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徒水村
孟留春很想说,但他不能说。
因为他打不过于怀鹤,两次都被下了闭口的法诀,不想再丢第三次脸。
片刻的沉默后,别风愁就当什么都没听见,继续商议该怎么去徒水村。
御剑飞行,孟留春坚决不干。别风愁虽然是妖,却没长翅膀,不能飞。加上徒水村离书院有两百余里,最后决定去御兽园挑只灵兽,以供驱使。
因为要下山历练,从第二天起,院子里的五个人就不用上课了。但也只有五天假期,最好能在五天内赶回来。如果不能,回到书院后得陈述耽误时间的缘由。
第二天一早,几人先去了一趟御兽园。
师姐听了他们的要求,挑选了片刻,对他们说:“两百里的路,乘灵鹤是最好的,又快又舒适。但你们有五个人,一只坐不下,两只的话,打算怎么分?”
别人还没说话,别风愁已经做好了安排,他指着归雪间和于怀鹤道:“他们俩师兄弟乘一只,我们三个一只。”
师姐看其他人没有反对意见:“也行。”
于是,于怀鹤交了租赁一只灵鹤的钱。
归雪间发现,他用的不是灵石,而是灵票。
修仙界的灵票多由大商会发行,但书院的灵票是独有的,只在紫微书院内流通。在多卷阁处接任务,完成后收到的就是灵票,然后可以以此为凭证在书院内购买想要的东西,若是有修行需要,也可以在多卷阁兑换成相应数量的灵石。
租好了灵鹤,书院内还是不能飞,得将灵鹤牵到山门外的台子上,才可起飞。
山门雾气缭绕,一位先生负责查验玉牌,记录他们的去向和任务,准许他们下山。
旁边还站了一个人,那人转过身,将扇子一收,笑道:“师弟,我等你们好久了。”
这人归雪间竟然认识。
这次见面,柳垂今似乎将上次的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净,仿佛只是归雪间的错觉。
柳垂今再有钱,书院里师兄师姐们该做的事他也得做,比如现在,要保护新来的师弟们历练途中的安全。
他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停在于怀鹤身上,又道:“我是柳垂今,负责记录你们在此次事件中的作为,且看护你们此次出行的安全,但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会出手。请各位师弟小心对待自己的历练,与年末的成绩有关,也不要指望我能帮你们的忙。”
这话说的倒是有点师兄的派头。
孟留春好奇地问道:“柳师兄,请问你是什么修为?”
柳垂今道:“不才,去年才升为元婴。”
几人准备上路。柳垂今很富有,有自己的灵兽,在书院付钱寄养,此次出行,单独乘坐那只长颈鸟。
出门在外,大家都没穿书院的衣裳,严壁经换回了和尚的装束,一身僧服。天气热,归雪间穿了件薄衫,还带了挡风的外袍。
飞的前半个时辰,大家还有点新鲜。另一头灵鹤上的三个人吵吵闹闹,别风愁骂严壁经的衣服太难看,孟留春劝别风愁记得这是天上,灵鹤经不起他这一锤。
归雪间听他们闹成一团也笑了。
灵鹤看起来很高洁,一身洁白的羽毛,脾气却与闲云野鹤所言之意相差甚远,两只飞在一起,很是争强好胜,非得分个高低出来。
灵鹤在云间穿梭,太阳很大,归雪间被晒得有点晕,只好躲在外袍下面。
拿了一会儿,又不太拿得住了,于怀鹤适时地帮忙。
柳垂今“啧”了一声,似乎这两人的行为很不满,抽出随行手册,记在上面,很有点公报私仇的意思。
看来上次的事记得很清楚。
归雪间不搭理他,于怀鹤也不搭理他,柳垂今感觉到了漠视,冷笑了两声。
到达离徒水村不远的大路时,几人从灵兽上下来。灵鹤不能待在外面,没有食物喂养,或许会被别有用心者捕捉。所以,将他们送到后,灵鹤埋下一根自己的羽毛,独自西行返回书院。等他们准备回去时,告知书院,灵鹤再循着羽毛的位置而来。
夏日的天气多变,沿着小路快走到徒水村时,突然下起了一场雨。
远远看去,倾盆大雨间,徒水村灰蒙蒙的,与周围的绿水青山格格不入,是雨水也洗刷不掉的陈旧落败。
归雪间看着这些,脚步不由一顿,心头忽然涌上一点不愉快,这点微妙的感觉很快消失,令人抓不住来源。
等进了村子,短短半刻钟,雨已经停了。几人都有修为,唯一没有修为的,还有于怀鹤,所以身上的衣服都没被打湿。
村子静悄悄的,四下无人,大白天的都大门紧闭,唯有一人在外面收被雨水打湿了的粮食。
直到他们几人走到村民面前,那人才停下手中动作,迟缓地抬起头,看向外来人。
归雪间看到他眼睛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有麻木。
然而在看向别风愁时,麻木像是瞬间被点燃,烧起一团极度愤恨的火焰:“妖怪,有妖怪!”
这声音尖锐无比,瞬间传遍了整个院子。
下一刻,无数门开门合的声音混合到了一起,形成长而刺耳的响动,村民都从屋舍里走了出来。
其中不乏提着菜刀和农具出来的,看起来真的要和妖怪决一死战。
归雪间叹了口气,真是出师不利。
说别风愁是个妖怪……还真没说错,别风愁真是个妖怪,还妖得很明显。
归雪间想,或许是村民被困于此地,眼睁睁看着亲人朋友患上了失魂症,状况比文书中写的还要严重,他们没有找到办法,突然来了个妖怪,以为将这只妖怪解决,大家就能恢复正常。
村民的人数有二三十人,但面色阴沉,黑压压地向几人走来。
柳垂今能言善辩,此时却像成了哑巴,在一旁冷眼旁观。
历练之中所遇的诸多事宜,只能由他们自己解决。
于怀鹤道:“我们是两百里外紫微书院的学生,此次前来,正是听闻此处有妖邪作祟。”
孟留春急忙添了一句:“为的是斩妖除魔,找出失魂之症的病因。”
他们讲出失魂之症,村民已有相信的意思,迟疑不定间,于怀鹤又说:“身旁这人,也是修习法术,才改变了发色瞳色。”
他的声音冷淡,镇定自若,令人信服。
几句话间,已经模糊了别风愁的种族。
别风愁额头的青筋一跳,不太压得住火气了。
归雪间拽了下他的袖子,默念了一句:“历练,上学,你娘。”
要是现在打起来了,进不了村子,历练大概率是要完蛋的,别风愁忍辱负重,勉为其难地放了个生生术,将一旁已经湿透了的粮食催发出了春芽。
在俗世普通人心中,大多没见过魔族,误入歧途的妖倒是不少。所以畏惧妖族远胜于魔族。
见别风愁有这样善良的好法术,剩下的人也都信了,比起别风愁是个妖怪,他们也更希望眼前的人是来救他们的。
带头之人手中的东西“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随即他也跪了下来:“仙人,求你救救我们把!”
孟留春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这人,不让他跪。
他才十几岁,受这么大年纪的人的跪拜,怕是要折寿。
两人就这么僵着,一个年近七旬的长者走了出来,他的眼神清明,比这些人似乎多了一丝理智,长叹一口气后,他说:“我是徒水村的村长,你们随我来吧。”
既然要找出失魂症的原因,自然是要亲自前往探查患病之人的模样。
路上,村长讲述了这件事的始末。
大半个月前,村中一个年轻人在西面的山上看山,踉踉跄跄地回来后,就不能言语,只能发出嗯嗯啊啊的声响了。家里人以为他得了急病,打算第二天去城里看大夫。结果过了一天,接连几家都有人出现这样的状况。村里人以为是他们昨天去探望那人时被传染,才患上了病。村中一时风声鹤唳,家家闭门不出。
但这种病就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是否接触病人根本无关紧要。
这时才有人意识到不是病,是妖邪作祟。
但他们村子里世世代代都以务农为生,并无了解这些神鬼之事,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失去神志,变成口不能言的痴呆,生怕下一个是自己,在这样的折磨中整日心神不宁。
村长找过官府,大夫来过,也瞧不出什么毛病。
村长一家十一口人,除了他自己,已经全都患上了失魂症,被他锁在家中。
到了门前,村长拿出钥匙,打开门。
他抬起锁,铁质的门锁每日使用,表面被摩擦得光滑平亮,归雪间的视线在锁头表面停留了一瞬,移开了目光。
他的动作很轻,但于怀鹤还是问:“怎么了?”
