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如果她是一棵植物,她会……
逃犯和自杀者的结局有何不同呢?新闻并未强调其中的区别,却毅然决然地将它们放在一起报道。穆里斯看不懂,她不再相信新闻,最先从一碗米线开始。
她快有一周没有做饭了,无聊的灶台快忘了煤气什么味道,几乎进入冬眠时代。这并非她有意为之,她去过菜市场,但那地方令她走投无路。糟了,菜市场走投无路。
于是她成了外卖常客,料想坐享其成说不定能挽回她的情绪,把多出来的时间花在阅读和观影上。然而走投无路的地方不止有菜市场,书籍和电影也一样四面拥堵。
糟了,她哪里也去不了,哪里都走投无路。
“我该去看我的心理医生了。”
穆里斯对穆里斯说。
在工作室一年一度的跨年团建之夜,穆里斯收到了伙伴们的短信祝福,一个接着一个,震动的手机仿佛心脏起搏器,可惜鬼门关前的可怜虫持续耳鸣。
前几天,她向阿吉传讯:「我的状态不太好,跨年那天我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
「怎么啦?激素搞的鬼?你姨妈来啦?」阿吉回复,字里行间十分关切,并一以贯之地包裹着乐观的壳子。
她不想说,也说不出来。
「好吧,那我们到时候拍照给你看呀!」阿吉说。
她的胸口空了一块,没有了站起来的理由,她设想过此情此景,却不料高估自己了对心碎的掌控力。这如剐肉削骨搬的疼啊,她低头一看,四肢健全。
跨年夜的凌晨穆里斯还是见到了阿吉,她抱着谦宝和一袋烧烤进门,说要在这住一晚。那便住下吧,别指望一条咸鱼翻身就是了。穆里斯拖着重重的的眼袋倒在床上,问阿吉今年回家过年吗。阿吉顿了顿,说回的。
去年阿吉没有回北方老家,因为谦宝被前夫带走在前婆家吃年夜饭,她放心不下。其实没有什么放心不下,只是她觉得有谦宝在的地方才是家。
“人总要有一个牵挂才好。”阿吉说。谦宝在两个女人的怀里安然入睡。
“你猜到了。”穆里斯说。有时候,她能沾上谦宝的光,得到几分钟温柔的拍背,这感觉怎么形容呢,唱一段吧,有妈的孩子像块宝。“那你当我的牵挂好不好?”她顺势而为。
阿吉停止散播母爱,定睛看她:“这话很耳熟,难道你想重蹈覆辙?”
穆里斯不含笑意地提起唇角,翻身说道:“幸好你不是同性恋。”
“我是你也不能这样啊,咋跟孩子说?”
“说我喜欢你。”
“行了,长得好看就随便乱说话。”
“我好看吗?”
“比我好看,我生过一个娃,流过一个娃,脸都不成样子了。”
“你好看,阿吉,你最好看。”
“睡吧小老板,求求你快睡觉。”
穆里斯睡不着,一闭眼就是梦魇。她没吃药,躺一天躺忘了,准备入睡了才想起来。于是她起身去倒水,觉得跟阿吉报告一下较好,便说:“阿吉,我4号去看心理医生。”
“哦好的,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
结果吃了药穆里斯仍旧做了噩梦,梦见伊实那天失望的表情,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她梦见在一个阴云天被猛兽追逐,耳边听不见低吼,全是她自己的心跳声和上气不接下气的哮喘。她要跑到哪里去?前方既没有太阳,也没有汪洋大海,她要跑到哪里去?她已经很累了。这里荒无人烟,她的鞋什么时候不见的,脚底心越来越痛,被碎石划破,似乎流血了,她感到全身上下的水分都在一点点流失。
第二天一早,穆里斯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喝水,喝得湍急,领口湿了一片。这天她在阿吉的监督下拿着相机外出拍照,晚上回到家换鞋时意识到她好像连镜头盖都没打开过,不好交差,便又穿鞋到公寓楼下找附近的猫模特。逛着逛着她又忘了要干嘛,坐在长椅上发呆。
如果她是一棵植物,她会很骄傲的。
可惜她是个人。
再一天,穆里斯去工作室报道,和伙伴们打招呼,本以为遇见可靠的面孔她哪怕是装装样子,她也能装出个人样,但她竟然害怕了,具体害怕什么她不清楚,只是那一刻她畏光到了极致,一味的抽离,视觉味觉触觉统统抽离。
后来的两天她没再去工作室了,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几点该吃药、每天下楼坐几小时这些她记了笔记,贴在冰箱门上。不过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她看见从特罗姆瑟小商店买回来的维京人冰箱贴,突然发觉她似乎失去了很多真实的记忆,而虚假的部分鸠占鹊巢令她的房间变得格外拥挤。
终于到了与连医生见面的日子,穆里斯洗脸束发,涂了一层润唇膏,让自己看上去足够应付老师给的家庭作业。苟且偷生的人不会有大作为,她有自知之明,所以从小就没把优秀范文当回事。
一年里她和连医生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多时候是她闲的慌了,躁期太躁,大话说个不停,才来这里泻火,平时不打扰人家的。
“好久不见。”穆里斯说,乖巧地坐上为来访者准备的墨绿色单人沙发。
“看样子这段时间,你过得不好。”连医生坐在另一座橙橘色沙发上,眼神静静描摹她的病人,最后停留在穆里斯青晕密布的眼底。
“嗯,不好。”穆里斯承认,“好就不会来你这了。”
“另一种不好。”
“是的。”
连医生心中的担忧隐隐涨潮,她宁愿穆里斯躁点,像无名山的山大王一样呼风唤雨,大放厥词称自己找到了控制地球旋转的遥控器,从王阳明那拜师学艺,只要她想,地球是可以围着她转的。宁愿那样。
另一种不好,就难办了,那些漆黑浓稠的消极念头大多是从另一种不好中滋生出来,最后交给山大王去执行。
“是什么让你感到不好?”连医生问。
穆里斯确定了一块不重要的位置用于放置同样不重要的视觉,然后缓缓开口:“你还记得我之前说,我有个理想的爱人吗?”
