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这样的机会,严壁经经常在不碌宫不同的场所穿梭。
从拍卖会回去后,严壁经前往水潭诵经,凑巧撞到新提拔上来的庸城副使,这人行色匆匆,不知要前往何处。
严壁经打开袖子,小鱼就跟了上去。
按照之前的约定,无论有什么发现,都不能独自探寻,而是要回去告知严壁经,再做打算。
小鱼胆大包天,见这位副使打开密道,觉得机不可失,在石门关闭前的最后一刻,偷偷跟了上去。
密道中满是禁制和陷阱。小鱼的个头小,又灵活,还会法术,能绕过陷阱,却解不开禁制,遇到了只能返回之前的路口。这么晕头转向地走了好久,前方无路可走,最后顶开了头顶的砖块,钻了出来。
归雪间终于明白周先生想要敲自己脑袋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了,他现在也想敲小鱼的,还是忍住了,又叮嘱道:“你下次不能这样冒险了。”
他这边正告诫小鱼,偏头看到于怀鹤抱着剑,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看自己做什么?他又没有……很少做危险的事。
他睁大了眼,表示自己的无辜。
于怀鹤很轻地笑了笑,走了过来,捞起归雪间,又将小鱼放在断红上,随即将那块砖头周围掰开少许地方,跳了下去,又用法术将砖块恢复原样。
眼前伸手不见五指,一片漆黑,归雪间静下心,能闻到泥土和水的淡淡腥味。
小鱼的胆大,在无意间帮了他们大忙。
没猜错的话,这条密道的尽头,应该就是还未布置完成的阵法。
作者有话说:
虽然没有明说,但其实前世雪间一直处于死人微活的状态直到现代社会,所以才听说龙傲天这个词(。
第116章 三十年前
就像小鱼所说,密道内满是机关,两人一蛇缓慢地前行着。
于怀鹤的感官最为敏锐,走在最前面,辨别遇到的阻碍,也可以保护身后的人。
拆掉陷阱,用法术使各种禁制失效,这些事又必须在安静的状况下进行,不能引起外人的注意。种种苛刻的条件下,解决起来非常麻烦。归雪间也在帮忙,他又渴又累,期间被于怀鹤喂了几口水和吃食才继续下去。
终于,他们终于走到尽头,那是一扇石门。
颇费了一番功夫后,于怀鹤解开重重禁制,打开了门。
没人有知道门后是什么。
于怀鹤率先进入,他往前走了几步,大致观察了一下周围,确定没有危险后才回过头,朝归雪间伸出手。
石门内的温度稍低,幽暗潮湿,在极度的寂静中,归雪间听到很缓慢的水流声。
这座大殿建在地下湖上,阵法也依托湖水而起。
水对灵力的承载远高于土地,年幼时的归雪间也生活在湖边。落水之后,白家才将湖水运走,湖泊填平,换成了灵石制作而成的假山。
地下湖的外圈已经铺满了石板,代表献祭的阵法布置完成。
两人向湖泊中心走去。
半刻钟后,归雪间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
石门的开合悄无声息,与这里也有一段距离,他们的脚步也很轻,那人甚至没有意识到有人进来了。
照理来说,能够布置这样庞大精细阵法的修士,感官绝不会如此迟钝。
离的近了,归雪间看的更清楚了。
只见那修士跪在石板上,正在绘制阵法。她的双手双脚被特殊的法器束缚。法器没有实际形态,而是一道黯淡的光线。
法器不止是束缚住了眼前这个修士,更是向左右延展开来,似乎贯穿了整个地下湖。
然后,若隐若现的光线消失在了灰无遥远的水面上。
由此可知,眼前这位修士是被迫的,并非游疏狂的手下。
她周身上下没有一点灵力,身形消瘦,行动范围十分狭小,只能在这块石板上挪动,一点一点布置着阵法。
世上没有那么多阵法大师自甘堕落,为魔族做事。游疏狂囚禁了他们,以性命相逼,迫使他们这样做。
眼前的这位女修就是受害者之一。
白头道人的老友,估计也是这样的命运。
归雪间希望这位女修被关押的时间不要太长,这样惨无人道的囚禁,无论受害者是谁,受到的伤害都太过沉重。
于怀鹤停住了。
归雪间偏过头,于怀鹤的视线落在这个修士身上,注视着她的背影。
他在辨认这个人,或者说已经认出来了,但因为身份过于重要,不能有丝毫差错,所以又确认了一次。
于怀鹤走了过去,蹲下来,指尖燃起微弱的火焰,低声问:“庄姨,你不是和我母亲一同陨落在了洞天福地中了吗?”
归雪间一怔。
下一刻,他反应过来这句话中隐含的意思。
这位女修没有死,那于行竹呢?
归雪间连忙走上前,也蹲了下来。
那名女修抬起头,神情恍惚,瞳孔略有些涣散,费了好一会儿时间才集中注意力,她望着于怀鹤,慢慢道:“你是……怀鹤?”
于怀鹤点头,伸手想为她解开法器。
她抬起手,制止了于怀鹤的动作,说话的速度而长久的沉默而变得缓慢:“不必。”
又道:“它与周围每一个阵法师相连,一旦断裂,那些人会立刻找过来。”
于怀鹤松开了禁制,偏头对归雪间介绍道:“这是我母亲的至交好友,一空山人庄言笙。”
归雪间也轻声道:“庄姨,我是归雪间。”
庄言笙看着归雪间的脸,愣了好一会儿,语调有些欢喜:“你是明玉的孩子?”
归雪间“嗯”了一声:“您也认识我的母亲吗?”
庄言笙道:“不仅认识,还是好友。”
归雪间拿出补充灵力的丹药,递给了庄言笙,又问:“那您,现在怎么会在这里?”
似乎还与于行竹之死有关。
到底是修为不俗的修士,吃了几枚丹药后,庄言笙的精神大为好转,看着两个后辈道:“这就不得不从三十年前开始说起了。”
三十年前,归元门门生凋敝,只剩下最后三人了。
于行竹和归明玉的师父因年轻时受过的伤而重病缠身,几近陨落。白家在东洲是一等一的大家族,能提供为她们师父续命的丹药,条件是交出归元门的秘籍。
归元门穷得叮当响,别的东西也拿不出来,这样的条件倒也合理。
师姐妹二人没有任何犹豫的答应了下来。
白家却道:“世人皆知,归元门的秘籍必须是灵府有天赋之人才可修行。我们空得了秘籍,族中却没有可修行之人,岂不是赔本买卖?”
原来,他们还打算为族长的儿子娶一位归元门的妻子,这样生下来的孩子,会继承白家的血脉和灵府的天赋,才能抵得上这枚珍贵丹药的价值。
当年于行竹在东洲已经小有声望,修行在同辈中一骑绝尘,归明玉性情安静,多留守师门。
白家选中了归明玉。
不久后,归明玉嫁入白家。
庄言笙语气有些复杂,她感叹道:“一切都因此改变。”
此后十年,除了于行竹登门拜访,归明玉鲜少与师门联系。直至她怀上归雪间时,因之前已有数次流产,她的情绪又极差,白家不得已同意了她的要求,应允归明玉腹中的孩子与诞生不久的于怀鹤定下婚约。
归明玉在信中说,她不知道白家隐藏了什么秘密,但这一定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她的身体越发虚弱,无能无力,只能求助于行竹,待日后于行竹还能以亲家的身份照看自己的孩子。
庄言笙抬起手,落在归雪间的长发上,她的眼神很温柔,像是在怀念那段消逝的过往,她和那对师姐们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她说:“行竹去看过你。白家说你体弱多病,将你放置在灵山之中修养,对你似乎很好。她无法强行将你带走,只好暗自调查白家的事。”
归雪间咬了下唇,他完全不知道这些。
在那些独自一人的时间里,他的母亲,外面的长辈也一直在关心自己,保护着自己。
但当时的白家对她们而言是庞然大物,归明玉逃脱不了这个为她量身定制的陷阱,于行竹也不能放下年老的师父和幼小的于怀鹤。
于行竹一直外出历练,提高修为,从来没有忘记白家的事。坚持不懈的努力下,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发现白家和远在万里之外的庸城有联系,却从未在明面上表现出来。
这很古怪。以白家的作风,若是与这样闻名九洲的仙城有关联,怎么可能不招摇显摆出来?