归雪间摇了摇头,轻声说:“我有点累了。”
如果连于怀鹤都没有察觉,代表这种异样的感觉只有自己才有。
归雪间不是不想告诉于怀鹤,而是觉得那种感觉来的太奇怪,每一次仿佛都近在咫尺,如果他这样告诉于怀鹤,不仅不会得到任何结果,还会打草惊蛇。
村长先带他们去看自己五个年幼的孙子孙女。
推开房门,五个孩子并没有都待在稍微舒适些的床上,而是四散在角落,被麻绳拴住了手,不能走动。
村长解释道:“待在一起,他们会打起来。”
孟留春问:“他们不都患了失魂症吗?还会打架?”
村长愁眉苦脸:“是啊,他们听不懂我的话,但是有几个一碰到就要打。”
他的意思是不是每一个孩子碰到对方都会打起来,但需要照顾的人太多,他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只能全部隔开。
严壁经是个和尚,对此类事宜最为擅长,挑了个七八岁的男孩,蹲下身,仔细查看。
从外表来看,这孩子的确与常人无异,一点异样也没有。
归雪看着他,这孩子只是没有神情,甚至不是麻木,他就像……像是不知道怎样运用这张脸。
他没有修为,但身边的舍友们修行的法门不同,都没察觉出这孩子体内有不属于普通凡人的气息,大约是真的没有异常,亦或是问题藏得太深。
严壁经认真起来,也能唬住人,此时一副极年轻的面容也能瞧出几分慈眉善目,金光自他的掌心绽放,慢慢沉入孩子的额头。
村长提心吊胆地看着。
半晌,严壁经收回手,摇了下头道:“七魂六魄具在,他没有失去魂魄。”
找不到问题反而是最大的问题,连在一旁看戏的柳垂今都皱紧了眉。
于怀鹤道:“看看第二个。”
第二个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她个头高些,蓬头垢面,不如第一个孩子那样配合,一直胡乱地挥动四肢,阻止别人的接近。
没有办法,孟留春按住孩子的手脚,让严壁经查看。
可即使这样,也不是没有疏漏。严壁经拨开她的头发,想看得更清楚时,那孩子骤然张开嘴,要咬住眼前的这只手。
别风愁掐住女孩的下颌,她的牙齿已经悬在严壁经的手背上,唾液沾湿了他的皮肤,差点就要咬下去了。
严壁经并无害怕之意,依旧照常查看,轻笑着道:“谢谢施主。”
别风愁冷声道:“不必。怕你被咬死了,我们一同出来的,你死了书院还要我负责。”
他和严壁经住在一起,一直不大对付,此时帮了忙还要嘴硬。
村长有些惶恐道:“大师,她不是故意的,小翠从前很乖的。”
小半个时辰后,几人从这个房间离开。
五个孩子,其中三个较为温顺,只是独自待着,偶尔发出稚嫩的哼叫,一个似乎畏光怕人,只蜷缩在角落,还有那个女孩子脾气暴躁,差点咬人。
村长似乎很失落,他一拱手,勉力道:“各位仙长是否还要再看我的儿子儿媳?”
归雪间看着村长浑浊的眼睛,一瞬间,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划过脊背。
……村长不是正常人吗?
下一瞬,那种感觉又消失了。
自从来到村子里后,归雪间持续的不舒服。
那种感觉如影随形,无时无刻不在,却好像找不到规律。
无论归雪间看到一件什么物件,或者眨一下眼,本来很普通平常的东西就会变得像在恶意窥窃自己。
而别人,包括于怀鹤似乎对此都没有丝毫察觉。
第一次过后,归雪间就很擅长忽视,或者说忍耐那些出现的异常了。
他希望能找到源头,就能明白村中发生的惨剧的原因,进而救下他们。
归雪间大致能猜出与魔族有关,所以只有自己有感觉。
而有于怀鹤在身边,归雪间也没有害怕。
几人从村长家出来,一无所获,打算再多看些病人,或许背后的罪魁祸首对如此多人施下恶行,会有缺漏之处。
接连查看了几家,还是找不出问题,他们前脚刚出门,后脚那位大娘就哭道:“苍天是不给我们活路啊!”
哭声凄惨,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一行人之前在灵鹤上轻松的氛围完全消失不见,都被徒水村沉重的现实压垮了。
一番探查下来,所有人都正常人一模一样,七魂六魄具在,村子里没有一丝灵力、妖气或魔气,似乎这一切和妖魔邪道没有关系,真的只是凡人的病症。
然而凡人或许会因患病痴呆,这种病可能真的会传染,却绝不会在没有接触的状况下蔓延整个村庄。
从表面上看,失魂之人大多数脾气温顺,只是不能说话,无法理解别人的言语。少数脾气暴躁易怒,会有攻击人的倾向,但也没有表现出肉体凡胎之外的能力。其中有些喜欢四处游荡,有些畏光,能大略分成几类,却找不出规律,和男女老少无关。
一路沉默无语,于怀鹤停下脚步,看着身后几人,目光落在归雪间身上:“去西边的山上看看。”
既然从失魂之人身上找不到问题,那就只能去事情最开始发生的地方寻找踪迹了。
可能别人没有察觉,但归雪间和于怀鹤在一起待的久了,对龙傲天有不同常人的了解。
于怀鹤提出要做什么的时候,就是已经有了打算,只待行动。归雪间总觉得于怀鹤猜到了什么,或许和自己出自同样的理由,他什么都没说,似乎也不能说,还需继续查证。
此话获得了众人的同意,归雪间默默地说:“西边的山太远,我就不去了。”
于怀鹤看着他:“你不去?”
归雪间没看于怀鹤,他半垂着眉眼,好像真的很疲倦了:“我太累了,走不动路,去了也是拖累你们。”
此事很好解决,于怀鹤淡淡道:“我可以……”
归雪间瞪圆了眼,连忙阻止他未出口的话:“不要。”
于怀鹤的意思是可以背他。这个人之前也背过自己,但那时候情况紧急,也只有他们两个人。现在他们在上学,自己好手好脚,活蹦乱跳,要让别人背……毕竟不大好意思。
但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归雪间想找个封闭的房间自己一个人待着,周围的物件也少,或许他能找出那股恶意的来源。
于怀鹤并不同意。
归雪间想,他一个人留在这里,自己是觉得没什么问题。但这里的状况并未调查清楚,于怀鹤认为是危险的,他不能放心。
他也不用非得现在寻找,晚上或许也可以,他不想让于怀鹤担心。
正准备说自己还能继续走,柳垂今先一步开口提议:“既然如此,我就留下来保护归雪间,如何?正好也能守着村子,万一撞上又有人失魂,说不定能抓个正着。”
出发之前,柳垂今颇为冷酷无情地说不会帮忙,但目前的状况是从所未见的棘手,又事关人命,柳垂今也顾不上条条框框的规定了。书院最大的规定是人命为先。
于怀鹤瞥了柳垂今一眼,眼眸漆黑,却隐约能看得出冷淡与不信任。
柳垂今大感冤枉:“不用这么看我吧,你们要是出了问题,我回书院也没办法交代的。”
这的确是个折中的好办法,何况西边的山是此事的起源之地,也不一定安全,村子里已经走过一圈,没有任何异常。
于怀鹤在大娘家找了间空房间,将之前在俗世城镇中没用完的银子交给对方,又简单布置了几个阵法,将几个无需灵力引发的符箓给了归雪间。
这一番布置下来,作为舍友的几人已经司空见惯,柳垂今却从未见识过。
他幽幽道:“于师弟,你也太不把我的元婴修为放在眼中了吧?”
归雪间手中握着符箓,仰头看着于怀鹤,想了想后说:“那你快点回来。”
于怀鹤松开归雪间的手腕,深深看了他一眼:“嗯。记得玉佩。”
作者有话说:
龙傲天:还是不能放心
第32章 一双眼睛
这间屋子大概是没人长住,里面只摆了一张破破烂烂的床,连被褥都是大娘才铺上的,洗的泛白,但很干净。
归雪间坐在靠窗的床沿边,偏头看着窗外。
柳垂今看了一圈,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只好靠在墙上。
两人实在不熟,都没有开口说话。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柳垂今忍不住问:“你和于怀鹤真的是师兄弟?”
