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道长,这里面没有喜欢的吗?”
话音落下后,陷入了片刻的安静当中。
娄危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之人,半晌才开口。
“你吃醋了。”
祝闻祈一噎,没去对上娄危的目光:“没有,我只是替你把把关。”
“把关?”
“是啊。这些人不是出身贵族子弟,就是仙门世家,长得漂亮的也不在少数,还有几位听说已经坚持了一年之久不肯放弃……这几点都满足的,也不是没有。”
“客观来看,有几位算是良配,你若是和他们结成道侣,必然会对你以后的路途有所助益……”
娄危一直没说话,祝闻祈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干脆消失不见。
他垂下眼,心里莫名有点堵。
庭院寂静,只能听见偶尔风经过后带起的沙沙声响。
许久过后,祝闻祈才缓缓开口道:“我先回去了,你可以先好好想一想……”
话未说完,一直拿在手中的那颗丹药被人抽走。
祝闻祈一顿,抬眼去看娄危。
那颗丹药在娄危手中显得有些小,娄危两指捏着,一瞬不错地注视着他,而后将丹药送入口中——喉结滚动了下,丹药被咽下去。
“师尊。”
娄危将这两字咬得极重,眼眸漆黑,定定看着他:“不如你先把把关?”
第86章
“你怎么……!”祝闻祈声调陡然拔高, 像走了音的弦蓦然拨断,撕拉一声扯开了两人间最后那层窗户纸。
他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扑到娄危面前,一只手摁在娄危喉结前试图阻止丹药被咽下去, 另一只手又企图撬开唇齿间的缝隙——做这些的时候, 他整个人几乎无意识地紧贴在娄危身上, 一条腿压上去时还能听到衣料摩挲的声响。
娄危紧紧揽着他的腰,半张着嘴, 任由祝闻祈去看:咽喉处空空荡荡, 哪里还有丹药的踪迹?
这下祝闻祈彻底急了,甚至连两人现下距离之近都失去了实感, 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妄图去掏出早不知道落在哪里的丹药。指尖伸进去的瞬间,娄危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齿尖不痛不痒咬在了指腹上。
微微刺麻感从指腹处一路沿着向上,从指节到手心再到手臂跟着无限放大,仿佛要流经四肢百骸般带着某种隐秘的,不为人知的。
祝闻祈浑身一僵,原本如潮涌般的急切顺着退下去, 理智紧跟着回笼,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是以一个怎样的姿势半跪在娄危腿上。
反观面前之人,对比起来显得相当平静。娄危一只手紧贴在他腰间,另一只手攥住他的手腕, 齿尖磨着尚未从口腔中退出的那点指尖。
“不是问我有没有喜欢的?”娄危抬眼去看他, 眼中神色不明,“还不够明显吗?”
心脏陡然间错了一拍,祝闻祈脸侧燥热的像是要烧起来——原本带着点凉意的夏夜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潮热,空气中扭曲气流清晰可见, 神智置放其中,仿佛也跟着咕噜咕噜冒着迷糊的气泡。
“我不是那个意思……”祝闻祈几乎显得有些狼狈起来,他侧过脸不去看娄危的眼睛,松开手,试图借力拉开和娄危之间的距离。
腰上力道骤然加大,祝闻祈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结结实实坐在了娄危身上,连一丝空隙都无。这实在是个太过于迫近的距离连面前之人有几根睫毛都能数得清清楚楚。
意识到什么的时候,祝闻祈脸“腾”一下红了,神智彻底搅成了一团浆糊,思绪霹雳啪啦落了一地,再难串联起来:“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先别……”
“先别什么?”娄危开口打断他,放在背后的手寸寸下滑,“不是师尊让我选自己喜欢的?”
大抵衣料实在太过单薄,或者那丹药还有通过空气传播的道理,身上每处感知都无限放大。背后的手指腹粗糙,顺着脊背滑下去时,仿佛有一串电流跟着经过全身经脉,祝闻祈双手死死抓紧娄危的肩,下意识反弓起腰,肩胛处漂亮的蝴蝶骨跟着凸起,像是展翅欲飞的蝶。
他拼死了才忍住将喘息声咽回肚子里,指尖因为过于用力而变得泛白,半晌理智才重新回归,咬着牙开口:“……别动手手脚。”
娄危失笑,眼底笑意愈发浓重:“师尊不觉得现在说有些晚了吗?”
“我们可以以科学的方法解决这次的突发事件。”腰□□传来的触感越来越清晰,祝闻祈全身愈发僵硬起来,一动不敢动,试图讨价还价。
娄危眉梢一挑:“什么方式?”
“比如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药堂问问有没有解药,或者你多喝些水,说不定能将丹药的效果稀释。”祝闻祈越说越心虚,声音跟着变小,最后干脆埋下头,露出的耳尖染上一层淡淡的绯红。
娄危:“……”
他伸出手,碰了碰祝闻祈的脸侧。
脸颊发烫,不用想也知道面前之人现下的心情如何。
“祝闻祈。”娄危语气平静,听不出来心情好坏。
祝闻祈不敢抬头去看他,手指还搭在娄危肩上,只是埋着头,声音显得很小:“我知道错了。”
不远处的山峰上点缀着盏盏灯火,摇曳浮沉间,仿佛一条缓缓流淌的星河。此处宫殿偏僻,连带着没什么灯盏,黑漆漆一片提供光亮的,也只有枝头上恒久不变的圆月。
月色流淌如银,倾泻而下像是一地的活水。竹影在地面随着微风摇晃,更显得此处寂静。夏夜的风带着丝丝凉意,祝闻祈脸上的燥热却经久不散。娄危沉默的时间越长,他的心情便愈发忐忑起来。
自己这次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原本就应该是小祥去做的事,他偏要横插一脚进去。为着私心将那些追求者劝走还不够,还硬生生等到了夜半三更,当着娄危的面将这些东西全部数清,故意问他喜欢哪一个。
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他竟然还想着要逃避,对娄危实在太不公平。
可是……可是……
祝闻祈在心底反复咂摸了几次,也没想明白自己究竟还在纠结什么。他只是愈加茫然起来,仿佛停留着一层不远不近,不浓不淡的雾气,看不分明。
他悄悄抬起一点头,想要去看娄危的反应,却恰好与其四目相对。娄危半垂着眼,像是已经这么看了许久似的,漆黑眼眸中全全然然映出的,都是自己的脸。于是祝闻祈全身打了个激灵,将头埋得更低了。
夜晚实在寂静,连身前之人的呼吸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不知过了多久,祝闻祈总算下定决心,闭了闭眼。
总归是自己的问题,若是娄危不接受刚才那两种提议,大不了豁出去,全当做还娄危在合欢宗帮他那一次!
