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她的人武艺高强,手臂结实,有一手漂亮的剑法。
可她却感受到,揽着她的手臂在轻颤。
谢珩在发抖。
他为什么要发抖?
是害怕吗?
他也会…有害怕的时候吗。
她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只看到了谢珩紧绷的下颌。
“珩儿,谢苓给你小妹下毒,你还要救她吗?”
谢苓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攥紧了谢珩胸前的衣襟,张了张嘴:“不…不是…我。”
谢珩垂下眼眸,看到少女琉璃珠般的眸子失了光彩,一片灰暗,巴掌大的脸颊上满是湿痕。
紧接着那双眼,轻轻阖住,少女的头软软靠到了他的胸口。
谢珩搂着她手紧了紧,低声回应:“没事的。”
“我来了。”
“我相信你。”
可谢苓的意识早已陷入黑暗,听不到对方和以往不同,温柔却轻颤的声线。
谢珩气息紊乱,他掀起眼帘,看向门边优雅华贵的女人,深海一样的眸底,翻涌起一片骇人的怒色。
“母亲,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蛇蝎心肠。”
说罢,他抱紧谢苓纤细的腰身,欲朝外走,却被自己的母亲抬手挡住了去路。
“珩儿,你什么非要救她?!”
“我是你母亲,你连母亲的话也不听了吗?”
谢珩狭长的凤眸低垂,端详着女人这张和自己五六分相似的脸,心底泛着恶心。
不欲与眼前的女人纠缠,他朝暗处低声吩咐。
“飞羽,处理干净。”
“是,主子。”
谢夫人还想叫嚣,就被飞羽轻飘飘一掌推入暗室。
“夫人,还请您监督飞羽…”
“清理您的下人。”
谢夫人踉跄着站稳,就看到谢珩颀长的背影消失在地牢转角的身影。
她心头一慌,后退靠到冰冷粗糙的墙壁上,看向提着长刀,一脸痞气的飞羽,佯装镇定怒斥道:“你想做什么?!”
“我可是谢氏主母!”
飞羽歪了歪头,刀光一闪,缩在角落求饶的溪和以及粗使婆子,瞬间没了声。
温热的血液,洒在谢夫人保养得宜的面容上,眼皮挂上粘稠的液体,她眼前一片猩红。
她呆呆看向地面,才发现跟随自己十余年,替她做了无数脏事的溪和,已然人首分离。
静默过后,便是后知后觉的惊惧。
“啊啊啊啊!!!!”
谢夫人和婆子的尖叫交织掺杂。
飞羽掏了掏耳朵,清秀的娃娃脸上露出烦躁。
“聒噪。”
“你是主母,与我飞羽何干。”
惨叫声透过重重的铁门,自暗室内冲出牢门。
侍卫听着地牢里的声音,抖了抖身子,不禁头皮发麻。
他小心翼翼替谢珩拉开门,偷偷上瞄,看到对方那张昳丽如鬼魅的面容时,又慌忙垂下了脑袋。
都说谢珩大人温润如玉,是不折不扣的君子。
可…哪有君子把自己亲娘关在地牢里的。
谢大人,好像那披着人皮的鬼魅。
美则美矣,无情冷血。
……
冬夜生寒,弯月如钩。
淡薄的月色透过树枝,在言琢轩的房檐上落下斑驳的黑影,零零星星,细碎的像是撕烂的布帛。
谢苓迷迷糊糊,感觉浑身发热,似乎有人一直在耳边轻声呢喃,还有人用冰凉的东西撬开了她的牙关,灌入苦涩的汤汁。
她下意识吞咽,紧接着有东西挤入她的唇齿,顺着嗓子滑入喉管。
很甜。
是蜂蜜水。
她想睁开眼,可太困了,眼皮像是缀着千斤重的东西,怎么也睁不开。
于是乎,又不受控制的沉沉睡去。
谢珩坐在床边,手中那些一柄白玉小勺,一点一点,将蜂蜜水喂入谢苓毫无血色的唇瓣中。
少女的脸色依旧潮红,额头上出着细细密密的汗珠。
第三次发热了。
他将碗搁在远福端着的托盘中,用帕子轻轻擦拭掉她额上的汗珠,又放了一块温凉的湿帕在她额头上敷着。
“主子,您两天没合眼了,苓娘子这奴才看着就行。”
“您去歇歇吧。”
远福看着谢珩眼底的青黑,心里担忧的不得了。
他们从荆州回来的路上,忽然收到了留在谢苓身边暗卫的急信。
主子看完信就变了脸色,安排好事宜后带着几个黑鳞卫就快马加鞭往京里赶。
硬生生将半个月的路程缩了一半,一路上几乎没合眼。
主子这次荆州之行本就大大小小受了不少伤,又这么一折腾,膝盖的旧疾就又犯了。
他看着自家主子轻柔的动作,无力叹气。
坠入爱河的男人最可怕了!
尤其是这种自己意识不到的。
他还想啰嗦,就听到自家主子说:“玉连环之事可查清楚了?”
远福正了神色,颇为赞叹地看了眼谢苓,回道:“苓娘子的人本身就查得八九不离十了。”
“奴才又确认了一番,确定了幕后之人正是……”
谢珩将帕子放回托盘,冷声道:“说。”
远福硬着头皮道:“是谢灵音。”
谢珩一愣,长眉微拧。
远福又道:“奴才也觉得不可置信,可这事,还真就是谢灵音做的。”
“所有证据,都指向她。”
他也不信这样的蠢货能做出这等几乎没有破绽的局。甚至还能把手伸进皇宫御药房。
可奇怪的事,不论怎么查,所有证据都指向谢灵音。
就像是…有人刻意替换了身份一样。
谢珩静默片刻,捏了捏眉心,沉声道:“把人关暗室。”
“剩下的…等谢苓清醒后自己处理。”
“退下吧。”
远福称是,躬身退下。
灯火如豆。
窗外冷风萧瑟,洁白的月影穿过雕花窗棂,落入沉寂的屋内。
谢珩坐在床边,静静望着谢苓病弱的脸,微凉的指尖,不受控制地轻轻抚上她滚烫的脸颊。
太脆弱了。
她真的太脆弱了。
就像是幼年时三弟送给他的琉璃娃娃,美丽却易碎。只要轻轻一摔,就会支离破碎。
他的指尖停在对方微蹙的眉心,轻轻抚开了那道痕迹。
等将大靖收入囊中,就护她一世无虞。
她是他的堂妹,也是他最精心培养的棋子,合该得到最好的一切。
长夜漫漫,谢苓额头上的帕子换了又换。
直到金乌跃入半空,窗棂内照进朦胧的天光,才总算是退了热。
谢珩揉了揉眉心,头痛欲裂。
他将帕子丢在水盆里,吩咐紫枝端出去,又倒了一杯温水,用干净的纱布,将谢苓干涸的唇沾湿,却还不曾离去。
不知何时,终于靠在床侧迷迷糊糊睡着了。
谢苓是热醒的。
她身上痛的厉害,还出了一层黏糊糊的汗,裹在被子里又潮又热。
鼻尖上出了细汗,她难受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慢慢清明。
一侧头,便看到趴在一旁熟睡的谢珩。他乌黑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大半昳丽的容色,透过一点缝隙,她看到了对方眼底的青黑,也看到了下巴上那层胡茬。
原来…不是梦啊。
他真的回来了。
他真的…相信自己。
她从未见过对方如此不修边幅的模样,困倦疲惫,看起来许久未曾休息。
是为了她吗?
为何不让侍女来守着。
谢苓心口微热,一阵触动,旋即又冷静下来。
这次的关心,是真心实意,还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不是她太敏感多疑,是谢珩…太过深不可测。
她一眨不眨看着他。
只见他睫羽微颤,眉心紧蹙,似乎做了什么噩梦。
这样运筹帷幄的人,也会有噩梦吗?
谢苓摸不透谢珩的心思。
她头太痛了,许是昏迷太久,思绪还有些滞涩。
收回视线,她缓缓吐出一口气。
真好,她还活着。
至于谢珩是真心假意,有机会试试就知道了。
被窝里潮乎乎的,又热又难受,她动了动酸痛的手臂,却发现手腕有些发软,怎么也从被窝里抽不出来。
似乎是她动静有点大,谢珩醒了。
他缓缓坐直身子,掌心按在额侧,漆黑的眸底还有些混沌,嗓音也是刚睡醒的沙哑低沉。
“感觉如何?”
