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门派的路途中, 娄危显得格外沉默。
御剑时有风从旁边呼啸而过,将两人之间的氛围衬托地更加安静。
祝闻祈定定地注视着娄危的侧脸,几次张开嘴, 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原书中对娄危的家世背景一笔带过, 而娄危也很少提及家中之事, 直至今日清晨,他才知晓娄危家中是做纺织生意的。
据娄危所言, 雪绸的工艺繁杂, 自从灭门之后,已经无人能再织出雪绸。
那么残缺的雪绸布料出现在魔物附近, 无非只有几种可能性:一,当初除了娄危之外,还有其他人从大火中逃了出来, 而后误入合欢宗后山,被魔物吞食;二,曾经买过雪绸的合欢宗弟子进入后山,被魔物吞食;
现有的证据太少,分析不出来什么东西, 而此刻也不是询问娄危的好时机。祝闻祈收回思绪, 轻叹一声。
轻叹声被娄危敏锐捕捉到,他头也不回,开口道:“想说什么?”
祝闻祈一怔, 有些犹豫地开口:“……现在提起这些, 你还是会很难受,对吗?”
相比起祝闻祈的犹豫,娄危反倒显得平静:“分情况。”
“嗯?”
他盯着被云雾遮挡的层层山峦,再次开口:“只要是你想知道的, 知无不言。”
高处的风刮过脸侧,连带着娄危的声音在风里也变得断断续续。
然而祝闻祈听清楚了。
沉默半晌后,他将刚才的推测和娄危说了一遍。
话音落下后,娄危立即将第二种可能性否决。
“雪绸只用于小范围内的人情往来,绝不会出现在仙界,更何况是合欢宗。”
“至于第一种……”娄危停顿片刻,又回想起那天的场景。
历经数年,他每晚梦到的场景依旧是那场大火。经过时间的洗礼,在梦中反而一天比一天鲜活,每处细节都复现的清清楚楚。
“宅院内的尸体都被烧的面目全非,我辨认不出谁是谁。”娄危垂下眼,深吸了一口气。
“当初已经数过一遍,刚好十七具尸体,不多不少。”
娄危一开始也幻想过,或许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偏差,或许父母当时逃了出来,只是由于种种原因,所以才没来找他。
可在看到魔物身上的雪绸布料时,茫然感深深地席卷了他。
是父母吗?还是别的人逃了出来?如果是父母,他们手无缚鸡之力,为什么会出现在合欢宗后山,而从来没试过去找自己?
……最重要的是,他们现在还活着吗?
娄危闭了闭眼,再次陷入沉默。
纠结半晌后,祝闻祈伸手,笨拙地拍了拍娄危的背:“别担心,说不定他们还活着。”
那缕雪绸上面没沾着血,形状也不像是被魔物吞食后残留下来的,更像是衣裳不小心挂在了魔物的皮毛上,然后被扯下来的。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祝闻祈开口道:“我记得叶长老那里有能追踪持有人的法器,等回到门派后我们去问问。”
“好。”娄危点头,沉重心情轻松些许。
这次回去用了约莫两天时间,娄危重新打起精神,准备顺着雪绸这条线继续搜寻下去。林开霁跟着玩了两天,回到学堂时显得有些恋恋不舍,反复叮嘱祝闻祈记得常来学堂找他玩。
祝闻祈自然是答应了。
事实上,回到住所的第一时间,系统便告知他主神空间对任务完成度做出了新的要求。
好感度依然是主要部分,除此之外,主角的稳定性也加入了评价体系当中。换句话讲,如果宿主能让主角稳定性逐步增高,减少因主角失控而对世界造成的破坏度,好感度要求可以适当放宽一点。
总而言之,103号提交的申请在一刻钟前批了下来。依据娄危现在对祝闻祈的好感度,以及娄危的稳定性,祝闻祈获得了回到现实世界的资格。
“宿主要现在返回吗?基于主角的稳定性良好,宿主还可以选择一项奖励带回现实世界。”
系统的机械音和当初毫无差别,语气平平,让祝闻祈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
“可以回去了?”他喃喃道。
“是的。”
“能选中五百万彩票吗?税后的那种。”祝闻祈还是有些恍惚。
系统:“……”
“只要是合理范围内,宿主的要求103号都会向主神空间申请。”
如果是三年前,祝闻祈大概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按下“返回”按钮。
然而他在这里待得太久,甚至产生了一点惰性。
跳回原舒适圈的惰性。
宫殿内安静非常,一束束阳光从木窗上投射下来,还能隐约看到浮动在空气中的细小灰尘。
一去这么多天,窗沿上被扯秃了的绿萝居然还活着。被阳光照射到的叶片舒展开来,仿佛在晒太阳。
纠结半晌后,祝闻祈还是摇了摇头:“算了。”
那十盆绿萝和吊兰娄危还没给他带回来呢。
系统的声线依旧毫无波澜,祝闻祈却硬生生听出一丝好奇来:“宿主不是一直很想回去吗?”
想清楚后,祝闻祈很少会继续纠结,他耸了耸肩,伸手推开殿门。
“等一切结束后再回去也不迟。”
况且那是五百万诶!税后的!
穷人乍富,现在回去说不定会被幸福冲晕了头脑,祝闻祈深刻明白延迟满足的重要性,决定趁着这段时间好好考虑怎么分配这五百万。
以至于抵达学堂时,祝闻祈脸上还挂着明显的笑意。
跟捡了钱似的。
林沐同一脸诧异地看着如沐春风的祝闻祈,上下扫了好几眼,最后断定道:“你又去偷我灵植了?”
祝闻祈:“……”
他没好气地白了眼林沐同:“我已经有翠花了,谁还稀罕你那破灵植?”