他鼓起勇气,抬起头去看娄危,刚要开口,娄危却先行掏出了一直藏在身后的汤剂。
汤剂整体呈棕黑色,摇晃间有一部分挂在壁上,浓稠黏腻,让人望之畏而生寒。
“其实还有一种方法。”娄危语气平静道。
祝闻祈:“?”
“回来前为了以防路途上出意外,我去药堂配了些药剂回来,可做解毒之用。”娄危面不改色地开始胡说八道。
话音刚落,祝闻祈眼睛一亮,忐忑的神情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喜悦:“那太好了!你现在喝下去,是不是就能解了刚才丹药的功效?”
“先别急,”娄危面不红心不跳,接着往下编,“此种药剂比较特殊,必须经由中毒之人喂到未中毒之人口中,才能解毒。”
这是什么说法?
仙界还有这种脱裤子放屁的解药?
祝闻祈缓缓收回搁在娄危肩膀上的手,眼中闪过一丝不甚明显的狐疑:“……真的?”
这解药也太鸡肋了,若是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岂不是要白白等死?
娄危面色不变:“你觉得我现在有心情开玩笑吗?”
说着,他坐直了身体,又将祝闻祈将身前拉了拉。清浅呼吸喷在耳廓旁,那点痒意仿佛要流经全身,娄危眼神一瞬不错地注视着他,手上力道在不知不觉间收紧。
祝闻祈:“!”
他浑身颤抖了下,僵硬的一动不敢动,连带着将娄危话语中那些明显不对劲的地方全忘了个干净,一心一意只想赶紧把现在的火给救了:“信信信,你快些!”
话音落下,娄危眼底笑意一闪而过。他没说什么,只是打开了手中的汤剂。汤剂刚一打开,便有一股浓重的苦涩气味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这种气味实在太过熟悉,祝闻祈前七年都在充斥着这种气味的小院中度过,几乎是下意识蹙起眉头。皱眉到一半,又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深吸一口气后,主动凑到娄危面前。
“来吧。”祝闻祈眼神凛然,语气视死如归。
娄危仰头含了口药剂,搂着祝闻祈脖子仰头吻了过去。
刚渡了一口,祝闻祈好看的脸便皱成一团。
“这药也太苦了。”
他推开一点和娄危之间的距离,稍稍喘了口气。长发随着低头的动作落至肩前一部分,遮挡住了他的侧脸。
娄危伸出手,转了几圈,那些碎发便全部缠绕至指尖,彻彻底底地露出祝闻祈整张脸来。
月色之下,他浓密长睫半垂落下去,投下一道道淡淡阴影。唇边还残留着一点半透明的褐色药渍,娄危伸出手,将那点药渍抹去。
“良药苦口。”
……是这样吗?
祝闻祈面上显得纠结,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开口道:“……继续。”
随着渡药的动作越来越熟练,进程也逐渐加快,直至最后一口药尽数渡过去后,娄危还不忘在祝闻祈唇角亲了一口。
“嗯,药效下去了。”娄危一本正经道。
祝闻祈被苦得呲牙咧嘴,闻言总算是松了口气,一直高悬高喉口的心也跟着落了,总算有功夫分出心神来想别的事情。
“那便好。”
他一边在心里碎碎念叨这是什么配成的药苦得出奇,一边往后挪了挪,试图起身——
而后便发觉那东西还抵在自己后腰上,丝毫没有要下去的意思。
身上每处关节再次变得僵硬生锈,截然相反的则是原本一团乱麻的,在连绵不绝的燥热中浮沉的神智蓦地找到一个出口,电光石火间,一切都在瞬间串联起来。
祝闻祈低下头,和神色平静,从始至终眼底未被一丝情欲侵染娄危对上目光。
第87章
“为什么瞒着我?”娄危眼睛一瞬不眨地注视着, 像是固执地想要得到某种答案。?
谁瞒着谁?
祝闻祈大为震撼,哆嗦着嘴唇指了娄危半天,才不可置信地开口道:“这话难道不该我问你?”
他现在才反应过来, 那些丹药根本不对娄危起效, 别说吃一颗合欢宗的丹药了, 现在就算是整个日月谷集全谷之力想要毒死娄危,恐怕也只能铩羽而归。
刚才自己是怎么鬼迷心窍被娄危骗到的?还信了必须从他口中渡药这种说辞?
娄危面不改色, 搂着祝闻祈的腰不让他动弹, 另一只手与祝闻祈十指相扣。多年淬炼之下,在风吹日晒中掌根和食指内侧都结了层茧, 手背青筋凸起,和祝闻祈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大抵是这些年再没拿起剑的原因,祝闻祈手上几乎没什么茧。手指纤长的有些过分, 尾指的地方还有颗颇为明显的小痣。
娄危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那颗痣,语气显得很平静:“不瞒着你,你方才会喝下去吗?”