谢苓点点头:“还好。”
“多谢堂兄,再次救了我。”
谢珩眸色清明起来,他看向谢苓苍白的脸,抿唇道:“无妨。”
“顺手罢了。”
目光轻轻落在谢苓干巴巴的唇瓣上,他一言不发站起身,倒了杯温水,端到床侧坐下。
谢苓抬手要接过茶杯,就被谢珩打断了动作。
“你手臂扭伤,不宜活动。”
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清冷,面色也平静淡漠。
谢苓摇了摇头,坚持道:“我可以的,堂兄。”
谢珩淡淡看了她一眼,倒也没阻止,将她扶起靠在床头,把杯子递了过去。
谢苓抬起酸痛的手臂,想接住茶杯,却在碰到杯子的瞬间,手腕一软。
茶杯便滚落在锦被上。
水渍洇湿一团,谢苓有些尴尬。
谢珩却并未责怪,而是默不作声将被子扯走,又起身从柜子里重新拿了一床干净被子给她盖上。
并且重新倒了一杯温水。
“我喂你。”
谢苓点点头,脸色有些不自然,但确实口渴的厉害,于是就着谢珩的手,唇瓣靠近杯沿,慢慢吞咽。
谢珩握着杯子的手指修长,冷白与青瓷相间,像是幅美丽的青山覆雪图。
她垂着眼睫,目光一顿。
谢珩的关节处微微泛红,在冷白的皮肤上格外打眼。
若没认错,似乎是冻伤。
正要问,就听到了屋外嘈杂的动静。
“谢侍郎,您不能进去。”
“我小妹在里面,为何不能?”
“您别急,奴才先去通报。”
“不急?”
“你谢家人要杀我小妹,我岂能不急?”
门外传来一阵吵嚷,谢苓听出来那是自己兄长的声音。
焦急而饱含怒意。
她下意识看向谢珩,就见对方皱了皱眉,冷声开口。
“远福,放进来。”
门外一静,很快门被人重重推开。
谢君迁阔步行来,腰间环佩叮当,白色的衣袂翻飞间,卷起一阵凉风。
他往日温尔尔雅的面容上,乌云遍布。
待看清自己小妹病弱苍白的模样,那双温柔的桃花眼,顷刻间铺满了怒火。
更不用说谢珩这小人,还不顾男女大妨,坐在小妹床侧,给她亲手喂水。
狼子野心,卑鄙小人。
“谢珩,你离我小妹远点!”
第86章 晨曦初照两心同~
谢珩像是没听到一般,目光落在谢苓身上,淡声道:“喝完。”
谢苓轻轻点头,将杯子里的水喝干净。
谢珩站起身,将茶杯搁在桌上,对谢苓道:“你好好休息。”
“有事唤紫枝紫竹。”
谢苓靠在床头,看着他疲惫却依旧秾艳的面容,眉眼一弯回道:“堂兄去歇息吧,这几日辛苦了。”
闻言,谢珩淡漠的眸光温和了几分,他嗯了一声,无视了谢君迁,与其擦肩而过。
等谢珩走了,她看着几步开外的兄长,柔声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明明近在迟尺,谢君迁却踌躇起来,迟迟不敢上前。
他看到小妹眼底,是礼貌却疏离的眸色。
她不责怪他,不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心中一阵钝痛,呼吸几乎滞涩。
“小妹,对不住。”
“大哥…又来晚了。”
谢苓听着兄长的话,总觉得有些奇怪。
又?
她压下心头的怪异之感,扬起一抹无所谓的柔笑:“大哥言重了,你如今任职中书,事务繁忙。”
“不必记挂小妹。”
谢君迁抿唇,没有回应谢苓的话,而且走到她身侧坐下,细细端详着她苍白虚弱的面颊。
待看到她细颈上青紫色的勒痕,琉璃色的眸中怒意与心疼交替。
“小妹,大哥会为你讨回公道。”
“至于谢珩的恩情…”
他抓住谢苓的肩膀,认真的盯着她的双目,一字一句道:“他的恩情我来还,你离他远些。”
谢苓皱眉,动了动肩膀,疑惑道:“大哥为何这般讨厌堂兄?”
按道理不应该。
谢珩此人在外名声一向不错的,更遑论他还是谢氏嫡子,等明年或许就要接任家主之位。
从谢氏旁支,到其他士族,没人不捧着他,敬着他。
唯独兄长自一开始见面,就分外厌恶谢珩。
兄长不是这样的性子,他一向温和内敛,哪怕讨厌什么,也不会表现出来。
谢君迁松开手,沉默了许久。
他总不能,告诉小妹,她未来有一天会因谢珩而死。
他们全家都会因谢珩而死。
良久,他看着谢苓,温声道:“小妹,大哥不会害你。”
“总之,你离他远些。”
“谢珩此人…是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不要信他,亦不要…爱他。”
最后一句话落下,谢苓愕然看向谢君迁。
她还想多问,就听到门外紫枝叩门。
“苓娘子,奴婢奉命前来送些早膳。”
话头一转,她道:“进来吧。”
推门声随即响起。
谢苓深深看了眼谢君迁,没有应下他的话,只道:“大哥,可要一起用些早膳?”
谢君迁摇了摇头,轻叹口气道:“朝中还有事,我就不留了。”
“等你病好些,大哥就接你回家。”
听到能离开谢府,谢苓心情好了些。
她弯唇笑了笑,轻轻点头:“好。”
“大哥去忙吧。”
谢君迁摸了摸小妹的头,温声道:“乖乖养病,想要什么跟白檀说。”
“让她带话。”
谢苓不习惯兄长对自己如此亲昵和关心,侧头躲开了他温热的掌心,乖巧点了点头。
谢君迁收回手,神色有些失落,却也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紫枝将小几放在床上,又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在上面。
“您昏迷了两天,主子交代厨房做了些清淡的小菜,还有鸡丝粥。”
“您凑合用些。”
谢苓没什么胃口,闻言点头,想抬手端粥,却发现手腕还是没什么力气。
紫枝见状,上前端起了粥碗,说道:“您手腕和肩膀扭伤了,太医说这几日都不宜活动,两个月不能拿重物。”
“奴婢喂您。”
谢苓点点头,由紫枝一口一口喂粥。
紫枝性子温和,喂饭的手法也温柔,她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后面慢慢就适应了。
一小碗鸡丝粥她喝了小半碗,就听到屋门被推开。
她抬眼看去,就见谢珩缓步走来。
他换了身玉色长衫,头发在身后用同色发带松垮垮系着,似乎是刚沐浴过,发梢还有些水珠。
“我来吧。”
紫枝闻言将粥碗递给自家主子,福身行礼后,颇有眼色的退下了。
谢苓动了动唇,眼巴巴看着紫枝离开,想硬着头皮拒绝。
刚张口,温热的玉勺就放了唇边,鸡丝粥的香味,掺杂着谢珩身上的雪松香,飘入鼻腔。
玉指微蜷,她只好将那勺粥喝了。
紧接着便又是一口。
谢珩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她一面吃,一面偷偷打量谢珩。
他长睫微垂,神色清冷,喂饭的动作十分温柔,冷白修长的手指握着勺柄,却像是拿着笔,分外优雅。
五口粥,两口小菜。
分布均匀。
他喂饭手法很娴熟,比紫枝还熟练。
莫不是给什么人喂过。
她胡思乱想着,不一会,一小碗鸡丝粥就下了肚。
不知不觉,她吃得有些饱。
谢珩也看出来她没什么胃口了,遂放下碗筷,唤紫枝来将东西撤走。
紫竹很快就拿来了备好的茶和盂,以及净手用的帕子。
谢珩又亲手喂她漱口,替她净手,动作温柔的不像话。
谢苓只觉得头皮发麻。
她实在不习惯谢珩这样。
将手缩回被窝,她道:“堂兄用过早膳了吗?”
谢珩嗯了一声,替她掖了掖被角,说道:“玉连环的事一会你的侍女会来禀报,”
“至于谢灵音…”
“她在暗室,等你好些了,再去处理。”
谢苓有一瞬怔然。
谢灵音,在地牢?
难不成幕后主使是她?可是以谢灵音的脑子,不可能作出如此缜密的局。
谢苓沉吟片刻,点头道谢。
“多谢堂兄。”
“堂兄不打算休息吗?听紫枝说,你这几日都未好好歇息。”
这是在赶他走。
眼前的少女脸色苍白,琉璃色的眸子闪着温软而疏离的光泽。
谢珩抬眸看着她,对她的态度不太满意。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正要说话,就听到远福在外头通禀。
“主子,家主唤您过去。”
谢珩眉眼一压,闪过丝冷意,起身后垂眼看着谢苓道:“记得喝药,有事吩咐紫枝。”
谢苓乖巧应下。
*
清晨总是充满生机。
天光澄澈又缥缈,夹杂着金色的丝线,穿透层层白云,洒去雕花窗棂,在地上、墙上,映出斑驳的光。
谢珩走后,雪柳和白檀不一会就来了。
雪柳哭哭啼啼的,见她受了这么重的伤,眼泪一个劲往下掉。
在雪柳哽咽的叙述中,以及白檀的补充中,她总算知道了这几日发生的事。
那日折柳总算磨地裴凛带她入宫,只是皇宫太大,再加上裴凛看她看得紧,等了许久的机会才得以偷偷摸入御药房。
后来又险些被人发现,最后还是裴凛找了过去,一言不发带着她翻到了用药的记录。
最后发现这两个月来,唯有谢灵音在探望慧德贵妃时,前往过御药房。她以贵妃需要为由,取了一小包苏合散。
并且登记在册。
折柳很聪明,感觉不应该是谢灵音,于是央求这裴凛,替她又翻了其他记录和账本。
最终发现,所有的证据,真的就指向谢灵音。
折柳收好证据后,立马出宫,将东西交给白檀。
可几人都未曾想到,谢夫人会突然动手。
若不是谢珩提前回来,她怕是早命丧黄泉。
除此之外,有件事让她非常诧异。
白檀说,看守地牢的那个侍卫说,谢夫人身边的溪和,以及那几个婆子,全部被谢珩身边的人杀了。
只不过这件事被压了下来,一点声息都未漏出去。
而谢夫人,因为这件事,当天夜里就病倒了。
现在都还没醒呢。
谢苓知道谢珩此人薄情寡义,但没想到他居然连自己亲生母亲身边的人都能下手。
甚至是当着对方的面。
很明显,这是一种警告,一种震慑。
她沉思了片刻,问道:“可有谢二爷的消息?”
