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开霁会意,拍了拍娄危的肩膀:“可以了,你别吓着人家。”
娄危显得很执着:“你有没有……有没有见过一个叫祝闻祈的人?”
祝闻祈垂下眼,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我不知娄道长说的是谁。”
“当真不知?”娄危目光片刻不错地盯着祝闻祈。
“……不知。”祝闻祈声线带上一丝颤抖。
娄危还欲开口,院落外突然传来熙熙攘攘的吵闹声。
一道极富穿透力的声音传来:“诶呦,这是谁家的俏公子!”
祝闻祈目光顺着看过去,在看清来人时长松口气。
赵大娘正跟着一群人挤在门口,急切地想要看清院落内来人的模样。
在看清娄危的脸后,赵大娘简直像看见了稀世珍宝一样,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急不可耐地发问道:“这位公子从哪里来?今年年方几何?可曾有婚配?我家姑娘今年刚及笄……”
思绪骤然被打断,娄危再看向祝闻祈时,发现那人已经收回目光,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于是娄危收回视线,转身看向正殷切等待着他回复的赵大娘。
他面无表情地开口。
“在守活寡。”
第76章
某天, 祝闻祈突然在山脚捡到了一个玩偶。
玩偶眼尾眉梢和娄危十成十的相似,神情也极为相像,都摆着一副别人欠他几万颗灵石的臭脸。
更有趣的是, 祝闻祈发现自己对着玩偶脑门弹了个脑瓜崩后, 娄危便转过身来, 捂着额头皱眉看他。
“你又在做什么?”
娄危心底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祝闻祈像是了悟什么一般,紧紧抱着怀中玩偶不放, 对着娄危“桀桀桀”笑出声。
娄危一整天过得提心吊胆。
给翠花到翠花二十一号浇水时忧心忡忡, 给外门弟子展示剑招时心不在焉,连小吉给他酥酪里下了一整坨盐巴都没发觉。
一直到黄昏时刻回到宫殿, 娄危才发现祝闻祈正倚在门框旁,笑眯眯地看着他,手里还抓着那个玩偶。
大概黄昏时刻, 天色太过美丽。娄危看着对面之人心中一动,快走两步,揽住祝闻祈的腰,低头欲吻。
鼻尖相碰的瞬间,一阵不知名的力量突然钳住他手臂, 让他动弹不得。
娄危懵了。
对面之人漂亮的眼睛弯成月牙, 两根手指捏在玩偶的胳膊上,在娄危眼前晃来晃去:“感受如何?”
娄危:“……”
“幼稚。”
闻言,祝闻祈眉梢一挑, 相当熟练地将玩偶双手捆在背后——娄危跟着被迫变了动作, 暂时失去了双手的使用权。
“谁幼稚?”祝闻祈眼中笑意不减,还带着一丝不怀好意。
“你。”娄危语气平静。
祝闻祈并不理睬,只是伸出手,指尖顺着娄危胸膛一寸寸下滑。
娄危垂眼注视着他, 喉结滚动。
一直到不远处时,祝闻祈突然收回手,又悄悄凑近娄危耳廓,小声道:“今晚做个好梦哦。”
温热气息喷在耳边,娄危侧头想去亲他,却只来得及擦过祝闻祈脖颈。
祝闻祈笑眼弯弯:“明天见。”
说罢,转身将门合上。
……
一直到躺在床榻上后,娄危双手枕在脑后,盯着房梁,对祝闻祈最后说的那句话百思不得其解。
他什么意思?
想要做什么?
思来想去,娄危总觉得祝闻祈揣了一肚子坏心思,所以在临睡前,往床边备了好几盆凉水。
困意逐渐袭来,娄危开始还睁着眼睛,后面实在顶不住,带着忐忑渐渐合了眼。
迷迷糊糊时,却感觉到有人摸了摸他的头。
“晚安。”
一墙之隔外,祝闻祈对着玩偶轻声道。
第77章
大娘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 话哽在喉头,支支吾吾道:“公子年纪轻轻……”
“守寡七年了。”娄危面无表情地打断她。
大娘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娄危语气平平,没什么起伏:“他走之后没再给过消息, 丢下我和二十盆绿萝跑得没影, 留下的仆从每天变着花样往我的饭菜里下药, 就为了让我说出他的下落。”
“我每日早起一个时辰给绿萝浇水,练剑, 倒掉有毒的饭菜, 还得防着仆从不小心把自己毒死。死了也不算什么大事,但万一他哪天回来, 我怎么交代?”
“七年时间,逮着一个魔物就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他,说没见过的全杀了。现在魔窟清得差不多, 人却没有线索。”
祝闻祈从没见过娄危一次性说这么多话。
他面上没什么神情,冷着一张俊脸说出这些话时,来凑热闹的人停下了挤门的动作,齐齐陷入了沉默之中。
大娘微微皱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娄危似的:“唉……孩子, 这不是你的错。”
“道长要一直等他吗?实在不行朝前看吧。”
娄危置若罔闻,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当中:“七年……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最初养的绿萝枯死两次都被救回来了, 他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走之前,还和我说了句‘来日方长’。”说到这儿的时候,娄危脸上总算冒出一点活气来,眼底带着不甚明显的讥诮, 又重复了一遍,“哈,来日方长。”
那讥诮只是一闪而过,仿佛水面被投入石子后激起层层波纹,而后又很快恢复了平静。娄危神色恢复如常,淡淡道:“方他妈的长。”
祝闻祈浑身一抖。
众人唏嘘一片。
林开霁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他一直觉得娄危这些年精神状态不太好,还以为是境界突破太快所以心态不稳……但娄危很少表现出来,他便觉得没什么大事。
这是憋久了,终于憋疯了?
