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一枕南柯今古梦~
月色当窗,烛影摇曳。
雕花窗格内一片暖色,传来阵阵欢声笑语。
谢苓站在梨花木圆桌前,正看着一旁笑闹的侍女。她袖子挽至高处,姿态闲适,一身暖黄色的烛火和月影,目光也是柔和愉悦的。
谢珩定下脚步,阻止了要上前通报的远福,上前推开了屋门。
谢苓闻声回过头,看到是谢珩时,微愣了下,随即上前笑道:“堂兄,你来啦。”
屋内的侍女们也回过神来,不敢再嬉笑打闹,纷纷行了礼,端着包好的饺子退了出去,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谢珩扫视了一眼谢苓,嗯了一声,将大氅解下递给身后的远福,走到罗汉榻边坐下。
他侧眸看向谢苓,问道:“都是些什么馅?”
谢苓一一给谢珩说了,随口问道:“堂兄今日下值早?”
谢珩颔首:“提前办完了事,便早早回来了。”
谢苓点了点头,说道:“我去净手,堂兄稍坐一会,饺子很快就好了。”
谢珩点头,端起侍女端来的茶水,轻呷了一口。
谢苓欠了欠身,带着雪柳退了出去。
屋内顿时就剩下谢珩跟远福两人,一片安静。
谢珩握着茶杯,目光落在谢苓院子的小池塘上,微微有些出神。
远福在旁边站了一会,硬着头皮问道:“主子,夫人那边,真不去了吗?”
谢珩收回视线,将茶杯搁下,掀起眼皮看远福,目光凉嗖嗖的。
“既然这么喜欢替他们说话,那不如明日就去延和院伺候。”
远福一抖,赶忙跪倒在地上,连声表忠心:“主子,奴才不是那个意思。”
“您不要抛弃奴才啊!”
谢珩瞥了他一眼,声音淡淡的:“没有下次。”
“起来吧。”
远福这才手脚并用爬起来,悄悄站在旁边不说话了。
*
另一边,谢苓把身上的围裙解下来,将手伸进添了温水的铜盆里,搓洗着手上的面粉,雪柳把胰子递过去,噘着嘴嘟囔道:“他怎么来了呀,他一来奴婢们都不能尽兴了。”
“束手束脚的,还得看他脸色。”
谢苓用胰子把面粉洗干净,用帕子擦干手上的水,也撇了下嘴:“谁知道他怎么突然来了。”
她沉吟片刻,说道:“这样吧,叫院里的人都去东厢房吃饺子,吃完若是去街上玩也成,宵禁前回来就行。”
雪柳道:“还是小姐好。”
“那奴婢也可以和她们出去玩吗?”
谢苓笑着揉了把她的头发,笑着回道:“那是自然。”
说完,她从腰间摸出几个碎银子递给雪柳:“想买些什么就买些吧。”
雪柳也没客气,眉开眼笑接下了银子。
二人回到屋里,饺子已经陆陆续续上桌了。
除了饺子外,还有些其他的点心和菜肴,谢苓略微一扫,便知道是大厨房那边为讨好谢珩,多做了几道繁琐昂贵的菜。
菜上完,谢君迁也来了。
谢君迁身上还穿着蓝色官服,一看就知道是下了值就急匆匆赶了回来。
他冷冷看了眼谢珩,招呼也不打,一边在侍女伺候下净手,一边温声跟谢苓说话。
“小妹近日身体恢复如何了?”
谢苓道:“好了大半,只是胳膊有时还是用不了力。”
谢君迁皱了皱眉:“我前些日子送来的药可有煎来喝?”
谢苓闻言一脸茫然,摇头道:“什么药?”
问完,她随即反应过来,看向另一边的谢珩。
只见他神色淡淡,狭长的凤眸里毫无情绪,屋里烛火暖融融的打在他侧脸上,却生不出半点暖意。
她可以肯定,兄长送来的药被谢珩的人拦了下来。
谢君迁显然也意识到了,温文尔雅的面容一冷,目光带着眼底:“谢珩,为何要拦下我
给小妹的药?”
“你是何居心?”
谢珩掀起眼帘,嗯了一声,直接承认了。
“学艺不精的东西,也敢拿来给堂妹用?”
“我是该说你居心不良,还是该说你蠢?”
语气淡淡的,但谢苓听出了挑衅和阴阳怪气的味道。
谢君迁怒目而视,转而嗤笑一声:“我学艺不精?”
“我居心不良?”
“希望你记住今天的话,”
谢苓觉得有些头疼,夹在中间说什么都不是。
她道:“两位兄长,吃饭吧。”
就不信饭还堵不住他们的嘴。
谢珩嗯了一声,谢君迁也不吭气了,三个人默默吃起饭来。
一顿饭吃完,就有宫里的人来传信,说是会稽王提前到了京城,皇帝要谢君迁现在就入宫去。
谢君迁只得匆匆离开。
留在府中的侍女将残羹收拾了,雪柳和白檀又出府去玩,禾穗一直在女学,因此屋里就剩下她和谢珩两人。
二人对坐在罗汉榻上,一时相顾无言。
谢苓抱着暖炉,垂眸盯着自己的茶杯。
她总觉得谢珩今天有点奇怪。
像是在犹豫什么事似的。
半晌,谢珩忽然开口,音色一如既往的平淡:“你有什么愿望吗?”
谢苓一愣,抬起头来看谢珩。
月色倾洒,烛火明灭,在他身上交错笼罩。他昳丽的眉眼落在光线中,漆黑的眸底透着罕见的认真和小心之色。
他就这么看着她,目光认真极了。
谢苓动了动唇瓣,想到了无数种搪塞他的话,可话到嘴边,却说出了心底的想法。
她听到她的声音有些缓慢,轻飘飘的。
“我……”
“我想事事都能自己做主。”
再也不要身不由己。
她不想随便嫁人,也不想做谁的棋子,更不想被人推着一步步被迫踏入火坑。
谢苓会望着谢珩,想从他深色的眸中看出些什么来。
对方却忽然垂下了眼。
谢苓不免有些失望,又觉得理应如此。
谢珩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她要表达的意思。
可他选择沉默,却是再正常不过的表态。
毕竟他是谢珩,一个一心只有权势的谢珩。
良久,久到她杯中的茶变得冰冷,谢珩才忽然开口。
“现在还不行。”
“以后…可以。”
说完,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袖,和谢苓还有些怔然的视线相撞,缓声道:“不要多想。”
“我先回了。”
谢苓扬起一抹笑点了点头,站起身将谢珩送至门口。
“多谢堂兄。”
“早些歇息吧。”
谢珩嗯了一声,提步离开。
是夜,谢苓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眼前一片模糊的红,唯低头能看到穿着红色绣鞋的脚。直到一根玉如意伸到面前,挑开了那一抹红。
视线豁然开朗。
她身处奢靡的宫殿内,四处挂着红绸,还燃着龙凤烛。而眼前,是一只修长如玉的手,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
她顺着力道抬眸看去,就看到谢珩那张昳丽秾艳的脸。
他也穿着喜服,面白如玉,身姿颀长,眸光是从未见过的温柔缱绻。
“阿苓,你总算嫁给我了。”
看着这张更加成熟俊朗的面容,谢苓满目愕然。
眼前的青年一愣,忙不迭坐到她身侧,紧张的看着她:“阿苓,可是有人惹你生气?”
说着,他揽住她的肩膀,似乎是看到了她冷淡疏离的眸光,神色忽然慌乱起来。
他用力将她搂入怀中,嗓音微颤:“阿苓……”
“你可是知道了谢府的事?那不是我做的,你信我。”
“我保证,保证将幕后之人缉拿归案,将他凌迟处死。”
“……”
谢苓的下巴抵在谢珩肩头,耳边的声音忽然断断续续,听不太真切。与此同时,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手了。
她轻轻搭在谢珩后背的那只手,袖口中划出了一把匕首。
谢珩还在说话,这次她听得极其清楚:“阿苓,我一定替你全家报仇。”
话音落下,那只手握住了匕首,狠狠刺入谢珩后心。
谢苓发现,自己能控制那只手了。
温热的血顺着匕首沾满右手,她颤抖着松开匕首,离开了谢珩的怀抱。
屋内龙凤烛摇曳,那双漂亮而淡漠的凤眸映着烛光,正不可置信的望着自己,满是伤心悲痛。
“阿苓,你不信我。”
他狠狠捏住谢苓的下巴,却又无力松开,深深看了一眼她后,不顾后心的匕首,跌跌撞撞走到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又喘息着拿出一旁暗格中的玉玺,用力盖下。
谢苓怔然的看着这一切,心中忽然弥漫出难以言喻的痛苦。
她捂着头看向谢珩,颤声道:“你在做什么?”
“你要叫人杀了我吗?”
谢珩无力倒在案前的椅子上,他唇边溢出鲜血,说出的话满是虚弱的气音。
“阿苓,我怎么会杀你。”
“我……如何舍得杀你。”
……
待谢苓醒来,后背和额头全是冷汗,喉间像是被棉花堵塞住,几乎喘不过气来。
屋外天光明亮,阳光透过窗棂在屋内笼上一层金芒,刺眼而温暖。
梦里的恐惧,这才慢慢消散了。
她坐起身,唤雪柳倒了杯温茶一饮而尽,心头那点痛苦的情绪,彻底压了下去。
靠在床头,她细细回忆起这个奇怪的梦。
梦里,居然是她跟谢珩的洞房花烛夜。
如果没猜错,谢珩成了皇帝,而她似乎是皇后。
先不论为何二人在一起,她在意的是为何梦里的自己要杀了谢珩。
以及谢珩那几句话。
为她家人报仇。
她家人……梦里遭遇了不测?