祝闻祈:“……”
好像确实不会喝。
他目光游移,望天望地,就是不去看娄危, 试图从别的地方继续反驳:“那也可以用别的方式, 而不是……”
渡药两个字在舌尖打转了一圈,犹豫半晌,祝闻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哦, 那个。”娄危不急不缓地拨开祝闻祈散落下来的长发, 抬眼去看他,“那是私心。”
话音刚落,祝闻祈呼吸跟着停滞半瞬。他半张着嘴,发觉面前之人连一丝悔改之意都没有, 只是那么静静地注视着他,后知后觉地脸上带了点燥意。
祝闻祈侧过头去,忍不住在心里唾弃自己。
没出息!怎么随便两句就能被撩拨到?
娄危仍旧盯着他:“如果不是坐在这里,你会主动提出来吗?”
“……”
静默片刻后,祝闻祈总算放弃嘴硬,泄气道:“不会。”
咳疾已经伴随他太长时间,如影随形的跟着他。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会忘记,一开始没有咳疾前的生活是怎样的。不需要每日皱着眉头喝不喜欢喝的药,也不需要在杨柳纷飞的日子里闭门不出,更不需要日日把自己裹成个大粽子。
……最不必要的,可能便是在夜半时分被咳醒时,盯着空荡无人的屋内发呆。
可既然现在人已经出现在他眼前,那还有什么需要改变的呢?
他已经知足,不想奢求太多。
念及此处,祝闻祈轻叹一声,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什么:“不是故意瞒你,只是觉得没必要。”
说这些干嘛呢?除了徒增烦扰之外,并不能起到别的作用。
“你的事情没有没必要这一说。”娄危语气平静,继续看他,“祝闻祈,我对你知无不言。”
名字从娄危口中说出时,祝闻祈心跳也跟着错了一拍。娄危很少直呼自己的大名,大部分时间都喜欢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戏谑喊他师尊——若是直接喊名字,就意味着他现下相当认真。
“你呢?”
“你对我知无不言吗?”
娄危手上力道更紧,像是生怕祝闻祈跑了似的,紧紧盯着他。
接连两声质问让祝闻祈又有些无地自容起来,磕磕绊绊想了半天,也只憋出来一句:“……就这一件事。”
像是害怕娄危不相信似的,又补充道:“真的,没骗你!”
娄危眉梢一挑,语气淡淡道:“那之前赵长老的事情呢?”
赵长老?
祝闻祈愣怔片刻。尘封的记忆如同雪花般片片飞涌而出,从他眼前掠过,直到好久之后才停下来,在他面前缓缓开启。
从合欢宗回来之后,赵长老好像确实来找过他。无非是诘问为什么娄危的身世还没有消息,自己这几年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完成交代的事情……诸如此言。
最后赵长老摔了茶盏甩袖离开,娄危似乎也在外面听了个一清二楚。若是没有前因后果,很容易以为这些年对娄危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利用他。
想到这里,祝闻祈下意识开始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夜间的风愈发大起来,呼啸吹过时,仿佛全身从上到下都要被冻成冰块。娄危望了眼夜色,而后不等祝闻祈说完,便抱着他的腿站了起来。
“啊!”祝闻祈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抱紧娄危。
“问的不是这个。”娄危一面说着,一面背对着风朝殿内走,“我从未怀疑过你。”
寒风一并被娄危隔绝出去,明明是夜晚,大氅披在身上,丝丝暖意从身前之人传来,连一丝寒意都感受不到。祝闻祈怔怔抬眼看着,像是不明白娄危在说什么似的。
娄危抬腿踹开殿门,又将殿门合上,三步并作两步走至床边,将人放回床榻边,还不忘将被褥又往祝闻祈身上压了压。
直到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趁着空隙再次开口。
“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从始至终,你都不肯和我解释一句。”
娄危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没什么起伏,祝闻祈心脏却像是被人蓦地攥了下。像被揉成一团又再次展开的旧报纸,莫名有点喘不上气来。
“当时是因为……”
他该怎么说?
说自己已经准备好离开,所以宁愿娄危一直这么误会下去?
祝闻祈张口半晌,却是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他坐在床榻边,娄危半蹲在面前,定定注视着他,耐心等着祝闻祈开口。
窗外月光如水,洒下来时,给对面之人蒙上一层模模糊糊的光。不知过了多久,祝闻祈才动了下,半俯下身,在娄危眼睛上轻轻亲了下。
“对不起。”他小声道,“以后不会了。”
“赵长老来找过我不止一次。他一开始便问我有没有调查清楚你的身世,我起了疑心,但也并不清楚他的目的,只是随口敷衍了两句,便就此作罢。”
“后面他也没放弃。断断续续问了几次,都被我回绝掉了。可后面我也找过他几次,试图从他嘴里撬出来什么,最后也只是一无所获。”祝闻祈半蹙着眉,有些不确定的回忆道。
“……赵长老有头无脑,与你也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不会无缘无故地针对你,毕竟你当时只是个刚入门的弟子,连筑基期都不到。所以我猜测他后面应当还有别的人在指点,指挥着他去做这些事情。再然后,便是从合欢宗回来那次。”
想到这里,祝闻祈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才继续说道:“他那次神色显得十分焦急,像是等不下去了一样。但当时……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关注了几天发现他没什么动作后,我便放下了戒心。”
“现在想想,当初那封‘掌门’的信,说不定就是赵长老针对你设下的局。”
如果自己早点发现,是不是就会酿成那样的后果?
祝闻祈又开始后悔起来。
像是察觉到祝闻祈心中所想一般,一直静静听着他讲述的娄危起身,伸手,将人抱入自己怀中。
明明什么也没说,心里那点情绪却奇异地平复下去。祝闻祈缓了会儿,才接着说道:“玄霜派中一直有人在暗暗关注着你,我怀疑这些人和金羽阁是一伙的。”
“有这种可能性,”娄危手指插在祝闻祈发间,顺着滑下去,像是在安抚似的,“明日再说,今天太晚了,先休息。”
确实已经太晚。连不远处山峰上的灯盏都已经逐渐熄灭,隐隐约约的人声也彻底消失,连寒风都停止呼啸,宫殿内外显得更加寂静,仿佛这片天地间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休息……祝闻祈低下头看了眼堪堪能容下两人平躺下的床榻,又抬头去看娄危。
“……我不做什么。”目光相触的瞬间,娄危罕见的哽了下,半晌才语气复杂地开了口。
怎么总把他想成那种人?