娄危恍然不觉,像是没意识到众人朝他投射来的目光一样,兀自陷入了长久的回忆之中。
祝闻祈盯着他的背影,一时竟然不知是何种心情。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
他总以为,等娄危的天赋随着时间显露出之后,便能像当初所说,走出加盐的酥酪,走出玄霜派,走出三界六合,以剑为刃,踏出一条坦途来。
现在看来,娄危好像仍旧被禁锢在了那段记忆当中。
祝闻祈垂眼,纤长眼睫藏下了眼底所有情绪。他唇角没再带着一贯的弧度,开口时听不出来什么情绪:“大家先散了吧,这几位道长还有要事要做。刀光剑影的,别一个不小心伤着各位。”
半晌后,总算有人动了动。
“也是……”有人点点头,从挤挤攘攘的门框中退了出来。
“散了吧散了吧,别耽误人家道长办事。”赵大娘虽还有些心有不甘,但听完娄危这一长串下来,也不忍心再多说什么,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连最爱凑热闹的赵大娘都主动离开了,剩下的人也不好再挤,半叹息着离去。
“唉,还以为仙人的生活里只有快意恩仇,结果也逃不过这些事。”
“居然等了七年都没放弃,那道长也是个痴情的。”
“说起来,小祝是不是也来这儿好几年了?有七年吗?”
“嘶……你这么一问,我也记不大清了。算了算了,现在别凑过去问这些,徒增人家伤心嘛不是。”
细细碎碎的议论声逐渐变小,以至于后面那几句没能入娄危的耳。
虽然他本来也没在听就是了。
直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林开霁才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久久不能平静,看着娄危一脸淡然的神色,不可置信地试探道:“你被心魔打败了?”
娄危:“……”
“闭嘴。”他再次恢复了言简意赅的说话方式。话音落下,娄危视线下意识又朝着祝闻祈看过去。
灼灼视线投来的瞬间,祝闻祈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像是要将自己整个人埋到地里去一样。
他没敢对上娄危的目光,只是眼观鼻,鼻观心的说道:“几位道长,虽说小院内的东西都不值几个钱,弄坏了也不必介怀……”
祝闻祈伸手,朝着原先两扇木门,如今空空如也的位置指过去:“但也不能连门都踹没了吧?”
两块木板如今静静躺在地上,和已经没了气的黑衣人共同无声地诉说着娄危的恶行。
娄危静默片刻,而后才开口:“抱歉。”
林开霁同样挠了挠头,带着歉意道:“是我们顾虑不周……”
“其实门没了也不算什么大事,”祝闻祈竭力转移话题,试图让娄危看向他的目光能够挪开片刻,“主要是这尸体直接横死在地上,人来人往的,怕吓着旁人。”
刚才娄危的站位恰好将外界的目光通通隔开,黑衣人躺在了视线盲区,所以才没引起骚动。
娄危二话不说,伸手迅速掐了个法决,木门像倒带般退回到原地,而后严严实实地粘在门框两侧,重新回到了岗位上。
“这样行吗,祝道长?”说话时,娄危特意将那个“祝”字咬得极重,定定注视着面前之人,试图从脸上找出什么端倪来。
经年累月的伪装之下,除了第一眼见到娄危时祝闻祈没能收住情绪外,对平常的试探显得司空见惯。
他连眼睫都没产生半分颤动,只是平静地抬起头,看向门扉,而后视线又重新回到娄危身上。
“多谢。”
娄危没说话,仍旧只是盯着他。
气氛再一次陷入微妙的安静当中,林开霁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决定揪出在角落一言不发的林沐同:“林长老,该你上了!”
林沐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是我?”
“你把娄危引过来的,自然是你来收场!”林开霁一边嘴里理直气壮地说着,一边恳求地看着林沐同的眼睛。
林沐同:“……”
半晌过后,他长长地吸了口气,板着脸开口,率先打破了这种微妙氛围:“人已经躺这儿了,你不准备搜一下?”
黑衣人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露出的上半张脸已经失去血色,渐渐透露出死人才有的灰青。
这句话有效地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娄危半蹲下去,伸手揭开黑衣人脸上的面纱。
是一张陌生的脸。
祝闻祈站在不远处垂眼瞧着,却莫名发现一丝熟悉。
好像是那天在娄家见到的人?
身上除了有柄带着金羽阁独特标志的剑之外,再没别的东西。
娄危不甚清楚地从喉口发出“嗤”地一声,而后站起身,神情平淡到仿佛已经历经无数次般:“金羽阁的人还是喜欢让小喽啰出来探路。”
即使今天没死在他剑下,也会在被抓后咽下能让人立即毙命的毒药,势必不会流出一点口供出来。
祝闻祈站在一旁,还是忍不住说道:“我见过他。”
果不其然,娄危的目光再次朝他投来。
明知会有暴露的风险,祝闻祈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在青岩镇附近。”
“青岩镇?”一旁的林开霁眨了眨眼,像是想到什么一般,转头去看娄危,“那不是你……”
话说到一半,他又后知后觉地闭上嘴,不说话了。
目光像是针扎似的朝祝闻祈投来,藏在袖中的手又下意识痉挛起来。他不动声色调整了下呼吸,尽量坦然地对上娄危的视线。
娄危眼神平静,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半晌之后,才听见他的声音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
“祝道长记性倒是不错。”
话音刚落,祝闻祈松了口气。
“行走江湖嘛,什么事儿都遇到过。那日看见时便觉他形迹可疑,没想到今日就又碰上了。”
林开霁试图将功补过:“既然祝道长见过,明日可否带我们过去探查一二?”