“记得,母亲是俄罗斯人父亲是美国人还有个挪威人朋友,以及被一个中国人爱上的地球村村民。”
“我说的。”
“嗯,你的事我都记着呢。”
“他来找我了。”
连医生一愣,欲从她的神态里找出或咸或甜的变化,然而那里一潭死水。
“是梦吗?”她问。
穆里斯沉默片刻,回答:“不是。”
她三言两语讲完了他们的故事,比以往任何一次的分享都要简短,因为她不愿屈服,屈服于她的计谋有误。
“沉没成本不参与重大决策,不是吗?他走的时候我该松一口气,但我没有,心很痛,我知道这是正常的,我时常心痛。其实等他回到我的幻想里,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我不认为我的方法错了,只是好像,需要的时间更久罢了……久得有点碍事,我不得不坐下来和你谈谈。”
连医生说:“我的认可或者不认可,对你来说有帮助吗?”
穆里斯说第一句话时就已经开始心悸,思考令她感到茫然,“不清楚。”
“听上去,他的确有分离焦虑障碍的倾向,你为他着想不无道理,这是我的认可,我在这两小时里会无条件地站在你这边,你不必担心我会责怪你,你做的很好了。”连医生说。
“我知道,”穆里斯的五脏六腑互换了地方,此时在胸口位置的正是她的肺,孱弱地起伏着,“我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不伤人,不害理,凭借学识和人伦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他会有更自由的生活,而我也会有更自由的灵魂,即便那是孤独的,但我已经可以很好的控制它了。”
“控制——你有好好吃药吗?”
“嗯,每天都吃,剂量正常。并且当我意识到我的状态不对时,立马来找你了,我没有把自己封闭起来,也没有想过放弃生命。”此时在胸口位置的正是她的胃,一帧一帧地痉挛着,“虽然有好几个瞬间,脑子里突然冒出舍弃一切的念头,比如我的工作,我的朋友,很多东西,但我知道这是不对的,它们并不是不重要了,只是当下的我觉得不重要了。”
“你认为,你拉了自己一把。”
“嗯,但我也没让自己飘得太高。”穆里斯十指交叉,轻微地颤抖,她明明是在邀功,却不由得恐惧皇冠太重能把她压成肉泥。
“说了好多‘但是’,你刚刚说了好多‘但是’。”
穆里斯沉默。
“我记得,你以前说,你为你爱他而感到自豪,现在你的爱全都流向了‘但是’。爱是属于你的,是你的一部分,你否定爱,就等于否定了你。为什么要去否定你自己呢?连我都舍不得否定你。”连医生开了个玩笑。
穆里斯嘟囔:“我心理素质没那么差。”这下,她至少不用担心皇冠砸到她了。
“抛开那些‘但是’,你还为爱他而感到自豪吗?”
“嗯。”穆里斯不轻不重地点头。
“那么,你在追求情绪稳定的路上,感受到痛苦和无助,并不是你本人想看到的,而是你站在所谓学识所谓人伦的角度,以为你想看到的。你过于追求海平面的高度,低一分怕淹死,高一分怕渴死。其实低个十分你不会死的,高个十分你也不会死,哪怕二十分,三十分,一百分,你都会安然无恙。你想要情绪稳定,就丢弃沉浮的可能性,一动不动地那还是船吗,那不是棺材吗?”
“但……”穆里斯哑声,学有所成地吞下了转折词,“歇斯底里更难看啊。”
“所以你从欲望那儿逃开了——似乎是最简单粗暴的做法——使情绪稳定变成了一种情感漠然,筛剩下的都是大颗粒的痛苦,你无法消化,我也无法替你消化,最好的办法还是,把它们埋进沙子里,那些被你筛掉的东西。”
穆里斯眉头微微皱起,“事已至此,我得向前看。”
“谁跟你说这些好听话了吗?”
“没有。”
“是啊,没有。”
穆里斯耳边嗡嗡作响,缓了好一会儿,说不出别的来,小声重复着:“事已至此……”
“至此,此未必就是结局。”连医生不再勉强她思考,“你的忧虑也好,消极的幻想也好,要知道,就算是最坏最坏的事情发生了,你也是安全的,只要你相信自己,你都解决过那么多糟糕的问题了。遵从本心的瞬间,有多么痛快,你亲口向我描绘过。”
“本心”二字正中穆里斯的红心,敢想的不敢想的争先恐后涌上来,溢满眼眶。
第62章 第62章亲爱的Ishmael:……
在一个晴朗的夜晚,伊实背着她走上小山坡。因为她说想再看一次极光,最好还能摸一摸,可是脚扭了怎么办,有人帮忙越狱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如果你能摸到它的话,大概也不需要我的后背。”伊实嘲笑她。
“那我不摸了,我要你的后背。”她说,紧紧地抱住他。她那时候就知道,无论是极光还是后背,都近似于童话而遥不可及。
“作为交换,等我脚好了,换我背你。”她说。
伊实轻笑,驮着两条松软大腿的手也寻欢作乐般揉捏了两下,“没有人这样谈条件的穆里斯。”
“那怎么谈?”