等再过几天,他还要把绿萝和吊兰摆满整个院落,让翠花二号到翠花二十一号全都能晒到太阳。
祝闻祈懒得多言,本想进去直接找娄危,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站定在原地,偷偷摸摸地四下观察,看有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
林沐同双手抱胸,不明白祝闻祈为什么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你又要干什么?赶紧和娄危说完赶紧滚蛋,再过一刻钟就要上课了。”
祝闻祈没搭理他,确认没人朝他们这边看过来后,迅速将林沐同拉到一边,表情凝重:“有个问题要问你。”
林沐同压下不耐烦:“说。”
“我有一个朋友,”祝闻祈一本正经道,“他是别的门派的,最近对自己和徒弟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困扰。”
“你和娄危怎么了?”林沐同立即反应过来。
祝闻祈:“……”
“都说了是我一个朋友!”
林沐同狐疑地扫了祝闻祈好几眼,本想说“除了我和你狼狈为奸外你哪儿还有什么朋友”,又凭借着强大的好奇心硬生生憋了回去:“我知道了,你继续说。”
深深吸了口气之后,祝闻祈心情终于平复下来,面色沉重道:“是这样的,他和我一样,都只有一个徒弟。”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教导徒弟,他之前一直实行的是放养政策,直到这几年才逐渐和徒弟熟稔起来……”
“但他这个人吧,性格比较孤僻,”说到这儿的时候,祝闻祈有些牙疼,停顿片刻后,顶着林沐同八卦的眼神硬生生继续往下编,“这么多年就我一个朋友,也不知道别的修士是怎么教导自家徒弟的。”
林沐同点评道:“那他确实挺孤僻。”
“别打岔。”祝闻祈没好气地给了林沐同一拳。
“你继续说。”
“……所以由于种种原因,”祝闻祈斟酌着用词,缓缓开口道,“他不太清楚应该和自己的徒弟边界在哪里。”
说完后,小角落安静了片刻。
“就这?”林沐同瞥了他一眼。
“这难道不重要吗!”祝闻祈震惊地看向林沐同。
林沐同显得不甚在意:“这有什么好纠结的?若是有修为上的困扰你就……你那个朋友就帮忙答疑解惑,如果没什么事情,就让你朋友的徒弟该干嘛干嘛去,别没事儿总在面前晃悠。”
祝闻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也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你心情不太好,你的徒弟发现了,并上前抱住你,你会是什么感想?”纠结半晌后,祝闻祈隐瞒掉一部分事实,大题小作地说了出来。
“我会剁了他的手。”林沐同冷酷无情道。
祝闻祈:“……”
娄危倒也罪不至此。
林沐同的观点过于激进,祝闻祈决定暂不列入参考意见当中,他清了清嗓子,面色恢复如初:“咳咳,我知道了,我会替你转告我的那位朋友的。”
话音落下,祝闻祈眼角余光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学堂内林开霁还坐在原先的位置上,整个人趴在桌子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脑海中顿时闪过一个想法,祝闻祈迅速道:“还有点事要去问林开霁,你先等会儿,我马上问完就走。”
说完,也不管林沐同什么反应,“噔噔噔”跑进学堂中,摇醒了欲睡不睡的林开霁。
林开霁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看清是祝闻祈后,慢吞吞道:“是祝长老啊。有什么事情吗?”
祝闻祈把刚才对林沐同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林开霁同样显得不太在意——但是和林沐同是两个极端。
他缓缓眨了眨眼:“就这样?我们合欢宗内不少师徒都结成了道侣。上月的时候,我还去参加了师兄和师父结为道侣的仪式呢。”
祝闻祈目瞪口呆:“……真的?”
林开霁点点头:“真的,骗你是小狗。”
祝闻祈有点怀疑人生了。
第57章
抱一下就剁掉娄危的手过于残忍, 结为道侣……
画面浮现在脑海中的一瞬间,祝闻祈打了个寒颤,晃晃脑袋试图把画面甩出脑海当中。
太可怕了, 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个?
林开霁见祝闻祈面色不对, 好奇问道:“祝长老的友人喜欢自己的徒弟吗?”
“咳咳咳咳咳!”
林开霁话刚说完, 祝闻祈便被口水呛住了。他弯下腰咳了半天,咳得那叫一个昏天暗地声势浩荡, 整张脸憋得通红, 仿佛要把胆汁也一起吐出来似的。
这什么话!
大抵是没想到祝闻祈反应会这么大,林开霁吓了一跳, 面色慌张,伸手去拍祝闻祈的背:“祝长老,你没事吧?”
祝闻祈连连摆手, 缓了片刻后,因为缺氧而发黑的视线终于恢复正常。还没等他开口,一道声音便传了过来。
“怎么了?”
祝闻祈抬起头,和刚走进学堂的娄危对上视线。
娄危目光停留在林开霁的手上,半晌后挪开视线, 将一路拿来的酥酪放在桌几上。
他语气淡淡:“无缘无故的, 怎么会被呛到。”
林开霁停下拍背的手,毫无察觉地回答娄危:“刚才祝长老问我,说他有一个朋友……”
不好!
脑中警铃大作, 祝闻祈迅速从桌几下直起身, 二话不说反手捂住林开霁的嘴,扭头朝着娄危露出一个笑容,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被祝闻祈捂着嘴, 林开霁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没事,没问什么,只是想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祝闻祈张口就开始编。
娄危没说话,只是注视着祝闻祈的眼睛,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
“只是这样?”
娄危的神情一向没什么变化,此刻依旧面色平静,那双眼睛直直注视着人的时候,总会让人忍不住将实情托出。
祝闻祈小鸡啄米般点点头,没忘记继续捂住试图说点什么的林开霁的嘴。
“那还能有什么事?”祝闻祈笑了笑,开始想怎么才能贿赂林开霁别把这件事说出去。
“这么着急见我?”娄危扬眉,嘴角还带着一丝不甚明显的笑意。
祝闻祈:“……”
有种不管自己说什么,都会掉入陷阱的错觉。
还没等他开口,林开霁便一把拽开了他的手,正气凛然道:“说的当然不是这个!”
祝闻祈目瞪口呆。
这傻孩子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
娄危反倒镇定自若,不急不缓地反问林开霁:“是吗?那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林开霁清了清嗓子,像是骄傲于祝长老头次主动找他一般,迫不及待道:“祝长老说……”
啪!
