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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仿佛从未如此漫长过,每一分一秒过去,都像是在等待未知的审判降临,宣告最终的结果。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不到半刻钟,也许只有一瞬,祝闻祈动了下。

娄危呼吸停滞片刻。

在这一小方狭窄空间内,祝闻祈相当艰难地转过身,后腰抵在突起的窗沿上,微微仰起头,去看娄危。

修长白皙的脖颈全然暴露出来,露出脆弱的喉管。祝闻祈定定注视半晌后,最后只化为一声叹息。

娄危心中一动,伸手捏住祝闻祈的下巴,又朝前走了一步。

鼻尖指尖的距离不足一寸,气息交缠间,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叩门声。

娄危置若罔闻,正欲低头,祝闻祈却像是被敲门声惊醒一般,忽地侧开脸,片刻将错了一拍的呼吸拉回。

“去开门。”祝闻祈低声道。

气氛骤然间被打断,娄危一动不动,开口时语气听不出好坏:“这种时候你也能分心?”

祝闻祈没去看他,只是闭了闭眼:“去开,我不会反悔。”

敲门声越来越急切,像是某种索命符一样,殿内却显得平静异常,祝闻祈阖上眼,没有半分要退步的意思。

僵持的时间逐渐拉长,最后还是娄危先行败下阵来。

喉间溢出一声不明所以的“嗤”声,他松开禁锢着祝闻祈的手,转身去开门。

看见是小吉时,娄危的脸色更臭了。

“你最好是有要紧事。”他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小吉,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腰间的匕首。

小吉敲得手都疼了,见娄危这么说,毫不示弱地怼了回去:“掌门来了封急信,要你现在过去!”

话音落下,娄危首先看向的却是祝闻祈的方向。

黯淡月色下,连那人的脸都有些看不清。

祝闻祈依旧靠在窗沿上,语气很轻:“去吧。”

“我还有东西要给你。”娄危神色坚持。

沉默片刻后,祝闻祈“嗯”了声:“等你回来。”

此话一出,娄危始终半悬在喉口的心放回肚子里。

他踏出门槛,在月光下抽出剑,朝着掌门主殿的方向疾行而去。

背影越来越小,直至缩成一个小黑点时,祝闻祈才收回目光。

“……真是疯了。”

他喃喃自语道。

第66章

……

弦月缓缓下落, 太阳从另一边升起来,在地平线上投下第一缕光线。

后腰被窗沿硌得生疼,祝闻祈稍稍一动, 全身上下的骨头便像是错了位般“咔哒”作响。他倒吸一口凉气, 目光落在窗外的景色上。

夜色已褪, 外面尚且是清晨,云雾模模糊糊地笼罩着一切, 让人看得不太分明。

这都过去多久了?

祝闻祈忍不住想到。

“系统?”

“103号为您服务。现在已经是卯时。”

卯时……祝闻祈在心里算了算, 已经过去两个时辰。

到底是什么事情,掌门会将人叫过去两个时辰, 直至现在还未回来,甚至连个回信都没有?

一直潜伏在心底的不好预感在此刻得到滋养,像是要化作无数枝条藤蔓般将人拽下去, 祝闻祈闭上眼,伸手捏了捏眉心,试图将不安的情绪压下去。

“小吉。”

门应声而开,小吉也不知在门外等了多久,看向祝闻祈时罕见地带了点慌乱:“仙尊……”

“掌门的信呢?拿来给我看。”

祝闻祈开口的语气相当冷静, 垂下的手藏在袖子里痉挛。

不会有事……怎么会有事?人肯定还在玄霜派, 如果有危险,一定会第一时间求助他。

小吉惴惴不安地掏出信,双手递给祝闻祈时, 甚至没敢对上他的眼睛。

祝闻祈本想对着小吉安抚性地笑一下, 拆信的手却忍不住发抖,对着信封拆了半天,最后干脆从一旁撕开,从中抽出信件, 一抖——

信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写着“要事相商,速到主事殿”,是掌门的字迹,右下角还盖着掌门专用的章。

鲜红色的印泥半干,黏连在纸面上,与墨色字迹形成鲜明对比,刺目显眼。

信纸被攥得发皱,祝闻祈指尖因为用力而开始泛白。他放下信,低头问道:“信是谁给你的?”

小吉依旧不敢看祝闻祈,语气怯懦,小到有些听不见:“我不认识……”

“你不认识?”

闻言,小吉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我看他穿的是门派里的道袍,又是大半夜找来很着急的样子,就打开信看了眼……”

“从哪个方向过来的?”

“就从主殿那条路上……”

“长什么样子还记得吗?”

“我没注意……”

祝闻祈不说话了。

小吉见他这副样子,身体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声音带上了哭腔:“对不起仙尊,都是我的错……”

祝闻祈没看他,只是盯着逐渐升起的太阳,不知为何,大脑开始放空。宽松道袍依旧隐隐弥散出熟悉的冷冽气息,祝闻祈莫名有些恍然。

绿萝上的露珠垂垂欲滴,啪嗒落在木地板上,晕出一小片水渍。

祝闻祈回过神来,俯下身,伸手擦去小吉眼角的泪:“你去外面,打听一下有没有别的消息。”

小吉抽抽噎噎地擦掉眼泪鼻涕,泪眼朦胧地看向他:“仙尊你呢?”

“我?”祝闻祈愣怔片刻,而后垂下眼。

“在这里等他回来。”

如果只是虚惊一场,如果娄危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他回来面对的,不能是空荡荡的主殿。

小吉云里雾里地点点头,转身出去打探消息。

祝闻祈目送着小吉的背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台阶下,才收回目光。

他缓缓地,迟慢地坐在椅子上,整个人缩在宽大道袍中,将头埋下去,企图从中得到一丝虚无缥缈的安慰。

“你能找到他在哪儿吗?”