谢苓摇了摇头,嘲笑自己太过紧张。不过是个梦罢了,没必要思虑这么多。
*
腊月二十五,天蒙蒙亮,便有御驾和众多朝臣马车,浩浩荡荡前往定林寺。
今日所图关乎后头的谋划,因此谢苓一夜未休息好,再加上起得又早,她便困倦难忍。
马车摇摇晃晃,她靠在马车上小憩,心中想着定林寺的事。
今日是大靖每年一度的年前祈神日,皇帝和太后会亲临定林寺,祈福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除了太后和皇帝会摆驾外,一些宫妃和官员及家属也会随行前往,并且以此为荣,认为这是皇帝的认可。
梦里这一年的祈神日不可谓是不精彩。
先是祈福用的金鼎不慎落入湖中,鼎取回后,里头竟然多了个雕刻着“湛为圣者”的石头。
会稽王名为司马湛,这石头所指,再明确不过了。
皇帝当场大怒,立马就要命人捉了会稽王,却被太后以祈神重要为由,阻拦下来。
后来祈神日后,皇帝再想动会稽王,就遭到了几大士族的阻拦。
朝堂自此开始动荡不安。
皇帝因为会稽王的事,开始迷恋上玄学,被妖道蛊惑着开始炼丹修道,不问朝政,只问长生。
可惜她死的早,不知会稽王到底有没有成皇帝,谢珩又是否灭了大靖取而代之。
正想着,马车忽然停了。
“苓娘子,到地方了。”
第92章 太白凌日天下乱~
祈神日举行的寺庙一向是不固定的,每年十月份由钦天监观星相而择,而后提前一个半月通知给所选寺庙。
今年宫里十分重视这次祈神日,一方面是边关战事吃紧,半个多月前传来谢择违背皇命带着一队轻骑前往于阗,而后失去消息,另一方面是北边出现了一支极为骁勇善战的叛军,十来天就聚集了上千人。
皇帝本就软弱,见此情景,便将江山稳固的愿望寄托在了这次祈神日上。
听闻半个多月前,就有宫里太监来定林寺督办各项事宜,更有工部和礼部派人打扰沿路街道,逐撵闲人。
而定林寺的僧人更是日日忙乱,准备祈神日用的香炉法器,阵法经书。直到三日前,才算是全部准备妥当。
谢苓将手搭在车夫小臂上下了马车,远远缀在队伍最后头。
皇家仪仗逶迤肃穆,她远远眺望向队伍前端,看清了皇帝出行究竟有多奢靡。
龙旌凤翣,雉羽夔头,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龙版舆,宫婢撑着曲柄九龙黄金伞,一旁还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
紧随其后的,便是太后、宫妃以及诸大臣的马车。
队伍很长,几乎延伸到了半山腰,她若是站在原地等待,估摸得吹小半时辰的冷风。
想了想,她朝车夫道:“我先回马车,等进寺的队伍过半了,你再唤我。”
车夫恭敬称是。
谢苓便和雪柳重新坐了回去。
刚跟雪柳说了几句话,就忽听到马车外传来一阵马蹄声。
紧接着是一道张扬而爽朗的声音传来。
“苓娘子,你在里面吗?”
“我是余有年。”
谢苓用手挑开侧面的帘子,抬眸看去。
少年身着标志性的紫衣玄氅,肤色比两个月前见时黑了不少,五官也长开了些,轮廓更加锐利分明,唯独那双眼,依旧亮得惊人,像是含着两团灿烂的烟火。
见谢苓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余有年的脸微微泛红。
他挠了挠头,笑道:“两个月前我去军中历练了,如今谋了个前锋小将得位子,等年后就要随军出征。”
谢苓不明白他为何专门跑来说这个,她只好笑了笑,礼貌回道:“那苓娘便提前祝余小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闻言,余有年咧嘴一笑,露出几颗白牙,看起来依旧有少年人的傻气。
他重重点头,望着谢苓的面容,忽然脸又红了。
马儿在他身下晃动,打这响鼻,看起来不太安分。
他摸了摸马脖子上的毛安抚,从怀里拿出一个木盒子来,扭扭捏捏递给谢苓:“之前听闻你掉崖,我本想偷溜出营去找你,结果被人发现了,打了几军棍关了禁闭。”
“还好你没事。”
“这盒子里是我寻来的药,对寒症有奇效,你用用看。”
谢苓想起谢珩独断的性子,略微歉疚的摇头:“上次的止咳丸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怎好再收你的东西?”
“而且我病已经大好了,这药余小将军不若留给需要的人。”
余有年神色瞬间失落起来,眸光暗了几分,看起来像只委屈的大狗。
他捏着木盒,眼巴巴看着谢苓,却发现她看着脾气软,实际上倔强的很。
可他又不甘心把东西再拿回去,于是将盒子一下从窗子里丢进马车内,拉起缰绳御马离开。
马儿走出去十来步,他调转马头,看向窗内露出半张玉容的谢苓,扬声道:“苓娘子,你就收着吧。”
“还有,等我挣了军功回来,定不再叫你受委屈!”
说完,他不敢看谢苓的神色,一夹马腹离开了。
谢苓放下帘子,看着被雪柳拾起来放在小几上的木盒,挑了挑眉。
这少年人的感情,可真是…热烈又纯粹啊。
她抬手拿起木盒,打开了上面的锁扣。
盒子里是个精致的玉瓶,取下瓶塞,便能闻见一股浓烈的药香。
哪怕她不太懂药理,也闻得出这是好东西。
将瓶子放回去,她重新盖住了木盒。
好东西是好东西,但不能乱收。
一旁的雪柳也看出了点门道,她啧啧两声,小声道:“小姐,这余有年看起来有点傻。”
“但人还蛮好的。”
谢苓笑着认同:“的确不错,只可惜跟咱们没什么关系。”
雪柳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她是一定要进宫的。
余有年即使再好,也与她无关,更何况少年人的感情来的快去的也快,等哪天他遇到真正的心上人,就不会再喜欢她了。
主仆两人在马车内坐了许久,队伍一点点前进,直到半个时辰后,被轮到她进寺院。
一进去,便有僧人引着她和雪柳去祈福台下。
祈福台很大,高一百零八阶,除了皇帝太后,以及朝中几个重臣,其他人是不能上去的。
其余人按照身份,会在祈福台下站着,等皇帝祈福时,要一同跪拜。
谢苓的所站的位置在最外层,离谢家其他女眷很远。按道理她是应当跟谢家人站在一起的,但因着谢灵玉的事,谢夫人十分忌恨她,却又不能动手,于是便彻底无视了她。
谢苓倒也乐得自在,毕竟站的越前,规矩越多。
她仰头看着高台之上的众人,视线瞬间就锁定了谢珩的身影。
人群之中,谢珩的身形格外显眼,他穿着绛纱二梁进贤冠服,腰间的绯色绶带随风飘动,身姿挺拔如松,阳光似乎都格外偏爱他,在他身上笼了一层金色的纱。
他就那么站在那,望向祈福台下的目光冷淡漠然。
若不是他穿着官服,几乎会以为他才是大靖的天子。
而他身旁真正的皇帝司马佑,则平庸太多。
体形瘦弱,身量也不如谢珩高,通身气质阴鸷。
想起上一世这皇帝做的荒唐事,以及对她的暴虐行径,谢苓眉眼微沉。
总有一天她要亲手把这狗皇帝拉下龙椅,叫他也尝尝烈火焚身的滋味。
平复下起伏的心绪,她看向梦里那个差点被皇帝砍了的会稽王。
会稽王乃先帝三子,年过三十,是当今圣上的兄长。按照旧例,藩王无诏不得私自入京,但今年叛军太多,再加上会稽王麾下有支上万人的军队,皇帝怕他留在封地会圈地为王,于是打着让会稽王进京述职的幌子,想把他扣在京城。
会稽王麾下那支军队,追溯起来是他母族卢氏留下的,先帝就没能收回来。
梦里她见过会稽王几年,依稀记得他长相和皇帝不大像,身形更魁梧些,浓眉大眼,五官锐利,看起来一副正人君子模样,传闻中的性子也是宽厚正直,对皇帝忠心耿耿。
但谢苓上辈子在宫里听到过一些秘闻。
譬如会稽王喜好美人,但不纳妾,王府后宅只有一正妃二侧妃。
他的那些美人有掳掠的,有自愿的,皆被他养在庄子上。
并且他留在京城后,会和皇帝几番斗法,甚至将朝中大半朝臣都收入麾下,夺位的心思昭然若揭。
可惜她死之前,会稽王都还未成功。
她正胡思乱想着,就听到旁边有人说祈神台上准备就绪,就差僧人抬来在佛前供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金鼎。
谢苓不免有几分紧张,她垂目敛容,袖中的指甲紧紧攥着,默默等待。
几息过后,她听到身后有凌乱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她回头一看,有几个年纪不大的太监,提着衣摆连滚带爬朝祈神台上奔。
“这是怎么了,金鼎怎的没抬来?”
“估摸着是出了什么岔子。”
“这几个小太监,性命怕是难保。”
“……”
周围人窃窃私语猜测着,谢苓站在人群中,娴静乖巧。
一旁的中年妇女打量着谢苓,觉得她颇为眼生,模样却生的极好,于是起了打听的心思。
往谢苓跟前挪了几步,她低声道:“你是谁家的女郎?”
谢苓抿唇浅笑了下,礼貌回道:“是谢家的。”
那妇人一听,再结合谢苓所站的位置,便猜测到眼前的女郎并不受谢氏重视,于是眼珠一转,起了心思。
这姑娘跟谢氏沾亲带故,若是能让她儿纳了做妾,倒也是一桩美事。
“好孩子,我看你合眼缘的紧。”
“可有婚配?”
谢苓正聚精会神注意着祈福台上的动静,被旁边的妇人缠的有些烦。
她随口嗯了一声,并不多言。
那妇人又絮絮叨叨说了几句话,见谢苓态度冷冷,并不尊重长辈,于是来了脾气。
她冷哼一声,讥讽道:“一个不受重视的旁支也敢在老娘面前耍威风。”
“跟你搭话是给你面子。”
“给脸不要脸。”
这妇人言辞粗俗,谢苓闻言皱了皱眉,冷冷瞥了一眼她,说道:“是,您说得对。”
“那就劳烦您别给我这个面子。”
妇人一听,谢苓这是让她住嘴的意思,顿时更气了。
正要骂谢苓,周围忽然传来一阵低呼。
她顺着众人的视线朝祈福台上看,远远的就见方才跑上去的一个小太监,被皇帝拔剑削了脑袋。
那小太监的头骨碌碌顺着楼梯滚下来,鲜血沾好几层台阶。
“啊呀!”