归雪间点头。
柳垂今又问:“那你怎么一点修为都没有?”
归雪间随口回答:“身体不好。”
柳垂今感叹:“那你也是可怜。”
归雪间并不觉得自己可怜,比起较为不幸的前世,现在可以算作非常幸运的今生了。
虽然还有很多亟待解决的问题,但至少他还活着。
柳垂今待得实在是无聊,找了个理由:“我去外面,你有事叫我。”
归雪间说:“柳师兄,记得关门,外面有风。”
柳垂今奇道:“这个天气,你还怕风吹?”
归雪间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不是你说,我还需要用灵药调养身体的吗?”
不是这个季节他还怕冷,而是如果窥伺是从门外传来,归雪间很难在第一时间辨别出方向。
柳垂今哑口无言,大概是没料到归雪间没有修为,竟然很伶牙俐齿,而且记性也很好:“行。怕了你们师兄弟两个了。”
他刚要出门,就听归雪间说:“柳师兄,你别再靠着墙了。”
柳垂今:“这你也要管?”
归雪间道:“这墙掉灰,你再靠着,衣裳恐怕要染成别的颜色。”
柳垂今大惊失色:“我这可是出自南凌海的碧波绸,很贵的。”
归雪间不是故意不提醒他,只是在柳垂今起身前,他又看不到。
“啪嗒”一声,门被合上,房间里只剩归雪间一个人了。
窗户是木质的,不会掉灰,归雪间在窗框上支起手肘,单手托着脸,放空大脑,像是在走神。
他也确实在走神。
午后,天气好转,太阳将早晨下的雨水都蒸干了。
夏天的田野应该是整齐的绿,长满今年的庄稼,但大概是村子中太多人患上失魂之症,没有患病的也必须照顾家人,没有照顾庄稼的余力,村庄周围的田地长满了杂草,甚至村中连牲畜都很少见。
在差不多半个时辰里,归雪间感觉到的注视有四次,他认为都是来自窗外。当他的胳膊麻了,会皱着眉收回手,在床头靠一会儿,那种窥伺感会变得更加强烈。
归雪间将其理解为对于想要看到又看不清的东西,人会睁大眼睛看的更用力。
这个房间有什么特殊吗?是某一个阵法起了作用,亦或是这个房间不能满足窥伺的条件?
归雪间暂时还没想清楚,毕竟他只能被动地从对方的举动中猜测,不能暴露自己已经有所发觉的事实。
他歇好了,重新返回窗户边,这一次,窗外的风景有所不同。
一个白色的物体在河面时起时伏,沿着河道漂流,归雪间有些疑惑,他努力集中视线分辨那个东西。
——是个三四岁大的孩子。
归雪间立刻跳下床,打开门,在院子里喊道:“柳师兄!柳师兄!”
院子空空荡荡,毫无回应。
……柳垂今果然靠不住。
来不及等他了,归雪间找到后院的门,要先去河边把孩子捞上来。
围绕着村庄的河流不深,半人高,但对一个孩童而言很致命。
幸好河水流得不快,归雪间到的时候,那孩子还没漂远。
归雪间下水捞人。
河水表面被日光晒热了,但太阳出来没多久,也只是初夏,真正进入河水中,感觉还是很冰。
归雪间深吸一口气,入水时身体还是颤了颤。
没有修为,救起人来都有点麻烦。
在水中行走,比在陆地上费力得多,归雪间拨开水,一把抓住幼小的孩童,将她往自己身边拽。
孩童的身体被拽的一歪,一张脸浮出水面,面容稚嫩,却是和失魂之人相同的面无表情。
还有半边脸隐藏在河水下,看起来有些微妙的渗人。
归雪间才发现,这孩子似乎不是溺水,是在游水,只是姿势比较独特,看起来像是脑袋向下,一头栽了进去。
即使如此,归雪间也不能留她在水里,太危险了。
然而这孩子并不理解归雪间的好意,她面无表情地挣扎,四肢挥舞,竭力要从归雪间的手中逃脱。
归雪间叹了口气,看来他的运气不佳,这孩子是脾气较为暴躁的那类失魂症患者,在水里还特别有劲。
他没接触过小孩子,总觉得这孩子力气大的出奇……不然就只能是他的力气小的可怜了。
终于,在怀中之人一番手脚并用的挣扎下,归雪间闷哼一声,脚下一滑,也栽了进去。
他整个人,整个身体,整张脸,全都埋入了水中,从水面上来看,只有一点漂浮的白衣。
归雪间呛了两口水,但他知道这水不深,即使不会游水,也没有很慌张,努力屏气凝神,想要站稳。
河水晃荡,明暗交界处,归雪间看到了一双眼睛。
这是他切实的,第一次亲眼看到一直窥伺着自己的是个什么东西。
仅仅是看一眼,似乎就能就能嗅到满溢的血腥味,能将这条河流染成血河。
一瞬间,归雪间似乎回到了前世。
他听到第一魔尊屠戮时的惨烈哀嚎声,能想象出鲜血自血肉之躯中喷涌而出的画面,鲜血将地面染红,一个人接一个人的死去,血液层层叠叠地覆盖在地面,干涸后的颜色浓烈到近乎于黑,就像这双眼睛。
而现在,这样的一双眼睛就突兀地出现在了河水中,准确来说,并不是出现,只是此时此刻才被归雪间看到,它在河水中游荡,时隐时现。
归雪间毛骨悚然,浑身一僵。
但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发现这双眼睛,也不能发现。
人的本能反应是不能被压制的。或许有些人可以,比如于怀鹤,经过长期修炼,无数次挥剑,无论何种境地,都不会松开握住剑的手。
归雪间不行,所以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借口,将此时此刻的反应变得合理。
正好他还夹着那个孩子,那孩子也还在挣扎,归雪间装作又被她踢痛了。
最后,归雪间踩住沙石,即将离开水下时,那双眼睛近在咫尺,几乎填满了归雪间的视野。
一片尸山血海。
归雪间没有眨眼。
过了一会儿,归雪间气喘吁吁地将孩子从水中拽了出来,人家却不领情,见手脚并用都派不上用场,便狠狠在他胳膊上啄了几下。
归雪间庆幸这孩子不像村长家的那个咬人,她又不是鸟,啄人不疼,强撑着力气往前又走了一截路,才停下脚步,脱力一般地坐在地上,还不忘拽着那小孩的胳膊。
——她还想下水。
不远处,柳垂今三步并作两步,直接用了法术飞来,神情慌乱:“你怎么了?我去隔壁拉架,一个人要看了自己患病的亲人,回来看到门开了,你不见踪影,还以为你被抓走了。”
归雪间呛了几口水,说不出话,指了指在一旁扑腾的孩子。
柳垂今倒也不笨:“你是说看到这个孩子掉进水里,你来救她?”
归雪间点头。
柳垂今道:“那你没事吧?”
归雪间摇头。
柳垂今道:“要我扶你进去吗?”
归雪间又摇头。
柳垂今道:“那我先抱她回村子里,问问是谁家孩子。”
柳垂今抱着孩子走后,周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能听到很轻的喘息声。
归雪间眨了下眼,睫毛上挂着的水珠如雨点一般下落,他抬起手,慢慢抹去脸颊上的水,同时也遮掩住神情。
在看到水中的眼睛那一刻,他明白了。
那双眼睛为什么能随时随地出现。
是水,是光滑的锁面,是人的眼睛,是一切可以倒映的物体,都可以成为它窥伺的工具。
除了自己以外,眼睛的出现或消失无人能察觉,而归雪间也无法寻找到它的踪迹,太快了,他也不能刻意观察。
直至它和自己出现在水下,无论如何移动,水波都会倒映着那双眼睛,归雪间才捕捉到它的痕迹。
归雪间调匀呼吸,他想起来时的那场雨,在还未踏入村子前,这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已经展露在他们面前,将他们所有人的身影囊括其中了。
为什么要这样做?
