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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醒来时, 祝闻祈盯着房梁还有点蒙。

外面雨声渐停,只剩下雨珠偶尔从房檐上滴落的声音。

在床上发呆了半天,祝闻祈慢吞吞地穿衣, 下床, 没忘记对着铜镜拢好衣襟, 防止锁骨处的伤痕被旁人察觉。

扣盘扣时,祝闻祈的目光落在了窗沿的绿萝上。

几日没心思去管它, 被薅去一大半的绿萝竟然顽强地又长了几寸, 顺着垂垂落到地面上,倒是有几分生机勃勃的意味。

太能活了。

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让系统通融一下, 让他把这盆绿萝带回去。

祝闻祈摸着下巴琢磨了半天,耳朵悄悄竖起,却没听见隔壁传来往日的动静。

难道是他起迟了?

算了, 反正早晚都要和娄危说清楚。

祝闻祈转身,两三步走到殿门前,推开门——

而后和站在台阶下的人四目相对。

娄危今日身着黑衣,将他修长干练的身材勒得恰到好处,一双长腿笔直, 长靴踏在台阶上, 一尘不染。

手垂垂落下,还拿着一把伞。

愣怔片刻后,祝闻祈藏在袖子下的手瑟缩了下。

他抬腿, 想要绕过娄危挡住的路。

娄危抬手, 伞应声而开,替祝闻祈挡住了晨曦间房檐上最后一丝残雨。

祝闻祈一手扶着门框,有些怔怔地望向娄危平静无澜的目光。

“……怎么没去学堂上课?”半晌后,祝闻祈才开口, 而后惊觉嗓子带了些沙哑。

其实还想问娄危今日为何穿了这么一身,但不知为何,话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能感受到娄危的目光始终灼灼停留在自己身上,不知为何,祝闻祈抬手握拳轻咳两声,顺势躲过娄危过于灼灼的目光。他深吸口气,后撤一步,试图离开伞的范围内。

还没等他后退,伞又向前一步,连带着一小片阴影投在他面前。

长靴映入眼帘,不用抬头,祝闻祈便知晓这是一个怎样的距离。

娄危总算开口,说的却是别的事情。

“今日的道袍怎么格外宽大?”

祝闻祈抬头,后知后觉地对上娄危平静的眼神。

身上的道袍和对面之人隐隐弥散出同种熟悉的气息,交融在一起,恍惚间让人有些分不清。

他眨了眨眼,一时间有些语塞。

对面之人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手始终稳稳地举着油纸伞,房檐上的雨滴顺着向下滑落,经过伞面滴落在地面上,洇出一片湿润。

祝闻祈所站的位置却始终干干净净,不沾染一点水渍。

早春寒风凛冽,一阵风吹来,祝闻祈下意识抬手捂嘴哈了口气,过于宽大的袖袍顺着滑落而下,层层叠叠地堆积在手肘处,露出一节白皙修长的手臂来。

“找我什么事情?这个点不去学堂,林沐同又该骂你了。”

良久后,祝闻祈轻巧地将前面的话题揭过。

娄危扬眉,语气淡淡:“因为一早起来,发现自己的衣裳不见了。”

祝闻祈:“……”

就不该自己给自己挖坑。

他眼神飘忽起来:“怎么会这样呢?都怪小吉马马虎虎,连换洗道袍都能搞错……”

“但师尊昨日睡得很好,不是吗?”娄危打断祝闻祈的碎碎念念,眼神依旧粘在祝闻祈身上。

祝闻祈一怔。

“你怎么知道?”

娄危没说话,而是将他的手拉下——攥在自己手心里,提供着源源不断的热源。

“一墙之隔,”这几个字在娄危舌尖翻转时,带上几分缱绻绵长的意味,“我怎么会听不到?”

话音刚落,祝闻祈脸“腾”一下开始发烫。道袍和身体相触的地方升起古怪的感觉,清冽冷香又开始萦绕在鼻尖,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包围其中。

祝闻祈当机立断,一手扶着门框稍稍用力,另一只手像拔萝卜那样猛地从娄危手中拔了出来,对着娄危义正言辞道:“失眠是正常现象,你怎么能偷听呢,”

娄危眼底闪过一丝不甚明显的笑意,语气悠悠:“怎么算偷听?”

“师尊长吁短叹的动静太过明显,连在殿外守夜的小吉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草。

怎么现在自己连嘴炮都打不过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娄危:“你跟谁学的这般恣行无忌?”

娄危扬眉,注视着祝闻祈,要说的话不言而喻。

算了,杀人犯法。

祝闻祈深吸一口气,准备关上殿门:“还有事儿没?朕还没长吁短叹完,没事儿就退下吧。”

娄危顺从地“嗻”了一声,而后伸出手,将即将合上的殿门撑开一条缝。

“你到底要干嘛?”祝闻祈有些震惊于娄危的脸皮厚度。

“师尊不是问,今日为何没去学堂么?”

娄危抬眼,看着祝闻祈。

祝闻祈:“……”其实只是没话找话,寒暄两句。

他有些勉为其难地接话:“什么原因?”

“今日是花神节。”

花神节?

