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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邪术

于是,他们五个人分为两拨。

归雪间向南,他体力不支,容易疲惫,别风愁化作原形载他,严壁经负责清理杂草,寻找地面的痕迹。

孟留春和于怀鹤一起往北。

情况紧急,简短的告别过后,孟留春跟着于怀鹤启程。

两人一路疾行数十里路,终于,于怀鹤稍微放慢脚步,孟留春总算能喘口气了,他问:“我们接下来是……”

然而,于怀鹤没有停下来,而是向另一边走去。

孟留春也看了过去。

或许是灵力太过充沛的缘故,秘境中的草木总是很茂盛,外面不过几寸长的细草,在秘境中能长到寻常人的腰间,能隐没许多痕迹。

周围安静极了,只有风吹草木发出的细碎声响。

于怀鹤穿过草丛。

风一吹,那些柔弱无骨的长草便随风起伏,一件轻飘飘的东西也在它们间滚动——或许那是一件衣裳,颜色却很奇怪。

于怀鹤停下脚步,用剑鞘将那玩意挑了起来,对着光亮细看。

孟留春也凑上去了。

这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幅蜕掉的人皮,人皮的反面血肉模糊,隐约可见这人生前的面容。

月亮大的快要占满半边天空,表面的裂痕越发明显,月光惨白,亮如白昼,使面前的人皮多添了一份诡异。

眼,鼻,嘴,两边耷拉着的耳朵,以及一头茂密的、年轻的头发。

孟留春大骇,倒退了几步:“啊啊啊啊啊啊……”

这幅人皮的样子实在可怕,像是活人的皮被扒了下来,当做衣服穿在身上。

而现在,这身衣服又被脱下了。

孟留春扭头看向于怀鹤,想要同这人抱怨,为什么不提醒自己是这么可怕的东西,只见于怀鹤用剑鞘拨弄了一下人皮,他定定地看着,似乎想要从那张撕裂的人脸上辨别出什么来。

孟留春捂住嘴,又不敢打扰他了。

片刻后,于怀鹤道:“秘境外,逐浪剑派左数第四个。”

孟留春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于怀鹤没有解释,而是将人皮放了下来,又细细查探了起来。

孟留春想起来了,结结巴巴道:“逐浪剑派,不就是和我们吵起来那几个人?不是,这你也能认得出来?”

他们只在秘境开启前有一面之缘,而且这人皮也不是嘴贱那人的,于怀鹤还能从这张模糊的面容中辨认出人来。

孟留春道:“就算他得罪了什么,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扒了他的皮。还是秘境中有什么可怕的妖兽?”

于怀鹤淡淡道:“潜入秘境的是成非长老。”

孟留春:“这和……”

于怀鹤的话不多,但知道有些事一定要解释清楚:“东海之外,有一门邪术,以有血缘者的皮肤为衣,可以完全变成这个人。”

在此之前,于怀鹤并不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但是他从人皮上发现邪术的血印,从结果倒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

如此一来,成非长老自然可以隐藏修为,光明正大地进入秘境。

而现在,成非长老脱掉了这幅皮肤,说明阵法已经布置完毕,只等开启的时机。

他已经不需要伪装了。

孟留春难以压制内心的恐惧。虽然他也听过邪术的可怕之处,但一直在长辈的保护下修行,并未亲身经历,此刻直面人皮,几欲作呕。

他将发生的事串联起来,推断出一个可怕的事实:“归雪间说这阵法是为了求寿,求修为,而这个成非长老看起来寿元将尽,所以他杀了自己的后嗣,裹上血亲的皮肤,准备以秘境中上千人为祭品,只为了求寿?”

简直是荒诞。

于怀鹤道:“你回去。”

孟留春吓得不清,强梗着脖子道:“我怎么能回去?还是你看不起我,觉得我帮不上忙?”

于怀鹤摇头,将那幅人皮挑起,递给孟留春,示意他收起来。

孟留春:“你干嘛?不要恐吓我!”

于怀鹤的大拇指抵着剑柄,微微抬起,露出一小点雪白的剑刃,在月亮下的光芒极盛,几乎要刺痛人眼。

极为短暂的时间里,他已经做好决定,慢条斯理道:“秘境正在碎裂,即将关闭,而祲秽阵大概来不及蔓延至整个秘境。你去疏散人群,让所有人远离这里,去秘境的另一端,就能逃过此劫。”

好像也是。孟留春觉得于怀鹤说的很对,又问:“那他们会信吗?”

毕竟随随便便拽住别人,说秘境的另一端有要人命的阵法,大家赶紧去另一边,似乎很奇怪,像是突然发疯。

于怀鹤抬了下下巴:“带着这张皮,月亮有裂痕,告知他们邪术和祲秽阵。”

现在身处秘境的修士,大多是在同辈中脱颖而出,才能获得进入的资格。年纪轻轻,就有一身修为,大家也都不是傻子。孟留春亮出身份,再将这些事一一说明,为了性命着想,大家没必要赌。

但这个法子也有缺陷,人是在流动的,地方又大,很难找齐每一个人,提醒他们离开。

孟留春愣了一下:“那你呢?”

于怀鹤漫不经心道:“我去看看。”

看看是否有别的办法,更直接的办法,杀了成非长老,毁掉阵法。

这样就不会有人死于祲秽阵中了。

于怀鹤摘下一块玉佩,划破手指,玉佩被血淋透了,他丢给孟留春,最后说:“帮我看好归雪间,带他去安全的地方。”

话音刚落,纵身离开。

孟留春挣扎了一小会儿,于怀鹤他跟不上,疏散人群是重中之重,还是转身离开了。

*

沿着污秽蔓延的方向,几人一路向南寻去。

严壁经负责清理杂草,别风愁循着痕迹狂奔。

本该是三人中对阵法最为了解的归雪间反而无事可做,他歪坐在狼背上,一心二用,思考祲秽阵的出现,是否与雀水有关。

这两样东西会毫无关联吗?归雪间觉得不大可能。

祲秽阵的主人必然是人修,对方所求之物,是以秘境中的上千人为交换。

花先生曾说过,邪道之术,在于谨慎。用的不多,还能保持清明的本心,一次献祭上千修士,必然会堕成魔修。

这个崭新的魔修会去取雀水吗?

或许这就是祲秽阵绵延数十里路都没有断绝的缘由。一般用于献祭的阵法,受天道束缚,很难有这般气候。

阵法的修改,可能与魔族有关,两者之间达成一致,雀水就是报酬。

这样似乎更复杂了。

归雪间轻轻叹气。

别风愁问:“归雪间,你在想什么?”

归雪间回过神:“想不好的事。”

别风愁嚎了一嗓子:“你们人族坏起来也实在可怕,能研究出这么恶毒的阵法。”

突然间,归雪间感觉腰间一热。

他低下头,看到正在发亮的玉佩,很急地拽住狼毛,不小心扯到了狼耳朵。

别风愁“嗷”了一声,可能是痛的。

归雪间急急忙忙道歉,又说:“回头。是于怀鹤,他可能发现什么了。”

此话一出,几人连忙掉头,又往回狂奔。

玉佩持续不断地亮着,散发着热量,可能就像白家祭祀大典那日,于怀鹤感受到的那样。

无比紧张的时候,归雪间想到和于怀鹤第一次见面时发生的事,忍不住抿唇笑了笑。

两个时辰后,他们终于到达玉佩指引的地点。

远处有一个越来越近的人影。

别风愁跑得很急,大风将归雪间的头发吹得四散飞扬,他看到那人的脸,呼吸一滞,蹙眉问:“于怀鹤呢?”