妇人吓得脸色苍白,她捂着嘴巴后退两步,不敢再聒噪乱说话了。
谢苓皱眉看着祈福台,依稀瞧见皇帝还想杀剩下两个传话的小太监,就被太后拦了下来。
可惜祈福台太高,她根本听不清上头在说什么。
又过了一小会,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孙良玉就从台子上小跑下来,叫了一个侍卫,应当是要去湖里捞金鼎。
人群中忽然喧闹起来,离祈福台近的人听到了事情原委,一个传一个,大家就都知道是有个抬金鼎的僧人路过湖边时,不慎被石头拌倒,剩下的僧人抬不住,金鼎便顺着斜坡滚湖里了。
这消息,让不少人唏嘘起来。
“还没开始呢…就发生这事。”
“你说,这次祈福,能有……”
“嘘,你不要命了?”
“……”
谢苓默默等待着,心跳越来越快,手心了出了一层细汗。
一盏茶后,孙良玉带着几个侍卫,抬着金鼎上了祈福台。
谢苓如同其他人一般,看着金鼎被抬上去,放到了祈福台中央。
皇帝走上前,打量着金鼎,身形徒然一顿。见此情形,谢苓心跳如擂鼓。
紧接着皇帝俯身伸手,从金鼎中取出了两块半个拳头大的石头。
看到皇帝拿出了她提前准备的东西,起伏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她继续朝台上望。
皇帝拿着两个石头细细查看,先是有些茫然,看到第二块后勃然大怒。
他拿着石头,跟旁边的太后和官员说了些什么。
祈福台上的人将石头一一看了,神色各不相同。
最后皇帝一挥手,命人压住了一旁茫然无措的会稽王。
他大概是怒极,说话声很大,台下的人都隐约听见了几句。
“司马湛,你好大的胆子!”
“居然敢命人在寺院里刻意留下如此大逆不道谶言!”
“你有没有将朕放在眼里。”
会稽王跪在地上,慌忙解释着什么,太后也走到跟前劝诫皇帝。
过了好一会,皇帝抬剑削了会稽王一缕头发,将剑丢在了地上。
谢苓看着台上的闹剧,垂眸冷笑。
蠢货。
哪有皇帝当众就把这事捅出来的。
对于谶语这种东西,一般来说都是暗中调查,最后找个由头把人发落了,这样才不显得圣心狭隘。
这司马佑如今这么一闹,日后会稽王但凡出点什么事,都会有人怀疑是他心胸狭隘,因为一句莫须有的话要杀手足。
谢苓仰头看着祈福台,目光落在谢珩身上。
只见他站在皇帝身旁,手中把玩着两块石头,似乎思索着什么。
俄而,他似乎若有所感,垂眸看向台下,远远和人群中的谢苓视线相对。
谢苓心底一慌,朝谢珩扬起一抹浅笑,随后转开了视线。
过了一会,一直事不关己的长公主忽然上前,似乎跟皇帝说了些什么,将另一块石头从谢珩那拿走,放在皇帝手中。
皇帝的神色忽然由阴转晴,将石头递给了主持明悟。
明悟这老骗子装模作样看了几眼,双手合十说了些什么,皇帝神色愈发高兴。
最后这块石头到了钦天监手中。
谢苓见石头的去向与她谋划的一样,总算放下心来。
那块石头是莲花形,上头刻了她的八字,以及几行小字。
“待日月交辉,阴阳和合时,将有中州女兴仁右。”
如果不出意外,祈福日后,钦天监就会搜寻八字以及祖籍符合谶语的女子。
至于他们寻找到她后,会不会怀疑石头是她刻意丢的,谢苓倒是不怕。
因为梦中正月十五那天,将出现日月交辉之景——那日太阳落山时至地平线上的时,与正在升起的月亮同时悬于空中。
这样的景象,和石头上的谶语不谋而合。
如此一来,就不会有人怀疑她了。
因为按照常理,就算有人能刻意制造谶语,却不可能提前预知天象。
等正月十五的天象印证了石头上的谶语,皇帝一定会迫不及待她接入宫。司马佑此人,最怕谶言,却也最信谶言,因为他就是这么当上皇帝的。
有会稽王的石头在前,皇帝一定心慌愤怒极了,会下意识把另一块石头上的谶语当做救命稻草。
至于谢珩会不会看穿这次谋划,她丝毫不在意。
一来这石头她是九月份就命人丢在湖中相应位置的,二来…她不信他能舍得自己以欺君罔上之罪丧命。
第93章 水星隐匿玄机暗~
天光明亮,日轮挂在半空,橙红的光芒在天际晕染开,涂抹在远处层层叠叠的群山之上。
祈福台上云幡飘飞,神案上祭着牛羊,四周是桂酒椒浆,金鼎内被灌入无根之水,播撒上一层符纸燃烬的灰,香炉中灵香升霄,烟气袅袅。
负责祈神的明悟主持身披袈裟,手中的九环锡杖杵地后而横举轻扫,另一只手单手合十,口中梵音倾泻,双目微阖,金光镀面,是悲天悯人之态。
他的一圈围着九名僧侣,皆盘膝打禅而坐,手中木鱼当当作响,口中诵经。
梵音随风飘下祈福台,谢苓听得想打瞌睡。
许久,明悟又手持九环锡杖做了几个动作,便到了皇帝进香代表大靖祈福的环节。
礼官高声宣话后,皇帝进香,说祈福语。
紧接着礼官再次宣话,一声悠长的“跪”后,祈福台上下皆跪伏在地。
谢苓跟着众人跪倒,将头贴在手背上,等待着祈福结束。
后面的环节她不太清楚,也听不见上面说了什么,她不能抬头,因为附近有负责盯着的小太监,为的就是防止有人不敬神明,抬头乱看。
不知跪了多久,知道膝盖有些发麻,上头才传来叫起身的声音。
她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沾上的尘土,又拿帕子擦了手,便听到有人说可以离开了。
按照祈福日的规矩,祈福典礼过了,随行而来的臣子和家眷可自行选择去留,而皇室和几个重臣,则要一同再去大雄宝殿内上香听禅,直到日暮时分,才会摆驾回宫。
谢珩是肯定要留下的。
她看了眼拾级而下的谢珩,收回目光,随着人群朝寺院外去了。
路过伽蓝殿时,忽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回头看,就见是个模样陌生的侍女端着茶水,着急忙慌的。
收回视线,谢苓往一旁让了让,谁知那侍女只冲冲走了过来,将她的肩膀撞了一下。
“啊呀!”
“这位小姐您没事吧?奴婢不是故意的!”
谢苓沉了脸色,冷声训斥:“佛门净地,莽莽撞撞成何体统!”
那侍女跪倒在地,连声告饶:“奴婢下次不敢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奴婢走吧。”
“奴婢若送迟了茶水,顶上这脑袋就不保了。”
谢苓冷冷睨了她一样,说道:“还不快滚!”
“是,是,多谢这位小姐大人大量!”侍女忙不迭端着托盘爬起来,脚底如风的溜走了。
谢苓无视旁人若有若无的打量,缓步走出了寺院。
雪柳正在门口等着。
她朝雪柳点了点头,对方紧绷的小脸立马漾出了笑。
“马车就在前头,小姐咱们回府吗?”
谢苓点了点头道:“嗯,回吧。”
主仆二人便一同上了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慢慢驶入山路小径。
谢苓掀开车帘看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人过来后,将袖子里的纸条拿了出来。
方才那侍女撞到她肩膀后,将这纸条塞进了她的掌心。
对那侍女言辞犀利,也是为了转移周围官员家眷的视线,以防他们看出异常。
雪柳见状一愣,做口型,[这是什么?]
谢苓摇了摇头,将卷起来的纸条打开。
[今夜酉时末刻,谢府后门。]
上头只有这一句话,纸张末尾画了一座山。
谢苓细细打量着这座山的形状,认出了是不狼山。
长公主要见她,这并不令人意外。
对方定然是怀疑那金鼎中的石头与她有关。
可为何是宵禁时的谢府后门。
要知道谢府防卫森严,是时时都有侍卫巡逻的。
谢苓靠在车壁上,思索了好一会,还是不解其意。
她沉吟了片刻,掀开车帘,目光忽然瞥见方才路过的林子里,闪过一片衣角。
心一沉,面上装作毫无察觉,咽回了本身要说的话,对车夫赵一祥扬声道:“我忽然想吃城东五珍铺的糕点,进城后先去那。”
赵一祥欸了一声。
谢苓放下车帘。
居然有人跟踪她。
是谢珩的暗卫,还是长公主的人,亦或者是宫里的人?
见谢苓说完要吃糕点后,神色就变沉凝,雪柳有些懵,她低声道:“小姐怎么忽然想吃糕点了?”
她记得小姐分明说过五珍铺做的糕点太天太腻,噎嗓子的厉害。
谢苓指了指车帘,转而笑道:“堂兄爱食甜,那家的糕点味道不错,我买些送于他。”
雪柳面色大惊,明白主子是说外头有人偷听。
她赶忙扬声应和:“原来如此,小姐你对二公子真好!”
主仆两人一唱一和,俄而后,谢苓借着透气的由头,将侧边的帘子掀开,朝外头打量了一圈。
那人似乎已经走了。
只是谨慎起见,她不敢多言,索性靠在马车壁上小憩。
*
在五珍铺买完糕点,回到留仙阁后,她遣退了其他侍女,找借口打发走白檀,才将那纸条的事给雪柳说了。
雪柳闻言有些迷茫,她指了指桌子上包装精美的糕点,问道:“小姐专门买了些核桃糕,是要送给二公子吗?”
