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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故人

于怀鹤随意扫了柳垂今一眼:“嗯。”

归雪间瞪大了眼。

这怎么能叫管,这叫防止龙傲天误入歧途。

而且一路上明明是于怀鹤一直在管着自己,他很讨厌喝药,但于怀鹤监督得很严,在他的眼神之下,归雪间只好乖乖喝药。

期间一次差错都没有。于怀鹤记性很好,对时辰的把握也无比精准,有时候练剑或修炼途中忽然停下来,归雪间就知道该喝药了。

柳垂今似乎还是不愿意放弃,眼珠子一转:“既然你愿意被管着,证明你们感情深厚,这位师弟看起来这般柔弱,更需要灵药调理身体。”

归雪间沉默了。

难怪能在书院里左右逢源做起生意,这人也真是能屈能伸。

于怀鹤的右手捧着几套衣服,左手反握住归雪间的手腕,上前一步:“能从你这借到的灵石,我做任务来的更快。”

柳垂今愣了,气笑了:“好好好。”

似乎是在说你们才入学,能接到什么任务?

于是,两人并没有借钱,从柳垂今身旁离开。

从紫微书院正门到见白峰,两人走了小半个时辰。

安排居所的先生估计是看归雪间体弱多病,给他们分了个离栈道很近的位置,出入方便,也不用再往上爬。

于怀鹤看了眼院外挂着的牌子,确定是这里,推开木质大门,让归雪间先进去了。

院子坐北朝南,其余三个方向各有一间屋舍,形状长而窄,左右各开一扇窗,窗前草木葱郁。院中留有一片空地,地方不大,生长着一棵参天巨树,树荫浓密,将四周的日光遮得严严实实,下面摆着一张石桌,几张凳子,宛如一方小亭,只是不挡风雨。

白墙灰瓦,简单朴实,细看也有几分雅致。

他们来的最早,院内空无一人,于怀鹤挑了挑,选了西面的屋子。

推开门,进去是一间堂屋,左右卧室各一。走出堂屋后门,外面是一块空地,地方比院中还要大,整齐地铺着青石砖,只有墙边攀缘着藤蔓。

“很大。”归雪间抬起眼,“于怀鹤,你可以在这里练剑。”

于怀鹤点了下头。

两人东西不多,收拾起来很快。书院里的东西都是干净的,但于怀鹤似乎有洁癖,又用清洁术打理一番。他对这些法术信手拈来,娴熟无比,想必是从前常用。

归雪间也分到了任务,负责寻找不方便的地方,于怀鹤再想办法。

约等于无事可做,归雪间在一旁看着,于怀鹤动作干净利落地解决一切问题。

归雪间觉得一切都很好。房间是不大,但他所需要的地方不多,

最重要的是,于怀鹤就住在他旁边,让他觉得安全。

安顿过后,于怀鹤要出一趟门,询问三日后上课的相关事宜。归雪间就不必去了,一来于怀鹤可以代为询问,二来要跑好几座主峰,归雪间有心无力,已经累了。

于怀鹤走后,归雪间坐在窗边休息。

以前被困在白家时,归雪间也常常临窗而坐,他讨厌那些雾蒙蒙的灵山,喜欢肆意生长的花与树,却不能接近。窗外的景色千篇一律,他已经看腻了,但只有透过窗户,他才能期待外面的世界。

而现在再坐在窗边,一切都不一样了。

归雪间伏在窗台边,听见微风吹拂过春日初生的叶片,轻而活泼。

在一片宁静中,归雪间沉沉睡去。

他做了个梦,梦中似乎有于怀鹤的影子,和现在不太一样,于怀鹤的身形更为高大,气质也更加冰冷,像山巅终年不化的冷雪。他背着身,归雪间看不清他的面容。

然而归雪间并未见过少年之外,别的时期的于怀鹤。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幻想,是在做梦。

醒来时,日近黄昏,归雪间揉了揉眼睛,对面的房门开了,有舍友来了。

归雪间不知道要不要去拜会舍友,大家要在一起住好几年,应当要好好相处,但或许舍友在忙,没空接待自己,而于怀鹤也没有回来。

犹豫不决间,有人从他窗户边经过,拍了下大腿:“怎么这间房也有人选了!”

声音有点耳熟。

归雪间抬头,两人对视一眼,对方先吓了一跳。

“怎么是你!”

归雪间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人是谁。

……是孟留春,整个人瘦成一条,肤色黑得发亮,和当初完全不同了。

归雪间很诧异,疑心这人这一个月讨饭去了。

孟留春一见归雪间就要发作,但一想到归雪间在,于怀鹤没有不在的道理,又蔫了。

打不过,根本打不过,只有被羞辱。

归雪间问:“你也来上学?”

孟留春嘟囔着:“又不是我想来的,这不是没办法吗?”

他将两人出逃后的事告知了归雪间。

归雪间和于怀鹤离开片刻后,就有一大群人赶过来了。人多眼杂,一拨人震惊白存海之死,另一波人又要继续追,没人顾得上在一旁被敲晕的孟留春。片刻后,孟留春的师叔赶了过来,才叫孟留春捡回一条小命。

孟留春道:“我扑到师叔怀里大哭,说甫一见面,就被于怀鹤那个恶人镇住,幸好在被打晕前撕了传音符,叫来白长老,不然就死了,才算忽悠过去。”

归雪间有点想笑。

孟留春梗着脖子:“这叫大丈夫能屈能伸。哼,白存海那个魔头,死了是替天行道,我又不是为他哭的。”

回到自家宗门后,孟留春才敢将整件事和盘托出,最重要的就是白存海已经堕魔。

白家在东洲树大根深,没有确凿的证据,不可能上门对峙。孟留春到底是白存海之死的当事人,若是白家还是不能放心,想要斩草除根,孟留春就很危险了。一番商讨后,定天宗的长辈决定送孟留春去紫微书院避祸。

紫微书院地处郇洲,离东洲遥遥万里,白家的手伸不过去。而且书院对学生的保护严密,白家也不能轻举妄动。

说到这里,孟留春又想哭了:“但决定做的太晚,错过了仙船,等下一艘就赶不上书院入学。师父和师叔御剑飞行,护送我来的,一路上风餐露宿,风吹日晒……”

归雪间默默地又将孟留春打量了一番。

于怀鹤之前说过,行远路一般不会御剑飞行,此时此刻,归雪间才算是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白家初见时,孟留春一身黄衫,意气风发,还算是个翩翩少年,现在又黑又瘦,竹竿似的,不像是个修仙的,倒像是来逃难的。

孟留春还算知晓是非,不是恩将仇报之人,就是太要面子,声音小的像是蚊子哼:“谢谢……那谁救我一命,否则我可能真的要被白家灭口了。”

如果不是他非要没事找于怀鹤的茬,就不会无意间窥探到白家阴私,如果不是知道白存海是个魔修,他就不用非得赶在今年来上学,也不用吃了一整个月的苦。

再怎么说,眼前的人也算故人,在这陌生的书院里给孟留春一丝慰藉,他问:“你先来的,书院里有什么好处吗?”