祝闻祈眨了眨眼,半晌才回忆起花神节是个什么东西。

刚穿来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他却还记得第一天的时候娄危二话不说就要逃跑,好不容易在百花楼和娄危碰面,却差些被赶来追杀的金羽阁灭了口。

祝闻祈慢吞吞道:“还记得吗?你当时拿匕首抵在我身后,准备用那把拢共没有四寸长的匕首面对面硬刚那几个肌肉贲张的大汉。”

那时候像是在玩某种“一百种死亡选项”的小游戏,稍有不慎,便可能迎来bad ending。

娄危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记得。”

最开始闯入厢房中时,他险些没认出来扮成花神模样的祝闻祈。

明明平日里总是挂着温润笑意,看起来和善无害,扮成花神时,那双带着深不见底的幽蓝色调的双眸,却会让人忍不住溺毙其中。

前因后果在记忆里已经已经逐渐模糊起来,不知为何,那天的祝闻祈反倒愈加清晰起来,有时会出现在出神的空隙中,或者是无人的夜晚里——亦或是淆乱的梦境当中。

想到这里,娄危喉结稍稍滚动。

祝闻祈先从回忆当中回过神来,歪着头问道:“林沐同给你们几个放假了?”

“嗯。”娄危轻轻应声。

“难怪……”祝闻祈“啧啧”两声,而后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林沐同是不是又新搬了几盆灵植回来?”

说话后,娄危眼底的笑意反而更加明显。

祝闻祈微微蹙眉,莫名觉得娄危笑得很欠揍:“你笑什么?”

娄危止住笑意,而后开口道:“林长老外面设了法阵,特意发话,让我告诉师尊,休想打他灵植的主意。”

祝闻祈:“……”

清汤大老爷!

突闻噩耗,祝闻祈忍不住哀叹起来,转头去看窗沿上的绿萝,希望翠花还能继续坚持几天。

娄危顺着祝闻祈的目光看了过去,语气随意道:“听说今日花神节有不少商贩会在街旁摆摊,师尊可要一同前去?”

祝闻祈回过神来,慢半拍才发觉娄危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眼神幽深,眼底的情绪复杂,他看不明白。

大脑中名为警惕的那根线忽地被拨动了下,祝闻祈眨了眨眼,慢半拍才发现又过了界。

他慢吞吞地摇了摇头,望向娄危,眼神冷静:“不去。”

态度骤然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祝闻祈抬眼,目光落在娄危一直稳稳当当撑着伞的手上。

他后退一步,撤出伞的距离。

娄危愣怔片刻,攥着伞的手悄然握紧。

对面之人滑得像是泥鳅一般,要废极大的力气威逼利诱,才能慢慢引出来。但只要稍不注意,都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速退回自己的领地。

变化得毫无规律。

祝闻祈态度坚定:“学堂好不容易休息一日,你也回去休息吧。”

说着,便要关上殿门。

娄危手依旧抓着门框,丝毫没有要退回去的意思。

祝闻祈皱眉:“我说的不够清楚吗?”

娄危定定地望着他,因为用力,扶着门框的手上青筋都变得突起。

“是我不明白。”

声音很轻,顷刻间便消散在寒风当中。

却一字不落地飘进了祝闻祈耳中。

房檐上的雨断断续续地顺着落到台阶上,形成一洼洼大小不一的水坑。

祝闻祈抿了抿唇,垂下的眼睫挡住了眼底所有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祝闻祈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

“……总有一天,你会走出加了盐的酥酪,走出这里,走出学堂,走出玄霜派。”

仙界四派十宗会如同浮光掠影一般飞过你身后,天之骄子在你面前也如同一粒尘灰,没有人能再阻挡你的坦途,剑刃出鞘后,一切便会尘埃落定。

从此坦途,便也分明。

“到那时候,明白不明白的,也就不重要了。”

他本就只是为苟活才挣扎到现在,不能,也不该妄想太多。

祝闻祈松开手,转身准备朝着殿内走出。

啪嗒。

伞应声落地,祝闻祈扭头,娄危踏进殿内。

他微微瞪大双眼,后撤半步,腰间抵在冰凉的门扉上。

“你要干什么——”

话未说完,娄危便伸出手,捏住他鼻尖。

而后低头吻了下去。

第62章

唇上传来微凉柔软触感的瞬间, 祝闻祈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仿佛有电流从四肢百骸经过,祝闻祈浑身瑟缩了下,险些顺着门扉滑了下去。

娄危手疾眼快地将他捞起, 顺势将祝闻祈整个人圈入自己怀中。而后将手垫在他后脑勺处, 低头细细密密地吻着, 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松开……唔!”

鼻尖被捏得紧紧的,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 指尖也跟着发麻——不到片刻, 祝闻祈蓦地转过头,狼狈地大口呼吸起来。

“你他妈……”话还未说完, 又被娄危堵住了嘴。

对面之人跟着侧过头,强制堵上了祝闻祈的嘴,逼迫他只能靠接吻来渡气。

祝闻祈避无可避, 感觉自己仿佛要在若有若无的冷冽气息中溺毙到死。

早知如此,今早打死他也不会给娄危开门!