“自然可以。”祝闻祈朝着他笑了笑。
林沐同神色也跟着缓和下来,朝着娄危道:“为了方便休整,你今夜和祝道长合住一间屋子。”?
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祝闻祈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句:“谁?”
林沐同理所当然:“祝道长还有多余的厢房?”
他自然没有。
“我就不能和这位道长……”祝闻祈颤颤巍巍伸手,指向林开霁,开口时几乎是咬着牙缝说的。
“不是我不想和祝道长一起,”林开霁诚恳地看着祝闻祈,“他俩住一个屋子,道长你别说门被拆了,清早起来家都可能没了。”
祝闻祈:“……”
那间厢房依旧上着锁,但只消娄危推开门一看,一切便会真相大白——不仅如此,娄危还会发现自己发表守寡言论的时候,那人就站在旁边听。
祝闻祈不是很敢想象那副场景。
最后的最后,他不带希望地抬起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娄危。
娄危不知何时,手中又转起了那把泛着寒光的匕首,正挑起眉梢,不咸不淡地看着他:“祝道长行走江湖,不是什么事都碰见过么?”
第78章
哈哈, 行走江湖。
祝闻祈嘴角抽了抽,头一次恨上自己这张胡说八道的嘴。他在心底反复纠结数次后,才下定决心开了口:“既然各位心意已决, 那我便不多加推辞了。”
娄危眼神平静, 只是静静看着他, 没有说话。
祝闻祈继续硬着头皮道:“天色还早,不如我们今日就去青岩镇探查一二?若是耽搁的时间久了, 说不准连这位黑衣人留下的痕迹都找不见了。”
在这一众“老弱病残”中, 林沐同算是其中最正常的一个。智商尚且在线,也没有被逼入心魔, 也没有被废去修为——他沉思片刻后,对着祝闻祈点点头:“可以。”
说罢后,又看向娄危:“你不是来找剑来的?”
娄危语气轻描淡写:“不急这一时。”
明明神情没什么起伏, 祝闻祈却莫名从中感到一点毛骨悚然来,不禁在心中为剑来默默点蜡。
看来回去有它好受了。
……
几人路上都没什么话说,林开霁倒是想主动调节下气氛,但耐不住林沐同是个哑巴,祝闻祈双眼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娄危则一瞬不眨地盯着祝闻祈, 试图从他脸上瞧出些什么来。
走着走着,娄危和祝闻祈的距离越拉越近,直到半臂远的位置才停下来, 惊动了正在思考逃跑路线的祝闻祈。
这据点肯定是不能要了, 只等晚上一打开那间屋子,一切便会真相大白……艹,他当初得了什么失心疯,非要把屋子装潢成那样?
祝闻祈肠子都要悔青了。
所以在晚上之前他就得抓紧跑, 实在不行先在青岩镇躲着,只要符咒还没失效,易容术还在脸上,娄危一时半会儿就抓不住他。至于之后去哪儿……天大地大,顺着挖到的线索一路找下去,总有一天能把当初灭门案的幕后黑手抓出来。
再之后的事情,就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
祝闻祈在心底细细盘算着,身侧却莫名被带起一阵轻风,裹挟着凌冽松木味道钻进鼻子里。
他转头,和一旁静静看着他的娄危对上视线。
“祝道长在想什么?”娄危语气平静。
刚才还离得有几尺远的距离,一转头人就蹦脸上来了,祝闻祈下意识后退一步,而后勉强扯起嘴角:“只是在回忆当时在哪里见到的黑衣人。”
不知何时,林沐同和林开霁二人已经与他们拉开了一点距离,现在正常说话的音量,那两人是听不见的。
“……祝道长心慈面善,和某位故人有些相像。”娄危盯了半天,没发觉什么端倪,又转过头,语气淡淡道。
又来。祝闻祈心想着,面上却只是尬笑两声:“哈哈,是吗?”
娄危继续逼问:“什么时候来的这儿?”
若是胡乱说个时间,随便在镇上抓个人,一问便知他在说谎。可若是实话实说,他自己都不会信。
额角开始冒汗,祝闻祈几乎有些想问系统自己脸上的易容术还在不在,但理智告诉他现在若是以真容站在娄危面前,娄危绝不会是这么心平气和地在和他说话。
“……七八年前吧。”祝闻祈说得含糊,后一个字跟着前一个字囫囵过去,跟滚刀似的混走,不仔细听,决计不知道他刚才说了什么。
娄危又看向他,一字一句道:“七八年前?”
有那么一瞬间,祝闻祈差点想全盘托出。对面目光实在过于灼热,话到了舌尖,转了好几圈又重新咽回去。
突兀地,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祝闻祈福至心灵,面不改色地开始胡说八道:“对,七八年前,我和妻女定居在此处。”
“妻女”二字一出,娄危身上原本那种笃定,气定神闲的气质像是陡然间破了个口子,他脸上神情终于起了些变化,眉头紧锁,眼神突然变得不一样起来:“祝道长已有妻女?”
赌对了。
“是啊,”祝闻祈装作不好意思地一笑,“只是因为身体不好分居两地,已经许久没见过她们。”
娄危半眯着眼,半瞬不眨地注视着祝闻祈。
祝闻祈坦然,任由娄危去看。
时间一分一秒拉长,旁边的林沐同和林开霁全然无知,并未注意到这一小方天地中的暗流涌动。
不知过了多久,娄危才收回视线,恢复了一贯的冷淡神情。像是丧失了对祝闻祈的兴趣,他连一句多余的废话都不愿所说,箭步流星往前走了两步,拉开了和祝闻祈的距离。
这才是平常的娄危,认定他不是“祝闻祈”后,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去做。
祝闻祈悄悄松了口气。
娄危走得实在太快,像一道残影略过了几人,林开霁看了眼娄危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转过去和林沐同小声咬耳朵:“他最近到底是怎么了?”