庄言笙又笑了,她瘦得形容枯槁,眼睛却还是亮着的:“你母亲说:‘言笙,我又要做这一件危险的事了,你要不要来陪我一起’,我就和她一起来了庸城。”
或许是知道最后的结果,听到这里时,归雪间的心中一痛,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下,握住了于怀鹤的手。
“庸城城主是一个可怕的人物……我们只露了一点痕迹,就被他抓住了。”对晚辈的温和慈善全都消失,庄言笙的话语里只有刻骨的恨意,“他杀了行竹。我本来也该死的,因为在闯入不碌宫时显露出阵法上的能力,被关押在了这里,被迫为他们绘制阵法。”
归雪间的呼吸一滞,胸口涌出剧烈的、难以忍受的疼痛。
竟然是这样。
自己母亲的死,于怀鹤母亲的死,都源自同一个阴谋。
白家,庸城,魔族,他们毁掉了太多东西。
庄言笙问道:“你们怎么在这?”
于怀鹤简单地解释:“前段时间,书院有魔族入侵,其中一个人是庸城副使,书院派我们来查探情况。如果有确凿的证据,书院便可联合正道修士,彻查庸城。”
归雪间蹲不了太久,腿就酸的厉害,他和庄言笙一样坐在了石板上,又一次提议:“庄姨,我们先把你救出去,好吗?”
“至于这个法器,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
短暂的时间里,归雪间想了数个办法,总有一个能够奏效。
庄言笙又一次拒绝:“我在这里多待些时日无关紧要,逃出去只能是打草惊蛇,重要的是你们能向紫微书院提供证据。”
她有一副铮铮铁骨,没把几年来的折磨放在心里:“我不怕死,活着是为了寻找机会逃出去,向世人公布庸城城主丑恶的嘴脸,或者到最后毁掉这里。”
“这个阵法,我前所未见,也不能明白,但一定和魔族有关。”
归雪间和于怀鹤对视了一眼,轻轻叹气。
庄姨大义凛然,他们两个后辈总不能把人敲晕带出去吧。
……也不是不行。
归雪间真的在考虑此举的可行性了。
这时,于怀鹤很轻地在归雪间的掌心挠了一下。
归雪间明白他的意思了。于怀鹤不可能将消息告知书院后,等待他们救出庄姨。
时间太长,变数太大了,也不能再让她继续受苦。
但现在还是别告诉庄姨了,她会非常担心。
于是,两人没再反驳。
庄言笙以为他们已经乖乖听话,又关心道:“你们现在是在紫微书院读书吗?”
归雪间点头。
庄言笙道:“如此甚好。我们当时也打算结伴去紫微书院读书,可惜天意弄人。行竹和明玉的师父重病缠身,脱不开身,族中不愿放我离开……现在你们能自由地读书、修行,她们会高兴的。”
从庄言笙口中,归雪间得知了这里的布局,结合她的记忆,以及自己看到的部分,他将阵法图绘制在纸上,准备回去后再继续研究。
一番交谈过后,庄言笙就要以长辈的身份赶他们离开了,她让两人做更重要的事,不能让魔族的阴谋得逞。
临走前,庄言笙叫住了两人,却没有说话,只是陷入长久的沉默。
耳边只有地下湖缓慢流淌的声音,以及归雪间自己的呼吸声。
庄言笙还知道什么,一些很重要的事,但她很迟疑。
反复犹豫间,庄言笙选择了相信于怀鹤,相信于行竹,她说出来最后的秘密:“庸城城主游疏狂,是你的父亲。”
现在告诉于怀鹤,总比到时候突然得知,猝不及防下发生意外要好。
虽然早有猜测,但在听到这句话时,归雪间还是心跳骤停。
他皱起眉,几乎是立刻偏头看向于怀鹤,很担心这个人。
于怀鹤半垂着眼,眉眼的弧度显得锋利而冰冷,他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随意地点了下头,这件事不能对他产生丝毫影响。
只有归雪间知道,于怀鹤将自己的手握得很紧,戒指硌在他的指腹,有轻微的疼痛。
他说:“我会杀了游疏狂,为母亲报仇。”
第117章 树
于行竹和游疏狂之间的纠葛,庄言笙并不清楚,只知道于行竹是在某次历练过后有孕。于行竹是个十分洒脱的侠女,似乎也没有受情伤,很快忘掉那件事,此后也没有提起。
直至来到庸城,于行竹再次看到游疏狂,她担心对于怀鹤会有危险,才将此事告知庄言笙。
但无论是怎么样的纠葛,对于怀鹤而言都没有差别。
两人同庄言笙告别,原路回去。
斩断法器,救出庄言笙后,庸城必然立刻收到消息。通往别的阵法大师的密道布满陷阱和禁制,即使拆的再快,也很难保证能在游疏狂抵达前,将每一个人都救出来。
思前想去,还是先拿到庸城副使身上的钥匙为好。
回到客栈后,于怀鹤将今天所见的事都写了下来,由小鱼转交给严壁经。
平常都是归雪间写,但他忙了一整天,吹了半宿的冷风,在密道中又全神贯注地解禁制,回来后累的不行,提笔的力气都没了。
能说的都在信中言明,不能说的是两人的身世。
小鱼也在场听着,有些没懂,但答应帮他们两个保守秘密。
又觉得游疏狂太可恶,不仅害了那么多人,还杀害朋友的母亲,罪该万死。
过了一会儿,等墨水干了,小鱼衔着信从窗户游走。
于怀鹤放下笔,走到睫毛半垂着,没有一点精神的归雪间身边。
脚尖勾着椅子,重新坐了下来,问道:“怎么不去睡?”
归雪间强撑着精神,没有立刻昏睡过去,只是想陪着于怀鹤。
他担心这个人。
归雪间压下哈欠,谎话说的有点敷衍:“我不是很困。”
又捉住于怀鹤的手,猝不及防下被冰的瑟缩了一下,骤然清醒过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归雪间觉得于怀鹤的体温没有那么低了,是比自己要低一些,但不会被冰到。
或许是气温的缘故。归雪间猜测。在之前的那个夏天,他和于怀鹤的接触没有那么多,像现在这么频繁,每天都靠在一起,拥抱或接吻。
还有一个可能,是于怀鹤一直在控制自己的体温,让它不再那么低,那么冷。
现在终于有了证据。
此时此刻的于怀鹤在失神,所以不像过去的每一次,他都来得及调解体温。
归雪间偏头看向于怀鹤,问出了这个问题。
“怕冰到你。”于怀鹤没有掩饰,简单地回答,“碰到你的时候,或者接吻你会抖。”
归雪间微微睁大了眼:“我不会。我也没有那么……”
他没想好准确的形容。
于怀鹤反握住归雪间的手,用自己的五指填满对方的指缝:“真的么?”
归雪间有一瞬的颤抖,但没有躲开。
害怕被冻伤,想要远离是身体的本能,靠近于怀鹤是后天形成的,已经习惯了的本能。
这两种本能相冲突,表现在归雪间的身上是,他会很轻微的颤动,然后将于怀鹤的手握得更紧。
他说:“我喜欢你的体温。”
可以很确切地感受到于怀鹤的存在。
归雪间靠得更近了,他没什么犹豫地问:“你在想什么?”
