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闻祈不会永远护着你,我已经迫不及待看到你知道真相的那天了。”
直至此刻,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后,娄危才抬眼看向葛安。
黄昏模糊了他的面庞,也同样模糊了娄危眼中的神情。
“拭目以待。”
第46章
三年后。
祝闻祈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他匆匆下了床榻, 将发丝尽数束起,将前一晚就让小吉熨好的衣裳层层叠叠地穿在身上,摆弄完这一切后, 才抽空抬头, 从铜镜中看了眼自己。
嘴角依然挂着一贯的温润笑意, 修长脖颈隐入衣襟当中,从头到脚衣冠齐楚, 无一不井然有序, 一丝不乱。
祝闻祈掸了掸袖袍,仰天长长地出了口气, 却还是没法缓解心底泛起的紧张情绪。
这边还在想着相关的流程,那边殿门就传来“叩叩”两声轻响。
还不等祝闻祈开口,来人便推开了门。
“吱呀——”门应声而开, 漏出来人的半张侧脸。
碎发垂落在脸颊两侧,眉尖眼尾都锋锐如刃,让人不敢直视其眼神。原先的少年青涩彻底褪去,往那儿一站,便自成一幅景色。
见到来人后, 祝闻祈双臂张成大字型, 干脆朝着后面的床榻一躺——
脸瞬间陷入柔软的被褥里,祝闻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嘟嘟囔囔道:“又不等我说就进来, 那还有必要敲门吗?”
娄危并不理会, 只是相当熟稔地向后一靠,双手抱胸:“要算算有多少次你都没听见敲门声么?”
宫殿内常年门窗紧闭,致力于提供出一个良好的睡眠环境,再加上隔音意外的好, 大部分时间祝闻祈都会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祝闻祈被这话一噎,自知理亏,干脆长叹一声,又从床上坐了起来:“你怎么还不去准备?这都几时了。”
困意还不断盘旋在脑海当中,祝闻祈这几日累得浑身酸痛,回话的时候都是闭着眼睛回的。
娄危闻言扬了扬眉:“及冠礼而已,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听到这话时,祝闻祈勉强瞪大了眼睛:“什么叫及冠礼而已!”
他“腾”地一声从床上跳了起来,三两步走到娄危跟前,绕着娄危开始大肆点评他这身衣裳:“穿的什么玩意儿?不是给你订了一身吗,怎么还穿着这身?”
“再有不到两个时辰客人们就来了,你要是穿着这身出去我就从后山跳下去……”
祝闻祈不住地絮絮叨叨,娄危扭头看了眼还是一片漆黑的夜色,再次转头看向祝闻祈时,表情显得有些一言难尽:“……你确定要穿那个?”
“当然!”祝闻祈理直气壮道。
“其实门派内的道袍也不错……”经过了三年的磋磨,相当罕见地,娄危学会了偶尔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当然,这一提议被祝闻祈毫不留情地否决了:“你要是穿道袍出去,及冠礼也不用准备了,咱俩一人准备个碗下山乞讨得了。”
道袍已经被浆洗发白,一看就已经穿了许多年头。之前不管祝闻祈怎么劝,娄危始终岿然不动,死活不愿意换。
祝闻祈拗不过他,只能随他去。
毕竟祝闻祈自己也懒得换新的。
此刻,娄危对上祝闻祈坚定的眼神,抿着唇不说话,试图用眼神让祝闻祈知难而退。
窗外漆黑如墨,殿内点着一烛昏黄火光,微风吹过的时候,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摇曳。
祝闻祈整个人被笼罩在模糊的光线当中,轮廓柔和下来,眼睛却依旧明亮,映出一线烛火。
他和三年前变化不大,只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明明每日糕点小食不停,人却更加清瘦了,连带着长袍下变得有些空空荡荡。譬如此刻,祝闻祈的腰带还松松垮垮地挂在腰间,一点儿也不合身。
半晌后,娄危率先挪开了视线。
“……我换。”
虽然不明白这场“拉锯战”是怎么获得胜利的,但祝闻祈还是喜滋滋地回到窗前,将木桌上提前做好的衣裳扔给娄危:“诺,穿上。”
娄危一把接过,转身准备去偏殿换衣服。
“你要去哪儿?”祝闻祈喊住他。
娄危动作一顿:“去换衣服。”
祝闻祈语气惊奇:“什么毛病?还非要避着我换?”
娄危实在忍无可忍,转身面朝祝闻祈:“你……”
“就在这儿换,”祝闻祈语气斩钉截铁,下了最后通告,“被我看两眼能少块肉还是怎么着。”
“还是说你害羞?”后知后觉地,祝闻祈意识到这点。
娄危无话可说。
祝闻祈眨了眨眼,一时间无言。
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
娄危没和祝闻祈多计较。他深呼吸几次,转过身,背对着祝闻祈开始换衣服。
外衣一件件脱下,最后露出劲瘦有力的后背,能看出训练的痕迹。
祝闻祈盯着看了半天,最后下了结论:比他之前刷到的健身博主肌肉好看。
娄危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套上里衣外衣,将扣子一件件扣好,最后转身——和祝闻祈的目光相对。
他后退一步,先一步错开目光,开口时甚至显得有些卡壳:“……你看什么?”
祝闻祈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木桌上,听娄危这么说,干脆从桌面上跳下来,再次走到娄危跟前,伸手要去给娄危系腰带:“你腰带系反了。”
熟悉的雪松冷香再次袭来,娄危呼吸一滞,摁住祝闻祈的手:“不用。”
祝闻祈头都不抬,一把拍掉娄危捣乱的手,不由分说将腰带扯下,绕后重新开始系:“闭嘴,等你弄好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若有若无的触感划过布料,娄危整个人紧绷起来,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了。
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娄危不自然地仰起头,开始没话找话:“你请了谁来?”