林沐同收回目光,面无表情道:“正常,马上就要挨雷劈了。”
林开霁:“……”
林沐同这话倒是不假。因为修为突破太快,娄危境界一直不怎么稳。然而他近几年像是杀红了眼,眼中只剩下魔窟中的魔物,只是转眼间,马上又要突破到化神期。
按时间来算,也就这几天的事情。
如果是林沐同自己的徒弟,他定然会叫到面前板着脸狠狠骂一顿,让他静心养性慢慢闭关,急于一时只会把自己的筋骨毁掉——但显然,娄危把他的话当成放屁。
现在也没人能拉得住娄危。
想到这里,林沐同面上的表情有些维持不住,伸手去捏眉心。
他是不是上辈子欠这对师徒的!?
没人能听见林沐同的心声,祝闻祈还沉浸于劫后余生的庆幸当中,甚至没发觉几人已经到了青岩镇。
直到鼻间再次传来熟悉的枯焦气味后,祝闻祈才回过神来。
不远处的巷子中,就是被火烧的那座宅院。
“就在这里。”
话一出口,几人纷纷停了下来。
祝闻祈对照着记忆,顺便将自己摘了出去:“那天晚上太黑,我只看见有个人从房檐上一闪而过,全身裹得严严实实……今早看见那黑衣人时,才想起来。”
这条路对娄危来说太过熟悉,他没犹豫,朝着巷子走了进去。
宅院内没什么变化,横梁依旧横七竖八倒在地面上。几人小心翼翼走过去,娄危依旧冷着脸,没和任何人说话,兀自走向后院中。
被挖出来的容器还静静躺在焦黑土壤上,祝闻祈只是看了一眼,便像是被烫到般收了回去,垂下眼睫,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林开霁率先打破了沉默:“那是什么?”
林沐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而后三步并做两步上前,在容器跟前半蹲下去,细细观察起来。
半晌后,他的面容变得沉重:“是用来献祭的法器。”
祝闻祈早知这一结果,却还是下意识看向娄危,看他的神情。
出人意料的是,娄危只是站在原地,视线落在沾着土的法器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从始至终,他的动作都没变化过半分,仿佛早就得知了命运对他降下的审判。
不知为何,祝闻祈心脏像是被人猛揪了一下。他想走过去拍拍娄危的肩膀,脚都已经抬起来了,却又想起自己现下的身份——于是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只有目光能停留在娄危身上。
……是不是不该说刚才那些话?
是不是起码该再委婉些,再想些别的话术,起码让娄危觉得他现在还没死,只是活在世上某个角落里?
祝闻祈有些茫然地想。
但一切已经覆水难收。
几人心思各不相同,宅院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当中。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娄危开口。
“下面还有东西。”
他语气笃定,像是早就料到什么一般。
林沐同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言,只是抽出腰间的佩剑,朝着身后几人道:“躲远点。”
三人一齐退后,直到一个足够远的距离才停下。
林沐同手腕一翻,剑身直直插入焦黑土壤之中,他双手握剑,口中喃喃自语着什么。
片刻后,大地开始微微震颤。
而后震颤的幅度越来越大,土壤跟着跳跃起来,仿佛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哗——”
表层浮起来的焦土被剑气一扫而空,露出底下的青石砖来。
目光触及到的瞬间,祝闻祈瞳孔骤缩。
繁复线条在青石砖上划下一个个形状迥异的图案,渐渐汇集在一处,仿佛某个图腾。
林沐同率先反应过来,猛地回头看向娄危:“这是……!”
娄危倒显得淡然。
他走下去,踏到青石砖面上。
匕首不知何时重新握在手中,娄危伸出掌心,在上面斜斜划下一道。
鲜血瞬间从伤口中汩汩涌出,一滴滴落在地面上。原先沉寂已久的图腾得到了滋养,散发出诡异的莹绿色光芒。
祝闻祈再也顾不上别的:“娄道长!”
他声音极大,连其余两人的目光都齐齐看向他,仿佛惊诧于他为何神情如此激动。
娄危头也不回,对周遭的动静置若罔闻。
“都散开。”
说罢,他将手心向下一按。
第79章
血顺着凹槽流动。
大地震颤起来, 碎石子轱辘轱辘滚落一地,停留在凹槽旁,被莹绿色光芒笼罩着, 仿佛预示着什么不好的先兆。
“呜——”
有什么从地底缓缓升起, 动静之大, 以至于惊起了停留在枯枝上的鸟雀。
娄危独自一人站在法阵中央。寒风将他的发丝吹起,在偌大法阵当中更显单薄。
映入眼帘的画面带着一丝微妙的熟悉感, 和记忆中的场景渐渐重合。像是有银针突然刺入眼中, 祝闻祈忽地低下头,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几乎是有些不管不顾地想要冲过去, 右手臂却被人死死拉住,呼啸风声而过,声音飘散在风中显得断断续续, 却仍能听出那人的怒意。
“你不要命了吗?!”林沐同大喝道。
图腾所在的位置已经缓缓下陷,魔物四面八方呼啸而来,掀起一阵狂风,密密麻麻如同蝗虫过境般冲向娄危所在的位置。
轰!
魔物发出尖锐高亢的嘶鸣声,黑压压一片俯冲下去!