“103号为您服务。很抱歉,目标的行踪不在管辖范围内,暂时无法定位。”

祝闻祈缓慢地眨了下眼,再次恢复到沉默当中。

片刻后,系统又干巴巴地补了一句:“宿主不必担心,目标作为本书的主角,不会受到生命危险。”

他有些僵硬地扯起嘴角:“没想到你还会安慰人。”

冰冷的机械音响起:“103号的首要目的是保障宿主一切权益,攻略目标是第二位。”

“是吗。”祝闻祈轻声道。

说完后,殿内再次恢复了安静。

眼睛已经开始发酸发痛,打开的殿门前一片空荡,祝闻祈努力去听,也没有听到类似脚步声的动静。

他在心底默数着时间,一秒,一分,一刻钟……

又一个时辰过去,祝闻祈闭上眼,仰头向后,长长地,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呼出一口气。

太安静了,安静到让人忍不住朝着不好的方面开始想。只有偶尔的早春寒风经过竹林,拍打竹叶,发出沙沙声响,心底的焦灼情绪却并未因此缓解半分。

“哗啦——”

枝条上的鸟雀被惊起,稀里哗啦飞起一大片,朝着四处散去。

祝闻祈蓦地起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

“宿主不在这里等他了吗?”系统开口喊住祝闻祈。

祝闻祈充耳不闻,脚下步伐越来越快,仿佛要带起一阵风。

“不等。”

声线已经开始发抖,祝闻祈的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踏出门槛的瞬间,刺目阳光直直洒下。祝闻祈抬手挡住阳光,连片刻都不曾停下,箭步如飞。长长的台阶向下一路延伸,一眼望去,只能看见弥漫在山间的云雾。

一节,两节……

料峭寒风呼啸而过,袖袍跟着鼓起,寒意顺着包裹了全身,祝闻祈却置若罔闻。

耳尖冻得发红,眼睫上逐渐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一眨眼,便会“扑簌扑簌”落下。渐渐地,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祝闻祈脚不沾地,将轻功发挥到了极致——

直到在不远处的台阶上,看见了气喘吁吁的小吉。

祝闻祈急急刹住脚步,在距离小吉不远处停下来,一把抓住小吉的肩膀:“打听到什么了?”

呼吸还没来得及缓和过来,祝闻祈急促喘息着,喉口好像有铁锈味涌上来,却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是一眨不眨地逼视小吉,和平常的神情判若两人。

“娄危他,他……”小吉同样喘不过气来,声音急促而高亢,仿佛要化作一把利刃,割开混沌茫然的神经。

“他杀人了!”

轰——

脑海中有什么轰然炸开,全身血液瞬间凝固,小吉面色焦急地朝他说着什么,嘴巴一张一合,祝闻祈费力地眨了眨眼,外界像是被障壁隔绝在外,他什么都没听到。

杀人?在门派内?

祝闻祈有些茫然地想。

见祝闻祈没什么反应,小吉急得开始跺脚,一咬牙一闭眼,干脆拉着他朝山下走。

……

一直到了仙门广场上时,祝闻祈还有些浑浑噩噩。

广场上人头攒动,嘀嘀咕咕的声音此起彼伏,祝闻祈有些迷茫,转头时,恰好和一名学堂的弟子对上目光。

看见祝闻祈时,那名弟子瞬间噤声,用手肘怼了怼身边的同窗,开始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渐渐地,这种死寂逐步扩散开来,直到整个仙门广场停下了窃窃私语,祝闻祈才回过神。

他推开面前的人群,走向广场的正中央。

广场中央,娄危跪坐在血水当中,散落的长发挡住了他俊美逼人的容貌,让人看不清神情。

祝闻祈视线缓缓下移,看见葛安横在娄危面前,喉间还插着一把匕首。

一击毙命。

仿佛死不瞑目般,葛安的眼睛睁得极大,眼神中还残留着一丝尚未退却的恐惧。

“娄危,你可知罪?”

洪亮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广场上每个人都能听见。

祝闻祈抬起头,和端坐在上方的掌门对上目光。

掌门面色肃穆,用眼神示意祝闻祈走开,这里没有他的事。

祝闻祈没动,只是垂下眼,去看娄危。

娄危一动不动,身上被溅射了大量的血液,连脸侧也沾染上血。

半晌,祝闻祈才听见他的回答。

“……弟子知罪。”声音带点哑,却很平静。

“你枉顾同窗情谊,无故伤人,手段残忍,罪孽深重——”

“今判你废去所有修为,此生不得踏入玄霜派,你可领罪!”

“弟子领罚。”

像是早有预料,娄危一个字都未曾辩驳,将所有罪罚悉数领下,声线平静到不可思议。

“好!既已伏罪,即刻起,开始行刑!”

洪亮声音响彻云霄,激起山间停驻的鸟雀飞兽,众人齐刷刷向后退了好几步,将广场中央腾出一大片空地来,空地内,只剩下娄危和祝闻祈两人。

坐在上方的掌门皱起了眉头:“祝长老,即刻便要行刑,你先离开这里。”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看向祝闻祈,尖锐目光仿佛要刺透脊背,祝闻祈却无知无觉,依旧将目光放在娄危身上。

窒息般的沉默一分一秒拉长,空气似乎都跟着稀薄起来,祝闻祈始终站在原地,没有开口,也没有要挪动一步的意思。掌门眉头紧锁,刚要再次开口,就听见祝闻祈的声音响起。

“是我管教不当,才会让他酿成如此大错。”

直至此刻,娄危才微不可察地动了下,抬起头,与祝闻祈四目相对。

祝闻祈摘下腰间代表着长老名号的玉佩,放在地面上。

“我甘愿替他受罚。”

话音刚落,顷刻间激起一片哗然。

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平静水面上,从始至终都显得相当默然的娄危此刻剧烈颤抖起来,瞳孔骤然缩小成一个点:“你……”

祝闻祈跪坐下去,食指挡在娄危嘴唇前。

他伸出另一只手,将娄危脸上被血液粘住的碎发拨到耳后——

众目睽睽下,他凑近娄危,在唇角落下一个冰凉的吻。

“我们来日方长。”祝闻祈轻声道。

第67章

“道长道长, 今日可有什么新话本?”

“诶呀你起开点,明明是我先来的!”

“别挤呀,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好几个梳着辫子的孩童团团围在一处, 挤得狭窄街道上水泄不通, 有些尖利的吵闹声此起彼伏, 简直要将屋顶掀翻一般。梳着歪辫的小女孩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挤了进去,挤得灰头土脸, 却赶不上喘口气, 急急忙忙开口:“道长哥哥,你今日怎么出来的这么晚?”