片刻的沉默后,于怀鹤回答道:“母亲。”
归雪间仰起头,看向于怀鹤。
昏黄的灯光下,于怀鹤半低着头,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雪白的缭绫发带沿着他的脸侧垂下,玉坠没有丝毫的晃动,表现出一种极端的平静。
于怀鹤的眼眸是漆黑的,人很难在这样纯粹的黑色中寻觅到别的色彩,全都被吞没了。所以在世人口中,于怀鹤几乎没有冷淡以外的情绪。
但归雪间总是能。
他靠得更近了,想把于怀鹤拥入怀抱,就像于怀鹤每一次保护自己,又没有办法,两人体型的差别有点大。
归雪间想了想,站起身。
于怀鹤坐在椅子上,留有的空间很狭小。
归雪间伸出手,扶着于怀鹤的肩膀,缓慢往下坐。
于怀鹤抬起眼看着,没有阻止,只在归雪间力气不足,腰背摇晃,快要跌下去时扶住了他。
归雪间将鞋脱掉,双腿大开,膝盖抵在椅子两边所剩不多的位置,他的身体软绵绵的,就这样坐在于怀鹤的腿上。
两人的身体紧贴着,比普通的拥抱更加亲密。
归雪间想以这样的方式抚慰于怀鹤。
于怀鹤搂着归雪间,轻声说:“我想到她的离去。”
她是于行竹。
于怀鹤很年幼时,就已经习惯于行竹不在身边,他由师祖抚养长大。归雪间想,可能是于怀鹤的年纪太小了,于行竹不希望他承担这些过于沉重的旧事,所以从未对他开口言述。
归雪间有点费劲地抬起脸,唇落在于怀鹤的脸颊上,很轻的一下,又一下,像是察觉到他的难过和低落,是没有任何情欲的安慰和陪伴。
于怀鹤被归雪间撞的往后靠了靠,玉坠有些许摇晃,像一颗即将引起涟漪的石子。
他偏过头,视线望向窗外,那里有一团树的阴影。
一小会儿后,于怀鹤将归雪间搂得更紧了些:“在归元门,每次收下新的门生,师长都会为他种下一棵树。这棵树会伴随着后辈一同生长,也会一同死亡。”
归雪间安静地听着,脑袋抵在于怀鹤的脖颈间。
于怀鹤道:“母亲拜入归元门,就要改了这条规矩。她说:‘人死了,怎么还要树来陪葬?树本来活得好好的’。后来,归元门收徒入门时,还是会种树,但树的根系不会再与人的生死相连。一个人死了,生长在树旁边的草木会燃烧成灰烬,埋入泥土中,树会生长得更加繁茂。”
归雪间闷闷地说:“师伯好厉害。”
又问:“你的树是师伯种的吗?”
“嗯。”于怀鹤往后推了推,和归雪间对视着,“你出生时,她也为你种下了树,在我的旁边。”
归雪间怔了怔。
于怀鹤稍加回忆:“它长得很好,和我的那棵差不多高,和你不太一样。”
归雪间歪了下脑袋,蹙着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人的意思。
自己的树和于怀鹤的树都很健康,同样高大。结果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他就不慎从楼上跌了下来,吹风就咳嗽,走了三里路,昏迷了三个时辰。
归雪间问:“树是不是和我很不一样?”
于怀鹤点头:“归雪间,你是有点难养。”
他的语调没有为难的意思,只是陈述:“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担心你会凋谢。”
归雪间:“。”
竟然无法反驳。
于怀鹤笑了下:“但我只养过你。你的树和我的树都是师祖在照顾。”
过去的回忆很美好。现实是师祖的树枯萎了,于行竹和归明玉的树继续生长着,但她们已经死去,于怀鹤和归雪间的树依偎着。
明明是想安慰于怀鹤,归雪间却后知后觉地难过起来。
所以,在短暂的停顿后,于怀鹤冷静道:“我要杀了游疏狂。就在这一次。”
游疏狂的修为深不可测,是很难战胜的对手。
不是庄言笙所设想的的那样,于怀鹤不会等待任何人,任何帮手,他要亲手杀了游疏狂。
归雪间没有制止的意图,他说:“我知道。”
他将脸埋得更深,睫毛被压折了,抵在于怀鹤的皮肤上。
他说:“我相信你。”
不是因为于怀鹤是后世之人口中赫赫战绩的龙傲天,归雪间了解于怀鹤,明白于怀鹤,他知道于怀鹤可以做到。
他也说:“我会帮你的,做你所有想做的事。”
于怀鹤为归雪间做很多事,归雪间看似为于怀鹤做的很少,实则是于怀鹤的愿望太少,且大多与归雪间有关,他只要乖乖接受照顾就好。
其实无论于怀鹤想做什么,归雪间也会为了他不顾一切。
于怀鹤低下头。
就像归雪间无法拒绝于怀鹤的照顾,于怀鹤也不能拒绝。
于是,他说:“你不要受伤。”
这人要杀游疏狂,准备以命相搏,不会顾惜身体,又不许自己受伤。
归雪间觉得于怀鹤的标准有很大问题,但没有反对,而是含混地应了声:“当然,你会保护我,我也很怕疼。”
于怀鹤没再说话了。他的指尖在归雪间细瘦的脊背上划过,又一次丈量着这个人的脆弱。
长久的沉默间,归雪间困得昏昏欲睡,他从来没熬到近乎天明过。但还是吊着最后一点精神,有一搭没一搭地吻着于怀鹤。那些吻落在于怀鹤的下巴,嘴唇,脸颊上,乱七八糟的所有地方。
体温是冷的,眉眼的轮廓很锋利,他的气质像出鞘的剑。
归雪间的嘴唇却是柔软的,他不害怕,雪永远不会被剑割伤。
终于,于怀鹤扣着归雪间的下巴,是最后一个深吻。
然后将归雪间放在床上。
两人抱在一起入睡。归雪间不是枕在于怀鹤的肩膀上,而是整个人被于怀鹤揽入怀抱,像一棵不那么高的小树,被一旁的另一棵树保护着,可以抵抗一切风雨。
第118章 血缘
那个夜晚,归雪间做了个梦,梦到自己是一棵树,长在另一棵树旁边,风吹雨打也不怕。
醒来后有片刻的恍惚,睡的很好,感觉很安心,浑身却莫名酸软。
……毕竟他不是一棵真的树,而是一个人,以蜷缩着的姿势睡了一个晚上,身体肯定会留有一点后遗症。
归雪间睁开眼,下意识看向一边。
于怀鹤早醒了,他坐在床的另一侧,单手揽着归雪间,一直没有松开,不知道抱了多久,面前放了一张纸,正在提笔写字。
归雪间的眼前模模糊糊,嗓音带着还未睡醒的沙哑:“你……”
又撑着手肘,伏在于怀鹤的大腿上,从被子里探出身,想看这个人写了什么。
于怀鹤偏过头,看向归雪间,他的目光停了下来。
归雪间的重量很轻,压在身上没太大感觉,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胸前的系带散开了。
他的身形纤瘦,低垂着头时,脖颈的曲线很美,大片大片雪白的皮肤裸露在外。
归雪间对此无知无觉,有些茫然。
于怀鹤看了一小会儿,收回视线,又低下头,横咬住笔杆,空出两只手,好心地为归雪间系好衣服。
他的动作很轻,指尖压在柔软温热的皮肤上,没有刻意调整过的体温是很突兀的冷。
归雪间很轻地颤抖着。
系好衣服后,归雪间被于怀鹤抱到了怀里,也看清了对方方才写的东西。
于怀鹤正在绘制昨日去往城外的路线图。
他的记忆力很好,画出来的路线很准确,连作为参考的周围环境标识都分毫不差。
他们打算杀了游疏狂,此事事关重大,还是要和舍友们商量的。
几人约在了庸城最好的酒楼见面,定了相邻的厢房。
昨天看完信后,严壁经几人大吃一惊。
之前只是猜测庸城和魔族有勾结,但没人想到,游疏狂竟然会做到这种地步,完全置修仙界于不顾。
一个修为高深的仙城城主,为什么要不顾一切投靠魔族?