外界所有声音都被屏蔽在外, 娄危充耳不闻, 只是抽出腰间匕首,手腕一翻,凌冽寒光便映照出魔物的丑陋脸庞。
簌……簌……簌……
娄危一身黑衣穿梭其中, 速度快到旁人连他的残影都看不清。
林沐同仍旧紧紧抓着祝闻祈的手臂不放, 目光锁定在娄危身上,半晌后,才转头看向祝闻祈:“祝道长有所不知,娄危这几年斩杀的魔物不计其数, 现下情形他完全能应付过去。”
这次的魔物数量还在娄危能承受的范围内,一定要说的话,还是对面的魔物比较凄惨。
祝闻祈茫然站在原地看了半天,发现魔物都没能近娄危的身。
娄危眼神平静,只是一刀,又一刀的收割了魔物的性命,其快准狠程度让人赞叹,仿佛带着起伏的节奏,所经之处,具是一击毙命。魔物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已经软软倒在地上,没了生息。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魔物尸横遍野,只剩下娄危一人站在正中央。
他甩掉匕首上残留的鲜血,抬眼看向几人:“下来吧。”
原本亮着光芒的法阵黯淡下去,如银月色倾泻而下,模模糊糊映照着其中的情形。
一切结束的太快,祝闻祈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仍旧站在原地没动。
林开霁第一个跳了下去,司空见惯般绕过一地的魔物尸体,随意开口道:“这次怎么变慢了?居然用了一刻钟之久。”
娄危淡淡瞥了他一眼:“之前用的是剑。”
林开霁:“……”
祝闻祈:“……”
剑来现在不会还躲在屋里吧?真准备让娄危一辈子用匕首?
林沐同跳下去的时候,祝闻祈跟在后面,借着林沐同挡住自己,悄悄探出一只眼睛去看娄危。
果真如林沐同所说,娄危身上一点儿伤口没有,呼吸平稳,甚至有心情去擦拭自己的匕首。
祝闻祈这才小声松了口气。
林沐同忍不住开口道:“别擦你那匕首了,能擦出花是怎么的?”
娄危不为所动:“他不喜欢刀剑上有血。”
匕首被娄危擦得锃光瓦亮,冷冽寒光反射出如银月色来,更显得寒凉。
林沐同张着嘴半天,愣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只能抛下一句:“我看你是疯魔了!”
半晌,祝闻祈才后知后觉地祝闻祈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娄危在说谁。他默默换了个地方站着,祈祷娄危没注意到他,也没听见那声“娄道长”。
林开霁依旧承担着调和气氛的角色:“先不说这些。有没有别的发现?”
话音落下,娄危总算将匕首重新插回腰间,目光扫过一圈横躺在地面上的魔物尸体,眼神让人琢磨不明。
“他们来过。”
他们?
又是这两个字。
当时黑衣人也说是有人派他来到此地,而后便挖掘到了通体漆黑的献祭法器……今日拨去上面那层浮土后,才发现藏在地下的是和娄危背后一模一样的图腾。
“他们怎么还不肯放过你?”林沐同忍不住皱眉。
听到这话时,娄危神情没什么波动,只是从喉口溢出一声不明所以的“嗤”声,语气不咸不淡:“这么多年过去,他们没能再成功一次,只能咬着我不放。”
什么再成功一次?
祝闻祈下意识屏住呼吸,努力去听他们交谈的内容。
难道大火中真的有除了娄危之外的人逃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到底想要在娄危身上谋求什么东西?
再往后推……那日娄危明明是被掌门的信叫出去的,为什么最后会毫无预兆地杀了葛安?再然后,为什么这件事那么快就被发现,以至于自己赶到时,门派中所有人都已经抵达,掌门正要宣布对娄危的惩罚?
谁设计了娄危?
林开霁适时开口:“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做?还要一直追查下去吗,有没有什么是我们能帮的?”
祝闻祈同样看向娄危,思考片刻后,跟着开了口:“虽然不知几位道长所谋何事,但祝某也想尽一份绵薄之力。”
说罢,娄危抬起头,看了几人一眼:“你们觉得我是为了追查这件事?”
这话实在有些莫名其妙,林开霁和林沐同面面相觑,半晌才试探着发问:“……不是吗?”
娄危又“嗤”了一声:“周遭魔物都死绝了,只剩下这里。”
说着,他拿手指向地面,语气随意道:“之前便知他们在这儿圈养了不少魔物,只等着我走进来,法阵便会自行启动。”
“魔物水平都差不多,就是数量太少。”话毕,娄危总结道。
林开霁:“……”
林沐同:“…………”
祝闻祈:“………………”
合着娄危是追着魔物杀?
祝闻祈大为震撼:“那娄道长为何还要划破手掌?”
他实在对这一情景有些发怵,不到紧要关头,常人不会做出割血放灵力的事情,毕竟对身体的损伤实在太大,割一次血,可能许久都恢复不来。
“放血启动法阵更快。”娄危理所当然道。
林沐同忍不住伸手去捏眉心,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娄危语气平静:“目前没有。”
“那你在急什么?魔物好端端在魔窟里会跑吗?至于你这么大费周章地去杀?”
林开霁同样不解,有些欲言又止:“况且你这样下去,身体怎么能受得了?”
日日夜夜都在斩杀魔物,连眼都没合过几次,长此以往,就算修为再高,也难以为继。
娄危不为所动。
林沐同眉头紧锁:“你还要这样下去多久?”
“杀不动为止。”娄危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要命了?”看着娄危一副准备固执到底的样子,林沐同心里蓦地升起一团火来。
娄危抬眼看向他,语气平平:“与你何关?”
火气噌一下冒了上去,还没等余下两人反应过来,林沐同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娄危跟前,一把领起他的衣领!
“是跟我没关系……”林沐同手上力道丝毫未减,咬着牙道,“如果哪天他回来了,你就准备让他看见你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仿佛平地一道惊雷,祝闻祈心跳跟着错了一拍,下意识去看娄危。
不知何时,娄危脸上的神情翛然间发生变换,他盯着面前的林沐同,一字一句道:“你没资格提他。”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娄危蓦地伸手摁住林沐同手臂,手腕一翻,林沐同整个人便“砰”地摔向地面!