雪柳点了点头,说道:“朝中的事奴婢打探不到太多,折柳这两天似乎和裴凛闹了别扭,递出来的消息也不太全。”
“只说是三司会审,确实查出来谢二爷确实私藏金矿。”
“皇帝怒极,当场就要将谢二爷送入诏狱,但是不知为何又没动手。”
“现在谢家主为这事忙的焦头烂额,甚至没空管昏迷的谢夫人。”
“小姐,一个金钗就能引发这么大的事,您真的好厉害。”
谢苓笑了笑,没有做声。
其实,她并不知晓谢二爷有金矿。
最开始,她只是想借王氏的手将“谢灵音用御赐之物收买土匪”一事扩大,以达到拖延时间,铲除谢灵音,以及拉谢家下水的目的。
只是没想到,谢二爷居然真的胆大包天私藏金矿。
不过细细想来,倒也正常。
一个敢通敌叛国的人,能私藏金矿不奇怪。
不知道谢珩是否会插手此事,毕竟若不处理好,谢氏会被王氏撕下一大块肉。
想着,她便问道:“堂兄可有插手此事?”
雪柳摇了摇头,说道:“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只不过二公子这几日都守着您,未曾离开过。”
闻言,她神色有些怔然。
她不傻,梦里见过太多
痴男怨女,也真心实意、飞蛾扑火爱过他。
自然知道动情是什么模样。
谢珩……
或许真的对她动心了。
意识到这一点,谢苓心跳忽然有点快。
像是被丝线缠绕,拽着她跌坠一片虚无深渊,有些透不过气。
她摸了摸心口,缓缓吐出一口气,
谢珩眼里只有权势,就算动心,也占据不了他内心的全部。
但是于她而言,谢珩只要有一丝动心,那她就能借此机会得到更多。
垂下眼睫,她俯身朝雪柳耳语了几句。
雪柳听完,神色有些疑惑,却还是点头称是。
*
另一边,延和堂书房。
谢珩坐在窗根边的檀木圈椅上,神色淡漠。
谢家主立于案前,额头上青筋暴跳,显然是气急了。
“你对你母亲的手下出手,我暂且不说。”
“可两天了,你母亲昏迷两天了,为何不去看她?!”
谢珩掀起眼皮,狭长的凤眸里带着毫不遮掩的讽意,语气不咸不淡:“看她?”
“平时母慈子孝演演罢了,怎么还当真了呢?”
“您别忘了,七年前您是如何说的。”
谢家主牙关紧咬,忍了再忍,说道:“我知道你恨我们,可论血缘,我们终究是你的父母。”
“你母亲就算做了错事,可她也是为了你好。”
谢珩冷嗤一声,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
“为我好?”
“为我好,所以……亲手杀了三弟?”
第87章 一烛燃寒照夜明~
谢珩从书房出来时,天上又飘起了雪。
今年的雪格外多,天总是晴着晴着,就忽然阴云盖顶,寒风横扫。廊檐下薄薄的雪屑被风一吹,打着旋卷起,又堆积到角落。
谢珩仰起头,看到远处的山色楼宇皆弥漫在雪色烟雾中,变成了淡淡的灰,更远处的皇城,影影绰绰的溶入迷蒙的雪幕。
他的心绪也变得有些阴郁。
廊下飞鸟振翅,自树梢跳跃远去,振落枝杈上的积雪,洒落在谢珩眉宇肩头。
微凉的触感,令他回过神来。
听着书房里噼里啪啦的打砸声,唇角勾勒出一抹讥笑。
九年前,也是在这样的雪天,只是因为疯和尚一首“生有妙华藏,十三谋八荒。若问有何丧,银锵碎玉珩。”的判词,他的亲生母亲,便打着为他好的名头,杀了刚过完六岁生辰的三弟。
三弟叫谢锵。
曾立志要做三叔那样的将军,说不能辜负母亲为他取名为“锵”。
可也正是这个让他满怀雄心壮志的名,让他死于最信任的母亲手里,还是那样惨烈的方式。
更可笑的是…那女人杀了三弟后,竟忘了这一切。
一首可笑的判词,让他看清了父母的冷血自私。
只因他们认定自己终将稳坐明堂,前路不能有任何阻碍。
于是按照和尚的方法,亲手解决了三弟这个“障”。
十一岁的他,在延和堂外跪了整整两天,想尽了各种办法,也未能改变她的主意。
他的三弟死了。
死时,手里还攥着他送的生辰礼。
他从未如此愤恨过自己,愤恨自己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三弟惨死,就连尸身都不能亲手掩埋。
后来,为防止他闹,刺激到失忆的谢夫人,谢家主将他关了禁闭,并且将谢府知情的下人换了一茬,灭口的灭口,驱逐的驱逐,对外称三儿子突发疾症去世。
而他,成了谢氏的傀儡。
直到十三岁那年,他将谢氏的部分权柄逐握在掌心,才得到了与谢家主谈条件的资格。
书房内打砸声停,恍惚间还有谢家主浓重的喘息。
谢珩眸光淡漠,抬手扫落肩头的雪屑,将墙边立着的伞撑起,独自一人踏入茫茫飞雪。
雪幕如织,掩盖了他来时的路。
书房内,谢崖瘫坐在椅子上,儒雅的面容怒不可遏,又复杂万分。
他的儿子是天之骄子,能让谢氏更上一层楼,他应该高兴才是。
若不是锵儿那件事。
他心中不免有些埋怨自己的夫人佩竹。
可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
他就不该和这孽障作出约定。
本以为能让这个天资聪颖的亲儿子作为夺取皇位的利刃,却没成想,短短七年,对方竟能成长到如此地步。
玩了一辈子鹰,却被鹰啄瞎了眼。
可偏偏谢氏权柄如今大半落入谢珩掌中,自己连叫板的资格都没有。
他丝毫不怀疑,若不是谢珩如今还需要维持孝子贤孙的面目,定然会毫不犹豫处理了他跟夫人。
闭了闭眼,他抬手将书案上的瓷器碎片扫落在地,提起干涸的毛笔,沾了沾墨水,再三犹豫写了封信。
他将信纸卷好,放入指头粗的竹筒,用漆蜡封好,打开了半扇窗。
从腰间拿出漆黑的骨哨,放在唇边轻吹,一点声响也无,却很快自天边飞来一只白鸽。
鸽子落在窗沿,谢崖用帕子将鸽子羽毛上的雪擦了擦,将封好的信筒绑在了鸽子脚上,随即放飞。
他望着鸽子飞入雪幕,慢慢关上了窗。
希望,云台城的城主大人,能帮他一二。
回到书案前坐下,谢崖又头疼起来。
谢珩的事要解决,二弟的事也不能耽搁。
他扬声叫来长随,揉着额角吩咐:“把二老爷叫来。”
长随恭敬称是,躬身退了出去。
不一会,就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谢二爷连伞都没打,顶着一头雪屑推门进了书房。
“大哥,金矿一事有办法了?”
一进屋,谢二爷就连声询问。
谢崖打量着自己的二弟,看他氅衣里的衫子都系错了,顿时怒从中来。
他一把抓起砚台砸了过去:“谢山,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玩女人?!”
“你一天不沾荤能死是吗?”
“我看你迟早要死在女人身上!”
谢二爷不敢躲,硬生生受了砚台一击,额头上顿时破了一块,红色的血和黑色的墨汁混合在一起,顺着额角往下淌。
他呐呐道:“大哥,别生气,我最近就是太累了,找人放松放松。”
谢崖呼吸一滞,一口气堵在胸口,他抖着手指:“你…”
“你个混账东西!”
“你叫我说什么好,我不求你像三弟一样懂事,但你也不能总是给咱们谢家添乱。”
“你说你贪什么不好?在朝中挂个闲职,居然连金矿都私藏!”