“不用谈,我这个人没什么自制力。”
“哦。”她在他的侧脸重重地亲了一口。
伊实停下脚步,转过头索吻。青绿色极光在天上飘,缄默地等待那一吻作罢,等待一双无知的手向它伸过来。它是一种联结,它并非实体,所以在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双手能摸到它。
她抬头仰望,下巴缱绻地抵在伊实的后脑勺,说:“看到这么美的景象你心里会想什么呢?”
“什么尖锐的东西在戳我的脑袋。”
她收回下巴,同时捂住那张打岔的嘴,她本就是自问自答的。
“上一次看极光,我想的是,总算让我捡了个大便宜。尽管海上臭臭的,又冷,还有个白脸壮汉阴森森盯着我,我也觉得是我赚了。”
“唔唔唔唔唔。”伊实说。
“你觉得我可疑,我还觉得你可怕呢。”她反驳道,“不过,应该是存在的吧,像我们这种救助者和被救助者。有个很离谱的传闻,我不太相信,但它此时此刻的确具有说服力,被狼捡到的小孩,你听说过吗?”
伊实摇头。
“我懒得解释,你回去谷歌吧。”她松开手,“总之,按照剧本,我会慢慢地养成你的生活习惯,掌握你的力量和才能,最后在这个小岛上过得如鱼得水。”
“宝贝,你一喝不了酒二下不了地,离如鱼得水差得远呢。”伊实逗乐。
“我光是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要求能别那么高吗?”她心里隐隐地不服气,“难道我没有那种志向吗?我昨天晚上还后悔呢,要是我只是在酒吧买醉然后被你捡到就好了,而不是心灰意冷地求借宿,却万万不可地对这个地方产生了好奇和留恋。上半辈子得到的东西太少,以至于看见新鲜事物便走不动道。你总说我幼稚,可你吃火锅的时候也赞不绝口啊。”
她在他的背上嘟嘟囔囔,浑浊的坦白里,犹豫和彷徨左右回响,那时他没有察觉,她总是心高气傲,总是苛求完美,日历要从新年的第一天开始翻,两个人接吻要从衣冠齐楚开始。
伊实,我不是被社会遗弃的小孩,我是主动从社会中走出来,走进你的森林,来和你相爱的人。
……
穆里斯攥着一团皱皱巴巴的纸巾,不停洗拭眼角的温热。她已经不是那个哭喊着求求大人把门打开的婴儿了,但她仍会因为被一次次地关回井底而泪眼朦胧。
“我是不是毫无长进……其实一直以来我学会的只有狡辩,不停地狡辩……这些年我毫无长进,时间对我来说好陌生,人脸也好,声音也好,太陌生了……”
连医生想,这是常有的事,在某个平和安详的日子里,他们会突然间感受不到四肢存在的意义,不认识自己身上的皮肤和毛发,混淆指纹和年轮的概念,他们会认为,自己遭受到了背叛,而那陌生感偏偏出自于
自身的肉。体,他们更加崩溃。她能做的,就是让他们回想起,脚踩在地上什么感觉,风吹过脸颊什么感觉,他们没有背叛他们。
“当你提出允许它寄生时,我们商量好了,一点点去消磨它,使它感到饥饿,等到它无法从你身上获取更多的养分,它就会消失,即使赶不走,那时候它也已经虚弱地站不起来了。你比大部分人要成功得多,你看得见它,对不对?你始终要记得,你才是提供养分的宿主,比起对抗大脑疾病更重要的是,原始的你想要什么,喜怒哀乐将你牵引到哪里,对于幸福你的本能反应是什么。或许我们可以换一个方式,从前我赞成你大度地吞下它们,你比我预想的还要有气量,可如今你这副小小的身躯已然到了极限,它也过犹不及地再次成为了你的阻碍。我们换个方式吧,冬去春来,辞旧迎新,可能性就跟星星之火一样,你一定能懂我的意思。这次我们不吞了,令你感到痛苦的一切都有挽回的余地,对事不对人,比起消化情绪,你试着去做些改变吧。”
时间快到了,穆里斯一片迷惘,“我……我还能做什么?”
连医生展露出温和的微笑:“相信你自有判断。”
什么判断?是赎罪的机会,还是就此别过的悲剧?