谢苓摇头:“不,我要自己吃。”
雪柳圆眼大睁,急声道:“小姐,你忘了你食核桃会起疹子吗?”
谢苓点头,安抚道:“就是要起疹子,这样若是被人发现夜里偷溜出府,也好有个借口。”
“至于为什么送谢珩,是因为人在感动的时候,往往就不会计较那么多了。”
雪柳似懂非懂点头。
*
落日熔金,暮色四合,天光是一片晕染的红,掺杂着一点蓝紫色,分外好看。
不多时,金乌落入地平线,天色彻底暗了。
谢苓等待着约定的时辰,提前半个多时辰,将糕点亲自送去了言琢轩。
远福不在,她将东西交给紫竹,顺带旁敲侧击问谢珩的情况。
“紫竹姐姐,堂兄近日事务繁杂,我也不知该如何分忧,只好路过五珍铺时,买了些点心。”
紫竹接过东西,笑着回道:“主子近日确实忙得厉害,每次回来都到半夜了。”
“今儿本来能早些回来,可惜方才宫里传了话来,说是圣上突然要找一个什么‘天命之女’,好多大臣都被留下商讨此事。”
说着她有些犹豫,委婉道:“等主子回来,这糕点说不定就没那么新鲜了,奴婢到时候会给主子禀明您的心意。”
“只是……主子吃不吃就不知道了。”
闻言,谢苓放下心来。
只要谢珩回来的晚,就不怕他发现异常。
她故作失落,强撑着笑道:“没关系,劳烦紫竹姐姐了。”
紫竹称不敢,恭恭敬敬将谢苓送出了言琢轩。
回到留仙阁后,她朝雪柳做了个手势,示意对方可以按计划引走谢珩留下的那个暗卫。
雪柳退下后,谢苓从衣柜底下翻出来件黑色斗篷。
这是之前让元绿专门做好,通过赵一祥送进来的。
为的就是不时之需。
很快,到了约定的时辰。
或许是老天都在帮她,白日大晴的天,入夜后就飘来了阴云,将月亮遮得严严实实。
谢苓披好黑色斗篷,将兜帽带在头上,绕过灯笼多,比较亮堂的地方,小心躲开巡逻的侍卫,从偏僻地带绕到了后墙。
后门有人看守,她肯定出不去的。
于是一个多时辰前,她让雪柳去给赵一祥传话,让他在谢府后门提前踩点,准备好梯子。
谢苓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后,小心翼翼爬上梯子,坐到了墙头上。
谢府后门外头的巷子很黑,她眯着眼看了一会,才发现一身黑衣的赵一祥在底下招手。
见她看过来,赵一祥立马走到跟前,给谢苓借力。
谢苓从来没爬这么高过,害怕的厉害。
但好歹是跳过崖的人,于是咽了下口水,摸索着脚尖够到了赵一祥的肩膀,踩了上去。
好在赵一祥虽然是读书人,但身强体壮,稳当当站在地上,让谢苓踩着肩膀扶着墙缝儿一点点爬了下来。
踩到实地后,谢苓才算松了口气。
她朝赵一祥打了个手势,戴好兜帽后躲在了后门二十步外的大树后。
树冠遮天蔽日,谢苓蹲在树影和墙边的阴影下,将身影全部隐藏。
虽说那纸条看似长公主写的,但也不排除是那日金谷园的知情者伪装的。
谢苓放轻呼吸等待着,不多时,就看到有两个黑影从远处跃来。
她立马屏息凝神,攥紧了手指。
那两个黑衣人在后门口看了眼,见没人后,低声对话。
“人没来?”
“可能是出不来。”
“那我们怎么给殿下交差?”
“要不直接进府里去带出来?”
“你疯了吗,谢府防卫严密,可不是吃素的!”
“算了,回去给公主复命吧。”
听了一会,谢苓这才完全确定了二人身份。
她轻手轻脚走出去,低咳了一声。
两个黑衣人吓了一跳,唰一声拔出长刀。
谢苓把兜帽取下来,对方才将刀收回鞘。
“苓娘子,我家殿下在府中等您多时。”
“得罪了。”
话音落下,她被两个人一左一右架了起来。
这两人轻功极好,几个跳跃间,就到了公主府。
到地方后,后门有嬷嬷等着,见她来了,恭恭敬敬行了礼,引着她走到长公主书房。
“殿下,苓娘子到了。”
烛火明亮的书房内,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嗯。
嬷嬷抬手推开半扇门道:“进去吧,苓娘子。”
谢苓点了点头,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她抬眼快速环顾一周,随后垂目敛容,朝窗边贵妃榻上躺着的长公主行礼。
“臣女见过殿下。”
长公主一手撑头,一手把玩着玉珠子,端详着谢苓,颇为满意的勾起了唇角。
她温声道:“起来吧。”
“今日叫你来,是想问问你金鼎中石头的事。”
说完,她望着谢苓。
“什么石头?”
谢苓看起来一脸茫然。
长公主红唇微勾,无声笑道:“今日有两块石头出现在金鼎中,上头刻着谶言。”
说着,她意味不明,嗓音轻缓:“其中一块上的八字……
和你的一模一样。”
话音落下,谢苓大惊失色跪倒在地。
她以额贴手,颤抖着声线:“臣女不知这事,还望殿下明查!”
长公主盘着玉珠的手一停,坐直身子,染着丹寇的指甲轻敲着身前的小几,笃笃轻响。
身居高位之人的气场,自是不必说。
谢苓心口发紧,难免有些慌。
长公主凝视了谢苓半晌,待看到对方单薄的肩膀发颤,才轻笑开口:“本宫有那么可怕?”
“起来吧。”
谢苓似乎被吓着了,脸色发白,额头上铺了层细密的冷汗。
“谢殿下。”
站起来后,长公主缓声道:我并不在意这事是否与你有关”
“毕竟这是入宫的好机会。”
“我会替你造势,但你堂兄那边,可没那么好糊弄。”
谢苓道:“多谢殿下相助,堂兄那边臣女会想办法解决好。
待日后入宫,臣女定衔草结环相报。”
长公主又盘起了那两颗玉珠,摩擦声略微有些刺耳。
她毫不在意的嗯了一声,似笑非笑,像是看好戏一般说道:“对了,还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你那好堂兄,似乎准备将你送给会稽王做妾。”
第94章 枯棋一樽情一杯二合一
谢珩…要将她送给会稽王做妾?
听了长公主的话,谢苓有些怔然,虽说知道谢珩此人野心勃勃,最是薄情,也猜到过他会将她送人,可得知此事的瞬间,心间还是难免酸涩。
若不是那日装醉,试探了他的心思,她真要以为他对自己一点情都没有。
可即使是有情,他也毫不犹豫选择将自己当成筹码送出去。
果真无情。
长公主审视着谢苓,见
她除了最开始有一瞬愕然,紧接着便飞速调整好了情绪,面上的神色恢复沉静,心下更加满意。
她身边有很多女谋士,也有很多美人棋。有的聪颖细心,但贪财好色;有的谨慎深沉,但又太过胆怯;还有些武力超群,但莽撞粗鲁。有容色者大多没有城府,有好头脑的,又长得太过一般。
如同谢苓一般,有样貌又机敏,且善于伪装的,还是头一个。
她正缺这样一个副手。
谢苓坦荡的站在那叫长公主打量,她斟酌了一下,拱手开口:“臣女会将此时处理妥帖,不负殿下期望。”
停顿了一息,她抬眸望向长公主,开口问道:“殿下可知,堂兄预计何时将我送人?”
长公主把玩着白玉珠,掀了掀眼皮,意味不明:“这小小的消息已经折了本宫一小队暗卫,哪里还能得知具体时候呢?”
闻言,谢苓也不再多问。
在上位者眼里,他们只在乎事情的结果,而不在乎过程。
长公主意思很明确,若她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那自然不配留在对方身边。
她恭敬道:“是臣女多言。”
长公主便挥了挥手道:“回去吧。”
谢苓躬身一礼:“臣女告退。”
*
回去的路上,谢苓身上的疹子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痒。
方才在长公主那时,她就已经开始起疹子了,忽而有些忍不住发颤,想伸手去挠。
好在她自制力还行,好歹没有在殿下跟前失仪。
两个暗卫将她送到后门附近后,就回去复命了,赵一祥按照约定在不远处等着,见她来了,便迎了上来。
谢苓踩着他的肩膀翻上墙头,又顺着梯子爬了回去。
待回到后院里,避开巡逻的侍卫走了一截后,她立马将身上的黑色斗篷解下来,丢到了事先看好的假山缝隙里,然后将鞋底上沾到的泥用树枝清理了一下,确保没有破绽后,绕到了挂着灯笼的大路上。
此处距离留仙阁还有一盏茶的路,谢珩的言琢轩在前院,故而他若回府,一般来说是不会专门穿过垂花门到后院来。
谢府夜里一片安静,唯有昏暗的灯笼在地上洒下一团又一团暖黄色的光。
寒风渐起,她身上越来越痒,拉起袖子一看,胳膊上已经是密密麻麻的红疹,似乎还有些发肿的迹象。
酥酥麻麻的痒像是有蚂蚁在血管里钻爬,她几乎克制不住自己伸手去挠。
要快点回去,不然她要变成第一个因为自己的苦肉计而死的人了。
谢苓加快脚步,一路上都没遇见什么人,除了偶有侍女小厮端着东西路过。
眼看着留仙阁的转过一道回廊就到了,谢苓小跑起来。
谁知还未转过回廊,就看到墙角飘出一片绛纱衣角。!!!
怕什么来什么。
谢珩还是来后院了。
她酝酿了一下情绪,装作没看到快步往前走,撞上了刚从转角走出来的谢珩。
“嘶”
她后退半步捂住撞疼鼻子,仰头看向他。
青年显然是刚从宫里回来,不知为何连朝服都未换下,就脚步匆匆来了后院。
绛色衣袍衬得他肤白如玉,廊檐下的灯笼亮着昏暗的光,将他半边脸映出莹润的暖色。明暗交错间,显得他昳丽的五官有些凌厉。
他正垂眸看着她,眸光淡漠,唇瓣紧抿。
看起来没什么情绪,但谢苓感觉对方情绪不佳。
“堂兄?”
