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里斯存了五斤猫粮在店里,所以她的身份尊贵,员工视其为钻石王老五。
赢得小动物的敬爱并不能让她在人类社会多一分脸面,却可以极大地满足她作为哺乳类母性动物被亲近被簇拥的天然需求。
穆里斯像介绍孩子一般给伊实介绍每只猫的特征和喜好,她能记住那么多他记不住的名字,仿佛她是猫之领袖,或者说,守护灵——严格制止他穿脏鞋子和携带满身烟味进门。
“转过去。”穆里斯指挥道,用手里的酒精喷壶将他从头喷到脚,“天老爷,你的面积可真大。”
伊实心里隐隐有了预期,今天的约会他可能不是主角,但和一群芝麻大的猫争风吃醋,显得他十分小肚鸡肠,且没实力。
“穆里斯。”他喊她,双臂张开让她喷个全面。
“嗯?”
“没什么。”
起码喊这一只,这一只会应。
猫舍管理人莉莉见到穆里斯很是欣喜,举起怀里橘猫的爪子和她打招呼,下一秒猫和人同时震惊她身后的老外,不曾想小小猫舍有朝一日能迎来海外贸易。
“我朋友,一起来玩。”穆里斯解释。
“哦哦。”莉莉开朗地哈哈笑,“你们上楼玩儿吧,楼上没人,就那几只懒货。”
伊实双手插兜跟在穆里斯后面,脚边一只猫紧追不舍地扒拉他的鞋套。他扯扯穆里斯的衣袖,说:“它发情了。”
穆里斯头也没回,反手抓住他的手腕,“你才发情了呢。”
懒货一号波斯猫,被前主人抛弃在沙县小吃餐馆,辗转了两条街才找到这份工作,属于中途下海。懒货二号蓝毛英短猫,毛发密集脾气好,来路不明也是中途下海。懒货三号奶牛猫,标准中分,自幼下海,耐力好,被客人拍十分钟屁。股不知餍足。懒货四号
伊实百无聊赖地甩着逗猫棒,听穆里斯一边揉猫一边讲述它们的生平。她不知道当年他捡回她了之后,也是这样喜爱她的。
“那只呢?”伊实扬了扬下巴,看向猫爬架最顶上的一只银烟色缅因猫。
“它叫四月,自封看门猫,老是威风凛凛地待在上面。”穆里斯对着四月晃了晃手中的猫条,“它不近人,不嘴馋,就这么盯着你,盯着你过来,四月,过来!”
她拍拍手,拿玩具,可四月仍旧无动于衷。
伊实见状站起身,大手一抓拎起猫的后颈。穆里斯慌张地啊了一声,担心猫会对陌生人应激,万一离它上一次剪指甲过去很久了呢。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纯属多余,且不提物种压制下四月没有还手的余地,更何况它乖巧得很,除了睁着圆溜溜的一双眼睛没别的反应。伊实把猫放在穆里斯的怀里,他一松手,猫就跳了出去。
“说了,他不近人。”穆里斯有些小失落,她还是看着四月出生的呢,那时候它眼睛都睁不开,靠鼻子爬行,第一口奶也是她喂的,怎么长大了就不亲人了。到底是它天性使然,还是她做错了什么,无从知晓。
伊实再次揪住四月的两只腿,举得高高的,使得猫的身体像瀑布一样流下来。他新奇一笑:“猫没有骨头。”
“你不要强迫它。”虽说没有发生人猫大战的场面,但穆里斯仍旧悬着一颗心,谁让四月目不转睛的注视太叫人怜惜。
她挪过去解救它,到了手上它又走开,伊实又抓它回来,它又盯着她,她
“不救你了。”穆里斯朝四月拱鼻子,恶言恶语:“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还以为那是深情和眷恋的凝视,她未免太自作多情。
四月趴在伊实的大腿上,揣着手,铜色的瞳孔压下半截,视线停留的方向,有它自己的道理。
“伙计,你是男的女的?”伊实毫无边界感,瞥了眼四月的后。庭,“Holy上帝保佑你。”
许是将心比心地替猫着想,伊实没再摆弄它,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它头顶的毛。出于某种偶然,他脑海中浮现一幅凄哀的前景。
“它不是不亲近你。”他说,引起穆里斯的注意,“是因为你身上有别的猫的味道,它不喜欢。”
“你怎么知道?”穆里斯歪过脸闻了闻衣领,“味道没有很重。”
“用得着闻吗?看看你对它们的殷勤样。”伊实轻挑眼尾,在说一件显而易见的真相。
穆里斯无辜:“我只是在喂食,我也会给四月喂。”
“动物都有领地意识,在它眼里你是领地的一部分,然而你背叛了它。猫除了需要你填饱它的肚子,还需要你填饱它被爱抚的欲。望。你现在去洗干净手,蹭它抱它半个钟,在它耳边发个小誓言,它就原谅你了。当然,誓言要真诚。”伊实说得理所当然。
“不是你瞎猜的吧?借四月的身份侃侃而谈。我记得你只养过一条狗,完全不同类型的宠物。”
“打赌吗?”