或者说,它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进入村子后,它有无数次窥窃他们的机会,为什么非得冒着暴露的风险,下这样一场无理由的雨。
*
那是一把砍柴的镰刀。
一个时辰前,于怀鹤曾在第一个患有失魂之症的人家中,看到过一把一模一样的镰刀,刀柄的纹路,刀刃的缺口,丝毫不差。
世上没有久经使用还能一模一样的东西。
就像探查之前每一处一无所获的地方那样,于怀鹤的视线没有片刻的停留,继续往前走。
对于凡人而言,这座山虽然不算高,但想要从上到下搜查一遍,难度不小。但几人出自紫微书院,连修为最低的孟留春也接近金丹了,一同探查起来,很快就将整座山搜遍了。
别风愁有气无力道:“没有妖力,不是妖怪。”
不是累,而是泄气,他希望那个玩意能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可以和对方殊死搏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拳打到棉花上。
严壁经神情正经,没有往常挂在脸上的笑意,他对于怀鹤说:“这里……真的非常奇怪。”
他转过身,远眺不远处的山村,午后的日光下,一座座农家屋舍却没有丝毫生机,仿佛是提前摆放着的棺材。
这个村子里的人还没有全部患病,但似乎在不久之后,所有人都会失去神志,被群山隐没,被世人遗忘。
而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找出邪祟,解决失魂之人。如果为时已晚,至少保护剩下的人不能再受侵害。
于怀鹤道:“准备招魂吧。”
“招魂?”严壁经的语气很怀疑,他不能赞同,在场之人中,或许孟留春和别风愁不很懂,但他确信这些病患的七魂六魄具在。
于怀鹤瞥了他一眼,似乎与平常无异:“没有别的办法,或许他们真的是丢了魂,总要试试。”
即使只做过一个月舍友,严壁经也知道于怀鹤是一个从不会说试试的人。
他愣了愣,反应了片刻:“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不试试怎么知道。”
于怀鹤问:“招魂的法子,你说有几种?”
严壁经谨慎道:“多得很,就是不知道以现下的状况,那种最为合适。”
于怀鹤随意道:“多试几种。”
看来是要把“试试”二字贯彻到底。听起来很像是病急乱投医,但别风愁和孟留春都很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严壁经讲了几种招魂的法子和所需要的物件。
离开书院前,严壁经考虑过可能需要招魂,提前备下了经文与法器,但也只是常备的东西。于怀鹤挑了两个偏门的法子,准备仪式颇为隆重,所需材料众多,若是在书院还好办,总能凑齐,但此地是俗世,想要迅速找到,一时间很是困难。
所以只能寻找代替之物,于怀鹤挑了几样,一一讲给他们听。
话音刚落,别风愁问:“你是在担心归雪间?”
于怀鹤“嗯”了一声。
别风愁摆了摆手:“归雪间确实不能一个人待着,那个柳垂今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你先回去,招魂的用具我们三个人找也够了。”
*
于怀鹤推开了门。
房间破败昏暗,而初夏的日光又很亮,透过床,映在灰白的墙面,宛如泛起涟漪的水波。
归雪间立于水波中,他整个人都是湿的,薄衫沾了水,紧紧贴着身体,外袍没穿,搭在肩膀上,隐约可见纤瘦的身形。
他抱着腿,下巴抵在膝盖上,闻声偏过头,看到于怀鹤站在门边,正看着自己。
才落水不久,归雪间的唇色更淡,嗓音里有种湿漉漉的潮气:“你回来了。”
然后,他用力咬了一下,柔软的嘴唇微微往下陷,直至有疼痛的感觉才松开,留下明显的齿痕,好像很急切:“不小心掉到了水里,你快帮我弄干。”
归雪间想让于怀鹤到自己身边来,只要靠得足够近,就能躲过窥伺他们的眼睛。
然后,他就看到了于怀鹤缓慢地握住了剑鞘,大拇指微动,雪白的剑刃一闪而过。
归雪间:“……”
他只是想表现出一点与往常的不同,让于怀鹤发现自己的异常,从而察觉到自己有问题想要不动声色的表达。
而现在……不会是演过了头,于怀鹤以为自己也被这里的邪祟侵入身体,迷惑了神志吧。
于怀鹤的剑有多锋利,归雪间不太想知道。
但也没有害怕,只是隔着三五步的距离,用雾蒙蒙的眼睛凝视着于怀鹤。
幸好,于怀鹤似乎只是碰了下剑鞘,没有拔剑的意思。
他松开手,走到归雪间身边,捞起湿透了的长发,绵绵不断的目光落在归雪间的眉眼间,嗓音很低地问:“怎么都湿透了?”
作者有话说:
水鬼限定版雪间堂堂登场
另外龙傲天用拇指拨弄剑其实前文也出现过,他的一个小习惯,至于什么时候会出现就……
第33章 幻术
说话间,于怀鹤俯身扣住了归雪间的肩膀,把他往自己身边拉,然后坐在了床沿边。
归雪间怔怔地望着于怀鹤,还没反应过来,“哦”了一声。
于怀鹤抬起手,掌心凝聚着灵力,贴着归雪间的湿衣服,缓慢移动着,将水汽烘干。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与衣服接触的只是灵力,但归雪间是个人,不可能完全遵从于怀鹤的意思,像是能随意拨弄的物件,要烘干全身的衣服,难免会碰到身体。
碰到肋骨的时候,明明隔着衣服,却还是很痒。
归雪间没忍住咬了下唇。
于怀鹤的目光似乎很平静,漆黑而深沉,落在归雪间的脸上,像是在问他又怎么了。
……这次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归雪间装作没有看到,更加配合,想要赶紧将衣服弄干,琢磨着怎么将消息传给于怀鹤。
用说的,总不太妥当,不知道那个隐藏在暗处的魔族是否能听见,他还不能确定。
他可以用身体将外面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写给于怀鹤看,这样似乎比较靠谱。
布料很薄,干起来快,头发却很浓密。
归雪间跪在床上,撑着手臂,身体半斜着,脑袋偏向于怀鹤那边。
于怀鹤看着他,问道:“不累么?”
归雪间眨了下眼,不是很明白。
他伸出手,贴着归雪间的脊背,力道不大,但是将归雪间往下压。
动作慢条斯理,却不容抗拒。
归雪间尝试着拒绝:“这样你也会被弄湿。”
于怀鹤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似乎归雪间在说什么傻话:“待会就干了。”
也是,于怀鹤是一个金丹期的修士,并不像他这么脆弱,这样的天气,被水淋一会儿都要生病。
归雪间慢吞吞的躺了下来,枕在于怀鹤的腿上,仰头看着这个人。
从这个角度看,于怀鹤的轮廓很深,神情算不上冷,有一种莫名的认真,和他平时练剑时有点像。
归雪间能感觉到于怀鹤的手指在湿漉漉的长发间穿梭,无名指很轻地搭在自己的后脖颈。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热,于怀鹤又一直在用灵力,体温比寻常时候高,归雪间的脸也变热了。
他抑制不住地想要动弹,歪了下脑袋,脸颊贴到了于怀鹤的剑柄,实在很冰,瑟缩了一下。
于怀鹤的动作一顿,左手摘下佩剑,斜靠在床尾。
湿了的长发宛如生长的藤蔓,会柔韧地裹挟着攀缘的对象,此时此刻正密不透风地落在于怀鹤的膝间。
归雪间像是有点不舒服,怕掉下去,所以伸手搭在于怀鹤的腿上,手指也埋在长发中。
他对于怀鹤讲起今天发生的事:“我在窗边歇着,看到一个小孩掉到河里,就去救她。不小心跌进水里,浑身都弄湿了。”
同时,也悄悄抬起食指,在于怀鹤的掌心中写下一个字。
“水。”
这么写,辨认起来实在不大方便,但归雪间觉得以于怀鹤的感知能力,一定知道是什么。
于怀鹤在归雪间的指间按了一下。
就这样?
归雪间等了一小会儿,应该这样就是代表于怀鹤知道了。
于怀鹤问:“柳垂今人呢?”
听起来对这位师兄并无多少尊重。
归雪间道:“隔壁有人发疯,他去帮忙,正好不再。”
于怀鹤“啧”了一声,没有说话。
归雪间写下两个字:“幻术。”
确定徒水村之祸源于魔族后,归雪间独自想了很久,这个魔族到底做了什么。
如果一样东西确实存在问题,却怎么也找不到原因,一般有两种可能。
第一是探查问题的人能力不足,所以找不出来。但于怀鹤身为天道之子,为人细心又仔细,擅长观察细微的痕迹,如果连他都找不出来,那归雪间认为,世上没有人能找的出来。第二便是这个有问题的东西被替换了,现在放在他们面前的的确完好无缺。
而关键是徒水村出现问题的不是东西,而是活生生的人,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人,但是连这些人的亲人都只认为他们患了失魂之症,不认得人,不会说话。
是幻术。
在进入村子前,他们就已经陷入这场幻术中,他们看到的是假的,却以为是真的,所以怎么也找不出问题。
又是碰了一下指尖。
归雪间艰难地翻了个身,两人对视着,日光从于怀鹤的肩膀边照入归雪间的眼中,他的眸色偏淡,此时显得格外澄澈。
于怀鹤说:“归雪间。”
归雪间呆了一下,以为于怀鹤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要告诉自己。
然而,于怀鹤只是将手当做梳子,替归雪间梳理好了长发,指腹无意间蹭到归雪间的脸颊:“你的脸好软。”
顿了一下,又说:“怎么还是这么瘦?”