“嗯。”
“食糕点起了疹子?”
闻言,谢苓知晓他去过留仙阁了,雪柳应当按照商量的言辞解释了她不在的原因。
她点了点头,将袖子拉起来,露出胳膊上的红疹。
“痒得厉害,雪柳差人去前院药房寻府医,谁知找不到人。”
“我听闻玉娘那有府医久住,便想着前去讨些药。”
说着,她攥紧衣摆,声音越来越小:“到外面后,我听到院子里有谢夫人的声音,因此没敢进去。”
谢珩的目光落在谢苓明亮的双眸上。
这话…倒也合理。
他正要说话,就望见她白皙脖颈上若有若无的红疹,眸光凝滞。
“随我来。”
傍晚时府医皆去了玉娘院里,谢苓在前院药房找不到正常。
方才他已经让远福去找了外面的大夫。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留仙阁,果不其然远福已经带来了人。
那大夫鹤发童颜,谢苓有些印象,似乎是秦淮河西岸,德春堂中颇有名望的坐诊大夫。
谢苓将袖子拉上来一小截给大夫看,又回答了对方几个问题,对方便拿出来两个黑乎乎的大药丸,又提笔写了方子递给谢珩。
“谢大人,令妹这是核桃引起的风疹,症状不太严重,但若是日后再不注意,误食太多,就会有哮病闷气的风险。”
“这两枚去风丸可暂时止痒,方子上的药要尽快去抓,按我写的煎服。”
谢珩接过药方看了一眼,颔首道:“多谢。”
他将方子递给远福,吩咐道:“将李大夫好生送回去,再按方抓药来。”
远福躬身称是,将李大夫恭恭敬敬送了出去,走过垂花门时,给塞了个分量不轻的钱袋子。
“李大夫,我家小姐食核桃起疹子这事……”
那李大夫给不少后宅女子看过病,自然晓得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他们是怕有人得知这事,会影响这姑娘的婚嫁,以及防止有心之人谋害。
他满口答应:“小老儿今儿来谢府,是看风寒的。”
推脱了几下,他将钱袋子收下了。
*
谢苓屏息就着茶水,将两枚散发着苦味的药丸吃了,吃完后忙不迭去够盘子里的蜜饯,一连吃了两个,还想吃第三个就被谢珩拦住了。
“吃多了影响药效。”
闻言她哦了一声,收回了手。
过了一小会,那药丸奇效,她身上立马不太痒了。
谢珩跟她对坐在罗汉榻上,中间隔着小几,不说话也没表情,不知道为什么还不走。
她总觉得有点尴尬,没话找话道:“那糕点堂兄吃了吗?”
谢珩道:“还未。”
又解释似的补充了一句:“回府便直接来了你这。”
谢苓心里咯噔一下,悄悄看他的脸色,有些害怕对方是因为谶言来的。
她斟酌了片刻,试探开口:“堂兄可是有什么事?”
谢珩嗯了一声,绛色的官服被烛火照成得有些偏橘红,衬得他肤如暖玉,看起来就是个斯文的文官。
他眸光冷清清的,凝视着谢苓。
“陛下在找一位祖籍中州的天命之女。”
谢苓回看着他,歪头故作疑惑:“什么天命之女?”
“陛下不是有皇后吗?”
谢珩看着谢苓无懈可击的神情,忽然有些烦躁。
他知她聪颖,也知她在谋划着什么。
可有些事一旦做了,就是将她自己往火坑里推。
宫中已有王皇后,现在在多出个天命之女,这明显是在打王氏的脸面。
现在朝中上下,从皇室到各大士族,都在查那“天命之女”的八字。
迟早会查到谢苓头上。
届时不说皇室抱着什么心思,王氏一派的人第一个不会放过她。就算能侥幸进宫,也很难在深宫群狼环伺间活下来。
他是能保住她,可没有事能万无一失。
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他道:“你可知那天命之女的八字,同你的一模一样?”
谢苓心道:我当然知道,那就是我做的呀。
但面上,她自然是得表现出愕然震惊。
有在长公主面前表演的经验,谢苓这次就自然多了。
她短促的啊一声,随即惊慌失措的红了眼眶,站起身走到谢珩跟前,作势屈膝就要跪下。
谢珩皱眉将扶住了她的小臂,冷声道:“好好说话,莫要动不动下跪。”
谢苓顺杆爬,反手捉住了谢珩的袖子,泫然欲泣道:“堂兄,求你救我。”
“我不想入宫去。”
这番话语,这番景象,忽然让谢珩有一瞬恍惚,仿佛回到了中秋夜里。那天她也
是这般柔弱可欺,抽泣着求他救她。
两次,两次她都是装的。
唯独不一样的是,第一次他抱着养棋子的心,对她的哭泣毫无感觉。而这次,明明知道她在做戏,可心还是不可控制的紧缩起来。
闭了闭眼,他轻叹一声。
罢了,她对他有情,又曾两次为他舍命,还精心为他准备及冠礼。
纵容些又何妨。
惹出的麻烦,他解决便是。
但也用不能如此冒失,总要叫她长些记性才是。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轻一拽,谢苓便不受控制地俯身靠近,和他面对面,隔着一掌距离。
谢苓吓了一跳,慌乱间一只手撑住小几,一只手按在了他大腿上,茫然无措的和他漠然的视线相撞。
清冽的雪松香侵袭而来,对方温热的鼻息与她纠缠,她掌下的腿温热有力。
“堂…堂兄?”
她挣扎着要起身,就被谢珩捉住手臂,固定在原位。
他坐的端正,眉眼带着冷意,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声音平淡无波:“你若想死,我可以看在堂兄妹的份上送你一程。”
“不必大费周章进宫去自戕。”
谢苓先是一慌,随即感觉到对方是在虚张声势,在吓唬她。
谢珩一向寡言,若真生气,早就将她处理掉了,何必还专门找她,给她请大夫,还说这些话。
她打死不承认,反问道:“堂兄你在说什么?”
“我怎么会自己送死呢?”
说着,她恍然大悟般瞪圆了眼,眼睫上挂了泪珠抽噎起来,用力甩开腕上的手,将他扣在脑后的手也拽了下来。
“原来堂兄…堂兄怀疑我自导自演。”
“那堂兄还来告诉我这些做什么,放任我去送死就好了。”
说完,她坐回谢珩对面,伏在小几上小声呜咽起来。
谢珩看着她如此真切气愤的神色,不免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
那石头他寻人看了,确定是在水里泡了两个多月。
每年祈福的寺院不固定,除非谢苓有预知之能,不然不可能九月就知晓这一切,专门在定林寺湖里丢下石头,还算准了金鼎下落的位置。
难道真的是巧合?
可谢苓,在荆州雪灾和地龙翻身那次,的确做了预知梦。
他向来不信神佛,那谶言就是笑话。
若不是谢苓所为,又会是谁呢?
她伤心欲绝的呜咽抽泣声,像风一样吹拂到他耳边,无孔不入。
叫他根本无心思考。
他捏了捏眉心,淡声道:“莫哭,近日就好好在府里待着,正月十五前别出门。”
谢苓这才坐直身子,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的泪珠,一边抽噎,一边红着眼睛问道:
“堂兄这是信我,答应救我了?”
谢珩沉默了一瞬,还是颔首嗯了一声。
他站起身道:“我先回了。”
“你…记得喝药。”
谢苓乖顺点头,站起来送他到门口。
等见人出了院子,她长舒出一口气,随即又有些担忧。
谢珩一定会阻止她入宫,她得想办法早些见到皇帝,让他相信自己的同时,正月十五那天下封妃的旨意。
至于怎么见……就得借折柳的手了。
一个多月之前她就交代折柳,开始在定远侯夫妇的耳边吹风——说自己梦到某祭台上有天女降世。
有之前裴若芸之死的梦在前,再说这个梦,裴家人就很容易相信。
故而她前些日子让秦璇和兰璧,一定保证长公主和定远侯在场。
因为只要定远侯看到那刻了谶言的石头,一定会想起那个梦,并且作为中立的纯臣,他定然会跟皇帝全盘托出。
这样一来,皇帝会更信几分,并且急不可耐寻她。
而折柳作为梦的主人,不日定会被召去问话。折柳到时候只要提几句,当初是如何靠一个梦从婢女变成定远侯养女,定然就会给皇帝留下印象。
而她只需要在元旦宫宴那天进宫,跟折柳这个“判主攀高枝”的昔日婢女发生冲突,无意透露出自己的出生年月,皇帝自然先查她。
做好打算,谢苓微微放下点心。
治风疹的药不多时也煎好了,她喝下后,便安安心心沐浴歇息了。
*
另一边,言琢轩。
青年披衣而坐,他的侧影迎着烛火,目光下视,看着手中的碧玉竹簪,浓卷的睫毛像鸦羽,飘落在如玉的面颊上,在眼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他抬起冷白修长的指,轻轻划过冰冷的簪身,白与绿交错,倒映在他漆黑的瞳仁,划开了眼底幽深的墨色。
良久,他将簪子放回雕了竹的木盒中,轻轻盖住。
不论这件事是不是谢苓做的。
不论她想不想入宫。
他都不能让她入宫。
或许是因为他不想打乱计划,或许是怕她埋骨宫廷,也或许有旁的想法,总之她绝对不能入宫,成为那废物的妃。
他看向黑暗,淡声道:“飞羽。”
下一刻,黑暗中有跃下,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属下在。”
谢珩站起身,缓步上前:“会稽王那如何了?”
飞羽道:“会稽王的幕僚已经在其他几个弟兄的引导下,知晓了云台城上唱戏的是苓娘子。”
“另有探子来报,说这幕僚准备趁元旦那天绑了苓娘子,送去给会稽王做新春贺礼。”
禀报完,飞羽半天没听到自家主子说话。
他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问道:“主子,是顺其自然,还是插手?”