疯了吧。
孟留春没见识过这场面,胡乱猜测道:“不是说魔族的能力多种多样,很多都超过了修仙法术的范畴。”
真的拥有很多魔族能力的归雪间:“。”
孟留春继续天马行空道:“这个游城主是不是早就被杀了,魔族假扮成了他?或者他本来就是个魔族,要不就是魔修,隐藏在修仙界当了几百年的卧底?”
既有魔族又有魔修嫌疑的归雪间:“。”
别风愁压低声音道:“我一个妖族都知道不可能,你当来来往往这么多高阶修士都是瞎子不成?”
小鱼连连吐信子,表示赞同。
归雪间只好打断这段对话,他的声音很轻,却非常坚定,不是商量的语气,早已做出决定:“我们打算杀了游疏狂。”
包厢内骤然安静下来。
严壁经,别风愁,孟留春三人惊讶的视线在归雪间和于怀鹤两人身上打转。
游疏狂非常谨慎,庸城内连个魔族都不留。他们在这里待了数日,还是没找到确凿的证据,只能救出地下湖中的阵法大师当做人证。
这么做又必然会惊动游疏狂。
按照一般人的想法,接下来要做的是怎么拖延游疏狂发现不对的时间,尽快逃出去。但归雪间喝药匯的计划显然大不相同,直接到了鱼死网破的最后一步。
这事太过危险,和同行的另外几人又没有关联,于怀鹤的意思是,他们可以暂时离去,等游疏狂死了,再潜入不碌宫查证也不迟。
片刻的沉默后,严壁经“咦”了一声:“两位施主看着还好好的,怎么就疯了?”
归雪间想,他们当然不是疯了,而是有仇要报,游疏狂不得不杀。
别风愁率先道:“你们两个的意思,岂不是要我临阵逃脱?我不干!”
这话说的很是气恼,声音已经快压不住了。
归雪间有点想劝他,又不知道从何劝起,怕火上浇油。
他们两个是认真的。
严壁经确定这一点后,又思忖了好一会儿,他的神情正经:“你们的想法的确是一劳永逸。我们是一道来的,也该一同回去。”
话里的意思也要留下来。
最后只剩下孟留春,他一个人回去报信也不是不行。
孟留春一拍桌子——没拍到,中途被严壁经拦了下来,他说:“我的修为是不高,但也是能帮忙的。”
归雪间微微蹙眉。
孟留春吹胡子瞪眼的:“难道你们两个人只和修为高的当朋友,那也太过分了!还是我先认识你们的!”
归雪间只好说:“不是。”
他无能为力了,回头看向于怀鹤。
严壁经认真道:“若是我们提前一走了之,等游疏狂死了,庸城要么大乱,要么其余的人重振旗鼓,加倍警惕,等书院的支援来了以后,不一定能拿到证据。”
于怀鹤看着他们,点了下头,拿出之前画好的路线图。
这份地图原先是为白头道人准备的。
白头道人的修为很高,嫉恶如仇,又要去救老友,请他顺便搭救剩下的人,想必不会被拒绝。
接着,大家开始商讨之后的计划。
主要是严壁经和于怀鹤在谈,他们听着。
归雪间有别的事要做,低头修改手中的阵法图。
一抬头,瞥见一旁的孟留春有些强颜欢笑,看得出来很是忧心。
归雪间望着他,欲言又止。
孟留春回过神,将椅子挪到归雪间身边,很小声地说:“我是有点害怕。游疏狂这样的人物,庸城这样的庞然大物……我之前在东洲时,都当传说来听的。没想到现在竟然要和传说对上了。”
他顿了一下:“但,我也想做到自己能够做到的事。就像魔族入侵时,书院的先生们保护我们一样,我也可以保护更弱小的人。”
归雪间笑了笑,抵了下孟留春的肩膀,就像普通的少年人相互支持:“一定可以的。”
可以活下来,可以拯救无数枉死之人。
对游疏狂动手的事,于怀鹤不许三个舍友也来。他们的修为和游疏狂相差太大,真的去了,用处也不太大。
别风愁忍辱负重地答应了。
但还有别的,很重要的事要他们去做。
布有阵法的大殿已经建造完成,在新城以外的一个单独的地方,但新城还在修建当中。
那里绝大多数是普通人,只有为数不多的监工。
他们三个可以去新城附近,防止监工察觉到什么异样,通知庸城内的人,也可以制止他们对普通人下手。
归雪间和于怀鹤不能在这待得太久,大致商量过后,两人起身离去,之后还要靠小鱼送信。
回到包厢后,归雪间被于怀鹤没收了手中的东西,专心吃饭。
吃完饭,两人又去见白头道人。
这次没有再隐瞒,而是将此次前往的目的以及打算和盘托出。
这次见面也很顺利,白头道人没有推脱,于怀鹤和归雪间替他找到老友,本就有恩,他又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许诺一定会救下剩余的道友。
“你们真的打算杀了游疏狂?不打算逃走吗?”
归雪间解释道:“此去返回书院路途遥远,不一定能逃得过游疏狂的追杀。况且……有不得不杀他的理由。”
白头道人略摇了摇头:“自古英雄出少年,你们两个有这样的胆量,老道十分佩服。”
他又问:“以你们的修为,是有别的什么法子吗?”
他没有阻止,但也不是眼睁睁看着两个后辈送死。
归雪间点头:“有的。”
白头道人大笑道:“好!待我救出湖中之人,也前来为你们助阵!”
*
接下来的几日,于怀鹤大多时间都在外面。杀游疏狂,救阵法大师,寻找证据,其中每一件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一个人能同时完成的。
想要在短时间内毫无差错地做到,需要时间商量和推演。
归雪间没去,他有更重要的事。
从地下湖回来后,归雪间将完整的阵法绘制在了纸上。
他对于怀鹤说:“游疏狂大约是想找个由头,使庸城,乃至全天下的修士齐聚此处。这地方能容纳十数万人,阵法启动得再快,也不可能将这么多人瞬间消融。”
这是一个过程,需要时间。
修仙之人与凡人不同,不可能束手就擒,一定会试图逃离。
莫说有些妖族长了翅膀,天生就会飞。没长翅膀的人族,修为到了筑基,借助外力,也不可能飞不起来。
所以,这个阵法奏效有一个前提条件。一旦启动,会先将身处其中的人禁锢起来。
于怀鹤的思维敏捷到了可怕的程度,归雪间只说其一,下一瞬他已经推断出了归雪间想做什么。
他看着归雪间:“你想修改阵法。”
归雪间很轻地“嗯”了一声。
从困住十数万人,变成困一个人,困住游疏狂。
对普通人来说,这样的想法堪称天方夜谭。
但归雪间真的能够做到。
他放下手中修改后的阵法雏形,抱住于怀鹤的腰,脸埋在这个人的怀里,闷闷地说:“我不想你受伤。”
至少不要太严重,不要付出一切。
于怀鹤不怕痛,但是归雪间很怕。
*
小鱼偷偷跟了那位副使几天,摸清了这人的行动轨迹。
准备动手前,于怀鹤将这位副使手中的钥匙和通行玉牌拿到了手。
于怀鹤抱着归雪间,两人再次前往密道。
地下会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灵力都氤氲在了湖水中,似乎漫无边际。
归雪间来到阵法的核心,湖中心那块不大的石板上。
阵法的作用没变,同样是围困身处其中的人,需要修改的地方不多。
归雪间要做的是以最快的速度改完阵法。
阵法是铭刻在石板上的,归雪间的气力不够,由于怀鹤代劳,他再亲自修缮细枝末节的地方。
两三个时辰过后,阵法的修改完成了。
归雪间从石板上站起身,忽然很想重新看一遍自己绘制的阵法图,确认是否正确无误,能够达到想要的效果。
对于阵法,归雪间一贯很有信心,很少有这样的时刻。
归雪间的自信源于异于常人的学习方式。他从小只能通过纸上谈兵的方式学习阵法,不能亲自布置,验证效果。如果他不能相信自己,就无法在没有师长的教导下独自学习下去。
可是在这一个瞬间,归雪间动摇了。
他想了很多。
万一修改后的阵法不能奏效,万一无法困住游疏狂,万一无法压制游疏狂的修为,那要怎么办?