归雪间:“……”
龙傲天,你不觉得自己上下两句话间有矛盾吗?
*
到了傍晚,在附近搜寻明日招魂所用之物的三个人总算回来了。
书院规定,历练途中,每天都需要交流今日所得,记录成册,待回去后上交书院,作为判断学生能力的佐证之一。
归雪间没有修为,这次历练又与阵法无关,不太帮得上忙,照理来说,这样的琐事应该由他负责才对。但他下午救了人,现在又蔫了,所以又由于怀鹤代劳了。
这次柳垂今倒没嘀嘀咕咕地说要记下来了。
房间内没有桌子,纸张便悬于半空,于怀鹤提笔记录。
严壁经讲述他们今日下午搜寻了村子外面的山,将于怀鹤需要的招魂之物找了七七八八,虽然大多只能算是勉强代替,并非原物。
别风愁抱怨:“严壁经这个假和尚竟然说自己不能杀生,非要我找公鸡放血。不是说人族村子会圈养牲畜吗?也没找见一只鸡,我还是找的野鸡。”
归雪间听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于怀鹤是想做什么。
他不会招魂,但精通阵法,能从于怀鹤所需之物中拼凑出一个阵法来。
无实无虚破邪阵,心静而五感清明,可勘破魔障。
他偏头瞥了于怀鹤一眼,有点震惊,这人下午就发觉是幻术了。
不愧为龙傲天。
归雪间是受无处不在,却不会被看到的窥伺启发,而于怀鹤则完全靠的推测,或许是在西面的山上找到的佐证,才真正确定下来。
至于为什么要以招魂为借口,身处别人制造的幻境中,于怀鹤不知道对方身份,是人、妖还是魔,自然要万事小心。
归雪间猜,严壁经大约知道于怀鹤有别的用途,至于别风愁和孟留春……他们两个估计真的以为要招魂。
几人讲完今日的所作所为,轮到监管他们的柳垂今发言了。
柳垂今严肃道:“咱们今日忙了一天都一无所获,毫无头绪,代表这件事已经超过你们的能力范围,不论对方是什么东西,境界一定很高。”
他的语气早已没有今日出发时的轻松,也不再是要求他们磨炼自我,而是有了退缩离开之意。
果然,他的下一句话是:“我的意思是,明天一早,我们就乘灵鹤回去,叫书院的先生们过来解决此事。”
归雪间心中一紧。
与此同时,来自窗外窥窃的恶意似乎在一瞬间沸腾。
柳垂今的做法不能算错,甚至在一般状况下,这样的处理方法非常正确。找不出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应该交由师长处理。
但这次不同,他们身处幻境,随时被幻境的主人监视,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下。明天能不能真的离开暂且不谈,如果他们真的走了,剩下来的村民必死无疑。
可恨的是归雪间没有修为,知道的也不能说出口,所以得找个别的理由辩驳柳垂今。
于怀鹤先一步打断柳垂今的话:“到底关乎历练,也才一日功夫,妄下定论未免过早。”
孟留春也露出于心不忍的神色:“进村的时候,村民都将我们当做救命稻草。若是我们明日一早就离开,他们该有多绝望。我们还未竭尽全力,也没有遇到危险,若是此刻就退缩,叫普通人如何是好。”
柳垂今还试图挣扎:“来回只用大半天时间,我们今日待了一整天,不也没有新增的失魂之人吗?”
别风愁直冲冲道:“那是因为我们在这吧!”
于情于理,柳垂今都完败。即使他是负责监管的师兄,也不能强硬决定几人的去留。
商讨结束后,严壁经回去收拾明日招魂要用的东西,别风愁和孟留春去了村中巡逻。至于柳垂今,他心情大坏,不想和几个不听话的师弟待在一块了。
房间里只剩下归雪间和于怀鹤两个人。
归雪间想到不久前的对话,总觉得此行困难重重。
他抬起眼,叫眼前的人的名字:“于怀鹤。”
昏黄的灯光下,归雪间的神情纤毫毕现,甚至连睫毛的颤抖,都会如实地落下影子,他说:“你要小心。”
一个能让他们一行人全都无知无觉地陷入幻术中的魔族,一定很难对付。
而他们之中,除了自己,别人对此一无所知。
但归雪间似乎也帮不了什么忙,他没有修为。
很难得的,于怀鹤笑了笑:“不用担心。”
大约是希望归雪间能安下心。
归雪间想了想,在他所听过的故事中,于怀鹤未尝败绩。只要有这个人的存在,事态永远不会失控,完全在掌握之中。
但归雪间担心的是这个人会不会受伤。
就算是龙傲天,也是血肉之躯,受伤也是会疼的。
归雪间微微蹙眉:“我只是……不想你受伤。”
于怀鹤半垂着眼,思考片刻后,抬手碰了碰归雪间的脸,承诺道:“我尽量。”
作者有话说:
龙傲天,你的未婚夫很担心你.jpg
第34章 莲子
第二天清晨,严壁经在太阳升起前收集了晨露,用于今日的招魂。
归雪间睡得不大安稳——时时刻刻能感觉到有东西盯着自己,他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现在有点犯困。
他打了个哈欠。
百忙之中,于怀鹤还察觉到这点动静,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归雪间默默抬手遮住了脸。
准备了一个多时辰,聚集在周围的村民也越来越多,眼中有一种迫切的希冀,似乎将全部希望都寄托于此。
到了后面,村民将原本缩在家中,失去神志的亲人也带了出来,想方设法带着他们往前挤,等不及让这群仙人为他们招魂了。
忽然,场面安静下来,一个中年男人拽着自家十七八岁的儿子,大声道:“让他先来。”
归雪间一眼就认出来,那个少年时村中第一个患病之人。
别的村民似乎很看不惯他,说着先来后到,将他往后挤,那男人拔出别在腰间的镰刀,胡乱挥舞了几下:“他是第一个患病的,也该第一个治病!”