“门派里那几名长老,还有和你关系不错的同窗,”祝闻祈一个个数着,目光专注,“掌门说他有事来不了,让我把礼物代为转交给你。”
娄危沉默片刻,开口:“其实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及冠礼而已,凡人因寿命短暂才会注重这样或那样的仪式,修士活得和千年王八一般长短,仪式就显得多余起来
祝闻祈给腰带打蝴蝶结的手一顿,最后还是系了个最简单的结,抬头看向娄危:“正是因为修行路漫漫,才要给这条路上留点值得纪念的回忆。”
说话的时候,他语气平静,目光一瞬不移地注视着娄危。
娄危张口,半晌无言。
祝闻祈突然道:“还有一点。”
“你说。”
“能不能别往上窜了?”
娄危:“?”
祝闻祈退后一步,捂着后颈呲牙咧嘴:“每次抬头跟你说话很累的,再高点就得举个喇叭了。”
三年时间悄无声息地过去,娄危也越长越高。祝闻祈目测了下,现在大概是他微微踮脚,可以像马里奥顶方块那样顶到娄危的下巴。
拉开距离之后,娄危神色明显放松下来,扬了扬眉道:“你也可以随身带个小板凳。”
祝闻祈:“……”
算了,杀人犯法。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在脑海中对了一遍及冠礼要走的流程,将娄危推了出去:“闲得没事儿干就出去等人,没叫你不许来烦我。”
片刻后,门重新被合上,殿内陷入安静当中。
祝闻祈长出一口气,整个人软趴趴地摊在桌上,想在仪式开始前再补会儿觉。
手指朝外一伸,却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
祝闻祈迷迷糊糊地睁眼,桌上安静摆放着的桂花酥酪映入眼帘。
他盯着看了许久,半晌没反应过来为什么会有碗酥酪放在这里。祝闻祈慢吞吞地坐起来,将酥酪拿过来,舀出一勺,放入口中——
还是那个味道。
致死量的糖霜,大抵是夏天的原因,上面还点缀了几片薄荷,咽下去的时候口腔内都会弥漫着一丝清凉。
吃完酥酪后,祝闻祈总算彻底清醒了,他整理了下衣服,见时间差不多了,起身朝着殿外走去。
已经有几人稀稀拉拉地走进来,祝闻祈扬起一贯的笑容,开始挨个招呼到来的人。
林沐同来得还算早,将贺礼递给娄危:“诺,给你的。”
娄危像执行固定程序一样开始客气:“林长老不必……”
林沐同没好气地打断他:“得了,你师父说我敢不带东西就来,就要半夜把我殿前灵植全部用开水浇死。”
娄危被这话一噎,林沐同趁着娄危宕机,将贺礼塞到他怀里:“和祝闻祈说一声我先走了,你记得明日来学堂一趟。”
娄危点点头,目送着林沐同远去。
叶知秋后脚也来了,没说多余的话,将贺礼往娄危怀里一塞,点头示意后便离开了。
一上午,娄危陆陆续续收到十几份贺礼,祝闻祈笑眯眯地全部替他收下。等各类繁杂仪式结束,娄危举办完及冠礼后,已经到了晚上。
将所有人送走后,祝闻祈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觉整个人都头昏脑涨的:“太累了……”
他喃喃道:“还好也就这一次,还好穿过来的时候原主已经过了二十岁……”
娄危正在整理今天收到的贺礼,闻言看向祝闻祈的方向:“怎么了?”
祝闻祈打住碎碎念,从地上爬了起来:“没事儿,当我没说。”
贺礼层层堆成了一座小山,大大小小错落有致,祝闻祈和娄危开始分工拆贺礼。
林沐同送的是一本剑法,叶知秋送的是精进修为的丹药,掌门一早交给祝闻祈的,则是一张山下的地图。
祝闻祈解释道:“掌门说看你这几年废寝忘食,用功太过,若是有时间不如去山下逛逛。”
娄危点点头,并未多言。
所有人的贺礼拆完后,娄危依旧站在原地没动。
小吉去收拾宴席了,殿内现在只剩下他们二人。
夜色如墨,黯淡月光从窗外洒下。
祝闻祈不用猜就知道娄危在想什么,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怎么了?”
娄危抿唇,半晌才开口:“你的呢?”
祝闻祈明知顾问:“什么我的?”
他目光澄澈地看向娄危,娄危偏转目光,若无其事道:“……没什么。”
“明日还要去学堂,我先走了。”
说着,便要离开。
祝闻祈伸手拉住娄危,另一只手从拆贺礼时就始终背在身后。
他眼中笑意璀璨,月光在他眼中碎成千万片,流光溢彩间,仿佛要将人溺毙其中。
“晏濯,意为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这个表字,你可喜欢?”
娄危定定地注视着祝闻祈,心跳忽地错了一拍。
第47章
“喜欢。”娄危回答时, 显得相当认真。
祝闻祈眼中笑意不减:“那就好,还有点别的东西要给你……”
“非常喜欢。”
祝闻祈愣怔片刻,心底泛起一丝古怪的感觉, 背在身后的手下意识攥紧了贺礼:“我还没说是什么。”
窗外月光如水, 斜斜洒在两人身上, 模糊了两人的轮廓,只能看清彼此的眼睛。
“我知道。”
一时片刻间, 娄危没有再开口, 只是那样看着他,眼底情绪不明。
安静气氛中, 祝闻祈咽了咽口水。背在身后的手蜷缩片刻,随后又意识到自己这份紧张来得无缘无故,又松开力道, 将贺礼外面包着的那层纸抓得皱皱巴巴的。
到底在紧张什么?
他在心底默默吐槽,先一步错开视线,试图打破这份诡异的寂静。
祝闻祈伸出手,贺礼外面那层纸上还能看见清晰的被手汗打湿的印痕,以及大小不一的褶皱, 看起来像随手包住的一样。
“……它原来不长这样。”祝闻祈憋了半天, 最后也只憋出来这么一句。
像是拿着个烫手山芋一样,祝闻祈只想赶紧跳过这一环节。
“诺,你自己拆。”
祝闻祈伸出的手停滞在半空, 贺礼坠得手腕发酸, 娄危没动,只是定定地注视着祝闻祈:“你来。”
“你最近到底怎么了,”祝闻祈开口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心里只想着让这种诡异气氛赶紧过去, “总是莫名其妙的。”
“有吗?”娄危语气平静,并未去看贺礼。
“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计较。”祝闻祈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一边将贺礼上漂亮的蝴蝶结解开——是一本古帖。
娄危目光落在上面,眼底闪过一丝疑惑:“这是什么?”