祝闻祈这次双手并用,将林开霁的嘴封了个严严实实。
他咬牙切齿道:“对,我着急想来见你,所以才来问林开霁。”
林开霁茫然地眨了眨眼,不明白祝闻祈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让他说话。
娄危眼底笑意一闪而过,总算坐了下来,看向祝闻祈:“师尊思念之深,徒弟实在惶恐。”
祝闻祈:“……”
虽然早就知道这小子断章取义的能力有一手,但不论多少次,都还是忍不住想给娄危一拳。
他深深吸了口气,而后目光锁定在桌几上的酥酪,决定率先转移话题:“小吉带给你的?”
娄危颔首:“他今天一天没见到你人,出来的时候碰上了,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说着,将酥酪朝着祝闻祈的方向一推。
酥酪是乳白色的,上面还点缀着少许金黄色桂花,只是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起来。
左右转移话题还是产生了一点效果,祝闻祈松了口气,拿起酥酪碗边的瓷勺。
酥酪细密绵软,进入口中的瞬间,糖霜融化在口腔……不对。
祝闻祈动作一顿,低头去看酥酪上面洒的“糖霜”。
晶莹剔透,颗粒细小。
和平常似乎没什么两样,但味道却南辕北辙。
他缓缓抬起头,语气幽幽:“确定是小吉给我的?”
娄危面色坦然:“不然还能是谁?”
祝闻祈:“……”
这群猪队友,为什么一个两个都逮着自己人坑?
他反手将酥酪推了回去:“可能更适合你的口味。”
林开霁甫一被松开嘴,立马开始叭叭叭:“祝长老有个友人正在为自己和徒弟之间的边界困扰,我正替祝长老的友人出主意呢。”
祝闻祈:“……”
杀人犯法,杀人犯法,不能冲动。
他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抑制住将林开霁杀人灭口的冲动。
娄危扬眉,看向祝闻祈:“我竟不知,师尊还有这么一位友人。”
祝闻祈无感情地“哈哈”笑了一声,缓缓转身,“砰”的一声将酥酪端在了林开霁面前。
“喜欢吃酥酪吗?”
加了致死量盐的那种。
林开霁眼前一亮,伸手去拿瓷勺:“谢谢祝长老,那我就不客气了!”
祝闻祈笑得温柔:“吃吧。喜欢的话,我让小吉每天都送一份到你那里去。”
林开霁热泪盈眶:“祝长老,你人实在是太好了!”
祝闻祈只笑不语,伸手将娄危拉起来:“先走了,有机会再见。”
拉着娄危走出学堂后不久,就听见从里面传来的惨叫声,余音绕梁不绝于耳,祝闻祈很是满意。
大仇得报,祝闻祈拍了拍手,心情舒畅起来。
学堂外是一片桃花林,正此时分,总会有桃花瓣慢慢悠悠地从树上落下来,林林落落铺满一地,人行走其中时,还能隐约闻到一丝桃花香气。
因玄霜派并不提倡筑基前弟子沉迷于情情爱爱当中,所以学堂的弟子们和心仪之人幽会都得偷偷摸摸的。此处的桃花林因其环境优雅,和学堂距离不近不远,成为了弟子们的幽会圣地。
现下除了祝闻祈和娄危二人外,全是来此地和自己喜欢的人互诉衷肠的。
祝闻祈目光扫过一圈,总觉得这里气氛怪怪的,说不上来有哪里不对劲。
娄危半倚在桃花树下,双手抱胸,束起的长发上落了几片花瓣,看起来分外显眼。
他眼底带着自己都不知晓的笑意,正注视着面前之人,只等祝闻祈自己开口。
祝闻祈想不通便干脆放弃,朝着娄危说道:“叶长老这几日不在门派里,我已经写信朝她借那项法器。”
“雪绸是不是还在你哪里?”
见祝闻祈并没有要问的意思,娄危也没说,只是点头道:“我还留着。”
“那就好,法器启动需要时间,你别着急,既然雪绸是不经意间被勾下来的,那你父母定然不会有事……”
祝闻祈絮絮叨叨地说着,并未察觉娄危看向他时的眼神。
“师尊在替哪位友人问?”
娄危开口,问的却不是法器相关的事情。
祝闻祈愣怔片刻,似乎没想到娄危会问这个。
“嗯……其实吧……这位友人……”祝闻祈绞尽脑汁开编。
“我认识吗?”娄危显得气定神闲。
祝闻祈:“。”
算了,对不住了,林沐同。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显得异常坚定:“我只偷偷告诉你一个人,不许和别人说。”
娄危扬眉:“一言为定。”
祝闻祈深深吸了口气,踮起脚,凑到娄危耳边悄声道:“是林沐同。”
娄危眼底闪过一丝惊异,微微拉开和祝闻祈之间的距离,直视他的眼睛:“林沐同?”
祝闻祈理直气壮地点头:“没想到吧。”
沉默片刻后,娄危点了点头:“……确实是出乎意料。”
祝闻祈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你说说他,喜欢林开霁也就算了,还不敢和人家说,只能偷偷来找我诉苦,问我该怎么结束掉这段畸形的感情。”
娄危:“……”
难道林沐同把林开霁留在学堂这么久,是出于这种原因?
接收到的信息太过于炸裂,缓了许久后,娄危才接受了这一事实。
再开口时,娄危显得有些艰难:“……倒是不曾知晓。”
编起瞎话来,祝闻祈倒是脸不红心不跳,伸出食指抵在嘴唇边:“记得保密,若是传出去,林沐同能将我手撕成碎片。”
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娄危又一次闻到了熟悉的雪松冷香。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祝闻祈,目光逐渐从祝闻祈的双眼下移。
嘴唇一张一合,娄危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好想亲下去。
娄危心想。
沉默的时间一分一秒拉长,祝闻祈被娄危盯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错开视线,后退一步,想要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后撤的动作进行到一半,祝闻祈便感觉后背传来一股力量,将他推进娄危怀中。
祝闻祈整个人紧紧贴在娄危身上,甚至能清晰感受到布料下那人的体温。
他睁大眼睛,伸手想要推开娄危:“你干什么!”
这儿人这么多!