归雪间早来了半天,但也没出门,他想了想:“幸好我们这一年的衣服不是杏黄色的了。”

孟留春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这人的意思是自己现在的模样不能再穿不了杏黄的衣衫了。

他早已不是一个月前的自己了。

孟留春瞪着归雪间,这白家十七公子看起来柔柔弱弱,怎么嘴巴也这么毒。

但一想到于怀鹤,还是得忍气吞声。

孟留春小心翼翼问:“那谁……于怀鹤也在?他住着?”

归雪间点头。

孟留春纳闷道:“不是,你们俩不是私……”

他记得旁人偷偷告诉自己,书院里不允许有婚约这同住一峰,这两人怎么还能住一起?

话还没说话,一道法诀飞出,孟留春又被迫闭嘴了。

他难以置信,在原地蹦跶了几下:“呜!呜呜!”

归雪间怔了一下,很快,他伸出手,撑在窗台上,探出身,看到一个修长的身影靠在墙边。

于怀鹤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听了多久。

归雪间的气力不足,探出的身体颤了颤,被走来的于怀鹤扶住。

孟留春上蹿下跳,先用手掌捂着嘴,又双手交叉打了个叉,看来是知道此事只能咽到肚子里,一定会为他们保守秘密了。

解开法诀后,孟留春跳脚,说他们本是同乡,何苦相互伤害,理应互帮互助。

于怀鹤并不计较前仇旧恨,可能是不值得记,总之让孟留春记得闭嘴。

孟留春老老实实地答应了。

至于对面两位舍友,大门紧闭,似乎还在整理物件,也不好上门打扰。

到了晚上,归雪间蜷缩在床上,于怀鹤坐在灯火旁,正在看书。

他轻轻问:“你不去休息吗?”

被褥有两层,叠加在一起是软的,归雪间整个人都陷了进去,似乎连身体也是软绵绵的。

夜晚的大多数时间,于怀鹤都在修炼,但他没有成仙,现在只有金丹,还是有真正休息的时间。

于怀鹤说:“待会儿。”

顿了顿,低下身,又将归雪间的被子敛了敛:“等你睡了。”

归雪间是真的困了,迷迷糊糊地问:“那我醒了,你是不是就在后院练剑了。”

他听到于怀鹤说“是”。

坠入深眠前,归雪间隐约觉得,或许是于怀鹤知道自己已经习惯了睡前有他的存在,又或许是……这个人也不想离开。

*

一夜无梦。

在书院休息一晚后,第二日,归雪间醒来,他推开窗,外面吹进冷风,于怀鹤果然在练剑了。

于怀鹤收剑,两人一同去吃饭,吃完饭,又喝了药,归雪间去周先生那里报道。

别的学生可以在居所里待两日适应环境,归雪间不同,他是个有先生的学生,自然要早点过去。

周先生身边的书籍堆积如山,整个人埋在书里,只瞧见一个凸起的发髻。

他耳朵灵,没有抬头,一听声音,就知道归雪间来了,招了招手。

书院将学生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有修为,一类之前没有修行过。两者间头一年的课程有很大不同。

譬如修仙的第一件事引气入体,就要有一个脾气和善的先生来教。教完了,还得为每个学生选择合适的入门心法。

但归雪间又不一样,他没有仙骨,再有耐心的先生对他也是束手无策,所以这门课被周先生划掉,由他亲自来教。

归雪间说:“先生早上好。”

周先生手中的笔一顿:“你说这是早上?”

归雪间:“。”

幸好周先生也没在到底是不是早上这件事纠缠到底,拿出几本册子:“你一本一本的试。”

归雪间翻了翻,桌案上摆了七八本入门心法,《妙觉经》《无为心法》《镜无七法》之类。

根据归雪间对修仙之事不多的了解,这么做似乎不怎么靠谱。

照理来说,不同心法的运转方式有差别,稍有差池,就会走火入魔,所以不能轻易更换,须得徐徐图之。但归雪间浑身经脉空无一物,只是试一试,又有师长陪护,应当不会出现什么大差池。

很多时候,归雪间不是担心失败,而是害怕被发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归雪间翻开《妙觉经》,先是粗浅地读了第一篇,又默读了几遍,就记在心中,开始修行。

引气入体后,归雪间的心神无比平静,他能感觉到微弱的灵力在自己的经脉中流转,积蓄,变得纯粹,最后却没有去往灵府,而是消散在了经脉中。

一个大周天后,归雪间停了下来,不知道自己做的怎么样。

周先生一言不发,扔给他下一本。

归雪间继续读书,很快理解并背了下来,运转《无为心法》。

如此循环往复四次后,归雪间被风吹得有点冷,四肢麻木,提出要走两步再继续。

周先生饶有兴致道:“你知道一般初次运行心法,能在十次中运转成一次大周天就算有天赋的了吗?”

归雪间:“……我不知道。”

如果他知道,他也会像别人一样的,而不是随随便便就修了四本。

他不想变成一个特别的人,他只希望自己能平平无奇地修仙。

周先生却没让他继续:“看来这些都太简单了,我再帮你找找。”

语气很像是挑大白菜,这根大白菜不好,换个更好的,若是被准备上这门课的先生听到,恐怕要气死。

——每年很多学生都卡在这里,最简单的功法都很难理解运转。

归雪间不是很明白,他问:“先生,心法的最后灵力总是要通过仙骨进入灵府的。但我没有仙骨,灵力就那么消散了。”

周先生语调上扬,“嗯”了一声:“灵力可以留存在你的经脉中,即使是再微弱的灵力,也能修行法术,这是常人所不能及的。不要以为没有仙骨,你就什么法术都用不了。”

他没再继续整理古籍,转过身,对归雪间道:“修仙也是修心。你的心境提升,等日后弥补仙骨的遗憾,必然会一日千里的。”

炼气,筑基,金丹,这些阶段大多是炼体,与心境无关,只有更高的境界,更接近天道,才会有所感悟。

归雪间没上过课,没有过老师,无从对比,但觉得周先生真是一个很好的先生。

于是,他又问:“那什么是修心?”

周先生没有不耐烦,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和,认真地教导归雪间:“你的执念,或许是你的道,或许不是。你要找到自己的道。”

竹叶落在书页上,周先生抬手拂去,声音略低,似乎是想到过去的事:“我执念太深,仙修的不大好。”

归雪间很疑惑,周先生七年结丹,这都算修不好仙,别人算什么?

不过很快,那些哀愁散去,周先生又没什么好先生的样子了:“那你没有仙骨,我也没怎么教过学生,只能先这么修着了,还能怎么办?有灵力总比没灵力好。”

能怎么办,先凑合吧。

听了周先生的话,归雪间对修仙又多了很多期待,不是只想着找回自己的仙骨了。

剩下的不用试了,时间好像还早,归雪间觉得要做点什么。

和那些从小在师父身边修炼的人不同,归雪间并没有和人有过什么接触,和师父就更没相处过了。

但他知道尊师重道的道理,于是问:“先生,要我帮你理书吗?”