肚子饿得厉害,穆里斯离开诊所之后在街上漫无目地走了三十分钟,闻到一股烤面包的香气,黄油,面粉,烤箱,霸道地占据她的嗅觉。她还吃得下去吗?这副鬼样子,再香的面包在她口中和蜡烛又有什么区别?一旦买下来就是浪费,这毋庸置疑,她的十元不具有十元的价值,旁边背着几乎半个身子大的双肩书包的小女孩手中的十元才具有十元的价值。她说面包好香啊,要买三个回家。她妈妈说,马上要到晚饭时间了,吃了面包就吃不下晚饭了。她摇摇头,似乎要耍无赖,然而只是重复道,面包好香啊。
穆里斯绕过那对母女,没走几步心脏涌现一股沉重的疼痛,像是眼泪流干了而抽水泵仍在卖力运作,伤及无辜内脏。她不是非要站一派,她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没有能劝她回家吃晚饭的人,但她自己就是个大人,精打细算的道理她很清楚,还是那句话,她不是非要站一派的。她转过身,买下三个面包。
回到家,穆里斯煎了两个荷包蛋,淋上酱油,开了一盒纯牛奶,配上焦黄的面包,就这么杂七杂八地吃起来。书桌上有几本她看了一半的书,她边吃边翻看,为杂七杂八更舔一份乱。
文字的逻辑依然很模糊,但她的头脑清醒了许多。她开始明白她无法在书里找到完美答案,那些共鸣和感动,实际上全部是她无形的手记,不属于作者而属于她自己。
对了,有形的手记她也有,由作者酝酿而出的情绪,她隔着纸张借了过来,用笔一撇一捺地写下。那些小纸条被她随手夹在随机的书里,因为她知道如果全部收集在一起,她会忍不住沉沦过去,一遍遍地审阅一遍遍地陷入情绪无法自拔。她的手记没有一个字是出于希望被阅读的动机,她需要呕吐,总不能吐地上。
此刻她正刻意制造一场偶遇,她翻开一本本看完的没看完的书,找到小纸条,窥探过去。她大多在写诗,思想解离的产物,晦涩难懂毫无意义,的确和呕吐物没个两样。还有写信,本该寄往罗弗敦却寄给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黑塞的信件。
令穆里斯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还能找到五年前的信,原以为它们早就随着搬家灰飞烟灭了呢。日期最早的那一封,字体端正大方,信纸似乎经过精心挑选,有一定的厚度。
「亲爱的Ishmael:
我今天去复查了,又做了一个小时的量表(真不知道这些量表到底有没有实际意义,问题都很无聊),又扫了一遍磁共振(感觉这个比较有说服力,主要是我喜欢看自己的脑切片)。可喜可贺,医生说我看上去好多了!然而听到我有一个多月都没吃药的时候,他的脸色突然垮了下来,问我为什么不吃。他问得也太多余了,当然是因为我想死。接着我坦白,我现在不想死了,以后也绝不再想死,我想好好治病,好好工作,当一个正常人。
他被我的觉悟吓呆了——好吧,并没有,他对此嗤之以鼻,没有当回事,一边批评我私自断药,一边噼里啪啦地敲键盘,给我开了和以前一样的药。
我的生父上周给我打电话,让我清明节回家一趟,顺便关心了几句我的身体,他说他查了很多资料,这个病说严重不严重,说不严重也严重,他查了很多资料,一定能治好的,他要和我谈谈。
狗屁。
冲他那嘴脸,我回去还不得给我烧纸?
当我纯粹地恨一个人和爱一个人的时候,很多事情都迎刃而解了。
血脉再也压不住我,他替我开的家长会,出差回来给我带的巧克力,还有我因皮肤病住院他彻夜陪床而生出的黑眼圈,这些都再也压不住我了。
我纯粹地恨他,在他的脸上永远留下一道疤。
这算不算彻底断绝亲子关系?我不怕惹怒他。他总彰显自己有很大能耐,从前我企图依赖他,所以相信他真的有能耐,现在我只想远离他,他什么都不是。
我最近瘦了一点,你用不着一只手,一根手指就能把我提起来,就像钓鱼。你和布鲁克还时常钓鱼吗?没人帮你们搓鱼饵了,你们会想念我吗?
我没什么把握,这场手术的成功率或许只有百分之三。我怕你们忘记我,又怕你们太想我。
我一定要给你一个惊喜。
我有一条漂亮得过分的深蓝色鱼尾裙,一年前为参加公司的年会买的,我是新人,要上场表演才艺,唱了一首歌。同事说我穿这条裙子特别好看,我也觉得,特别好看,你看到的话,也一定会称赞的。
我想穿着它在酒吧点一杯白兰地,然后上前和你搭讪。
你好啊,我叫穆里斯,有兴趣喝一杯吗?是的,是我,和那时很不一样吧?要不要听我讲讲我手撕亲生父亲的故事?这样看来,我们还挺有共同语言的嘛。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能不能接个吻?看在我穿了这么漂亮的裙子的面子上。噢等等,你有新的伴侣了吗?……不,你还是别说了,我不愿意听见答案。
天呐,时间过得好快,马上就要到穿裙子的季节了,我得赶紧振作起来。你要等我啊!千万要等我!我一定给你一个惊喜!
最爱你的Muris」
穆里斯在末尾的署名处愣神。
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既让人等待,又同时撒泼打滚地推开他呢……她想要的,一开始就只有他的亲吻而已啊。她都做了什么?