孟留春摆了摆手,说不出话。

他一路赶得太急,口干舌燥,灌了口水,才勉强发出声音,将之前路上遇到的人皮,以及于怀鹤的推测和盘托出。

最后,孟留春道:“于怀鹤说要再往前看看,或许有别的办法。”

严壁经再三回忆,眉头紧皱:“可那个成非长老修为很高,不像是化神。”

那再往上,就是洞虚了。

事态紧急,几人来不及多谈,准备分开行动,将这个消息传出去。若是遇到书院的人,也可请求对方帮忙。

严壁经和别风愁转眼就消失了。

而剩下来的孟留春和归雪间同行,负责护送他往秘境的另一端。

归雪间怔了怔。

他对于怀鹤很了解,摘掉这人口中的别的办法,就是明知阵法主人修为深不可测,还是要前往阵法中心,杀了阵法主人,或者毁了阵法,这样所有人都会获救。

前世死后,归雪间听过很多与于怀鹤有关的事,或许是他的人生经历太过传奇,所以被广为传颂。于怀鹤永远逢凶化吉,不是他的运气很好,而是有足够的实力。

于怀鹤的剑可以斩下一切阻碍在他面前的人或物。

于是,归雪间听闻他的未婚夫是天道之子,是龙傲天,选择向于怀鹤求助。

这很理所应当。

重生之后,归雪间看到的于怀鹤好像永远游刃有余,无论遇到怎样的状况,在怎样的危急关头,于怀鹤都会战胜对方。

龙傲天,天道之子,这些对于归雪间而言只是一知半解的陌生词语,具现为了在他眼前,每日练剑的于怀鹤。

而此时此刻,归雪间应当听从于怀鹤的安排,乖乖离开,等待龙傲天的又一次逢凶化吉,又一次因其无人能比的能力而被人称作命运的眷顾。

理智是那样判断的。

但归雪间不想那么做。

于怀鹤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传记中那个从未与归雪间相识,遥不可及的龙傲天。

就像归雪间的人生早已改变,于怀鹤的命运也有了变化,他做了前世未曾做过的事,不再寂寂无闻。

万一呢?归雪间不愿意去想,或许此时的经历就是于怀鹤前世从未有过的。

在相处的过程中,在每一个白天,每一个夜晚,于怀鹤用握剑的手捧住自己的脸,每一个对视的瞬间,在归雪间的心里,世人曾传颂称赞于怀鹤的那些称呼好像已经消失远去。

于怀鹤是归雪间人生中最特别的人,不是因为对方是龙傲天,而是因为这个人在春日来到了院子中,抱住跌下楼的自己。

他不是不相信于怀鹤,只是害怕于怀鹤受到难以挽回的伤害。

归雪间完全冷静下来,嗓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忧愁和柔弱,可以欺骗眼前单纯善良的舍友。

他轻声说:“秘境中的人这么多,别风愁和严壁经肯定来不及全都告知,你和我一起,走的太慢,遇不到几个人的。”

孟留春皱眉:“你的意思是?”

归雪间和他对视,眨了下眼,金色眼眸一闪而过:“我可以留下来,一个人出去,你也去疏散人群,怎么样?”

感谢雀水,否则他很难在孟留春面前这么轻松的施展幻术。

远处多了几个年轻的身影,正在前往祲秽阵所在的方向。

孟留春很犹豫,他不能丢下归雪间:“可是你自己……”

归雪间语气真挚:“我有灵器,速度也不慢。而且我又不会找死,还有小鱼的保护。”

小鱼“嘶”了两声,仿佛是为了回应归雪间的话。

离开弄云仙宫后,小鱼无法再变幻出那么庞大的体型,但好歹是六阶妖兽,在秘境中没有更高修为的人了——除了那个成非长老。

远处的人影越走越远,马上就要消失在视野里了。

人命关天,孟留春下定决心:“那你一定要快跑,去安全的地方,千万不要留在这里。”

顿了一下,又说:“于怀鹤很不放心你。”

归雪间半垂着眼,从孟留春手中接过玉佩,月光将他的脸衬得近乎苍白,嘴唇的颜色也很寡淡:“我知道的。”

所以他也很不放心于怀鹤。

第62章 一箭

孟留春的身影消失了。

归雪间收回视线,转身向另一边走去。

小鱼将归雪间的手腕缠得更紧,脑袋不住地探向另一边,提醒这人走错了。

归雪间轻轻一笑,有一点愧疚感,但不多,坦白对小鱼道:“我本来就打算去这边的。”

小鱼:“?”

它的鳞片都快炸了,又一次发现,眼前这人似乎很会骗人。

……越好看的越会骗人。主人是不是这么说过来着?

小鱼是一条很负责任的蛇,已经答应别人,要好好保护归雪间,将他带出去,就不会半途而弃。

它的身体一松,尾巴尖从归雪间手腕间滑过,甫一落地,就化作一条巨蛇,长约六七丈,挡在归雪间面前,是越不过去的障碍。

一人一蛇对视着,与之间的小巧玲珑不同,这么大的一条蛇,眼瞳冰冷,吐着信子,还是有点吓人的。

但归雪间没有被吓到,朝小鱼招了招手:“告诉你一个秘密。”

小鱼很犹豫。

归雪间索性走上前,伸手拽住小鱼的脖子……应该能算脖子吧。

他轻声说:“于怀鹤是我的未婚夫,是很重要的人,我不能放他一个人面对危险。”

“小鱼,你能帮帮我吗?”

小鱼的瞳孔几乎竖成一条线,颇费了一番功夫,才理清归雪间话里的意思。

未婚夫是很重要的,是独一无二的。

于是,归雪间从被狼背着,变成被蛇驮着,一路向北。

*

于怀鹤越往北行,越靠近秘境入口,月亮越显得巨大。

那轮圆月不是悬于高空,而是占满了大半天幕。此处的人烟稀少,大多数人会选择前往秘境深处。

突然间,远处掠来一个人影,两人之间的距离飞快地缩短。

于怀鹤先认出对面的人,停了下来。

是柳垂今。

他一愣,迅速背过手,似乎是做了什么。

于怀鹤来得及阻止,他可以出剑削掉这人的手臂,但是没有,放任了这件事的发生。

两人沉默了片刻,柳垂今先开了口,脸上挂起一贯的笑意:“于师弟,秘境之中,你我师兄弟相逢即是有缘,我正好有话要说。”

他似乎有意拖住于怀鹤。

于怀鹤性格冷淡,话少,在紫微书院人尽皆知,柳垂今也不在意,笑道:“我来此处,是为了从诸位道友手中购买稀世奇珍,带回柳家售卖。而于师弟是书院新晋学生中的第一,想必在秘境中大有收获。”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虚与委蛇:“书院给出的价格很低,卖给藏宝阁并不划算,师弟,听说你很缺灵石,不如将东西卖给我。本人童叟无欺,书院上下有口皆碑,绝不会让你吃亏。”

话是这么说的,却丝毫没有靠近于怀鹤的意思,只是紧紧地盯着,生怕于怀鹤离开自己的视线。

于怀鹤随意道:“柳垂今。”

他没有提醒柳垂今离开,在短短的几句话间,已经有了判断。

突兀出现在靠近祲秽阵的地方,有意拖延时间,疑似通风报信。

柳垂今的笑一僵,但还能勉强维持,演得很认真。

于怀鹤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你和七星剑派的成非长老是什么关系?”

柳垂今愣住了,心头涌起一阵恐惧,不知道于怀鹤怎么能点出自己和许成非之间的关联。

甚至半个时辰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魔族口中所说,协助他拿取雀水之人就是许成非。

“你……于怀鹤你怎么知道的!”