“不赌,谁知道你会下什么注。”
“赌一次有问必答,无酒精,无借口。”
“我没那么容易上当,你会抓住我的把柄然后让我当你的刽子手。”穆里斯眼神躲闪,要她直面
问题不如给她来两刀。“论资质,我比你更了解四月,性格使然的东西,岂是你一眼就能看穿的。若不是你强迫它,它不一定会承认你的膝盖比猫爬架舒服。”
伊实嘴角含笑向下一撇,“我可是正在挤它的肉垫。”
“你等着。”
第57章 第57章你是那种人吗,为一句情……
四月耳廓里的毛很长,额头处的虎纹相当对称,脖领下的毛发微微蜷曲,呼吸起伏慢而重,像一股浪压在伊实的双膝上。它在春天出生,并且即将迎来生命中的第一个冬天。出于对温暖的本能渴求,冬天的变数不会比春天少。
有只猫从猫砂盆走出来甩甩腿,跳上长凳,快要踩到穆里斯的围巾,伊实眼疾手快地夺过来,避免它沦落成四脚动物的擦脚布。一缕梦寐以求的气味飘进四月的嗅觉中,它提起爪子勾下一根毛线,往后一发不可收拾。
目击证人兼见义勇为英雄伊实制止了这场祸水,同时出谋划策:“等她回来,几声猫叫就当赔罪了,明白?”
猫不明白,一味勾线。
穆里斯擦干净手,做完除毛,纳闷这样的仪式感怎样才能显得不多余,还是说求知者理应踏满三千台阶,方有所得。在任何小事上她都有临阵脱逃的可能性,唯恐千丝万缕缠得她不得好死。
再上楼时,她看见一人一猫正玩弄着她的毛线围巾。她冷脸上前,用眼神无声地质问。
伊实抖了抖腿,指望与猫的默契:“说啊,我刚教你了,说啊。”
“”猫不明白,一味勾线。
伊实抬头仰视:“它的意思是在它的律师来之前它不会说任何话。”
穆里斯拿开围巾,包括被四月勾去的线头,皱着眉头控诉:“如果吃进肚子里,它会生病。”
她尝试抱起四月,猫起初任人摆弄,看清来人后,前脚蹬后脚往外跳,被一双大手堵住了去路。
“我说什么来着,它真的不喜欢被人抱。”穆里斯神色黯淡下来,欲放手还猫自由,却同样被那双大手堵住了去路。
伊实一手搂过穆里斯的后腰,一手按住四月,叠成一块夹心饼干,这其中没什么厨艺技巧,要说成三明治也行。
“不喜欢的话,它会挠花你的脸,再躲到角落里。”他舒服地挠了挠猫下巴,斜眼慵懒地瞥向穆里斯,说:“它做不到冷淡到底,相信吗?现在,拍拍它的屁股,怎么样?”
那地方相当于猫的性。感带,穆里斯不擅长走强制爱路线,面露迟疑:“就算是猫,也不能违背它的意愿吧。”
“它蒙在鼓里,难道你也蒙在鼓里?”伊实用力抓了一下穆里斯的下臀,惹出一声低呼和颤栗。
“摸它。”他指挥道。
“”要不说这人怎么能对自己的理论坚信不疑呢,原来违背意愿的另有其人。还是说,蒙在鼓里的另有其人?
穆里斯缓慢谨慎地给四月顺毛,拍屁股,用中文和猫掰扯眼前的男人自成一派的硬汉文化。
“委屈不?委屈也没用,我俩一个都走不了。谁是祖宗?他是祖宗,一根胡渣就能戳死我俩。君子动口不动手,他是小人,逼迫我也成了小人。你要是不喜欢,就踹我好了,抓我两下没什么大不了,我打过一次狂犬疫苗,算有经验。你要是喜欢嗯?你喜欢吗?小四月,难道你喜欢吗?”她说着说着,不自觉地捏起了娃娃音。
四月张嘴接着她的音调喵叫了一声,胡须轻飘飘地划过她的手背,穆里斯瞬间喜上眉梢,手法更加殷勤,甘愿为奴。
“哎呀——”她的声音飘得老高。
伊实看她的眼神能化出水来,“既然都用上了babyvoice,是时候承认我认为的没错了吧?”