话音落下,祝闻祈缓缓眨了下眼,而后慢吞吞地往里挪了挪。
“我的意思是,”祝闻祈慢腾腾地开口,“这里只有一床被褥。”
他背对着娄危躺下,留出一半的位置,以及一半的被褥,声音很轻:“晚安。”
说罢后,他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祝闻祈手枕在头下,虽然闭着眼睛,却连一丝困意都无,心跳声反而在寂静中愈发凸显出来。
咚……咚……
半晌没听见动静,祝闻祈悄悄睁开一点眼睛。因为是背对着,看不见娄危的动向,只能看见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一动不动,不知道在等什么。
不知为何,祝闻祈呼吸跟着放缓,屏息凝神,等待着娄危的下一步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墙壁上的影子才动了下。片刻后,床榻微微下陷,被褥被人掀开,熟悉的冷松气息从身后传来,而后便有一双手搭在了自己腰间。
祝闻祈下意识僵了下,须臾又放松下去,原本不知不觉屏住的呼吸再次恢复畅通,连困意也跟着一起涌上心头。
许久过后,迷迷糊糊地,祝闻祈才听见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晚安。”
第88章
翌日清晨, 祝闻祈还在梦中和周公相会之时,鼻间却隐约传来一阵熟悉的苦涩气味。
什么味道?
他下意识蹙紧眉头,嗅了两下, 那药味便愈发浓烈起来, 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 仿佛要直冲天灵盖般,顺带把最后一点困意也从大脑中带走了。
他悄悄睁开了一点眼睛, 日光并不强烈, 视线中一切都还是模模糊糊的形状,看不分明。
这才几点?
祝闻祈又闭上眼睛, 试图入睡。
可鼻间始终萦绕着又苦又涩的味道,每吸入一口,仿佛连带着口腔也沾染上酸苦气息, 咂咂嘴会恍惚以为自己刚喝完药。
……
这怎么睡!
心底反复纠结几次后,祝闻祈总算是不情不愿地睁开眼,和站在床边,端着药碗的娄危四目相对。
“起来喝药。”娄危平静道。
祝闻祈:“……”
娄危手中的药还在丝丝缕缕地冒着热气,不必多说, 正是清早打扰他睡觉的罪魁祸首。
“你知道你现在的行为特别像什么吗?”祝闻祈语气幽幽。
“嗯?”娄危坐到床边, 拿起瓷勺舀出一点,试了下温度。不烫不凉,刚刚好能入嘴。
他伸出瓷勺, 递到祝闻祈嘴边。
“光明正大地谋权篡位, ”祝闻祈一边朝后缩,一边摇头痛心疾首,“为师真是看错你了!”
话一出口便同平地惊雷般乍然作响,娄危拿着瓷勺的手停滞在半空, 眼中闪过一丝不敢置信:“谁?”
趁着娄危还没反应过来,祝闻祈手疾眼快,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窜到床榻另一侧——脚趾刚沾到冰凉的地板,手腕便被人牢牢攥住,动弹不得。
祝闻祈:“。”
他缓慢地,如同生了锈般缓缓转过头。在迅速完成了放下瓷勺,伸手逮人后汤药分毫未洒,依旧稳稳当当地端在娄危手中。
完蛋。
被攥住的手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娄危再次拉近两人的距离,与此同时还有他手中的那碗颜色深邃的药。
“喝。”娄危语气平静,言简意赅道。
真的躲不过了吗?
祝闻祈做了许久的心里建设,深深吸口气,再睁开眼,还是狠不下心去喝那碗药。
一招不成,就换一招。
祝闻祈佯装为难道:“空不出手来怎么喝?”
他一面说着,一面抬起下巴,示意娄危还攥着他。片刻后,娄危依言松开,只是眼眸还是一瞬不眨地盯着他,仿佛只要他再有多余的小动作,便会迅速做出相应的举动。
腕骨上的禁锢终于被解开,祝闻祈动了下,转身将双手搭在娄危肩膀上,而后迅速低头在他唇边边啄了一口。
“晏濯……”祝闻祈微微拉长语调,眼神在汤药和娄危之间来回转悠,半晌才小声开口,“今日饶我这一次,行吗?”
他长发尽数散至身后,有几缕发丝垂在脸侧,与素白的脸形成鲜明对比,唇色是不甚明显的粉,娄危目光落在上面,回想起刚才柔软的触感。
娄危喉咙发紧,先一步错开祝闻祈的目光。
“先喝。”
祝闻祈不死心,又试图探头去贿赂,这次没得逞,娄危干脆伸手捏住他的后颈往后拎,不去对上他的视线:“这招没用。”
距离拉远,药却跟着递到他眼前,祝闻祈瞪大眼睛,眼中闪过惊愕:“你怎么提起裤子就不认人?”
娄危:“………………”
几个回合下来,碗中的热气都不怎么往外冒了。若是再纠缠一会儿,这碗药便需全部倒掉,从头开始熬。娄危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在勉强忍耐着什么似的,磨着后槽牙开口:“我喂你?”
话一出口,祝闻祈便想起昨晚坐在娄危身上,足足磨蹭了半个时辰才把那点药喝完。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迅速从娄危手中把碗端过来:“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他这次喝得相当干脆,仰起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全咽下去,苦得呲牙咧嘴,喝完还不忘朝着娄危展示了下空空如也的碗底:“你看。”
碗底只剩下一点点颜色浓重的药渣,其余的全进了祝闻祈肚子里。
娄危定定注视着,须臾从鼻腔中发出一点意味不明的声音,并不像祝闻祈想象自己喝完后的神情那般。
怎么喝完了还不高兴?