指纹和年轮混淆的时刻,穆里斯终于看清了她真正追求的东西。
第63章 第63章雪啊,可不可以把她的爱……
“根据气象部门预测,受强冷空气影响,近期我市将出现低温雨雪冰冻天气……”
在一个泪失禁毫无障碍同时伴有发疯毫无障碍的患者身上,质疑繁殖得比病毒还要快,几年来演化变异,竟也生出千年老树般错综复杂的根脉。想要连根拔除,势必要承受天崩地裂之苦。
“预计10日-13日主城区有雨夹雪或雪,部分中到大雪,山区局部暴雪……”
穆里斯很早就给“死了算了”拉上封条,并暗自得意,她可不是轻视生命之辈,她绝不碰死,哪怕吊着一口气她也不能咽,她的命是伊实救了三次救回来的,她绝不会继续糟蹋。结果呢,得意的次数太频繁,回过神来时,她其实已经糟蹋得差不多了。认为念念不忘的感觉是一种羞耻,认为她的爱是最轻量的砝码,认为她甚至不配被摆上天平……糟蹋得体无完肤,这使得她照镜子时感到索然无味有了原因。
“为切实做好低温雨雪冰冻灾害防御应对工作,保障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市防减救灾办发布低温雨雪冰冻天气防御工作提示:……”
穆里斯决定——她在这阶段做了太多决定,没有一次不是在慢性自杀,所以这回她什么决定都不做了,放任这条命自主行动,小蝌蚪找妈妈那样,本能地寻找她的归宿。
出租车司机切掉天气预报,调频至相亲电台,耳边一下子聒噪起来,仿佛雨雪提前降临,噼里啪
啦地打在车窗上。男欢女爱和风花雪月本质上是一个东西。
质疑的声音悄咪咪地繁殖:喂,你此程的目的地又有什么不同吗?你正在挽回的也不过是一段俗不可耐的体验。试问你的灯有几盏?仅有一盏,唯一的男主人公灭了灯你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大费周章地跑这一趟,还不是披着忏悔的皮出卖求偶标准?
“师傅,麻烦开快一点。”穆里斯不耐烦地掐虎口。
“快不了,这个点最会堵车了,你要是着急干嘛不早点出发啊!”司机数着红灯,对这种情况见惯不怪。
“对,您说的对,所以为了弥补迟到的过错,我现在就去把这一路上的红灯全给砸了,您等会儿记得报警。”穆里斯语调平淡地说,整理后脑勺压乱的头发。
司机并未往后看,光是听她的话便咯咯笑起来:“你还是个急性子啊……”话音未落,他听见车门开锁的动静,笑容僵在脸上,猛地回头:“哎美女!美女!还没到呢!你真下去啊!”
穆里斯感谢他开在第三车道,旁边就是非机动车道,走两步被撞了还能爬起来。
“谢谢师傅,我马上取消订单,结束了给您个好评。”她用力关上车门,脑子里惹人心烦的声音也一并噤声。
是的,麻烦闭嘴,要说这是心血来潮的求偶也好,是声势浩大的朝圣之路也好,爱怎么说怎么说。她不在乎了,反正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疯子的基因,那么作为一个疯子,她要踏开脚步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不如说,她宁愿变成一个疯子,疯子总是待其不薄,不受那些优雅唱词的限制。
显然倒拔垂杨柳轮不到一个瘦鸡在红绿灯上实践,好在穆里斯另有他法。她骑了半小时的共享电动车,手指和鼻尖冻得梆硬,印堂发晕,有几秒差点驾鹤西去,硬撑到目的地,在公寓大门前缓了又缓。
她平复呼吸,摸出手机给伊实发去一条短信。
「Areuhome」
短信石沉大海,没有回应。她来回跺了跺脚,尽量让身子热起来。
「Imhere.Pleasejustseemeforamoment.」
没有一丝波澜,像人间蒸发。她幻听见低哑的指责,于是急忙忙地跑进电梯,搓热脸颊。
他也许不想再看见她了,因为那天的狠话,他彻底死心了,明白她是个多么矛盾自怜,心肠歹毒的女人,非但吸光了他的所有精气,还想重回案发现场欣赏杰作。
穆里斯上下摸索她能给出的全部诚意,竟然只有一双可以下跪的膝盖。好吧,那她跪得响亮些,跪出一个洞来,好埋掉她说的那些垃圾话。
她虔诚地敲了敲门。等待着,呼吸声抖微微地飘。毫无应答。第二次敲门,毫无应答。
她突然想到——如果可以,她情愿在这时候保持懵懂——一个比死心更令她狼狈的情况是,他已经离开了。正如她当年的欺骗,他也一声不响地走了。
原来,原来找不到人,是这种心情啊。
穆里斯慢慢蹲下来,蜷缩成一团,用力挤压胸口,疼痛的源头。水生火热的牢笼并没有将她淬炼出金刚不坏之身,反之驱逐她到一片空荡荡的地方,无助,虚妄,眼前是巨大的空白,无边无际,随时能压死她,压过来时却是轻飘飘的,握不住,摸不到,蒙住了她的眼睛,致盲。
楼道的声控灯熄灭。穆里斯坐在门前,点亮屏幕,手颤抖不止,她无心处理,颤抖着更好点开伊实的号码。
忙音。
发短信。
你在哪儿?
没回。
可不可以见我一面?哪怕五分钟也好?
没回。
直到凌晨一点,穆里斯才终于接受,他已经不在这了。人类的渺小取决于所处的迷宫有多大,而此刻呈现在她眼前的是整个地球。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穆里斯每天都来伊实的公寓蹲守。她给伊实的经纪人打电话,问他去了哪儿。经纪人也不知道,称这位当红一时却愚蠢至极的新秀正在休假,至少一个月不会接活。
“人失踪了你们管不管?”穆里斯故意夸大其词,实际上在她这里,这已经是失踪案件了。
“失踪?没这么夸张吧,他可能回国了吧,毕竟他都快一年没回去了。”李说。
“什么时候走的?他会回来的吧?”