娄危岿然不动,在祝闻祈耳边低声道:“别动。”
祝闻祈浑身一僵,推搡的手停在半空中,不敢动了。
“怎么了?”祝闻祈用气声道。
“有学督察来此地巡察,我估计你不太想见到他。”娄危倒是显得气定神闲,趁机将怀中之人抱得更紧。
“是谁?”祝闻祈疑惑道。
“葛安。”
这句是真的,葛安自从拿到内门弟子名额后,就主动担任了学督察的位置,为的就是能时常回到学堂当中,把比自己小的师弟师妹们说教一顿,以获得满足感。
此刻葛安正板着脸,劈头盖脸地骂着在桃花林幽会的小情侣。
祝闻祈选的地方得天独厚,两人正好被桃花树挡了个严严实实,幽静之下,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半晌,祝闻祈眨了眨眼,有些不情不愿:“谁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今天只有一句是假的。”娄危在祝闻祈耳边低声道,“师尊不妨猜猜?”
第58章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声音从背后响起的瞬间, 祝闻祈一把推开了娄危。
他转过身,映入眼帘的果然是葛安。
比起三年前来,葛安变化不大, 依然喜欢用鼻孔看人。他带着两个随从站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位置, 怯懦地低着头, 一言不发。
两个随从原本是常年在学堂考核不通过的外门弟子,被葛安捞了进来, 自然对他唯命是从, 说一不二。
盯着葛安看了半晌后,祝闻祈挂着一贯的笑意, 开口道:“葛弟子,许久不见。”
葛安不紧不慢地行了个礼:“祝长老,在这里遇见您, 真是惊喜。”
“这地方怎么了?”
祝闻祈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闻言,葛安抬起头,眼神在祝闻祈和娄危之间扫来扫去。他眼神阴冷,像是躲在暗处的毒蛇,让人忍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
半晌后, 他才直起身, 看向娄危。
娄危神情淡淡,目光丝毫不退。
“看来娄兄没和祝长老提起过,”葛安故意放慢了语速, “那我便放心了。”
祝闻祈蹙眉, 逐渐收敛了笑意:“葛安,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话音落下后,葛安视线落在祝闻祈身上,而后缓缓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是吗?那我就直说了。”
“葛某在这里碰见二位, ”葛安一字一句道,“还以为你们是来乱/伦的。”
祝闻祈终于冷了脸。
铮——
以谁都没反应过来的速度,白光一闪,剑刃已经稳稳地横在葛安脖子上。若有不慎,锋利剑刃就可能会划破葛安的喉管。
祝闻祈盯着葛安,一字一句道:“上次只是让你关禁闭,看来是便宜你了。”
那双漂亮的眼睛带着冷意,像是逐渐结了霜的寒池。
娄危搭在剑鞘上的手一顿,没将剑抽出来,只是使了个眼色,让那两个随从先行离开。
片刻后,此方小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三人,死寂渐渐蔓延开来,让人喘不上气。
见祝闻祈这副模样,葛安反而笑得更加开怀:“这不是以为祝长老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是葛某误会,还请祝长老不要介意。”
祝闻祈不为所动,若是有人经过,大抵会惊讶于面前的祝闻祈和平时简直判若两人,气质天差地别。
“日月谷不会护着你一辈子,若是葛弟子有心,就该早早为下次出任务做准备,以免横尸街头,早早殒命。”
剑刃压在葛安脖颈上,很快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葛安目光不变,只是依旧盯着祝闻祈。
半晌后,祝闻祈面无表情地收回剑。
他语气平静:“滚。再有下次,就不只是划一道血痕这么简单了。”
葛安扬眉,笑容依旧带着浓重的恶意:“下次再会,祝长老。”
说完,便摁着脖颈处的伤口离开了。
葛安离开后,此地变得更加安静。
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祝闻祈头也不抬:“离我远点。”
话音刚落,脚步声果然应声停下。
半晌,身后才传来娄危的声音:“师尊不必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声音淡淡,听不出来什么情绪。
祝闻祈转过身,抬眼看向娄危。
微风从桃花林中穿过,树枝摇曳间,有不少桃花纷纷扬扬而落,像是一场雨般,有的左飘右飘,恰好落在祝闻祈肩膀上。
娄危自然也注意到了这点,像往常一般自然上前,想要伸手替祝闻祈拂下花瓣。
祝闻祈侧身,躲过娄危的手。
直至此刻,娄危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祝闻祈有些不对劲。
但祝闻祈的表情太过平静,从中寻找不到一丝一毫生气或者烦躁的痕迹。
祝闻祈只是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伸出的手停滞在半空中,祝闻祈久违地从娄危眼中看出一丝无措。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语气显得相当平静。
不再插科打诨,只是平铺直叙地陈述着事实:“没有听进去。”
“我知道我们没有逆道乱常,是吗?”
他眼也不眨地盯着娄危,却发觉娄危头一次主动避开了他的目光。
祝闻祈心向下一沉,一直不愿面对的事实仿佛在此刻隐隐得到了印证。
娄危问心有愧。
祝闻祈闭了闭眼,不动声色地长吸了一口气,稳住情绪道:“不光现在如此,以后也是如此。对吗,娄危?”
长久的沉默过后,依旧无人应答。
祝闻祈藏在袖袍下的手蜷缩片刻,像是自问自答般继续说了下去:“那我就当你默认了。”
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以后再说就显得太迟。
明明是早春时节,微风吹过,祝闻祈却莫名觉得冷。
他习惯了穿得单薄,总之平日里娄危会随身带着大氅,只要自己打个喷嚏,大氅就会自动披在他身上,驱散所有的寒意。
不知不觉间,他也踏过了那条无形的线。
祝闻祈吸了吸逐渐堵塞的鼻子,刚想开口,便被娄危打断。
“师尊感冒了?”娄危总算和祝闻祈对上目光,却像是没听到刚才的话一般,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
祝闻祈愣怔片刻,而后迅速回答道:“不冷,不需要你操心这些。”
“绿萝呢?”
“也不需要你管。”
“翠花二号到二十一号?”