周先生皱了下眉:“我收你当学生,又不是找个奴隶过来,书还没读,仙也没修,就成天干活。”

归雪间“哦”了一声。

周先生阴阳怪气地笑了:“还是你就这么想为师的?”

归雪间说:“怎么会?”

周先生拿着书的手一顿,有点想敲归雪间脑袋的意思,但犹豫了一下,没能下得了手。

他说:“不行。敲坏了我得给你买丹药养病,你那个师兄也要找我算账。”

这个师兄是于怀鹤。

归雪间笑了笑,觉得是周先生找理由,但他怕痛,不被敲是最好的。

周先生叹了口气:“你有个师兄,他敲起来顺手,本来就不聪明,也不怕敲笨了。”

这个师兄,是周先生之前收的学生,归雪间还没见过。

又过了一个时辰,会找周先生算账的“师兄”于怀鹤来接归雪间回去了。

其实不是师兄,但不能告诉别人。

第24章 唇舌

于怀鹤一边等人,一边靠在竹子上看书。

是靠着的姿势,但竹子还是笔挺的,像是没收到任何外力。

归雪间走过去,奇怪地问:“你靠在竹子上,为什么竹子没动?”

于怀鹤起身,甚至连一片竹叶都没有晃动:“练习身法。”

客观意义上来说,归雪间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大多时间都在休息,对于怀鹤实在是很佩服。

不愧是龙傲天,无时无刻不在修行。

想到这里,归雪间说:“路很好走,我不会迷路,你可以不用来接我。”

这样于怀鹤有更多时间用来修炼,或许会轻松点。

于怀鹤看了他一眼:“没忙到那种程度。”

好吧,是不同意的意思。

归雪间觉得于怀鹤把自己想的太过脆弱,对自己失去信任,似乎独自做什么事都可能出现意外。

归根究底,还是初遇时自己才重生,魂魄和身体之间太不适配,感知过于迟钝,闹出很多问题。

跳楼——被这个人接住。

出逃——半路晕倒。

生病——遭遇大夫恐吓。

他现在已经好多了,但于怀鹤承诺要保护他,作为龙傲天,太有责任感,所以仍不能放松警惕。

归雪间想来想去,这么觉得。

他走在于怀鹤身侧,又要开口说话了,像是要将过去十多年被迫的沉默安静全都弥补回来。

于怀鹤虽然话少,但不是不理人。

归雪间讲了自己今天试了几本心法的事,又问:“你学的什么心法,灵力才会如此凝练?”

按照周先生的意思,灵力是从天地间汲取而来,但根据心法不同,也会表现出不同的特质。

于怀鹤说:“归元门的心法,《大归经》。”

归雪间问:“是不是很厉害?”

其实直接问别人的内功心法是很冒昧的,一个名字就算了,问得再多,就有窥探弱点的嫌疑。

但归雪间根本没想那么多。

于怀鹤也没想,他对归雪间解释道:“归元门入门的要求很高,须得灵府天生比常人能容纳更多灵力。而《大归经》会将灵力锻炼得极其精粹后再归入灵府,太过凝练,就显得稀少。所以想要提升境地,需要远超常人的修行时间。”

最后,于怀鹤说:“《大归经》并不适合初学者,而我手头也没有别的心法,想你来书院后,再挑选合适的。”

归雪间恍然大悟。

周先生是很天才,七年结丹,但于怀鹤明显更加天才,竟然到十八岁才金丹,这不太对。他之前还以为是幼年时修行很慢,现在想来,是归元门的心法太过奇特。

首先,修炼的要求是灵府要比普通人大,再来,同样时间,汲取的灵力又比普通人少,两相叠加,想要提升修为,真是难如登天。

难怪归元门如此凋敝,这要求也太高。别人修仙,仙骨、悟性、经脉,其中之一天赋绝佳,便可远超众人,归元门得每一样都出众,才能赶得上别人的修行速度。天赋一般的,还未修出什么成果,寿命就快结束了。

……不对。

归雪间的脚步一顿,想到更深的事。

于怀鹤的母亲和自己的母亲是师姐妹,说明她们拥有同样的体质。而于怀鹤也有相同的灵府,或许这种体质是有很大概率会继承。

他的灵府可以承受得了白家的改造,容纳了堪比渡劫的灵力。

那自己会被选中,甚至母亲会嫁入白家,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吗?

失神间,归雪间不小心一脚踏空。

没跌倒,因为于怀鹤在察觉到的一瞬间就扶住了他。

归雪间定了定神,低声说:“谢谢。”

于怀鹤看着他,平静地翻旧账:“能不来接吗?”

……于怀鹤对自己脆弱不能自理的印象可能又加深了。

归雪间有点绝望。

不过这点意外也冲淡了归雪间的不安。

他现在不在白家,而在紫微书院上学,烦恼的不是该如何保住性命,而是该怎么消除于怀鹤对自己的错误认知。

再回到居所,几个舍友全都出来透气,正在巨树下的石桌边坐着。

三间屋子能住六个人,目前只来了五个,不知道是另一个人没到,还是房间没分配出去。

归雪间停在石桌边,看向两个陌生人。

那人,不,是那妖有着一头灰白长发,血红眼睛,相貌和人族有很大差别,放下酒杯,语气中有几分醉意:“别风愁。”

归雪间认出来,这人是那天去考试时撞见的妖族,看起来脾气不大好,又是摔门而出,又是白日饮酒。

他移开目光,至于另一个人,模样长得端重,面容俊秀,长得实在不差,但怎么不差,也是个没有头发的和尚。

那人将盏中的酒一饮而尽,笑眯眯道:“贫僧严壁经。”

归雪间忍了忍,没忍住:“修佛还能喝酒吗?”

严壁经笑意更甚:“是这位施主请我的,我不喝,别施主也是要喝完的。既然如此,我喝还是他喝,又有什么区别。”

归雪间:“……”

眼前这位师傅还没到大师的年纪,却已经有了大师的风范。

归雪间说:“归雪间。”

又好心地介绍:“这是于怀鹤。”

别风愁很愁,依旧是喝酒。忽然间目光一顿,落在归雪间身上,鼻子皱了皱,似乎嗅到了什么:“你从周横那回来的?”

归雪间很尊师重道,纠正他:“是周先生。”

别风愁一下子酒就醒了,急冲冲问:“你在他那里读书?你是怎么通过考试的?”

于怀鹤站在一旁没有出声,左手搭在归雪间的肩膀上,似乎很放松,但无论有什么意外,他都能立刻挡在归雪间面前。

归雪间回他:“我是在那里读书。”

归雪间逃出来后,也很少和人接触,但眼前这妖是他的舍友,抬头不见低头见,和偶遇的路人不太一样,归雪间耐心说:“看了三个时辰的书后,周先生收下了我。”

别风愁道:“可恶,我才化作人形没几年,根本没读过什么书。”

又气急败坏,眼睛红的滴血:“但我又不是不识字,凭什么不给我个机会!”