谢珩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个盒子,从里头拿出薄薄两页纸,递给飞羽:“给会稽王的王侧妃找找麻烦。”
飞羽粗略一看,瞬间脊背发凉。
这哪里是找麻烦,这分明是要让王侧妃被逐出皇家玉牒啊。
这薄薄两张纸,写的可全是王侧妃和外男厮混,并且下毒害会稽王妃和另一个侧妃流产的证据啊。
飞羽跟了谢珩十几年,大抵猜到了对方的想法。
这分明……是让王侧妃给苓娘子腾位置。
他记得,最开始明明只是打算送苓娘子去做妾室的。
胡思乱想了一瞬,他拱手称是:“主子,属下这就去办。”
谢珩嗯了一声,坐回了书案前。
原本预计正月十五再送谢苓进会稽王府,可现在事情有变,不得不提前。
等元旦那天,便借着会稽王幕僚的手,让他见到谢苓。
想到这,谢珩心口莫名有些发堵。
他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可能是最近太累了。
唤来远福去备水,他犹豫了一下,让紫竹将谢苓送来的糕点拿来,拆开油纸包,捻起一块放入口中。
冷且硬。
还有些腻。
难以下咽。
他目光落在那花花绿绿的糕点上,本无意再吃,但一想到是谢苓的心意,就又捻起了一块看起来不太腻的。
“……”
算了,还是腻。
他呷了口温茶,不免想到,谢苓还是过得太差,不然怎么会喜欢吃这种难以入口的东西。
皱了皱眉,他决定明日让自己的厨子给她做些好的。
净手后又看了看卷宗,谢珩才沐浴歇息下。
……
岁聿云暮,窗间过马。
转眼就到了除夕。
谢苓这几日一直老老实实待在留仙阁,时不时邀谢珩前来一起用饭,在撩拨一二。
谢珩虽看着面冷,但只要是她说的,都会记在心上,也不会拒绝。
有些时候,她甚至有点恍惚,觉得谢珩像是那种面冷心热的痴情种。
若是能一直这么惬意着,被宠爱着生活也挺好。
可一想到对方马上要将自己送去会稽王府做妾,她就瞬间清醒过来。
被人宠爱的惬意生活不是真惬意,等有一天他收回了份宠爱,那她将什么都没有。
除此之外,宫里查天命之女的事不知怎么传到了民间,甚至有人言等皇帝找到天女,就会废后重立。
为此,不少朝臣接连上奏劝阻皇帝继续寻找。
但皇帝若能听,就不是他了,毕竟他最是昏聩自负,也最信谶言。
旁人越反对,他就偏越要找。
折柳传来消息,说王氏那边动作频繁,坊中流言八成就是他们的传的。
这倒也正常,皇后是王氏女,他们自然会想办法将这个她这个所谓的“天女”扼杀。
只是也不知谢珩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还没查到她身上。
这样也算是勉强合了她的意,毕竟本身就打算今日除夕宫宴再暴露身份给皇帝。
*
夜幕将至,爆竹声四起,谢府一扫沉寂,将府里布置的喜气洋洋。
谢苓也早早和侍女一起剪了窗花来贴,还刻了两个桃木福字挂在门上。
等做完这些,她便央求已经休沐的谢珩,带她进宫赴宴。
本以为还要纠缠一番,谁知对方轻飘飘就同意了。
她来不及多想,赶忙将准备好的衣裳换好,又重新疏了发髻,便乘着马车同谢珩一同进宫。
今日谢府的主子全都入宫赴宴,因此马车排了长长一街,好巧不巧还和王氏的马车怼了正着。
二者谁也不让谁,王闵更是大冷天摇着扇子阴阳怪气,把大病初愈的谢夫人气得够呛。
直到谢珩掀开车帘说了两句话,才把王家人说得哑口无言,怒气冲冲让开了道。
谢苓坐在马车里打呵欠,对两家人打机锋一点也不关心。
走走停停了半个时辰,马车才终于到了皇宫最外重。
宫墙有内外三重。最外层是东西掖门,内布置宫中一般机构和驻军。第二重宫墙是东、西止车门,内布置核心官署,朝堂和谢珩所在的尚书省就在东侧。在西侧有中书省、门下省和皇子所住的永福省等。
过了第三重墙的端门,便算是到了真正的宫内。前为朝区,建主殿太极殿和与它并列的东堂、西堂;后为寝区,前为帝寝式乾殿,又称中斋,后为后寝显阳殿,各为一组宫院。[1]
到了第二重宫墙,便不能坐马车了。
谢苓下了马车,跟在谢珩身后,等待着宫婢和小太监查身。
等进了端门,便有太监引着众人往除夕宫宴所在的太极东堂。
走了一半,谢珩便被孙良玉叫走了,说是陛下有请。
谢苓只好坠在谢家人后头,默默朝前走。
好在入宫之前,谢珩给她交代了宫内的规矩,她认真听了,再加又有上辈子的梦,因此一路上倒也没出什么差错。
等到了太极东堂,她早出了一身汗,小腿酸的厉害。
谢夫人懒得理她,谢灵鸢倒是冷着脸主动走到她身边,颇为不耐烦道:“一会别乱跑,待在我身边,省的出了差错。”
谢苓乖巧应声。
离宫宴开始还有半个多时辰,谢夫人不见踪影,听闻是去见她大女儿慧德贵妃了。
她环顾一圈,发现折柳也到了,正坐在她的养兄裴凛身边。
二人视线相撞,触之即分。
又过了一小会,陆陆续续人都差不多来齐了,长公主带着兰璧和秦璇,坐到了主位右下位置。
丁扶黎也和她的夫君司隶校尉虞宴,相携入座。
谢苓和丁扶黎笑着点头示意打了招呼,转而垂眸,静等宫宴开始。
上辈子是参加过这种宫宴的,基本对流程心中有数,也对皇帝的喜好了解的差不多。
按照皇帝的性子,这次宫宴定然又要弄些事情出来。
她依稀记得,上辈子这次宫宴,他好像喝醉了酒,差点把某个五品官的新婚妻子给强夺了。
虽然后来被长公主阻拦,但那女子回府后,还是自缢了。
这事闹得很难看,当天在太极东堂伺候的太监和宫女被赐死了一茬,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没半年就在坊间流传起来。
皇帝那本就所剩无几的民心,经此一事,可以说消耗殆尽。
这是场阴谋,很明显。
谢苓今晚上要把皇帝引走,一来为了自己,二来也能顺手帮帮那自缢的可怜女人。
一盏茶后,慧德贵妃和宫妃相继到来,谢苓随谢灵鸢上前拜见。
慧德贵妃和她梦里相差无几。
容貌明艳,气质端方而充满威仪,一双凤眼和谢珩像了十成,只是她眸光更温和些。
慧德贵妃挨个笑眯眯见了晚辈,等轮到谢苓时,忽然不做声了。
谢苓跪在地上,感受到四面八方来的视线,将头再往下低了点。
良久,她才听到头顶响起慧德贵妃的温和的嗓音:“你就是母亲提到的苓娘吧。”
“来,到跟前来,叫我好好瞧瞧。”
谢苓垂眸称是,乖顺起身,走到慧德贵妃跟前。
“抬起头来,本宫又不吃人。”
话音落下,周围就传来轻笑,似乎是在嘲讽她的小家子气。
谢苓闻言缓缓抬头,视线却依旧盯着脚尖。
按照宫规,是不能直视一品宫妃容颜的。
笑话,她可是太清楚这女人的习惯,先是笑眯眯跟人说话,然后寻个小错,将人狠狠惩罚一顿。
偏偏人家确实是按宫规来的,想申冤都没处申。
若她是无知女郎,估计就顺着慧德贵妃的话抬头,然后下意识看对方的脸。
紧接着必然就会像上辈子,让她在外头罚跪几个时辰。
慧德贵妃看着谢苓的规矩不出半点差错,心中有些惋惜。
倒是个聪明的,可惜惹了母亲不快,不然用来做固宠的棋子,也是极妙的。
谢苓静静站着让慧德贵妃端详。
忽然,对方抬起保养得宜的手,带着护甲的手指,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
“光容鉴物,艳丽惊人。”
“若是能进宫来同我作伴,才不算亏待了这好颜色。”
闻言,谢苓一惊。
她想入宫,但不是已这种方式入宫。
作为天女入宫,可和以谢氏旁支女身份入宫,天差地别。
第95章 鬼灯一线桃花面~
周围一时安静下来,若有若无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似乎想知道她怎么回话。
谢苓抿了抿唇,长睫下的琉璃色眼眸微垂着,叫人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她嘴唇翕动了下,正要回话,就听到身后有均匀缓和脚步声传来。
下一刻,慧德贵妃松开了手。
声音里含了笑意:“二弟,你来了。”
谢苓微微侧头,余光瞥见谢珩站到了她身边,正拱手行礼。
“娘娘千岁。”嗓音淡淡的,并不亲近。
慧德贵妃道:“母亲方才还提到你呢,说是你大了,翅膀硬了,现在跟谁都不亲近。”
闻言,谢苓皱了皱眉。
这话里的意思很耐人寻味,听起来是亲人间的闲聊,可仔细一想,便知道这是在说谢珩薄情,跟亲人都不亲近。
在这种场合说这种话,看样子慧德贵妃和谢珩的关系并不好。
她微微抬眼,就看到谢珩神色淡漠,不咸不淡嗯了一声,说道:“贵妃娘娘,还有一盏茶就开宴,您若是无事,微臣就先带堂妹下去了。”
谢苓知道他这是在替自己解围,不然让慧德贵妃这么问话下去,迟早得找个由头惩罚她。
谢苓悄悄投去感激的目光。
慧德贵妃看着两人亲密的姿态,她面上和善的笑脸几乎维持不住。
她恨不得大庭广众指着谢珩的鼻子问问清楚,到底谁才是他的亲人。
为什么非要维护这个身份低微,空有其表的旁支女!