“是呀是呀, 可让我们一阵好等!”

见女孩这么说,旁边的小孩们纷纷附和道。

“旧疾犯啦,起得迟了些。”

像是一池清泉缓缓流淌而过, 声音响起后,原本吵闹不绝的孩童们像是被施展了什么魔法般,齐齐安静下来,目光全都聚集在“道长”身上。

“道长”没骨头般懒懒靠在醉翁椅上,宽大的衣袍层层堆叠在一起, 手中不急不缓地摇着把泼墨扇子, 语气慢慢悠悠——据女孩所述,精神气和她家里的老太爷差不多。

但都不须仔细去看,只消打眼一望, 就会发现这名“道长”简直年轻得惊人。

他很少像镇上的人那般将长发全部盘在后脑勺上, 而是用条细带子系在身后。碎发散落在两侧,墨色长发和素白的脸形成鲜明对比,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儿。

最开始出现在镇上时,镇上的人一致认为这位祝道长是从深山中跑出来的吸人精魄的精怪。

可他们警备了一年多的时间, 这位“精怪”始终没有伤人性命的动作。反倒是安安静静在城角住下,经常是一连几月都不见他出门。人们第一次在街上看见他时,是他在中药铺门前细声细语地求药。

再然后,大家发现“精怪”其实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

镇上的人只知道他姓祝,从前是个仙长,在外游历时遭仇人追杀挑了经脉,一路逃难至此地。见这里风景秀丽,就干脆驻扎下来,准备在此地养老。

对于黄土朝天的人们来说,仙界那些剑术法器齐飞,云端上的人实在太过遥远,祝道长的到来为恰好他们枯燥无味的生活带来一点新鲜感。

凭借着一张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嘴皮子,以及病病歪歪一拳就能被人撂倒的身体,祝道长成功取得镇上之人的信任,在此地安顿下来。

“祝道长得了什么病呀?”

小女孩眼睛很大,有些懵懵懂懂地看向祝闻祈。

祝闻祈回神,收起手中的泼墨扇子,唇角带着一点浅淡笑意:“你们没被鬼压床过么?我今早和那小鬼缠斗了许久,才勉强从床上起来呢。”

“嘁……”

“什么嘛,把赖床说得那么清新脱俗。”

“我都不赖床了,祝道长真羞人!”

祝闻祈但笑不语,过了会儿才开口道:“睡到日上三竿是种福气,你们不懂。”

见这群小屁孩儿还要继续说,祝闻祈急急制止住他们:“好啦,今日我有些事要做,明日再给你们讲新话本。”

“啊……”

失望的声音此起彼伏响起,那梳着歪辫的小女孩不为所动,眼睛依旧亮晶晶地望着祝闻祈:“祝道长,我娘让我送个东西过来。”

“她找见了?”祝闻祈目光落在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用力地点了点头。

见状,祝闻祈总算从那躺椅上站起来,双手轻轻拍了拍,以吸引那些孩童的注意力:“先回去吧,都到饭点儿了,别让家里的大人着急。”

既然祝闻祈已经发话,那些早早蹲守的孩童也只好长吁短叹地离开。人群逐渐散去,院落前只剩下祝闻祈和小女孩儿两人。

祝闻祈朝着小女孩笑了笑:“先随我进去。”

他伸出手,将有些破旧的木质院门推开。刚走进去,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小女孩吸了吸鼻子,甚至能从中闻到一丝不易察觉的雪松冷香。

院落不大,东厢房常年上锁,锁头上干干净净,没有灰。祝闻祈一只手握成拳,放在嘴边咳了几声,一只手拉着小女孩的手走进正厅,阳光从外面洒下,晒得正厅内暖洋洋的。厅内摆设简单,只有一张木桌并两把椅子,木桌上散落着几卷经书,小女孩努力睁大眼睛,上面的字却跟扭扭虫一般歪歪斜斜,活像是鬼画符。

祝闻祈察觉到小女孩的视线,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头:“等你再大些,便能去学堂识字了。”

“真的吗?”小女孩看向他。

“自然是真的。”祝闻祈半蹲下去,平视着小女孩,“你娘让带的东西呢?”

说话时,那种仿佛带在骨子里的散漫收敛回去,祝闻祈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女孩,认真到和平常判若两人。

直至此刻,小女孩才将背了一路沉甸甸的包袱拿下来,双手递给祝闻祈:“在这儿。”

祝闻祈接过,将包袱放在木桌上打开。一件染着不明显血迹的衣裳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他凝眸辨认许久后,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多谢你,之后我会上门道谢。”

小女孩歪着头,有些困惑地开口:“这只是一件衣裳而已。道长身体本就不好,为什么要上门道谢?”

祝闻祈学她,同样半歪着头,佯装思考道:“因为对我来说很重要?”

破烂衣裳有什么重要的?即便如此,小女孩还是半懂不懂地点点头,注意力很快被转移,目光落在窗沿上那盆造型奇特的植物上。

“祝道长,这是什么?”她伸手指向那盆植物。

祝闻祈的目光随着她的手看过去,语气随意道:“是仙人掌。”

“仙人掌?”

“从西域来的。很好养活,放在那儿隔个十天半个月浇一次水,都能活下来。”

仙人掌上的刺在阳光下熠熠发辉,掌茎处干涸开裂的土壤证明祝闻祈话不虚传,确实像是许久没浇过水的样子。

他三两步走到窗沿前,拿起一旁的水壶极其随便地浇了点水,颇有些不顾那“仙人掌”死活的意思。

“我娘说绿萝也好养活。”

话音刚落,祝闻祈手上的动作一顿。

从小女孩的角度看过去,祝闻祈垂着长睫,举着水壶的手停滞在半空中,一动不动,仿佛陷入了某种深深的,长久的回忆当中。

许久过后,她才听见祝闻祈恢复了神情,继续给马上要被“淹死”的仙人掌浇水。

“绿萝确实好养活。”

“那道长为什么不养绿萝?”