祝闻祈有点崩溃,伸手死命去推娄危,娄危却跟个铁板似的,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连换气的机会都不给, 祝闻祈呼吸都开始变得不畅。

眼前一阵阵的发虚,发黑,只有唇角的微凉触感依旧清晰, 祝闻祈微微喘息着, 呼吸跟着错乱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祝闻祈终于放弃去推娄危,而向下去摸他的腰。触碰的瞬间,祝闻祈明显感觉到对面之人呼吸停滞片刻, 连带着身体僵硬半瞬。

祝闻祈没停,直至摸上冰冷剑鞘时,顺势抽出——

而后搭在娄危脖颈间。

直至此刻,娄危才停了下来。他稍稍拉开两人的距离,低头望进祝闻祈的双眸中。

“师尊。”他哑声道。

握剑的手纹丝不动,祝闻祈咬着牙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师尊。”

他被吻得唇角都有些肿胀发麻,本想伸手去摸,手抬到半路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眼去看娄危。

娄危眼神平静,即使刀架在脖子上,依旧显得气定神闲,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祝闻祈。

“师尊不是早就知晓了么?”他声音很轻,尾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缱绻。

祝闻祈动作一顿,被娄危说得哑口无言。

房檐上的雨滴不再向下滴落,殿内外重新归于一片寂静。

剑依旧稳稳搭在娄危脖颈处,只要轻微动一下,都可能将皮肤划破。

娄危置若罔闻,松开垫在祝闻祈后脑勺上的手,顺着向下,指尖在祝闻祈绸缎般墨发中若隐若现。

他垂着眼,目光不由得落在祝闻祈微微发肿的唇角上。

祝闻祈自然察觉到了娄危的目光。他眯了眯眼,手腕向下一压,锋利剑刃跟着向下,在娄危脖颈处划出一道浅浅伤口,血珠从伤痕处渗了出来。

“是不是没人和你说过,但凡这件事向上报,你都会被废去经络,赶出玄霜派。”

“从何处得知?”

娄危语气淡淡,不急不缓地说道:“离经叛道的事情,做一次也就够了。”

给他脸了!

祝闻祈不可置信地看着娄危:“你还想做第二次??”

娄危不语,只是默默地凝视着他。

祝闻祈:“……”

早知道就不问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刚才的混乱记忆全部抛之脑后,压下错乱的神思,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去说服娄危:“刚才的话我可以当做没听见,你若是,是……”

“没发生?”娄危开口打断。

停顿片刻后,祝闻祈直直盯着他:“是,没发生。”

娄危又向前一步,丝毫不顾剑刃缓缓割进脖颈中,祝闻祈心下一惊,下意识松开了手。

他再次避无可避,被娄危圈在了这一小方天地当中。

距离之近,甚至能感受到对面之人的清浅呼吸缠绕着在鼻尖。

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两人之间,祝闻祈偏过头,闭了闭眼。

“可我做不到。”娄危低声道。

呼吸停滞半瞬,祝闻祈开口时显得有些艰难:“你一定要说这些吗?”

娄危语气平静:“你不愿意说的,我都可以说。”

“我已经说得很明白……”祝闻祈几乎有些后悔刚才就那样松了手,以至于现在自己又被重新禁锢在这里,连逃出去的方式都做不到。

娄危再次抬手,祝闻祈不自觉闭眼,半晌却只有微凉触感停留在脸侧,没了下一步动作。

他睁开眼,和娄危对上目光。

娄危双手捧住祝闻祈的脸,轻轻将额头相抵。

“刚才的话,我也可以当做没听见。”

祝闻祈愣怔片刻,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你能不能要点脸?”他惊愕道。

“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祝闻祈:“……”

趁着娄危还没反应过来,祝闻祈靠着门扉向下一躲,从娄危两臂之间的空隙滑了出去,噔噔噔后撤几步,直到跑出足够远的距离之后,才松了口气。

还好轻功不是白练的。

“刚才的承诺依旧有效,你现在出去,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祝闻祈又重复了一遍。

娄危仍旧站在原地,只是定定地注视着祝闻祈:“还能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吗?”

最后一层窗户纸已经被捅破,即使维持着表面摇摇欲坠的平静,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已经发生,就像破镜不能重圆,覆水不能再收——走出这一步时,娄危已经想清楚了。

然而祝闻祈还不清楚。

他后腰抵在木桌上,一时间竟然不敢直视娄危的目光。双手向后撑在木桌上,连自己都没察觉,关节因为用力而开始泛白。

半晌后,祝闻祈才斟酌开口道:“你现在还小,又鲜少和同龄人相处……一时间错认了这种感情,也是能理解的。”

娄危几乎气笑了。

“我错认?”

祝闻祈认真点头:“这种情况很常见,我不会因为你一时冲动就错怪你。毕竟是我没把你教好。”

娄危变得面无表情起来:“然后呢?”

沉思许久后,祝闻祈抬头,有些犹豫道:“这件事我也有错,如果你还是觉得不够,我们可以商量一下怎么解决。”

“要不这样,既然你已经过了及冠礼,按理说应该拥有别的居所,只是近来一段时间太忙,我把这件事忘记了……”

“别的峰应当有无人居住的宫殿,你暂且先搬过去,冷静冷静,说不定时间长了,你就想明白了。”

一口气说完一大长串后,对面却始终没有回应。

明明是组织了许久的措辞,说出口后,祝闻祈的心情并没有像想象那般轻松起来。

“……你要赶我走?”半晌,对面的声音才传来。

话音刚落,祝闻祈心脏像是被人死死攥住,又蓦然间松开,像被揉皱又重新展开的旧报纸。

祝闻祈莫名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想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可反复咂摸后,又发觉自己说出的话确实容易让人误会。

“师尊,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娄危看着祝闻祈,轻声道。

“你呢?你清楚吗?”

祝闻祈垂下眼,声音低到让人听不分明。

“……别问了。”

殿内重归一片寂静当中。

祝闻祈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将混乱的心情压下去。

他难道就要比娄危更明白吗?只是这里本不该有他的锚点,战战兢兢走至今日,行将踏错,半步不慎,便可能坠入深渊。

所以只能努力将该有的不该有的全部割舍,即使伤及筋骨割去血肉,也在所不惜。

他不能停留。

祝闻祈收回撑在木桌上的手,还没等开口,便被娄危抢先发了言。

“那是什么?”