穆里斯嘴角一僵,不做掉面子的事,避开他的目光,自顾自地解围:“猫也会妥协,妥协不代表诚服,它短时间晕头转向了而已。你看看,此刻的我实际上和毒蛇没什么两样。”她继续逗猫,若不是有只手还座落于她的臀。部,她或许会抱着猫满地跑。
这抢来的亲近她一方面不信任,另一方面又格外珍惜。现在有人过来指着她的鼻子说她用自己的痛苦解读猫和桥头那位解读鱼之乐的家伙是一丘之貉,她也无从反驳。
穆里斯把胳膊抬得更高,用耳朵蹭猫的脑袋。四月眯起眼睛,一脸流连忘返。
“好了。”伊实出手打破这幅温馨的画面,从她怀里拎起猫,放到一边。
“诶诶诶——”穆里斯不可置信,“你干什么?”
“你看着呗。”伊实环住她的腿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神态自若,和搞街头艺术的魔术师学了一手似的。
四月四脚着地后甩了甩头,不满毛被扯得乱七八糟,坐下来舔毛,整理仪容仪表,舔到一半用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向穆里斯,如果不是眉目传情,那么没有别的词汇更贴切它此举的用意了。
它竖着尾巴走过来,摩拳擦掌,跳上伊实的膝盖,然后举起双手扒住穆里斯的羊绒衫上衣,叫声仿佛在渴求着:“摸我,摸我。”
破羊水的一刻是新生命的首次搁浅,其次是身旁还躺着好几条一样的生命。“之一”意味着平平无奇和流离失所,意味着喝不到的奶水和不暖和的被窝,谁给了它奶水和温暖,谁就是母亲。
猫不懂什么是爱被瓜分,猫只想找个家。
穆里斯心花怒放,顾不得什么面子里子,急匆匆地一股脑儿给出承诺:“好乖好乖,四月好乖,我以后来第一个摸你好不好?你以后也要这样欢迎我好不好?”
“Caseclosed.”伊实用下巴过分地挤进她的掌心,争夺存在感,“你以后不能再背叛它了,有这个觉悟吗?”
穆里斯一愣,他的话似乎有进一步推论,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无意中伤害了一只猫的心灵,在没有达成共识之前,拥抱是否是一种自私。
她张了张嘴,发现这不是仅靠语言就能交代个水落石出的难题,遂转移话题:“所以,你的问题在哪里?我是个讲义气的人。”
伊实半天不回答只牢牢地将眼神黏在她的脸上,过了一会,他故作高深莫测地说:“穆里斯,你凑近点,就像对它那样。”
穆里斯低下头,将耳朵凑过去。
“你爱我吗?”
他强烈地注视着她。磁性的耳语像从深幽的洞穴中传来,整个森林都陷入冬眠的季节里一声声和大地共振的心跳,逐渐膨胀。
穆里斯心一紧,要知道,她的阴谋堪堪展开了第一步,竟然已经变得如此步履维艰。
爱?当然,爱。
否则我为何不靠怒吼靠诅咒求上天让我们永生永世不再相见?否则我为何动情至深时想着天崩地裂也在所不惜?说什么爱啊,天蒙蒙亮的时刻,梦和现实的交汇处全是你的身影,假以小小的甜头,才够活啊。
很不幸,同时又很庆幸的是,她会毁了这一切,这是她的习性。等伊实慢慢认识到这一点,她的皮便蜕得差不多了。
穆里斯直起背,揣着明白装糊涂,反问:“我们不是正在约会吗?亲爱的。晚上去看电影吗,电影?”