归雪间:“……”

孟留春小声提醒他:“哎,你别把石桌拍坏了。”

到时候大家都没得用了。

别风愁瞪了他一眼:“怎么,你以为我赔不起?”

好好好,还是一个很有钱的妖。

一个半文盲妖族,一个酒肉和尚,逃命的孟留春,再加上龙傲天于怀鹤,没有仙骨的自己,归雪间想,他们宿舍也真是人才济济,一派生机勃勃。

*

昨天的临走前,周先生的意思是合适的心法需要花时间寻找,开学前的事情又多,让归雪间暂时不用过去了。

周先生不知道的是,事情虽多,都让“师兄”代劳了。

一般来说,初入学的学生课程分为两种,有修为的是一套课程,没有修为的是另一套课程,只需要在入学安顿好后,去特定地点,报出自己的修为,即可领到需要的书籍。

归雪间的情况不同,没有修为的课有很多上不了,周先生划掉后,又给他加了有修为的学生才能上的课,导致他要上的课很混乱,有些书籍,得亲自去先生那里讨要。

先生们的住所遍布各大主峰,拿起来颇为麻烦。

归雪间有点不好意思,但于怀鹤说,他本来也要四处走动,探听情况,所以不算费事。

于怀鹤领着书回来,归雪间“哇”了一声,把于怀鹤推到桌子的椅子上,让他坐下,又将孟留春送来的果子往于怀鹤那边推了推,问:“你要不要喝茶?”

于怀鹤点头。

归雪间发现,去堂屋倒个茶的功夫,于怀鹤已经削好了一个果子,朴实无华地切成四块,递给自己。

但是归雪间两手都端着茶杯,没有第三只手能拿果子。

他准备走到桌边,放下茶盏,于怀鹤已经抬起手,将果子递到自己嘴边。

看着近在咫尺的白色果肉,归雪间犹豫了一瞬,张开嘴,咬了一口。

好甜。

吃完剩下的果子,擦干手,归雪间开始翻书。

里面大多的书籍内容他不懂,懂的阵法又太简单,归雪间看了一会儿,失去兴趣,往窗外看了几眼。

于怀鹤合起书,问他:“要出去吗?”

“去哪?”

于怀鹤已经起身,他说:“见白峰。”

归雪间就住在见白峰上,但由于离栈桥很近,无需上下,经过的地方很少,风景只有路旁的树木,以及外观一致的学生居所。

于怀鹤领着归雪间上山。

两人走得很慢,并不是为了达到某处。

前两天才来学校,于怀鹤已经将见白峰从上到下都了解得很透彻了,他一贯防患于未然。

但这些说给归雪间听,意义似乎不大,他是不怎么出门的。

归雪间看着路边的桃林,不由停下脚步。

春日将尽,桃花也到了凋谢的时候,风一吹过,花瓣簌簌而落。

桃花很美,然而归雪间问的是:“这片桃林,夏天会有桃子吗?”

于怀鹤看着他:“等成熟了,书院会允许学生采摘的。”

归雪间慢半拍反应过来,于怀鹤和自己一起出门的真实意图了。

于怀鹤永远有事要做,闲下来的时间很少,路上一直待在一起是为了保护他。

然而书院里很安全,一个人待着没什么。

归雪间弯腰,从地面拾起一片绯色花瓣。

从东洲逃到郇洲,一路上要掩人耳目。他的身体也实在太过脆弱,一天只能用那么多力气,多了就是透支,透支后就要生病,所以大多时间都安安静静待在仙船的房间里。

但其实他是喜欢出门的。

所以,于怀鹤好像察觉到了这一点,只是不想让自己无聊,和他一起出来玩。

归雪间将掌心的花瓣吹走,有点莫名其妙地问:“于怀鹤,你是陪我出来玩的吗?”

片刻的沉默中,归雪间以为这个人不会说话了,无论是肯定还是否决。

也很正常,十八岁的龙傲天也有着冷淡的性格,沉迷修炼,或许不想承认自己竟然也会出来玩,做浪费时间的事。

但于怀鹤随意地“嗯”了一声,承认了这一事实。

归雪间怔了怔。作为被陪着的对象,他有点高兴。

越往上走,路途越发陡峭。

应该是要回头下山的,但归雪间的兴致很好,想继续下去,于怀鹤就也没叫停。

两人又走了小半个时辰,于怀鹤忽然停下脚步。

归雪间落后一步,撞到他身上:“怎么……”

话还未说完,已经有所感应。

归雪间的视线穿过于怀鹤的肩膀,看到他身后的情形。

这里的树木无序地生长着,它们光秃秃的,枝条有无数条枝杈,细细密密地纠缠着,远远看去,宛如叶片。透过树影,隐约能看到湖泊的水面,湖水并不清澈,而是暗沉沉的,像是漂浮着燃烧过的灰烬。

而在这片湖泊前立了个牌子,周围布满了禁制。

……是魔器。

于怀鹤正好回头:“这里有一个遗失的魔器。不能靠近。”

归雪间疑惑不解:“为什么书院没有把它收起来?”

于怀鹤连这个都打听到了,他说:“两年前,有一个魔族潜入书院,想要吃掉几个学生,但没有得逞。临死前,他将这个魔器钉入见白峰中。峰主和擅长处置魔族的先生都来看过,这个魔器似乎很不一般,如果硬拔下来,魔气扩散,或许会蔓延至整个见白峰。到时候净化魔气太耽误时间,索性就放在这,不让人进出。”

归雪间慢吞吞地问:“那我们就住在离这个魔器这么近的地方吗?”

“魔器被封锁起来了,”于怀鹤说,“不会伤害到人。”

其实于怀鹤可以隐瞒这些,在归雪间来到这里前就离开,但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的想法和一般人不太一样。

于怀鹤说:“最令人无所适从的是未知。别怕。”

归雪间没有害怕。

他连这件魔气的模样还没有看清,身体已经压制不住,想要吞掉这个东西了。

在此之前,白存海拿出魔器时,他还没有这种感觉。现在像是尝过味道,所以想要再吃掉同类。

这样的事,不能告诉于怀鹤。

归雪间低着头,掩住神情,声音很轻:“嗯。”

于怀鹤站在归雪间身前,他看到归雪间咬着嘴唇,像是害怕了。

于怀鹤的语气很平静,似乎有很少的指责意味:“不是让你别咬了吗?”

