人八字旺我?”
李司净兴师问罪。
周社只瞥了一眼,就知道是独孤深的履历。
“这样的人,依然好好的活着,难道还不够旺么?”
很有道理,李司净被他哽得无话可说。
李司净皱着眉,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独孤深的一生刺目。
“他们家是不是有什么仇人,或者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或者一家子都是做记者的?”
“你可以查一查他的籍贯和居住地。”
周社给出了极好的建议。
李司净乜他一眼,意思是他为什么不查,他还笑着解释:“我没有手机。”
没手机没手机。
李司净拿起手机,输入了独孤深的籍贯和居住地址,还不忘加上了他们家瞩目的姓氏。
不一会儿,网络相关的消息铺满了屏幕。
《独县话剧团农村戏独领风骚》
《唱好传承,演好艺术——庆祝独县话剧团成立40周年》
一篇篇老旧的新闻报道,带着独孤和籍贯出现,李司净随便点开一篇,都能见到:话剧演员独孤海。
是独孤深的父亲。
再多看几篇话剧团的报道,就会见到更多熟悉的名字。
“他家是县里话剧团的。”
李司净的声音带着感慨,他爸妈,他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至少两代人都是这个话剧团的老演员。
五六十年代,县级话剧团如雨后春笋,纷纷成立,在那个年代成为了如今电影院一样必不可少的存在。
李司净都能想象,独孤深的祖辈在话剧团演了一辈子的话剧,家里亲戚多多少少都做着话剧团相关的工作。
如果不出现这样接二连三的意外,此时就读戏剧学的独孤深,也该子承父业,从事话剧工作。
独孤深一定有丰富的话剧演出经验。
毕竟他诞生在这样的家庭,也能称得上“话剧世家”,记事以来,应当没少接受话剧团的专业培养。
可他们初次见面,独孤深已经彻底失去对表演的兴趣。
或者说,失去了活着的兴趣,沉默的等待着下一次属于他的死亡。
“他们是不是演过什么特别的话剧?”
李司净的猜测,随着不停的报道,不停出现的逝者名字,按捺不住。
“所以得罪了什么人?”
“谁知道呢。”
周社旁观的温柔笑容永远可恶,“就算知道了,有意义吗?人都死了。”
李司净叹息一声。
没有意义。
只留下独孤深一个人的记忆,再去翻找出来他们演过什么话剧、得罪过什么人,上演一部绝地复仇的戏码,也换不回一排排的已故。
所以独孤深的绝望,在所有没意义的挣扎之中,沉淀出了浓重的无力。
李司净体会过这样的无力,他说:
“也许顺着他们演过的话剧,能够帮独孤深找到一个活下去的执念,像是凄苦惨淡的受害者,一生都在寻找幕后黑手,有一个活下去查出真相的理由……”
说着,李司净自己都沉默了。
如果没有呢?
如果没有这样的理由,没有这样的凶手,最后发现杀死他们的,是荒诞可笑的命运和反复无常的生活。
独孤深又会怎么样呢。
一个人面对突如其来的家破人亡,只有两个选择:麻木的接受人生荒诞无稽,或者,绝处逢生一般找到幕后黑手。
所以他创作了《箱子》。
创造了一个主角毫无求生欲,却在幕后黑手不断胁迫之下,重现找到了尘封的证据,为了真相大白、为了正义复苏、为了逝者瞑目而活下去的故事。
观众喜欢这样的故事,荧幕盛产这样的故事,主角需要这样的故事。
一个需要反派、需要坏人、需要凶手才能够正常推动下去的故事,永远有着继续发展的动力。
如果生活没有反派、没有坏人、没有凶手呢?
他又该怎么活下去。
在李司净的沉默之中,周社随手拿起桌上的日记。
“你跟李铭书的想法一样。他做那么多的研究和考据,在李家村待了四十多年,就为了刨根问底的,找一个几千年都问不到的结果。”
他笑着去翻那些纸页,随心所欲的去看自己想看的东西。
李司净见他眼眸漆黑,不由自主的怀疑他的视线带着嘲笑。
嘲笑外公浪费了四十多年的时间,去追寻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真相”。
李司净忽然问出自己始终无法得到解答的疑问:
“外公为什么会留在李家村?”
周社停下翻看日记的手,噙着温柔假笑看他。
李司净无论翻看多少遍日记,也找不到的答案,终于找到了能问的人。
“外公在李家村遭受的痛苦和折磨,换成任何人都不可能存在留念,只会有恨。可他为什么到死,都要留在那里?”