碎石四处飞溅,地面陷下去一个足有半尺深的大坑,林沐同正正好嵌入其中,连动一下都显得费劲。
林开霁默默拉着祝闻祈走到一边,防止两人的战火波及到他们。
娄危仍旧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尾眉梢透出的寒意让人不寒而粟。
“我和祝闻祈之间的事情,与你何干?。”
“他回不回来,我是否还有人形,与你何干?”
祝闻祈目瞪口呆地看着娄危,头一次觉得面前之人有些陌生起来。
“不杀魔物,”娄危俯下身,一字一句道,“怎么才能见到他?”
七年来,他不曾有一日休息过。在无边无际的魔窟中厮杀,精进修为,磨炼心性……都只是为了早点见到他。
人在何处,是死是活,他都要去见。
宅院陷入一片寂静当中。
祝闻祈看了眼地上的大坑,又看了眼娄危,突然对自己的未来有些不确定起来。
这修为是不是太高了点?
连林沐同在娄危手底下都没有还手之力,万一哪天娄危发现自己一直就在旁边待着,还故意不暴露身份,会不会也把他拎起来甩过来甩过去?
况且到了晚上,只要娄危打开那间上了锁的厢房……
他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小身板。
像是下定决心般,祝闻祈转过头,目光坚定地望向林开霁:“林道长,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
林开霁有些懵:“啊?”
祝闻祈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缘再会!”
第80章
没收拾包袱, 没通知剑来,祝闻祈悄无声息,毅然决然地跑路了。
边境遥远, 一连赶了许多日的路程, 祝闻祈才在第十日黄昏时分望见不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
城镇比起原先所住的镇子还要大, 街道上挤满了人,摩肩接踵地走在一起, 还能听见偶尔传来的小贩叫卖声。
直至此刻, 他才有机会停下来喘口气。脸上的易容术早在半路上就已经失效,不少人的目光纷纷朝他投来。
身上的长袍因着长时间赶路破损了几处, 袖口破破烂烂的,最上方的盘扣不知何时已经消失,连衣领处也抽了丝, 露出下方带着两道交叠在锁骨上的疤痕。
即便如此,尘土也没能挡住他那张苍白又动人心魄的脸。
一直到心跳平息下来后,祝闻祈才站起身,继续朝着既定的方向向前走。旁人的目光被他抛却脑后,他四处看着, 脚下步履不停, 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
百花楼,百花楼……
祝闻祈在心中不断念叨着,手中还紧紧握着百花楼的令牌。
好在当初出逃时没忘记把百花楼的令牌拿走, 即使到了如今这种境地, 依然还能给自己留出一条后路。
每个地界上的百花楼都相当显眼,只要对照着记忆中那栋花花绿绿的小楼,大概率都能在城镇最繁华的地方找到对应的建筑物。
这次也不例外。
祝闻祈顺着主道左拐右拐,直到看见那栋挂满了五彩斑斓彩绸的小楼时, 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门口站着两位年纪尚轻的女子,正百无聊赖地等着什么,看见祝闻祈时眼睛一亮:“这里!”
嗯?她们怎么会认识自己?
原本向前的脚步一顿,祝闻祈站在原地,手中还攥着百花楼的令牌,心底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这个场景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见祝闻祈不动,那两人干脆跨步上前,一左一右地揽住他,笑眯眯道:“等您好久了,怎么这个点钟才来?”
什么等他好久了?
祝闻祈嘴角抽了抽,试着想将胳膊从两人手中抽出,抽了一下,没抽动。
无法,祝闻祈朝左看看,又朝右看看,语气犹疑道:“……两位姑娘是不是认错人了?”
“怎么会?”右边的姑娘眨巴着大眼睛,眼神相当清澈,“嬷嬷大清早就让我们等在这儿了,我们已经等一天了,决计不会认错!”
可他根本没和任何人说过自己要来啊!
心底不好的预感成了真,祝闻祈在心中惨叫一声,又尝试了一次抽走胳膊,还是没抽动。
“先等等,这里面是不是有误会!”
他转身欲跑,两位“护法大将”力气出奇的大,一左一右架住祝闻祈,以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人往里带:“有什么话,您还是进去再说吧!”
说着,左边的姑娘伸腿“砰”一声踹开了两侧木门,里面的人视线齐刷刷投来,在看见祝闻祈后开始窃窃私语:“这就是今年的花魁吧……怎么从未见过?”
“我也没见过,这是镇上的人吗?”
“估计是别地来的,长得真漂亮。”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传进祝闻祈耳朵里,他挣扎的动作一顿,几乎是立刻明白了什么。
怎么这种事还能出现第二次?
合着百花楼就逮着他一个人薅??
祝闻祈不敢置信地看向身旁两位仍旧在哼哧哼哧准备把他往里带的姑娘:“谁和你们说我是花魁的?”
左侧的姑娘置若罔闻,右侧的姑娘随口敷衍了两句:“诶呀,有什么话您去和我们嬷嬷说吧,我们只负责把人给她带到。”
说着,继续将祝闻祈往楼上带。
木质楼梯踩起来咚咚作响,一直到了尽头的房间时才停下来。
两人松开手,朝着祝闻祈恭敬地鞠了一躬:“就在这里,请您自己进去吧。”
两侧胳膊被拽得生疼,祝闻祈活动了下肩膀,总觉得这副场景实在是太过熟悉,盯着面前的木门,总觉得还会发生什么事情般。
静默片刻后,他伸手推开木门。
房间内的女子穿着水绿色的长袍,听见开门声缓缓转过身,在看见祝闻祈时眼睛一亮:“诶!?怎么是你?”