祝闻祈:“……”
“之前是我的错,”祝闻祈一字一句道,“是我教导无方,才会造成现在的局面。”
娄危再次沉默下来。
寒意无穷无尽地包裹住他,祝闻祈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叶长老那边我还会替你联系,你不用担心。”
直至此刻,娄危才有了点反应,抬眼去看他。
“……你觉得我是为了这个?”
心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下,祝闻祈眨了眨眼,解释显得苍白无力:“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师尊是什么意思?”娄危向前两步,站定至祝闻祈身前。
“是觉得我有利可图,还是觉得你我二人违背纲常?”
一片阴影笼罩在身前,祝闻祈垂下眼。
时间一分一秒拉长,两人谁都没说话。
良久后,祝闻祈率先打破了安静。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说完后,也不等娄危有什么反应,便转身离开,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寒风从他面前呼啸而过,祝闻祈好像感觉不到冷一样,只想赶紧离开。
回去的路上,祝闻祈特意挑了一条平常很少走的小路。
碰见刚从小厨房出来的小吉时,小吉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仙尊怎么在这里?”
祝闻祈扯出笑意,摸了摸小吉的头:“换条路走而已。”
小吉懵懂点头,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开口道:“赵长老说有事来找仙尊,现下已经在主殿侯着了。”
赵长老怎么会来?
祝闻祈下意识蹙眉,思索片刻后,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刚穿书过来的时候,赵长老火急火燎地让他去调查娄危的身世,祝闻祈敷衍了过去,而后零零碎碎又问过几次,再然后,就好像忘记了这件事一般,没再过问。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搪塞过去,却没曾想赵长老还会来。
祝闻祈深吸一口气,将自己一团乱麻的心情整理好,抬脚朝着主殿的方向走去。
推开殿门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神情。
赵长老正对着茶水吹胡子瞪眼,听见开门声后,皱眉嚷嚷道:“你这小厮是怎么干活的?端这么烫的茶水上来,生怕烫不死我吗?”
祝闻祈心想没给你端带盐的酥酪就不错了,面上却依旧平和,撩起衣摆坐下,开口安抚赵长老:“他年龄小,是我教导无方。”
赵长老冷哼一声,没再说什么。
祝闻祈嘴角带着笑意,伸手将茶盏推到赵长老面前:“不知赵长老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赵长老慢悠悠地端起茶盏,瞥了祝闻祈一眼:“我来什么事,你不清楚吗?”
……好想把有话不直说的人全都关进大牢里,吊起来拷打个三天三夜再把他们放出来。
祝闻祈深吸一口气,维持着面上的温和笑意:“还请赵长老提点。”
赵长老吹了口茶叶,不紧不慢道:“调查娄危的事情如何了?”
果然是为这件事来的。
祝闻祈心下一沉。
“还有这件事?”思索半晌后,祝闻祈抬起头,一副惊讶的样子。
赵长老:“?”
他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祝闻祈:“你忘了?”
祝闻祈表情诚恳:“赵长老许久不曾下达指令,我还以为您不需要了呢。”
什么屁话!
赵长老猛地站起来,气得胡子和上嘴皮一起哆嗦:“你你你你你能干成什么事!”
祝闻祈耸了耸肩:“实在是最近太忙碌,祝某并非有意为之。”
赵长老被他搪塞这么多次,早就看透了祝闻祈的敷衍大法,砰的一声将茶盏甩到地面上。
茶盏应声而碎,落了一地。
“我管你有什么事!”赵长老提高声音,恶狠狠道,“娄危的事情必须在一月内解决,不然你别想有好果子吃!”
祝闻祈收起笑意,呆呆地盯着地面上的茶盏,一言不发。
赵长老甩袖离开,关殿门时显得格外用力。
殿内归于一片死寂当中,祝闻祈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直到殿外传来微弱的交谈声。
“娄危?你什么时候在这儿的?”
死水骤然投下一颗石子,激起层层涟漪。祝闻祈转头,视线落在殿外那道模模糊糊的身影上。
交谈声太低,太模糊,后面的话他一个字都没能听到。
他只是注视着娄危的身影,没有动。
和往常截然相反,娄危也没有选择推开殿门来问。
良久后,背影逐渐消失,在远处缩成了一个小黑点,而后彻底消失不见。
从始至终,祝闻祈都只是坐在原地,盯着茶盏中的茶水渐渐变凉。
不知过了多久,一向沉默的系统主动开口。
“恕我直言,宿主刚才的所作所为,并不有利于您的任务目标。”冰冷的机械音不带任何感情,一板一眼地分析道。
祝闻祈没说话,目光落在半蔫不蔫的绿萝上。
明明只过了几个时辰,绿萝的叶片却已经有些枯萎的架势,边缘已经开始打卷,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翠花二号到二十一号泡了汤,直到最后,自己连翠花也没能留住。
正当系统以为祝闻祈不会再开口时,祝闻祈却垂下目光,蹲下去,开始收拾地面上碎掉的茶盏。
“我知道。”
“那宿主为什么不去和娄危解释?”
系统真心实意地困惑了。
“……”
“消失之后,与其让他怀揣着永远无法得知的答案惶惶一生……”祝闻祈语气平静,“还不如让他确定性的恨我一辈子。”
第59章
一连许多天, 祝闻祈都刻意躲着娄危。
奇怪的是,系统并没有显示娄危的好感度下降,未知数值也毫无动静。祝闻祈数次怀疑是系统103号太过老旧, 顶着刷新按钮刷新好几遍, 依旧是毫无变化。
“你不会出bug了吧?”祝闻祈狐疑道。
系统的语气没什么起伏:“103号在为宿主服务的258年中, 从未出现过这类错误。”
“真的?”祝闻祈还是有点不相信。
“宿主如若不信,103号可以向主神空间申请报修, 但在报修期间内无法向宿主提供帮助。”没等祝闻祈说话, 刷新按钮便自己亮了下,上面显示的仍旧是原来的数值。
系统倔强地选择用自己的方式证明没出错。
“暂时还没到那地步。”祝闻祈委婉拒绝了系统的提议。
难道娄危那天没听到他和赵长老的对话?