于怀鹤没有解释的意思。

有一瞬间,柳垂今都要怀疑于怀鹤也是魔族派来的人了,是由魔族伪装而成,或是自小被魔族培养,根本不是一个出生自偏远地界,无名小派的弟子,所以天赋才会如此出众。

但他知道不是,这种可能是纯粹的臆想。

无论是或不是,都不重要了。

柳垂今咧开嘴,笑出了声,笑声越来越大,几乎到了得意忘形的地步,他哈哈大笑:“于怀鹤,你都知道许成非了,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他没打算和于怀鹤动手。

不敢。

柳垂今曾见过一位魔尊,准确来说是一道投影,但也叫他跪地不敢动弹。

而在不久之前,于怀鹤竟然能斩杀一位魔尊,这件事给他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也让他过于忌惮。

而现在,他的语调里满是幸灾乐祸:“你要是现在跪地求饶,我倒是能让你死个痛快。”

于怀鹤再厉害,再天赋异禀,和许成非之间也差两个大境界,碾死于怀鹤,就像碾死一只蝼蚁。

柳垂今最明白这种感受,因为半个时辰前,他才深刻的感受过一次。

来到约定的地点后,他立刻被许成非抓住,要用他祭阵,正式开启祲秽阵,使整个秘境沦为一片尸山血海。

柳垂今跪地求饶,他还记得自己当时颤抖着的嗓音。

“我不过是仗着家世,有灵丹妙药相辅,并没有什么过人的天赋。”

“于怀鹤!对,于怀鹤!他出自东洲的小门小派,并无良师教习,来书院不到一年,十八岁就已经元婴了,是真正的天纵奇才。”

“用他祭阵,才不算辜负了您的一番心血。”

“我可以替您找到他。”

几十年前,书院玉牌重新炼制后,多了一项特殊能力。玉牌主人可以与附近的玉牌产生感应,向对方求救,距离不算很远,却能在秘境中救命。很快,书院又发现,求救的学生必然筋疲力尽,找来的同窗对宝物也有觊觎之心,无异于引狼入室,后果不堪设想。

书院无法保证每个学生都有正直良善之心,启用几年后,书院认为利大于弊,就收回了这项特殊的功能。后来入学的学生们对此也一无所知,实际上改过的玉牌却保有这种功效,只是没有激发。

柳垂今得知此事后,偷偷找炼器师开启了玉牌被禁的能力。

没料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于怀鹤竟然真的自己送上门来。

另一个人影落地。

那人个头矮小,面容枯瘦,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一旦用了这种邪术,血亲的怨念将伴随余生,是永远也洗脱不了的东西。

许成非浑不在意,向柳垂今问道:“这就是于怀鹤?”

秘境之外,两人曾见过一面。但当时许成非全神贯注在进入秘境的事情上,并未在意周围之人,所以毫无察觉。

他的目光贪婪至极,一寸一寸地审视着于怀鹤:“根骨,灵府,经脉,无一不是万里挑一,你说的果然不错。”

柳垂今知道保住了性命,而且还得仰仗这人去取雀水,赔笑了几声,不敢多话。

许成非似乎已将于怀鹤当做囊中之物:“用你祭阵,才不枉我这么多年来的苦心。祲秽阵顺利开启后,我也能如愿以偿了。”

于怀鹤仍站在原地,听到两人的对话,却什么都没有做。

许成非慢悠悠地向于怀鹤走来,闲庭信步:“只可惜太过怯懦,竟然连逃跑都不敢吗?”

柳垂今觉得有点古怪,以他对于怀鹤的了解,对方绝非束手就擒的那种性格。但事已至此,于怀鹤似乎也耍不出什么花招了。

许成非摇头,有些不满,似乎是嫌于怀鹤的骨头太软,还是有所不足:“也罢,这样也省了事。”

太古丹起效了。

刹那间,于怀鹤身上的灵力一截一截的暴涨。

——元婴,元婴大圆满,化神,化神巅峰,化神大圆满。

一时间,竟到了可怕的地步。

许成非一时愣住,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太古丹,你竟然找到这样珍贵的丹药!”

太古丹可以强行提升一个境界的修为,但具体会达到怎样的地步,却是因人而异。有人服用后,只能勉强迈入高一阶的境界,有人却能达到巅峰。这与丹药的品质有关,但自身的天赋才至关重要。

如果不能再短时间内消化这枚丹药,自身的灵府不能容纳暴涨的灵力,一切都是空谈。

而于怀鹤此时的修为是化神大圆满,只差一道雷劫就能迈入洞虚的境界。

这样的天赋,可以称得上空前绝后,前所未见。

许成非终于回过神,这一次,他没有因为于怀鹤的天赋而兴奋,腐朽的面容竟满是嫉恨:“我生平最恨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无缘无故,只凭天赋就能超过我的人。我要杀了你,把你碎尸万段。”

即使于怀鹤半步洞虚,但仍旧差他一整个境界,他停留在洞虚大圆满不能突破已有两百余年了。

于怀鹤半垂着眼,漆黑的眼眸很沉,波澜不惊。他只是很平静,仿佛面前之人并非无法逾越的阻碍,他既不畏惧,也不恐慌。

就像他拔剑的动作,一如之前的千万次。

剑光一闪,于怀鹤淡淡道:“我没打算逃。”

*

小鱼的个头大了许多,在密林草地间穿梭时悄无声息,只有一点隐约察觉到时毛骨悚然的窸窣声。

蛇的速度很快,载着归雪间游走着。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归雪间伸出手,月光越来越盛,落在掌心中像是一捧流淌的水。