嗯?

祝闻祈眨了眨眼,顺着娄危的目光向下看——而后才发觉不知何时,衣襟最上方的盘扣已经松开,露出下方的一截锁骨,和两道几乎重叠在一起的剑痕。

坏!

娄危眉头紧锁,语气泛冷:“别和我说什么是被猫挠成这样的。”

祝闻祈:“……”

完了,刚想好的理由被抢了。

他肉眼可见地有些卡壳:“其实是这样……呃……”

娄危冷冷地看着祝闻祈,准备看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磕磕绊绊憋了半天,却是连一个合理的理由都想不出来。

都怪娄危!

不干那事儿自己怎么会暴露!

祝闻祈破罐子破摔:“就不能和刚才的一笔勾销吗!”

话刚说出口,殿外响起了“噔噔噔”的敲门声。

“仙尊!有你的信。”

说着,小吉推开门,手里还攥着一封信。

而后眨了眨眼,似乎不明白两个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

娄危瞥了眼祝闻祈,伸手要去接信。

祝闻祈心底咯噔一声,以这辈子都没有过的敏捷速度“唰”一下冲了过去,一个滑铲,从娄危手中截下信件。

“晏濯啊……”祝闻祈有些心虚地喊着娄危的小字。

娄危半倚在门框上,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等待着祝闻祈开口。

“你不是要去山下参加花神节吗?”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祝闻祈也只憋出来这么一句。

娄危扬眉:“贿赂我?”

“是的。”祝闻祈颇为坦诚。

定定注视半晌后,娄危突然俯下身——

祝闻祈紧张地闭上眼睛,过了良久,却什么都没发生。

再睁眼时,只看见娄危平静地看着他。

“筹码不够。”

第63章

“你别得寸进尺!”祝闻祈呼吸停滞半瞬, 从脸侧到耳廓全染上一抹绯红。

娄危眼底还带着一抹笑意:“为什么闭眼?”

今日一袭黑衣衬得娄危长身玉立,眉眼锋利,仿若一柄陵劲淬砺的剑。平日里娄危总是穿着宽松不合身的道袍, 将扣子从头至脚扣得严严实实, 只露出一截脖颈来, 连手都藏在袖袍之下。

而今突然换了一身,祝闻祈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那些雪花似的, 一封封署名不同的信飞入他殿内时意味着什么。

盯着娄危的眼眸半晌,祝闻祈错开目光, 连一个音节都没能发出。

“嗯?”娄危抬手,悬在祝闻祈脸侧不远处,却始终保持着一个若有若无的距离。

祝闻祈下意识放轻呼吸, 眨了眨眼。他开口,说的却是别的话题:“你没收到过那些信吗?”

娄危眼也不眨地看着他:“什么信?”

那些带着香气的信,署名有男有女,祝闻祈甚至能对上一些人的脸。

“……”祝闻祈没回答,侧身躲过娄危越来越近的距离, 小声嘟囔着, “若是他们见了你今日这副模样,估计信就不是送到我这里来了。”

他声音很轻,一大长串含混过去, 随风即散。

“当我没说, ”祝闻祈轻咳两声,顺手将信背在身后,“不是要下山吗?再迟些肯定人满为患,赶紧走吧。”

说着, 也不等娄危什么反应,略过旁边一头雾水的小吉走出宫殿。

小吉看了眼急匆匆的祝闻祈,又看了眼装作若无其事的娄危,眼神警惕道:“你又对仙尊做什么了!?”

娄危扬眉,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不如等回来你自己问他。”

说罢,大踏步顺着祝闻祈的步伐离开。

小吉:“……”

可恶!

仙尊甚至都没问他要不要一起去花神节!

小吉愤愤“哼”了一声,对着娄危的背影使劲挥空气拳。

……

到山下时,果真如祝闻祈所说,街道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两侧早就挂起了各色灯盏,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祝闻祈视线扫过一圈,而后抬头去看娄危:“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娄危没说话,只是拉住祝闻祈的手,神情镇定自若:“人太多,先往前走。”

一边说着,一边悄然撬开祝闻祈的指缝,指尖顺着滑下去,与其十指相扣。

祝闻祈一僵,而后咬着牙道:“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娄危语气平淡:“万一走丢怎么办?”

怎么办?

他蹦起来踩到剑上“唰”一下就能上天,画个扩音咒方圆百里都能听得见,除了丢人之外,不存在走丢的可能性。

像是知道祝闻祈心里在想什么一般,娄危手上的力道稍稍加大,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忽悠:“趁着今日休沐,不少玄霜派的人都来此地凑热闹。”

“我自不会觉得丢人……师尊觉得呢?”

草。

把这茬忘了。

一想到那副场景,祝闻祈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寒颤,摇了摇头道:“算了。”

见祝闻祈轻而易举就被说服,娄危心情很好地勾起唇角,将人又往自己怀里拉了拉。

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祝闻祈一时半会儿也想不通,干脆稀里糊涂地任由娄危拉着自己走。

街道上的人实在太多,两人顺着人潮向前走,左右也是无聊,祝闻祈眼神乱瞥,去看两侧小贩都在卖什么东西。

三年前卖他玉石面具的小贩还驻留在原地,正卖力地吆喝着,和祝闻祈对上目光时眼睛一亮,朝着他挥了挥手:“客官!”