“这是个爱情故事。”
周社声音温柔,说出了意料之外的答案。
李司净诧异看他。
根本不明白周社这不着调的回答是什么意思。
周社只是笑,眼眸泛着温柔的光。
“因为,这是个爱情故事。”
李司净等着他细说爱情故事,周社却好整以暇,玩起了愿者上钩。
“叫声好小叔听听,我就告诉你。”
李司净最烦他这样了。
劈手夺过日记本,恶狠狠的放回桌面,怒斥道:“少看点爱情故事。”
“来。”
周社忽然心血来潮一般,伸手捉过李司净。
“刚刚我看到李铭书说,可怕的不是你知道它,而是你无法面对它。”
确实是外公写入日记的话。
更是李司净魂牵梦萦忘不掉的话。
可是周社说得好像外公刚刚给了他建议,恰好李司净很吃这套,任由他抓住自己的手腕,坦然的看向他的眼睛。
周社问:“还记得你的梦吗?”
他一句话,令李司净愤怒的甩开他的手,却又在强硬的桎梏里挣脱不得。
“放手!”
李司净的恐惧、害怕,在挣扎中展露无遗。
周社并没有放手,仍是循循善诱,“就算你不信我,也要信你的外公。”
这时候知道装好小叔,称呼李铭书为外公了。
可李司净偏偏吃这套。
“你外公说,破除一场梦魇的最好办法,是直面它。”
“你要相信你外公说的,你没必要总是困在一个人的恐惧里,自己去面对。”
周社借着一声声外公的名义,安抚了李司净难以自控的焦躁。
即使周社轻轻松开了手,虚圈在李司净身侧,他也没有选择逃避。
“乖侄子,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害怕的是什么?”
李司净能够感受到他的真诚。
他的真诚来自一无所知,根本不知道李司净在梦里遭受过怎么样的折磨。
他们靠得极近,李司净的抗拒并没有完全消失。
梦里感受得格外清楚的气息,若有若无的抚过他脸颊,他根本没有勇气坦白自己的梦。
蠢事做过一次就够了,他必不可能犯蠢第二次。
“我没有害怕。”
即使李司净声音微微颤抖,也会平静撒谎,“我只是不习惯陌生人突然闯进我的生活。”
周社问:“那你要听我的梦吗?”
李司净看向他。
英俊得近在咫尺的脸庞,勾起温柔笑意。
“我梦到了你,你哭着说害怕,惹得我的心都跟着痛了起来。我想,如果我能出现在你的梦里,一定会杀死所有你害怕的东西,让它们永远不能靠近你。”
周社说的一切,都是李司净曾经恐惧的梦。
然而,这样的梦被他说出口,李司净没有感到恐惧,竟然产生了自己深深被爱的错觉。
好像他和周社相识以来,从来没有这么心平气和的聊过天。
李司净不禁想起,在宋曦那里进行咨询的时候,宋曦无数次建议他尝试放松,舒展自己的身体,尝试用催眠疗法幻觉梦魇带来的恐惧。
可惜,他拒绝了。
他始终抗拒毫无防备的示弱姿态,绝不会展现出自己真实的脆弱。
可现在,周社的柔和笑意蛊惑人心,他仿佛被周社催眠了一样,能够毫无芥蒂的问出心底的问题。
“你为什么一定要做我的小叔?”
“因为你外公说,人类的感情需要冠以特定的词汇才会变得亲密。”
周社回答他,“所以,我成为了你的小叔,代表着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李司净心里一跳,难得周社主动跟他说这么多。
他默不作声,又觉得此时两人的独处,如同浸润在温柔梦境里,舍不得离开。
周社似乎知道他的所思所想,温暖掌心轻轻停留在他的耳畔。
“梦只是梦,但我为梦里令你害怕的自己道歉。”
他不应该相信周社的话,这世上怎么会有无缘无故出现,全心全意保护他的人。
那些被他强行遗忘的梦境,在他执着打量周社的视线里,逐渐复苏。
李司净记得周社在梦里离他极近的气息,热得发烫的掌心,还有遮盖在无害衣领之下修长的脖颈……
忽然,李司净一声不吭的推开他,回了自己房间。
他甚至锁了门。
“司净?”
周社喊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结束了聊天。
但李司净清楚。
他痛苦的背靠木门蹲下,无力的蜷缩着,痛苦的逃避自己那一瞬间的鬼迷心窍。
本应该让他厌恶、憎恨、恐惧的一个男人,彻底变得温柔体贴,令他向往、依赖、渴望。
他病了。
第29章 第 29 章 “我做了一个梦……”……
剧组出发并没有约好同行。
不少工作人员先去了李家村, 连男女主角外带迎渡那个事务繁忙的家伙,出发时间都比李司净早。
万年开车, 喜欢跟副驾驶闲聊。
“周叔,李家村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吗?”