祝闻祈站在原地没动,半眯着眼辨认了半天,才认出这是谁来。
“绿枝姑娘。”和回忆中的绿枝不太一样,凡人几年间的变化可谓脱胎换骨,当初那个青涩的小姑娘抽出枝条,连眼神都沉稳了不少。
绿枝显得很惊喜:“你怎么会在这儿?”
“……说来话长。”祝闻祈一言难尽地开口,踏过门槛后,将手中一直紧攥着的令牌放在木桌上,“那两个是你的心腹吗?怎么跟你当年一样,喜欢逮着人就往里面带?”
绿枝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们二人毛毛躁躁的,做事不仔细,实在不好意思啊,祝道长。”
这些年祝闻祈游历了不少地方,因为有百花楼的令牌在,大部分时间都在百花楼暂时歇脚。有时候会碰到最初在玄霜派山脚下的那批人,绿枝便是其中一位。
百花楼表面做的是皮肉生意,实际上是各方势力交换消息的地方。一开始祝闻祈还悬赏过和娄家灭门有关的消息,但等了许久一直无人前来领赏,也只得作罢。
后面在镇上定居下来后,他便放弃了从百花楼打听消息这条线,转而开始自己寻找线索。
收回思绪后,祝闻祈在绿枝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一年半载的……记不清了,这个不重要。”绿枝回答完话锋一转,眼神认真地看向祝闻祈,“祝道长,当初你托我查的消息有线索了。”
话音刚落,祝闻祈端着茶盏的手一顿。
窗外苍翠树木郁郁葱葱,阳光被缝隙剪碎,顺着木窗投到屋内,他像是没听清绿枝刚才的话一般,抬眼看向她。
“什么线索?”半晌后,祝闻祈开口道。
“雪绸又出现了,这次是在金羽阁附近。”
又是金羽阁。
追杀娄危在先,雪绸出现在后,再后来又频繁多次去娄宅探查……现在几乎可以断定,那场大火中不只娄危一人活了下来,幸存的人或许正是那场大火的真凶。
所以之前黑衣人口中提到的“他们”,就是纵火真凶?
所有线索在瞬间串联起来,脑中忽地显出一线清明。
祝闻祈放下茶盏,茶水顺着点点洒了出去,他毫无察觉,只是神情肃穆起来:“有看到正脸吗?”
绿枝摇摇头:“来信者只是简略写了几句,别的没有多说。”
躲藏这么多年,“他们”必然事事小心,不会轻易让旁人看清容貌。
沉思片刻后,他对着绿枝道:“此事重大,我需要把这件事告诉他。”
说着,祝闻祈拿起放在一旁的纸笔,本欲蘸墨写信时,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把笔换在左手上,歪歪斜斜地写了几个字。
信件上墨迹未干,他仔细端详片刻后,确认这上面的字认不出来是自己,又抬起头去看绿枝:“能否帮我把这封信寄给娄危?”
绿枝接过信,有些困惑:“祝道长和娄道长吵架了么?为何不亲自去告诉他?”
话音刚落,她便瞧见对面之人表情变化几次,几次张口欲言,最后只是作罢,高深莫测道:“我现在不方便出面。”
开玩笑,他现在哪儿有那个胆量站在娄危面前?
说罢,心有戚戚焉般又补了一句:“万一娄危刚好找到这附近,记得千万别把我供出来。”
绿枝茫然地点点头。
商议好后,绿枝将祝闻祈安顿在了百花楼的后院,那里清净,基本没什么人经过。最重要的是,后院有个狗洞,据祝闻祈所说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实在不行还能靠着两条腿跑路——他在这方面可谓是经验老到。
至此,祝闻祈又过上了悠闲自在的生活。
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被太阳照醒,慢悠悠洗漱完后,便在院子里晒太阳。
信早就寄了出去,他这几日也没闲着,晒太阳的时候总在想从火中逃出去的那几人。最开始,他觉得纵火和献祭娄危是是同一批人,可后面仔细想想,又发觉出不对劲来。
如果一开始那几人就在谋划献祭娄危,连图腾都早早画好,那为什么还要去刻意纵火?
这和他们一开始的目的不符。
难道这背后有两批人?
越想下去,祝闻祈眉头便皱得越深。
“祝道长?”
绿枝站在不远处,探头看了好几次,而后小心翼翼地开口喊道。
祝闻祈正沉浸在思考中,闻言猛地回过神来:“嗯?”
“……您还没吃饭吗?”绿枝有些欲言又止。
石桌上的饭菜早已变凉,只消粗略扫过去,便知祝闻祈一筷未动。
“这个啊,”祝闻祈从躺椅上坐起身,对着饭菜莫名没有什么胃口,只是朝着绿枝笑了笑,“马上便吃,你先忙你的。”
绿枝没多言,只是转移了话题:“寄信的人回来了,还带回来一样消息。”
“什么消息?”祝闻祈开口问道。
“他说西南方向有人在渡劫,动静很大,连着好几天都有天雷降落……还朝着咱们这个方向来了。”
嗯?
他抬头望了眼,不远处果然阴云密布,闷雷滚动,时不时便有惊雷落下,巨大声响跟着传来,让人不禁胆寒。
几乎是下意识的,祝闻祈开始推算起来。青岩镇那片是在西北角,他们应该还未离开……所以不会是娄危。
只要不是娄危,是谁渡劫都好说。反正雷也劈不到他身上,有什么好急的?