祝闻祈更困惑了,刚要开口去问,殿门外便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他回过神,目光落到殿门处:“进。”
片刻后,门应声而开,林开霁率先探出头,看见祝闻祈时眼睛一亮:“祝长老!”
祝闻祈朝他打了声招呼:“你们起这么早?”
林沐同紧随其后,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扫了殿内的两人一眼后开口道:“这都几点了?你们还没准备好?”
“这不是刚喝完药……”祝闻祈声音有些发虚,若不是娄危将他叫起来,他说不定一觉便能睡到日上三竿。
娄危却不看他,只是转头朝着殿门处两人道:“已经准备好了。”
要带的东西一早便收拾到了储物袋中:足够喝一月的药剂,另外备下的大氅,以及一袋子的饴糖。
剑来被静静搁置在储物袋旁边,闻言像是诈尸了一般猛地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竖立在娄危跟前,剑身长立,莫名看出一点视死如归的意味来。
林开霁有些怜悯地看着剑来:“剑来,又要你受苦了。”
有段时间魔界几乎成了娄危第二个家。他不眠不休,睁眼提起剑来就是杀,魔物腥臭的血液溅在脸上也不为所动,眼尾永远压着点凌冽寒意,让人不禁胆寒。
别说魔物绕着他走了,那段时间连剑来看见他都忍不住抖三抖。迫于淫威之下,剑来不得不从,只能跟着娄危没日没夜地泡在魔界当中,直到魔界空空荡荡,才有机会喘口气,弯着剑身吐了半天,当然是什么都吐不出来——于是在青岩镇它毅然决然决定叛逃,结果好日子没过几天,又重新被娄危找了回来。
剑来悄悄压了两下剑尖,表示赞同。
这些小动作没逃过娄危的眼睛。他不为所动,只是站起身来,顺带将碗从祝闻祈手中抽走,放在木桌上:“走吧。”
又苦又酸的味道从舌根处一阵阵返上来,祝闻祈半皱着眉,一边下床穿衣去找桌上的茶盏,一边随口问道:“金羽阁现下有多少人在?等到了附近,是准备先沟通让他们主动放人,还是直接开打?”
“因为某人最近没去魔界找麻烦,那边又开始蠢蠢欲动。”林沐同说着看了眼娄危,而后转过头,语气平平,“仙界不少门派组织前往魔界镇压,金羽阁也参与其中。”
最近确实有不少魔物作祟,以至于青岩镇及周边城镇都开始有魔物出没。虽然几人杀了不少,但终究没能除根。一封封雪花似的求助信从各地飞往仙界,最后由无华山的掌门牵头组织各派去镇压。
玄霜派由于祝闻祈失踪已久,林沐同在外,只能派叶知秋和几名弟子前往;日月谷听说也去了不少人,说是为了从魔界中找到新的药材,连沉浸丧子之痛的掌门也跟着前去;至于金羽阁,为表自己尚未脱离仙界,也派了不少人,人数未知。
“前后约莫十日,我们可以趁此机会先行摸排清楚金羽阁的情况,至于怎么进去,再做打算。”林开霁跟着开口道。
祝闻祈点了点头,抬手拎起茶壶向下一斜,壶嘴处却没有要出水的意思。他掀开茶盖,里面只有几片发了霉的茶叶,一点水的踪迹都没有。
……这到底是放了多久。
苦味逐渐蔓延至整个口腔,祝闻祈纠结了下,最终还是放下茶壶,对着几人道:“事不宜迟,现在就走。”
林开霁和林沐同两人自然没什么意见,转身朝着殿外走去,祝闻祈想了下,先把木窗合上,万一下雨也不用担心翠花一到二十号被淹死。
做完这一切后,他便也要出门,却被娄危再次拉住手腕。
祝闻祈转头,下一刻娄危蓦地靠近,俯身吻了上来——
有什么悄然滑入唇齿之间,饴糖清甜,掩去药的苦味。祝闻祈睫毛跟着颤了下,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什么般,连耳根都红透了。
“还苦吗?”娄危稍稍撤开一点距离,垂下眼,低声询问。
“……不苦了。”半晌,祝闻祈才小声开口道。
计划一经得逞,娄危微不可察地翘起一点嘴角,而后又很快压了下去。他心情极好地敲了敲剑来的刃:“走。”
剑来哆嗦了下,乖乖跟在娄危身后。
金羽阁距离玄霜派不算近,即使是御剑飞行也约莫要三四日的光景。况且祝闻祈身体算不上好,一到了固定的时间点,娄危便要停下来让他喝药。以至于抵达金羽阁附近时,比预想中还多了几天。
“就是这儿。”林沐同手中的追踪仪一并停下转动,指针直指正前方。
金羽阁坐落在悬崖边,裸露在外的木梯沿着阁蜿蜒而上,像是一条盘旋的蛇,还在丝丝地朝外吐着信子。外面没有多少人驻守,大抵是因为金羽阁所处的方位不好,天空阴森森的,连一丝日光都透不进来,若是有人经过此地,定会快走两步加速离开这里。
娄危眉头紧锁,目光望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难道是想起了什么线索?
祝闻祈望向他,轻声道:“怎么了?”
半晌,娄危依然蹙着眉,开口道:“饴糖吃完了。”
祝闻祈:“……”
第89章
“你能不能稍微……”祝闻祈像是有些牙疼, 指了指面前的金羽阁,“看看场合?”
天空黑压压一片,除了他们四人外, 周遭连个人影都没有。两侧路上看守之人皆穿着一身黑衣, 手握大刀, 面带黑纱,眼神沉沉地来回巡视。
来之前几人将原先过于明显的玄白道袍换掉, 换了几身样式普通的衣裳, 此刻正躲在一棵枯树后,伺机而动。
这枯树恰好长在了那几名黑衣人的视野盲区, 一连转了许多圈,他们都没能发现祝闻祈几人。但只要他们稍稍露出一点马脚,那些黑衣人便可能立刻冲上来开打。
都这种情况下了, 是糖还有没有的事儿吗?