周社倒是善解人意:“开车十五分钟能到贤良镇,现在发展得不错,镇上该有的都有。司净没带你去过?”
万年哈哈大笑:“李哥每次采风、上坟,都是自己去的,说要坐六七个小时的车,我跟着去太远了。”
那地方确实很远。
李司净沉默的听着,也不知道万年怎么跟周社能聊一路。
他话都不想跟这个人多说。
所以他一个人独享后排,一路上都在给宋曦发消息。
李司净:他这个人很奇怪,有身份证, 没手机。我怕去了李家村找不到他人, 特地带他去买了手机, 但我没想到他不要新款, 也不在乎手机什么拍照、音质,只问手机能够待机多长时间。最后, 我给他买了一个能待机一个多月的老人机。
宋曦:额……小叔说为什么要待机时间长的吗?
李司净:他说怕没电。李家村只是偏,又不是荒郊野岭, 距离贤良镇开车才十五分钟,满街商店都是共享充电宝, 而且我也可以给他买移动充电宝, 要这么长待机时间做什么?
宋曦:小叔一定有小叔的道理。
李司净坐在颠簸的车内, 等了半天回复,只等到这句话。
顿时眯起了眼睛。
什么叫有他的道理?
一个脱离时代的怪人,为了超长待机去选一个连摄像头都没有的老人机,是什么值得信服的道理?
李司净视线一瞥, 就能见到周社露出的衣领一角。
深秋季节,他穿的一件灰色长风衣。
李司净买的。
在李司净循环往复的噩梦里,周社就是唯一行走的梦魇。
男人的衣服总是黑白灰蓝,千篇一律。
偏偏周社穿上之后,有着挥之不去的熟悉。
他都分不清楚,究竟是他看见了梦里的周社穿过这样的衣服,下意识去买了一模一样的。
还是周社穿着他买的衣服,去做了梦里那些事。
李司净的思绪翻来覆去,抬手在对话框输入“他还说,他能让外公活过来,用自己的命去换”。
又觉得这说法过于怪力乱神,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实在不适合文字发送。
他停在对话框,万年和周社的闲聊却没有停。
“我网上搜了,说贤良镇有个什么祭祀是吧?我记得李哥说,这次咱们要拍这个。”
“嗯,是敬奉山神的祭祀,从贤良镇出发,走到敬神山结束的一场游行,每年都会搞,今年会办得更大一些。”
李司净的正在输入中断断续续停了很久,宋曦倒是善解人意的发来信息。
宋曦:不想说的话,可以不用说。我们只是闲聊。
李司净删掉纠结犹豫的内容,言简意赅:我不相信他。
宋曦:你可以试着相信他。
李司净:……我害怕他。
李司净也不知道,打出害怕那一瞬间,是害怕周社如梦一般侵入他的生活,还是害怕周社会死。
他还存在道德和良心,做不到坦然面对一个生命的主动消失。
即使这个生命也许并不属于人。
他想,就算是一只小猫小狗主动赴死,他也会升起恻隐之心。
忽然,副驾驶的周社说:“前面服务区停一下。”
惊得李司净把发送的消息,下意识按了撤回。
宋曦:?
宋曦:我看到了。
看到也没用。
李司净皱着眉去瞥副驾驶的身影,总觉得这家伙后背长了眼睛,见到了他的害怕,决定亲自下车来收拾他。
这样的疑虑,伴随着万年的叽叽喳喳。
“周叔,你要上厕所吗?”
他顺着车道,驶入服务区,“刚好我也想去厕所嘿嘿。”
然而,万年下了车,往服务区厕所走去。
周社下了车,却上了后排。
“干什么?”
李司净下意识缩到了另一边,远远跟他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周社也不管李司净欢不欢迎他,关上了门。
“你一直在玩手机,我怕你会晕车。”
“不会。”
李司净不想跟他说话,特别是唯一能够聊上几句的宋曦,再三的站在周社这边。
可惜,周社不走。
等万年回来了,车辆继续行驶,周社也没有善解人意的离开。
李司净痛苦的收起手机,绝对不想在周社旁边跟宋曦聊天。
万年抱怨道:“感觉越往李家村,天气越冷了。”
“那边全是山。”周社并不觉得意外,“等过了隧道,天气会更冷。”
“有隧道啊?”