归雪间猝然抬头,他感觉到了灵力相撞后的余波。

这明显不是元婴期修士能发出的动静。

小鱼也感觉到了,又加快了速度,朝灵力波动的方向游去。

半刻钟后,归雪间仰着头,隔得很远,看到跃起的人影,以及出剑时的身形。

是于怀鹤。

归雪间怔了怔,知道这人吃了太古丹,但仍比对方低一个大境界。

于怀鹤的剑太快也太锋利,对方只能仗着修为高深,以浑厚的灵力压制。

灵力自四面八方压迫而来,于怀鹤的左肩被灵力刺伤,飞溅出几滴鲜血,伤口处的血蔓延开来,浸透了衣服,那一小块布料吸饱了血,似乎沉甸甸地往下坠。

于怀鹤的动作却没有丝毫渐缓,他不惜己身,不在乎受伤,出剑是为了在灵力耗尽前杀死对方。

修为越高,一个大境界之间的差距就越大。

归雪间用力咬了下唇,他尝到了很淡的血腥味,就像他此刻的心,好像也是破损的。

他不能再等下去,不能放任于怀鹤的受伤。

归雪间没想太多,拍了下小鱼的脑袋。

青蛇拔地而起,将归雪间托到高处。

周围高树丛立,树冠仿若一片片很薄的剪影,在夜幕中摇摇晃晃。

很轻的声音,像是风拂过花瓣,柔软到近乎无声,于怀鹤却若有所感,他偏过头,循声望去。

高高束起的长发被夜风拉扯着,似乎猎猎作响,两枚玉坠胡乱摇晃着,隐约露出一张雪白的脸,看起来脆弱至极,神情又无比认真。

于怀鹤骤然握紧手中的剑。

月亮占满了大半天空,归雪间一身雪衣,乌发如云,身形纤瘦,像是从月亮中走出来,翩跹而至。

他抬起手,有什么东西逐渐在他的手臂间凝成实质。

——那是一把弓,几乎有归雪间一人高,弓身雕琢着无数繁复纹路,看起来沉重无比,却被归雪间纤弱无力的手臂轻易拉开。

雀水一出,似乎连周围的草木都感觉到了威压,不由震颤了起来。

归雪间竭尽全力拉开弓,他的心跳很平缓,知道此时此刻不能紧张,也无需紧张。

弦被拉到了极致,绷到几乎要断裂的程度。

因为过于用力,归雪间的手指泛着青白,似乎要被弦割破了。但这是归雪间的一部分,是他的灵力,他的雪,不会伤害到他自己。

箭在弦上,一支箭也由灵力凝聚而来,但它本身就是足以污染紫微书院一座主峰的魔器。

一切发生在转瞬间,许成非只以为于怀鹤在这样至关重要的时刻走神了。

然后,他听到了破空声,惊慌失措地起身想要逃开。

但来不及了。

飞箭贯穿了他的左边肩膀,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痛呼一声。

归雪间一怔,手中的东西一松。

雀水自归雪间的指间碎裂,化作莹莹灵力,宛如光斑,漂浮在归雪间的眉眼间。

雀水是第二魔尊紫犀的武器,使用起来的要求很高,更何况归雪间同时变幻出弓和箭,他的灵府可以支撑这样的消耗,未经修炼的身体却不行。

过度透支后,归雪间浑身脱力,他用最后一点残余的力气偏过头,对难得怔住的于怀鹤笑了一下,不受控制地往下跌去。

好高,好像很危险。归雪间仰望着月亮,月光太亮了,甚至会刺痛人的眼睛。

风从归雪间的长发间穿过,他闭上了眼,内心没有一点害怕,好像笃定着什么,从不会怀疑。

然后,归雪间就像一片从枝头吹落的花瓣,很轻柔地坠入一个疏冷的怀抱。

第63章 雪衣妖

于怀鹤怀中抱着归雪间,他抱得很紧,用的是两只手,好像很怕弄疼他。

和第一次接住从天空坠落的归雪间相比,于怀鹤已经很会抱人了。

这样的姿势是不能握剑的。

过度透支灵力后,归雪间没有一点力气,身体止不住的颤抖,脸埋在于怀鹤的肩膀上,轻轻喘息着,温热急促的呼吸落在这个人的脖颈间。

在月光下,在于怀鹤的眼里,自己的秘密也显露无疑。

在此之前,他为了隐瞒这个秘密,欺骗了于怀鹤很多次。好像在自己面前,某些时刻,于怀鹤也会失去敏锐至极的观察力,会轻易相信自己的谎言。

混乱中,归雪间想了很多,他慢慢偏过头,看向于怀鹤,两人对视着。

于怀鹤的眼眸漆黑,里面只有纯粹的保护,别的什么都没有——好像那些都是不重要的事。

归雪间张了张嘴,他的唇瓣上有一道很浅的咬痕,鲜血曾从伤口渗出,现在已经愈合了。

于怀鹤也看到了,他的目光落在咬痕上,问:“怎么又受伤了?”

很平常的一句话,就像过去的每一次询问。

归雪间的心脏猛地一颤,他不由靠得更近,脸贴着于怀鹤的脖颈,逃避回答。

可能是已经做好了被审问的准备,结果于怀鹤在意的还是这点细枝末节,好像不值一提的小事。

于怀鹤没有再问,他抱着归雪间,向对面看去,审视着局势。

雀水射出的不是一支普通的箭。

归雪间的修为很低,操纵寻常的灵器,很难对许成非这样的洞虚期修士造成伤害,更何况是这样一箭射穿他的身体。

肩膀处的伤口血流不止,片刻后,许成非忍着痛,终于缓过来了。

他的个头不高,形容枯瘦,看起来更加矮小,此时悬在半空中,死死盯着于怀鹤怀中的归雪间,迫切想要杀死对自己射出那一箭的人。

许成非抬起手,一道晦暗的法诀飞出,向归雪间直冲而去。

于怀鹤怀里抱着人,身法却没有因此受到影响,起身一跃。

“轰隆”一声巨响,于怀鹤方才站着的地方被击碎,四分五裂。

许成非阴狠道:“已经很多年没人能伤到我了,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今天我要将你们两个小畜生碎尸万段。”

强敌在侧,实在不是说话的好时候。

小鱼迅速游走而来,从于怀鹤怀中接过归雪间。

归雪间听到他说:“别担心。”

小鱼打起架来像是撒泼,实际上游动的速度很快,又是细长的一条,极为灵活。而且可能是弄云仙人的教导,逃跑似乎才是它真正的看家本事。

许成非的法术符箓一个一个向青蛇甩了过去,怎么都打不中。

小鱼很得意地“嘶”了一声。

身后的于怀鹤已经提剑而至。

许成非不得不放弃虚弱的归雪间,转身祭出法器,挡住突如其来的剑。

剑刃撞在法器上,发出一声嗡鸣,灵力震荡开来,仿佛狂风席卷而来,将周围一片高树连根拔起,栽在远处。

那支箭造成的伤口还在扩大,许成非的气势明显不如方才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间,不远处的柳垂今本来是在等于怀鹤被许成非抓住,再上前踩一脚,以泄心头之恨。没料到于怀鹤面对许成非这样的老妖怪都有一战之力,正庆幸自己没和于怀鹤动手,否则怕是有性命之忧,但还是盼望能看到于怀鹤的死状。

直至归雪间忽然从天而降,事态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老而不死是为贼,许成非毕竟活了这么多年,性情阴毒,贪生怕死,手中的法器无数,祭出一件又一件,似乎想要这样硬生生地将于怀鹤拦在外面,再寻找时机。

然而他低估了于怀鹤的身法,也低估了于怀鹤的自信。

于怀鹤的身法飘忽,全无法宝护体,只凭一己之力,避开看似不可能躲过的重重攻击。

转瞬就来到了许成非的面前。

他出剑了。

于怀鹤的剑像是一根被压弯到极致的竹子,一旦出鞘,剑锋携万钧之力,破坚摧刚之势,削断那柄展开的铁伞时没有任何阻碍,直逼许成非。

不得已,许成非抬起手,又祭出一件法器,往后退了几步,挡住了这一剑。

法器承受不住这剑,崩裂开来,于怀鹤全神贯注,目不转睛,碎片飞溅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很浅的伤痕,和鬓角的一小缕头发。

而剑刃在许成非的手臂上留下一道很长的伤痕。

许成非阴冷地注视着于怀鹤,难以置信,无法想象这么一个年轻人会将他逼到这个地步。

他狠狠咬牙,似乎祭出了一件了不得的法器,不在最后关头,绝不会轻易拿出来的东西。

那是一个通体漆黑的圆盘,上面雕刻着年代久远的符咒,看起来有一股不详的气息。许成非以自身的鲜血为祭,圆盘盛满了血,飞速旋转着,从许成非的手中脱离。

下一刻,半空中凭空出现一个漩涡,汲取着天地间的灵力,似乎连月亮的光辉都弱了几分。

漩涡卷起的风浪如无孔不入的刀片,连于怀鹤都停在外面,一时间难以靠近。

远处的柳垂今喜形于色,大声叫嚣着:“于怀鹤,你这次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归雪间觉得不妙。

短暂的思考过后,他服下了一枚从弄云仙宫得来的丹药。

弄云仙宫中大多数丹药的效用减退,没什么大用处,但是由仙人炼制,材料手法火候都是绝佳,进入体内后会化作连绵不绝的灵力,充盈自身经脉。

这么点灵力,不能算多,对此时的于怀鹤肯定没什么用处,但归雪间的修为很低,所需灵力很少。

他的经脉时因雀水而透支,不能再用别的东西,但眼睛无需经过灵脉,一点灵力就足够唤醒它了。

归雪间拍了一下小鱼的脑袋,伸手指向许成非的方向。

那里很危险,一靠近就可能被吸进去,但小鱼还是听从了归雪间的安排。

于怀鹤察觉到他的动静,微微皱眉,也起身追了过去。

许成非察觉到身前不远处有人,以为是于怀鹤过来送死,心中狂喜,正准备操控手中的漩涡,没料到出现在眼前的是他五百年前的兄长。

兄长温和地看着自己,又化作了一具被煮食过的白骨。

他像是见到了恶鬼,手中的动作一顿。

这样生死交锋的时刻,一瞬的晃神是致命的。

漩涡不再那么严丝合缝,于怀鹤起身掠入危险的刀锋间。

许成非回过神,但这一次他没那么好运了,被削断了一只胳膊。

一声痛苦的哀嚎后,漩涡被重新支起。

于怀鹤从归雪间身侧掠过,留下很意味深长的一眼。

归雪间:“。”

他的身体僵了僵,很是绝望,又有点想死了。

很显然,那一眼的古怪也被于怀鹤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这个人会不会把自己的眼睛和第十七魔尊的幻术联系在一起,归雪间不敢继续往下想。

而许成非勉强支起圆盘,已是强弩之末。

他真的恐惧起来,觉得自己要败在眼前这个年轻修士的手中。

许成非不想死,似乎预见了自己的失败,要在两个年纪不足他零头的修士面前逃命了。

漩涡还未真正成型,失去了控制,向四面八方散出由灵力凝聚而成的刀锋,阻拦后面的两人。

许成非想要借此机会逃出生天。

他纵身一跃,从半空中跌落。

于怀鹤的剑刺中了他的心脏。

许成非嘶吼道:“凭什么你们这些天之骄子在年轻时就风光无限,而我年少时只能仓皇逃难,以人为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只想活下来,这有什么错!”