于是祝闻祈语气显得随意起来:“不必担心,天雷只针对渡劫之人,不会劈到凡人身上。”
见他这么说了,绿枝也只好点点头,本想再提醒一句祝闻祈记得把饭菜吃了,却发现那人已经重新躺回躺椅上,手撑着头,阖了眼。
长睫落下,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淡淡阴影。
绿枝下意识放轻了呼吸,轻手轻脚地退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
后半夜。
夜凉如水,不远处仍有闷雷声时不时落下,轰隆一声下去,连夜色都被照亮了半边天。
祝闻祈睡得不稳不深,半蹙着眉,又换了个方向半蜷在躺椅上,试图重新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阵阵轰响声才渐渐平息下去。
夜色下,月光顺着流泻下去,祝闻祈呼吸渐缓,眉头在不知不觉间松开,仿佛陷入熟睡之中。
门外传来隐隐约约的争执声,只是这声音没持续多久,便被压了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院门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脚步声逐渐靠近,最后停在躺椅前,没再发出动静。
“谁……”祝闻祈嘟嘟囔囔的,仍旧闭着眼,整个人蜷在躺椅中,试图借着刚才的困意继续睡下去。
半晌过去,来人没说话。
只是不属于他的呼吸声仍旧存在,像是在静静等待着什么似的。
夜色如墨,夜晚的风冷飕飕的,一吹过去,祝闻祈那点困意也消失了。
他蹙起眉,极不情不愿地从躺椅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极不情愿地睁开眼:“怎么不说话……”
话说到一半,在看清面前之人后,剩余的音节被尽数吞咽回去。
娄危背对着月光站在他面前,眼神不明。
抬起的手僵在半空,祝闻祈彻彻底底,一动也不能动了。
全身上下僵硬的像被水泥浇筑,脑海中有什么在疯狂叫嚣,身体却不听他使唤,连眼珠转动都显得艰难。
大脑一片空白,祝闻祈缓缓眨了下眼,再次映入眼帘的,依旧是娄危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
……不是在做梦?
来人长身玉立,如银月色倾泻而下,却显面容更加模糊,连眼神都看不分明。
撑在背后的手开始发酸发痛,祝闻祈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动了下。
只是一瞬间,甚至祝闻祈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手腕便被来人蓦地擒住。
祝闻祈惊呼一声,重心不稳,重新跌回躺椅上。躺椅吱吱呀呀摇晃起来,和娄危间的距离跟着忽地拉近。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一寸,这个距离下,他只能看见娄危意味不明的眼神。
清浅呼吸交缠间,娄危垂着眼,半瞬不眨地看着祝闻祈。
“还要跑?”
他伸出手,一寸寸描摹过祝闻祈脸庞。从发丝到眉梢,再到眼尾,再经过脸侧,最后停留在唇角,眼神也跟着停下。
祝闻祈呼吸一滞,下意识想要偏头,却又被娄危掰了回来,动弹不得。
两人距离极近,只要祝闻祈轻轻一动,便可能擦过娄危的嘴唇。
他不敢妄动,只能极力后缩,娄危却不肯放过他,人寸寸逼进的同时不忘撬开他的指缝,顺着滑进去,与其十指相扣。
“再问你一遍,还跑吗?”娄危轻声道。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祝闻祈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般闭上双眼,大声道:“要杀要剐随你便,给个痛快!”
娄危忽地轻笑出声,十指相扣的手攥得更紧,额头与之相抵,在他耳边低声开口:“怎么能这么轻易放过你?”
“七年。日日夜夜,我没有一天不在想,想你当初为什么要替我承担罪责,想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更想知道你当初落下的那个吻,是何用意。”
祝闻祈瑟缩了下,仍旧紧闭双眼,不肯睁开。
娄危再次伸手摩挲过他脸庞,动作轻柔,像是在对待一件传世的艺术品。
“有段时间魔物躲着我走,我无事可做,只能在大街上游荡。有时候会想,如果把世上的人都杀个干净,你会不会出来制止?”
祝闻祈惊得一激灵,呼吸一滞,下意识睁开双眼,和正定定注视着他的娄危四目相对。
“后来一想,若我真的这么做了,才可能真的再也见不到你。”娄危轻声道。
“所以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说这话的时候,娄危十指相扣的手握得更紧,力道之大连关节都开始泛白,仿佛要将身下之人融入骨血一般。
我从一数到三,如果你不愿意我留下,那我立刻就走。”
话音落下,后院内变得一片寂静。
时间在一分一秒钟被无限拉长,这一刻仿佛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有一瞬间,祝闻祈怔怔望着面前之人,恍然间发觉,娄危头顶上许久不见的数字再次出现。
不再显示具体数值,数字已然扭曲变幻,红得发黑,像是要渗出血来一样。
心跳如鼓,将周遭一切杂音全部盖过去,什么都听不清了。
他垂下眼,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
刚要开口,娄危便捂住了他的嘴,尚未发出的音节被尽数吞咽回去。
“三。”
娄危只是摩挲着他的脖颈,在耳边轻声开口:“时间到,你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他低头吻了下去。
这个吻来得又急又狠,仿佛要将这几年的空白一并补偿。祝闻祈有些喘不上气,偏头想躲,又被娄危重新抓回来,从喉间溢出的字句断断续续:“你先……停一下……”
娄危不为所动,只是伸出两指捏住他鼻尖。空气的来源瞬间被截断,祝闻祈面色渐渐涌起一片潮红,连带着呼吸都有些不畅。因为缺氧,大脑跟着变得一片空白——以至于到最后,只能靠和娄危接吻来渡气。
身体逐渐发软下滑,娄危仍旧将他禁锢在这一小方天地内,十指紧密相扣,仿佛要同他溺毙到死一般。
呼吸错乱间,祝闻祈恍惚间听见娄危在他耳边轻声开口。
“师尊……我真的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