确认是在喊自己之后,祝闻祈停下脚步,站在卖面具的小贩摊子前:“今日生意如何?”

小贩笑容可掬地看着他:“今日人多,收摊之后若是还有结余,就给孩子带点零嘴儿回去。”

看着小贩真心实意的笑容,祝闻祈低头,目光扫过摊子上摆得整整齐齐的玉石面具。

“自从客官买了我家的面具之后,生意莫名其妙就好起来了,面具也不愁卖,今日一见您,便想和您道个谢。”

“当初见到客官时,还以为那年花神非您不可了呢!”

面具各个精致,最右侧摆的依旧是熟悉的兔子面具,凸起的鼻尖上染了一抹石榴红,看起来栩栩如生。

见祝闻祈的目光在上面停留片刻,小贩相当机灵地将兔子面具递给他:“今日开张见喜,客官就把这个收下吧,不要钱!”

祝闻祈抬头,朝着他温和一笑:“不必。”

说罢后,冲着一旁的娄危抬抬下巴:“付钱,这些都要了。”

娄危顺从地掏出灵石,放在小贩的摊子前:“照他说的。”

小贩张大了嘴,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客官,其实用不了这么多……”

祝闻祈笑容依旧温润:“无妨,他应得的。”

既然已经这么说了,小贩只好将面具全都打包起来,顺手将旁边卖的零碎玩意儿一并搜罗进去:“客官好人有好报,一定和您的这位……”

话说到一半,小贩眼尖地看见两人十指相扣的手,硬生生将话口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和道侣百年好合!”

祝闻祈笑容一僵,险些没维持住。

娄危反倒显得气定神闲,甚至还有空冲着小贩点头:“借你吉言。”

祝闻祈:“……”

小贩喜滋滋地收了摊子,朝着两人挥挥手,准备回家带孩子出来一起看花神大会。小贩的背影逐渐变小,直至缩成一个黑点后,娄危收回目光,垂眼去看祝闻祈:“师尊买这么多,是为了让他能早些和家人团聚?”

“其一,是因为我的私房钱都用来给你买及冠贺礼了,”祝闻祈同样收回目光,用漂亮的眸子面无表情地盯着娄危,“其二……”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又朝下指了指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带个面具,能少丢点儿人。”

娄危定定注视半晌,片刻后,哑然失笑。

祝闻祈眼神惊愕:“你还有脸笑?”

娄危笑意依旧不减:“只是觉得师尊用心良苦,实在感动。”

“只怕那些同窗看见后,还以为你我二人是卖面具的商贩。”

“若是上来问价钱几何,师尊准备如何定价?”

祝闻祈:“……”

真想把他这张破嘴给缝上。

祝闻祈深深吸了口气,伸手从那一长串面具取下兔子面具,扣在自己脸上,语气平平:“谁问就把他的名字记下来,等回到门派内单独给他们‘开小灶’,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人心险恶。”

修长手指扣上面具后,祝闻祈只漏出一双眼睛来。在灯盏的映照之下,原本不甚明显的幽蓝色显得更加流光溢彩,仿佛灯塔下潮涌漫流的深海。

娄危心下一动,低声道:“那小贩说的不错。”

祝闻祈单手系带子时显得有些笨拙,闻言瞥了他一眼:“他说什么?”

“若是没有意外,那年的花神非师尊莫属。”

说着,娄危伸手绕在祝闻祈后脑勺处,替他调整歪歪扭扭的带子。

“若是出了意外,”祝闻祈思索片刻,“现在坟头草估计都有三尺高了。”

娄危嘴角仍旧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好在没有意外。”

心底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祝闻祈试图将手从娄危手中抽出,抽了一下,没抽动。

“听说百味轩的桑落酒颇负盛名,师尊可要一同前去?”

祝闻祈长叹了口气:“我还有拒绝的权利吗?”

事实证明,他没有。

一路被娄危带到提前定好的包厢后,祝闻祈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目前的情况。

各色菜肴如流水般送上木桌,桑落酒早就放在一旁温好,种种证据都表明娄危是有备而来。

祝闻祈看了眼席面,又看了眼娄危,语气幽幽道:“说吧,你准备了多久?”

娄危神态自若:“一年前,我将这间包厢包了下来。”

草。

“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祝闻祈有些一难言尽地望向娄危。

娄危伸手拔掉桑落酒的木塞,清冽酒香瞬间弥漫在整个厢房内,祝闻祈闻了闻,而后眼睛一亮:“好酒!”

斟满后,娄危将酒杯推至祝闻祈面前:“桑落酒烈。师尊酒量如何?”

祝闻祈接过酒杯,一脸神秘莫测的样子,朝着娄危摇了摇手:“你肯定喝不过我。”

娄危眼中笑意更甚,将自己的酒杯同样斟满,朝着祝闻祈一敬:“是吗?”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时,辛辣仿佛要穿透他的喉咙。

祝闻祈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本想呲牙咧嘴,眼角余光却瞥见娄危好整以暇看着他的眼神,只好努力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也就一般。”

话说到一半,大脑已经变得迟钝,如同生锈的齿轮停在原地不动了。

从脖颈到耳廓,祝闻祈整个人像是被煮熟的虾子一般,红得透彻,眼前也跟着发昏,只觉娄危也出现许多分身。

“师尊?”娄危试探开口。

祝闻祈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声音从喉口发出:“嗯?”