古帖,顾名思义已经有了一定年头,纸张边缘泛黄,墨水也褪了色,但上面的字依旧清晰可见。除了古帖外,旁边还摆了两支上好的毛笔。
见娄危的注意力总算被转移,祝闻祈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拿起毛笔,得意洋洋地在手上转了起来:“表字都给你取好了,接下来就该好好练字了。”
娄危沉默片刻,开口时驴唇不对马嘴:“第一次见。”
“什么?”祝闻祈没听清,手上动作不停,手指一个不稳,笔从指尖飞了出去。
草!
那可是他攒了三年的私房钱!
娄危身体不动,伸手接住飞来的“横祸”。
“失误,失误。”祝闻祈尬笑一声,擦去额角并不存在的汗。他距离上课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连转笔的肌肉记忆都掉了不少。
娄危并没多说话,试着在手中转了一圈,同样复刻了祝闻祈的失误,果不其然“咣当”一声,毛笔直直掉了下去。
在娄危转笔的那一刻祝闻祈就预想到了这个结果,他在心底惨叫一声,手疾眼快火速从地上捞起毛笔,心疼地拍了拍笔杆上面的灰:“很贵的,摔坏了把咱俩割腰子卖了都赔不起。”
三年的私房钱付之一炬,现在他一个子儿都不剩,说不定下山做任务还得自己化缘。
娄危无语道:“那你刚才转什么?”
祝闻祈挺直腰杆,理直气壮:“我转是因为知道摔了你能接住,你转我又接不住。”
娄危:“……”
“你要是真想学,用别的。”说起这个的时候,祝闻祈来了兴致,从桌几前翻出两支已经写秃了的毛笔,顺手扔给娄危一支。
娄危盯着手里的毛笔看了半天,抬头去看祝闻祈:“你从哪儿学来的?”
话音刚落,祝闻祈转笔的手一顿,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暴露了什么。他开口胡编乱造:“是我们家乡那儿的习俗,每个人从一出生就无师自通学会了转笔,以此类推,只要手里有个杆状物,都会忍不住转来转去……”
“我怎么从未听说过?”娄危半信半疑。
祝闻祈伸手把娄危推到桌几前,说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正常啦,这种习俗还会像病毒一样向外扩散,族长的毕生所愿就是让所有人都学会转笔。”
娄危:“……”总觉得是在糊弄他。
苦于没有证据,娄危只得作罢,坐在桌前乖乖跟着祝闻祈学转笔。
……
第二日,娄危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到学堂的时候,把林沐同吓了一大跳。
林沐同上上下下扫视了娄危一番后,对黑眼圈做出了重大评价:“昨天及冠礼,祝闻祈逼着你练了一晚上剑法?”
虽说那本剑法确实难寻,但也不至于这么着急就开始学吧?
想到这点的时候,林沐同的眼神中带了一丝同情。
太惨了。
娄危本想开口,又回想起昨晚地面上好几根摔坏了的毛笔,沉默片刻后,干脆放弃了解释:“嗯。”
林沐同“啧啧”两声,摇头叹息,顺手拍了拍娄危的肩膀:“看在你帮忙的份儿上,下次祝闻祈再来我殿里偷偷搬运灵植,给他额外加一道雷电咒。”
娄危没再多言,决定晚上回去的时候让祝闻祈这两天先远离林沐同的住所。他点了点头,走进学堂当中。
位置还是原来的位置,当初的同窗却已经走了差不多。除去葛安和另一名弟子成功升为内门弟子外,基本都各回各的门派,或者在外门驻扎下,兜售些零零碎碎的符咒法物等等。
坐在位置上的时候,肩膀被人拍了下。
娄危回头,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我的亲娘嘞,谁半夜偷偷溜进你房间给了你两拳,”来人“啧啧”道,开口时还带着点遗憾,“怎么只在眼窝上打了两下?”
娄危像是早已习惯,语气波澜不惊:“介绍给你认识下?”
来人被他一噎,挪开目光:“哈哈……那倒也不必。”他装作一副很忙的样子,左晃晃腿,右拨弄拨弄窗沿上的灵植。
那灵植已经半蔫不蔫,叶子垂垂落下,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
娄危气定神闲地看了会儿热闹,在林开霁拽掉最后一片叶子后,悠悠开口:“林开霁,这是林长老的灵植。”
林开霁的表情僵硬片刻,低头看了眼七零八落的叶子,思考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还是最后一盆。”娄危不忘补刀。
林开霁:“……”
这下林开霁彻底蔫了,慢吞吞地挪回自己的位置上,表情凝重,仰天开始思考人生。
“你说,如果我把我们合欢宗里长得最漂亮的师弟给林长老抓过来,是否还能有一线生机?”
“别想了,”娄危毫不留情地打破了林开霁的幻想,“连续留级两年,林长老没暗杀你已经是网开一面。不如先想想怎么通过考核。”
林开霁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那还不如洗干净让林长老把我送到归西算了。”
学堂内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时辰还未到,便有一个人看见娄危后眼睛一亮,凑了过来:“娄师兄!早上好啊。”
娄危点头示意,并不多闲聊,从笔帘中抽出毛笔:“什么问题?”