“若不是王家突然发难,你说说你还要隐瞒我们多久?”
谢二爷拿帕子按在伤口,讨好笑道:“大哥,我也是为了咱们能多赚点。”
“与其把钱交给皇帝,让他嚯嚯着修亭台楼阁,不如咱们自己留着用。”
闻言,谢崖张了张嘴,最后只哀叹一声:“这金矿到底用在哪里,你自己心里清楚。”
“罢了,若不是看在你与我是血缘至亲,我焉能踏这趟浑水?”
谢二爷嘿嘿一笑:“大哥,我的亲大哥,这次你可得救救我。”
谢崖瞪了他一眼,正色道:“你最好赶紧把该处理的人处理干净,别叫王氏再抓住什么把柄。”
“剩下的我会替你想办法。”
“这段时间花出去的银子,和朝中官职被撤换的损失,从你私库里扣。”
谢二爷虽然心里在滴血,但还是连忙点头:“二弟谢过大哥!”
“私库的东西到时候您随便挑,二弟的就是您的。”
谢崖脸色这才好看了点。
谢二爷眼珠一转,试探道:“大哥,珩儿…不打算管这事吗?”
说道这个谢崖就来气,他不耐烦挥手:“珩儿哪有空管你的闲事?”
“赶紧滚回去处理正事,别在我这碍眼。”
谢二爷连忙应声,拱手退了出去。
一出延和堂的院门,原本笑嘻嘻没正行的脸,瞬间阴了下来。
他冷笑一声,将沾了墨汁和鲜血的帕子甩在地上,抬起穿着金丝绣纹锦靴的脚,将帕子一点点碾入雪窝。
谢崖啊谢崖,总有一天,这谢氏会是自己说了算。
凭什么从小母亲父亲看重的都是你。
分明…自己才是那个最适合做家主的呀。
漫天大雪,吞没万物。
……
谢苓在言琢轩修养了三四天,手臂才恢复了几成力气。
这几日谢珩似乎很忙,几乎只有夜里才能见一面。
每次见面,他都会亲手给他喂饭喂药,拒绝都拒绝不了。
谢珩的变化,让她无所适从。
听紫竹说,朝中因为金矿一事风起云涌,闹得不可开交,谢珩却出乎意料的并不插手。
皇帝给三司和谢二爷下了最后通牒,要求五日内定案。
若谢二爷再拿不出洗清罪名的证据,将面临斩首。
大靖对私藏矿产一事,一向判的很重。
不株连,是因为谢氏占了大靖将近一半的权柄。
谢苓内心是不希望谢二爷这么快死的,毕竟李心眉的肚子迟迟没动静。
等李心眉成功诞子,不论是谁的,谢二爷就该“光荣”赴死了。
现下,此事倒不是最紧要的。
关键是她迟迟查不到玉连环事件的幕后主使。
查来查去,从谢府到皇宫,从药铺到御药房,所有线索都指向谢灵音。
所有人都认命了,怀疑是自己小看了谢灵音,可唯独她不愿相信。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见见谢灵音。
她唤来紫枝,说了自己想去暗室的意愿,紫枝便恭恭敬敬下去备软轿了。
雪柳伺候着她穿了厚厚三层衣裳,又裹了层披风,才扶着她上了软轿。
其实这几日天气好多了,虽然隐隐泛着雪气,但阳光明媚,也有几分暖意。
她穿得有些厚,还没到地牢,就感觉有些热,于是背着雪柳悄悄把围脖扯开了点。
结果刚到地牢,就被雪柳强制性扯紧了围脖。
地牢里看守的侍卫之一,正是那几日帮了她的那位小哥。
见她来了,侍卫小哥热情的不得了,引着她们往最里头的暗室走。
“苓娘子,您是不知道,谢灵音前几日闹腾的不行,一直说什么出去了就把属下们砍了。”
“还说什么一定会出去,傲气得不得了。”
谢苓皱了皱眉,问道:“她很笃定自己能出去吗?”
侍卫挠了挠头,说道:“看样子是挺笃定的,不然也不会那么嚣张。”
“也不知她哪里来的自信。”
谢苓若有所思,又问道:“她可有提过什么人?”
侍卫寻思了一会,有些不确定道:“提了挺多人的。”
“有二老爷,二夫人,还有老太君。”
“还提过家主和夫人。”
听起来再正常不过,似乎没什么异常。
看着马上到暗室门口,谢苓点头道谢:“多谢小哥,我同她说说话,一会就出去。”
侍卫闻言恭敬拱手:“苓娘子待多久都行,有事唤属下。”
谢苓颔首,拉开了暗室的小窗。
透过小小的窗口,她看到了坐在角落的谢灵音。
只是光线太暗,只能看清点模糊的轮廓。
谢灵音感受到亮光,先是满脸希冀,等适应光线后,看到铁窗外的人是谢苓,顿时惊恐起来。
“你…怎么是你?”
谢苓皱眉道:“你以为是谁?”
谢灵音却不说话了,将头埋在膝间,拒绝交流。
谢苓又问了几句话,见对方油盐不进,一声不吭,便觉得有些怪异。
按照谢灵音的性子,不应该如此沉默。
在她预想中,对方要么破口大骂,要么阴阳怪气,要么喊冤,但绝对不会保持沉默。
仿佛是默认了罪责。
无奈之下,她只好让雪柳叫来了两个侍卫,将铁门打开。
“哐当”一声,铁门被推开,烛火的亮彻底洒入暗室,她这才看清谢灵音此刻的状况。
手脚皆拴着铁链,铁链末端用钉子钉在暗室墙角,她脸色被冻得青白,白皙的肌肤上沾了不少血痕,裸露出的手臂上,也是一道一道藤条的痕迹。
她身侧的手,似乎是受过刑罚,肿的像红萝卜,看着可怖极了。
见谢苓打开门,谢灵音恐惧异常,她缩成一团,戒备道:“你进来做什么?”
“你不要乱来!”
谢苓一步步走近,两个侍卫十分有眼色的将谢灵音押在地上,以防暴起伤人。
她蹲到谢灵音跟前,柔声道:“二堂姐,玉连环的事,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你若是说出这件事真正的始末,我便向堂兄求求情,饶你一命。”
“但你若是还不愿说,那便只能送你上路了。”
“毕竟玉娘的病,还有我受过的伤,总要有人赔的。”
谢灵音挣扎着,恶狠狠盯着谢苓,却一个字都不愿说。
见状,谢苓叹了口气。
谢灵音见到对方吃瘪,神色得意起来,意有所指道:“谢苓,你别太猖狂。”
“我一定会出去。”
“等我出去,便是你的死期。”
烛火摇曳,映在谢苓琉璃色的眼眸,无人看到她眼底的暗光。
她偏了偏头,用手扣住对方的下巴,疑惑道:“谢灵音,我与你无仇无怨,你为何非要我的命呢?”
“来建康前,我甚至不曾见过你。”
谢灵音躲不开她的手指,只冷笑道:“确实无仇无怨,只是最初见你时,就本能的不大喜欢。”
“但…人是会变的。”
没头没尾的两句话,谢苓却听出了点不同寻常的意味。
她甩开谢灵音的下巴,用帕子擦了擦手,站起身俯视着对方:“不说便罢。”
“我只能告诉你,能救你的人不会来了。”
说着,她露出惋惜的神色:“本想着你若是乖乖说了实话,就让堂兄救你一命,但谁曾想你如此嘴硬。”
“事到如今还维护着那人。”
话音落下,就听到谢灵音尖声大叫:“你胡说!”
“她怎么可能会被抓住。”
“你别想诈我!”
谢灵音的话听着依旧坚定,但若细细看她的神色,就会发现她的瞳孔收缩成了一个小黑点。
显然是害怕了。
谢苓知道自己的话有作用,于是摇了摇头,啧了一声,看向谢灵音的目光充满着怜悯。
“可怜。”
“到死,都要维护一个将你出卖了的小人。”
“何苦呢?堂兄分明都准备给你机会了。”
“你该不会觉得,她比堂兄还要有手段吧?”
谢苓的每一句话,都像敲击在谢灵的心头。
本就是个没受过苦的娇小姐,受了一顿藤条,又关了禁闭,最后甚至受了刑,能坚持这么长时间不说出主使,已是她的极限。
身上的痛和冷,以及内心的煎熬,被谢苓的几句话击的粉碎。
她不免有些怀疑,那人真的会救她吗?
若能救她,为何那日准备杀谢苓的时候被堂兄打断了呢。
是不是真如谢苓所言,那人不如堂兄。
心中的疑问一个接一个,那杆秤,终于偏向了另一方。
谢苓打量着谢灵音的神色,见她陷入沉默,眼底神色挣扎,慢慢放松了下来。
果然,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她也不着急,静静等着谢灵音想通。
良久,谢灵音仰起头,还有几分犹疑:“堂兄…真的能救我吗?”