可赵长老前脚刚走, 后脚娄危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殿门外,按理说对话能听的一清二楚,只是听到多少的问题。
……但如果听到了, 好感度为什么会一动不动?
祝闻祈彻底陷入疑惑当中,怎么也捋不清背后的逻辑。
长叹一口气后,祝闻祈目光落在窗外。
今早起来时,外面便下起了雨。
天空灰蒙蒙一片,因为住所过于偏僻, 鲜少有人经过, 此刻显得更加寂静。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这几日祝闻祈睡得并不怎么好。平日里总会睡到日上三竿,近来却总是辗转难眠, 即使睡着了, 也会在半夜惊醒数次。
最开始祝闻祈还以为是自己茶水喝多了,让小吉换成了煮沸后的井水,结果从晚上睡不着,变成了白天犯困, 晚上依旧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但好在祝闻祈适应能力极好,并未因为失眠太过困扰。短短几日内,他已经习惯了在夜半时分醒来,而后坐在床上静静等待天色变亮,听见隔壁下床时靴子在地面拖沓来拖沓去的声音,听见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洗漱时的微弱动静……直到殿门被合上,一切重归安静当中。
再过一刻钟不到,小吉就会轻手轻脚地推开殿门,将酥酪放在木桌上。
但一连许多天,对着酥酪,祝闻祈反而没了胃口。
在和系统的闲聊中,祝闻祈将这一切归结于脱敏训练,防止回到现实之后找不到酥酪的平替而产生戒断反应。
“娄危也是其中的一环吗?”
系统这句话说的没头没脑,祝闻祈却听明白了它是什么意思。
祝闻祈语气平静:“是最后一步。”
阴雨连绵,房檐下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像是一首没什么规律的曲子。
酥酪已经逐渐放凉,祝闻祈坐在床上,没有要动的意思。
一早的时候,叶知秋便给他传了信来,约他在学堂见面,面谈有关追踪法器的事情。
祝闻祈在等。
他知道娄危不会一整个上午都待在学堂内,总会在固定时间内出去透气。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外面的雨势反而不减,雨滴落下的声音越来越大,噼里啪啦像洒了一地的珠子。
良久过后,心里默数的倒计时归零,祝闻祈下了床,穿好衣服后,走到殿门前。
殿门口常备着十几把伞,以及一件大氅。
目光不自觉下落,落在了那件大氅上。
祝闻祈的思绪渐渐飘远。
据娄危所言,是因为祝闻祈总学不会根据天气增减衣物,经常出现外面鹅毛大雪,依然穿着单件道袍就出了门的情况。自己不能时刻待在祝闻祈身边,干脆就往殿门口放件大氅,方便祝闻祈去拿。
月白银纹大氅被整整齐齐地叠成方块,上面还放了张字条,歪歪扭扭地写着“祝闻祈”三个字。
……怎么做到练这么久字还丑的。
半晌后,思绪终于回神。
祝闻祈一手去拿伞,一手推开了殿门——大氅被搁置在原地,他没去拿。
从住所到学堂的路上,雨下得越来越大。
寒风呼啸而过,刮在人脸上像刀割一般,雨水激起一地泥泞,祝闻祈已经走得很小心了,却还是有不少泥点子溅到裤脚上。
抵达学堂时,祝闻祈显得有些狼狈。
他收起伞,抖了抖伞面上的雨水。
目光环视一圈,叶知秋还没到。
林开霁透过窗户看到他,而后眼睛一亮,朝着祝闻祈挥了挥手。
目光在学堂内环视一圈后,林开霁前面的桌几上空无一人,娄危果真出去透气了。
祝闻祈下意识松了口气,将伞放在外面,走进学堂。
身上被雨淋透了大半,林开霁看到后诶呀一声,将自己搭在一旁的大氅递给祝闻祈:“今日雨下得这么大,祝长老怎么没用避雨咒?”
祝闻祈笑了笑,将大氅接过,并未回答:“今日雨下得这么大,小霁怎么没偷懒,还来了学堂?”
林开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娄危和我说,今年若是还不能通过学堂考核,林长老就要给我师尊告状了。”
“娄危”二字一出口,祝闻祈的心弦下意识跟着拨动了一下。手不自觉地开始有一搭没有搭的敲打着桌面,面上却没什么表情。
“是吗?今日这么大的雨,娄危怎么不在?”
祝闻祈不动声色地问起。
林开霁并未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只是坦诚地回答道:“我也不知,他这几日总是神出鬼没的,我问他在做什么,也神神秘秘的,不肯告诉我。”
“祝长老,他最近在干什么呢?”林开霁好奇道。
话音落下,祝闻祈放在桌面上的手不自觉蜷缩片刻。
他垂下眼,盯着空无一物的桌面。
“我也不知道。”声音很轻,轻到连对面一尺之隔的林开霁都没能听清楚。
林开霁刚想再问,眼角余光便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抬起头,和朝着这边走来的娄危招手:“娄危!”
祝闻祈动作一顿。脚步声逐渐靠近,他也没回头。
细细算来,这算是这几日内第一次和娄危见面。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语气平静,却不是朝着他说的。
“你的大氅呢?”
林开霁努了努嘴:“诺,祝长老来的时候身上都被淋湿了,披上大氅能稍微暖和一点。”
说完后,便陷入了安静当中。
学堂内有不少弟子正趁着这段时间补没完成的课业,外面雨滴不断,学堂内安静得连根针落地下都能听见。
娄危目光落在祝闻祈单薄的背影上,半晌无言。
从娄危进来后,祝闻祈始终不曾转身,就像是把娄危的存在当成空气一般。
林开霁见气氛不对,一时半会儿也不敢率先打破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娄危再次开口:“师尊。”
祝闻祈闭了闭眼,没回应。
这是戒断反应的最后一步。
他站起身,朝着林开霁安抚一笑:“先走了,有时间来玩。”
说完,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和娄危擦肩而过。
熟悉的雪松冷香从身边经过,娄危垂着眼,没再开口。
一直到脚步声逐渐消失,娄危才收起手中的伞,坐在原位置上。
林开霁欲言又止。
娄危神色平静,不紧不慢地抽出宣纸,一边在上面写写画画,一边说道:“要说什么赶紧说。”
林开霁相当坦诚:“你惹祝长老生气了吗?”