来人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嘿嘿一笑道:“昨日林长老布置的法阵图没画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每一步都是跟着临摹图画的,最后却没有效果。”
说着,从袖口中掏出了卷轴,放在娄危面前。
娄危随意扫了眼,约莫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就用笔杆指出错误:“这里,画的有问题。”
被圈起的地方忘记了收口,导致整张法阵图都作废了。
他挽起袖子,在空白的纸张上重新画了张示意图,而后放下笔:“照着这个画。”
来人一拍脑袋,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大抵是过于兴奋的原因,那名弟子兴致冲冲地想要提笔去改,一摸袖子却是空空如也——忘记拿了。
平日里娄危虽然总是板着脸,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对他们的问题却是有问必答,无论多么简单的问题,从来不会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大抵是娄危一向大度,那名弟子也没多想,伸手去拿笔袋里的毛笔:“娄师兄,借我根笔……”
“不行。”娄危回答地斩钉截铁。
他抬眼看向那人,眼神平静。
虽没有显露出一分一毫的不悦,却忍不住让人为之瑟缩,那名弟子瞬间僵在原地,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了。
气氛一时间凝固住了,随着时间的延长,这种安静以娄危为中心,逐渐朝外蔓延。
剩余几名弟子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目光朝着这边看过来。
林开霁将打了一半的哈欠咽了回去,眨了眨眼,头一次见到娄危如此不近人情。
娄危面不改色,只是指了指桌面上摆放着的,已经秃了毛的毛笔道:“用这个。”
话音落下,那名心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弟子心也落回肚子里,却也不敢再去拿,只是小声怯懦道:“谢谢娄师兄,那我先回去了。”
说完,灰溜溜地离开了。
娄危目送着他离开,也没再说什么,低头继续自己还没做完的事情。
这一小插曲很快就被众人抛之脑后,安静片刻后,又开始各自做各自的事。
林开霁目瞪口呆,半晌才结结巴巴开口:“娄兄,谢这几年不杀之恩……”
娄危头也不抬:“滚。”
“……说真的,这玩意儿是不是对你很重要?”纠结半天后,林开霁还是没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开口发问。
娄危沉默几秒,没答话,只是将笔帘收起。
不知何时,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雨丝从窗外飘了进来,带起一阵凉意。
学堂中嘈杂声渐渐变小,陷入安静当中。
本以为娄危不会再回答,林开霁只好作罢,坐回原位准备上课。
良久之后,林开霁却听见娄危突然开口。
“他送的。”
第48章
林开霁一怔, 没听懂娄危说的“他”是谁。
还没等他追问,眼角余光便瞥到一个人影。
窗外雨雾弥漫,来人打着一把伞, 静静站在小雨当中。伞遮住了来人的大半张脸, 只露出下半张脸, 和修长白皙的脖颈。
在阴雨连绵时分,视野中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 唯有来人鼻背上那颗小痣变得更加显眼, 嘴角挂着笑意,像是无边无际水墨画中唯一的一点墨。
林开霁嘴微微张着, 外界的纷纷扰扰此刻全被他抛之脑后。
忽地,那美人伸出手,指节“叩叩”两声敲在窗户上。
清脆声响让林开霁瞬间回神, 他眨了眨眼,看见窗外的美人无声地开口。
勉强辨认了半天,看口型……是在说“找娄危”?
林开霁显然还有些晕晕乎乎的,伸手去拍娄危时显得像是喝醉了酒:“……外面有人找你。”
娄危顺着林开霁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落在窗外打着伞的祝闻祈身上。
他四下看了眼, 见学堂弟子们都在认认真真补林沐同布置的作业, 站起身出门去找祝闻祈。
明明是早春时节,祝闻祈却穿得单薄,只套了一层外袍就来找他, 甚至能看到衣衫下凸起的蝴蝶骨。
伸在外面的手被冻得通红, 祝闻祈见娄危出来了,干脆收伞,探头朝学堂里去看:“还没上课吧?进去说。”
娄危一边侧身让祝闻祈进去,一边皱眉:“时间隔得太久, 你是不是忘了上次怎么感染的风寒?”
祝闻祈眼也不抬,伸手用扇柄朝着娄危头顶不轻不重地敲了下:“管这么多,没大没小。”
林沐同看见他来,眼神相当警惕:“你来干什么?掌门不是让你下月再过来教学?”
“再问就半夜把你灵植全拔了,”祝闻祈被问得烦不胜烦,收伞时抖了一地的水,忍不住小声嘀咕,“怎么一个两个都婆婆妈妈的?”
“有事来找你,难道忍心让我站在外面淋雨?”祝闻祈将伞放在一边,对林沐同的白眼熟视无睹,抬眼看向娄危。
娄危并不顺着他的话说:“传音咒,避雨符,随便用一个,你都不至于在外面淋雨。”
这两年祝闻祈使用灵力的时候越来越少,有时候明明使用法决能事半功倍,却死活不愿意用,固执地遵循着最原始的方式,像个凡人。
“不重要。”祝闻祈熟练地岔开话题,目光巡视一圈后,在娄危座位旁边找到了一个空位。
他径直走过去,在空位上坐下,而后朝着娄危抬了抬下巴:“过来坐这儿,说完我就走了。”
说完,余光才瞥见有个人一直在看他。
祝闻祈回头,发现正是帮他传话的那个弟子。
按照大众审美来说,林开霁是漂亮的。桃花眼似笑非笑,唇角弯着好看的弧度——总而言之,看起来人畜无害。
所以祝闻祈也对着他笑了下,点头示意:“谢了。”
林开霁呆呆地,半晌才反应过来,疯狂摇头摆手:“没事没事,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朝这边走来的娄危自然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他奇怪地看了眼林开霁,不明白一向嬉皮笑脸的人怎么到了祝闻祈面前瞬间温良了下来。
约莫还有一刻钟的时间便要上课,娄危不再多言,单刀直入发问:“什么事?”
祝闻祈说的时候收起了一贯的笑意,久违地显得有些严肃:“比武大会有线索了。”
一大早掌门就将他喊到了议事殿,絮絮叨叨扯了一大堆之后,在祝闻祈委婉表达找他到底什么事情的时候,才终于将实情托出。
三年来,无华山一直没放弃追查真相,魔物的尸体一直被好好地保存在门派内,无数能人异士不分日夜地研究,终于在昨晚发现了异常。
那魔物并非是天生的,而是后天由十几种魔物融合在一起诞生的,因其外形诡异恐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十几颗妖丹从魔物体内刨出,找到了人为的痕迹。
得知消息的瞬间,无华山的掌门便飞书传消息给各门派,玄霜派因为物理距离远,是最后才收到信件的。
而那十几种魔物全都罕见异常,散落在世界各处——若是能深入各个魔窝进行搜寻,说不定能找到当年事情的真相。
祝闻祈说完后,娄危愣怔片刻,随后回答道:“掌门让你我二人去?”