“我就知道。”伊实左右摇晃双腿,怀里的人和猫也跟着摇晃,“正面回答。”
“你是那种人吗,为一句情话赴汤蹈火的傻瓜?”穆里斯呛道。
“JUSTforlovewords?”伊实有些生气,穆里斯身上的两团大肌肉群因此遭殃。
她痛呼,那力度早就脱离调。情的程度了,他根本是在刑罚。
“既然只是一句情话,说给我听又能怎样。”尤其知晓她抱着猫不舍得放手,毫无招架的余地,任人揉捏。
“你能不能……”穆里斯腿也抬不起来,即便如此,对毛茸茸的四月仍旧宝贝得紧。
“好了好了,我说。”她投降。
伊实松手,期待并等候着。
“但不是现在。”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穆里斯一个大后撤步逃离魔爪,在离他远远的地方盘腿坐
下,“以后再回答你,规矩里没说这样不允许。除此之外,你到底看不看电影?我是认真的,有一部我很想看。”
“以后是多久?”伊实双肘撑在膝盖上,“我要的是你亲口告诉我。”
“当然了,我是个讲义气的人。”
伊实深深地凝视她好一会儿,到底没把脑子里的想法翻涌出来。
就地取材好了,穆里斯完全是一只没有断奶的幼猫,警惕心在她尚未从依赖中完全解脱之前出现了,自然而然地成了她生活里唯一仰仗的东西,是件极其可悲可恨的事。她以为自己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实则漏洞百出,他能清楚地看见那些脆弱,然而当事人并不想全盘交代出去,躲在勉强的笑容背后严防死守。
既然是想象,粗鲁点也没关系吧。他想抱她,面对面,掐她的腰吻得她喘不过气,意识迷离的时候她通常不会思考那么多,做起爱来她会哭,哭的时候她通常展现出十全十美的诚实,一遍遍喊他的名字,混杂着脏话和铺天盖地的委屈。以及,床是唯一一个他有办法让她无法逃跑的地方。
所以,穆里斯,你会让我等多久。
灼热的目光使穆里斯越来越不自在,她抬眸瞪回去,尽管没什么威慑力,“别傻愣着,你坐在那一动不动,十分怪胎。”
伊实摊摊手,从兜里拿出手机,给她拍照,一拍就是几十张,咔嚓声比直升飞机的螺旋桨还快,穆里斯吵不过,偷偷竖中指。
“那么喜欢猫,为什么不把它带回家?”伊实随口问,欣赏着相册里的杰作,即便十有八九是一团浆糊。
“不。”穆里斯回应得十分果断,“那太残忍了。”她折起小腿,半边脸搁在膝盖上,看着四月来回蹭她垂下来的一只手,嘴里反复喃喃:“那太残忍了。”
她用指尖蘸了一小块猫条,投机取巧地得到了四月的舔舐,猫舌头上的倒刺一下一下剐她的指纹。
“我不会照顾猫,准确地说,照顾不好,猫有九条命就算不怕死也怕倒霉,如果它看见主人某一天突然一蹶不振,像一滩烂泥一样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某一天又突然兴致大发,日夜不睡胡言乱语,肯定会对人类失望的吧。我很喜欢那又怎样呢?过几天我又不喜欢了,不过是猫而已,我或许会因为满地的猫毛、臭烘烘的猫屎和被打碎的马克杯指责它,而它只不过是正常地吃喝拉撒睡居然要面对这种无妄之灾,肯定会对人类失望的吧。一旦我对猫产生厌烦的情绪,哪怕这种情绪来得莫名其妙,无辜的猫只是它无辜的载体,一旦产生,我就会后悔我当初做的选择。猫很可爱,但我不是。”
这一长段由不轻不重的单词构成的剖白,起码哄睡着了在场两只小猫,毕竟猫听不懂,她的声音和水流声、树叶婆娑声、植物生根发芽声、石子落水声、柴火燃烧声完美地融为一体。
第58章 第58章不管怎么说,这里才是她……
宠物俨然超越动物的范畴而成为月球之于地球那样不可分割的人类文明产物,不管它们在主观唯心主义下表征出怎样新的意义,生命的价值没有任何改变,没有任何其他生命可以对其指手画脚。
强劲的风吹来了更深层次的冷空气,给擅长撒谎的隐喻家予以一个瑟瑟发抖的警告。穆里斯把围巾留在了猫窝,转而解开头绳将头发堆在脖子两侧保暖,她认为这是明智的,她总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晚餐过后他们的确去看了电影,一部当下火热的北美动作片,其前作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这个世纪的开端。穆里斯看得津津有味,即便她一部前作都没看过,顶多能哼几句脍炙人口的主题曲,还是她在理发店学来的。
伊实对她挑的电影没意见,有猫腻的是靠角落的座位让他在两个小时里总想着什么时候她会上来打个啵之类的,然而这个情节他到最后都没等到,才反应过来入场前她的笑可能是一种恶趣味。