娄危执笔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林开霁:“何出此言?”
“嗯……你俩之间气氛怪怪的,”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林开霁总算想起这副场景在哪儿见过,“我合欢宗的师兄和他师尊吵架时就这样,互相把对方当空气,能冷战好几天。”
“我的意思是,”娄危继续在宣纸上画小王八,“为什么不能是他惹我生气?”
“怎么可能,祝长老性格那么好!”林开霁立即否决掉这一猜想,“况且不管怎么看,都是祝长老不愿意搭理你吧?”
娄危放下笔,将宣纸卷起来。
见娄危不说话,林开霁又开始犹豫了起来:“……真的假的,我猜反了?”
林开霁眼尖,看到了宣纸上画的小王八,上面每个都写着祝闻祈的名字。
娄危语气淡淡:“没有。”
……
雨渐渐变小,刚出学堂,祝闻祈下意识伸手去拿伞,却捞了个空。
大脑开始缓慢转动,记忆逐渐倒退,而后停在擦肩而过时,娄危手中那把熟悉的伞上。
……幼稚鬼。
“我可以作证,是你那小徒弟拿的。”
声音从一旁传来,祝闻祈扭头去看,对上帷幕后的眼睛。
祝闻祈沉默片刻,而后转移了话题:“叶长老,法器的事如何了?”
见祝闻祈不愿多说,叶知秋也没再多言,单刀直入道:“出了点问题?”
祝闻祈心下一沉,忍不住皱眉:“发生什么事了?”
“法器飞出千里后,就失去了踪迹,应该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难道又是金羽阁?
祝闻祈眉头皱得更紧,语气也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那还有没有别的法器,能追踪那缕雪绸的下落……”
“不行,”叶知秋摇头,语气斩钉截铁,“不是法器的问题。”
雨滴滴答答地往下流,祝闻祈的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
线索又断了。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叶知秋率先开口:“其实我很好奇一个问题。”
祝闻祈勉强打起精神:“叶长老请讲。”
“既然是替娄危借的法器,为什么你先比他还上心这件事?”
“……我是他师尊,自然会上心与他有关的事情。”祝闻祈愣怔片刻,回答地模棱两可。
叶知秋挑眉,不予置否,只是目光望向学堂内的娄危。
“既如此,祝长老怎么会没看出来?”
“什么?”祝闻祈没听明白。
“你那小徒弟把伞拿走,是为了创造和你说话的机会。”
第60章
雨下了一天一夜, 始终没有要停的迹象。
回去的路上,祝闻祈依旧没选择开避雨咒。他用袖子遮挡住一部分雨,一路小跑着回了宫殿。
小吉看到他的时候惊叫一声, 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把祝闻祈推回主殿内, 风风火火地去拿新的换洗衣裳, 把常年不关的木窗合上,叮嘱祝闻祈不许乱跑, 而后又去催小厨房熬姜汤。
衣裳已经被雨淋湿, 祝闻祈却并不怎么觉得冷。他有些好笑地看小吉跑来跑去,本想说自己都是长老了, 哪有那么容易生病。
还没等他开口,小吉便瞪了他一眼,“砰”地一声将还冒着热气的姜汤放在木桌上:“仙尊怎么能这么作践自己的身体!”
姜汤摇摇晃晃, 洒出去一部分。
祝闻祈收回目光,不知该如何和小吉解释自己连996都熬过去了,淋场小雨真的不算什么。
可在看见小吉眼底若隐若现的泪光时,愣怔片刻,最后还是选择将话咽回了肚子里。
他轻叹一口气, 揉了揉小吉的头:“是我的错, 别生气了,好不好?”
小吉吸了下鼻子,并不理会祝闻祈, 只是指着姜汤道:“仙尊还是尽快喝了吧, 再不喝就要凉了。”
对着一个半大孩子,祝闻祈实在生不起气来,连声说好,而后端起姜汤, 一饮而尽。
姜汤下肚的瞬间,身上开始发热。祝闻祈眯了眯眼,继续哄着小吉:“我还有要事要做,若是有需要再叫你,好吗?”
根据前科来看,小吉狐疑地看向祝闻祈:“真的吗?”
“真的,”祝闻祈点点头,伸手轻轻将小吉向外推,“麻烦我们小吉在殿外看着些,若是有人要拜访,就说我今日不便见人。”
“……好吧。”小吉不情不愿地回答道。
说完后,转身离开了殿内,将门合上。
殿内再次恢复寂静。
祝闻祈闭了闭眼,心情依然如铅般沉重。
追踪法器那条路走不通,唯一的线索几乎断了。
“宿主,其实您不必非要替娄危找到当初的真相。您现在随时都可以离开,回到现实世界。”系统的声线依旧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
祝闻祈垂下眼,看着桌面上摆放着的那只毛笔。
“我知道。”
他轻声道。
窗外的雨声如注,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顺着房檐滴滴答答落下。
半晌,祝闻祈慢吞吞起身,将湿透了的衣裳换下,而后重新坐回桌几前,点起一盏烛火。
昏黄烛火摇曳,祝闻祈盯着桌面上平铺的宣纸,不知道在想什么。
桌几的侧前方还摆放着一本经籍,边边角角已经卷了边,摊开的一页已经泛黄,不知道经籍的主人翻过多少遍。
“宿主,103号有义务提醒您,您现在随时可以回到现实世界,没必要做出损害自身利益的事情。”
祝闻祈充耳不闻,只是将腰间的佩剑抽出。
铮——
微弱的嗡鸣声响起,剑被抽出的瞬间,寒光一闪而过,而后映出祝闻祈的脸庞。
“宿主!”