“正是,”祝闻祈点点头,“林沐同还要给学堂弟子上课,叶知秋尚且走不开,所以安排你我前去。”
翻译成人话,就是门派里只有他们两个是闲人,反正无事可做,不如去找找当年的真相。
“知道了。”娄危思索片刻后,将桌面上的东西收起,准备跟着祝闻祈离开。
“等一下。”祝闻祈喊住他,正色道。
娄危停下动作,等祝闻祈继续说完。
祝闻祈郑重其事地朝着娄危勾了勾手,示意他靠近点。
僵持片刻后,祝闻祈依旧没有要退缩的意思,娄危只得作罢,侧身拉近了和祝闻祈的距离。
祝闻祈左右看了看,确认四下无人在意后,才悄悄凑在娄危耳边,小声道:“林沐同是不是又给他那破地方加禁制了?我刚才过来的时候听见了。”
娄危:“……”
他拉开距离,狐疑地看了眼祝闻祈:“就这些?”
祝闻祈一本正经:“是啊。”
要是真的,今晚就不去白白挨雷劈了。
只是拿林沐同两盆灵植而已,怎的把他当成贼一样防?
他在心底默默吐槽,娄危一眼便看穿了祝闻祈的想法,毫不留情地指了出来:“这几年你累计连蒙带骗,连偷带拐拿走林长老148盆灵植,养死147盆,林长老加固了17次法阵,都没有一枝灵植逃过你的黑手。”
期间林沐同找他告了17次状,都以失败告终。
祝闻祈理直气壮地反驳道:“那不是还有一盆活着吗!”
娄危手一指,指向了窗沿上刚秃不久的灵植:“最后一盆在这儿。”
祝闻祈:“……”
他盯着那盆灵植看了半天,开始思考要不要让小吉在殿门上再加一把锁。
加锁好像也没什么用,不如干脆先在娄危的偏殿打两天地铺,等林沐同气消了再偷偷回去。
想好生存方案后,祝闻祈松了口气,而后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对,我送过来的时候它确实是蔫了,但也没秃成这样。”
再去看灵植的时候,窗沿上东一片西一片的叶子就显得更加可疑。他只是养一盆死一盆,却从来不会故意去拽掉灵植的叶片。
祝闻祈拍案而起:“谁干的!”
娄危双手抱胸,朝着林开霁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去问他吧。”
祝闻祈幽幽地转过头,和林开霁对上视线。
林开霁脸憋得通红,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别的。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脑子里还在想这叫不出名字的美人连生气都这么好看。
祝闻祈显然不会知道林开霁的心路历程,见是帮他传话的弟子,又重新坐了回去,慢吞吞道:“哦,是你啊。”
算了,人不能恩将仇报。
纠结了半天,祝闻祈还是决定做个双重保险,让小吉先在殿门上重新挂两把锁,以及……
他站起身,随口对着娄危道:“先不急着收拾,回去再商议。今晚别锁门,我去你殿里打地铺。”
说完,转身便准备离开学堂。
娄危已经习惯了祝闻祈时不时来他这里避难,全程面色不改,点头便算是礼貌地让祝闻祈滚蛋。
直到祝闻祈的身影逐渐消失,他收回目光,扭头和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的林开霁对上目光。
林开霁还没从冲击当中回过神来,说话时有些结结巴巴的:“你们……你……他……这是……”
娄危这才后知后觉刚才的对话很难让人不多想,开口解释:“你想多了。”
娄危语气平静,神情不似作伪。见状,林开霁才长长地出了口气,拍了拍胸口道:“那就行。”
说完,还是没忍住该死的好奇心,用笔杆戳了戳娄危:“诶,他是谁啊?怎么从来没见过?”
长成这样的,他如果见过绝对不会忘记。
娄危瞥了眼林开霁,眼神淡淡:“你不认识他?”
林开霁说得相当夸张:“玄霜派上上下下几万号人,我哪能每个人都认识?”
娄危一边收拾桌面上的东西,一边回答道:“祝闻祈,一开始林长老说的收徒长老之一。”
林开霁傻了。
他看了看娄危,又转头去看外面,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
“他他他他他就是祝闻祈!?”
娄危看了他一眼:“有什么问题?”
林开霁张目结舌,半晌才吞吞吐吐道:“……没想到这么年轻。”
看起来一点架子都没有,他还以为是某个长老座下的大弟子。
心底的那点小火苗在知道美人真实身份后被浇了个彻彻底底,林开霁和窗沿上那盆灵植一起蔫了,趴在桌子上,为自己还没开始就结束的暗恋默哀。
“唉……”
娄危并不理睬,拿起桌几上的竹筒灌了几口水。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林开霁忽地抬起头:“说真的,看你们举止那么亲密,一开始还以为祝长老是你的道侣呢……”
“咳咳咳!”娄危猛地咳嗽起来,竹筒里的水跟着洒了一地,面色通红,连带上了耳朵。
过了有半刻钟之久,娄危才缓了过来,林开霁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半晌,娄危才开口,语气平静。
“你觉得呢?”
第49章
祝闻祈不急不缓地咽下最后一口酥酪, 还没来得及擦去嘴边的酥酪渣,门“吱呀”一声,应声而开。
他抬起头, 和走进来的娄危对上目光。明明还是一副扑克脸, 祝闻祈却莫名觉得娄危心情不错。
定定注视娄危半晌后, 祝闻祈放下碗,站起身:“你家里的事情有线索了吗?”
“没有。为什么这么说?”娄危随口回答, 将门后挂着的佩剑取了下来。
祝闻祈摸着下巴沉思良久, 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因为你看起来心情很好?”
据他周密的观察,娄危嘴角比平常上扬了一个像素点。
闻言, 娄危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脸侧,将嘴角压得平直:“有吗?”