谢苓点头,温声蛊惑:“不仅这件事能救你,金钗一事也能帮你一同解决。””
可以帮你恢复才女的名声。”
“让你做回那个端庄贤淑,名声再外的谢二小姐。”
“如果你不信,我可以与你立张契。”
谢灵音紧紧盯着谢苓的神色,看她不似说谎,终于软了神色。
她闭了闭眼,眼底的最后一丝挣扎也没了。
“其实,我只是讨厌你罢了。”
“我并不想害你性命。”
说着,她竟然哽咽起来,眸中闪烁着泪花,被烛火照得莹莹发亮。
“但是,这件事其实也怪你自己,若不是那日为了找你,我也不会发现那个秘密。”
谢苓越听越觉得疑惑,她看着谢灵音的脸色,忽然心跳剧烈起来。
“罢了,说这些也没用。”
“幕后之人你们既然已经抓到了,我也就不必隐瞒玉连环一事的始末。”
“那日,谢……”
“砰”
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谢灵音的头忽然重重砸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而她手腕上的铁链,也随着她软下去的身躯,“哗啦啦”响起来。
谢苓一愣,先是警惕环顾四周,确定暗室封闭,不可能有人暗中袭击后,立刻蹲下身,命侍卫将谢灵音翻到正面。
她将手指放到对方的鼻下,又放至颈侧,最后放在心口。
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鼻息,没有心跳。
像是已经死了。
两个侍卫早都吓呆了,直到听见谢苓沉静的吩咐:“把人抬到炉子跟前,立马去请府医来。”
第88章 魂归大地命相错~
十二月十六,谢灵音出殡。
天光昏暗,阴云密布,飞雪阵阵。
谢府大门白幡飘飞,纸钱四洒,众人皆着白色丧衣,谢二夫人扶棺而行,恸哭不已。
丧葬队吹吹打打,哀乐鸣奏,周围有百姓小声议论。
“年纪轻轻的,听说才刚定亲不久,人就突然没了。”
“真是可惜了,谢二小姐人可好嘞,去年我还见过她施粥。”
“是啊是啊,城南那边有个流民棚,听说就是谢二小姐自掏腰包修的。”
“哎,好人不长命啊。”
“……”
谢苓远远坠在队伍最后头,听到周围百姓低声的议论,抿了抿唇。
人性复杂,有好有坏,谢灵音是有她善良的一面的。
可惜,不管是好是坏,七天前她死了。
死在了即将要说出幕后主使的刹那。
来的府医看了,说是死于胸痹,并没有外力致死。
人死罪消,谢家主点头,允许谢灵音以谢氏嫡女的规格出殡埋葬。
谢苓看着天上飘扬的细雪,感觉寒冷刺骨,遂抬手紧了紧披风。
所有人都觉得谢灵音是不幸猝死,就连谢二爷和谢二夫人都信了,可谢苓不信。
天底下不可能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可事后,不论她如何检查那暗室,如何费尽心思调查谢灵音这段时间的吃的用的,都再正常不过。
仿佛真的就是她疑心病太重。
她后来去旁敲侧击问了谢珩,得到的话依旧是没有问题。仵作验过,没有中毒,没有外力伤害,是再典型不过的猝死。
谢苓看着雪幕中影影绰绰的漆红色棺椁,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幕后之人,手段非凡。
可为什么非得治她于死地呢?她不记得和什么人有仇怨。
“小姐,您让奴婢准备的那些东西,准备好了。”
正出神,就被雪柳打断了思绪。
她回过神来,颔首道:“知道了。”
天气太冷,再者人多眼杂,主仆两人便安安静静跟在队伍后头,不再交流。
丧葬队伍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
谢氏有专门的陵地,位于南郊外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丘上。
等到了地方,谢苓身上出了一层薄汗。
有的路太多,身子都暖和起来了。
她是旁支,来出殡也只是在角落看着,甚至看不到钉棺埋棺的景象,只在棺材埋完,其他人都祭拜差不多了,才轮到她到跟前。
她站在墓碑前,看着眼前小小的土堆,一时间百感交集。
从筐里抓了一把纸钱,蹲下身丢在了火盆里。
火舌瞬间吞没薄薄的纸钱,有些烧了一半的,飘至空中,转眼又焚烧殆尽,被天上洒下来的雪裹下地面。
她看着墓碑,心中喃喃。
谢灵音,你若听得见,就给点提示吧。
抓到了幕后主使,你才不算白丢了性命。
……
两日转眼即过,谢府又恢复如常。
谢苓坐在榻边看书,怀中揣着暖炉,眼睛盯着书本上的字,心绪却飘的有些远。
谢灵音分明才死了不到半个月,可其他人仿佛忘了她似的。
唯独谢二夫人依旧沉浸于悲痛中,整日以泪洗面。
听府里的侍女说,谢二夫人的院子成天都是幽幽的哭声,凄惨哀怨,夜里路过时,瘆人的紧。
谢苓觉得她可怜。
就两个孩子,一个犯了错被逐出谢府,一个命丧黄泉。
而那个本应该是倚靠的丈夫,却不闻不问,甚至女儿的头七都未过,就跟新抬进门的小妾厮混。
在谢苓记忆里,谢二夫人性子不错,话少,也没什么存在感。按照这样的性格,怎么会培养出两个性格迥异的女儿呢?
真的没有有心之人插手吗?
越在谢府待的久,越发觉得迷雾重重。
她揉了揉眉心,将手中的书本放下。
“雪柳,什么时辰了?”
雪柳将拨弄着碳盆里的银丝碳,回道:“约莫快申时了。”
小姐咱们何时出门?”
谢苓道:“就现在吧,梳妆更衣完,也就到时辰了。”
“你给远福知会了吗?”
雪柳笑着放下火钳,回道:“今儿一早就说了,就按您教的,说是请二公子申时三刻,前往太清湖的湖心亭叙话。”
一面说着,雪柳一面去铜盆里净手,准备上前伺候谢苓梳妆。
一旁打呵欠的白檀见状,并未动弹,而是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问道:“谢苓,你还真要大冷天去湖心亭看雪啊。”
“四周都白茫茫的,也不懂有什么可看的。”
谢苓坐到镜台前,透过镜子看着白檀那张妩媚的脸,笑道:“看得就是白茫茫。”
白檀更不理解了,谢苓却没有要解答的意思。
她看着镜子中谢苓琉璃色的眸子,脑海中忽然闪过了谢君迁的脸。
唇瓣顿时幻痛起来。
她撇了撇嘴,妩媚上挑的眼眸中,划过一丝嫌弃。
这兄妹俩一个样,都神神秘秘的,喜欢搞些奇怪的事。
谢苓观察着白檀的神色,若有所思。
白檀的身份…她查不出来。
兄长明显是知道的,她旁敲侧击问过,但对方含糊其辞,似乎不愿多说。
这两人的关系不一般,兄长每次来谢府,一见白檀说起话来就阴阳怪气的。
她收回视线,打开了放耳饰的盒子,手指划过各色耳坠耳铛,最终停在谢珩送的那对桃花耳坠上。
她抿了抿唇,将其拿了出来,一左一右戴在了耳朵上。
金丝缠绕粉玉,窗外清亮的光照进屋内,在耳坠上映出一道绚丽的色泽。
雪柳梳着发髻,看到自家主子戴了桃花耳坠,有些不解:“小姐,你不是很讨厌这对耳坠吗?”
谢苓嗯了一声,意味不明道:“讨厌归讨厌,但不妨碍我用啊。”
这句话听起来意有所指,雪柳没参透出来到底什么意思,于是嘿嘿一笑:“小姐心胸宽广。”
闻言,谢苓也笑了起来。
很快,她便梳妆更衣好,将提前准备好的锦盒装好,带着雪柳出门了。
*
太清湖位于城北,连接着秦淮河,周边景色宜人。
每逢冬日下雪,太清湖上便会结一层薄薄的冰,铺满白茫茫的雪,雾凇沆砀,上下一白。
这样的景色,自然是很受达官贵族文人墨客喜爱的,于是早百年
前,有商人在湖中心修了座十分雅致的亭子,以便众人可以更好的在湖中观雪。
当然,在这亭子观雪,是要交银子的。
谢苓为了布置这次湖心亭观雪宴,花了整整一百两。
一想到这个她就肉痛。
若不是为了试探谢珩对她的意思,也不至于花费这么大功夫。
马车缓缓行驶,很快就到了太清湖左岸。
谢苓下了马车,打发了车夫离开,带着雪柳走到岸边。
岸边上早有雇好的船夫等着,雪柳上前去显示了信物,便扶着谢苓上了小舟。
船夫是个中年男人,身上穿着露出一小截胳膊的薄袄,上头披了层破旧的蓑衣,再无它物。
天寒地冻的,脸色和胳膊都有些发青。
对于老百姓来说,最难挨的便是冬天。没有碳火,没有御寒的衣裳,意味着很有可能活不过去。
哀民生之多艰。
谢苓抿了抿唇,目光远眺那一点湖心亭,心情有些低沉。
船夫却是习惯了这些,他只觉得今日能有客开张,已是幸事。
多赚几个铜板,意味着能给女儿买药,再买些木炭。
他摇着桨,在结了薄冰的湖面上艰难前行,吸着鼻子笑问道:
“这位姑娘,怎么一个人来湖心亭看雪啊?”