归雪间犹豫不决的时间有点久,久到于怀鹤没再等待下去。
他俯下身,左手扣着归雪间的下巴。
归雪间的脸很小,一只手好像就能包裹起来,于怀鹤微微用力,就抬起了他的脸。
周围一片黑暗,光也熄灭了,于怀鹤能看清归雪间颤动的睫毛,眨了一下又一下,像是被惊扰了的蝴蝶,徒劳地扇着翅膀。
很可怜又很可爱。
于怀鹤说:“怕什么?归雪间,你是天下第一的阵法天才。”
归雪间一怔,心绪好像因为这句简单的话而平复——他也会经常说对方是天下第一的剑修。
他的呼吸很缓慢,但在这样的黑暗中格外明显,想了想又小声说:“花先生听到这句话要打你了。”
于怀鹤若无其事道:“嗯。到时候我们一起逃跑,花先生又打不到。”
花先生的修为是很高的,但于怀鹤的修为也不低,加上花先生身形矮胖,常年养尊处优,不与人打架,即使于怀鹤抱着自己,花先生怕也追不上。
归雪间坐在石板上,肩膀微微耸动,没忍住笑了。
龙傲天有点尊师重道,但不多。
他又想,因为事关于怀鹤,所以在自己最擅长的阵法上,更担心出现差错,不能保护对方。
那于怀鹤每次为了保护自己而挥剑,又是怎样一种复杂而沉重的感情呢?
于怀鹤从未表现出来,他可以承受那样的压力,他不能迟疑,他必须要保护自己。
归雪间觉得自己也可以。
他下定决心,扶着于怀鹤的手臂站了起来。
只剩下最后一步了。
归雪间抬起头:“你的血。”
在修仙界,修仙之人血是很重要的东西,非常亲近的血缘关系也能奏效。
于怀鹤点了下头,伸出手,拔出断红,毫不犹豫地划破自己的手臂。
归雪间闻到浓重的血腥味。
是于怀鹤的血,他没有害怕,但是很难受。
鲜血喷涌而出,滴落在阵法中央,沿着铭刻的痕迹向四周蔓延开来。
阵法改变了,身处其中的阵法师一定会有所察觉,远处的白头道人也收到了讯息。
很轻的“咔嚓”一声,归雪间似乎听到了法器碎裂的声音,在湖泊上方空茫地回荡着。
阵法等待被开启,将要困住某个与于怀鹤血脉相连的人。
作者有话说:
花先生:阿嚏!
第119章 弑父
事不宜迟,两人迅速从密道离开。
钥匙和通行玉牌都在白头道人手中,他们出去费了点时间。
两人来到露天大殿的中央,归雪间从于怀鹤的怀中落到地面,他往前跑了两步,不小心踩到衣角,差点被绊倒。
一旁的于怀鹤扶住了他。
归雪间有点急,找到启动阵法的位置。
有人来了。
那人的速度极快,从法器断开,前后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已经出现在了大殿上空。
就像一道射出的光线,归雪间的眼睛无法捕捉到他的踪迹。
直到那人停了下来。
归雪间抬起头,看着那人一身玄衣,袍边滚着繁复的金线,隐约可见其冷峻的面容。
仅仅是这样的注视,归雪间似乎都承受着极大的压迫感。
——是游疏狂。
归雪间想,他们的运气不错,是预料中最好的一种状况。
这座大殿隐藏着庸城最大的秘密,别的都可以出差错,唯独这里不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建造完成后,没有人在附近看守。地下的密道布满了陷阱和禁制,只有一个心腹定期为修为尽失的阵法大师们喂丹药,防止他们饿死。
游疏狂没有派遣任何人前来,因为这里太重要了,他必须亲自处理,以最快的速度;他也没有等待与任何人通行,因为他太自信了。整个庸城,乃至整个修仙界,能在这座城池中打败游疏狂的人根本不存在。
游疏狂停在半空,他没表现出着急,否则也太不符合他的身份了。
他低着头,睥睨着地面,辨认出他们的身份,一字一句道:“于怀鹤,归雪间。”
这人竟然认得出自己和于怀鹤。
归雪间皱了下眉,要么是游疏狂在左副使败走后调查过他们,要么是游疏狂和紫犀之间有联系。
游疏狂没有把他们当做障碍。二十岁的剑修和弱不禁风的容器,在他眼中比蝼蚁还要弱小,随手就可夺走两人的性命。
他大概是这么想的,归雪间能从他的神情中猜到。
然后,归雪间伸出手,一捧水从储物戒指中跌落,掉在石质地面,摔的粉碎,飞溅开来。
阵法启动了。
霎时间,一道刺眼的光芒穿破地面,向四周扩散开来。地下湖中氤氲着的灵力倾泻而至,化作无形的锁链,硬生生将游疏狂压得下降了几尺。
十数万人的禁锢压在一个人的身上,即使游疏狂已至大乘,甚至可能有半仙的修为,也不会太好受。
与此同时,光芒形成一道厚厚的屏障,将内外隔开。这座大殿成了一个独立的小世界,无论发生了什么,就算万人哀嚎,沦为人间炼狱,外界都一无所知。
建造之初,游疏狂就杜绝了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他考虑太周到了,完全不给猎物逃生的机会。
现在,这里成了他的囚笼。
游疏狂未曾低头弯腰,很快又稳住了身形:“倒是有几分本事。但你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吗?”
他看了圈四周,眼神深沉,最后落在了大殿中央,定定地看着于怀鹤。
游疏狂懂得阵法,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启动了的阵法唯独对自己生效,由此可以推断出从未见面的归雪间和于怀鹤是以何种方式做到的。
所以,他轻声道:“我的血从什么地方来的?于怀鹤,你是我的儿子。”
于怀鹤松开归雪间,独自向前走去。
归雪间先是看到他的脸,然后是肩膀,摇晃的玉坠,之后是背影。
游疏狂摇了摇头,露出一个笑来:“真可惜,你和你的母亲一样,都看不清形势。”
“三年前,她如果愿意求饶,说出你的身份,未尝不能成为城主夫人。”
话在这里一顿,游疏狂的语气没有后悔,只有冷酷:“就像现在,你和这个容器待在一起,也只会死在这里。”
于怀鹤平静道:“是吗?死的人是你。”
地下湖中的灵力太过丰沛,阵法的修建也完美无缺,归雪间能感受到灵力穿过地面,近乎实质,压制着游疏狂的修为。
他行动之间却好像毫无阻碍,看着于怀鹤道:“我很久不曾出剑了。那些人都不配我出剑。”
剑光一凛,剑气已经抵达于怀鹤的喉咙。
于怀鹤微微偏头,避开这一击,拔出断红,纵身飞去。
一息之间,刀光剑影,两人过了十多招。
他们同样都是剑修。
剑修太多了,多到平平无奇。但说到天下第一的武器,还是剑。提起最强的修士,还是剑修。
归雪间曾听说游疏狂所用之剑名为神光,是仙人遗落之物。自从得到神光后,游疏狂未尝败绩。
准确来说,游疏狂的故事太多,名头太盛,连偏僻的东洲都流传着他的传说。
某种意义上,于怀鹤的人生轨迹和他很相似。
但归雪间从未觉得两人有相同之处,于怀鹤和游疏狂时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游疏狂擅棋,也用剑。他下幻兽棋,不择手段,只是为了九洲大比魁首的虚名,仙剑神光用来放干芸芸众生的血。
于怀鹤不会这样。
他有下幻兽棋的天分,为此废寝忘食的努力,却在意识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后不顾之前付出的时间和精力,放弃得果决而轻易。他从不会胜之不武,他的剑永远不会挥向弱者。
两个顶级修士在大殿内较量,庞大灵力的碰撞之下卷起狂风。
归雪间的背后生出双翼,他悬于半空,怀中抱着鬼面琵琶。
指尖划过琴弦,奏响的琵琶声环绕在于怀鹤身旁。
烈烈风中,归雪间的长发在半空中飞舞,将他的身形衬得更为纤瘦。
他不是局外人,他是保护于怀鹤的人。
游疏狂抬手,挥剑,玄色衣衫遮掩住了他的动作,剑气自剑刃而发。
归雪间从未见过那样磅礴的剑气。
刹那间,于怀鹤身后的柱子被削成两半,上面的那一半缓缓往下偏移。
“轰隆”一声,半块石柱倒塌在地,碎掉的粉末四溅开来。