万年的疑问,伴随着车载导航的缓缓播报道:“前方将进入敬神山隧道,全长17公里,限速40,预计车程25分钟,请注意开灯。”
“这么长的隧道?”
万年诧异出声,放慢了行车速度。
周社笑道:“毕竟是山里。”
山道、桥梁、隧道,将是接下来所有的风景。
李司净闭上眼睛,无论往来多少次,很不习惯这样的隧道。
声音渐渐消失,仿佛淹没在轰隆的狭窄甬道里,总会令他产生“如果出车祸将会惨烈无比”的幻想。
李司净眼前漆黑,没了满眼苍翠,难受得忍不住皱了眉。
狭窄行车道,货车轿车浩浩荡荡,再见不到崇山峻岭,只能见到隧道的弧形巨口,仿佛一只怪物张口吞没了光线,只剩下一盏一盏小灯,微弱的指明方向。
周围迷雾重重,整个空气都变得冰冷。
李司净坐在后排,视野里逐渐浓重的黑色,也不知道是幻觉里的烂泥,还是遮挡了光线的阴影,只觉指尖小腿都蔓延出挥散不去的凉意。
逐渐攀升。
好冷。
周社忽然出声:“万年,暖气调高点。”
“哦哦。”万年立刻响应。
好冷。
李司净皱着眉,他双手环抱胸前,后排暖气热风吹拂,只剩下轰轰隆隆回荡得耳膜鼓鸣的吵杂噪声。
“修隧道的人,太了不起了……”
“这种地方经常会出意外,你开车小心一点。”
万年和周社聊天的声音,在他耳畔渐渐融入震耳响动。
李司净飞走的思绪,抓不住落脚的地方。
可他的眼前,从一闪一闪的灯盏掠过眼帘,渐渐变为了泥泞的山路。
是李家村通往敬神山的路。
他忽然意识到:
哦,我在做梦。
如此清晰的意识,伴随着梦境里的呵斥。
“你以为把她藏起来就没事了?”
“说!她到底在哪儿!”
李司净在这样的谩骂里,感受到背脊脸颊狠狠的抽痛。
似乎有人在对他严刑拷打。
他浑身的痛苦,挣扎在真实的梦境里,悲伤的察觉到挨打的不是自己。
是外公。
关于外公的梦,并非总是温馨。
也有像这样阴寒彻骨的折磨。
他满眼青苔杂草,夹杂着石子枯枝的树林。
额头汩汩如雨水般流淌的血,染湿了他的眼帘。
李司净眩晕得没有力气,黏稠的血凝固着睫毛眼眶,令他没有办法睁开眼睛。
他,或者说他的外公李铭书,却执着的盯着树林深处,看向一望无际的杂草丛生。
他在等。
等得被人打到血流如注,只能让它去流,伤口痛到无法动弹,也只好让它去痛。
人痛到了极致根本没有办法发出声音,深入骨髓的痛苦已经在疯狂的喘息里,努力的汲取氧气,混杂着血腥味道,拼命的去活。
他快死了,他想。
大概是被打得奄奄一息,随便丢进了什么野林子里,等待自生自灭。
这个时代的人大多这样。
尽是树木的林子,不是挂满了自缢的尸体,一晃一晃随风摆动,就是投进河里随水东流,再也找寻不见。
这树林子绿意盎然,像是生命力蓬勃的乱葬岗。
最适合他这样孤苦伶仃的死人。
直到视线模糊,再看不见绿意盎然的乱葬岗,整个人都失去了知觉,却听得一声讥嘲——
“你真好笑。”
这一声嘲笑如同天籁,让听觉、嗅觉、触觉都重回清晰。
也痛得清晰。
李司净听到了那道声音,或者说听到了那道声音在跟外公说话。
外公想要回应她,一开口却是咳咳、咳咳咳,更多的血从嘴里流出来,沾染了身前的青草,裹挟着生涩的苦意。
那道女音又说:“一个注定要死的女孩,淹死了事。怎么为了救她,你连命都不要了,也是真的好傻。”
“反正她以后活着也没什么好日子。”
讽刺的声音,透着暗藏的温柔。
李司净霎时觉得有什么神奇的力量,盖过了身上的痛,治愈了撕裂的伤口。
他终于有了力气,或者说外公终于有了力气,伴随着思绪缓缓的叹息喘气。
——已经死了太多人了,能活,就让她活吧。
——她这辈子都还没开始,怎么能说没什么好日子……
清晰的话语,带着熟悉的腔调,回荡在李司净脑海。
全是外公没法说出口的话。
李司净应当觉得奇怪,可是在梦里,他却觉得习以为常。
也许是梦,李司净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痛苦,渐渐变得好多了。
流血的地方不再流,痛的地方只剩下愈合的痒感。
谢谢。
他在心里说,谢谢你。
李司净已经分不清楚是自己的感谢,还是处于痛苦中外公的感谢。
那声音又说:“你在谢什么?不过是晚死几天罢了。”