然而,对于归雪间而言,咬住嘴唇不是害怕,而是忍耐。

短暂的等待后,于怀鹤很自然地伸出手,他的指节分明,很干净,稍一用力,掰开了归雪间的嘴唇。

归雪间猝然睁大了眼,像是不可思议。

他的嘴唇很柔软,温顺地贴着于怀鹤的指尖,没有反抗能力。于怀鹤的手指是远比他的唇舌坚硬得多的东西,可以轻易做到所有想做的事。

就像握他的剑,细致入微,游刃有余。

不,于怀鹤不会这样握剑,太轻了。恍惚间,归雪间否决了这个想法。

剑是很沉的东西。

归雪间更混乱了。

于怀鹤半垂着眼眸,目光落在归雪间的脸上。

归雪间嘴唇的颜色很淡,现在变深了少许,皮肤是极致的白,像是初冬时的细雪,纯粹,洁净,一碰就会化。

但是没关系,于怀鹤的体温比归雪间低。

终于,归雪间松开了牙齿。

他抬起头,睫毛颤了颤,嘴唇还是处于于怀鹤的掌控之中,所以不能说话。

于怀鹤似乎能察觉到他的疑惑不解,他收回手,指腹沾了点潮意。

归雪间呼吸急促,有点喘,就这么看着于怀鹤。

夕阳下,于怀鹤锋利的五官轮廓都被模糊,他说:“咬破会痛。”

好像是好心帮了归雪间一个忙,做一件无比正确的事。

作者有话说:

雪间:什么时候说过?

友情提示在21章,龙傲天私心作祟翻旧账罢了!

第25章 上学

于怀鹤的手指明明是冷的,但归雪间的嘴唇却变热了。

他屏住呼吸,莫名的热蔓延开来,直至脸颊也多了点淡粉,但被夕阳照着,不太明显。

缓过神,归雪间觉得这个人是故意的。

他咬的很轻,不会破,而且于怀鹤根本没说过“别咬”,就直接动手。

但原因……他不是很清楚。

好像不会得到任何好处,归雪间微微皱眉,抬眼看着这个人。

于怀鹤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半垂着眼,看起来有点冷淡。

姑且当他是真的好心吧。

至于坏心,于怀鹤不会的,归雪间觉得他很好。

所以,归雪间只是说:“你不要这样。”

于怀鹤没说话。

归雪间想了想:“下次咬你了。”

他没打算真的咬人,只是表明自己的态度。于怀鹤的手指落在自己的嘴唇间,随意拨弄着的时候,奇怪的感觉一路蔓延至后脊背。

于怀鹤很轻地笑了。

也是,这个人什么都不怕的。

归雪间有点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了。

*

过了两天,书院正式开始上课。

第一节课是巳时开始,不算很早,因为书院的学生大多有自己的修行早课。

归雪间睡到辰时过半,起床赶去上课。

于怀鹤送他去的,但不能陪着。两人的课程并不相同,于怀鹤的课多,归雪间的课少,且两类课程混杂,书院里的学生也不少,即使选了同一门课程,也不能保证分到一个班。

七天一个轮回,两人的课只重了三四节。

譬如第一天的第一节阵法课,是书院人人必学的课程,两人也不在同一个班。

教阵法的是一个模样颇为年轻的先生,有金丹修为,自述曾在商会当了十多年职,觉得灵石并非他之所愿,所以来到紫微书院,一边修行,一边教书,希望更多年轻修士能了解阵法的奇妙之处。

他说:“所谓阵法,以阴阳八卦五行为基础,由此演变的千幻万象。你们以为阵法很死板,需要遵循《阵法详解》中的图画,一板一眼的复刻,实则不然。其实一阵风,一棵树,时辰转换,都会对阵法的实际效用产生影响。真正的阵法师,需要运用周围环境,创造出阵法所需要的材料。”

先生顿了顿:“不过这些对你们来说太过复杂,须得从简入难,融会贯通后才能明白。今日先翻开《阵法十篇》中的第一篇,我们从这里讲起。”

归雪间认真地听,余光瞥到不远处停了下来。

偌大的书院,归雪间认识的人只有几个,这节课上就有一个。

上课第一天,他的舍友别风愁就在睡觉。

归雪间看得出,别风愁努力听了一刻钟,满头问号,最终败于阵法课之下。

后来又陆陆续续睡了几个。

阵法先生对此似乎已经司空见惯,长叹口气,让其余学生不要打搅睡觉的那几个,只说是没有缘法,不必强求。

听着听着,归雪间也想睡了。

不是听不懂,而是他在十岁时,已经将这本书翻烂了,现在再听,实在提不起兴趣。

上完早晨的两节课,于怀鹤接归雪间吃饭。实际上大多数学生中午都不去吃饭,太麻烦了,还得回居所所在的主峰,他们早晚各一顿就够了,照样精力充沛。

但归雪间不行,他胃口小,吃的太多不能克化会难受。

归雪间坐在位置上,于怀鹤去拿饭,对面摆了三把武器,刀、枪、锏。

武器的品质不算高,形制规整,但铁刃依旧锋利,闪着寒光。

归雪间移开目光。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武器,归雪间知道,是因为于怀鹤报了五种武器的修行课程。

俗话说十八般武艺,但武器的种类远不止十八种,修仙之人的武器种类就更加繁杂,很多是切合自身打磨而来。

而书院则提供众多基础武器课程。

有些人自幼修行某种武器,却没有好师父指点,来到书院后,希望寻找擅长此道的先生指点,或是找到高深的功法,走出迷津,更上一层楼。有些则是身负师门传承,本门武器不能受外人教导。书院的宗旨是广撒网多尝试,每个学生都能挑几样武器修习,待到明年,可以选出最合适自己的武器。

归雪间属于只有一个人的那类。

挑选课程时,周先生说他弱到杀不了鸡。

归雪间理直气壮说自己怕血,不会杀鸡。

周先生又想敲他了。

总之,连鸡都杀不了的归雪间自然用不了武器,一样没选。

于怀鹤剑不离身,今日又领了三把武器,随身携带四把,实在很不方便。

归雪间见于怀鹤回来了,问:“这些不放在储物戒指里吗?”

“放不下。”于怀鹤将几个碟子放到归雪间面前,又添了一句,“拿着也不费力。”

归雪间愣了一下。

是的,不是每个储物戒指都能大到塞下尸体的。

归雪间去过藏宝阁一次,差不多了解了修仙界的物价,一个像白存海的储物戒指那么大的,要上千灵石。

买不起,真的买不起。

归雪间动过卖了的念头。可惜的是,藏宝阁并不收购学生自带的物件,怕是从宗门中拿出来的,会有纠纷。只收在书院读书期间得到的宝物,这样有证可查,不必担心宗门师长上门讨债。