“好了,我知道你以玩弄我为乐。”伊实说。
穆里斯的手被牢牢牵着,她平静地看向车窗外,脸上没有被指控的面红耳赤:“有一点儿,但你是谁啊,我奈何不了你。”
“为什么不呢,是或否的答案不都在你手上吗?”他捏了捏她手心手背的肉。
穆里斯侧目睨了他一眼,“少来了,下。流司机。”
伊实闷笑。今日的约会还算舒畅,一些操之过急的念头他都忍下了,足以让他在布鲁克面前竖中指表示“他妈的老子根本不需要看心理医生更不需要第二个罗弗敦小岛来抚慰情伤以及这是正常需求不是他妈的无可救药的执念”。
“晚安,穆里斯。”
“晚安。”
告别在夜色里,即使并非夜晚,告别也依旧存在。
临近年关,躁动如蝗虫一般侵袭人群,寒冷的冬天也按捺不住,这很大一部分源自于人们对结尾的期盼,对句号的迫不及待,糟粕似洪水猛兽赶着人变老。
MS工作室多出好几双黑眼圈,包括穆里斯,她忙于处理账务和各种项目反馈,阿拉伯数字和简体汉字被磨得越发锋利,她的眼睛时常酸痛。
相较之下有着更权威的工作单位的伊实反而闲来无事,几周间收到的邀约屈指可数,还没有他和穆里斯一起去超市买菜的次数多。他是这座城市里真正的自由人。
穆里斯不免起疑心,据她所知,不久前他的周程表还是满满当当的,按理说他应该神龙见首不见尾才对,怎么有大把闲心谈情说爱,到底是他不学无术还是她勾引君王从此不早朝。若是前者,她管不着,若是后者,她可要躲得远远的以免黑锅砸在她头上。
她本意以过犹不及之策叫伊实感到腻烦,这几周便敞开了玩,证明她比穿花衣的木偶人要难伺候得多。有一天她毫无先兆地发脾气对伊实说了很重的话,叫他有力气没处使就去农田里耕地,动不动就掐她考虑过她的感受吗?虽然在此之前是她自己叫嚷着好冷抱紧一点。以及,她拒绝性。爱,但有时候故意坐在伊实的胯上什么都不说。还有,她视工作为苦口良药,无意中未接好几个电话却没有打回去解释诸如此类,伊实竟然还没一脚踹了她。
“你要庆幸现在是和平年代,不然我定送你去打仗。”此时穆里斯正和伊实一起洗碗中。
她深知温水煮青蛙的危害,不可亵玩焉,过一日她便加一日的提心吊胆。
“为艺术献身也是一样的,宝贝。”伊实说,为了打消她的疑虑,提议道:“后天我在GE大厦有场走秀,你要来看吗?”
穆里斯没说去也没说不去,而是问起大多人普遍敏感的问题:“你一场秀多少钱?”
“看他们给多少,怎么了?你终于想通了。”
“我不做那种交易。”
公司给国际模特结算工资时用的是美金,穆里斯得知伊实最招人喜欢的时期一场秀能有九千刀,她惊掉下巴,为一开始幻想他的穷困潦倒感到抱歉。
“其实你不爱上台抛头露面,对吧?为什么偏偏选择当模特?”她问。
伊实擦干手,说:“想要被你看见啊。”
“哦。”穆里斯心怦意乱地钻进下方柜门里检查水管漏水了没有。没有。
这时布鲁克打视频电话来,她被拉过去打招呼。
“孩子!安好?!”他的声音仍旧苍老和精神并存,让人觉得他一辈子也死不了,天塌下来有他的两条腿顶着。
“安好。”穆里斯答。第二回见面她放开了许多,不像几周前,面对布鲁克时她的表情好似遇见叫不出辈分的亲戚那样苦涩。
“你们那下雪了吗?”布鲁克问。
“没有,这里不常下雪。”穆里斯认真回答长辈的问题。
“是吗,真羡慕。罗弗敦昨夜刮了一阵巨大的暴风雪,把我埋在雪地里的罐头全给吃了。”
“下次还是把它们放冰箱吧,布鲁克。”
“哈哈哈……那真的是场惹人厌的暴风雪,难道它不知晓,五天后就是圣诞节吗?”布鲁克从镜头外取了一杯热茶,看样子坐在窗边,腿上盖着厚厚的亚麻毯子。
“圣诞节,对啊,快到圣诞节了。”穆里斯脑子里浮现开枝散叶进行时的云杉树。
伊实左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想起
好笑的事,对布鲁克说:“去年瓦萨里奇扮演圣诞老人跳桑巴,受不了了,到底是谁的主意。”
“他为自己的孙子孙女演练了很久,你还要笑到猴年马月。”说是这样说,布鲁克的嘴角不比伊实稳重。
前情回顾其乐融融且素质不详,随后出现几秒钟的沉默,布鲁克双手捧着茶杯,填补这份由时差导致的空白:“你们几时回来,赶在圣诞节之前,我让查理去机场接你们。”
接下来出现的停顿不能再用时差来解释了,称为犹豫更为恰当。穆里斯半起身,抢在伊实前面说道:“我很遗憾我没去办签证,下次有机会一定去——你们聊,我去倒垃圾。”
她像一个被格式化的扫地机器人缓缓离开,直到关门声透过手机传到大洋彼岸,两位男士才重新开启对话。
“签证……”
“她没那个打算。”
“但是她说有机会的话……”
“中国人的惯用技巧。”
“怎么会这样呢,在我的印象里她没什么不敢做的。”
“不管怎么说,这里才是她的家。”
“伊实,那你呢?”