起码绿萝看起来要比这长满尖刺的球状植物好看得多。

祝闻祈又伸出手,捂在嘴前咳了好几声,比刚进来时咳得更加剧烈,听起来像是要将胆汁一并咳出来似的。

他面色比往常更加苍白,隐藏在宽大长袍下的身体薄的像一片纸,仿佛风一吹就能吹倒。

缓了许久后,祝闻祈才朝着小女孩笑了笑:“怕自己睹物思人而已。”

说完,他放下手中的水壶,走进厢房内,不知捣鼓了多久,再出来时手里攥了一把糖。

祝闻祈将糖塞在小女孩衣裳两侧的布口袋里,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好啦,你先回去吧,在我这儿待久了,怕把病气过给你。”

说着,又忍不住偏头咳嗽起来。

小女孩相当懂事地点头,让祝闻祈将她送出小院外。

走到外面时,她忍不住抬头去问:“道长哥哥,今日有别的镇上的人来咱们这里表演,你不去看吗?”

祝闻祈笑容浅淡,斜斜倚在门框上,开口时的语气像是在哄小孩儿:“什么表演?大家都去了吗?”

“我也不知道,”小女孩摇了摇头,“好像……是青岩镇过来的吧?”

原本散漫的神情在听到“青岩镇”时僵了一瞬,祝闻祈离开倚靠着的门框,语气带了点严肃:“青岩镇?”

“好像叫这个名字。”被祝闻祈这么一问,小女孩也有些不确定了。

思索片刻后,祝闻祈当机立断,对着小女孩道:“等我一下。”

说着,他回到小院中,没过多久,又披着一件大氅走出来,脸上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小女孩抬头看了看今日的艳阳天,又看了眼将自己裹成粽子的祝闻祈,眼底带上一丝不解。

祝闻祈解释道:“人太多,万一当初追杀我的那个人发现我怎么办?”

虽然不知追杀祝道长的人为什么会来他们这种偏僻小镇,但小女孩还是相当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带着祝闻祈朝杂耍表演的地方走去。

今日天气好,不少人都拿个小板凳坐在门口边晒太阳边闲聊,经过时,听见他们讨论大多是同一件事。

“听说了吗?最近玄霜派的娄仙长又下山杀了好几只大妖,那魔界的魔物都被他杀得不敢出来了!”

“是啊,你说那娄仙长不仅修为高,人还勤快,这几年几乎每天都能听见他又去哪哪哪儿杀了魔物,从没见他休息过。”

“可能就是嫉恶如仇吧……诶,小祝,今天出来玩啊?”

疾行的步伐急急刹住,祝闻祈停下来,装作没听见他们讨论的内容般,朝着几人点头示意:“出来凑个热闹。”

“说起来,我们小祝之前不也在仙界游历过几年吗?”

“小祝见过娄仙长吗?”

久无波澜的心跳蓦地错了一拍,那些早就尘封谷底的记忆仿佛找到了某个出口,一连串喷涌而出,复杂情绪瞬间充斥了大脑,祝闻祈恍然间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装满水的气球,只需一根银针,那些记忆便会哗啦啦全部倾泻而出,直到将他溺毙其中,才肯罢休。

祝闻祈裹紧身上的大氅,有些答非所问:“他这几年……不曾休息过吗?”

第68章

“小祝你说什么?”

“……没什么。”祝闻祈摇了摇头, 整张脸埋在毛茸茸的大氅里,又低低咳了几声。

“系统。”

“103号为您服务。请问宿主有什么需要?”

“数值点还剩下多少?”

“正在为您查询……经查询,宿主您当前剩余数值点为138点。”

当初跑路时还留下不少没用完的数值点, 一路死遁到这里后因为没银钱没药材, 花了不少数值点来兑换必需物品。最后零零碎碎, 只剩下这么点,以备不时之需。

路上, 祝闻祈一边走着, 一边打开了久经尘封的系统商城,神识上下滑动着面板, 目光专注,试图搜寻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片刻后,祝闻祈目光停留在商城的左下角。

一张散发着荧蓝色光芒的小圆球静静待在角落, 下面简明扼要地标出了其主要作用——改变当前样貌,15天内有效。

非常适合他。

祝闻祈当机立断,以68点的价格收入囊中,立即点了使用。

所以当小女孩扭头想和祝闻祈说什么的时候,迎面却对上了一张陌生的脸。她倒吸一口凉气, 而后“啪”地坐在了地上。

“你你你你……”

她伸手指着祝闻祈, 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祝闻祈轻咳两声,朝着小女孩晃了晃:“是我。”

小女孩仍旧坐在地上, 闻言缓缓眨了眨眼, 半晌才张大了嘴巴:“道长哥哥?”

面前之人五官里四官都普通到让人过目即忘,只剩下一双带着点幽蓝色的漂亮眼眸,能勉强将面前之人和原先的“祝道长”联系起来。

“诶,”见小女孩认出他来了, 祝闻祈笑了笑,再次压低嗓子,听起来有点像公鸭嗓,“这不是防止被人认出来嘛。”

小女孩有点愣愣的:“道长哥哥还会易容术?”

祝闻祈伸出手,将小女孩拉起来:“行走江湖必备技能而已。要是想学,以后教你。”

伸出的一节手臂瘦得过分,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关节突出,苍白到有些触目惊心。小女孩没敢使劲,半借着力自己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我娘说,当初见到道长的时候觉得道长像天神下凡一样,唰唰唰就把那些人都打倒了。”

两人一道走着,一道闲聊,祝闻祈闻言扬眉,笑里带了点无奈:“哪有那么夸张?”

“真的,”小女孩相当认真地开始回忆,“还说当时和道长哥哥并肩的那位道长同样英武不凡,冷着脸就让青岩镇里所有人都乖乖将那‘驱魔镜’交出来了,后面县令下任,他们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

小女孩絮絮叨叨的,祝闻祈在旁边听着,最后做出总结性点评:“后面那段倒是记得不差。”

“所以那位道长哥哥去哪里了呀?怎么没跟过来和你一起?”小女孩停下脚步,仰头望向祝闻祈。

话音落下,祝闻祈脚下的步伐一顿。

这小孩儿怎么专往人心窝子扎?