也不知道说的是外公,还是女孩。
这梦痛得清晰,李司净即使睁开眼睛,见到车内单调枯燥的黑色座椅,也久久停留在绝望与伤心里。
他满眼都是泪水,始终无法回神。
直到温柔的纸巾靠近他的眼角,替他擦拭了泪水。
李司净在梦醒的泪眼朦胧里,抓住周社的手。
周社的手指修长,烫得惊人,连沾满泪水的纸巾也显得冰冷粗糙,更让他想起梦里冰冷柔韧的野草,混杂着粗砺泥土沙石的感觉。
外公没能说出口的所有话,仿佛会有人仔细聆听。
但他清楚,聆听的人不会是他。
李司净毫不意外的发现自己侧躺在周社的腿上,稍稍转头见到他关切的眉眼。
满脑子是宋曦的建议:你可以试着相信他。
车辆轰鸣里,李司净犹豫的尝试相信他。
“我做了一个梦……”
声音低哑,仿佛呓语。
周社出现了李司净能够读懂的情绪,在伪装的温柔之下,露出了一丝从未见过的赧然笑意,仿佛被李司净的梦,逼得毫无准备。
他一句话没说,却像什么都说了。
李司净顿时醒悟,羞怯替代伤感,一涌而上。
“不是那种梦!”
第30章 第 30 章 《大山》
李司净猛然翻身起来, 额头撞得生痛。
“啊!”
万年紧张的看后视镜,“怎么了怎么了?”
只见李司净捂着额头, 周社坐在一旁,无奈的劝说:“起身不要那么急。”
似乎李司净撞到的不是周社的下巴,而是钢是铁是不知疼痛的石头,只有他一个人在痛得捂头。
“你头那么低干什么!”
周社辩解:“我也不知道你会突然……”
李司净不听,“闭嘴,都怪你!”
只有万年在驾驶席偷偷笑,还被李司净一个眼刀。
“再笑扣工资。”
特别的资本家。
车里安安静静,又只剩轰隆回声。
李司净对梦的记忆都要吵掉了,只能皱着眉,靠着窗, 努力去回忆。
外公救了一个女孩, 被打得半死。
又在快死了的时候, 有人救了他。
李司净听过那道声音, 冷漠尖锐,像是记忆里外婆的声音。
可他从没在外公的日记里见到这样的事情。
就像是一场奇幻梦境, 是他想太多、看太多,杂糅出来的怪梦。
李司净本想问一问周社。
现在算了, 空剩了一腔怒火,埋怨自己怎么睡着了, 抱怨周社好端端的低头做什么。
李司净忍着额头消散的痛, 直盯着窗景绿树青山。过了山川桥梁, 蜿蜒盘旋,终于在三小时后,到达了贤良镇。
贤良镇是个不大的乡镇,顺着公路往前, 很快就顺着稀稀落落的房屋公路,进入了楼房林立、交通灯明亮的镇街上。
宏伟的敬神山在这座乡镇的公路尽头,似乎一直往前开,就能轻而易举的到达。
可李司净清楚,敬神山极远极宽广,唯有绕道前往李家村,才能稍稍窥见它绵延山脚一处趾痕。
这地方有着一套独特的祭祀传统,即使战乱、饥荒、禁止祭祀的时代,也没能断绝这一息的传承。
十年前更是吃起了时代红利,拿到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荣誉,在政府大力推进下,翻找出了外公那时候做研究留下的资料,精心修改粉饰,准备打着传统民俗的名义,热热闹闹办一次三年大祭,吸引游客前来。
那时候,外公已经去世了六年,李司净才知道:
外公待在李家村,并不是耕田务农。
而是在当地史料几乎湮灭的情况下,重修了一本地方志。
他修志的地方,曾经是李氏祠堂。
等李司净再来的时候,李氏祠堂已经换下了老旧的牌匾,挂上了“贤良资料馆”的正经牌子。
和外公日记里写的废弃祠堂,截然不同。
拆下的门楣,又重新补好。
刮烂的壁画,又精心描绘。
步入这方祠堂,没有牌位、没有神像,举目可见的是远处大山,如同画作一般,框进了戏台砸空的后墙。
李司净刚一进去,就听到了解说的声音。
“敬神山的祭祀习俗,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046年的周朝,贤良镇地处山脚,依山傍水,成为了周朝人上山的必经之路。古代有祭祀天地祖先,寻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习俗,所以贤良镇一直保持着祭祀神山的传统,在正月初一的良辰吉日,开始一场独特的祭祀活动。”
解说词里,早就没有外公告诉李司净的内容。