穆里斯倒完垃圾在24H便利店晃悠了两圈,提两罐啤酒回去,他们已经挂了电话。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把酒递给伊实,问:“你后天的走秀我该怎么进去?”
伊实单手开罐,冲她挑眉:“走后门。”
起初穆里斯认为这又是什么dirty双关语,到了现场才意识到是真的后门,她直接被安排进了后台,以助理的身份。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像她这样毫无头绪的金榜题名都不一定能够得上,只好装模作样地给尊贵的模特调整着装。
穆里斯瞥了眼胸前的临时工作挂牌,悄声问:“什么时候轮到你?我从哪儿能看到你的正面?”
“跟着李,他会带你去。另外,你尽管照相,不要吝啬。”伊实的眉毛被化成了棕褐色,五官更显浓韵。
“收到。”穆里斯回答,越看越中意他的长相,老了也是秀色可餐的,膝下育有一儿一女但仍保持身材和发型随时准备出。轨的daddystyle。五年前没觉得他身上有这种魅力,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专业团队救活了一名被风雪吹出眉头半永久川字纹的苦命北极熊。
开场后,穆里斯坐在经纪人李的旁边,几句简单的客套话后便没有更多的交流。第六感使穆里斯觉得有一丝古怪还带点忧郁的气息在其中,但她没有深究。
伊实第一轮走场时,假公济私地把正脸朝自己人那边,给中央镜头留以侧颜。穆里斯正要举起手机,听见耳边一声叹息:“又来了。”
“什么?”穆里斯看向李,错过了台上最好拍的定格姿势。
李摇摇头:“没什么,你拍吧。”
若说前一刻李的古怪和忧郁可以归结于个人私事,那么此时的游离则必须和伊实有关。
穆里斯表面上欣赏着舞台的秀,一边追问,“又来了是什么意思呢?他出事儿了吗?”
李看了看她,绝非即将要互诉衷肠那类的看,更像是,“你也脱不了干系”的看,即便他的回答依旧是模棱两可的:“还好。”
穆里斯抿了抿嘴,场内和模特台步保持一致的鼓点打得她七上八下的。她也有点儿烦汉语体系里的墨迹了,于是她以身作则,直接问道:“他是不是要被封杀了?你看他的眼神好像很惋惜。”
“……”李不敢妄自认为这是她的幽默感,不然也太地狱了。既然她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也不愁没地方倾诉。
“不是封杀,封杀还好点,他没告诉你吗?他想直接解约。”
穆里斯愣住:“没告诉我啊。”
“哦,我以为你知道。”
“不是……”穆里斯反应了一下,“为什么要解约?”
“我管不了他,你可以问本人,可能——他想把时间更多的花在你身上。”
“也不至于解约吧!”穆里斯眼前闪过一只只冲动的魔鬼,“他签了几年?”
“五年,但他一年都没干满。”
“违约金多少?”
“三百万左右。”
穆里斯暗自掂量自己的几张银行卡,违约金的一半都凑不到,做不成赎身英雄。
她正色,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千万别放过他。”
第59章 第59章竟因为被某人当成了全世……
忧心忡忡将穆里斯一直裹挟到走秀结束,她不想往自己脸上贴金,因为接下去她免不了要自我道德绑架。事实上她大可以回归市侩小人的形象,对此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在走进模特更衣室前,她也的确做了这样的决定。
然而目光所触伊实肩膀上的陈年烧伤疤痕,她脑袋“轰”的一声被雷砸中,似乎有什么刻苦铭心的序言被她狠狠地忽略了,以至于她自以为是的读错了整本书。
“伊实梅尔,我必须问你个问题。”穆里斯站在门边。
伊实正要套上短袖,听闻穆里斯严肃的语气,便停下来先等她说完。
“你怎么得到这份工作的?”她问。
“事到如今……”伊实顿了顿,反问:“我方才表演得不够好?”
穆里斯走上前,抚摸他肩头那块疤,说:“不,我是说,就选拔层面来说,你看你,漏洞百出,身上有不少伤疤,年纪也偏老,资历更是空白,你的经纪人选择你,怎么看都像一场开诚布公的豪赌。”
伊实顺着她的视线低头,又轻飘飘地抬眸,说:“敢情我忙活了半天,你就得出这么个审判结果,好歹送朵花啊,夫人。”
“本来是那样打算的。”
“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从你经纪人那挖掘到了劲爆的消息。”
“什么?”