镰刀很锋利,在日光下闪着寒光,周围的人不由退后,可能是怕他要发疯。
那男人眼眶通红,神情有些疯癫,用镰刀指着于怀鹤,又指了指身旁的少年:“如果招魂不成,我就杀了他,也杀了他娘,再陪他们一起上路,给全村的人赔命,也算全了这一辈子的情分。”
于怀鹤听到他的话,直直向他看去:“我不能保证招魂一定有用。”
这是实话。
这些看起来痴呆失魂的人,很大概率已经死了,所以才被替换掉,徒有一具躯体。因为这个幻术半真半假,不仅他们一行外来客是真实的,这些本来在村庄中生活,还未患病的人也是真实的。再精妙的幻术,也很难再这种状况下同时模仿数十人的魂魄与神态,令最亲近的人也看不出差错。
这句话后,四周鸦雀无声,只有那个男人情绪激动,像是要指责于怀鹤为什么连这点希望也不给自己。
归雪间看着他们,似乎明白过来。
比起别人,眼前的这个人承受的压力更大,很多人认为祸害整个村子的病症由他的孩子传染而来,所以传出许多流言蜚语,对他家也避之不及。
他的精神已经不堪重负,只有一死才能寻求解脱。
但他只是格外不幸,他的孩子是第一个受害者。
于怀鹤的声音平静:“但我能保证找出幕后真凶,村中不会再有人患病。”
男人苦笑,他不敢信,但也不得不信,松开了手中的镰刀。
归雪间往于怀鹤身边靠了靠。
时至隅中,是起无实无虚破邪阵的最佳时机。
严壁经招魂,于怀鹤布阵,归雪间在一旁看着,实际是感受那双眼睛的变化。
它似乎没有察觉到于怀鹤所做之事,而像是猫捉老鼠一样,眼睛中充满了戏弄,饶有兴致地看他们做无用功。
其中又闪过一丝特别的恶意,仿佛要立刻打破于怀鹤的承诺。招魂之术不仅毫无用处,它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令一个正常人患上失魂之症,让村民彻底崩溃。
归雪间微微皱眉,他知道于怀鹤不会出错,还是想提醒他小心。
在严壁经的念经声中,于怀鹤将阵法布置完备。
阵起。
纯粹的白光自阵法中心亮起,光辉以不可抵挡的势态向整个村子蔓延开来,归雪间的眼睛被刺痛,忍不住闭上了眼。
片刻后,眼前暗了下来,在阵法的作用下,归雪间感到极端的平静,他睁开了眼。
他愣住了。
站在阵法中的几个人也都呆在原地,不能动弹。
孟留春踉跄地往后退了好几步,像是吓得不轻,喃喃自语:“老天爷。”
村中没有患病的“人”,他们是猫,是狗,是鸡鸭,是鹅,是老鼠,正被绳子捆着,束缚着,不得不待在村民的身边。
而后,所有被光芒照拂之人,都勘破幻术,看到了此间真实之景。
幻术是一门极难入门的法术,想要精通难于登天,用处也不大,所以学的人并不多。而魔族的幻术虽与修仙之人的大相径庭,但在某些方面也有相通之处。
譬如幻术一旦身处幻象中的大多数人看破,就会全盘崩溃,无法再维持下去。就像现在,牲畜们不能再维持幻化而来的人形,它们恢复了动物的本质,而归雪间也察觉到,无时无刻不在窥窃他们的眼睛终于消失了。
同时,铺天盖地的深灰色魔气席卷而来,从土地中升腾而出,将整个村子团团围住。
严壁经看了眼已经被魔气遮掩住的太阳:“竟然是魔族。”
别风愁和孟留春还没反应过来,怎么说是招魂,忽然就风云大变,找到了幕后真凶。
于怀鹤话少,归雪间不能暴露,所以只能由严壁经为剩下的三人解释:“昨日,于施主让我准备为村民招魂,我猜大约不是为了招魂,但不知施主是何时知晓的?”
于怀鹤解释了句:“西边的山上有一把一模一样的镰刀。”
严壁经:“原来如此,真是细致入微。幻术之中,一切皆受主人掌控,所以你不能明言。”
他思忖片刻,揣测村中现状的由来:“这魔头潜伏在村庄附近,将这座村中当做自己的羊圈,随时取用,而少了人,村中不免陷入恐慌,他又精通幻术,便以牲畜代之。”
吃掉一个人,就抓一只牲畜幻化成人,待整个村庄都被吃的干净,或许他就会离开。而这个村子地处偏远,被发现村中已空无一人时再寻不到踪迹,且村中流行怪病的名声已被传播出去,到时候也无人再追究。
别风愁道:“魔族真是恶心,吃人也就吃了,还非得戏弄普通人。”
归雪间提出不同意见:“或许,也有可能是他不能暴露呢?”
于怀鹤点头。
柳垂今听得不耐烦了,打断众人的话:“先停一停,这魔头想干嘛都已经干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怎么出去?”
孟留春看着这位师兄,欲言又止:“柳师兄,你们可是我们当中修为最高的……”
柳垂今看着漫天魔气,显得颇为烦躁:“这样的幻术,我们待了一整天都看不出丝毫破绽,那个魔头的修为一定十分高深,你们真以为凭自己这点修为能除掉这么厉害的人物?”
首先,归雪间想指出他话中的缺漏之处,自己和于怀鹤都看出了问题,只是柳垂今自己没有发现,不能说是毫无破绽。而且,这个人也不应该以自己的修为来妄自揣度于怀鹤的,两人根本不在一个水平。
于怀鹤从另一个角度否定柳垂今的话:“魔族的法术,一般是由出生时的天赋决定的。他精通幻术,不一定在别的方面也有厉害招式。”
别风愁附和:“我娘也这么教过我,说对付魔族,最要紧的就是先静下心,寻找对方的弱点,不能硬碰硬。”
柳垂今说:“行,所以你们是真打算要去魔窟了?”
于怀鹤面无表情道:“你要走?可以自己试试。”
柳垂今似乎气笑了:“我一个人怎么走?你们还留在这呢!”
而村中的痛苦哀嚎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为了死去的亲人,也为了前途未卜的自己。
孟留春也算得上胆小了,听着都十分难受,只希望能早日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总之,除了柳垂今,此次下山历练的几人都打算要会一会这个魔头。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归雪间是要去,还是留在村子里。
于怀鹤目光落在归雪间身上:“不能留你在这里。”
归雪间没有修为,去了似乎是个拖累。而留在村中,看此刻的情形,无人能保护他,除非于怀鹤留下来。但于怀鹤是几人的主心骨,也不可能。
但去往魔窟也是危险重重,似乎不能时刻顾及归雪间。
于怀鹤从储物戒指中拿出一枚莲子,递给归雪间。
这枚莲子看起来绿意莹莹,摸起来是软的,还很新鲜。
归雪间接过莲子,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于怀鹤道:“这枚莲子是我之前在一处洞天福地里找到的。遇到危险,咬破莲子,会释放法术。渡劫以下修为,可阻挡一刻钟时间。”
虽然这个不知来历的魔族实力莫测,但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有渡劫的修为,否则也不必在此处编织幻术,吃几个普通人。
孟留春“呀”了一声:“于怀鹤,这样的东西你都有?真的假的?”
在场几人都没见过这种东西,似乎很感兴趣。
如果只是他们,于怀鹤大概没有长篇大论为他们讲故事的心思,但归雪间也抬起眼,很期待地看着他。
于怀鹤微微垂着头,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圈住归雪间的手腕,随意道:“那处洞天福地是一位道号莲花真人的修士飞升前的居所,偏殿内遗留了她飞升前炼器始末。她天赋卓绝,却有一个多病的女儿,怕飞升后,女儿在世间无人保护,便以百年时间,炼就一只法器。”
这样的测量方式,于怀鹤的手指会完全贴在归雪间的皮肤上,在初夏的天气不至于感到冷,但归雪间还是很轻地颤了一下。
于怀鹤顿了顿,松开手,拿出书院的玉牌,上面有一根红绳。
他继续说:“法器为莲花状,每朵花瓣为她的一道残影,有大乘期修为。而花蕊处的莲蓬中的每个莲子皆可保护女儿一刻钟时间,让外物不可侵入。但因灵力心血耗损过多,莲花真人的修为倒退,又花费了三百余年才成仙。成仙之前,她的女儿就死了。”
归雪间想,莲花真人有如此修为,又如此用心,女儿却早她而去,即使是即将飞升成仙,也不能事事如意。
听到这里,柳垂今呼吸都急促了几分:“那这只有一枚莲子,别的呢?”
于怀鹤道:“悲愤交加下,莲花真人毁了法器,只余这最后一枚莲子了。”
于怀鹤有这样的机缘,也在此救了李远庭一命,拿到了洞天福地里最有价值的东西,而法器并未认主,才能为别人所用。
归雪间想了想,小声问:“你没卖掉吗?”