手法快准狠,主打一个措不及防,连编瞎话的空档都没给他留出来。

“这个……”祝闻祈绞尽脑汁,对着小女孩睁得大大的眼睛,最后也只得泄了气,“很难说,说不定现在见面,他都认不出我来了。”

“怎么会?娘和我说你们看起来感情很好的样子。”小女孩较了真,有种不刨根问出底来誓不罢休的架势。

“你娘那会儿也没多大,”祝闻祈双手捧住小女孩的脑袋,强行将她转正过去,“她能记得什么?”

再者说,他和娄危两人到青岩镇的时候,似乎好感度还是负数。上次到青岩镇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祝闻祈皱眉想了半天,发觉自己也有些记不清了。

他佯装不在意道:“都多久之前的事了,翻那老黄历作甚?”

祝闻祈将手搭在小女孩肩上,轻松道:“好啦,不是要去看杂耍吗?”

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眼睛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小女孩才从那张陌生的脸上寻求到一丝熟悉感。她松了口气,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祝闻祈闲聊着,继续朝前走。

青岩镇距离这里不算远,因为没有学堂,大多数青岩镇的孩子都选择在祝闻祈所居住的地方上学。沿着黄土路左拐右拐,两人总算在一间小院前停下。

小女孩踏上台阶,伸手“叩叩”在门上敲了两声。木门应声而开,露出一个包着头巾的女人的脸。

祝闻祈提前将易容术卸了,见到祝闻祈时,女人愣了下,然后将门彻底打开:“祝道长今日怎么来了?身体好些了吗?”

小女孩快跑两步,扑在了女人身上,撒娇道:“道长哥哥听说有杂耍,就跟着我一起来了。”

祝闻祈朝着女人温和一笑:“我是来登门道谢的,多谢你找到当年那件衣裳。”

女人摸了摸怀中小女孩的头,而后对着祝闻祈连连摆手:“您太客气了,当初若不是您和那位……黑衣裳的道长,我恐怕早就没命了。”

提起那人时,女人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祝闻祈,见祝闻祈没表现出什么异常后,才悄悄松了口气。

祝闻祈面色不变,连嘴角的弧度都没什么变化:“职责所在而已。”

看了眼渐晚的天色后,他对着女人道:“还有些事要办,先走了。”

女人拍了拍怀中小女孩的背:“和祝道长说再见。”

小女孩探出头:“道长哥哥再见。”

“再见,记得明日来我这里吃酥酪。”祝闻祈朝她挥了挥手。

听见这话,小女孩的脸皱成一团,又往女人怀里缩了缩:“道长哥哥做的酥酪太甜了,我才不要。”

祝闻祈:“……”

可恶,居然不能欣赏他做的酥酪!

他痛心疾首地点了点小女孩的额头,而后便长吁短叹地背手离去,背影还带着一丝仓惶的,连自己都未察觉清楚的窜逃意味。

像是要逃避某种突然被勾起的回忆般。

直至背影逐渐消失,女人才收回目光,对着小女孩叹了口气:“以后若是祝道长请你吃酥酪,我们小清尽量不要拒绝,好不好?”

小清神色懵懂:“为什么?”

“他在这里生活得不容易。”

“……我们小清在外交了新朋友,或者是受了委屈,都能回来和娘说,对不对?”女人半蹲下身,温柔地注视着小清。

小清半懂不懂的点点头。

“但祝道长不一样,他……”女人说到一半,看着自己的孩子,嘴巴张了半天,却连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和孩子说这些干什么呢?

她一介外人,尚且不能言明祝道长的处境,何况让一个半大孩子去理解?

最后,女人只是摸了摸小清的头:“总之,小清在祝道长那里吃完酥酪后,娘回来给你做酸梅汤喝,好吗?”

“好!”

……

祝闻祈对此一无所知,在青岩镇城郊处又重新换上易容术。凭借着模糊记忆,他在城内跟个没头苍蝇一样找了许久,不知不觉中在同一条主道上往返了许多次,连过路的人都朝他投来异样目光。

不怪旁人多疑,实在是祝闻祈将自己裹得太过严实,行踪还鬼鬼祟祟,若是再来返个两次,估计就要报官送押他到官府去了。

最后夜幕降临,街道两侧的灯笼逐个亮起,祝闻祈才在一条小巷前停下脚步。

当年那座宅院显得更加破败,被火烧过的地方依旧黑黢黢的,横梁横七竖八地倒在地面上,连块儿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他小心翼翼躲过看起来摇摇欲坠房梁,蹑手蹑脚走过焦黑的土壤,靴子踩在上面时,甚至能听见奇异的“咔嚓”声响,让人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东西。

一直到宅院中央后,祝闻祈才松了口气。

夜凉如水,宅院中的一切都笼罩在模糊夜色当中,祝闻祈眨了眨眼,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院子里空荡荡的,当初在娄危幻境中看到的,横七竖八的尸体早就被官府抬走,只留下地面残留的一点暗色血迹。

他在院子里走走停停,从门口到后院转了好大一圈,愣是什么都没能发现。

……还以为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祝闻祈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长身站立在庭院中央,几乎感觉身上为数不多的精神气又被抽走一点。

原来这些年的猜想,连一点支持的证据都找不到吗?

那自己还在坚持个什么劲儿?

宅院内安静得可怕,寒风从中呼啸而过,祝闻祈猛地侧过头,剧烈咳嗽起来。

“咔嚓——”

剧烈咳嗽声响中,有什么微弱的动静响起。

“谁!”祝闻祈厉声道。

咳嗽总算停下,祝闻祈屏息凝神,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声响发出的地方。

一刻,两刻……

原先的角落再次发出一点脆弱声响,而后从那处角落中,踏出一条黑色长靴来。

他悄然后退一步,目光警惕,顺着长靴向上看去——而后在那人腰间佩剑上,看见了熟悉的金色羽毛标志。

心骤然间沉到谷底,祝闻祈死死盯着来人隐藏在面罩后的眼睛,冷冷道:“谁派你来的?”

那人扎了个马步,抽出佩剑,剑尖直指祝闻祈咽喉。

“你又是谁?”