其实不然。能够修行到洞虚境界,都是有天赋的人。没有天赋,或许连丹都结不了,往后的每一个境界的提升都难如登天。

许成非只是执迷不悟,痴迷于寿命,想要永生不死,才会在心境上毫无提升,修为再没有寸进。

直至寿元将尽,又要以上千人的性命为代价,换取自己的寿命。

而现在,他混入一群年轻修士中,败在一个元婴修士手下。

许成非就要死了。

他仰躺在地面,嘶吼道:“我不甘心,我只活了……”

戛然而止。

于怀鹤走近了些,又确定了一遍,神情很平静,对归雪间说:“他死了。”

另一边,柳垂今见势不妙,想要逃跑,被反应灵敏的小鱼抓了回来,用尾巴捆得严严实实,粗暴地扔到了归雪间面前。

比起死人,还是能说话的活人问起来简单点。

被一把刚杀完洞虚期修士的剑抵住脖子,柳垂今不敢有一点反抗,连忙道:“我说,我说!”

归雪间默默地看着,脖子也有点凉……虽然于怀鹤不大可能这么对待自己吧。

柳垂今不知道形势为什么会急转直下,变成现在这样。

于怀鹤一个才修成的元婴,竟然能杀了许成非。

对了,还有那个没有仙骨,看起来毫无修为的归雪间,他引弓从天而降,射穿许成非的肩膀。

整件事透着一股诡异,而自己也成了阶下囚。

太多的事,太多的问题,是他看轻了对手,还是眼前这两人……

于怀鹤并不在意他在想什么,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是来找雀水的。”

“雀水是什么?”

“一把弓,是第二魔尊紫犀的武器,遗落在弄云仙宫中。我来秘境,是为魔尊确定那把弓的位置。”

于怀鹤听了,又淡淡地看了归雪间一眼。

归雪间靠着蛇,默默地抖了抖。

“我赶到弄云仙宫时,那里已经人去楼空,护宫妖兽也不在。魔族交给我一颗毒药,可以直接将它毒死的,弄云仙宫就再无防护了。”

归雪间想了想,弄云仙人留下的阵法的确可以使小鱼刀枪不入,但按照小鱼的习惯,一有人进来,就要张大血盆大口先吓人,似乎真的会被暗算。而这样死后,小鱼不会流血,也不会触发仙宫自毁的阵法。

幸好他们提前赶到,捞走了小鱼。

小鱼也听懂了,收紧了尾巴,差点把柳垂今勒死。

好一会儿,小鱼勒断了这人几根肋骨才松开,让于怀鹤继续问话。

柳垂今气息奄奄道:“我……我没找到雀水,就算找到了也拿不到。按照、按照魔族实现的安排来到秘境入口处,说是有人会去弄云仙宫取走雀水。那人就是许成非。”

一旦祲秽阵成功启动,许成非的修为必然暴涨,然后堕魔,取走雀水,秘境也会承受不住碎裂,他就可趁机离开。

然后发生的事,柳垂今就不敢说了,他怕于怀鹤气急败坏,杀了自己,只敢含混道:“许成非听闻、听闻你的声名,想要拿你祭阵,于怀鹤,于师弟,我真的没有想害你!”

又猛烈地咳嗽了几声,脸憋得通红。

于怀鹤察觉到其中的不对,但他一贯不在意这些,外人对他的恶意,他从不放在心上,因为不值得。

但归雪间不同。

他思忖片刻,半蹲下来,嗓音清泠泠的,又很笃定:“声名远扬的是你柳垂今,许成非想拿你祭阵,你又推给于怀鹤,甚至说要帮他找到于怀鹤。不是吗?”

被人戳穿了恶行,柳垂今拼命摇头否认,惊恐交加下,又看到了一旁的归雪间。

这人一身如雪白衣,长发逶迤垂地,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他眼眸半垂着的神态,嘴唇的颜色,就像……像他曾见过的一幅画。

而且归雪间挽着的弓很像雀水,除了没有魔气。

柳垂今的神情越发害怕,他对着归雪间尖声道:“雪衣妖,你是雪衣妖!”

归雪间缓缓地:“?”

你不要污蔑,自己是人,不是魔,更不是妖。

但柳垂今的状况濒临崩溃,好像快要发疯了。

剑刃划破了柳垂今的皮肤,在死亡威胁下,这人被迫镇定下来,颤颤巍巍地叙述一个多月前发生的事。

“我与魔族早有交集。他们会在每月十五送上我所需之物。”

“十一月十五那天,我按照惯例下山,收到魔族送来的东西。然后,过了两日,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在峦锦城的两个魔族都死了,东西也被洗劫一空。”

“有一个魔族,可以看到已死之人瞳孔中倒映的最后一个人影。他画出了那人的模样,问我是否见过。”

归雪间:“……”

又扶额,没想到魔族还有这样稀奇古怪的能力,想好自己当时做了伪装,没露出整张脸。

于怀鹤问:“什么模样?”

柳垂今的印象很深刻:“那人穿着一袭白裙,戴着长及脚踝的幕离,浑身上下没有一点默契,但那两个魔族却对他言听计从。魔族那边认定他是妖。”

所以起名为雪衣妖。

归雪间听明白了,他很虚弱似的扶着小鱼,站起身,睫毛都在剧烈颤抖,躲开于怀鹤投来的视线。

太过心虚,这次是连对视都不敢了。

柳垂今察觉到了什么,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想在两人之间挑起纷争,于怀鹤纵然很强,归雪间的妖术也十分鬼魅,还有青蛇相助,或许会打的不可开交,这样自己说不定能有机会逃脱:“于师弟,你的这位师弟,似乎有许多秘密……”

于怀鹤瞥了他一眼,“哦”了一声,这一次刀刃深入,精准地停在血管前。

柳垂今不敢说话了,他狼狈不堪,声音里有着难以掩饰的哭腔:“我有很多灵石,数不尽的珍奇宝物,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给你们,只要你们……”

忽然间,归雪间听到于怀鹤叫自己的名字:“归雪间。”

归雪间偏过头,朝他看去。

然后,一声很轻的响动,柳垂今死在了于怀鹤的剑下。

血流汩汩,不断地从柳垂今的脖子里涌出来,归雪间看不到那样的状况,因为于怀鹤的手臂横在他的肩膀上,不是压着,只用了很少的一点力气,归雪间就不能再低头了。

他轻声问:“你怎么杀了他?”

很明显,柳垂今与魔族交际已久,外强中干,怯懦无比,总能再问出些什么,还有审问的价值。

一滴血自剑刃落下,于怀鹤收剑入鞘,随意地解释:“有人来了。他知道你的事,不能留着。”

归雪间一愣。

其实于怀鹤杀人总是很谨慎。

杀或不杀,死或不死,于怀鹤有自己的评判标准,确定这人的生死后,不会因为任何人或事动摇。他杀人也不会流露怜悯,没有丝毫迟疑,事后更不会后悔。或许是这样的态度,世人口中的于怀鹤太过冷酷无情,高高在上,但归雪间知道不是这样。

于怀鹤的评判标准中甚至不包含他自己,不会私心作祟,就像孟留春曾经出言不逊,于怀鹤仍救了他一命。

可是现在,于怀鹤杀了柳垂今。

归雪间懵懵懂懂地想,所以,于怀鹤的私心是自己吗?

他这么想着,向于怀鹤看了过去。

于怀鹤英俊的眉眼映在苍白的月光里,五官的轮廓分明,下颌微微抬起,半垂着的眼眸中含着一点光,有种淡而冷的气质。

他露出一个笑来,手指勾住了归雪间的手腕,微微用力,归雪间往前一跌,扑入这人的怀抱。

于怀鹤说:“多谢未婚夫来救我。”

归雪间怔了怔,胸口处传来一种奇妙的感觉,像是有什么满涨开来,和心脏紧挨着,拥挤着,使他的心跳加快,酸涩混杂着愉快一同涌了出来。

他被这个人抱着,放松下来:“不用谢。我是你的未婚夫……不想你受伤。”

不是因为于怀鹤救过他很多次,保护他无数次,一直照顾他,所以归雪间也要有所回报,这是事后才能想起来的理由。

他只是害怕这个人死掉,很害怕。即使于怀鹤是天道之子,是后世人口中的龙傲天,在他的一生中遇到无数危险,没有人能战胜他,打败他,杀死他,归雪间还是会不顾一切地前来。

作者有话说:

小鱼:这两人是在?