即便是花费一生重修的祭祀典籍和地方志,也会在各种人经手后,丢失真相,面目全非。
所以李司净才会在《箱子》剧本里写下敬神山大祭的一幕——
林荫回到李家村收拾外公遗物,正逢敬神山三年一次大祭祀。
夜晚灯火煌煌,人声鼎沸,以正月初一的暮时为吉,燃起能够烧得三天三夜的彻夜明火。
在嬉笑吵闹,和平安宁的旅游庆典之下,林荫将要见到,传承千年祭祀的背后,真正血淋淋的屠杀和献祭。
这一幕他们要实景拍摄。
当地大力支持,给他们剧组提供了各种资料,好趁着电影做做祭祀庆典的宣传,带动人文旅游经济。
距离祭祀还有两个多月,贤良镇已经开始做起了准备。
随处可见大红大绿的祭祀绳结,将曾经蛮荒、血腥的传统,装点成了温润无害的文化。
演员们早早按照安排,仔细去听解说的讲述。
千篇一律的讲解,李司净听过太多,他到了地方,也只是安静的站在资料馆那座石框山景之前,眺望远处的敬神山。
不一会儿,大影帝偷溜过来,凑到李司净跟前。
“脸色不好?”迎渡问他,“要不然我帮你算一卦?”
李司净瞥他一眼。
迎渡的脾气,倒是跟日记上的林东方如出一辙。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离算卦命理,迷信得令人侧目。
也不知道外公怎么会喜欢这种朋友,李司净只想把这个怪力乱神的家伙叉出去。
“干什么?你是李铭书的外孙,还要歧视我封建迷信吗?”
迎渡有恃无恐,仗着爷爷跟李司净外公关系好,疯狂啃老,透支老林的信誉。
李司净眉头更深了,“难道不是?”
“李导啊,不要这么古板。”
迎渡打着闲聊的名义,开始为自己喊冤了,“算命、占卜就跟网上流行的MBTI测试一样,什么i人,什么e人,拿来打开话题找同类的一种手段罢了,你这么排斥做什么?”
“这东西又不需要发论文过双盲,能让大家开开心心,有话题能聊不就行了。”
“而且我们这种圈子的,哪有不信命的?你别怕,我从小就在清泉观长大,业务熟练得很,就算是坏卦、坏命、坏运气,我都帮你改掉。”
“怎么样?”
迎渡信心满满,像个合格的销售,“我给你现场算一卦?”
“免了。”
李司净理都不想理他。
从推销这方面来说,讲科学懂心理的沈道长,说话可比他动听多了。
这边迎渡说了一堆,都没能打动李司净。
一旁听完解说介绍的纪怜珊笑着过来了。
“有的人这么喜欢算命,当演员真是走错了路。怎么不在清泉观出家算了?”
亲姐嘲讽,迎渡完全免疫。
他说:“演员是工作,算命是生活。姐,我看你印堂发黑,少去河边,比较危险。”
“哼。”纪怜珊才不吃他这套,“用不着你在这儿装神弄鬼。”
吵起来了。
李司净发现小玉和李襄的角色,简直是给这姐弟俩量身定制的,吵吵闹闹,不得安宁。
一转头,听完解说的独孤深,抱着厚重的剧本,乖巧站在一旁。
李司净问他:“准备得怎么样?”
“李导,你能跟我说说外公吗?”
独孤深说,“我知道《箱子》是根据外公的日记创作出来的,可是资料馆里,没有提及外公。”
“资料馆当然不会有。”
李司净说,“外公没有留下遗照,也没有留在资料,就算是资料馆的馆长说,要给他写一版修撰地方志的介绍,都被他拒绝了。”
那样的拒绝,像是不愿以后的记录留下他这样的污点。
又仿佛刻意的抹去自己存在的痕迹。
这时候独孤深问起来,李司净不禁想起当初的自己。
也是这般困惑、这般一无所知的,想要知道外公是怎么一个人。
现在他知道了,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向别人说起。
外公的执着留念,外公的沉默固执都成了李司净对《箱子》的想象,全都写进了剧本里。和《箱子》的故事似的,林荫的外公已经亡故,却处处都是外公的影子。
他考虑着从何说起,资料馆传来惊喜的声音。
“哎呀,好可爱的小朋友。”
李司净的视线循声看去,发现纪怜珊和助理在逗一个小女孩。
那个小姑娘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样子,梳着小小的牛角辫,站在资料馆门口探头探脑。
应该是镇上的孩子。
他示意独孤深,“你看到那个小女孩了吗?”