他语气里明显带了点困惑。

祝闻祈不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视着面前之人。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既然金羽阁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他这几年探索的方向没出岔子……

只要从这人口里撬出来点儿什么,功夫就不算白费。

想到此处,祝闻祈眼尾眉梢带上一丝冷意,伸手去摸腰间——

……

坏,跑路的时候忘记把佩剑拿上了。

第69章

祝闻祈默了默, 伸出的手停滞在半空中,不知道是该收回去还是干脆赤手和对面拿着长剑的人互搏。

跑路这么久,他头一次怀念起狗蛋。虽然狗蛋和别人的剑长得没什么区别, 但好在名字比较特殊, 喊出狗蛋的名字时几乎所有人都会下意识低头, 然后被他出其不意,两三招干倒。

对面之人屏住呼吸, 依旧相当警惕地盯着祝闻祈, 一动不敢动,生怕他突然来个偷袭什么的。

祝闻祈很想说你别防了, 其实上来两拳就能把他给撂倒,连剑都不需要用。但鉴于目前的情况,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想着想着, 祝闻祈干脆站在原地沉思起来,对面的人又不敢轻举妄动,蹲马步蹲得腿都酸了,才忍不住发问道:“还打吗?”

祝闻祈试探道:“还有不打的选项?”

那人崩溃:“你上来就要我自报家门,不是要打是什么!”

祝闻祈:“……”

他心虚地挪开目光:“习惯了……”

得了一种看到金羽阁就想上去干架的毛病。

说着, 他咳了两声, 语气真诚道:“不好意思,你看我这个样子,怎么会是来打架的呢?”

说着, 祝闻祈指了指自己腰间:“哪有人打架连剑都不带的, 你说是吧?”

那人见祝闻祈腰间确实空空如也,别说剑了,连个法器都没有,看样子的确不是来打架的。

虽说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但按照现下的情况来看,祝闻祈确实没有威胁力。那黑衣人依然举着剑,警惕地盯着祝闻祈,开口道:“你还没回答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祝闻祈照旧使出忽悠大法:“和你来这里的目的相同。”

“他们不只委派了金羽阁?”黑衣人眼中困惑更甚。

他们?

祝闻祈敏锐捕捉到这两个字眼,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是。”

面前的黑衣人衣着普通,身上也没什么明显的标志,大概只是金羽阁中最基层的打手,看起来涉世不深,说不定能从他口中套出什么话来。

黑衣人面色有些迟疑:“我怎么不知道?”

祝闻祈面不改色:“此事事关重大,金羽阁自然不可能告知所有人。”

“你知道我是金羽阁的?”黑衣人震惊道。

祝闻祈:“……”剑上明晃晃地带着金羽阁的标志,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里,想不认出来都难吧!

起码可以断定这黑衣人历练很少,连基本的伪装都还没学会。

想到这里后,祝闻祈微微站直了身体,将双手背在身后,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自然。”

“既然我们都是同一目的,现在就不必刀锋相向了吧?”祝闻祈抬了抬下巴,指着黑衣人手里握着的剑道。

黑衣人低头看了眼,而后干脆利落将剑收回剑鞘中,点点头:“好。”

祝闻祈:“……”好好骗,金羽阁让他们出来历练之前没做过反诈培训吗?

“找见什么东西没?”黑衣人收回剑后,连带着警惕心也一起收回去了,对着祝闻祈道。

“没有,”祝闻祈摇了摇头,“这把火烧得太干净,什么也没留下。”

当初将阿清救出来之后,他一直对旁边那具尸体耿耿于怀。没名没姓,没有身份,却凭空死在了那里……娄危一开始的追查,是不是就是为了那具尸体来的?

难道当时的那场大火中,不只有娄危一人活了下来?

念及此处,脑海中仿佛有无数条线千丝万缕地联系在了一起,源头却始终被一团迷雾遮挡着,让人看不分明。

黑衣人想了想,开口道:“他们和金羽阁透露的不多,只说在后院地里埋了点东西,不知道有没有被火烧光。”

后院?

祝闻祈目光顺着看向后院。中间的厢房基本倒的倒,塌的塌,即使两人现在站在前院中,依然能依稀看到后院的光景。

没多犹豫,祝闻祈抬脚便要往后院走。凌冽寒风再次穿过宅院当中,带起一阵呼啦作响的动静,在夜半时分,显得这里鬼气森森起来。

寒意无边无尽地包裹着他,像是有数万根冰锥直直刺入骨缝中一般,连思绪都被冻得空白半瞬。

祝闻祈拉了拉身上的大氅,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来。

黑衣人和他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见祝闻祈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忍不住发出疑问:“他们为什么会让你来找?”

样貌平平无奇,微微弓着背,全身上下唯有眼睛还有些记忆点,但和街上的路人也没什么分别。

祝闻祈心想要是谁都和你一样拎着一把带标的剑就出来调查,大家早就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了,谁还闲得没事儿琢磨那么多阴谋诡计做什么?

但他没说出来,只是笑笑道:“可能我看起来比较靠谱?”

“可你明明连季节都分不清,”黑衣人毫不留情指出,“明明是夏天,晚上还要披个大氅出来。”

祝闻祈:“……”

这黑衣人废话怎么这么多?

想你了,狗蛋。

若是跑路的时候记得拿剑,现在也不至于站这儿和这直愣愣的傻子打太极。

他深深吸了口气,勉强压下性子道:“从前有人提醒,现在忘性大,想不起来。”

在玄霜派的时候祝闻祈很少考虑这些,常年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起来时胡乱将衣裳套上,出门时若是冷了,就返回来将放在殿门口的披风拿上。

再不济,溜达到学堂后,娄危也会一边冷着脸叫住他,一边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给他穿上。

祝闻祈微微出神,片刻后才听见黑衣人喊他:“就是这儿。”

说着,停下脚步指了指已经被烧得焦黑的土地。

土地已经看不清原来的颜色,踩上去还会发出“咔嚓”的轻微声响,祝闻祈半蹲下去,没看出什么端倪。

“确定?”他抬起头去看黑衣人。

黑衣人点点头,同样蹲下去,抽出腰间佩剑,拿剑尖挑起一点土壤来:“他们说的就是这里。”

他们……

祝闻祈在心里咂摸了下这两个字,觉得黑衣人口中说的,要不然是知道内情的,要不然就是从大火中逃出来的。

如果是后者,不仅没有去主动联系娄危,还率先和金羽阁达成了合作——说不定当初那场大火之中,就有他们的手笔。

在祝闻祈思考的时候,黑衣人已经动手往下挖了。他离得不远不近,静静看着,没有说话。

吭哧吭哧挖了半天,黑衣人脸都憋得通红,剑尖总算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碰到的时候,还会发出金属碰撞的“当啷”声响。

见状,黑衣人干脆把剑扔到一边,又用手向下挖了一段,而后把那个黑黢黢的东西捧了出来。

他伸手拍掉上面的灰尘,半晌没看出个所以然,去问祝闻祈:“这是什么?”