祝闻祈眨了眨眼,许久才开口道:“那可能是我出现幻觉了吧。”
经过三年的不懈努力, 娄危头顶的好感度在一年前迈过40大关,而后便停滞在原地,偶有涨跌,但始终保持在50上下。系统不再报告好感度的变化,只说娄危对他某项未知数值始终在稳定上升。
他旁敲侧击过好几次, 系统只说这项数值并不是负面的, 其余的事情自己也不清楚。除此之外,还告诉他可以先一步选定好离开的日期,等好感度稳定在60不变时就算完成任务, 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了。
得知这一消息后, 祝闻祈思索良久,最后决定把敲定日期这件事往后推一推。怎么说也是朝夕共处了三年多的时间,他想替娄危找见当初灭他满门的凶手,让娄危亲自报仇, 便算是圆满,没什么遗憾。
系统也应他所愿,布置的最后一项任务便是帮助娄危找到真相。
至于奖励,就是让祝闻祈回到现实世界。
祝闻祈曾经试图讨价还价,问系统能不能让他在现实世界中升职加薪,被系统无情拒绝。
回想起系统的冷酷时,祝闻祈暗自摇头叹息。而后他开口道:“任务地点在合欢宗后山,你们学堂里是不是有个人就在合欢宗门下?”
闻言,娄危动作一顿,装作若无其事道:“是。”
“你去问问他能不能带我们前往合欢宗,虽说掌门已经送信到合欢宗,但合欢宗掌门不一定有空闲。找个人带路,多少能节省些时间。”
祝闻祈絮絮叨叨地安排着,不忘看了眼桌上摆放着的古帖,毫不犹豫将古帖塞到娄危的储物袋里。
娄危安静片刻,将剑放回剑鞘当中,并未去看祝闻祈,只是垂着眼,目光落在窗沿处的绿萝。
清晨那场雨来临时,木窗并未被合上。绿萝上挂着露珠,看起来苍翠欲滴。
灵植被祝闻祈祸害了个干干净净,普通的植物反而被他养得很好。半年的时间过去,依然是一副生机盎然的样子。
半晌没等到娄危的回答,祝闻祈停下收拾的动作,将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听到了吗?”
安静当中,只能听见从屋檐垂落下去的雨滴声。
滴答,滴答。
还是无人应答。祝闻祈蹙眉,扭头看向娄危所在的位置:“娄危?”
娄危目光依旧放在那盆绿萝上,伸手将露珠轻轻刮了下去。
“想让他带你到合欢宗?”
不知从何时起,娄危说话总是半遮半掩,欲语还休,蹦出来的所有话都没头没尾,让人误会。
祝闻祈楞了下,耐心地和娄危解释:“是为了节省时间,没头苍蝇似的在合欢宗里乱转,只会拖延我们的进度。”
话音刚落,便见娄危头顶的好感度掉了一格。
“你还想在合欢宗里乱转?”娄危揪住绿萝的叶子,在手上绕了一圈,稍一用力,就拽了下来。
祝闻祈:“?”
断章取义——出自《不要断章取义》。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反复在心里告诫自己杀人犯法,才忍住没上去给娄危一拳。
“是为了节省时间。”
“是想让他带着你在合欢宗乱转?”
祝闻祈:“???”
他说的话有那么难懂吗??
火气噌噌往上冒,祝闻祈好看的眉头皱在一起:“你不愿意问就直说,不劳您大驾,我亲自去找林沐同。”
他“砰”地一声将储物袋扔在桌子上,任凭丹药散落了一地,毫不犹豫地准备离开。
娄危总算停下拽叶子的手,抬眼去看怒气冲冲的祝闻祈,语气平静无波:“怎么不直接去找林开霁?他一定乐意替你效劳。”
听见这话时,祝闻祈停了下来,站在与娄危相隔不到一尺的地方,和娄危对上目光。
“林开霁是谁?”祝闻祈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娄危愣怔片刻。
“你不认识他?”
祝闻祈反问道:“学堂弟子人那么多,我要各个都认识吗?”
夹枪带棒的话一出,娄危头顶的好感度又涨了回去。
“……就是坐我后面的那个。”娄危握拳在嘴边轻咳一声,默默将拽下的叶子放回绿萝的盆里。
祝闻祈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但今早跟他说话时反应慢慢的,人看起来也有点呆……靠得住吗?”
娄危压下嘴角不甚明显的笑意:“靠得住,我现在去找他说。”
态度转变得突如其来,祝闻祈一头雾水,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通娄危,也没看出来被鬼附身的痕迹,只好不情不愿地回答道:“记得早点回来。”
娄危点点头,将自己的佩剑挂在腰间,转身离开了。
直到窗沿旁被空了出来,祝闻祈的目光才捕捉到那盆已经被娄危揪得半蔫不蔫的绿萝上。
他的吊兰……悉心养护了这么久……
祝闻祈神情呆滞,视线扫过殿内所及之处——灵植毫无疑问,无一生还;人间常见的植物也搜刮了个遍,死的死蔫的蔫,只剩下这盆好养活的吊兰。
“娄!!危!!!!!”
……
在山脚处集合的时候,祝闻祈面无表情地盯着娄危,一句话也不说。
娄危神态自若,甚至还开口问发生了什么事。
祝闻祈冷哼一声,半眯着眼:“再买一盆吊兰,或者给翠花偿命,你选一个。”
“它叫翠花?”娄危扬了扬眉。
祝闻祈咬牙切齿:“翠花泉下有知,半夜一定偷偷把你的剑谱全撕了!”
娄危好心解释道:“你养的那叫绿萝,翠花泉下有知,知道你把它认成了吊兰吗?”
祝闻祈惊愕道:“你还敢狡辩!”
娄危:“……”算了,和这种养什么都养不活的人说不通。
战争一触即发,林开霁本来是奔着和美人拉近关系才来的。然而在看见祝闻祈一副要和娄危决一死战的神情后,准备了一麻袋的骚话卡了壳,默默缩在角落,祈祷两人的战火不要波及到他身上。
娄危倒是神态自若,转移了话题:“人给你带来了。”
说着,扬起下巴点了点角落的位置。
祝闻祈顺着娄危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才意识到角落缩了个人。
那天见到的漂亮小弟子正眼观鼻鼻观心,嘴里还在絮絮叨叨“天下太平”一类的话。
祝闻祈眨了眨眼,慢吞吞道:“原来你在。”
早知道就不和娄危废话那么多了。
林开霁突然间被搭话,像是被惊动的小狐狸一样猛地抬起头,尬笑两声:“哈哈……是我的不对。”
在外人面前,祝闻祈一向不愿意将战火波及到他人身上,即使有心继续和娄危吵嘴下去,也只好停下,努力扯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实在抱歉,耽搁了你的时间。”
林开霁疯狂摆手:“不不不,为祝长老做事是我的荣幸!”