无论是剑,还是被剑气操控,砸向于怀鹤的石柱,都未能伤他分毫。
归雪间不懂剑,但他见过太多次于怀鹤练剑,也能看出于怀鹤和游疏狂两人剑法之间的差别。
游疏狂的剑法大开大合,完全不顾惜灵力,破坏力惊人,这或许与他久居上位,修为很早就领先他人有关。
不能说是一种浪费,一般人面对这种灵力的威压,身体的反应都会慢上几分,落败只在转瞬间。
于怀鹤的剑不是这样的。
他对灵力的操控细致入微,到了常人所不能及的地步,练剑时却很少灌注灵力。
于怀鹤为人冷淡,独自一人在外闯荡,他不想依靠外人,所以奇门遁甲,丹药阵法无一不通,是真正的全才,后来和归雪间一起离开白家后,动用武器便更为谨慎。
他要杀人,也要保护归雪间,必然不能以这样一种破坏周围除自己以外所有人或物的方式出剑。
于怀鹤短暂地停歇了一瞬。
游疏狂道:“二十岁就有这样的修为,不愧是我的儿子。”
好像于怀鹤的天赋全都来源于自己。
游疏狂的嗓音没有丝毫感情,却说出这样的话,令归雪间更为作呕。
他真的、真的很讨厌这个人。
但……归雪间又意识到一件事。
游疏狂不再像最开始那样狂妄自信,他想要以这样的方式动摇于怀鹤。
于怀鹤不为所动。
他提起剑,灵力自断红上蔓延开来,不是光芒或威压,而是雾气。
这招叫做云烟渺漠,剑气化作云烟,剑刃可在其中随意穿梭,出剑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议,无法预判会从什么地方而来。
强攻之下,游疏狂避之不及,身上多了几道伤痕,但没有触及到要害。
他甚至有空评价:“于怀鹤,这是你从哪里学来的剑招?的确有仙人风范。”
于怀鹤没有说话。
话是这么说的,游疏狂随即握紧神光,周身的灵力暴涨。
风越发大了,几乎要将停留在空中的归雪间掀翻了,他用翅膀挡住了狂风。
境界之间的差距很难弥补,游疏狂本就天赋异禀,即使受到阵法禁锢,依旧是难以战胜的强敌。
琴弦弹拨得更快了,很急,像是夏日倾盆大雨砸在水面上的声响。
琵琶的防护是有限的,不可能挡下游疏狂全力一剑。
剑气之下,一切似乎都将毁灭。
于怀鹤的腰腹被割破,鲜血顺着那处的布料蔓延开来。
受伤的于怀鹤没有一刻的停顿,他身着白衣,半边衣裳都被血染红了,仍一往无前。
……很痛吧。
归雪间死死绷着琴弦,指腹被勒成青白。又太过用力,琴弦割破了皮肤,陷入血肉间。
是鲜血弹拨成的音调。
归雪间咬住了唇,他没有弹错,也不能弹错。
于怀鹤的身影跃至游疏狂的上方,将灵力灌注入手中的断红,直直下坠。
游疏狂举剑。
世上最锋利的剑刃,压缩到极致的灵力相击,一瞬间迸发出的力量,刺到归雪间睁不开眼。
铮铮琵琶,不绝于耳。
游疏狂被迫倒退几步,大笑道:“好!”
就是现在。
归雪间手中的琵顷刻间变为雀水。
人都有惯性思维,游疏狂也不例外。
归雪间确定游疏狂不了解自己的能力,紫犀应当猜到了,但他并不信任一个修士,一人一魔既相互合作,又相互戒备,没把这样的秘密告诉游疏狂。
归雪间一直在等待时机。
他没有扇动双翼,那样会有声音,会改变风的流动,任何细微的动静都会引起游疏狂的警觉。
接连使用鬼面琵琶和雀水,对身体的负担极大,他之前也难以做到。
因为归雪间的灵府中虽然有足以渡劫的灵力,他却不能全部动用。
那些无法操控的灵力是空中的阴云,不受掌控,每吸收一件魔器或魔族的能力,相应的灵力会转化成雪,飘落在灵府中。
从魔界归来后,归雪间灵府中的雪已经堆了半人高了,所以才能做到这样自如的转换。
但是当灵力通过经脉,凝聚出雀水时,他还是感受到了轻微的疼痛,且在急速加剧。
归雪间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慌张。
他的身体仿若雀水的一部分,绷得和弦一样紧,蓄势待发。
归雪间瞄准了游疏狂的心脏,他从未将这把弓拉到这么开过。
这一箭!这一箭!
破空声骤然响起。
归雪间和于怀鹤无需用言语沟通,两人心有灵犀,于怀鹤使出云鹤游雪。
箭和剑,游疏狂总要承受一个。
或者全部。
殁箭插入游疏狂的后背,断红刺入游疏狂的身体,于怀鹤竭尽全力,灵力骤起,将游疏狂的五脏六腑全都搅得碎裂开来。
游疏狂往后退了百余步,撞碎身后的石柱,一时脱力,重重摔倒在地。
半仙终究不是神仙,这样的伤势,如果能及时吞服大量丹药修养,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但现在的游疏狂已经不能动弹了。
于怀鹤没有收剑,他的伤口还在流血,走过的路上留下一道很淡的血痕。
雀水消散,归雪间浑身脱力,他没让于怀鹤抱自己,借着双翼降落在地面。
游疏狂紧皱着眉,似乎很疑惑不解,又在于怀鹤站在自己面前时释然。
他咳嗽了几声,吐出暗沉的血块:“没想到最后会死在我自己的孩子手中。”
于怀鹤低着头,眼神冰冷,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这个血缘上的父亲。
归雪间握住了于怀鹤没有拿剑的左手。
成王败寇,游疏狂是输了,但以他的性情,不会在最后一刻露怯求饶。
“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赢了。”游疏狂在身上摸索了好一会儿,扔出一块流光溢彩的令牌,“你有我的信物,我的血脉,于怀鹤,庸城是你的了。”
游疏狂似乎要将这场报复渲染成权力的交接——父与子之间偶尔是会有这样惨烈的冲突,但游疏狂和于怀鹤之间不是。
归雪间一怔。
果然,除了血缘上的联系,游疏狂和于怀鹤的差别太大,他根本无法理解于怀鹤。
于怀鹤没动那枚令牌,这东西可以使他一跃成为修仙界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他却对此毫无兴趣。
他看了游疏狂一小会儿,居高临下道:“我和庸城毫无关联,杀你只是为我的母亲于行竹报仇。”
游疏狂的气息又微弱了些,他抬手擦去嘴角的血,尽量使自己说出来的话平缓而认真,像是在为于怀鹤考虑:“对不起,我不该杀了你的母亲。但庸城是你应得的,你能成仙,也可以让庸城成为第一仙城。”
于怀鹤将断红插入游疏狂脸侧的地面,削断了这人的大半头发:“你是觉得,我接受后,承认你设定的身份。你将成为庸城的缔造者,所有人都不会忘掉你吗。”
他很随意地戳穿了游疏狂的所思所想。
游疏狂是输了,付出了自己的性命,但他不想满盘皆输。
至少要留下什么,至少要赢得什么。
游疏狂撑着手肘,想要做起来,苍白的脸色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红。
于怀鹤道:“你不过是一个年轻人的手下败将,一个碌碌无为的人,一个惨败的阴谋家,终其一生,什么都没有得到。”
他很少会说这么多话。
归雪间偏头看向于怀鹤,反应过来。
于怀鹤只是……只是想折磨这个人,为自己的母亲报仇。
“你与魔族勾结的事会大白于天下,庸城人会以曾经的城主为耻,不会再提起你,修仙界为了防止别人效仿,也会三缄其口。再过一段时间,游疏狂这个名字会被所有人遗忘。”
游疏狂死死地捏着那块令牌,他是一个自信到近乎狂妄的人,在人生的最后一刻,他的自信终于坍塌了。
归雪间终于明白,为什么前世没有听说过庸城的背叛,只知道有在修仙界位高权重的修士与魔族有染。
原来如此。
于怀鹤了解人心,却从不玩弄人心,他不屑做这样的事,但不介意讲给自己的杀母仇人听。
游疏狂颓唐地闭上了眼,他死不瞑目,但不愿露出那样的丑态,想抱有最后的体面。
于怀鹤不紧不慢地拔出断红,偏过头,对归雪间道:“闭眼。”
归雪间乖乖闭上眼睛,却听到严壁经大喊,声如洪钟,响彻大殿:“于施主,剑下留人。”
归雪间:“?”