看来每一条规定下,都有累累教训。

而于怀鹤并不富有,他的储物戒指大概很小,只放得下最重要的东西。

如果能有个大点的储物戒指就好了。归雪间想,于怀鹤的课程很多,总是这么带着好几把武器上课太不方便。

*

夜晚,月明星稀,归雪间打着瞌睡,靠在窗边看书。

书院的床铺较为简朴,没有帐纱。但入学的两日后,于怀鹤领来一顶青纱帐,挂在归雪间的床上。

窗外,隔着薄薄的青纱,归雪间看到于怀鹤在练刀。

说是练刀,也不准确。于怀鹤是在试今日得到的几件武器。

于怀鹤持刀,和剑的差别很大,接连一套下来看不出丝毫生疏。

一节课的功夫,于怀鹤似乎就粗通这种兵器了。

人比书好看,归雪间放下书,伏在窗台专心看于怀鹤。

看着看着,归雪间也清醒了。

于怀鹤练剑的样子,归雪间见多了,今日见他练不同武器的样子,也很新奇。

用枪是挺拔英俊,刀是流畅凌厉,锏是气势逼人。

皎白的月光下,于怀鹤的身形隐没在黑暗中,唯有发带两端坠着的鹤红色玉坠闪着光彩,像是有星落在他的肩头。

少年持枪,是不一样的好看。

归雪间也是少年,心驰神往起来。

他忽然不想只是待在床上,而想去外面看看了。

归雪间支起身,看着窗台,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往下跳。即使没摔倒,崴了脚也够麻烦的。

人要有自知之明。

所以,他打算坐在窗台上,这样也勉强算是外面。

归雪间要忙的事很多,先将书打理好放在枕边,防止不小心被压折了,又要拨开青纱帐,防止自己被绊倒,最后是撑着窗台坐上去。

再抬起头时,归雪间一晃神,入目只有那两枚色泽鲜艳,流光溢彩的星星了,不知道何时由远及近,来到了他的面前。

于怀鹤是不是靠得太近了?

归雪间往后退了退,然而窗台很窄,容纳下他已经很勉强,实在没有那么多余地。

于怀鹤直起身,斜靠在一边的墙上,问:“怎么了?”

归雪间隐约间有点明白,还是问了:“于怀鹤,你为什么要练这么多不同的武器?”

于怀鹤很看重自己的剑,随时随地都佩戴在身边,对于别的就很随意了,随手放在一边。

他抬着下巴,顺着归雪间的视线看向远处,目光扫过那几件兵器:“想试试别的,看看和剑有什么不同。”

话一顿,又说:“小的时候想过,只是没空。”

归元门只有一位师祖,想必教不了这么多武器。而于怀鹤想来紫微书院,可能也有这个原因,紫微书院的先生很多,修行的武器种类繁多,再也不会有比这里更齐全的了。

这样的于怀鹤,似乎又全心全意沉浸在自己的修行的世界里了。

如果只是练剑,似乎无需如此。但于怀鹤心中有自己的剑。

归雪间问:“你是想练自己的剑法吗?”

他的声音不大,飘散在夜风中,却似乎将于怀鹤唤了回来。

于怀鹤点了下头。

归雪间说:“那到时候记得舞给我看。”

千古流传的《千秋岁》之前听过就算了,现在归雪间忽然很想看一次。

说完又反应过来,似乎有些剑修很讨厌别人将自己的剑法当做观赏品。

而于怀鹤是天下第一的剑修,或许……

归雪间的思绪被打断,因为听到于怀鹤说“好”。

安静了一小会儿后,归雪间晃了晃小腿,问:“我能试试吗?”

于怀鹤偏过头看他。

归雪间指了指远处的东西:“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多了。”

面对于怀鹤的眼神,归雪间有充分的理由:“你要练自己的剑,我也要找自己的武器。”

不会再像之前那样,连一把剑都拿不住了。

于怀鹤挑了下眉,走到不远处,随手将三把武器一起拎到了床前。

这让归雪间产生一种错觉,就是这些东西是很轻的。

归雪间:“……”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太大了,他也没比于怀鹤矮很多吧。

枪和锏都太沉,归雪间想从于怀鹤手中接过来,试了试后还是放弃了。

唯独刀轻一些,似乎在归雪间的能力范围内。

归雪间握住刀柄,似乎比上次的剑还要重,他力气不够,仅仅是这样还算勉强,想要真正拿起来,就不太握得住了。

刀直直往下坠——

老实说,归雪间没有担心,因为于怀鹤就在他身边。

果然,于怀鹤捏着自己的手腕,反手握住了刀柄,制止了一场惨剧。

归雪间抬起头,于怀鹤眼眸很深,他乖乖松开手,将刀交了过去。

又想,自己可能真的要告别武器了。

于怀鹤放下刀,又伸出手。

归雪间歪着脑袋:“?”

他的手上已经没有东西了。

夜风中,归雪间莫名瑟缩了一下,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搁在于怀鹤的掌心。

这是两只截然不同的手,大小,肤色,骨节的形状,对比分明。

归雪间的手纤长,雪白,指甲圆润,可能是因为刚刚握着刀柄太过用力,指节泛了点红。

归雪间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背抵着于怀鹤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练剑留下的痕迹:“我在想,自己能用什么样的武器。”

于怀鹤凝视着归雪间的指尖,很脆弱的一点白:“你不适合练这些,总是要吃苦的。”

并不是评价,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归雪间似乎明白了于怀鹤的意思。

他提不动刀,握不住剑,修行武器要吃苦,他身体孱弱,很难做到。

其实是有的,不用吃苦,现在就可以用的武器。

对于见白峰上的魔器,归雪间很想吃,又不能吃。

如果他半夜出门,会被眼前这个人发现吗?

于怀鹤住在旁边的房间,每天等他睡了才离开,且五感过于敏锐,自己闹出的动静被察觉到的可能很大。

这样就产生了一个悖论。

如果于怀鹤在自己身边,归雪间不需要武器保护自己;如果于怀鹤不在身边,他也不会害怕被发现。

所以归雪间是在自寻烦恼。

但归雪间还是很想吃掉那个魔器,不是出自身体的本能,而是思考后的结果。

魔器的吞食似乎和他的灵府息息相关,如果能解开谜团,打通身体与灵府的界限,无需修行,可以直接到达渡劫的境界。

当然,也只是想想。

于怀鹤察觉到了归雪间的失神,他问:“又想练什么了?”