第64章 宴会

于怀鹤说有人来了,归雪间的耳朵很灵敏,也听到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他半眯着眼,循声望去,片刻后,密林间浩浩荡荡赶来数十人。

这些人都是年轻修士,大多是来自各门各派的弟子,其中掺杂着几个散修,还有书院的学生。

高树拔地而起,草木拦腰截断,聚拢的灵力还未完全消散,周围一片混乱,很明显才经历过一场大战。

于怀鹤和归雪间两人立在月亮下,是赢的那一方。

修仙之人的目力一般都不错,看出他们两人都很年轻,与罪魁祸首的年纪并不相符,但出于谨慎,还是没有立刻上前。

直至落在后面的别风愁赶了上来,直奔于怀鹤和归雪间而去,叫他俩的名字,那几十人似乎才放松下来。

归雪间从于怀鹤的怀里出来了,问:“好多人,你们怎么来了?”

别风愁化作人形,对两人解释道:“我按照于怀鹤的意思疏散人群,路上遇到的十几人听说于怀鹤独自前来追查阵法源头,不愿意离开,结果赶过来的路上又遇上另外两拨人。”

归雪间想,有资格来秘境的都是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那拨人,而这样的修士,大多也比较有骨气,不愿意就这样逃命。

严壁经笑眯眯道:“丢下一位、不,两位施主独自迎战强敌,贫僧很是于心不安,怎么能就此离开?”

归雪间:“。”

他总觉得这酒肉和尚是故意的。

果然,一旁的孟留春反应过来:“归雪间,你怎么也在这!你不是说走了吗?”

“你骗我!”

欺骗了单纯善良的舍友,归雪间有点愧疚,诚恳地道歉:“对不起。”

这边几句话的功夫,其余的人已经检查完了旁边的两具尸体。

许成非确凿有洞虚期的修为,却死于于怀鹤和归雪间两人的手中,若不是亲眼所见,简直是天方夜谭。

一时间,几十人都望向了于怀鹤和归雪间,目光灼灼,很有一探究竟的意思。

于怀鹤的话少,处事不惊,无论周围有多少人,多少关注,对他而言没有差别。而归雪间则是因为之前十多年都被囚禁在院子里,很少接触人,不太习惯成为人群中的焦点。

一众人都对之前发生的事很感兴趣,不由发问。

于怀鹤神情平静,仿佛杀了许成非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随意道:“我服用了太古丹,有化神期的修为。”

一人咋舌:“紫微书院的学生,竟如此不同凡响。”

元婴期与化神期对灵力的掌控程度完全不同,即使一时有了化神期的修为,也很难融会贯通,能用好突如其来的庞大灵力,更何况是越过一个大境界战胜对手。

但别人是别人,于怀鹤是于怀鹤。

你们对龙傲天真正的实力一无所知。归雪间默默地想。

旁边书院的学生接话:“道友谬赞。于师弟入学测试时就将乾坤灵动仪爆了,数百年内,无人能做到此事,我们一般学生可不能如此不同凡响。”

归雪间认出来,他们是之前一起烤兔子的那几个人。

柳垂今的名头很大,接触过的人数不胜数,所以另一具尸体认出来的人也不少。

于怀鹤淡淡道:“他与魔族勾结,在秘境中和许成非里应外合,窃取魔物。”

别风愁道:“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人!”

于怀鹤道:“我只是杀了许成非,此次祸事能被提前察觉,归根究底在于我师弟。”

他这么说着,偏头望向了归雪间。

归雪间有点不妙的预感。

果然,孟留春立刻说:“还是归雪间发现了祲秽阵,否则我们只知道秘境中混入了不该有的人。”

归雪间:“?”

他只想平平无奇的隐没于众人间,不是很想应付眼前这群人。

许成非的修为再高,杀十人,杀百人,也不能将秘境中的年轻修士赶尽杀绝。这桩祸事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他布下了以人命为祭品的祲秽阵,且阵法污秽已蔓延至半个秘境,如此一来,便可夺取上千人的性命,又堕落成魔,酿下大祸。

这么算下来,归雪间实在功不可没。

一位年约二十出头的师姐道:“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也太大,我连一般的阵法都不甚明了,师弟这么小的年纪,就能从蛛丝马迹中发现问题。”

祲秽阵极其隐晦,与地面融为一体,书院来了两百人,也只有归雪间一人察觉到了,可见他在阵法方面的造诣远胜一般人。

而在场中人,也有不少紫微书院的学生,想起另一件事。

“师弟,书院中传闻花秉秋找到了徒弟,那人不会就是你吧?”

归雪间:“……嗯。”

“难怪花先生脾气都变好了,也不那么折磨学生了,原来是收到了得意门生。”

“就是辛苦师弟你了,要在花先生手下讨生活。”

外人对紫微书院的状况并不清楚,听出他们的言外之意,连忙追问。

对于花秉秋的脾性,有些师兄师姐被折磨得刻骨铭心,一一道出后,那些人看向归雪间的眼神更为钦佩叹服了。

归雪间想说,花先生没有折磨自己,花先生人很好。

他蹙着眉,很是犹豫,一偏头,看到于怀鹤眼里有一点笑意。

这人绝对是故意的。难不成他自己不想被人议论,所以就推自己出来?

归雪间觉得也不太对,于怀鹤又不在意外人的看法。

这些人赶来此处,知道对手是洞虚期的修士,做好了恶战的准备,甚至知道自己可能会死在这里。没料到赶来后,许成非已经死在于怀鹤的剑下。

不是贪生怕死,这样轻松度过一劫,倒也称得上幸运。

一人拱手道:“多谢两位道友相助,否则我们不知不觉就都要成为阵下亡魂了。”

归雪间听到他们说:“我们来的路上,还想了该如何对付这邪修。太初观自幼修习的剑阵很厉害,照月阁的……照月阁的人呢?”

“见人死了就走了。”

“照月阁这种隐世门派也太不合群,怎的一句话都不说?”

大祸还未酿成,邪修已死,气氛轻松缓和下来,人是于怀鹤杀的,出去后功劳自是归属紫微书院,他们也没有抢功的意思,打算离去。

鸿天宫的大师姐却道:“秘境即将坍塌,我们再去寻觅宝物,大约也是无功而返,浪费时间。既然今日有缘,聚于此地,不如对月当歌,也算不枉此行。”

巨大的月亮上有几道贯穿的裂痕,几乎要碎了,最多不过几个时辰,就会将秘境中所有人排斥出去。

于是,几十人索性席地而坐,开怀宴饮。

几个乐修拿出乐器,奏起了寻常小调,又有一个酒鬼忍痛拿出储物戒指中存下的好酒,分给众人。

鸿天宫的大师姐与太初观相熟,凑了过去,蹿腾他们为大家舞剑。

太初观的剑阵十分出名,只可惜难得一见,大家早就想看了。

周围起哄的人不知凡几,那位严肃古板的大师兄终于被说动,只是道:“你们回去等着挨罚吧!”

琴声铿锵剑阵起。

疾逾飞电,回旋应规。武节齐声,或合或离。

于怀鹤喝了半盏严壁经递来的果酒,又要了一盏,这次是给归雪间的,他半垂着眼,漫不经心问:“好看吗?”