但今夜是除夕宫宴,她身身后那些宫妃哪个不是虎视眈眈
盯着,若叫抓住了短处,好不容易笼来的宠就又要被分走了。
她忍了又忍,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指甲几乎扣进木头里。
“好,等宫宴结束了,咱们再好好叙叙。”
谢珩嗯了一声,低声看着谢苓道:“走吧。”
谢苓朝慧德贵妃恭恭敬敬行了礼,跟在谢珩身后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似乎是看她脸色不大好看,谢灵鸢坐在她旁边,凑近了一点安抚道:“长姐向来嘴硬心软,你莫怕她。”
谢苓点了点头,勉强笑了笑:“贵妃娘娘贤淑端庄,我自是不怕的。”
谢灵鸢这才收回视线,自顾自坐着喝杯子里的果酒。
谢苓环顾一周,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都没发现兄长的身影。
兄长按道理应该早就到了,为何现在都不见人?
之前宫门口的时候就没见到。
太后和会稽王也没来。
太后估摸着在小佛堂礼佛不出,会稽王则是因为谶言的事被暂时软禁在王府了。
又坐了一小会,宫宴正式开始。
帝后自太极东堂大门相携而来,身后跟着太监宫婢,为首是孙良玉。
宴堂里的人皆跪地叩首,呼皇上万岁,皇后千岁。
谢苓也跟着跪下去,余光却瞥见对面坐席上的谢珩只是站了起来,身姿颀长挺拔,在跪拜的众人间格外醒目。
她这才想起来,先帝去世前,似乎给过谢珩一道免除繁文缛礼的手谕。至于原因是什么,就没人知晓了。
帝后入座后,众人便起身坐了回去。
谢苓抬眸,目光越过人群,悄悄打量着上辈子的两个老熟人。
皇帝身形瘦弱,一双眼阴鸷森冷,眼下有着纵欲过度青黑,笑起来的时候冷嗖嗖的。
王皇后比不得慧德贵妃貌美,却更端庄些。圆脸柳叶眉,一双和王闵相似的桃花眼慈和温柔。
梦里这王皇后虽说跟慧德贵妃斗得不可开交,但她却称得上一句仁慈。
她不会动辄惩处宫人,也不会对妃子下死手,做过最过分的事,似乎就是把对手送入冷宫。
谢苓的目光划过宫妃,一张张如花似玉的脸,和梦里的模样一个个对上。
这其中起码有三分之一的人,梦里死得比她还早。
她撑着下巴出神,百无聊赖得看着众官员,挨个上前献上新春贺礼,随后默默收回视线。
等该走的流程走完,宴堂有舞姬翩然入场,丝竹管弦,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高位上的皇帝看起来心情不错,已经开始饮酒。
她静静坐着,等待着皇帝醉酒。
*
半个时辰后,大多人都放松了下来,席间笙歌鼎沸,觥筹交错。
谢苓抬眼看着皇帝,捏着杯子的手一点点收紧。
他显然已经醉了,目光正在舞姬和官员家眷上搜寻着。
醉酒后的皇帝,谢苓上辈子是领教过的,而在场的满座妃嫔、大臣及家眷们,显然也清楚的很,知道他醉酒后就会变得更加昏聩好色,且杀心极重。
席间的说话声,慢慢小了下来,都害怕自己是皇帝醉酒泄火的那个倒霉蛋。
就连王皇后和慧德贵妃,都选择装作没瞧见。
谢苓知道她俩是怕皇帝醒后,借此机会疏远。虽说王谢两家占了大靖多半权势,皇帝忌惮,自然也必须给她们面子,但给面子并不代表会给予宠爱。
身为宫妃,她们若想为家族谋利,最需要的就是宠爱。
哪怕是假的宠爱。
谢苓下意识去看谢珩,就见他握着茶杯,垂眸不知在想什么,似乎周围一切事情都无他无关。
皇帝站起身,不顾皇后的阻拦,摇摇晃晃走下来,停在了谢珩面前。
他俯身一把拉住谢珩的胳膊,醉醺醺的笑道:“爱卿,珩弟,上次朕给你赐婚你不要,是不是因为觉得那女人不好看啊。”
说着,他松开谢珩的胳膊重新站起来,歪歪斜斜靠在孙良玉身上,胳膊胡乱挥舞了一圈,打了个酒嗝含含糊糊道:“上次的不得你心,那你说你喜欢谁?”
“我给你赐婚,谁都行。”
“朕的后宫任你挑!”
满座妃嫔皆白了脸。
谢珩皱了皱眉,漆黑的眸底划过厌恶,站起身用帕子擦了擦皇帝拽过的衣袖。
“陛下,您醉了。”
他看着孙良玉,语气冷漠:“还不快扶陛下回去歇息醒酒?”
孙良玉最见不得谢珩这副目中无人,无情无欲的冷淡样,他扶着皇帝,语气有些为难:“谢大人,陛下的行动,哪是奴才敢左右的?”
谢珩掀起眼皮睨了他一眼,刺得孙良玉背后顷刻间爬上冷汗。
他咬了咬牙,还想说什么,就被皇帝一把甩开。
“小孙子,你怎么啰里啰嗦的,嗓音跟公鸭似的,还不赶紧闭上嘴。”
孙良玉脸色一僵,收回了想再次扶住皇帝的手,扯出谄媚的笑。
“陛下说得是,奴才这就闭嘴。”
皇帝这才满意了,他似乎忘了刚才要赐婚的话,一摇三晃,胡言乱语的穿过席间,待走到距离谢苓不远处,御史中丞家眷那桌。
他笑着抓过去,一把将那新婚不久的美夫人扯到怀里,作势就要低头下嘴亲。
谢苓脸色一白,脑海中划过皇帝曾经对她做过的事。
她压着情绪,朝折柳眨了下眼。
折柳会意,虽然害怕,却还是按照计划,拿起桌上的茶杯重重掷在地上。
“啪!”
巨大的碎裂声在席间传开,引来众人侧目,也成功打断了皇帝的动作。
折柳咽了下口水,忍住莫大的恐惧,扬声怒骂谢苓。
“谢苓,你为何要三番四次瞪我!”
“我早已不是你奴婢,你凭什么还要给我脸色看?!”
皇帝看着眼前分成三个虚影的貌美少女,一把推开怀里的美妇人,摇摇晃晃走上前去。
美妇人的丈夫见状赶忙扶住她,脸上满满的愧疚,一个劲低声安抚脸色惨白,无声哭泣的妻子。
折柳见皇帝醉醺醺走来,顿时心跳如擂鼓,害怕他色/欲熏心对自己下手,下意识看向坐席间的裴凛。
裴凛却眼睛都没抬一下,好似这么大的动静都没听见。
好在皇帝只是停在她打碎的茶盏跟前,指着她醉醺醺道:“朕记得你。”
“你是那个靠做梦破案,成定远侯养女的美人儿。”
“来,给朕说说怎么了,谁惹美人儿生气了。”
“朕替你剐了她。”
折苓抬起颤抖的指尖,指着谢苓道:“陛下,就是她。”
“她是谢氏旁支,叫谢苓,原本是臣女主子。”
“可能是记恨我进了侯府,今儿宫宴她一直坐在那瞪我。”
说完,她担忧的看着谢苓,怕这计划会害了对方自己。
皇帝朝谢苓看去,混沌的脑袋忽然想起了点什么。
哦,这就是谢珩传闻中那个如花似玉的妹妹。
他瞬间被谢苓吸引了注意力,抬脚朝她走去。
普通美人有什么意思,就是要玩谢珩在意的亲人才解恨。
谢苓见皇帝走过来,心口一阵紧缩,胃中翻涌起一股呕意。
她压下不适,对着折柳道:“折柳,我们好歹主仆一场,你比我小一岁,又同我祖籍都在阳夏。”
“我把你当妹妹,你之前判主不说,今日居然放着陛下的面污蔑我!”
皇帝醉得厉害,他掏了掏耳朵,对两个女人争吵的内容丝毫不感兴趣。
唯独听见阳夏这个地名时顿了顿。
阳夏,地处中州。
他记得属下汇报过,只不过他给忘了。
如今被这么一提醒,他才猛然想起来。等明儿,他就派人先去查查这谢苓。
若谢珩心尖尖上的堂妹成了他的天命之女,那对方不得气死。
想到这,皇帝高兴了。
谢苓看着皇帝忽然笑起来,顿时毛骨悚然。
对方一步步靠近,她不能后退,只冷汗直流,白着脸站在原地。
皇帝要做什么?要将她当众带走吗?
谢珩会不会管她?