穆里斯退后一步,双手抱胸盯着他,“听说你要解约。”
伊实回想,半吞半吐地承认了,模糊的表情实在有损当事人的地位,仿佛深掘三千里才能找出那段记忆。
一块冰块经过时间和一双双迥异的手的洗礼通常会变得不堪入目,最后被目击者下定论为覆水难收。那是一个普通的周六晚上,对伊实而言是极为普通的,他去山姆超市买伏特加,这很方便,比挪威方便多了,价格也经济实惠,他再也不用为了满足下个月的口欲而计算这个月要打多久的工,也不用在日历上提醒自己禁酒日不要跑空,这个国家除了不能碰枪之外,他没有哪个地方不满意。当时他正要付钱,接到了李的电话,说请他喝酒,赶巧了,于是他收回付款码,决定先蹭一杯免费的。而且,他很久没有单独和李一起喝酒了,怀念那家伙一杯玛格丽特喝两小时的战绩。
那晚李意外喝得很快,并且告诉他自己收了一位新人,风格和他很像,如果他没意见的话,未来大部分资源都将用来培养新人,也算如他所愿。
伊实很爽快地答应了,没有问一句后果。“如果你懒得再收拾我的烂摊子,好吧,我知道我或许造成了不少麻烦,弗利康还有那几个毛都没长齐的英国小子,他们都跟我说了不少你的良苦用心,我是说,如果你不想再操这份心,我可以解约。”
李面容一惊,酒都吓醒了,嘴里喃喃:“倒也没有那么严重。”
伊实举手又叫了一杯伏特加,“怎么样,和我喝酒比和那些人喝酒痛快多了吧?”
李撇撇嘴没回答,伊实便当他默认了,每次和品牌方喝酒都要他半条命不可,糟蹋酒也糟蹋人。
虽然那只是随口说的提议,但真要当真伊实也没意见。换上常衣,设计师的理念尽数化为普通的布料。他抓乱被发胶固定好的发型,至此名模的价值还不如一根香烟来得令人眼前一亮。
穆里斯深吸一口气,报出那个吓人的数字:“你知不知道违约金要三百万?”
“三百万?!”原本没意见的人吓了一跳,瞪大双眼,“美元?”
“有区别吗?人民币你也支付不起。你怎么回事,没有提前
了解过吗?“见他毫不知情的反应,穆里斯更加迷惑。
“三百万,真是狮子大开口!”伊实一边骂一边揽着穆里斯走出更衣室,“早知道我就在合同上多留个心眼了,十万我还能接受,三百万,怪不得……他妈的摆明了要我出卖身体。这事以后再说吧,下班了,去哪饱餐一顿呐?”
穆里斯在他后腰上用力掐了一把,“你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当玩笑开吗?住手,我非得问个明白。”她拉住那只总是滚烫有力的手掌,“你在事业上一向随心所欲,以前能混口饭吃就行,现在能呆在中国就行,我说的对吗?可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有颗豁达的心,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我想的是立马和你去哪里饱餐一顿。”
“伊实梅尔!”
“好了好了,你为何如此着急呢甜心?嘴唇都裂开了。”
他越是云淡风轻,穆里斯越心烦意乱,她用手肘泄愤似的怼开他的胸膛,一步一股怨气地往外走。
“你从来都不去掂量一件事到底值不值得就去做,这简直比贪污了二十年的法官还要可恶,他至少能把那些钱吐出来,而你呢,需要钱自己找上门来解救你。你根本没想过当模特,别装酷了,这份职业绝对不是你的第一选择,但所有职业对你来说都一样,都一文不值,就跟你呆在这里的理由一样,你固执地要兵往前走一步,非要走那一步,连自家皇后早就成了别人的盘中餐都不知道!”
伊实想追上她十分容易,步子迈得大一些即可,然而要想在这时牵起她的手可谓难于登天。“穆里斯,穆里斯!”他企图通过呼名换姓的方式让她冷静下来。
自动扶梯并没有让穆里斯停下脚步,在这样的心情下,哪怕前面是悬崖她也会找到一条石子路头也不回地往下走。
“我不信你当初签合同的时候思考的时间有超过3秒,可能1秒都没有!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做?你别告诉我是为了我,否则我肯定会扇你!”