归雪间没喝过酒,好奇地抿了一小口,脸颊立刻泛着粉:“好看。”

于怀鹤“哦”了一声。

归雪间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这人似乎不怎么高兴,歪着脑袋:“他们是太初观的人,我记下来,回去说给周先生听。”

于怀鹤又“哦”了一声,似乎又没有不高兴了。

剑舞到一半,又有人走了过来。

是七星剑派的几人特意过来致谢。

他们听闻是自家长老出事,根本不信,嚷嚷着是孟留春和他们有仇,刻意污蔑,也跟了过来。看到许成非的尸体后才不得不信,这次过来是单独道谢的。

而在秘境外出言不逊的那人又道了次歉,这一次倒是很真心实意,归雪间没为难他,也没空理会他。

明亮的月光下,七星剑派那人凝视着归雪间雪白的脸颊,莫名有一瞬的失神,他又说:“那,我明年若是去书院读书,可以去找你吗?”

归雪间头也没回:“不可以。”

那人愣住了,可能是没想到归雪间拒绝得这么干脆利落。

他正准备离开,只见别风愁跳了过来:“找你好久,说要打你一顿给归雪间报仇。”

“过来,不许逃。”

正好剑舞结束,比试成了新的佐酒菜。

最终以别风愁大获全胜结束。

归雪间忍不住笑了,意识逐渐模糊,靠在于怀鹤的肩膀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周围很吵,归雪间睡的不是很沉,隐约听到外面的动静,秘境碎裂,兵荒马乱,很多人的说话声,但都与自己无关,他被于怀鹤抱着,又稳妥地安放在床上,彻底陷入深眠。

归雪间过分透支精力,又喝了酒,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时整个人都笼罩在一道阴影里。

他抬起头,原来是于怀鹤坐在床头。

于怀鹤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自己,见他醒了,轻声问:“睡好了么?”

归雪间懵懵懂懂地点头。

于怀鹤放下剑,连着被子,拦腰将归雪间抱起来,让他靠在床头——以一个很舒适的姿势。

归雪间还没察觉到危险,他睡的很好,还未完全清醒,又有于怀鹤在,让他觉得安全。

灯火下,于怀鹤与归雪间对视着,他平静地问:“归雪间,你是魔修,还是魔族?”

作者有话说:

严刑逼供前还得选个舒服的姿势,龙傲天你真的(。

疾逾飞电,回旋应规。武节齐声,或合或离。——傅玄《晋宣武舞歌四首其三军镇篇》

第65章 命契

一瞬间,归雪间完全清醒过来了。

不大的房间,温暖的被子,点燃的烛火,以及坐在床头的于怀鹤,这是归雪间所能设想的最安全的场景,此时此刻却感觉到了从所未有的危险。

于怀鹤问的太直接了。

无论是魔修还是魔族,都是修仙界绝对容不下的东西。一旦被发现,就会万劫不复,但于怀鹤就是这么简单地问出了口。

冷意从手腕处的皮肤蔓延开来。

归雪间的身体抖了抖,低头看了一眼。

左手手腕系着发带,玉坠一离开被子,迅速失温,变得很冷。

归雪间模模糊糊地记起一点当时发生的事。他被放到了床上,有人替自己散开头发,他感觉到于怀鹤的气息随着发带消失,半睡半醒间拽住了发带一端的玉坠。片刻的僵持过后,对方似乎放弃了,很轻的一声叹息后,将发带缠绕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然后,自己又沉沉睡去。

当时什么都没有想,似乎连秘境中的事都全然忘记。

片刻的恍惚间,归雪间似乎还没有回过神,他才睡醒,眼眸里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好像很茫然。

于怀鹤半垂着眼,望着这双沾着水,湿漉漉的眼眸,似乎不为所动。

归雪间慢半拍地想起秘境中发生的事,自己射出的箭,投向许成非的幻术,丝毫不差的被于怀鹤看在了眼里。

于怀鹤当时没问,现在呢?

两人靠得很近,于怀鹤的手撑在床沿,归雪间一偏头,就能碰到这个人的手臂。

于怀鹤抬起手,捧着归雪间的脸,没什么表情的脸看起来很冷淡,动作却是温柔的,带着一点珍惜的意味,像是捧起一团初雪,必须要小心翼翼,才不会使其破碎。

这应当是一场审讯,但氛围却不是冰冷可怕的,好像又与审问无关,这个人连剑都放在了一边。

但又和过去不同,这一次于怀鹤是真的要得到答案。

归雪间察觉到了什么,屏住呼吸,没有说话。

他不是想用沉默来对抗,只是发生的太突然了,他还没有想好。

于怀鹤很有耐心,他的指腹停留在归雪间侧脸,在一片安静中随意道:“白存海的储物戒指,你拿走了。”

他提到很久之前发生的事,猝不及防间,归雪间的呼吸一滞。

只听于怀鹤继续说:“见白峰峰顶消失的殁箭,射穿了许成非的肩膀。”

殁箭——那支连自己都不知道名称的箭,于怀鹤竟然知道?

似乎是察觉到了归雪间的疑惑,于怀鹤的手指动了动,压在归雪间的鬓角,低声道:“自己拿的东西都不知道是什么?这么不小心。”

听到这样近乎指责的话,归雪间没有来的心虚。

……他吞掉那支箭后,怕引人注意,确实没有特意查证是什么东西。

于怀鹤道:“见白峰丢了东西,又和魔族有关,我自然要去查证是什么。”

归雪间一怔。

眼前这个人对周围的掌控真的到了可怕的程度,归雪间很难想象于怀鹤究竟做过多少事。

好像有点冷了,归雪间往被子里缩了缩。

于怀鹤继续道:“徒水村的第十七魔尊,他的眼睛,”

顿了一下,修长的手指又移动了位置,落在了归雪间的眼角:“和你的眼睛。”

于怀鹤这么说着,指尖抚弄着归雪间浓密的睫毛,偶尔会碰到一下眼睑,动作很轻且毫无防备,即使归雪间有一双魔尊的眼睛,一个人得到另一个魔族的能力听起来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他说:“我闭关时,你发觉柳垂今有问题,所以下山查看。这双眼睛,对魔族不仅是幻术。”

归雪间胡乱眨着眼,睫毛在于怀鹤的指间轻微滑动。他咬了下唇,确定在自己睡着的时间里……不,或许是自己握住雀水,出现在于怀鹤面前时,于怀鹤已经串联起了这一切。

眨眼的间隙,他抬了下眼,于怀鹤侧着脸,不露声色地看着自己。

“查到柳垂今与魔族有交易。在秘境外看到柳垂今,你知道他是要拿走弄云仙宫的雀水。”

于怀鹤每说一句话,归雪间的睫毛就会不自觉地颤抖一下。

这个人的可怕之处在于,只要露出一点蛛丝马迹,他就会顺藤摸瓜,追根究底,抓住所有事实。

只要于怀鹤真的想。

所以现在,归雪间说过的谎,骗过的话,都被一点一点剥离得干干净净。

在这个人的眼里,自己好像没有秘密。

明明于怀鹤什么也没做,只是将他隐瞒的事情一件一件说出来,归雪间却好像承受不了,心脏颤了颤。

但于怀鹤并不是为了伤害自己,归雪间很确信这一点。

好一会儿,归雪间说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他慢吞吞地问:“你一直都知道吗?”

于怀鹤说:“不是。有些事知道,有些事没有。”

顿了顿,又道:“隐约猜到过。”

“白家与魔族有关,而你在修行一道上很有天赋,擅长融会贯通。我以为你会一些魔族的法术,用于自保。”

归雪间想,好像也是。在自己面前,于怀鹤好像总是很容易忽略一些事。但不是于怀鹤不够敏锐,而是他察觉到自己不想说,所以不会深究,愿意被自己欺骗。

归雪间抬起手,感觉到光滑的玉坠在自己的手腕间滑动,他有些迟疑,应该要远离于怀鹤,或者两人之间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让这场谈话,这次坦白更正式一点。

但这场审讯本身就是含混的,不清不楚的,不是为了追究归雪间是魔修或者魔族的罪责,也不是于怀鹤要讨回自己被欺骗的代价。

但归雪间还是扯住了于怀鹤的袖子,他说:“对不起。”

对待归雪间道歉,于怀鹤有点漫不经心,他说:“不用道歉。我不在意。”

下一句是:“我要知道缘由。”

是魔修还是魔族,对于怀鹤而言似乎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归雪间有点失神地凝视着微微摇曳着的烛火,又歪着脑袋,整张脸都被于怀鹤的手掌托住。

在于怀鹤的掌心中,归雪间感觉到安全,他想了想,没有再隐瞒下去,将本应该知道的事说了出来,嗓音很低,不太愿意提起那段往事。

归雪间说:“我从小就被囚禁起来,没有出去过。你带着我逃出来,我才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白家对我的身体做过什么,当时不知道原因。”

于怀鹤看着他:“疼么?”