“不知道啊,我这边忙,没管他了,你再给他打打电话试试。放心好了,肯定会回,他的卖身契还在我这里呢——先不说了哈,我要开会。”
穆里斯捏紧手心,等一天也是等,等一个月也是等,大不了明天她多穿件保暖背心过来。
天空变得冷酷无比,而穆里斯的信念越发晴朗。这或许又是一场固化的疯癫病,肾上腺素走错了频道,人遇见电闪雷鸣正常情况下应该躲进屋里,除非——他在电闪雷鸣之夜,恰好获得了新生。
如新闻报道的那样,城区下起了很壮观的雨夹雪,穆里斯的伞在半路被吹散架了,筋骨断裂好生可怜,她找到一个体面的可回收垃圾桶替它送葬。
她又坐在伊实的家门前,拍掉头上肩上的雪水。这座城市真是不擅长下雪,端个半成品就出来了,又湿又垮,品质比不上北欧的一分一毫……
可是雪啊,能不能把她的爱人带回来呢,把她的爱人带回来吧,她会承认这是世界上最伟大最漂亮的雪。
楼道有一面高高的小窗子,风雪吹过呜呜作响,她望着那面小窗子,不停祈祷。
后来雪停了,他也没回来。
……
航班延误,伊实在机场和一个陌生加拿大人看了两个小时的赛马,输了五十克朗,被问到飞去哪里,他指了指大屏幕上的中国国旗。飞机起飞后,他真正需要动脑筋打发掉的时间才刚刚开始。
这样的航班他来回飞了不少次,全程三十多个小时,中途转一次机,和燃料一起消耗掉的还有他屁股上的肌肉以及逐渐僵硬的肩膀。
没有办法安定下来的人有一颗想要安定下来的心,就会变成他这样。误入伊甸园最后将计就计吃光苹果的也绝对是这类人。他们一边寻找绊脚石,一边踢开绊脚石。
这场徒有其表的大雪被伊实轻松踢开了。他拖着行李,满心只想立刻躺在柔软的床上狠狠地睡上一觉。
拜拥挤的经济舱所赐,他的下巴冒出了一层短短的胡茬,头发凌乱难看,全数塞进冷帽里,露出光洁但是很不礼貌地长了几条川字纹的额头。除此之外,飞机上不能抽烟不能喝酒,他忍受着口干舌燥,更打不起精神。这就是他情愿下地狱不愿飞上天堂的原因,稍有不慎犯了天忌他还是要掉下来。
漂流者也有想无限逼近的东西,故而从不承认脚下是终点站。
电梯“叮”的一声将伊实送到12A层,也就是该死的13层,这和套上麻袋把人绑到撒旦老窝没什么两样,不如不套。伊实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对面是强电房,隔壁是安全出口,租价比这层所有房间都要便宜,还多处一块弧形阳台。它原本的价值被所处的环境给玷污了,幸好遇上了一个下雨天捡到钱下雨天花的租客。
过道表面铺满深棕绿色地毯,行李箱的万向轮在它上面再也不能万向了。于是伊实提着箱上的把手,一步步往尽头走去。他低着头,疲倦使他眉间紧皱。
直到他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一垛被雪覆盖住的矮灌木丛,安静温顺地靠在角落里。他的心突然被什么击中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枚惊叹号。
现在是北京时间早晨七点二十四分,马上过二十五分,枝头的鸟叫声晃动残雪哗啦啦地落下来。雪停了吗?雪似乎没停。
窗口的光从伊实的鞋面缓缓攀爬到他的裤脚,一路生长,到腰间,到胸膛,到喉结,到眉骨,阴影打在这副宽大的身躯背后,他蹲下来,轻轻抱起睡梦里的穆里斯。
“Solookatyou,mylittlestreetprincess,youretotallydigginthisstraylife,aintcha”
如果有人擅长流浪的话,那么一定有人擅长拾荒。摇曳是寻找,风起云涌,一呼一吸之间,他就这样,再次把她捡回了
家。
第64章 第64章要不你把我绑起来?