这枚莲子对大多数人而言是无价之宝,但对于怀鹤而言却没什么用处。他是一个剑修,他的剑是不会退缩的,有了躲避之意就是失了道心。又很穷,连路过的比试都要报名,赚点灵石,这样的东西没卖掉反而很奇怪。
于怀鹤已经拆下玉牌上的红绳,将莲蒂穿了个洞,毫不在意毁坏了法器外表的完整:“当时在东洲,觉得卖不上价。”
而不久之后,准备离开东洲前,于怀鹤遇到了归雪间,他才知道一个真正脆弱的人会有多容易受伤。他并不想将归雪间置于危险之处,但也有不得不的时候,譬如此时此刻。
——于怀鹤才真正明白这枚莲子的珍贵之处,在于他有了必须要保护的人。
归雪间怔了怔,慢吞吞地点了下头,似乎明白于怀鹤之后为什么也没拿出来卖掉了。
……因为遇到了自己。
感觉有点奇妙,对于于怀鹤而言没有用的东西变成有用,不能再卖掉,好像自己是能改变于怀鹤的人。
柳垂今似乎对这枚莲子很感兴趣,但或许是自恃身份,又或许是觉得很难打动于怀鹤,不想自取其辱,最后还是没说。
于怀鹤没有在意身旁的人,他伸出手,重新握住归雪间的手腕,将用红绳穿好的莲子系在他的手腕,叮嘱道:“遇到危险,我不在你身边,一定要咬开莲子。沾染上你的气息后,才能将除你以外的人全都隔绝在外。”
他是认真的,教会归雪间怎么用这个东西,哪怕这枚莲子的存在即是无价之宝。
柳垂今的神情像是于怀鹤疯了。
于怀鹤抬起眼,和归雪间对视,淡淡道:“一刻钟内,我会回到你的身边。”
第35章 莲花
几人商议一番,决定现在就去,宜早不宜迟。
若是没找到,魔头逃了,就回去上报书院,若是魔头还未离开,趁着幻境破灭,施法之人猝不及防之下,更有胜算。
柳垂今不去,说是要留下来保护村民。
比起直面深不可测的魔头,他宁愿待在村里,或许还有机会离开。
归雪间觉得这人徒有元婴期修为,也太怕死了。
别风愁的眼神很是鄙夷,于怀鹤没有强人所难,不缺柳垂今一个,并不勉强。
出发前,于怀鹤画了几张符箓,用于清心静神,抵抗幻术。
虽然魔头不大可能在短时间内再构建一个庞大的幻境,但他既然有这样的能力,就有可能在对战中使出幻术的把戏。
早做准备,有备无患。
徒水村的祸事起源于村西面的群山,而幻术破灭后,魔气的确从西面蔓延而来,魔头大概驻扎于此。
几人出了村庄,向着魔气越发浓郁的方向而去,翻找了半个时辰,找到一处被藤蔓掩盖的洞穴。
此处可能就是魔头的藏身之所。
别风愁“咦”了一声,示意众人后退,自己低下身,仔细辨认了一番,退到众人身边:“这是七杀藤。”
他很少会这样刻意压低声音:“这是魔界的一种魔物,我小时候见过,它动来动去的,我就扒拉着玩,被我娘骂了一顿,说好的不玩非玩这个。我抬起爪子,发现这玩意在偷偷吸我的血,一巴掌拍下去,竟然没拍死。”
……爪子,好陌生的词。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明白别风愁说的那句“化作人形没几年”的具体含义。
归雪间又想,别风愁不愧为妖族,从小就身强体壮,把魔物当做玩具玩,就是不知道别风愁是个什么种族。
书上说,询问一只妖的原型不大礼貌。对妖族本身而言,即使化作人形,在外貌上也保留了原型的特征,妖族之间可以互相分辨对方的种族。但这对人族太难,普通修士对妖族没什么了解。而且书院也禁止妖族学生随便化作原型,就像不允许学生在书院上空乱飞一样,都是为了维护秩序。
别风愁有点犯愁:“七杀藤以血肉为生,魔族那种浑身差不多都是石头的东西饿了都吃,更何况是人。这么多,实在不好对付。”
孟留春哆嗦了一下:“这玩意会吸血,还会吃人?那我们还进去吗?”
这藤蔓自内向外生长,不知道究竟有多长,如果攻击起来,可能有点难办。如果知道这七杀藤有什么弱点,或许能进的轻松点。
别风愁思考了一会儿:“照理来说,我们离得不算太远,又有生人气息,它们该有反应的。这种东西只能生长在魔界,周围的魔气不够多,所以睡了——就像蛇那样冬眠。”
归雪间问:“所以它们是在等待被唤醒?”
别风愁点了下头:“应该是,别吵醒它们,或许能偷偷穿过去。”
严壁经笑道:“没料到施主如此学识渊博,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别风愁头一次被夸学识渊博,佯装镇定地冷哼:“我是妖,比你们人知道得多点很正常。”
归雪间看向那个洞穴,里面一片漆黑,仿佛所有光芒都被吞噬了。无数藤蔓堆积在洞穴顶端,像是交缠在一起的蛇,此刻只是在浅眠,一旦察觉到响动,就会将闯入洞穴的任何东西绞杀。
于是,归雪间又被背起来了,大庭广众之下也不能拒绝。
毕竟他和舍友们没办法相提并论,没有锻体,察觉不到细小的藤蔓,会不小心惊动它们。
洞穴内幽深寂静,归雪间能闻到清晰的血腥味,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但他在于怀鹤的背上,不会害怕。
一抬头,归雪间就能看到七杀藤盘根错节,无数根扭曲在一起的样子,它们的叶片小而稀疏,几乎看不清具体的形状,边缘似乎很锋利。
越往深处走,光线越微暗。气氛也越发沉重,每个人都小心翼翼,连呼吸声都放轻,生怕功亏一篑。
然而,在这样的时刻,归雪间忽然听到水滴的声音。
这不正常。
归雪间下意识拽住于怀鹤的袖子,才看到于怀鹤已经抬手,将符箓贴到孟留春身后。
还是迟了。
孟留春本能循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眼睛捕捉到了一滴落下的血液,与此同时,他的精神也有了一瞬的恍惚,不由伸出手,拉扯身旁的藤蔓。
归雪间曾猜测过,这个魔族借由眼睛施展幻术,同时,他可以将眼睛倒映在别的物体上。进村之前,那场大雨就是让所有人陷入幻境的关键。幻境破灭后,他无法再监视村中的状况。但这里是他的地盘,他在此驻扎已久,提前布下陷阱很简单。
下一瞬,沉睡的七杀藤全部被唤醒,它们像是接受了什么命令,倏然从中间断裂开来,向四周退缩,露出岩壁。
刺眼的光亮令归雪间的瞳孔骤缩,周围从极暗到极亮,有一瞬间,归雪间失去了视力。
片刻后,隔着朦胧的水汽,归雪间看到光芒的来源。
……不是岩石,洞窟的墙壁是由无数块细碎的水晶拼凑而成,光线被切割,反射,将原本幽暗的洞窟映得无比明亮,犹如雪后的晴天,能刺伤人的眼睛。
归雪间有些失神。
因为他知道,水晶的每一个切面,都能倒映释放幻术的眼睛。
对视的一眼,无法制造出让人沉迷其中的幻境,但可以迷惑人的心智。符箓是能压下幻术造成的心神动摇,但如果幻术无时无刻不在,根本来不及使用,而即使只是片刻的晃神,都会造成巨大的麻烦。
譬如此刻,幻术只要让人分不清七杀藤袭来的方向,或者混淆真假就足够了。
归雪间能感觉到背着自己的于怀鹤浑身绷紧,蓄势待发。
下一刻,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归雪间换了个姿势,被人从半空揽入怀中,由背变成了抱。
猝不及防下,归雪间有点被吓到,下巴抵在于怀鹤的肩膀上,小声喘了喘。
然后,他就意识到,于怀鹤是单手抱着自己,另一只手骤然拔剑出鞘。
以于怀鹤的剑法,想要击退七杀藤,不是难事。
幻术的确会给他带来一些麻烦,但只要剑够快,无论是真是假,一并砍下便是。即使刺向假物时会有落空感,影响剑的走向,但于怀鹤对剑的控制细致入微,会及时调整力度,随心意而动。
但不凑巧的是,他怀里还抱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归雪间。
归雪间躲不过去。
那些伤害不了于怀鹤的东西,却可以轻易刺伤归雪间。
在这样的时刻,一点幻术都很致命了,要的是归雪间的命。
于怀鹤伸手拽住了那根刺向归雪间的七杀藤。
——是真的。
血喷涌而出,喷溅在了归雪间的衣服上。
归雪间一怔,目光落在血迹上。
于怀鹤不能停下来,他死死握着那根藤蔓,没有放手。
磅礴的灵力汹涌而至,剑意凛冽,寒气逼人。
连被于怀鹤抱在怀里的归雪间都感觉到了冷。
他低下头,看到七杀藤的叶片吸了血,一下子舒展饱满起来,轻轻摇曳着,看起来妖异至极。
归雪间紧紧皱眉,于怀鹤的手掌被藤蔓刺穿,他是怕血,但于怀鹤的血,只会让他也感觉到痛,而不是害怕。
他觉得任由七杀藤生长下去,这个人的手真的会断。