祝闻祈不急不缓地将剑横在身前,一边调整姿势,一边敷衍着系统:“我有分寸。”
划在手掌,伤痕会过于明显。
手腕……看起来像自残,他暂时没有要轻生的想法。
脖颈同理,过。
脊背……不行,划下去的动作实在不太美观,看起来会像是给自己开虾背。
对着铜镜比划了半天,祝闻祈手腕一转,将剑斜斜横在锁骨上方,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开始思考可能性。
“宿主!您难道已经忘记了吗?当初在演武场上,葛安同样划血取灵力,结果接下来几年元气大伤,险些没能通过学堂考核……”
“我记得,”祝闻祈打断系统,有些奇怪地反问道,“又没人会突然跳出来要和我比划两招,你到底在着急什么?”
这次系统没有立刻回答。
剑刃锋锐,祝闻祈刚把剑搁上去,便立刻压出了一道血线,刺痛感随着血珠渗了出来,祝闻祈稍稍皱起眉头。
“……在紧急情况下,宿主的人身安全高于一切任务。”
祝闻祈眨了眨眼,手却依然稳稳当当地停在原地,慢吞吞道:“是吗?”
“我和你的想法相反。”
手腕向下一压,薄到能看到血管的皮肤瞬间被割开,鲜血汩汩涌出,将新换的衣裳浸透了血。
祝闻祈“嘶”了一声,把剑搁到一边,伸手去抹锁骨的血。
铁锈腥味沾了一手掌,祝闻祈不甚在意,以指代笔,以血代墨,在宣纸上写写画画起来。
血液涌出的刹那间,身上的热量也跟着向外流失,祝闻祈写着写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划血取灵力,会对宿主的身体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凭借着脑海中的记忆,祝闻祈手上动作不停,面色渐渐变得苍白,却依旧是一副毫不在意的语气:“我知道。”
但现在唯一的线索已经断掉,他思来想去,只剩下这一条路可以走。
“恕我直言,宿主这样做,娄危并不会知晓,也不会对此感到感激。”
直至此刻,祝闻祈的动作总算停顿片刻。
“你废话怎么这么多?”他反问道。
系统沉默片刻。
“我有说要他感激我吗?我有说要宣告天下要所有人都知道我为了娄危做这些吗?”
指尖的血慢慢凝固,祝闻祈拿起剑,又在同样的位置划了下去。
这次的痛感更加明显,祝闻祈垂下的手瑟缩片刻,指尖相触的瞬间,感觉自己冷得像是在墓室里死了好多天的僵尸。
他已经承受不住更多,自然也不会宣而告之。
手哆哆嗦嗦地将血抹在宣纸上,思绪渐渐变得迟钝起来,祝闻祈却始终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恍惚之间,祝闻祈才想起应该多让小吉熬点姜汤才对。
暗红血液渗透了纸面,半空中逐渐浮现出断断续续的场景。
祝闻祈努力睁大双眼,试图看清。
场景里黄土飞扬,追踪法器上上下下地漂浮着,飞了不远后便突然落地,一动不动了。而后有一双手进入场景当中,随意掐了个法决,法器上卒然生起一簇火,在火焰当中化为了灰烬。
果真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看样子,修为绝对不低于元婴期。
那双手上带着厚厚的茧,手背上还有一道疤痕,祝闻祈总觉得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还没等他继续看下去,场景便邃然间消失了。
法器在何处消失的尚不清楚,背后之人是谁也毫无头绪。
除了一双手背带着疤痕的手之外,便没了其他的线索。
祝闻祈长叹一口气,不由得陷入茫然之中。
锁骨上两道剑痕几乎重叠在一起,血珠凝固在伤口边缘,不小心碰到还会引起丝丝的痛。
坐在原地半晌,他拢好衣襟,站起身。
起身的瞬间,眼前开始发黑,整个人像是被扔进洗衣机里一样,祝闻祈向后踉跄两步,扶住窗沿站在原地良久,才缓了过来。
外面天色已经逐渐擦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取血的时候太过专注,并未听见娄危回来的脚步声。
目光落在半蔫不蔫的绿萝上,祝闻祈开口道:“小吉?”
话音落下,门应声而开。
殿内的血腥味还没完全散去,小吉忍不住皱眉,有些责怪地看向祝闻祈:“仙尊又在做什么?”
祝闻祈像往常一样糊弄了过去:“不小心划到手而已,没什么事。”
说着,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娄危回来了吗?”
听到娄危两个字的时候,小吉脸上的不悦更加明显:“仙尊一点都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一叫我就是问娄危……”
祝闻祈只是定定地注视着小吉,不说话。小吉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
良久,才不情不愿地回答道:“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到偏殿里去了,谁知道他又在搞什么鬼。”
锁骨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祝闻祈心却一松。
身上越来越冷,祝闻祈闭了闭眼,强行将不适压了下去,对着小吉嘱咐道:“这么晚了,你先去休息,值班让小祥来就好。”
小吉还想说什么,祝闻祈开口打断他:“我太累了,谁都不要进来打扰我。”
说完,便开始闭目养神。
半晌后,听见了殿门轻轻合上的声音。
话虽如此,躺在床上后,祝闻祈还是一如既往地盯着房梁,连一丝困意都没有。
身上盖了好几层被褥,却还是觉得冷。
隔壁娄危翻身的细微动静在此刻被无限放大,祝闻祈平静听着,将娄危翻身的次数代替了数羊。
一次,两次……
思绪不由得飘远,不知为何,他又想起白日里经过娄危时闻到的那缕不甚明显的冷香。
像是生锈的齿轮缓缓转动,许久过后,祝闻祈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他从被褥中伸出手,过于宽大的衣袖顺着落到手肘处,那阵熟悉的冷香却依旧萦绕在鼻尖。
……这个小吉,怎么把娄危的道袍拿来给他了。
祝闻祈慢吞吞地想着。
一墙之隔外,他甚至能听见娄危轻缓的呼吸声。
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良久后,祝闻祈才缓缓地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整个人蜷缩在一起,将头轻轻抵在墙壁上。
……一墙之隔。
这几个字在舌尖翻过来,转过去,仿佛意蕴绵长。
祝闻祈缓缓闭上眼,不知不觉涌起一点困意。
窗外雨声不断,殿内安静,鼻尖始终若有若无地缭绕着熟悉的气息。
冷战的这几日里,祝闻祈头次睡了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