人类一切对温暖的渴望,都是对羊水的渴望,一切对声音的感知,都是对母体心跳声的感知。
有什么东西在穆里斯还是个胎儿的时候就悄无声息地破碎了,导致在所有人都破茧成蝶的年纪,只有她飞得乱七八糟。作为补偿,上帝保留了她关于羊水和心跳声的记忆,她回弹至蜷缩的姿势,放大耳边的声波频率。
全身关节被小心翼翼地掰开,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穆里斯要醒了,却不打算睁开眼睛。如果睁开,她说不定又要坐回冰冷的角落靠着冰冷的墙壁吸着冰凉的空气。
伊实把人抱进卧室,用滚烫的掌心捂了捂她的脸蛋,坐在床边缄默良久。她的嘴唇干燥,在唇珠的地方起了一块皮,睫毛轻微抖动,眼珠子半转。她身上没有管子,血液流淌地十分安分,她很健康,足够支撑她走来走去,在他的世界进行一场可笑的郊游。
“别装了。”他说。
穆里斯不作答,安静地像远古的潭海。
伊实面不改色地捏住她的鼻子,半路盗劫氧气乃土匪所为,人性的光辉仅存于他没有大动干戈地用上枕头。穆里斯憋红了脸,推开他的手重重呼吸,胸口起伏逐渐减缓,自始至终用一双小羊羔般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
伊实不知这种无辜的体系是如何形成沉甸甸的重量的,他撇开了脸,步伐从容镇定地走出房门。
行李箱被放倒,他毫无头绪地翻找,如果这是一本百科全书,又或者是他祖母手中被狗啃了的圣经,又或者是他妈忘在床底下的哲学笔记,他这样翻找可能还有一丝希望找到答案。很可惜,他再刻苦钻研也只能找到几条品牌方送的内裤,和几件黑得吸收万物的毛衣。
地板咚咚震动,卧室的小羊摔下床,冲他身后跑来。伊实不想回头,但耳朵已经回头了。
下一秒他的后背扑来一阵风,裹住他的肩颈,如辛辣的伏特加裹住他的胃,他清醒了。
“伊实,伊实。”穆里斯喃喃,她跪在地上,紧紧贴着他,“对不起,伊实。”
伊实不作声,客套地扯了扯环在脖子周围的胳膊,她抱得很固执,用力抓着他的前襟。
“谢天谢地,还能再见到你。”穆里斯松了一口气,也因此悠悠沉醉下去。竭力的鸟,云往上飘。
谢天谢地?伊实觉得憋闷极了,一咬牙拉开那双小手,站起身时神情冷峻。
“同样的招数你要玩个几万遍,前提是我有耐心和理智,我乐意陪你玩。这一遍如何呢,是不是等着我动手,转身把你压在地板上,好告我侵犯罪?既然我已经是个难缠的禽兽了,犯不着苦思冥想,你上次说得够明白了。”
穆里斯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脑子宕机了好一会儿,直到他轻蔑的目光离开她的脸。她着急地要站立起来,可酸软的双腿疯狂掉链子,频频散落在地上。
伊实走进厨房喝了两大杯水,再出来时,穆里斯扶着门边,伸手揪住他的衣角。
“不要生气了。”她愧疚地低着头,组织了几天几夜的语言,见到本人后全数魂飞魄散了。
伊实不动声色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说:“你最好现在就回去,我没空陪你演戏。”
“不。”穆里斯坚决回答,“我要和你在一起。”
“好好,真是刺耳。”伊实自顾自地大步向前迈进,脱掉冷帽和外套。
“我是认真的,伊实,我弄清楚了。”
“弄清楚什么?那么努力地kickmyass,就是为了弄清楚什么?很抱歉,我不感兴趣。”
“我是一个逃兵。”穆里斯说,仍然扶着门框,背脊却挺拔起来,即便这并不是昂首挺胸能够说出来的台词。
伊实停下手中的动作,等待她的下文,不过是背对着她,以示心中的不快。
“我懦弱,自私,谎话连篇,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幻象,希望真实能够宽容我,也希望幻象变得很重。我逃离的理由我这辈子都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说法,但我知道,那样我并不幸福。
“我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伊实。我发了很大一通脾气,让你见识到了我是一个怎样的货色,就算你不原谅我,我也理解。先前的种种折磨我不会再拿来当枪使了,哪怕一切回到原点,我也不想我们之间的最后一面是在痛苦中结束的。
“对待感情,我几乎有着小心翼翼的本能,什么都还没发生的时刻,就自动牵扯到了以后。我担忧会有无尽的灾祸降临你我之间,以为推开你是一种躲过,等我反应过来时,知晓那是错过。
“我真心为此感到抱歉,伊实,让你不得不为我的任性买单。如果可以,我真想一把火烧了那些话……伊实,请求你,再看看我吧。”
穆里斯不知何时走到了伊实的身侧,指尖讨好地触碰他的手背,然后悄悄地握住。她没有信心,故而只是虚握,他一甩就能甩开。
伊实不为所动,脸朝向窗户,不给她一个眼神。一个破窗没什么好看的,除非它好巧不巧地能安稳人的意志。
“你想说什么都可以,牙齿也不会因此掉落一颗。”
“伊实。”
“词语句式用得越来越得心应手,这些年想必看了不少书,我都能闻到82年墨水的味道。”
“伊实,我爱你,伊实。”
“……”
“这句是独家原创。看看我,好吗?”