娄危看了他一眼:“没有饴糖你会喝药?”
祝闻祈:“。”
“亲自喂都不肯喝,难道下次要把你摁床上?”娄危语气相当平静,像是在描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祝闻祈下意识转头看了眼林开霁和林沐同,发现两人已经颇为熟练地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全然当做什么都没听到。即便如此, 祝闻祈耳根渐渐红了起来。他一面压低声音,一面咬牙道:“求你了,这些话能不能回去说?”
娄危眉梢一挑, 看着面前之人逐渐通红的脸, 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淡淡挪开目光。
见娄危确实没有要再开口的意思,祝闻祈才松了口气,对着几人继续说道:“现下金羽阁内人数不明, 若是强闯进去,风险未知。”
“其实吧,”林开霁眼神在几人间来回转了转,举手说道,“放娄危进去打就好了,除非直面迎上金羽阁的长老,他一般都能打过的。”
这话其实说得没错。这几年里娄危淬炼得愈发锋锐出众,单枪匹马掀翻过大大小小的魔窟,若是集体下山行动时更是抢手。因为只要能和娄危一起行动,就意味着不需要在前面拼死拼活地杀魔物,只需要在后方斩杀掉一两个被娄危遗漏掉的,便可以高枕无忧,等着回门派领赏。
娄危自然没什么意见。他的手刚搭在剑柄上,还没来得及抽出,便被来人按住。
他抬眼,和祝闻祈对上目光。
祝闻祈的手交叠在娄危上方,压着不让他抽出剑柄。手心带着一贯的微凉触感,尾指上的痣显得越发明晰起来。
娄危愣怔片刻,仿佛不明白祝闻祈这是什么意思。
祝闻祈没看他,只是摇了摇头,相当坚定地开口:“不行。”
即便旁人已经习惯如此,娄危也习以为常,却也不该一直这么下去。他并非铜墙铁壁,同样有血有肉,怎么能保证每次交锋都全身而退?
他在路上就想过了,如非必要,不和金羽阁众人进行正面交战,只要能达到目的,无论用什么手段都可以。
“其实还有种方法。”祝闻祈视线扫过三人一圈后,神秘莫测道。
“说。”林沐同言简意赅。
“咳咳,是这样。”祝闻祈握拳在嘴边假模假样地咳了两声,又转头去看在阁外镇守的那几个黑衣人,确认这个距离他们听不见后,才极小声地说出自己的计划。
“不瞒各位,我曾经与金羽阁做过一笔交易……”
话刚说到一半,林沐同便甩来冷冷一记眼刀:“你作为玄霜派的长老,和金羽阁做交易?”
天地良心!
原主做的事情,他连交易具体内容都是问系统才知道的,怎么还得给他背两次黑锅?
祝闻祈一时语塞,但话已出口,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认识我这张脸。”
林开霁大骇,险些没压住音量:“这更不行了吧!”
“小点声!”祝闻祈被他吓了一跳,食指压在唇边,再次放低声音,“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大摇大摆的走进去。”
林开霁被林沐同扯了一把才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地看了眼金羽阁的方向。那几名黑衣人大抵是没听见这边的动静,依旧按照原路线在巡逻。他这才松了口气,用气音说道:“为什么?”
“因为金羽阁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一直靠在树边没说话的娄危突然开口,相当自然跟上了祝闻祈的思路,“还做过交易,金羽阁自然会放松警惕。”
祝闻祈点了点头:“就是这样。”
“除此之外,如若我们四人想要全部靠着易容蒙混过关,也是件十分困难的事。”
金羽阁本就是旁人发布悬赏,阁内人领赏杀人的地方,如今突然来了四个生面孔要找人,实在太过可疑。但如果有和他们交易过的祝闻祈领头,那这件事便要容易的多。
“所以现在需要易容的,只有你们三个。”祝闻祈指了指林开霁和林沐同二人,“你俩,就扮成在我身后的小喽啰。”
两人没什么意见,点了点头。
“至于你……”祝闻祈扭头去看娄危,半眯起眼睛,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露出个居心不良的笑容。
娄危原本还靠在枯树上,对上祝闻祈的眼神后,心底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下意识离开树干:“你要干什么?”
祝闻祈朝着娄危勾了勾手,笑容纯良:“当我的面首。”
林开霁朝他竖起大拇指:“祝长老思维真是别具一格!”
林沐同扫了几人一眼,没说话,把林开霁拉到一边施展易容术。
娄危沉默片刻,又像是不可置信般开口问道:“当什么?”
“当面首。”祝闻祈理直气壮地重复了一遍,“你总不能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娄危拉到面前:“如果进展顺利,说不定很快就能出来,你就当为了我牺牲一下。”
后面两人不知何时已经施展完易容术,林沐同顶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望向娄危,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仙界最快抵达化神期之人,竟然落到给别人当面首的境地。”
林开霁在旁边拱火不嫌事儿大,跟着一唱一和道:“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娄危嘴角抽搐了下:“……闭嘴。”
“就没有别的选择?”皱着眉头思索了半天,娄危开口时语气显得有些艰难。
让他跟在后面当喽啰也不是不行。
祝闻祈笑意不减,拒绝了娄危的提议:“没有。况且,我还需要你配合我做些别的事情。”
说这话的时候,祝闻祈眨了眨眼,小声道:“这件事只能你来帮我。”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却不知哪个字正好熨帖到了娄危心窝上。他面色肉眼可见地缓和了一点,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却还是转身对着林沐同言简意赅地开口:“来。”
祝闻祈没忘记补充了两句:“记得弄好看些!”