他是不是幻听了?
按照计划,严壁经他们不是应该在外面守着,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再睁开眼时,三位舍友已经出现在了不远处。
孟留春不太好意思地解释:“对,对不起……我们见外面没动静,就想过来看看有没有能帮忙的地方,结果就听到了……”
听到了于怀鹤对游疏狂的折磨。
都怪修仙之人耳聪目明,他们不想听也听到了。
归雪间艰难地转过头,看向于怀鹤,不知如何是好了。
严壁经走上前,神情难得严肃,施主都不叫了:“于怀鹤,你杀了游疏狂之后渡劫必遭天道惩罚。”
不让于怀鹤杀游疏狂当然不是为了抢夺功劳,或者严壁经的父亲与游疏狂的交情,而是两人之间的父子关系。
在修仙界,血缘的联系极为重要,弑父杀母是极为严重的罪行,必然会遭受天谴。
归雪间:“……”
和自己结下命契后,于怀鹤经历的雷劫已经远超常人,再杀了游疏狂,下次岂不是真的要劈死人了?
于怀鹤的剑上沾着血,但至少此时此刻的游疏狂还没有死,还不算是弑父。
别风愁是个离经叛道的妖族,此刻都劝道:“我们杀了他,也是一样的。”
严壁经看向归雪间,似乎想让他这个未婚夫也劝一劝于怀鹤,知道归雪间的话最管用。
舍友们这样着急,当然是为了于怀鹤的仙途着想,是再好不过的朋友。
归雪间抬起头,缓慢地眨了下眼,他说:“去吧。”
“我们一起去。”
于怀鹤不需要别人的支持,归雪间会支持他。
孟留春似乎还要再劝,被叹气的严壁经止住了。
两位施主固执己见,菩萨难救。
于怀鹤拔出剑。
断红割断游疏狂的头颅,鲜血喷涌而出,于怀鹤本可以避开的,但任由这血溅在自己的侧脸。
归雪间抬起手,他的皮肤雪白,没有丝毫瑕疵,像一尘不染的白雪,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东西。
然后,归雪间用指腹拭去于怀鹤侧脸的血,好像也沾染上了弑父的因果。
于怀鹤半垂着眼,看着归雪间。
归雪间的呼吸不匀,还在小声喘气,他这样望着于怀鹤,眼眸中是纯粹的天真和不顾一切。
如果有罪孽,归雪间也会同于怀鹤一起背负。
第120章 熄灭
游疏狂彻底死了。
人死不能复生,对于渡劫时天道的惩罚,严壁经的态度又乐观起来。
他说:“于施主这般年纪,就有洞虚境界。即便日后修为增长再快,再次渡劫,也有几十年的时间准备,无需多虑。”
归雪间觉得也是。
至于自己的天雷……与结成命契时相比,归雪间灵府中的雪厚了许多,已有半人高了,却丝毫没有渡劫的动静。
看来没有仙骨,就无法提升境界,天雷也不会找上门。
还有游疏狂的尸体,不能就这么摆在这,倒不是在场之人想让他入土为安,而是通过不碌宫的重重禁制时或许能用到。
说话间,远处传来一声响动。
几人偏过头,大殿边缘的密道入口处忽然被什么冲破了,一条狭长的小舟一跃而起。
归雪间:“!”
白头道人坐在船头,执掌方向,载着十多位阵法大师从地下湖中逃了出来。
前几天得知地下湖的环境后,白头道人特意为这次救援量身定制了专门的法器。
地下湖的灵力浓度极高,一般的船浮不起来。幸好他之前去过一个有相似之处的洞天福地,有了经验,知道该如何改造。驶出地下湖后,还要通过狭窄的密道,白头道人便为船底加装了可供漂浮的符箓。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逃了出来,就是这小舟又长又窄,摇晃得厉害。但阵法师们被关押久了,形容憔悴,这样激烈的逃跑方式下,显得更狼狈了。
庄言笙的精神最好,第一个跳下船,径直朝于怀鹤和归雪间的方向本来,脸上满是担心:“听这位道友说你们要对游疏狂动手,真的要吓死我了。”
她一低头,看到了游疏狂的尸体,神情有些恍惚,像是难以置信,最后变为大仇得报的痛快:“他真的死了?死得好!”
随后,白头道人领着剩余的十多位受害者一道走了过来。其中有几个一见游疏狂就极为恐惧,不相信他已经死了,反而认定游疏狂是来抓自己的,拼尽全力地逃跑。
白头道人顾忌受害者的身体,不敢动用过多灵力,一时竟抓不住人,现场乱作一团。
混乱中,几人简短地商量了一番。
游疏狂死的悄无声息,无人知晓。他是一城之主,性情极为自信狂妄,常年深居简出,一两日不出现,问题不大。
原先搜查不碌宫的最大障碍已经消失,今日不是非去不可。
严壁经几人去帮白头道人安置十多位精神恍惚的阵法师,于怀鹤和归雪间两人是伤患,先回去养伤。
一切等明日再谈。
归雪间:“?”
他只是有点脱力。
但以他表现出来的修为,在这里也帮不上忙,而且他也想陪着于怀鹤,所以一同回了客栈。
于怀鹤的半边衣裳都被染红了,看起来很是吓人。
一般人受这么严重的伤或许需要抬回来,于怀鹤还一副行动无碍的模样,甚至拒绝了小鱼的好心帮助。
一进门,归雪间急着把于怀鹤往床上推,想要查看他的伤口。
于怀鹤靠在床沿,没脱衣服,伸手拽住归雪间,拿出伤药。
归雪间坐在他的身侧,很是疑惑:“我没受伤。”
于怀鹤握着归雪间的手腕,看了一眼:“手不是被割破了?”
归雪间一怔,才反应过来于怀鹤说的是自己弹琵琶时受的伤。
……这人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和于怀鹤的伤势相比,自己指间的那点伤口轻的不值一提。
他觉得于怀鹤应该先上药。
归雪间这么想着,抬起了头,和于怀鹤对视了一眼。
这人也看着自己,神志清醒,不看那身血淋淋的衣裳,一点也不像个重伤患者。
归雪间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可能没办法说服于怀鹤,修为又太低,不能直接强迫于怀鹤,一番辩驳下来,反而会耽误时间。
于是默默屈服了。
归雪间展开手掌,于怀鹤用法术为他清理伤口。
药膏有点凉,涂抹在了几根手指的指腹,又动作轻柔地为他上药,好像是什么很严重的伤势。
终于上完了药,归雪间收回手,转过身,打算为于怀鹤脱衣服,眼前却忽的一暗。
看到的最后一幕是于怀鹤抬手解开发带。
他的动作太快了,归雪间还没反应过来,眼睛就被蒙住了。
归雪间忽然失去了视力,摸索着靠近:“怎么了?”