虽然于怀鹤的神情是一如往常的平静,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疼痛,出剑还是那样快到不可思议。
归雪间伸出手,触碰七杀藤的叶片,想要吞掉这个东西,不想让于怀鹤继续痛下去了。
但是他的灵府好像对这个不感兴趣,在归雪间强烈的愿望下,直至手指也被叶片割破,才勉为其难地吞掉了这个东西。
归雪间松了口气,然后心又吊了起来,希望于怀鹤不要发现。
如果发现了……正好可以拿幻术做借口。
归雪间装作若无其事地转头,看向剩下的几个人。
别风愁和严壁经联手抵抗七杀藤,但目前只能是勉力保住自身而已,幻术的影响太大了。
孟留春则更慌乱,多亏有别人帮忙,加之七杀藤多刺向于怀鹤,才勉强撑下来了。
于怀鹤偏过头,抬了抬下巴,示意归雪间咬开莲子。
归雪间知道,如果于怀鹤再带着自己,想要杀出去大概很是艰难,孟留春已经支撑不住,须得人帮忙,否则要死在这了。而莲子虽然珍贵,但当用则用。
他抬起手,嘴唇衔着莲子,用力咬开,味道有一丝清甜。
一瞬间,无数灵力宛如潮水一般倾泻而出,形成一朵巨大的莲花,本能地将所有不属于归雪间的人或物排除在外,于怀鹤不得不松开手,周身退之不及的七杀藤全都化作齑粉,烟消云散了。
灿金色的花瓣层层叠叠,依次绽放,有暗香浮动,归雪间身形纤瘦,跪伏在莲花中央,被严密地保护了起来。
还有一只手空悬着,无意识地捞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什么,却一无所获。
他可能是想抓住能支撑自己的东西,又抬起眼,朝于怀鹤望去。
而视野中再无于怀鹤的身影,他似乎处于孤岛之上。
第36章 箭与剑
莲花开合,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归雪间发觉自己与世隔绝了。
四周看了一圈,还是找不到于怀鹤,归雪间终于放弃了。
不是因为遇到危险,或是身处陌生的环境,而是于怀鹤不在他身边的这个事实,让归雪间有点慌。
但……于怀鹤总是会来的,就像他说的那样,在一刻钟结束前,回到自己身边。
所以,归雪间一边等他,一边打量四周,寻找出去的办法。
或许他可以在一刻钟前回到于怀鹤身边,出现在于怀鹤的视线内。因为龙傲天太过有责任心,保护欲似乎也太强,不小心弄丢自己,或许会认为是保护不周的错。
归雪间微微蹙眉,他不想这样。
低下头,又看到自己袖子上的血迹,不知道于怀鹤的左手有没有止血。
不过不能再想下来,归雪间定了定神,发现这里与原先的洞窟截然不同,没有水晶壁面,嗜血的七杀藤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切发生在顷刻之间,归雪间觉得自己没有昏迷,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时自己不可能毫无感觉。
他思忖片刻,认为这是幻术。
编织一个像徒水村那样会令身处其中的人都陷入幻觉的幻术很难,需要时间,但如果只将一个人拉入幻境中,却要容易得多。
……但也太容易了点,倒映在水晶切面上的眼睛只能令于怀鹤产生些微幻象,连动摇他的心神都做不到。
归雪间仍觉得不对。
思考间,身边不远处传来响动。
不知何时,侧面多出了一个高大到近乎于超脱人类体型的人影,准确来说是瘦长,影子从莲花花瓣外拉到归雪间身边,显得有些诡异。
那人的指甲长而尖,没入莲花维持的结界中,似乎想要进入。
归雪间不可能提醒这个大概率是罪魁祸首的人,他希望这个人能断掉半截胳膊。
但那人没有那么愚蠢,试探的后果是指甲仿佛被平切一刀,进入结界内的部分化作齑粉,他知道不能强行闯入后就退后一步。
可惜了,归雪间想。
那人仍不死心,掌心凝聚了一团魔气,想要轰碎结界。
花瓣无风自动,轻轻摇曳,就将魔气消弭于无声之间,所有可能会对它守护之人造成伤害的东西都被隔绝在外。
那人气急败坏道:“这是什么东西!”
莲花内闪烁着金色灵光,归雪间抬起眼,看到那人靠近的脸。
这人——不,一看就知道不是人,而是魔,他有着极端瘦长的身形,脸很枯瘦,五官与正常人大相径庭,一双眼睛奇大无比,几乎被红到发黑的瞳孔占满了,就像归雪间想象中的那样,是鲜血干涸后染就的颜色。
他开口了,喉咙离夹杂着轻微的“嘶嘶”声,像是兴奋至极:“从你一踏入村子,我就知道你也是个魔族。你是被哪个魔尊派来修仙界当卧底的,为了不露痕迹所以封印了能力?”
原来经过改造后的身体可能会被魔族看出来,以后要离他们远点,防止暴露。
归雪间苍白无力地辩解:“……我不是魔族。”
那人嗤笑,舔了下薄到几乎看不到的嘴唇:“随便你。我没见过你,不管你是哪个魔尊的手下也没用。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吃了你,再吃了外面那群人族。”
归雪间坐在莲花中央,看着那个魔族,随意道:“你吃不了我。”
又想,自己的这个体质也太倒霉,灵府中有无穷无尽的灵力,但都不能用。被魔族发现,就想吃了自己,增长修为。
那人道:“这个人族的小把戏还能维持多久?我只需要等它消失就行了。”
归雪间知道只有一刻钟,但他不能说,而且也不觉得自己会被吃掉。
眼前这魔头将自己是作为囊中之物,归雪间便问:“那你是谁?”
“你不知道我?”那人的脸似乎都因为这句话扭曲起来,身边的魔气越发浓郁,眼中射出血红色的光芒,似乎要将归雪间撕碎,“欺人太甚,本尊是第十七魔尊。”
归雪间:“……”
都说了不是魔族,又不相信。
关于魔尊之事,归雪间还算有点了解,毕竟自己死后沦为第一魔尊的容器。但那时听到的事很少,第一魔尊肆意妄为,似乎只想杀人。重生过后,也不能在于怀鹤面前表现出对魔族过分的兴趣,直至来到书院,有周先生的关系,可以随意借书,才看了几本与魔界有关的书籍。
第一魔尊一统魔界后,挑选出对自己有用的手下败将,烙下印迹,分管各城,最后定下十八个,加上自己,也就是十九位魔尊。数千年前,第一魔尊被封印后,魔界群龙无首,一片混乱,魔族为了争夺魔尊之位打的血雨腥风。除了前五个魔尊的位置稳固,剩下的都是后来者居之,或是有能者,又或是上位魔尊的扶持。
而对于魔界之事,传到修仙界本就很慢,位置靠后的魔尊更换频繁,所以归雪间并未听过他的名号。
归雪间不再否认自己的身份,而是问:“既然你是魔尊这样的大人物,为什么会到这个偏远的小山村来?”
这位第十七魔尊冷笑道:“怎么,你还想从我手里逃出去不成?吃了你,我自然不用再待在这里做这些无用功。”
归雪间又瞥了他一眼。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眼前这个魔尊应该受制于人,或许因为天赋是幻术,在某些场合会有奇效,才会被位阶高的魔尊提拔,当做助力。
而修习幻术不太划算,一旦对手的境界高于自己,效果便会大打折扣。
这人本身的修为应当不太高。
而这是幻象中,击溃幻象的主人,或许就能逃出去。
但不是现在。归雪间抬起手,指间落在花瓣上,计算着自己在幻境中待了多久,它们还有多久会消失。
短短几句话中,归雪间就戳中了第十七魔尊的好几个痛点,他似乎急不可耐,像蛇盯着猎物那样看着归雪间。
“你一定十分美味。吃了你,我的境界可以攀升至下一阶。”
如果没有这层结界,归雪间毫不怀疑,他现在就会冲上来将自己撕碎。
归雪间没和这条蛇一般的东西对峙多久,他的脸色骤然变了,似乎出了什么大事,忽然消失了。
与此同时,七杀藤重新出现在了周围,它们的生长似乎只用了一瞬间,从归雪间的角度看去,这些东西的尾端像刺一样密密麻麻地正对着结界。
莲花一旦消失,它们就会成为囚笼,将自己困住。
归雪间轻轻叹气,只能继续等待。
魔尊走了,他没有反击的机会。
但在这朵莲花的包裹中,他想到于怀鹤将莲子穿在红绳上,挂在自己的手腕上,这个人说,“一刻钟内,我会回到你的身边”。
所以也没有很害怕,即使现在的于怀鹤才十八岁,在传记中还是寂寂无名,没有任何事迹值得记录下来的年纪。
归雪间抿了抿唇,或许,比起后世之人口中无所不能、未尝败绩的天道之子,他相信的只是于怀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