物件通体漆黑,呈容器状,上面还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不知为何,祝闻祈总觉得这容器有些邪门。

辨认了好一阵后,祝闻祈凭借着当初在玄霜派翻到的那些经籍找到了对应之物。

“用来献祭的。”祝闻祈断定道。

“献祭?”

“是,”祝闻祈伸出手,面色不自觉变得凝重,“献祭法阵通常需要某种法器来镇压,这就是用来镇压的法器。”

“难怪……”黑衣人了然地点点头,“他们说当初早早就准备好献祭娄危,结果突然一场大火,计划就只能搁置了。”

祝闻祈心底突然咯噔一声。

他转头,直直盯着黑衣人,语气几乎带了些偏执:“献祭娄危?”

……娄危知道吗?

他知道这座宅邸里,曾经有人想要他的命吗?

一想到这些,祝闻祈莫名有些喘不过气来。

突然地,喉咙莫名发痒,祝闻祈猛地侧过头,开始剧烈咳嗽起来。仿佛突然有液体拥堵在喉口,咳到后面祝闻祈开始干呕,连着呕了好几次,低下头,只看见鲜红的血摊在焦黑土壤上。

眼前一阵阵发黑,祝闻祈积攒起最后一点力气站起身,踉踉跄跄找到一棵枯树,扶着树干开始咯血。

黑衣人站在不远处,警惕地盯着祝闻祈的侧影。

他总算反应过来,就算那两个人还委派了别人来一起调查,又怎么会不知道后院里有什么,怎么会不知道献祭娄危的事情?

根本就是来套话的!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黑衣人捡起地上的剑直直指向祝闻祈,冷声道。

“什么目的……”祝闻祈半倚在树干上,闭了闭眼。

身上的力气在一点点流失,眼前模模糊糊,别说剑指着他了,他连黑衣人在哪儿都看不分明。

后院寂静得可怕,只有寒风偶尔从中呼啸而过。

什么目的?

他只是替自己的小徒弟感到不值当。

祝闻祈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眼底只剩下一片平静。他伸手,斜斜在手掌划下一道。

血珠立刻从中渗出,体温仿佛也跟着渗了出去,祝闻祈离开树干,垂下的手食指中指并在一起,以指代剑。

……

“剑来!”

第70章

寒色长弧劈开如墨夜色, 再一眨眼,祝闻祈垂下的手中便多了一把剑。

黑衣人瞳孔地震:“你不是没有佩剑吗!”

祝闻祈八方不动地站在原地,心里的震惊同样不比黑衣人少。

草, 怎么这种破地方都能让他喊出一把剑?

有修士在这附近?

祝闻祈心中疑惑颇深, 只是面上没表现出来。他微微转动手腕, 锋利剑刃便反射出黑衣人的脸。

“现在跑还来得及。”

在玄霜派呆了十年之久,约莫度过了他人生三分之一的长度。有时候祝闻祈坐在院子里发呆, 发觉自己已经不太能想起从前的记忆——他反而对玄霜派更有归属感。经年累月之下, 拿剑比拿毛笔更加熟悉。

譬如此刻,他沉着脸抬眼看向对面的黑衣人, 一双眼眸沉静如水,却莫名让人感到灭顶般的恐怖感。

仿佛不消片刻,他就能让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里一般。

黑衣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握剑的手更加用力,咬着牙道:“都到这步了,你还能放过我?”

祝闻祈心想我当然可以放过你,他现在跟用纸糊的没什么区别,拢共这点力气, 全用来撑着身体勉强不发晃, 以及手中的剑不要掉在地上。

“你可以试试。”他语气平淡,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黑衣人。

按理来说,大部分剑修的本命剑中都有剑灵, 贸然落在旁人手中, 不仅容易使不出招式,还有极大可能伤到自己。但这剑不知什么原因,居然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待在他手中,甚至还隐隐想要撑在地面上, 权当作他的拐杖。

祝闻祈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眼睛虽然盯着对面的人,思绪却忍不住飘到了千万里之外。

若是今天栽到这儿了,他也没来得及写遗书……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给娄危托个梦,让娄危把翠花烧给他。

黑衣人依旧警惕地盯着祝闻祈,手中力道片刻不敢放松,一时间竟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表面上,这人看起来不堪一击,但执剑的姿势又相当熟练,绝不是初入仙道的修行者。可出来之前金羽阁跟他说过,这次行动最好不要让旁人知晓,若是无法避免,就把涉事之人全部灭口。

他能打得过对面这人吗?

黑衣人陷入纠结当中。

祝闻祈敏锐察觉到这点,从容不迫地摆出第一招起手式。

剑身一横,立即有无匹剑气从中泄露出来,如同惊涛骇浪般冲向黑衣人!

黑衣人一惊,急促后撤好几步,剑气紧追不舍,誓不罢休般死死贴着黑衣人——经过之处皆被横着劈成两半,枯树上所剩不多的叶片被切割,飘飘荡荡落在地面上。

层层推进的剑气下,仿佛已经能预想到黑衣人的下场。

黑衣人额角上已经冒出冷汗,死死咬着牙关,剑在空中胡乱飞舞,一部分剑气被打了回去,一部分依旧追着他跑。

而被打回去的那部分剑气,在路经祝闻祈时,还会小心翼翼地绕过去,还顺便把祝闻祈耳边多余的碎发削去一缕。

祝闻祈大为震撼。

智能追踪型剑气!?