归雪间缓缓地眨了眨眼,看着于怀鹤。

在想你。

作者有话说:

雪间:想怎么瞒过你偷偷做坏事

第26章 一支箭

在想怎么从你周全的看护下溜到见白峰顶,偷偷吞掉魔器。

归雪间对比了一下两人的差距。

于怀鹤是未来的天下第一,现在迫于十八岁的年纪,可能当不了书院里的第一,在同辈中也是翘楚。自己没有修为,连跳个窗都要犹豫半天,实力对比何止是悬殊,简直是有天壤之别。

从于怀鹤眼皮子底下偷偷溜出去,听起来真是一件希望渺茫的事。

这么想来,吞掉魔器本是一件不会伤害到书院任何人的好事,竟然变成很大难题,而制造这个难题的人是归雪间自己,是他想和于怀鹤住在一起。

但即使如此,归雪间看着眼前的人,也没有丝毫后悔。

于怀鹤的耐心很好,还在等待归雪间的回答。

显然,即使于怀鹤观察再入微,也不可能猜到归雪间此时此刻的复杂想法。

归雪间抬着眼,坦白到:“没有……在想你太厉害了。”

于怀鹤神情平淡:“嗯。”

看来龙傲天对自己的实力也有清晰的认知,并不自谦。

于怀鹤抬头看了眼天色,手搭在归雪间的肩膀上:“你该睡了。”

归雪间撑着窗框,转过身,腿落在床上,他感受着肩膀上的重量,觉得于怀鹤应该是不想又出现什么意外。

……他哪有那么容易被绊倒。

回到房间,归雪间将书放好,躺了下来,拽了拽被子。

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了。

但之前考虑太多,魔器虽不在眼前,渴食的欲望又被挑起,归雪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大约是受死后的影响,归雪间的各种感觉都慢半拍,只有听力格外敏锐,能听到细微的声响。

房间里很安静,于怀鹤的呼吸长而缓慢,偶有书页翻过的嘶嘶声。

和往常差不多,归雪间能构想出此刻没有看到的场景。

于怀鹤应当坐在靠右的那张椅子上——因为归雪间一般坐左边有软垫的那张,他会半靠在椅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书。

于怀鹤有很多事要做,看书的时间不多,但在等待归雪间入睡的这段时间,不能发出声音,选择很少,所以一般温习课本,打发时间。

归雪间一怔。

他知道,如果自己不睡,于怀鹤也会陪着,不能休息。

思索片刻后,归雪间翻了个身,将脸埋在枕头间,从于怀鹤的角度,只能看到蜷缩在被子里的身形和散落的长发。

看不到脸,观察不到表情,只能听到呼吸声,判断失误的可能性会大大增加。

对于装睡一事,归雪间还算擅长,握刀很难,保持不动还算简单。

不知过了多久,归雪间感觉于怀鹤起身走到了床边,身侧的灯火暗了暗,然后是很轻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于怀鹤走了。

归雪间松了口气,慢慢从被子里钻出来,凝视燃烧的烛火。

算了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明早还要上学。

将睡未睡之际,归雪间似乎听到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

很快,门又闭合了,不是错觉。

这间屋子里只住了两个人,自己还躺在床上,出去的只能另一个了。

归雪间:“?”

他不明白,于怀鹤大半夜偷偷出去做什么?

可能不是偷偷,是光明正大,但是要等自己睡着。

归雪间想了想,如果于怀鹤在外面待的时间足够长,长到他能在禁地来回一趟,就能在不惊动这个人的情况下,吞掉那个魔器。

如此一来,渺茫的希望有了成真的机会。

归雪间等了半天,困到昏迷,也没等到于怀鹤回来。

他确定时间够了。

昏迷前的最后一个想法是,于怀鹤每天休息的时间到底有多久?这个人真的不会累吗?

接下来的几天,归雪间老老实实按时上课。晚上便很期待于怀鹤出门,装睡的功夫越发炉火纯青。

但于怀鹤也不是每天出去。

一般新来的学生,无论出自宗门或是俗世,都会对书院各类新奇的课程感到新奇。而归雪间不太一样,和别的学生比起来,他之前十多年没出过门,更加没见识。幸好读的书多,有于怀鹤的陪同,同窗们也都较为友善,没有出现什么问题。

不过也有意外。

比如上第二节阵法课时发生的事。

归雪间来的早,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安静地坐下,为上课摸鱼提前做准备。

要是坐在前排,在先生的眼皮子底下干别的,他的脸皮太薄,不太好意思。

快上课的时候,别风愁来了。

他对阵法一窍不通,上课也不积极,踩点过来,位置都差不多坐满了。

别风愁眼睛一扫,从人群中找了个近点的位置,走了过去。

还没放下书,桌边的另一人就硬邦邦道:“你别坐。”

又添了一句:“我师弟马上就来。”

别风愁换了个位置。

这次同桌是个颇为瘦弱的师弟,偷瞥了一眼别风愁的红眼睛,似乎有点害怕,轻声细语道:“抱、抱歉,这里有人了。”

一个人就罢了,两个三个还这样,别风愁也不是傻子,察觉到其中问题,勃然大怒,差点把桌子掀了。

归雪间听到动静,才转头看去。

别风愁冷哼一声:“空的位置,我凭什么不能坐?”

一旁的人也不甘示弱:“都说有人了,你非得抢别人的东西?”

先生还没来,似乎没人能阻止目前一触即发的场面。

归雪间皱了下眉,别风愁虽然脾气火爆,但不是不讲道理的妖。

周围没人劝和,还有几个人似乎也有要和别风愁叫板的意思,归雪间没有群居的经历,不知道人族和妖族之间如何相处,但看到这一幕,他似乎明白了。

原因无法,别风愁是个妖族,特征还颇为鲜明,毫不遮掩自己的与众不同。虽然在人族与妖族结盟后,书院规定妖族通过测试后也可入学读书,但有些人还是对妖族存在偏见。有的害怕,有的厌恶,碍于书院规定,不能直接动手,只好用漏洞百出的借口拒绝别风愁的接近。

别风愁气的不轻,看起来要打人,但归雪间知道他不会,估计是打算摔门而去。

归雪间觉得,作为舍友,有规劝对方不要逃课的义务。所以站起身,走到别风愁身后,拍了一下他身旁的桌案。

别风愁转过身,不高兴道:“谁偷袭我?”

归雪间:“……”

他以为自己的行为和偷袭相差甚远,甚至都没碰到别风愁。

其余人都愣住了,不知道被从哪来的归雪间突然插进去,特别是在一群颇有修为的同窗中,归雪间显得格外柔弱。

他问:“你要不要和我坐?”

一场大战总算停了。

正好先生也到了,一上阵法课,在场十之五六的精神劲全都消散在八卦五行图中,剩下的在专心致志听先生上课。

别风愁听不懂,归雪间在摸鱼。

他小声问:“你刚刚怎么没坐身边那个位置?”

别风愁说:“他都怕的发抖了,坐上去岂不是显得我欺负弱小?”