回到门派的时候,那些一直嘲笑他找不见道侣的师兄师姐,看见祝闻祈一定会大吃一惊!
祝闻祈朝他笑了笑,相当顺手地在林开霁头上摸了两把:“走吧,还得麻烦你帮我们二人带路。”
林开霁“腾”一下从脖颈红到脸颊,整个人看起来像煮熟的虾子,同手同脚地走在前面。
祝闻祈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林开霁的背影,没注意到娄危看他的眼神。
回过神来时,身体已经被一小片阴影笼罩。
他抬起头,对上娄危的眼神。
娄危面色不变,眼神沉静,只是头顶下降的两个好感度出卖了他的心情。
“在想什么?”开口时,娄危显得分外平静。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半寸,近到连空气都无法在空隙中流通——一般来说,这个距离,不是要打架,就是要亲嘴。
而这个角度下,娄危只要低下头,甚至能看清祝闻祈嘴角上的酥酪渣。
祝闻祈无知无觉,沉思半晌,而后突然开口:“头低下来。”
娄危愣怔片刻,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什么?”
没有多余的废话,祝闻祈干脆踮起脚,一只手摁在娄危的肩膀上用来稳定,另一只手狠狠在娄危头上撸了两把。
做完这一切之后,祝闻祈拍了拍手,相当严谨地下了结论:“手感没你的好。”
林开霁脑袋有点扁,摸起来像是突然碰到了悬崖峭壁然后刹车,戛然而止的感觉不太好。
而娄危的就很好说了,头骨够圆,头发够顺,一把撸下去相当有满足感。
娄危缓缓眨了下眼,头顶的好感值又默默涨了回去,还附赠了三点好感值。
见状,祝闻祈趁机勒索:“赔我十盆吊兰,不然我让翠花半夜去索你的命!”
娄危回过神来,随口纠正道:“翠花是绿萝。”
“……我不管!反正得赔我十盆吊兰,以缓解丧子之痛!”
“再加十盆绿萝,晚上别让小吉偷偷往我这儿放加了盐的酥酪。”
“成交!”
第50章
为了防止自己形成奇怪的肌肉记忆, 以至于在回到现实后捅出什么乱子,祝闻祈已经有约莫半年的时间没御剑飞行过。他在玄霜派山脚软磨硬泡娄危许久,才勉强上了娄危的剑。
刚升起不久, 祝闻祈一低头, 就能看见云雾之下已经缩成黑点大小的村庄, 和细如血管的大江大河。
见状,他下意识抱紧娄危, 说话时嘴唇都在颤抖:“你就不能——飞——慢点吗——”
两人距离相当之近, 祝闻祈甚至能数清娄危有多少根睫毛。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风太大,娄危面无表情, 像是一个字也没听到一样,反而加快了速度。
草草草草草!
凌乱的气流下,剑不住地剧烈摇晃着, 稍不注意就可能从万丈高空上摔下去。祝闻祈整个人紧紧贴在娄危身上,双手死死搂住娄危,双眼紧闭,面色苍白:“你能——不能——慢——一点——”
大抵风还是太大,娄危并未有所回应, 只是一只手抱紧了祝闻祈的腰, 另一只手趁祝闻祈不注意,掐了个法决,让脚下的剑飞得更快了。
于是原本要两日的路程, 三人仅花了不到一日, 便抵达了合欢宗。
刚下了剑,祝闻祈便跌跌撞撞跑到一棵树旁,对着树根干呕了起来。
娄危罕见地展现出一丝人性,跟了上去, 轻轻拍他的背。
“你等着……呕……现在新仇旧恨一起算,我和翠花……呕……都不会放过你的……”
祝闻祈一边呕一边小声骂娄危,决心以后坚决不上娄危的剑。呕了半天,感觉自己把胆汁都要吐出来了。低头一看,除了点酸水以外,什么都没吐出来。
他扶着树缓缓起身,长出一口气。还没等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娄危便站在他面前。极其自然地伸手,擦去了他嘴角的口涎。
粗糙指腹在唇角留下的触感挥之不去,祝闻祈脸“腾”一下红了。
大脑瞬间变得空白,祝闻祈盯着娄危“你你你你”了半天,舌头都跟着打结了,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娄危神态自若,气定神闲,垂下的手不急不慢地捻着指腹上残余的口涎,恰好能让祝闻祈看得一清二楚。
林开霁跟在他们身后跳下了剑,见两人聚在树下不知道在做什么,上前走了两步,疑惑开口:“发生什么事了吗?”
像是受了惊一般,祝闻祈火速转过身,将娄危挡在自己身后,望天望地开始编瞎话:“没事,没事,贵门派种的树可真不错……”
娄危眼底笑意一闪而过,任由祝闻祈胡说八道,也不反驳。
这种话自然只能骗到心思单纯的林开霁,他“嘿嘿”笑了两声,颇为兴奋地开始朝着两人介绍:“这儿就是我们门派!娄兄和祝长老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合欢宗门口有不少弟子正在忙碌,来来往往,无一不是容貌昳丽,艳若桃李,走起来像是一阵轻柔的风。置身其中的人皆会不自觉放轻呼吸,以免惊动到这些仿若天上仙子的人。
林开霁站在他们前面,原本艳丽的容貌好像都黯淡了几分。
见林开霁没注意,祝闻祈暗自松了口气,滚烫的脸颊也缓缓降了温。
他看了眼林开霁,又看了眼他身后的人群,沉思片刻后,忍不住发问道:“你们合欢宗弟子都是这个风格?”
话音刚落,站在祝闻祈身后的娄危幽幽开口:“师尊喜欢这种类型的?”
祝闻祈:“……”
娄危这两天是不是鬼上身了?