“嗯。”独孤深点头。
李司净道:“我没办法跟你说清楚,外公是怎么一个人,因为直到剧本的最后,林荫认识的外公,也并不是真正的外公。”
林荫的外公已经去世了,就像李司净的外公一样,无论怎么回忆拼凑,怎么拼凑,也只是“李司净想象的外公”,而不是真正的李铭书。
“我只能说,外公留在这样的村子里,执着追溯的事情,跟这些小女孩有关系。他不是医生,却在研究人类根本的病症,哪怕是你在资料馆听了官方的解说,也听不到敬神山祭祀的真正传统。”
“因为真正的传统,是吃人,是吃下这些年轻懵懂小女孩的生命力,让她们连名字都没法留下,活过的痕迹全被锁进了打不开的箱子里。”
《箱子》就在讲这样的故事。
隐晦的、深沉的,充满了烈日阳光暴晒黑暗一般的正义气息,讲述着真相终将大白于天下的浪漫故事。
一致引得当地合作方的赞许,每一句都在憧憬着电影带来的经济效益。
然而李司净要记录的,却是外公想要记录的真实。
正如外公的《守山玉》,正如他拍摄的《村落》,他选择的表达忠于自己,也忠于外公穷尽一生的追寻。
他在贤良镇冠冕堂皇的资料馆,看着纪怜珊逗弄小姑娘,跟独孤深讲述着献女求雨的《守山玉》。
说完,他又道:“外公还写了一个短篇故事,叫做《大山》。”
《大山》比起《守山玉》更加的现实。
剥离了天神降落暴雨的复仇式浪漫,只剩下血淋淋的牺牲。
“《大山》的主角是一位女孩,她从小时候就不受父母的爱护,父母夜里都在商量着要把她淹死在河里。”
李司净说着,想起了那个外公挨打的梦,已经分辨不清那仅仅是他读了小说产生的一场梦,还是外公真实经历的过去。
“后来这位女孩子逃出了大山,遇到了心爱的丈夫,成为了母亲。”
“可是她生了一个男孩。男孩是大山的宝物,从出生起就一直被山中的神明呼唤,发烧、晕倒、病痛不断,似乎必须回到那座山里,才能活下去。”
独孤深听了,问道:“这个孩子,就像泰山娃娃一样吗?”
“是的。”
李司净诧异独孤深知道泰山娃娃的传说,他们沟通起来变得轻松许多。
泰山娃娃是一些父母从泰山上求回来的孩子。
据说这些孩子成年之前,不能去爬泰山,否则会被泰山奶奶碧霞元君留在山上,从此夭折。
这样的故事,也出现在了外公的《大山》中,却没有一丝温情。
“那位母亲,为了她的儿子,重新回到了大山,最终为了孩子能够活下去,死在了山里。”
外公的笔下,没有歌颂,没有赞许。
只剩下平静的无奈,感慨无数拥有名字的女孩,成为了没有名字的妈妈,将生命献给了一座沉默无声的大山。
李司净甚至觉得,外公将妈妈培养得这么优秀,总是全世界的出差奔波,就是为了阻止妈妈回到山里,免得落得与《大山》女人一样的结局。
李家村也好,贤良镇也罢,无论怎么经济发展,在外公眼里都是妈妈不该回到的地方。
他却不理解。
外公为什么至死,也要留在这么一个不该回来的地方。
听完故事,独孤深也和李司净一样,眺望那座石框困住的敬神山。
他喃喃出声:“《大山》的故事,和我舅妈好像。”
李司净转眼看他,听得独孤深说:
“我表姐之前生了一场大病,住在医院里,整个免疫系统都烧得崩溃,舅妈连夜去爬了泰山,去给表姐求平安。后来,舅妈从山上摔下来,去世了。”
像《大山》里的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永远的留在了山里。
李司净想,独孤深一定经历了太多死亡。
但他的所有痛苦,都是李司净所需要的林荫。
“你就带着这样的想法……去想那个箱子。”
李司净知道自己残忍。
只有对演员足够残忍,要让演员挖掘自己伤痛的导演,才能拍出令人满意的戏。
“你就当做那个箱子里装的,是所有这样的母亲。”
《箱子》在李家村的第一场戏,是初次来到田野乡间的林荫。
一个刚毕业、人生无望的大学生,在这样村落感受到的不是静谧,更不是祥和。
而是吵闹。
无论村落少了多少人,一到办丧事,都会吵闹得烟熏火燎。
在村子里,一个老人的去世并不沉重。
即使院落支起白帆、帐篷,摆着遗像、放起棺材,也在烛火烧纸里锣鼓喧天。
能来丧事现场的,大多数是留在村落的老人和附近务农的中年。
他们聚在一起喝茶吃糖,絮絮叨叨,打打麻将,等着主人家管饭,也算自得其乐。
热闹与苍老,逝者与活人。
还有热情的左邻右舍,在这场不属于林荫外公的葬礼上,热情的打探。
“我还以为你外公没后人了,他房子看着还挺好的,你得好好拾掇拾掇。”
“那时候你还小呢,你外公总带着你来我们家玩,你还记得不?”