“那信上写的什么?”娄危哄诱道。

良久后,祝闻祈才缓缓地眨了下眼睛。

“……我把它们都藏起来了。”

他轻声道。

第64章

娄危愣怔片刻, 一时半会儿没明白祝闻祈指的是什么。

夜色如水,外面人声嘈杂,透过木窗隐隐传进来, 更显得包厢内静寂无声。

对面之人双眸雾蒙蒙的, 像是雨后被云雾遮挡的山峦。祝闻祈没再说话, 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娄危。

娄危喉结上下动了动,错开祝闻祈的目光。

桌上菜肴还冒着热气, 却没人动筷。祝闻祈半撑着下巴, 歪头去看娄危:“你不想知道我藏哪儿了吗?”

“什么?”娄危哑声道。

祝闻祈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唇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求我。”

宽大袖袍不知何时层层叠叠堆积在手肘处, 露出一节修长光洁的手臂,一路沿着向上,还能看见平常难以发现的, 位于手腕正中央的一颗痣。

青紫色血管半埋在薄如蝉翼的皮肤里,透过皮肉之下,仿佛还能看见缓缓流动着的血液。那颗痣便随着流淌的血液极不明显地起伏着……娄危屏住呼吸,挪开目光,几乎有些怀疑这桑落酒里是不是被人下了药。

清冽酒香弥漫在整个包厢内, 娄危蹙起眉头, 伸出一根手指在祝闻祈面前晃了晃,提出一个再经典不过的问题:“这是几?”

祝闻祈皱着眉,拍开娄危的手:“我没醉。”

说着, 像是怕娄危不相信一般, 又一把拽过娄危的手,半眯着眼眸,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在娄危手掌上写了个数字一。

祝闻祈指尖带着点薄茧, 轻轻划过手掌时,娄危下意识蜷缩了下手指。

见状,祝闻祈抬起头,在掌心画了个问号。

“你怎么了?”

娄危垂着眼,眼睫挡住了大半情绪。

“真没醉?”他轻声道。

祝闻祈低下头,又在娄危掌心打了个对勾。

“都说了,我酒量很好。”

声线比起平常更轻些,指尖却不大安分,划来划去,仿佛把娄危的手掌当成了自己的画板。

如同羽毛从掌心轻轻拂过,娄危攥住祝闻祈的手腕,手指无意识滑过那颗痣:“当真?”

祝闻祈抽了下,没抽动,干脆任由娄危攥着自己的手,另一只手又去拿酒壶:“你不会怕了吧?”

娄危没动,语气相当平淡:“若是没醉,你早就抽出剑来砍我的手了。”

说着,依然没有要松开手的意思,大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凛然。

酒壶里满满当当,祝闻祈对着壶口深深吸了口气,半晌才看向娄危,眼底闪过一丝疑惑:“我平常有这么残暴?”

娄危随意点头:“差不多。”

“那也是你应得的,”祝闻祈理直气壮,端起酒壶,下压手腕,而后分毫不差地倒在了离酒杯不远的地方——即娄危的身上。

娄危:“……”

一袭黑衣本就贴身,酒水淋淋漓漓地顺着衣襟一路向下,将身上的轮廓描摹得更加清晰。

“没醉?”他扬眉道。

祝闻祈手还悬在半空中,本就不清不楚的思绪被酒气一熏,更加混沌起来。

“……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吗?”良久之后,祝闻祈盯着娄危的衣裳慢吞吞开口。

“想到什么?”平日里祝闻祈极少展现出这副模样,仿佛只有在喝醉时,才会露出他真实性格的一角。因此娄危并未生气,只是耐心当着祝闻祈的捧哏。

“按照话本里的正常发展,”祝闻祈微微蹙眉,像是在努力回忆一般,“这个时候我会慌里慌张地站起来说自己不是故意的,然后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帕子,坐在你身上去擦酒渍……”

“就像这样。”祝闻祈伸出两根手指,搭在娄危大腿上,模仿着人的动作走了两步,而后“跪”了下去。

微凉指尖隔着一层薄薄布料摩挲,几乎是瞬间,娄危全身肌肉变得紧绷,连带着呼吸都停滞半瞬。

他仰起头,不去看祝闻祈的眼睛,几乎是有些咬着后槽牙道:“祝闻祈……”

话音落下,祝闻祈眨了眨眼,将手收了回去:“不好意思,演得有点过了。”

“总之,我本以为这种事情只有话本里会出现,”祝闻祈规规矩矩地抽回手,眼神并不澄澈,也没昏头到酒蒙子的程度,“看来还是我见识的少了。”

他盯着那壶酒,眼神中满满当当都是痛惜:“早知道直接对着壶嘴喝。”

娄危半眯着眼,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下坐姿,好让对面之人能够忽略过去自己身体某处的变化:“是吗?”

“不说这个,”祝闻祈摇了摇头,“你还没问我藏哪儿了呢。”

娄危深吸一口气,盯着窗外的月色看了半晌,只觉自己今天要把这辈子的耐心都交代在这儿了。

“在哪儿?”