归雪间反应了一下,慢慢道:“很久了。我当时还是个小孩子,都记不清了。”

不知道于怀鹤信还是没信,他又问:“真的么?”

归雪间的心像是被人攥了一下,有点疼,又有点麻:“我只记得很害怕。”

然后,于怀鹤靠得很近了,他的气息好像能驱散归雪间的害怕。

在之前的十七年里,归雪间承受的不仅仅只是剔除仙骨,准确说剔除仙骨只是白家所做的事情中的一个步骤。

至于其他的,归雪间也无从得知。

归雪间说:“出来后,我打开白存海的储物戒指,碰到一个魔器时,那东西消失了。”

他回忆当时发生的事,记起自己有多紧张,也记起自己拿出里面的灵石,要送给过分贫穷的龙傲天——那些是值得开心的事。

“我能吞掉接触到的魔器,那些东西会存在在我的灵府中,可以用灵力再次凝聚。”

“我的灵府内存有足够渡劫的灵力。”

这样的能力,简直可以说是骇人听闻了,无论是修仙界还是魔界,得知这个消息后,大概都不会放过归雪间。

归雪间什么也没想,呆呆地看着于怀鹤。

但短暂的沉默后,于怀鹤问:“你的灵府是什么样的?”

意料之外的问题,归雪间呆了一下:“雪。全都是雪。”

于怀鹤勾唇笑了笑,他的手指压着归雪间雪白的脸颊,两人之间的肤色对比很明显,他说:“和你一样。”

归雪间也笑了,眼眸中有细碎的光亮,就像也下了一场细细密密的小雪。

于怀鹤问:“七杀藤呢?”

果然被发现了。

归雪间偏过脸,有点想逃开这个人的掌控,却没有办法,他的嗓音很轻:“你受了伤……不想让你疼了。”

于怀鹤“嗯”了一声,没有说谢谢。

归雪间也放松下来,这样似乎也不错,他不必再提心吊胆地欺骗于怀鹤,反正这个人又不会去书院告发自己……

下一刻,于怀鹤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吞食魔器和魔族,这样的修行方式与魔族无异,你却还是人,这样或许会遭天谴。”

他没有指责的意思,只是平静地叙述着这个事实。

话音刚落,归雪间的脊背仿佛被什么贯穿,他整个人僵硬起来。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但顾及不到那么多。

归雪间想要修炼,想要摆脱原来的命运,他不想死去,不想沦为第一魔尊的容器。

他缓慢地仰起头,于怀鹤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说出无比正确的判断:“归雪间,你还要继续下去吗?”

“会遭遇天谴的。”

“要。”

归雪间垂着头,露出一截脖颈,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拽着于怀鹤的衣袖,用了很大力气,指节都泛着白:“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保护自己。”

吞食魔器的事,归雪间从未有过后悔,也不会后悔,只是偶尔会担心被人发现该怎么办。

他会离开书院吗?不能再当周先生的学生,不能再住在见白峰,也不能再有朋友、同窗。

那些念头一闪而过,归雪间从来没有担心过的好像只有于怀鹤。

而于怀鹤知道了这一切,却丝毫不在意,他好像只在乎自己会不会疼,归雪间忽然难过起来,不是他非要以魔修的方式修炼,而是他只能如此。

房间里是纯粹的寂静,归雪间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片刻后,于怀鹤低下身,搂住了归雪间:“你说得对。”

他察觉到了归雪间过分用力的手指,捏着归雪间的手腕,让他松开手,又握了上去,两人十指相扣。

归雪间愣了一下,很温顺地握住了于怀鹤的手。

他以为于怀鹤不会理解自己的执念,也不会允许自己再这么继续下去。

于怀鹤说:“人族修魔,有违天道,你吞食魔器,会解封灵府内的灵力,一旦提升境界,必然会引起雷劫。”

这好像是一个死结,是解不开的东西。

昏黄的灯光映着归雪间的眉眼,他的唇色很淡,好像血气不足,有种苍白脆弱的美丽。

于怀鹤的目光落在归雪间身上:“有一个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以后少吃吗?

于怀鹤认真地说:“和我签命契就可以。”

归雪间有一瞬的怔忪。

命契——一生一次,只有一人。

天道无情,对修道之人似乎还有一丝怜悯。修道之人并非无牵无挂,或许牵挂之人就是没有修行天赋,会很快死去。即使强行以各种灵丹妙药,或是投机取巧的功法提升境界,也会因修为过于孱弱死在雷劫下。

结成命契后,修为高者能以己身为对方承担雷劫。而无论另一人的修为多低,雷劫都是以修为高者为准降下。而修为高者自身渡劫时,则要承担双倍雷劫。

而境界越高,雷劫越厉害。

或许这不是天道的怜悯,而是一种考验。

归雪间如梦初醒,他蹙着眉,看着眼前这个人。

于怀鹤早就想好了。

他的问题从来不是自己是魔族还是魔修,或是曾经做过什么,以怎样的方式修行,于怀鹤全不在意,他想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于怀鹤将归雪间的手握得很紧,淡淡道:“不是说了,我会保护你。”

所以无论归雪间是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会有怎样的后果,于怀鹤的保护始终如一。

第66章 太初观

归雪间觉得不行。

吞食魔器,用魔修的方式提升修为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他会为此承担一切后果,而不需要任何人代替自己承受。

于怀鹤也不行。

归雪间抿了下唇:“不要。”

很短暂的停顿后,他说:“你的保护已经足够多了,我不能,你也不能……”

后面的话好像很难说出口,归雪间的嗓音颤了颤,想要往后退,但床就这么大,他们的手还紧握着,逃不到哪里去。

于怀鹤抬起眼睑,凝视着归雪间,另一只手抬起了归雪间的脸,他的下巴有点尖,抵在手掌上。于怀鹤微微用力,归雪间被迫抬起头,他的下颌紧绷,直至脖颈处的曲线很美,有种很脆弱的神态。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一小会儿,归雪间不愿意退让。

于怀鹤说:“可以。”

归雪间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这个人继续说:“你可以现在答应。”

“或者被我看着,以后再也碰不了魔族的东西,还是要签。”

于怀鹤的语调称得上平淡,不能算是威胁,而是他要做的事,的确没有任何人能阻止。

就像过去的每一次,归雪间很难逃过他的看管和照顾。

归雪间的心跳逐渐加快,呼吸变得急促,他好像犯下了很大的错。

龙傲天是世人口中的天道之子,最后一剑割下了第一魔尊的头颅,挽大厦之将倾,留名千古,是真正的正道第一。现在却和自己这个疑似魔修,拥有魔族体质的人同流合污,签订命契后,可能还要被迫遭受天谴。

他好像令于怀鹤误入歧途了。

然而于怀鹤本人好像毫不在意。

最后,归雪间问:“有区别吗?”

于怀鹤半垂着眼,他的目光落在归雪间的眉眼间:“有。你可以慢慢想。”

这个人好像真的很尊重自己的意见一样。

但在保护自己这件事上,于怀鹤一直很一意孤行。

终于,归雪间放弃了抵抗,他又一次改变了于怀鹤的命运:“嗯。”

他不会问于怀鹤会不会后悔这样没有意义的话,在这个夜晚,在自己醒来之前,于怀鹤已经做出了决定。

归雪间不需要改变,不必失去保护自己的手段,只要再次接受于怀鹤的保护就可以。

归雪间缓慢地眨了下眼,有点迟疑地问:“你……不怕我做坏事吗?”

魔修总是作恶多端,为世人所不容的。

于怀鹤瞥了他一眼,问:“归雪间,你吃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