别风愁,一个很有道德的妖。

他又抱怨:“我当妖,谁不服我,我就打谁。但是现在来你们这个书院,唉,打人就要把我赶回去。”

看起来对书院的规定颇为不满。

归雪间提醒他:“现在你也在这上学了。”

别风愁:“好吧,我们书院。”

他实在无聊,瞥了眼归雪间面前的书,发现和自己的不同,起了兴致想要研究一番,结果各种乱七八糟的符号看得他头晕目眩。

好一会儿,别风愁对归雪间说:“看来我确实不能做那个周先生的学生,这都什么,看都看不懂。”

归雪间看的书与阵法有关,只是更加高深。周先生出入藏书阁不受限制,作为他的学生,归雪间也能借出各类书籍。

虽然做周先生的学生不用学习阵法,但已经收了一个归雪间,再收一个学生的概率不大,归雪间觉得他放弃这个打算也不错。

别风愁还打算再说什么,先生突然咳嗽了两声,朝他们这边瞪了过来。

好脾气的阵法先生能容忍上课睡觉,但不能容忍上课讲话。即使归雪间和别风愁坐在角落,说话声音很小,并不打扰别人。

两人作鸟兽散,别风愁只好睡觉,归雪间继续摸鱼。

又过了一天,归雪间第一次和于怀鹤一起上课。

这节课讲的是九洲各处的风土人情,以及每个地方习俗与修行方式的差异。

作为修士,年纪渐长,修为渐深,无论是为了增长见识,还是开阔眼界,或是提升心境,日后必然是要四处游历的。若是对所去之处一无所知,即使身负修为,也有阻碍。

若是在宗门,去何处历练,自有长辈教导。而在书院,先生们只教授几年,不知道之后学生何去何从,索性将各地的风土人情集结成册,教给学生,有备无患。

归雪间听得很认真,他对这类课程很感兴趣。

先生先是大略讲了这门课的用处,让他们先把前十页看一遍,之后再讲课。

归雪间看书很快,旁人看三页的功夫,他能读十页。

他翻开《九洲风物志》的前两页,看完后有些许沉默。

又翻开后面三四页,更加沉默

直至读完几十页,归雪间已经不想再说话了。

短短几十页内容,对归雪间的伤害很大。

归雪间从小被困在小楼中,对这个世界毫无认知,只能从书中了解外面的事。他曾刻意寻找过此类书籍,笔者振振有词,写的和亲身经历似的,而归雪间年纪又小,根本无法辨别真伪,只是记在脑中,以为是真的。

一路以来,归雪间也察觉到有些事和自己在书里读的不一样,但他以为是时间久了,风俗变化,也很正常。

直至看到书院编纂的《九洲风物志》,他才明白过来,自己曾看过的书里有很多都是作者为了骗取稿费的胡编乱造。

不负责任的作者真是害人不浅!

归雪间想,幸好他认识的人不多,也没聊过这些,不会丢脸。

……不对。

在船上的那段时间,实在是无聊,归雪间每日询问于怀鹤船行至何处,然后就会自然而然地聊起这个地方,他的话很多,还被于怀鹤限制说话时间不能太长。

于怀鹤好像很少指出过自己的错误。

他有没有笑话自己?

归雪间这么想着,偏头看向坐在身侧的于怀鹤,眉头紧蹙。

算了,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下一瞬,归雪间还未来得及收回视线,于怀鹤已经有所察觉,捕捉到他的目光。

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在桌上轻轻敲了一下,是问归雪间怎么了的意思。

归雪间托着腮,装作没听到。

于怀鹤目光扫了一眼归雪间眼前的书,似乎立刻明白过来,他提笔写道:“船上的事?”

白纸黑字,寥寥几笔,已经推到了自己面前,不能再装作看不到了。

归雪间默默吸了一口气,打算面对这件事。

然而他一偏头,就见于怀鹤勾着唇,微微笑了。

归雪间:“……”

不管之前有没有笑话,现在是真的笑了。

于怀鹤写:“我没有去过,有所听说,不知真假,所以没有打断你的话。”

归雪间还是不是很信。

又有一张纸推了过来。

“想以后可以一起游历,亲自确定。”

归雪间咬了下唇,又飞快松开牙齿,没有给于怀鹤好心帮忙的机会。

他决定不计较这件事丢不丢人了,但不是忘掉船上的那段经历。

*

上完课的晚上,归雪间假装睡着,终于等到于怀鹤又出门了。

归雪间等了一小会儿,确定于怀鹤离开了院子,才从床上爬起来,换上衣服,准备也偷偷溜出去。

不能从大门走,可能会被别的室友看到,到时候再向于怀鹤告状,一定会暴露。

比如孟留春,不知为何,归雪间当时说自愿私奔对他的打击很大,耿耿于怀,一有机会,还是要质疑此事。

归雪间都能想象得到他的语气。

“于怀鹤,你那谁大半夜偷偷出门玩,竟然不叫你,看来你们的关系也没那么亲近,无话不谈嘛。”

还有个严壁经,他是个和尚,却很爱凑热闹,完全没有出家人少言慎行的品格,说不定也要多嘴。

归雪间决定翻墙。

推开窗户,爬满藤蔓的院墙立在不远处,不高,对于修仙之人而言更不算阻碍。

但归雪间不是,他连翻个窗跳出去都得小心翼翼。

走到墙边,已经不能再回头了,归雪间伸出手,心念一动,鞭子出现在他的掌心。

他没有那么灵活的身手,但是鞭子可以。在使用被吞食的魔器时,只要确定目标,身体会无条件的配合。

鞭尾缠绕攀在墙头的藤蔓上,纤瘦的身形一跃而上,又顺势轻巧落地,行云流水般在半空掠过,映着皎白的月光,如一只银色羽毛的鸟一闪而过。

不能算飞,但悬在半空中的感觉还是让归雪间很新奇。

然后,收回鞭子,一切消失,归雪间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笨手笨脚,气力不足。

归雪间轻轻叹气,接受现实。

今晚的月亮很好,足以照亮前路。

归雪间记得很清楚,上次和于怀鹤一起来的时候没走岔路,经过桃林,很快就会走到禁地。

半个时辰后,归雪间喘着气,停在那块牌子前。

明月高悬,白天看起来就很诡谲的树被惨白的光亮照着,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地面,层层叠叠堆在一起,密不透风,像是真正存在的禁锢,显得更加阴森。

魔器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待在什么地方,连周围的环境都会被影响。

上次待的时间不长,归雪间没办法仔细观察,只注意到这里布下的禁制虽多,但大多都是防止魔气外泄,污染山脉。

一般的学生看到提醒的立牌,还有诡异的树影,都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没有什么好东西,不会强行进入。

果然,归雪间一边喘,一边观察,发现除了阻止魔气外泄的禁制之外,只简单布置了一个阵法,聊胜于无,防止有人误入。

这样的阵法能拦得住普通的学生,但归雪间自学了十多年阵法,他想要进去,这种简单的阵法是拦不住他的。

内部阵法繁杂无比,外部又过于简单,阵法讲究平衡,周围环境已十分扭曲,内外差别太大,总会有缺口的。

归雪间走了一圈,停了下来,他没有害怕,从两棵看起来纠缠在一起的高树间挤了进去。

里面的环境与外界截然不同。

归雪间抬眼看去,这本来应当是个别致的小院,现在却很破败了,木质台阶已经腐烂,看起来摇摇欲坠。

他转过身,魔器就在湖泊中。

月亮黯淡无光,魔器笔直地插在湖泊中央,将所有照在湖面的光芒都吸收得一干二净,周身缠绕着魔气,看不清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为什么魔气会如此浓重?如果这魔器如此厉害,为什么会选择投入这个无人的小院落,而不是伤害山下不远处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