谢苓礼貌回道:“不是一个人,一会还有人来,届时还要麻烦您送一趟。”
船夫闻言眉开眼笑,连连应声:“没问题,没问题,我就在岸边等着。”
谢苓同他闲聊:“临近年关,大哥怎么还出来,我听说其他船夫最近都歇了。”
船夫闻言重重叹了口气,脊背佝偻了几分,他说道:“我女儿病了,想着多赚点给她买药,让她少受点罪。”
小舟破开水面,扰乱谢苓投在上面的影子。
她垂眸,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湖心亭转眼就到了。
下船后,她从腰间摸出几枚碎银子,笑着递给船夫。
“等送完了我的朋友,大哥就找个地方喝点茶暖暖身子,多余的,就拿去买药吧。”
“酉时末刻,还要劳烦您来接一趟。”
船夫皲裂的手摆了摆:“不用,不用,我收了这亭子主人的钱了,本来应该送你们。”
谢苓嘴角下沉,雪柳见状立马手叉腰凶道:“我家小姐给你就接着,还敢拒绝?”
那船夫眼眶一热,掀起一角蓑衣,在里头的衣襟上擦了擦手,双手接下来谢苓给的碎银子。
“多谢姑娘,我…我肯定按时来接!”
“我女儿也感谢您,您是好人。”
船夫嘴笨,想找些词来夸人,却怎么都想不出来。
好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谢苓颔首,说道:“大哥回岸边吧,我朋友快到了。”
船夫这才点头哈腰上了小舟,摇桨离去。
望着小舟逐渐远去,谢苓叹了口气。
能帮一个是一个吧,说她烂好心也罢。
亭子里,此刻已经布置好了。
不得不说,这亭子的主人是很有生意头脑的。
亭子不大,四周都挂了长长短短几层半透的纱帘,遮挡了部分寒风,亭子里头放着三架鎏金碳炉,暖烘烘地冒着热气,铜炉周围有着檀木几,上头摆着瓜果点心,梅子酒,还有兽炉里熏着上好的香。
除此之外,按她的要求,还摆了一架琴。
谢苓俯身拨了拨琴弦,按照自己的习惯调试了下,跪坐在了琴前的软垫上。
雪柳将其中一架炉子搬到她跟前,以防受凉。
亭外寒风凛冽,将纱帘吹得飘扬着。
谢苓透过吹开的帘子,看到了白茫茫的湖面上,有粒小舟缓缓行来。
离得近了,方看到舟上站着个人,一身与雪同色的大氅,长身玉立,宛若神仙。
正是谢珩。
第89章 湖心亭中见卿卿~
谢苓收回视线,左手压弦,右指轻拨,一曲《玉妃引》,自指尖流淌而出。
曲调时而生动轻快,时而悠扬舒缓,时而急促有力,将梅花的不同姿态展现的淋漓尽致,动静交错,刚柔并济。
谢苓本想弹一曲《凤求凰》,但亭中观雪,又想到自己的境遇,便不由自主弹了这曲《玉妃引》。
曲终,谢珩的船也到了跟前。
她站起身,将裙摆上的褶皱抚平,迎了上去。
雪柳在她的示意下,乘船离开。
谢珩目光落在谢苓身上。
眼前的少女一身云纹天青锻袄裙,梳着十字髻,艳若桃李的眉眼,被上下一白的雪色冲淡了几分,多了些许清绝之色。
他神色淡淡,目光划过亭中陈设,最终落在谢苓那双琉璃色的眸子上,声音不咸不淡:“堂妹叫我来此处,只是为了弹琴予我听?”
谢苓没有回应,而是笑盈盈道:“堂兄莫急,先坐下喝点梅子酒,暖暖身子。”
谢珩嗯了一声,看着谢苓弯成月牙的眼睛,忽然感觉有些不适应。
他跪坐到檀木几前,手指扶上青瓷酒盅,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说道:“何所求?”
若不是有所求,谢苓不会如此大费周章的布置这一切。
毕竟他比谁都清楚,谢苓有多疏远厌恶自己。
心情不知为何有些低落,他抿了抿唇,掀眸看向谢苓,捏着酒盅的手指,却不自觉慢慢收紧。
只见谢苓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十分熟稔的跪坐到他对面,白玉般的手指伸了过来,轻轻握住了酒盅底端。
微凉的指尖擦到他的手指,皓腕上的青玉镯磕到桌面,发出一声轻响,谢珩的身子一僵,松开了手。
谢苓将酒盅放在桌面上,拿起精致的酒壶,为他斟了一杯酒。
清亮的酒液盛满酒盅,被推回到他的面前。
谢苓也为自己斟了一杯,笑着说道:“听说这亭子主人酿的酒极好,一壶难求。春有乌程,夏有竹叶青,秋有白薄,而冬天,就是这酸甜可口,清香四溢的梅子酒。”
“堂兄快尝尝。”
谢珩垂下眼帘,漆黑的眸底,十分罕见的出现疑惑之色。
酒液在杯中摇晃,倒映出他迷茫的神色。
他莫名有些烦躁,抬眼看向谢苓,淡声道:“不必如此麻烦,有什么…直言便是。”
“你为我做事,合情合理的请求,我会应允。”
他盯着谢苓的脸,见对方忽然收了笑,琉璃色的眸子映着亭外的雪色,暗淡而疏冷。
他心中冷笑。
果然是有事相求。
谢苓的目光轻轻落在谢珩紧绷的下颌,复而越过他的肩头,看向亭外苍茫的雪色。
她酝酿了一下情绪,叹了口气转回视线,有些伤感:“堂兄…原是这么看我的。”
轻而软的声线在亭中蔓延,他心口弥漫出愧疚之感。
良久,他听到了滞涩的声音响起:“不…我只是……”
谢苓却忽然笑着抬眼,眸中倒映着他冷淡的面容:“堂兄不用解释。”
“是我不该卖关子。”
她明明在笑,唇边梨涡若隐若现,可那明亮的眸底,却有显而易见的伤感。
只见她从袖口中拿出个巴掌大的锦盒,递了过来,语气是佯装的轻快。
“我听府里的侍女说,今年十一月十五是堂兄的及冠礼。”
“那段时间你还在荆州赈灾,我本想买了礼物寄过去,可那时铺子才刚起步,还未有什么营收,买不了太好的东西。”
“遂想着等堂兄回来了,再补上这及冠礼。”
说着,她忽然有些赧然:“只是,没想到一个月了,铺子还是没什么营收。”
“思来想去,便在亭子布置了一番,准备了件普普通通的物件。”
“还望堂兄莫要嫌弃。”
听着,谢珩心中五味杂陈。
他的确是今年十一月十五及冠,可奉使在外,原本计划的冠礼便搁置下来。
后来回府,又出了金矿一事,谢崖便理所应当将及冠一事彻底遗忘。
这段时间,朝中不是没有风言风语。
毕竟及冠是关乎家族传承的大事,要经过占筮、加冠三次、赐字等流程,每一项都显示这此人在家族中的地位。
可他的冠礼,迟迟没有动静。
他倒是不大在意,毕竟谢崖夫妻跟他只是表面亲属。
若是他想办这冠礼,自然无人敢拂他的面子,有人争着抢着去做。
及冠二字对于他而言,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名词罢了。
毕竟最重要的赐字一事,十六那年已经由先生做了。
“士衡”二字,便是先生对他的期望和告诫。
可不知为何,分明不在意这件事,但在听到谢苓这些话的片刻,心中还是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名为“感动”的情绪。
谢苓默默打量着谢珩的情绪,见他沉默不语,似乎有些出神,便轻声唤道:“堂兄?”
谢珩这才回过神来。
他抬眼看向谢苓,就见对方神色有些忐忑,抬手将被风吹乱的发丝,别至耳后。
莹白如玉的耳垂上,赫然是他送的那只桃花粉玉耳坠。
亭中微风四起,雪白的纱帘随风而动,将亭外的雪景遮的影影绰绰。
谢珩的心,跟着那飘动的纱,忽然就乱了。
他清楚记得,那一日,他是如何情绪失控,将她抵在镜台前,将这耳坠亲手戴在她的耳垂上。
那日,她看向自己的目光,是令人心颤的厌恶。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她戴这耳坠,而他,也再未强迫她。
她是什么时候对自己的态度变了呢?