祝闻祈再次扬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求我啊。”

娄危破罐子破摔:“求你。”

祝闻祈仍旧不肯放过他:“没感受到你的诚意。”

娄危:“……”

“…………”

早知祝闻祈是个一杯倒的,今日他绝不会将桑落酒拿出来。

见他一副六亲不认,口齿伶俐还觉得自己没醉的样子,娄危便知自己苦心策划良久的计划泡了汤。

他闭了闭眼,再开口时,显露出一丝无奈的意味:“求你。”

终于听到这两个字,祝闻祈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现在回门派,我带你去见翠花。”

事情走到这步,娄危已经进入祝闻祈说什么都好的状态,闻言便要起身结账。

祝闻祈一把将娄危摁了回去:“先在这儿待着。穿着这身儿出去,别人还以为我对你图谋不轨呢。”

沉默片刻后,娄危还是默许了祝闻祈的行为。

窗外人声鼎沸,半轮弦月不知何时悄然挂上了枝头,如银月色洒了下来,将整个包厢内笼罩住。

祝闻祈身上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然而只看他的外在表现,很难将他和一个喝醉了的人联系在一起。

他镇定自若地转身,伸手,推开木门。

而后和一个看起来相当眼熟的人对上目光。

祝闻祈皱着眉盯了半天,直到对面之人讨厌的声音响起,才将脸和声音对上。

“果真没看错,不枉我一路尾随至此。”

“祝长老,若是让其他人知道您在酒楼偷偷和自己的徒弟厮混,不知您的长老名号是否还能安安稳稳地待在身上?”

葛安嘲讽的声音响起时,祝闻祈混沌的思绪总算破开一线清明。

娄危闻言也站起身,看见葛安站在门口时,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嫌自己命长?”

葛安冷笑一声,倨傲地扬起下巴:“放狠话谁不会?有本事就真刀实枪地比上两场!”

“铮——”

剑应声出鞘,却不是娄危先出的手。

抽出的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祝闻祈神色显得相当平静。

“葛安,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像是才反应过来这里有祝闻祈这么个人似的,葛安缓缓转动眼珠,半斜着看向祝闻祈:“祝长老连这也要凑热闹吗?”

祝闻祈扬眉,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在剑鞘上:“你记性果真不太好。”

“当初在演武场发生的事情,需要我再帮你回忆一遍吗?”

话音刚落,葛安一僵,面上的肌肉变得扭曲:“闭嘴!”

祝闻祈相当爽快地点了点头:“可以,那我们不聊这个。”

刚说罢,葛安心底便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祝闻祈面色从容,语气不急不缓:“你总喜欢说我和娄危厮混……”

闻言,娄危心咯噔跳了下。他垂下眼,去看祝闻祈。

却发现不知何时,祝闻祈酒已经醒了,眼尾眉梢都带着寒意。

“又与你何关?”

像是没想到祝闻祈会这么回答一般,娄危愣怔片刻。

“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厮混到底妨碍到你什么了?难道我和娄危结为道侣那天会请你喝喜酒吗?”

祝闻祈苦思冥想,始终不明白葛安这种人大脑是怎么发育的,就爱追着他和娄危二人咬,一副不撕下块肉来就誓不罢休的样子。

葛安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们简直……不知羞耻!”

“怎么地吧,”祝闻祈反倒理直气壮起来,“若是不告发给掌门,你就是孬种!”

娄危站在一旁,眼底同样闪过一丝震撼。

葛安气得脸都憋得通红,指着祝闻祈“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半晌只撂下一句狠话,让祝闻祈等着,而后便甩袖离开。

脚步声渐行渐远,娄危良久才回过神。

他垂下眼,去看祝闻祈。

又不知何时,发现面前之人已经两眼一闭,倒头便要往后栽。

娄危手疾眼快地接住祝闻祈,抬起一条长腿,将门合上。

包厢内重归寂静。

祝闻祈仍旧阖着眼,呼吸平稳,仿佛已经睡了过去。

纤长眼睫在他脸上投下淡淡阴影,鼻背上的痣在酒后愈发明显,嘴角还残留着一丝不甚明显的水渍。

娄危低眸,静静等了许久,祝闻祈还是没有要醒的迹象。

睡着了?

注视半晌后,娄危突然抬起手,用指腹将那抹水渍擦去。

擦去的瞬间,祝闻祈眼睫微颤。

像是展翅欲飞的蝶。

第65章

回去的路上, 娄危将人打横抱在怀中。怀中之人双眼紧闭,呼吸匀称而绵长,顺从地靠在娄危身上, 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玄霜派没什么人。大抵是因为花神节的原因, 除去值班巡游的弟子之外, 大部分都下山去凑热闹了,只剩下寥寥几个提着灯盏漫无目的地游荡。

不远处有名圆脸弟子正朝着他们走来, 头一点一点, 像是困极了的样子,连带着手中的灯盏也跟着晃动。

娄危凝眸片刻, 认出那是学堂里的某个弟子。

趁着对面还没看见他,娄危果断转身,朝着一条荒僻小路走去。

小路久无人烟, 被肆意生长的杂草占去大半路径。带着裂纹的青石板断了好几块,两侧灯盏里的烛芯早就燃尽,如墨夜色中,一不留神,便可能失去重心, 被翘起的青石板摔个狗啃泥。

一路上娄危小心谨慎, 侧身避过带着倒刺的藤条,绕开高低不一的青石板,借着微弱月光, 将祝闻祈的长睫数得一清二楚。

垂眸凝视半晌, 娄危收回目光,继续凭借着记忆,朝着住所的所在的山峰走去。

……

回到宫殿时,正好碰上了在外守夜的小吉。

小吉看了眼“沉沉睡去”的祝闻祈, 又看了眼泰然自若,带着满身酒气的娄危,眼神惊愕:“你对仙尊做了什么!”

声音之大,甚至惊起了歇在枝头的麻雀。

娄危面色不变,语气淡淡:“再大声点。生怕吵不醒他吗?”