穆里斯钻到他的眼前,抿着嘴,圆溜溜地看他。她可以难堪也可以窘迫,无论如何她也不想再做违心的事了。
伊实深吸一鼻子的气,胸膛有所抗议地鼓起,按习惯他会厉声呵斥一番,一味忍受从来不是他的作风,但他拿不准这口气呼出来的是呵斥还是“我他妈的也爱你快来抱一下吧”。幸好他有强烈的主观意志,还记得自己姓谁名谁。
“很动听,难怪你分不清真实和幻象。”他半边坐在沙发的靠背上,和穆里斯对视,说:“你觉得你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穆里斯想了想,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她从前的每次挽留都伴随着无尽的拉扯和不安,看上去像是她在挽留,其实最早做好放手准备的往往也是她。所以归来一生,她还是个挽留小白,覆水难收,下意识伸手去接,也不管水烫不烫,就想着接。
沉默里,她的脚尖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了一寸,身体往前倾,嘴唇像信号不好的收音机,以肉眼可见的犹豫缓慢朝他靠近。
在鼻息相融的前一秒,伊实忽地侧开脸,抽身而退。穆里斯失望地收回下巴,不知所措地注视他忙碌的背影。
“太危险了……我坐了三十个小时的飞机,又累又困,头皮发麻得要死,处理不了这么棘手的问题,你现在爱干嘛干嘛,我要去睡觉了。”
伊实踢开从他原先站的地方到卧室的床这段距离上的路障,是个垃圾桶还是什么,反正是个塑料制品,他无心低头确认。
“我,我能跟你一起睡吗?我也没睡好。”穆里斯追过去。
“Whatever.”伊实不以为意,掀开被子一头倒进去,麻利地闭上眼睛。
穆里斯慢吞吞地脱下衣服,毛衣下面还贴着冷掉的暖宝宝,过了一晚上都变成了僵硬的铁块。她动作小心地撕掉暖宝宝,看了眼床上的伊实,蹑手蹑脚地脱下鞋子,又看了眼床上的伊实,人小鬼大地找了一圈暖气遥控器,开到心旷神怡的二十五度,又看了眼床上的伊实,最后鬼鬼祟祟地爬上床,在他身侧趴下。
好像回到了干冷的挪威小木屋,她一边等待双脚暖和起来,一边百看不厌地观察他的脸。
她曾几度失去正常的认知能力,凶神恶煞和慈
眉善目在她看来没有不同的意义,她站在圈外,做不出可靠的反应,只是逆来顺受,让发生的事情继续发生下去,毕竟让船行驶的是海,不是舵。可欲。望之流十分难得地令她有了真实感,她想要爱,想要有个人来告诉她拥抱和猥亵的区别,替她分辨微笑和刀伤背后哪一个才是血淋淋的事实,教会她遇到泥石流要跑,遇到排山倒海的恶意也要跑,跑向的地方,听闻那是长厢厮守。
穆里斯呼吸很轻,嗫嚅着嘴,气声绵绵地说:“你不要生我的气了……”
像是远古传音,梦里的幻听。
“原谅我吧……”
催眠引导,强烈暗示。
“对不起,你不要生气了……”
忍无可忍的伊实撩起被子的一角盖住那张嘴,命令道:“闭嘴,睡觉。”
“哦。”穆里斯顺利地钻进被窝,双脚卧得暖烘烘。
……
穆里斯睡到中午醒来,饿得肚子咕咕叫,偷摸溜出去看厨房里有什么吃的。什么也没有。于是她点了外卖,备注不敲门不打电话,预计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协调她和胃的气氛。吃完又钻回被窝,把伊实的手搭到自己的腰上,有点痒,又挪到屁股上。她蒙在被子里玩手机,跟工作室的伙伴们聊天,商量今年年假放早一点,早点发工资实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共。产主义梦想。直至天色渐晚,她一心一意等待的睡美人才悠悠转醒。
也许是因为心心念念的sleepsecuritypillow失而复得了,伊实无间断地补觉到傍晚,睡得沉稳,效果跟睡前喝了三杯威士忌不相上下。这项丢脸的习性除了他的妈妈没有人知道,就连本人也是在矢口否认了整个青春期后不得不认清现实,他必须抱点什么才能睡得好。
“Morning.”穆里斯对他眨了眨乌黑的眼睫毛,送上贴心的叫早服务。
伊实半眯着眼,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身边人的脸,可这调皮如小猫求食的声音却令他实打实地心动了又动,他掐住眉心,翻过身叹气。
“怎么了?头痛吗?”穆里斯撑起手肘,使劲把头探过去。
“不是。”
“没睡好?做噩梦了吗?”穆里斯晃了晃他的肩膀,纹丝不动。
“不是。”
“那是怎么了?”
伊实不说话,默默做思想工作。
穆里斯困惑,索性坐起来动脑筋,问:“你饿了吗?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
“还是,讨厌我吗?不想看见我吗?如果是这样……”
穆里斯话没说完,就被一堵墙欺身而上,头发在床单上散开,嘴巴鼻子也被他的手捂住,不管有没有被吓到,她的呼吸都停滞了。她拍了拍伊实的手背,在空中比划:至少给我留个缝。
伊实松了松力道,思想工作没做好,心烦意乱着呢,她叽里呱啦个不停。
“我很生气。”他说。
“嗯嗯。”穆里斯点头。
“无比的生气,前所未有。”
“嗯嗯。”穆里斯点头。
“早就想对你生气了,但每一次我都忍了下来。”
“嗯嗯。”
“你太过相信不知从哪里来的谬论,我都不知道该找耶稣还是犹太人算账。我在跟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对抗,我不应该生气吗?我他妈的气爆了。
“我这个人很少感到憋屈,但在你身上我是栽了又栽。捏太紧怕把你捏碎了,捏太松又怕你跑了。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你所谓的揣测不假,我都有,真的不能再真了,只要你问,我能给你补充更多的细节。可是,穆里斯,难道我的忍耐只是为了好玩?那你说我该怎么做?说,拿出诚意来。”
穆里斯咽了咽口水,吞吞吐吐地说:“要不……你把我绑起来?”
“?”
穆里斯向他伸出手腕。
第65章 第65章渴望那些事物的人,其实……
绑是没绑上,但约上了一起逛超市。法治频道插播喜之郎果冻广告。好开心。穆里斯蠢蠢欲动地在床上打滚,听浴室的水声开了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