是剿匪时她为他挡箭,是她追随他跳崖,还是在他装失忆泡药浴时,问他是否喜欢她。
喉结滚动,他觉得自己的气息有些滞涩。
谢苓正在看着他,明媚清丽的面颊上挂着羞赧和忐忑,澄澈的双目在他面上滚了一圈,似乎是不敢再说话。
他仿佛要被她的视线灼伤。
谢珩几乎是有些慌乱的垂下眼,抬手端起梅子酒放在唇边,一饮而尽。
清甜的酒香在唇齿间蔓延,划入喉间,冲散了那分难以呼吸的滞涩感。
他压下心头的怪异之感,放下酒盅,低声回应:“多谢。”
“你的心意…我知晓了。”
他抬手拿起桌上的锦盒,手指摩挲到了锦盒上凹凸的纹路,细细一看,才发现上面雕刻着一副雪竹图。
并不太精细,甚至称得上难看。
这手法显然是初学者。
意识到这一点,他忽然觉得歪歪扭扭的木刻,顺眼了起来。
谢苓看到谢珩在看锦盒上的木刻,主动解释道:“这是我刻的,本想着堂兄喜竹,刻在上面也算是个小小的心意。”
“可没曾想,我手太笨了,刻坏了好几个盒子,还是难看的紧。”
谢珩捏着盒边的手紧了紧,他摇了摇头,说道:“不难看。”
“它很好。”
声音有几分低沉的哑。
谢苓看起来高兴了不少,唇边漾起笑,语气轻快:“堂兄喜欢就好,快打开看看。”
谢珩嗯了一声,打开了锦盒。
里面,是一支十分别致的青玉竹簪。
色泽青翠,纹路栩栩如生,簪尾上的竹叶,在光影变动下,仿佛真在随风晃动。
手指划过簪身,指尖下是玉器特有的温凉润泽。
这玉簪,比不得他平日用的,但却格外和他心意。
谢苓很了解他。
她似乎…中意他。
意识到这一点,以往波澜不惊的心,忽然就翻涌起来。
谢苓一直观察着谢珩的神色,感觉到对方气息紊乱,往常沉静的眸色变幻莫,她心中那点猜测,终于笃定下来。
谢珩确实喜欢她,并且似乎…自己意识不到。
她心头划过讽意,觉得上辈子的自己真可怜。
上辈子飞蛾扑火,却求而不得,落得烈火焚身的下场。
这辈子主动疏离,步步算计,却能得到他的注视。
何其可笑。
她敛下眼底的暗色,又为谢珩斟了一杯酒。
“堂兄,生辰快乐。”
“祝你,今生得偿所愿,万事顺遂。”
闻言,谢珩合住锦盒,将其放入袖间,接过了酒盅。
“多谢。”
一如既往冷淡,谢苓却听出了几分微不可查的温柔。
二人酒盅轻碰,亭中共饮酒。
一杯罢,她又为谢珩斟了一杯。
二人都不是多话的,只静默饮酒,时不时会说一两句话。
亭外风雪渐起,碳炉逐渐变凉。
谢苓双颊微红,逐渐有了几分醉意,她看着亭外的风景,声线带了些模糊的鼻音:
“堂兄,起风了。”
“最后为你弹一曲,咱们便回府吧。”
谢珩却道:“我来吧,你听着便好。”
谢苓也没拒绝,毕竟大冷天伸出手弹琴,着实不是什么美事。
谢珩起身,跪坐到古琴前,冷白修长的手指拨动琴弦,悠扬的曲子便倾泻而出。
他一身雪色大袖衫,身姿挺拔,墨发被风吹动着。身前是玉质天成的美人,身后是萧瑟壮丽的雪中湖景。
谢苓撑着下巴,听了一会,发现是首没听过的曲子。
曲调乍听婉转悠扬,再听疏冷桀骜,就如同谢珩这个人一般,看起来斯文温润,实则疏冷桀骜。
一曲罢,谢珩起身。
“回去吧。”
谢苓点了点头,站起身。
她晃了晃脑袋,看起来有些站不稳。
谢珩见状,眉心微蹙,上前扶住了谢苓。
“既不胜酒力,就不该饮酒。”
谢苓似乎是真醉了,琉璃珠一样的眸子里满是迷蒙,盈着一层波光粼粼的水汽,就这样一眨不眨撞进他的眼中。
她双颊微红,唇瓣莹润,像是浸染了花汁,
谢苓刻意无力地靠在谢珩身侧,感受到他身子有一瞬僵硬。
“堂兄,我没醉。”
说话声音黏糊糊的,还有几分任性,吐息间是梅子酒特有的甜香。
酒气和熏香萦绕在一起,还隐隐掺杂着谢苓身上的桃花香气,谢珩忽然觉得自己也有几分醉意。
他抿唇,平稳了气息,凝着她水润迷蒙的双眸,语气沉静:“好,你没醉。”
“等船夫来了,咱们就回府。”
谢苓却忽然抓着他的手腕,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子,踮脚戳着他的脸,歪头道:“堂兄,你长得真好看。”
闻言,谢珩捉住她作乱的手指,目光划过她懵懂迷蒙的玉容,眸光忽然幽暗莫测起来,声音透着低哑:“堂妹……”
“喜欢?”
只见她毫不避讳的点头,声音迷糊:“喜欢。”
“想找个长得像堂兄的夫君。”
第90章 风轻云和人意暖~
亭外风雪渐起,纱帘晃动。
谢苓倚在谢珩身侧,感受到腕间的手,在她话落下的片刻,徒然收紧。
抬起眼眸,视线撞进了对方晦暗不明的目光中。
她恍若未觉,摇摇晃晃站到谢珩身前,眼神迷离,笑盈盈踮起脚尖吻上了谢珩的下巴。
“最喜欢堂兄了。”
二人衣料摩擦,谢珩的身子微不可查的僵了一下。
下一刻,她就被轻轻推开,扶住了肩膀。
一片阴影投下,谢珩俯下身和她直视,漆黑的凤眸下翻涌着危险的底色,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我堂兄妹,如何能说这种话。”
谢苓歪了歪头,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最后只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道:“好困,想睡觉。”
许久,头顶传来一声轻叹。
而船夫也按照约定的时辰,正好行至跟前。
“小姐、公子,回岸上吗?”
谢珩嗯了一声,侧眸低头,看了眼靠在身侧醉醺醺的谢苓,抿唇将她横抱起来,上了小船。
那船夫看着二人举动亲密,笑呵呵道:“这位公子,您夫妻二人感情真好。”
谢珩张口想解释,就被怀里睡着的谢苓拉住衣襟,往胸口蹭了蹭。
不知为何,他还是没有解释,而是淡淡嗯了一声。
船夫站在船头摇桨,抽空回头看了眼二人,说道:
“贵夫人是喝醉了吧?我们老板酿的梅子酒,喝着甜,但后劲很足。”
“也怪我大意,居然忘记提醒二位了。”
谢珩看了眼谢苓酡红的面颊,淡声回道:“无妨。”
船夫见这通身气度矜贵非凡的年轻郎君不爱说话,也就没再多言。
到岸边后,谢珩将腰间的荷包取下来,掂了掂,随手抛给了船夫。
船夫下意识接住,荷包的重量令他吓了一跳,连声拒绝:“使不得,使不得。”
“公子您快拿回去吧。”
谢珩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对方冻青紫的半截胳膊上,淡声道:“拿着吧。”
说完,他抱着谢苓走向前来相迎的马车,掀帘而入。
船夫想追上去,却被那看起来凶神恶煞的车夫打断了脚步。
“主子给你你就拿着。”
船夫只好愣愣点头,朝远去的马车磕了个响头。
直到看不见马车的踪迹,他才从地上爬起来,动了动几乎冻僵的手指,费力的拉开荷包。
里面,全是碎银子。
掂一掂,起码有三十两。
这些钱,足够他给女儿买药看病,剩下的,甚至能让他全家很宽裕的过两年。
船夫捧着荷包,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淌了下来。
想到家中卧病在床的女儿有救了,他喜极而泣,将船停好,将荷包小心翼翼收到怀中,朝医馆奔去。
*
金乌高悬,窗棂外树枝上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逐渐融化,晶莹剔透的水珠吧嗒吧嗒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浸出一滩水痕。
谢苓在二楼小阁上惬意的晒太阳,还命侍女取了些可口的点心茶水,直到全身晒的暖烘烘,才起身下楼去了。
刚走到楼下,紫竹就带着个侍女来送东西。
谢苓一看,铜盘里头是最近建康城时新的头饰。
紫竹挥手命人将铜盘放下,行礼道:“主子说,近年关了,苓娘子也该有些拿得出手的首饰。”
自打那日湖心亭她给谢珩送了及冠礼,又装醉说喜欢他,他对自己的态度就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这几日还时常给她送东西。
大前天是上好的白狐毛披风,前天是些昂贵的布匹,昨天是专门有裁缝上门量体裁衣,今儿便是各式各样的头面首饰。
她将东西都收下,又花心思给谢珩回了些礼,想着等离开谢府,就将这些东西都还回去。
无功不受禄,谢珩的东西她可不敢乱拿。
谢苓收回思绪,笑盈盈点头说道:“劳烦紫竹姐姐替我谢过堂兄。”
紫竹笑着称是。
谢苓又道:“堂兄今儿晚上可有空?”