“你是不怕。”于怀鹤的解释很简单,“但不是会疼么?”
总之是不让看的。
归雪间在屈不屈服之间犹豫不决。
于怀鹤开始脱衣服了。
归雪间屏住呼吸,一颗心悬在半空,仔细听着身侧传来的细碎响声。
于怀鹤的双手很灵活,擅长忍耐疼痛,包扎起来很快。
归雪间什么也看不到,嗓音颤了颤:“你的伤,是不是很重?”
于怀鹤包扎的动作顿了顿,手中还拽着绷带,似乎没忍住捏了下归雪间的耳朵:“不重。你一直在保护我。”
归雪间不是很信。
如果不重,怎么会不让自己看?
等待的时间漫长无比,归雪间想问的很多,又怕打扰于怀鹤,没有说话。
好一会儿,他才问:“包扎好了吗?”
于怀鹤“嗯”了一声,拉下暂时充当眼罩用途的发带。
归雪间睁开了眼,重获光明。
他立刻看向身旁的人。
大约是才上完药的缘故,于怀鹤裸着上半身。不久前留下的伤口从肩胛横贯至腰腹,被绷带包裹住了,露出剩下一半的身躯。
于怀鹤微微弓着上半身,平时穿着宽大的衣服不很明显,现在能看到他肩背处的肌肉分明,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
绷带上没有血迹,伤口似乎不再流血了。于怀鹤受伤后失血过多,路上吞了几枚丹药,现在的脸色好多了。
归雪间仍觉得很疼。
他伸出手,怕碰到于怀鹤的伤口,只敢沿着绷带的边缘,一点一点触碰于怀鹤的身体。
指腹很软,慢吞吞地划过于怀鹤的皮肤,轻的不会留下一点涟漪。
于怀鹤似乎波澜不惊,任由他的动作。
过了一会儿,归雪间的手腕被圈住了,动弹不得。
他以为于怀鹤抓住自己的手后会推开,但是在几不可察的停顿过后,于怀鹤握着他的手,更加用力,归雪间的手掌严丝合缝地贴着这个人的胸膛。
归雪间猝然抬起头。
于怀鹤眼眸漆黑,不像过往的那种冷淡深沉,是锋芒毕露、近乎刺眼的明亮。
创造自己的剑法时,得到九洲大比的魁首时,归雪间曾见过于怀鹤这样的眼神,但现在要强烈的多,也危险的多。
于怀鹤的欲望是很少,但不代表很低。十四岁时可以抛下一切学棋,只要他真的想。
无论是剑,还是棋,这些都比不上于怀鹤在归雪间身上花费的时间和精力,他很小心地保护着归雪间,连一道划痕都放在心上。
在推开和紧握之间,他可能有过一瞬间的犹豫,但此时此刻的于怀鹤不想再忍耐了。
他的眼眸是不加遮掩的情欲。
归雪间被于怀鹤压着,晕头转向地倒在了床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嘴唇又被堵住。
两人靠得太近了,连睫毛都是交错着在一起的,归雪间能感受到于怀鹤的喘息。
吻的好深,归雪间有些眩晕。
明明没有乱动,归雪间的衣服还是散乱开来。
他的身上没有伤口,也没有绷带,就这样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于怀鹤的视线中。
于怀鹤的掌心略带薄茧,很随意地划过归雪间的每一寸皮肤。
从这个角度看,于怀鹤的喉结很明显,上下轻轻滑动,不知为何,归雪间避开了眼。
于怀鹤的体温很低,剑一般的冷,似乎不可被温暖,但也会因为归雪间而变热。
然后,归雪间的脸又被于怀鹤捧住,不得不抬起眼。
于怀鹤的眼神认真,嗓音是哑的:“可以么?”
是比拥抱,握手,接吻更加亲密的事,上次天雷来临后所做的事只是一个开端。
过度紧张下,归雪间的睫毛止不住地颤抖着:“你不是受伤了?”
于怀鹤淡淡道:“不疼,你别乱动。”
什么啊……归雪间瞪圆了眼,他本来就不敢乱动,连喘不上气都不敢推于怀鹤,怕碰到这个人的伤口。
于怀鹤凝视着归雪间,似乎在等待一个确切的答案。
归雪间不能再和于怀鹤对视了,他的脸太烫了,偏过头,含混地点了灯:“……都可以。”
于怀鹤想做什么都可以,归雪间知道的,不知道的,在他承受范围内或外,答案是都可以。
幔帐落下,在这个狭小的、独属于两个人的空间里,一切都是昏暗的。归雪间的衣服被一层一层地剥开,褪去,散漫地落在床沿边。
于怀鹤吮吸着归雪间的身体,在雪白的、毫无瑕疵的皮肤上落下很多痕迹。
归雪间的反应很纯真,反抗很微弱——他用最后一丝理智克制自己的本能,处于将要融化的边缘了。
恍惚间,归雪间想到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发生了好多事。
当时是为了逃命,但是外人似乎都认定他们是私奔了。
私奔是要做道侣的。
嘴唇被咬了一下,不疼,归雪间回过神。
于怀鹤捞起归雪间的长发,漫不经心地问:“在想什么?”
归雪间:“。”
龙傲天果然是假装的,表面上像是没有听到自己的推拒,自顾自做想做的事,实际上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一清二楚,连一瞬的失神都没逃过他的眼睛。
归雪间将手臂横在眼前,有点逃避的意思:“我在想,那时候离开白家,祭典上的人都以为我们是私奔。”
于怀鹤:“哦。”
又勾唇笑了:“那时你才十七岁,年纪太小了。”
所以那时是未婚道侣。
现在十九岁了。
在修仙界,这样的年纪还是小了点。但他们之间的婚约已经有十九了,好像也不早了。
于怀鹤的吻逐渐向下,压着归雪间的腿根。
他张开手掌,微微用力,雪白细腻的皮肉从指缝中溢出来,有一种青涩又情色的意味。
疼痛,愉快,所有前所未有、超过认知的感觉混合在一起,归雪间的身体好像负担不了,濒临崩溃,忽然眼前一黑。
那种感觉……太奇怪了。
归雪间整个人像是被剖开,和于怀鹤之间再也没有阻隔,真正地贴合在一起,他向于怀鹤毫无保留地献出自己。
“于怀鹤。于怀鹤。”
归雪间的嗓音颤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不停地叫这个人的名字。
于怀鹤用吻,用别的来回应。
归雪间的视线模糊,反应慢了很多,过了很久才意识到于怀鹤捞起自己绷紧到极致的小腿。
于怀鹤受的伤不就在腰腹吗?
归雪间又不敢动,怕不小心碰到这个人的伤口,只好像一个玩偶一样任由于怀鹤的摆弄。
幔帐轻轻摇曳,烛火一直亮着,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归雪间湿透了,最开始是体温升高的薄汗,然后是泪水。
他的气息,声音,皮肤,每一处都留有于怀鹤的痕迹。
最后,归雪间沉溺在于怀鹤的怀抱里,昏迷了过去,他的呼吸很热,眼底湿漉漉的,全遗留在了于怀鹤的身体上。
不知白天黑夜,归雪间醒过一次,两人的头发纠缠在一起,他翻身时被拽疼了,睁开眼,模模糊糊地发现于怀鹤没睡,正看着自己。
于怀鹤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归雪间,那样长久的,沉默的,好像不想错过归雪间任何一个呼吸的片段。
归雪间的嗓子哑到说不出话,只能发出气音:“怎么不睡?”
于怀鹤的欲望得到了满足,眼神却更加直白,比过往的每一刻都要危险,语气却很平静,是温柔的:“在看你。”
……这人不是伤患吗?
归雪间从没觉得自己的身体如此沉重过,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勾着于怀鹤的脖颈,贴了贴对方温热的嘴唇:“太亮了。我想和你一起睡。”
于怀鹤低低地应了一声,熄灭了烛火。
周围陷入黑暗,归雪间什么都没想,脸埋在于怀鹤的颈窝,在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