浓重乡音,说着亲切熟稔的话。
林荫一个都不认识。
等到林荫看了看隔壁屋的丧事,村委体贴的说道:
“这些事本来应该你来张罗,但你年轻,不懂这些规矩,现在有丧事一条龙,什么都帮你办妥,你出钱就行。”
林荫问:“要多少?”
村委招呼了丧事上的一个中年人,“赵二。”
赵二笑得灿烂朴质,仔细给林荫算账,“我们和你外公也是老熟人了,他老人家走了,鼓乐、阴阳先生、宴席、烟酒寿材丧葬,办上三天两夜,保管让他老人家一路体体面面的下葬。八万。”
“卡。”
李司净满意的一次过了。
哪怕拍摄结束,独孤深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
他台词不多,展露的表情却彻底展现了林荫的错愕、局促。
在穷乡僻壤的村子里,死人也成为了一场流程圆满的生意。
他千里迢迢赶回来,付钱就行。
八万的丧葬一条龙。
对于一天能赚八十万的明星而言,就像八分八毛一样不值一提。
对于毕业就失业的林荫来说,八万,可能比他的命还值钱。
“这条没什么问题,但是机位还要再转几个角度。”
李司净跟执行商量。
这是李家村拍摄的第一场戏,光影和场景都要现场磨合。
繁琐的确定流程里,男主角的演绎成了最为轻松就能敲定的一环。
毕竟,独孤深只用如实的去饰演自己。
李司净看着镜头前的回放,讨论着下一步取景和角度的调整,视线微扫,那些早该退避三舍的漆黑泥泞,再度裹挟着绿意蔓延。
他有些晃神。
似乎认识周社之后,已经很少见到这么浓稠的黑影,肆无忌惮的繁衍出触角,一点一点吞没他的视野。
那些嫩芽一般的绿色,不再是城里虚弱的浮萍,而是变为了一片一片竹叶大小,布满了泥泞粘稠的裂缝。
像极了眼睛。
李司净努力摒除幻觉的干扰,集中精力去看监视器的画面。
可那些肆意的绿,染得他视野阴暗,似乎窥探着他的所思所想,甚至影响了他查看刚刚拍摄的场景。
“周社——”
他转头去唤,想叫这人想个办法,至少让幻觉不要干扰他看场。
然而,灰色长风衣身影不在视野。
自从来到李家村,周社就变得沉默。
他安静守在李司净身边,无需李司净多余操心,仿佛静待时间,只身赴死,去换得外公的一线生机。
这时候不见了?
李司净心下一沉,良心不安,头脑混乱的想:难道他已经不声不响的去找外公了?
他不介意周社去死,但他依然会感到愧疚。
对一个不算是人,引他恐惧,却依然像模像样伪装成小叔的温柔躯壳,产生脆弱的怜悯。
霎时,李司净视野里的污浊开始肆掠,似乎抓住了他显露的破绽,淌得拍摄场地满地腥臭阴黑,几乎要淹没他,令他无法呼吸。
他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现实,缺氧般的剧烈头痛在蔓延如眼睛的幽绿里迸发。
李司净唯一能做的,竟然是拿出手机,拨出周社的号码,等待音枯燥的长鸣。
电话接得很快。
“司净?”
清冽温柔的一声呼唤,炸得所有黑影绿意荡然无存。
李司净在干净透亮的现实里夺回呼吸,咬牙切齿的怒骂:
“你跑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