紫竹回道:“主子这两天都是半夜才从衙署回来,今儿估计也差不多。”
“苓娘子可是有什么事?若是着急,奴婢告诉远福,叫他去衙署传话。”
谢苓摇了摇头,笑道:“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今儿是小年,我本想着请堂兄来吃顿饺子。”
紫竹闻言一拍脑袋,急忙道:“瞧奴婢这记性,把这么重要的事儿都给忙忘了。”
“奴婢先去夫人那看看,往年小年是要在延和院吃饭的。”
“也不知为何今年现在都还没动静。”
谢苓颔首:“紫竹姐姐路上小心。”
紫竹恭敬行了一礼,急急忙忙退了出去。
谢苓拿起铜盘上的首饰打量,看了几眼后,对一旁的雪柳道:“收起来吧。”
雪柳应声,叫了白檀一起将铜盘拿走,把首饰收进了专门放谢珩所送首饰的箱笼。
谢苓有些无聊,坐在榻边打哈欠,顺手拿起本游记来看。
谢珩今儿不能来,她自然知晓。
毕竟临近年关,谢珩任尚书左仆射,掌授廪、假、钱、谷,正是最忙的时候。
再加上听闻不日会稽王进京,谢珩还被额外认命增派事务,所以忙得脚不沾地。
说请他来吃饺子,也不过是句客套话。
毕竟说喜欢的是她,总不能在谢珩送礼后,什么都不表示。
这些都是小事,她更在意的是,长公主昨天送来了她之前说的那个神秘奖赏。
居然是……云台城的信,以及玉佩。
那封信说,让她在元旦过后想办法入宫,等入宫后,自然会有人告知她应该要做什么。
好处给的很明确,是到妃位后,得到云台城副城主的位置。
入宫这倒是和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妃位也不难,毕竟她能有预知梦。
只是长公主和云台城有关系,让她不免有些担忧。
梦里长公主暴毙一事,大概率是假的,其中到底隐藏着什么,需要重新考量。
与虎谋皮,向来不是好打算。
可现在骑虎难下,她不得不应。
正思索着,雪柳和白檀走了过来。
雪柳手中拿着个暖炉,将它塞谢苓怀里,说道:“小姐,方才门房那边递了口信,说是大公子请您晚上回家吃饭。”
闻言,谢苓沉默了一会。
前些日子兄长本想叫她搬家,但不知谢珩跟他说了什么,这事就搁置了下来。
再加上新官上任,又是年底,事务自是繁忙,因此兄妹俩算算有十天没见了。
哪怕再不习惯跟兄长接触,却也没理由拒绝。
毕竟是血脉至亲。
她看着雪柳道:“派人去兄长府里知会一声,就说咱们已经准备了过小年的食材,不如直接在留仙阁过小年。”
雪柳应下,正要出门找人去传话,就被谢苓喊住了。
谢苓意味不明的看着白檀,笑眯眯道:“白檀,你去传话。”
话音落下,白檀小脸一僵,上挑的眼尾微微下垂,小步走到谢苓跟前半蹲下,抬手拉住她的衣摆,拉长了尾音:
“小姐~”
“谢苓~”
“我不认得路,你让别人去吧。”
谢苓垂眸笑看她,将书本放到一旁,明知故问道:“不认路?”
“那为何我听说前几日夜里,你偷偷去了大哥府中?”
白檀猛地仰头,白皙的耳朵突然烧红了。
她不敢直视谢苓的眼睛,小声回道:“可能是有人看错了吧。”
谢苓却蓦地沉了脸色。
她将白檀的手拂开,垂眸睨着对方,语气淡漠:“既然如此,那你就自行离去吧。”
“我身边不留谎话连篇的人。”
“雪柳,把她的身契拿来。”
雪柳欲言又止的看了眼白檀,点头应了,转身去里屋拿身契。
白檀这才吓住。
她没想到都这么久了,谢苓会突然发难。
前些日子去谢君迁那,也是情非得已。
是谢珩让她去的。
可如今这件事不知为何被谢苓知道了,并且一气之下就要赶她走。
没有谢珩的准许,她不能离开谢苓身边。
白檀咬了咬牙,扬起一张妩媚漂亮的脸蛋,飞快解释道:“谢苓,你别生气,我告诉你就是了。”
谢苓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
白檀只好隐藏了谢珩的存在,以及前几日接近谢君迁的真实目的,挑了些无关紧要的说。
“我老家是荆州武陵郡的,你应该知道。”
“去年我家里人都还在,我们村离麓山书院很近,一次意外我结识了你兄长。”
“并且……有了夫妻之实。”
“后来麓山书院闭山,你兄长让我在家等他,谁知三月前父亲为还赌债,将我卖入烟花之地。”
“我来不及给他留下只言片语,就被带走了。”
“再后来就是你知道的。”
听着,谢苓缓缓皱了眉心。
兄长和白檀的关系,比她想的还要复杂。
竟然已经有了夫妻之实。
只是梦里她死之前,兄长未曾娶妻,也从未听说他有过什么心上人。
应当是她改变了一些事,导致这二人再次相遇。
谢苓沉思了一会,扶起了白檀,起身将她按坐在榻边。
“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你若早点说你是我嫂嫂,我焉能怀疑你,让你签了身契?”
听谢苓这么说,神色也软和下来,白檀才算是松了口气。
她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滞涩:“谢苓,我与你兄长……”
“没有可能。”
“那日我去找他,也只是为了断他的念想。”
谢苓不解道:“为何?”
白檀抿唇,盯着谢苓的眼睛,说的话七分真三分假:“我身份低微,他是炙手可热的朝廷新贵,我们如何相配?”
“另外,我还有不得已的苦衷。”
谢苓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什么身份不身份,兄长若看重家世,就不会同你有这段情。”
“至于其他苦衷,你若不愿说就罢了,毕竟情爱不是人生的唯一选择。”
情爱不是唯一选择。
白檀将这句话轻声重复了一遍,随即重重点头。
“谢苓,我知道了。”
谢苓摇了摇头,将雪柳拿来的身契递给白檀,说道:“想留在我身边就留吧,身契就罢了。”
“哪怕你不打算同我兄长继续,也没关系。”
白檀恨不得把身契拿过来撕了,但一想到谢珩交代的,于是强忍着把身契推了回去。
“你拿着吧,你拿着我也放心些。”
这话说得奇怪。
毕竟没有人会主动卖身,并且还不愿意赎身。
谢苓面不改色收下卖身契,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先收着。”
“等你哪天想通了,再问我要便是。”
白檀这才笑着点头。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谢苓就以乏困为由,让白檀下去了。
她看着面前小几上的卖身契,低声问一旁的雪柳。
“雪柳,你怎么看?”
雪柳悄声道:“奴婢觉得她不正常。”
“肯定藏着什么秘密。”
谢苓嗯了一声,说道:“继续叫人盯着。”
“顺便派人去给兄长递话吧。”
雪柳福身称是,小步退下。
谢苓将身契装回盒子,目光悠长。
白檀和兄长的关系是真,但她的经历掺了几分假,就不得而知了。
费尽心思留在她身边,背后的目的定然不简单。
*
入夜,留仙阁院内灯笼明亮,屋内热闹非凡,驱散了冬日的寒冷。
谢苓让人将一楼腾出位置,摆了张大圆桌,和院里的侍女们一起包饺子。
平日内向些的,纷纷大着胆子叽叽喳喳说起话来。还有一些侍女家就在建康城,她便早早批了假,让人回家去过节。
谢君迁还没来,传话说是事务繁忙,恐怕要晚一个时辰。
而谢珩自然是传话说没空。
谢苓巴不得他不来,自己可以高高兴兴过个小年。
小年说起来,其实应该称祭灶节。
相传灶神久居人间,司察小过,会在小年第二日归天,向天帝遣告百姓日常过错。
因此小年夜里,家家户户都会祭灶,希望灶神上天说好话,不要说过错。
祭祀方式很多,普通百姓会摆着些带甜味的吃食,有条件还会摆酒。
向谢府这种钟鸣鼎食的士族,就比较繁琐了。
要先以酒糟涂于灶上,使灶神醉酒,再供上鸡鸭鱼肉,以及各式各样的水果点心,以及茶酒。
最后还有家宴。
但今年谢府没准备这么多东西。
紫竹不久前来传话,说今年小年没有家宴,大厨房那边准备了各式各样的点心茶酒,让各主子在自己院里过。
谢苓倒是不意外。
毕竟这半个多月发生的事太多。
金矿一事,谢夫人病倒,谢灵音去世,一桩桩一件件,哪里还有人能抽空过一个本不太重要的小年。
谢苓收回思绪,将最后一个饺子放下,看着气氛欢快融洽,笑容满面的侍女小厮们,也跟着笑了。
谢珩赶到留仙阁,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