……
一通法术下来,再转过来后,娄危便变了副模样。
明明五官变化不大,气质却微妙地变得大相径庭,乍一眼望过去,很难将面前之人和娄危联系起来。
祝闻祈相当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看起来就很像个小白脸。”
娄危:“……”
打点好一切后,几人便从树后走了出来。走了还没两步远,那几名巡逻的黑衣人便眼尖地发现了他们:“站住!”
几人依言站定,走在最前面的祝闻祈“啪”一声打开了泼墨扇子,气定神闲道:“怎么,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吗?”
话音刚落,那几名黑衣人面面相觑,而后又眯起眼睛仔细辨认,半晌才有些不确定地开口。
“祝长老?”
祝闻祈扬起下巴:“你们家主呢?跟他汇报去,就说当初没做成的那笔交易现在有新进展了。”
此话一出,那几名黑衣人像是得到了什么令人心安的消息般,放下了一开始的戒备,连带着对祝闻祈都更加恭敬起来,齐刷刷行了个礼:“您稍等,我马上便去汇报。”
说着,便有一人迅速转身朝着金羽阁跑去。
几人在外面没等多久,那黑衣人便再次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还不等缓过劲就接着开口道:“家主就在阁内等各位。”
事情进展顺利到不可思议,扮成喽啰的林开霁和林沐同两人对视了一眼,而后继续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等着祝闻祈下令。
祝闻祈面不改色地点点头,抬腿朝着金羽阁内走去。
刚踏入门槛,便有一阵阴风扑面而来。即使披着大氅,那阴风依然从缝隙中钻了进去,仿佛要透到人的骨缝中一般。
祝闻祈稍稍闭了下眼,将不适压了下去,继续朝里走。金羽阁修成了十八层楼的高度,木梯蜿蜒而上,只在上方稀稀落落地摆了几盏灯,更显得阴森起来。
正中央的位置再向后修了几层台阶,顺着向上看去,有把金属材质的宝座,两侧斜斜刺出去两根巨大的金色羽毛,其锋利程度不禁让人怀疑,若是不小心靠过去,会不会被羽翼收割掉头颅。
宝座之上,坐着一个人。那人全身上下都隐在宽大的黑袍之中,露出的手指苍白消瘦,和骨架子没什么区别。
“许久不见,祝长老。”沙哑声音回荡在大殿之内,仿佛带着某种不知名的魔力,让人不禁胆寒。
祝闻祈笑眯眯地回复:“许久不见。”
那人停顿了片刻没开口,而是先微不可察地扭了下头,若是离得够近,甚至能恍惚听见“咔咔”声响。
“这位是……?”
娄危眸光一凝,直觉告诉他这人绝不简单,而后手下意识搭上了腰间的剑柄。
祝闻祈像是早有准备般,懒懒散散没骨头似的往后一靠,察觉到娄危浑身一僵后,笑眼弯弯地开口。
“我姘头。”
第90章
话刚出口, 金羽阁内便陷入了一片沉默当中。祝闻祈身后几人努力维持着原先的表情,全然当做什么都没听见,坐在宝座上的男人像是没听清祝闻祈说什么似的, 偏了下头:“……什么?”
祝闻祈还欲再开口, 手腕便被身后一步远的娄危拉住, 于是话在口中打转了一圈后,更加理直气壮地说了出来:“我姘头啊。”
娄危:“……”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下, 手指在祝闻祈腕骨上不轻不重的捏了下, 没得到任何回应。于是他便知今日这出戏必然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了,轻出了口气后, 面色又恢复到一如往常的平静当中。
大不了就当自己是个聋子。
那黑衣人跟着沉默了下,半晌沙哑的声音才再次响起:“祝长老好兴致。”
这话略带着一点嘲讽意味,祝闻祈不为所动, 只是笑眯眯地扫了一圈阁内情况,趁着娄危不注意,反扣住他手腕。
娄危愣怔片刻,抬头看向面前之人的背影。依旧削瘦得像是一片纸,连单薄衣衫之下的蝴蝶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反扣住他手腕的力气却大, 一时半会儿竟然难以挣脱。
“没办法,我离了他活不下去。”祝闻祈一面说着,一面举起和娄危十指相扣的手, “况且这次交易, 也需要他在场。”
明明语气轻描淡写,进了娄危耳朵里就好像轰隆作响,炸得他只听清了前半句。
离了我活不下去?娄危心想。
直至此刻,一直显得心不在焉的黑衣人才动了下, 语气中显出几分饶有兴味来:“哦?祝长老这次想要做什么交易?”
祝闻祈但笑不语,站在原地没动。他不动,余下三人自然也不会擅自做主,林开霁和林沐同两人对视一眼,而后继续目视前方,像是没听见黑衣人说话一样。
片刻后,黑衣人这才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微微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招待不周,还请祝长老坐下详谈。”
“好说好说。”祝闻祈摆摆手,拉着娄危坐在了一旁的座椅上。刚坐下去,便有人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出现,手中提着玄色茶壶,斟斟斜倒出淡黄色的茶水。
祝闻祈看了眼,没拿起茶盏,而是继续对着黑衣人开口道:“家主可还记得十年前那场交易?”
十年前?
黑衣人静默了下,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像是陷入了沉思一般:“关于娄危的?”
“正是。”祝闻祈面不改色点点头,藏在袖子下的手捏了捏娄危,示意他放下心。
“这么多年过去,祝长老还是没能放下你那小徒弟?”黑衣人说着,突然倾斜了身体,一双空洞眼睛死死盯着祝闻祈,“听说你和娄危之间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闻言,娄危眉头微微蹙起,转而又想起自己现在扮演的身份,只能将这种微妙的不适先行压下去。
一直默默站在木椅后的林开霁没控制住表情,话未经脑子便脱口而出:“这是哪里来的传闻?”
林沐同反应极快,一把拉住了林开霁,黑衣人的目光却还是朝着这边投来:“哪里的传闻?”