现在仙界已经进化成这样了?

他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和黑衣人的狼狈形成了鲜明对比。

黑衣人崩溃了:“你养的这什么剑灵!”

随便喊一声喊过来的,他怎么知道?

“都说了让你跑了。”祝闻祈干脆将剑尖插在地面上,半倚在剑身上,气定神闲地看着黑衣人四处逃窜。

看了半天,祝闻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剑气实在太多,刀光剑影间身上多出好多伤口,黑衣人窜到宅院摇摇欲坠的围墙上,转头对着祝闻祈咬牙切齿道:“我还会再回来的,你等着!”

说罢,着急忙慌地逃了出去。

宅院内再次恢复安静,祝闻祈等了一会儿,确认那黑衣人不会再回来之后,身体一软,跌坐在地面上。

他垂下眼,去看那柄剑。

那柄剑也安安静静地横在地上,仿佛刚才那么智能的剑气不是它挥出来的似的。

祝闻祈对自己认知相当清晰,自从被废去修为后,别说使出招式了,他刚才能拿起剑都属于超常发挥——那些剑气自然也不属于他,应当是剑的主人存在剑灵中,以备不时之需。

按照剑气来推断,这柄剑的主人也绝不是平庸之辈。

只是剑柄上没有标志,剑背锋锐,却和别的剑也没什么不同。

上面连个剑穗都没有。

祝闻祈摸着下巴辨认了半天,尝试着发问道:“你有自我意识吗?”

剑仍旧安静躺在地面上,没有要回应他的意思。

这可就难办了。

祝闻祈犯了难,半晌又开口问道:“你主人在这附近吗?”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什么意思,剑灵难道也会出走?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他思索了半天,最后选择使用最原始的方式进行交流:“你要是想先跟我回去,就敲两下剑柄,如果不想跟我走,就敲一下。”

这下剑总算有了反应,对着地面敲了两下剑柄。

看来是愿意跟他走。

祝闻祈松了口气,撑着站起身来,将横在地面上的剑捡起,顺便拍了拍上面的土:“走吧。”

刚才的打斗并未惊起街坊邻居,夜半三更时刻,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街道上的灯笼全灭了,安静到只能听见祝闻祈的脚步声。

青岩镇距离他的城镇不算远,祝闻祈走走停停,偶尔停下来喘口气,想要问问剑灵有没有在附近感知到自己的主人,剑灵不知是装死还是劳累过度,一点反应都没有。

无法,祝闻祈只好接着往回走,一直走到天蒙蒙亮,才走回自己的小院前。

刚沾上床,一阵浓重的睡意便涌上了大脑。祝闻祈连外袍都没来得及脱,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两眼一闭便要昏睡过去。

迷迷糊糊间,却感觉到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贴上他的脸侧。

他勉力睁开眼,明晃晃泛着寒光的剑身映入眼帘,正以一个相当诡异的姿势贴在他脸侧。

草!

这什么鬼东西!

困意立马被驱散,祝闻祈猛地从床上爬起来,面露惊恐地看向那柄剑。

难道是趁他病要他命吗!?

被祝闻祈盯着,剑反而又不动了,直直趴在床榻上,开始装死,好像刚才的事情不是它做的一样。

祝闻祈屏息注视了半天,剑却始终没什么动静,仿佛刚才只是他的错觉一般。

毫无疑问,这柄剑已经养出了剑灵,却不知什么原因,不能开口和人交流,还行为古怪,让人捉摸不透。

这得是什么样的剑修才能养出这样的剑灵?

他忍不住对剑的主人产生一点好奇心。

“那什么……”斟酌半晌,祝闻祈开口道,“虽然不知道你这么做是出于什么原因,但谢谢你救了我。”

剑没什么反应。

祝闻祈继续说:“等天亮之后,我去找你的主人,好不好?”

剑动了动,却是朝着床榻里面挪动的,而后又开始躺尸。

嗯?

祝闻祈看着剑,突然福至心灵,试探着开口:“你要睡里面?”

剑敲了敲自己的剑柄。

还挺通人性。

祝闻祈乐了,放下心底的戒备,朝着剑点了点头道:“行,我晚上睡姿不好,你担待着点儿。”

万一因为自己翻身就酿成血案,那死法属实有些新奇。

捋清楚剑的用意后,困意再次沉沉涌上心头。祝闻祈打了个哈欠,慢吞吞脱掉外袍,只剩下一件单薄里衣,钻进被褥中闭上双眼。

稀奇的,这晚没有再做光怪陆离的梦,他难得睡了个好觉。

醒来时,祝闻祈再次和怀中的剑“四目相对”。

祝闻祈:“……”

这到底是什么品种的剑灵?

他几乎有些匪夷所思起来,摸着下巴道:“你主人平常也会陪着你一块睡吗?”

剑敲了一下剑柄,意思是不会。

短短几次交流,这剑灵已经学会了最简单的表达“是”与“不是”的方式,颇通人性。

就算不会说话,感觉再培养培养,能用摩斯电码和它交流。

想归想,祝闻祈还是没实行,从床上爬起来开始穿衣裳:“昨天说好了,白日里要去找你主人。”

实在罪过,他没想到喊一声剑来,真能把别人的剑喊到这里。万一这剑灵的主人正在和别人打架,那就麻烦了。

剑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祝闻祈收回目光,视线落在床边的铜镜上。

易容术还没消失,正合他的意——若剑灵的主人认出他来,又是一件麻烦事。

扣好最后一颗盘扣后,祝闻祈捞起床榻上的剑,接着问道:“能感知到你主人在哪个方向吗?”

剑灵装死。

祝闻祈伸手在剑身上弹了个脑瓜崩儿。

剑灵不情不愿地敲了两下剑柄。

“哪个方向?”他又问了一遍。

剑灵在祝闻祈手中动了动,剑尖朝向小院木门的方向。

目光顺着看过去,像某种巧合般,院子外传来“叩叩”的敲门声。

祝闻祈走出正厅,穿过前院,来到院门前。

没多想,他伸手去拉木门。“吱呀”一声,两侧木门应声而开,露出敲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