桑落酒的后劲再大,也只是喝了半杯不到,他一路小心翼翼地将人抱回来,可不是为了让小吉吵醒的。

小吉顿时噤声,脸色显得十分憋屈。

娄危只是将人抱得更紧,朝着小吉扬扬下巴:“开门。”

平日里,两人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主要是小吉偷偷往娄危的酥酪中加盐,除了第一回没防范到,中了招之外,娄危一直将小吉当作空气处理。

以至于此刻娄危八风不动地站在原地,用怀中的“人质”命令小吉时,显出几分气焰嚣张来。

小吉:“……”好生气,好想打人。

但仙尊还在娄危怀里,不能轻举妄动,万一娄危发疯伤到仙尊,就是自己的罪过了。

想到这里,小吉深深地吸了口气,下定决心今日给娄危的酥酪里加点泻药后,轻手轻脚走上台阶,将殿门推开。

“仙尊要是出了什么好歹,我一定不会放过你!”小吉用气声骂道。

娄危置若罔闻,抬脚走进殿内。

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娄危走至床榻前,轻轻将人放在床上。

从头至尾,祝闻祈都闭着双眸,一副昏睡不醒的样子。

娄危坐在床头,静静盯了祝闻祈半晌。

“别装睡了。”

他语气平静道。

说罢,祝闻祈连眼睫都未颤抖,呼吸平稳,仿佛真的已经陷入沉睡之中,娄危只是在自言自语一样。

见祝闻祈不动,娄危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脸侧:“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

祝闻祈依旧没有回应。

“死人背在身上很重,走几步就需要停下来休息一下,”娄危捏了捏祝闻祈的脸,“喝醉酒的人同理。”

明显地,祝闻祈呼吸停滞片刻。

“现在起来,百味轩里的事情我就当没发生过。”

话音刚落,祝闻祈便幽幽睁开了眼。

“啊,好神奇,突然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语气毫无起伏,娄危哑然而笑:“是吗?”

说完,祝闻祈不情不愿地从床上起身,一副我为鱼肉任人刀俎的样子:“你还有什么事?有事禀奏,无事退朝。”

娄危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臣有事要和陛下禀报。”

“也不是很想听,”祝闻祈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面无表情地看向娄危,“先说好,有些你知我知的事情就不用再说了。”

娄危收回行礼的动作,对上祝闻祈的目光。

“我尚有一事不明。”

祝闻祈宽大道袍最上方两颗盘扣不知何时已经解开,若隐若现露出锁骨下的两道重叠伤痕。

按理来说,修仙之人身上极少会留下疤痕,就算受了伤,服了药后伤口很快便会消失。

除非是伤及筋骨。

祝闻祈后知后觉地拉住衣襟:“这个不能告诉你。”

“不问这个。”娄危摇了摇头。

窗外月光如银,斜斜照进来,照得殿内一片朦胧,连眼前之人的容貌都变得模糊。

对面之人跪坐在床上,长发像是刚见面时一样随意绑在身后,有几缕碎发顺着落在脸侧,像是一副水墨画。

眼眸不再是一片雾蒙蒙,幽蓝色调藏在眼底,若是仔仔细细地看进去,就仿佛要将人吞噬进大海深处的漩涡一般。

似乎无论什么时候看向祝闻祈,他面上总是带着一点笑意,因其温和无害的容貌,总是让人忍不住放下戒备与他说些掏心掏肺的话。

一开始他就是这么进的玄霜派。

良久过后,娄危收回思绪,开口道。

“……什么时候醒的酒?”

祝闻祈愣怔片刻。

娄危一瞬不眨地看着他,神情专注。

“重要吗?”祝闻祈轻声道。

清冽酒香混合着熟悉气息,他恍惚片刻,以为自己还待在百味轩中。

娄危没答,只是定定地凝视着祝闻祈。

是从见到葛安起,还是回到门派后?

还是一开始就没醉过?

宫殿寂静,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祝闻祈垂下眼,率先错开目光。

“你想听什么样的回答?”

声音很轻,娄危却将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不算你知我知的范围内?”半晌,他才开口道。

祝闻祈抬眼和娄危四目相对,如银月色在眼中流淌:“解释权在我。”

对视良久后,娄危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上祝闻祈锁骨上的伤口:“唯命是从。”

触碰的瞬间,结了痂的伤口像是有一万只蚂蚁游走在皮肉之下,祝闻祈微不可察地僵硬半瞬,而后伸手将娄危推到一边,自顾自下了床,光着脚走到窗沿前。

明月被云雾遮挡,原本就黯淡的月光透过云层,又透过木窗照进殿内时,已经不剩多少。不知何时,绿萝已经恢复了生机,叶片舒展着,翠绿欲滴。

锁骨上的伤口依旧在发痒,仿佛每时每刻提醒着他做出的荒唐举动。

也不止这一次了。

祝闻祈垂下眼,良久才开口。

“……是还没醒。”

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殿内。

许久之后,娄危反应过来。他像是有些拿不准祝闻祈这句话的意思似的,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至窗沿前,站至祝闻祈身后。

祝闻祈没说话,也没有流露出抗拒。

他便伸手搭在窗沿上,以一个相当微妙的姿势,将祝闻祈圈在怀中。

祝闻祈背对着他,蝴蝶骨在宽大袖袍下若隐若现,侧脸被碎发挡着,只能看见纤长眼睫半垂落下去。

“祝闻祈。”

不再是平日里调侃,随意,散漫的语气,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娄危几乎带着些珍而重之的意味。

手指不知何时因为用力而悄然泛白,娄危忽然觉得宫殿内实在太过安静,安静到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