他目光有些灼灼,仿佛要洞穿林开霁的真实身份似的,看得林开霁浑身颤了下,而后迅速低下头,不去对上黑衣人的视线。
坏了。
祝闻祈心中暗道不好,瞬间冷了脸,蓦地转头呵斥:“毛毛躁躁,平常怎么教的!?”
他一贯带着笑意的脸冷淡下来时,连眉梢眼尾都含着冰霜,和平常表现出来的形象大相径庭,明知是演的,林开霁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下:“祝长老……”
“别叫我祝长老!”祝闻祈声调陡然拔高,“砰”一声摔碎了桌上茶盏,“从那日起,我便立誓和玄霜派再无瓜葛!”
茶盏碎了一地,瓷碎片飞溅出去,有一片忽地掠过祝闻祈脸侧,带起一串血珠。
殷红的血珠和他素白的脸形成鲜明对比,苍白,脆弱的美丽中透出一丝惊心动魄。
金羽阁内安静了一瞬。
没经任何思考,娄危侧身伸手,衣料摩挲的声音沙沙作响,再然后,则是祝闻祈脸侧的血迹被指腹擦去。
大概是祝闻祈的声音实在太过于真情实感,连黑衣人都跟着愣了下,一时间开始斟酌起来,半晌才想出了个新称呼:“祝道长怎得如此大动肝火?”
直到娄危坐回原位后,祝闻祈胸口还在不住地起伏,冷笑一声道:“哈,玄霜派不过是个道貌昂然的地方,我居然那时候才看明白。”
黑衣人目光有些犹疑,在祝闻祈和娄危两人身上来回扫过,突然有些拿不准他们是什么关系了。
正常的面首哪儿敢做出如此大胆的举动?祝闻祈也是,居然就这么默许了,连训斥都没训斥一下。
……实在不行,等晚上的时候找人去探查一番。
这番心理活动自然不被外人所知,祝闻祈深深出了口气,摇头道:“不说这些,还是先谈正事。”
“家主神通广大,想必已经知道娄危背后图腾是何物了吧?”祝闻祈一瞬不眨地盯着黑衣人,像是要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东西来。
一连串的表演太过丝滑,别说他背后那俩人了,连黑衣人都被带到坑里,还没来得及细究刚才的不对劲,只能点了点头:“自然知道。”
祝闻祈眉梢一挑:“那便好说。我这次来,便是为了他背后的图腾。”
他微微向前倾斜,眼神沉沉,嘴角向下:“只有我知道该怎么利用那东西。”
娄危定定注视着祝闻祈。如瀑长发顺着垂落下去,头顶却有一两根碎发反翘起来,在这种放狠话的环节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他压下一点笑意,十指相扣的手握得更紧,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正襟危坐,仿佛在认真听祝闻祈讲话似的。
祝闻祈:“……”
都什么时候了还要玩!
他很想扭头过去狠狠瞪一眼娄危,可惜现在的情况不允许这么做,只好接着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压低声音道:“家主,那图腾能带来的东西绝非你我二人能想象到的……”
“只要你愿意协助我一臂之力,后面的事情我们可以再谈。”
说完后,他再次坐直,装作若无其事般拿起娄危的茶盏,对着喝了一口。
黑衣人没立即回答。他只是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敲着宝座旁泛着金属光泽的羽毛,冰冷的敲击声在阁内回荡起阵阵回响,显得愈发空旷起来。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拉长,空气也跟着变得稀薄,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氛围蔓延开来,让人喘不上气。
祝闻祈显得气定神闲,藏在袖子下的手不安分地动作起来,将娄危修长手指拧成了麻花。
从顺时针麻花拧成逆时针麻花,黑衣人总算开了口。
“并非是我不愿助祝道长一臂之力,而是已经有人对娄危下了悬赏令。”
来了。
祝闻祈手上动作停了下来,眸光一凝,语气带着点急切:“是谁?”
黑衣人不出意料地摇了摇头:“祝道长见谅,一旦说出去,金羽阁从建阁起的信誉便会毁于一旦。”
果然如此。
背后之人能够神神秘秘地躲藏这么久,自然也有金羽阁参与其中的功劳。祝闻祈没想过能直接问出他们的身份,面上却还是带着焦急之色,连语速都跟着加快了:“我与那人都是为了同一件事而来,若是有机会,说不定能够联手达成合作……”
“祝道长。”黑衣人打断他,声音中沙哑之意更重,“规矩不可坏。”
祝闻祈这才愣了下似的,脸上的急切神色被换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抹掩盖不住的失望。
他抿了抿唇,有些颓唐般靠在了椅背上,闭上眼,没再说话。
一直在旁边默默不做声的娄危伸出手,在祝闻祈额头上试探了下温度。大抵是没发现什么异常,只得再次收回手,重新握住祝闻祈。
这点小动作没逃过黑衣人的眼睛。他视线又在两人中间扫了一圈,心中疑惑更甚。
直觉告诉他祝闻祈的“面首”绝对不一般。刚进来时,他便察觉到“面首”隐藏在背后暗流涌动的修为水平。他从未听说过有哪个“面首”有如此高的修为,可这人若是祝闻祈雇来的,举动亲密又不似作假……
心中思索片刻后,黑衣人开口道:“若是不嫌弃,几位可以先在金羽阁住下一晚。”
他确实不能透露那几人的隐私,但若是他们“不经意间”碰上了,也不算他败坏规矩。
祝闻祈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眼睫颤了下,须臾才睁开双眼,眼中带着点迟疑:“家主这是……”
话刚说到一半,祝闻祈佯装惊讶,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他眼中闪过一丝狂喜,连唇角也跟着弯起来,心情极好道:“多谢家主!”
若是运气好,说不定今晚就能揭开那几人的真面目。祝闻祈心想道。
黑衣人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若是运气好,只要等到夜深人静时蹲守在房门外,就能揭露出祝闻祈和那面首的真实关系。黑衣人心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