她思绪纷乱,下意识将目光投向谢珩,就和对方探究的目光相撞。
谢苓张了张嘴,无声说出一句[救我]。
皇帝还是走到了她跟前。
他俯身靠近她的脸,冰冷的手掐住了她的面颊,迷糊而黏腻的目光在她脸上游移,吐息酒气熏天,令人作呕。
谢苓几乎汗毛倒竖。
她咬着唇,胃里剧烈翻涌,忍不住想呕,却只能一动不动站着。
席间丝竹管弦余音绕梁,却定不了丁点人们说话的声音。
“珩弟的妹妹啊。”
“果真仙姿迭貌,妙不可言。”
皇帝眯眼端详着谢苓的脸,眼中色/欲不言而喻。
他放下手,越过桌子。
谢苓看着对方向自己伸手,脑海中闪
过上辈子的情景,习惯性后缩了一下,惊恐地闭上眼。
想象中的触碰没有出现,她听到了那道熟悉的嗓音。
“陛下,您醉了。”
第96章 使我思君朝与暮~
她缓缓睁开眼,就看到谢珩抓住皇帝手臂,眉眼罕见的阴沉,漆黑眸子像是淬了寒冰。
而他对面的皇帝,好似真醉了,迷迷糊糊抬起头,朝谢珩看了好一会,好似在辨认眼前的人是谁。
半晌,他才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垂下头似睡非睡的样子,谢苓没听清他说什么,只听见谢珩冷声唤来了小太监,让他们将皇帝扶走。
皇帝一离开,席间方才像雕像的一般得众人才又活动起来。
谢苓抿唇站在那,看向折柳,才发现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裴凛抓着手腕,生拉硬拽往外头走,踉踉跄跄的。
她忽然想起来元绿提过几句,好像是裴凛对折柳的态度有些奇怪。
但此刻她也顾不得想别人的事,因为谢珩正垂眸看着她,那目光明明一如既往冷淡,但她不知是心虚还是什么,总觉得有些骇人。
谢苓动了动唇,发出一句极小的声音:“堂兄……”
谢珩没有应声。
她悄悄抬头看他,就和对方撞上视线。
正斟酌着要怎么打消谢珩的顾虑,对方忽然朝主位上皇后拱手一礼,说道:“皇后娘娘,微臣堂妹方才受了些惊吓,臣先带她回府。”
皇后因为方才皇帝的举动,本就心烦,闻言挥了挥手,笑得有些勉强:“谢大人自便。”
谢苓只好跟着谢珩朝前头的皇后和贵妃行了礼,退了出去。
谢珩的步伐很快,步子迈得又大,她只得小跑跟上,也不敢出声让他慢点。
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一个大步流星走,一个气喘吁吁小跑着追,一直完全出了太极殿,走到出宫的甬道处,谢珩才放慢了步伐。
皇宫里的路谢苓不说完全熟悉,却也记得八九不离十。她放慢脚步,这才发现谢珩走得不是出宫的大道。
是一条颇为偏僻的小路。
道路两旁的朱红宫墙在黑夜里格外显眼,将头顶的天空遮挡得就剩下长长一条,夜风很凉,四周只有两个人微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
谢苓这条路附近没什么宫殿,一般是太监宫女得了牌子出宫时走得路,夜里可以说是基本不会有人经过。
她对这里有印象,也是因为上辈子曾在这里被罚跪过。
嗯……因为“弄丢”了慧德贵妃一条珍珠项链,被带到此处罚跪——因为晌午时,这的日头最毒。
慧德贵妃的手段一向狠毒。
嘴上说着轻罚,还笑眯眯以害怕她中暑为由,让她仅着一件薄薄的衫子跪在灼热的青石板路上。
那地皮烫得像烧红的铁板,她隔着薄薄的衣料,跪了一个多时辰,膝盖就被烫得都是血泡,后面就算用了上好的药膏,也还是留了疤痕。
正乱七八糟想着之前的事,谢珩忽然就停了脚步。
谢苓也只好停下来,抬眼看他。
淡薄的月色下,谢珩紫衣玄氅长身玉立,正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漆黑的眸子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只有瞳仁中间被月色映出个小小的白色亮点。
他的目光极冷,那双摄人的凤眸像是藏了冰,谢苓不自主轻颤了下。
谢珩看到她似乎在害怕自己,心中弥漫出百般滋味。
愤怒的,嫉妒的,无奈的……让他根本无法控制住内心的扭曲的情绪。
若他今夜没来宫宴,她是不是就会成了那狗皇帝的妃嫔?
谢苓怎么能想入宫呢?
她想要的他都能给,只要她听话,可唯独这件事不行。
谢珩有些想不明白,明明她对他有情,可为什么还要处心积虑入宫。
是喜欢锦衣玉食的生活?还是喜欢皇帝妃嫔这个身份?
哪一点他都能帮她实现,前提是她要听话。
等他覆灭大靖,给一个听话的棋子这点好处还是轻而易举的。
可她偏偏要忤逆自己。
一想起方才狗皇帝捏过她的脸,谢珩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谢苓正想硬着头皮问谢珩怎么了,就见他漆眸里的神色越来越危险。
下一刻,他动了。
步步逼近,顷刻就将稀疏的月光遮盖住,漆黑扭曲的影子一点点吞没谢苓娇小的身影。
谢苓小步后退,小声道:“堂兄,你要做什么?”
退无可退,后背撞上冰冷粗糙的宫墙,她几乎能感受到上面硌人的纹路。
谢珩身量高,将她完完全全圈在身影之下,夜风袭来,冷冽的雪松香将她笼罩包围。
他俯下身,温凉的手指扣住了她的下巴,谢苓指甲陷在掌心,下意识躲避,被不由分说的掰了回去。
她不明白谢珩忽然又发什么疯,大致明白他是因为方才她惹了皇帝注意。
但也不至于这样。
脑海中电光火石间划过个念头,她纠结了一下,准备张嘴解释。
谁知谢珩忽然抬手堵住了她的嘴。掌心的薄茧擦在她唇瓣上,带来酥酥麻麻的痒。
眼前的少女瞪圆了眼,黑白分明的眸子是还未散去的愕然。掌下的唇瓣柔软,他几乎能清晰感受到它的形状。
谢珩又靠近了点,凝视着她明亮的双眸:“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
他怕她说出不中听的话。
谢苓有点摸不透谢珩的脑回路。
不让她说话,那她还怎么解释?
这人真奇怪。
她眨了眨眼,看着谢珩松开手,从怀里拿出一方干净的浅紫锦帕,靠近她的脸颊,不轻不重擦拭起来。
她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他擦的位置正是皇帝方才捏到的地方。
“……”
好样的,她还以为怎么了,原来是吃味了啊。
松了口气,她握住了谢珩的手腕。
“堂兄,虽然说你不想听我说话,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
闻言,谢珩的手一顿。
他收回手,站直身子垂眸看着她。
既然非要解释,那他便勉为其难听听,她到底要编出个什么荒唐的借口。
谢苓回望着他,心思微动,大着胆子握住了他的手腕。
她轻轻使力,将他拉近,然后一把扯住对方的衣领,在他被迫弯腰的瞬间,踮脚亲上了他的下巴。
一触即分。
然后松开手,笑盈盈道:“因为我想知道谢珩在不在乎我。”
“想知道……你会不会因此吃味。”
她就这么眉眼弯弯看着他,像是只狡猾的小狐狸。
谢珩气息乱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
他眸色幽深的望着眼前的少女,冷淡道:“莫要胡言。”
“回吧。”
说完,谢珩率先转身朝前走,却再也不是方才不管不顾的大步流星,而是刻意放缓了步伐等谢苓。
谢苓看了眼对方微红的耳轮,有些想笑。
看吧,人被吓到的时候,就不会有心思发脾气了。
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出了宫门,然后乘马车回府。
时辰还早,谢府其他主子都还在宫宴上,谢府里冷冷清清的。
等半个多时辰后应该就都回来了,府里届时还有一场除夕宴。
谢苓惦记着兄长的情况,叫赵一祥去他府里问问。
她提前给院子里的侍女小厮都包了厚厚的红封,给雪柳和刚从女学回来的禾穗送了一小匣银瓜子。
谢珩的新年礼她自然也准备了,只不过她打算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在给他。
撩拨男人嘛,她懂。
*
月亮升到了最高处,挂在繁星点点的黑夜中,清辉四洒。
谢苓靠在二楼的栏杆边,朝府邸外头看。
建康城中除夕夜的氛围比阳夏要浓厚的多,家家户户燃着灯,明亮起起伏伏,倒映在浓黑的
天幕下。爆竹声此起彼伏,东家响了西家响,热闹非凡。
不多时,她看到一辆辆马车鱼贯而入,正是其他人回来了。
谢苓搓了搓冰凉的手,走回阁内,将阁门拉上。
一盏茶后,赵一祥传来了信,说是兄长一直在皇宫,似乎在为皇帝处理什么事情。
谢苓不免有些担忧。
什么事,竟然棘手到让他连赴宴都来不及。
她思来想去,决定明天一大早就去兄长那看看,问问情况。
雪柳看自家主子担心,安慰道:“公子这是受陛下重视呢,小姐你别担心。”
谢苓摇了摇头,心说若重视便不会让兄长连除夕宴都来不及参加。
皇帝打心底里看不上兄长的出身,只是把他当成一把趁手的刀,能全然不顾对方感受的那种。
但这话说了,也徒增担忧,于是她笑了笑:“走吧,除夕家宴要开始了。”
雪柳应声称是,给谢苓系上红狐毛短斗篷,将手炉塞她怀里。
主仆二人便一同朝吃年夜饭的正堂去了。
谢苓不受谢夫人待见,她也不欲惹这些人不快,于是向长辈挨个见礼后,安静坐在最末尾角落,自顾自吃东西。
这次除夕家宴少了不少人。
谢择还在边境,听说目前还未收到他的消息。谢灵妙被逐出谢氏,谢灵音去世。
不过谢苓倒是见到了一直在太学读书的三个郎君。
分别是十四岁的三郎谢适,十二岁的四郎谢辙,自己十岁的五郎谢铭。
三郎四郎一嫡一庶,都是谢二爷的儿子,五郎则是谢三爷的独子。
谢二爷对两个嫡女的事并不太伤心,就是因为他还有两个儿子。
再加上他妾室众多,听闻这段时间又在努力耕耘,似乎像让再生两个女儿。
他两个儿子和他长得很像,不如其他房的郎君俊俏,身材比较圆润,五官也就称得上端正。
谢苓对这两人没什么印象,就记得上辈子死之前,似乎都还在太学念书呢。
她收回视线,瞥了眼正在垂眸饮酒的谢珩,咬了口眼前的槐花糕。
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谢珩的直觉很敏锐,他感受到了那道若有若无的视线,捏着杯子的手无意识收紧。
一个时辰了。
下巴上那柔软湿润的触感,却仿佛附骨之疽一般消失不掉。
他或许真的该成亲了。
仰头,狠狠灌了一杯酒。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管滑入胃腹,他终于冷静下来。
他看向谢苓,就见始作俑者正没心没肺的咬着槐花糕,唇边沾了星星点点碎屑。
谢夫人坐在主位上,瘦了一圈的脸颊上挂着虚弱的笑,丈夫的说话声飘忽不定,她什么都没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