怎么老是喜欢问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一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情,祝闻祈脸便再次滚烫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头也没回,恶狠狠地说道:“闭嘴,再废话就去给翠花陪葬。”
林开霁讪讪一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们合欢宗的弟子都比较在意外貌,毕竟找人双修除了看脸,就是看真刀实枪真功夫……”
“咳咳咳!!”祝闻祈突然昏天暗地地咳了起来,面色瞬间通红,连耳廓也染上了一层绯色。
面前之人从脖颈到脸侧全部染上一抹潮红,连眼尾都带起一点红意,眼底水光潋滟,不知道的还以为被非礼的是祝闻祈。
娄危扬眉,语气平淡:“师尊怎么无故呛到了?”
林开霁显然还在状态外,眨了眨眼,没听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别让我骂你……”祝闻祈捂着胸口缓了半天,朝着林开霁摆了摆手:“无妨,你继续说。”
林开霁茫然点头,半晌才慢吞吞地开口:“因为没和人双修过,师兄师姐都嫌弃我烂泥扶不上墙,平常都把我当成空气。”
说着,话锋突然一转,抬起头看向祝闻祈,眼睛亮晶晶的:“不过这次有祝长老陪同,我就可以狠狠嘲笑他们了!”
毕竟师兄师姐的道侣都没有祝长老好看!
原本一直在看戏的娄危终于站正了,手又开始无知无觉地敲起腰间别着的匕首:“你刚才说什么?”
明明是相当平淡的语气,祝闻祈却凭空听出了一丝淡淡的杀意。
虽不知这杀意到底是从何而来,但根据祝闻祈上次碰见娄危敲击匕首的场景,大脑瞬间拉响警报,启动了紧急预案——他一把拉过不在状态的林开霁,开始和泥:“既然已经到了合欢宗,小霁你带我们去见掌门可好?还有些事情需要和他商量。”
说着,搭着林开霁的肩膀往前走,心底悄悄松了口气:怎么感觉现在娄危才像反派?动不动喊打喊杀……怎么自己成了佛光普照众生的那个?
算了,反正都能加好感度,不能计较那么多。
娄危凝视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手还在无意识地敲击匕首,不知道在想什么。
……
合欢宗修建的相当气派,玉阶一路蜿蜒向上,两旁的树木被下了长青不衰的法咒,苍翠异常。来往弟子各个仙气缥缈,看起来像是身处仙境一般。
在看清祝闻祈的脸后,有不少弟子惊喜地和林开霁打招呼。
当然,也有一部分想要主动靠近娄危,娄危一记眼刀过去,周边生物除了祝闻祈和林开霁以外便全都灭绝了。
剩余弟子便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祝闻祈身上,并热情询问他如今在哪个门派,是剑修还是符修,有没有道侣……
祝闻祈嘴角抽搐了下,刚想使用敷衍大法将这些问题就糊弄过去,一旁的林开霁突然开口,语气骄傲:“这是玄霜派的祝长老!来找掌门商议要事,你们别想了,没机会的。”
“居然是长老!看起来完全不像!”
“祝长老若是不知道掌门住所在哪里,我可以带您过去!”
“怎么就不能想了!说不定祝长老和我深入接触后,发现我就是他命中注定的道侣呢。”
“祝长老看看我!我可以一夜双修七次而不虚脱,不信可以去看我们合欢宗的战力榜!”
“祝长老别听他的,选我选我,我对道侣一向温柔可亲,从不会做那提裤子走人的事情!”
祝闻祈:“……”合欢宗的民风太淳朴了,他有点招架不住。
一连串的问题劈头盖脸地砸下来,除非使用特殊手段,否则他们几个今天别想从这里走出去了。
纠结了半天,祝闻祈看了眼云淡风轻的娄危,和一个劲儿傻乐的林开霁,一咬牙,一闭眼,默默从林开霁身后平移到娄危后面,小手一指:“看到他们了吗?”
那些话娄危一字不差地收到了耳朵里,他面色不显,只是微微转头,去看祝闻祈:“怎么了?”
祝闻祈相当自然地拽着娄危的腰带,压低声音道:“只要突破这群人,咱们就能尽快见到掌门。”
娄危语气随意,并没有要动的意思:“这里面没有师尊喜欢的类型?”
祝闻祈:“……”
“一夜七次那个不行?”
“事后服务的也不喜欢?”
他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伸手,在娄危腰间狠狠掐了一把:“再不闭嘴,就把你的名字写在合欢宗什么狗屁战力榜上。”
娄危默默捂住了自己的腰,遵从祝闻祈的意愿,闭上了嘴,顺手抽出了腰间的剑。
林开霁还在乐呵呵地和别人唠嗑,直到眼角余光瞥到了熟悉的剑刃反射出来的寒光,身躯一震。
他迅速收敛了神色,重重地咳了两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伸手将莺莺燕燕全部推开,让出了一条道。
而后恭恭敬敬站在一边,朝着两人摆出了个“请”的手势:“娄兄,祝长老,这边请。”
娄危面不改色,顺着开出的道路向前走。祝闻祈眨了眨眼,看了眼一本正经的林开霁,和鸦雀无声的人群,心下了然——娄危肯定没少用这招威胁林开霁。
他朝着两侧人群礼貌一笑,而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两人的背影逐渐变小,最后缩成一个黑点时,人群才渐渐活泛起来。
“祝长老刚才是笑了吗?”
“笑了,绝对笑了,我看得一清二楚,他是冲着我这个方向笑的!”
“你放屁,明明是朝着我笑的!”
“是我!”
“明明是我!”
众人争论不休,半晌才想起来去问还没走的林开霁,扭头一看,发现早已经没了人影。
玉阶一眼望不到头,祝闻祈只是看了一眼,便有种想要昏过去的冲动。
这对吗?为什么每个门派都喜欢把台阶修得这么长?
有什么东西敲了敲他的手背,祝闻祈扭头,一根光滑笔直的木棍正摆在他面前。
他缓缓顺着木棍向上看,和娄危对上目光。
娄危对着他扬了扬下巴:“木棍,背你上去,二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