“不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吗?我当然——”
他的声音在一拳重击中戛然而止。穆里斯打在他的胸口正中心,对沙包来说这一拳无足轻重,反叫出拳者眼眶发酸。
“我要跟你绝交。”她瘪着嘴巴,努力不演变成哭哭啼啼的惨样。
“Comeon……”伊实拥她入怀,最干净的衣襟给她抹眼泪,一下一下地安抚道:“穆里斯,你不必考虑这些,我知道你在为我着想,但是真的,你不必考虑这些。我敢做敢当,我自己做的决定我有能力承担一切。”
“我才不是为你着想,混账。”穆里斯埋在一堵温热里,像一团刚加水未搅开的面粉。
伊实阵阵发笑,“知道了,我又成混账了。”
后来,穆里斯让混账从实招来,除了一拍脑门把自己卖给模特公司五年以外,还干了什么啼笑皆非的好事。伊实暗自发过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他曾被一大胡子酒吧老板蒙骗,白给人家打了三个月工,险些被查出签证类型不符合,被遣送出境不说,若是留下非法工作纪录,他往后就算挖二十年的地道也进不来。
如今誓言败给了来自深渊的凝视,穆里斯掐他的脖子,不奏效,便踩着他的命根子,高调威胁道,碾上去的可以是历史的滚轮也可以是她的脚。伊实又恼又好笑,便擅自作主让天忘了地忘了,把名额让给一个黄毛丫头。
值得补充的是,大胡子酒吧老板的下场也不漂亮,伊实忍的了吃亏忍不了上当,把人拖进小巷子里揍了一顿,后知后觉万一引来中国警方他还是吃不了兜着走,没办法只好跟着大胡子,找机会谈判,没想到跟了两天大胡子主动过来道歉,还送了五瓶葡萄酒给他。
“他怕你杀人灭口。”穆里斯说。
伊实想起来就气,冷哼道:“真想割了他的舌头。”
“还有别的吗?”穆里斯问。
“长官,我又不是马戏团的小丑,哪有那么多活?”
“哦。”
穆里斯知晓从这个人的嘴里翘不出更多的内容,因为追根溯源他的脑子本身就没有更多的东西,方才的事例没准也只是为了和她交差而随便挑的,他什么都不在乎,有仇当场报,什么都不在乎,和她完全是两类。她靠咀嚼那些虚无缥缈的记忆获取养分。
“圣诞节,你真的不回去?”穆里斯问。
“放心好了,布鲁克有人陪,他只是希望我带点腊肠回去。”
“他真心把你当家人。”
“我知道。”
“你不能这么自私。”
“我知道。”
“……除了腊肠,你指定还想带点别的回去。”
“终于有点开窍了。”
“你回去吧,我累了。”
穆里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令伊实误以为“回去”指的是“明天见”。他留下一个吻后就走了,穆里斯觉得身上处处是勒痕,有麻绳状的,有皮鞭状的,还有钢圈状的。
事实表明,她高估了自己对道德的忍耐力,她以为自己可以从从容容地等待厌烦的到来,或者找到一枚大小适中的炸弹然后引爆它,然而那些全都排在沉重的吻之后,她还没等来就先被压的喘不过气了。伊实是她无法掌控无法设想的人,更别提依赖于他了,有一天她会由于决定不了枕头的形状而被枕头杀死。
自作孽不可活的是,她竟然正在因为被某人当成了全世界而感到悲伤。
她没有想过当全世界啊,不会就是不会啊,办不到就是办不到啊,她从未否认过啊,扭曲的价值观更是靠边,她洁身自好得很啊……错了,大错特错了,从他手中借走一条命开始就错了,后来妄想成为一个健全的人回到他身边而埋头苦干也是错的。
她总是吃坏东西,导致一肚子溃烂。
第60章 第60章二更合一,超虐预警!……
橡果和圣诞节的铃声双双从树上叮叮当当地掉下来,刚打扫过的咖色花纹地毯一尘不染,瓦萨里奇家族人丁兴旺,马上就有数不清的脚印拾柴火焰高了。布鲁克觉得滚烫,结束宴会后先行告退。他的腿在两年前突然间变得不好使,有时走路不得不依靠一根拐杖,有时精神焕发也能自己开车,就像资历深厚的老旧零件,丢掉可惜,敲敲又打打再上岗五年。由于喝了点酒,他的走姿更加飘逸,难说不是假借醉酒的名义掩盖老腿破败的事实。
这是老光棍的经典剧本,他再有钱也告不到好莱坞去,只能咬紧松动的牙齿抛开所有脸面地思念自己两个死去的儿子,和远在东方的眼里只有女人的伊实。
理说他没有嘲笑的资格,他比任何年轻人都知道痛失所爱的滋味,黄昏下的水面要凉了,天地的威风就是这么大,他幸福了半世结局却是除了几袋破钱什么也没剩下。
至少伊实的爱人还活着,穆里斯,对吗?哈哈,这甚至不是那女孩应有的姓名。布鲁克抬起膝盖然后重重地跺脚,一股麻麻的力量从脚底蔓延上来,他继续往家的方向走。
至少穆里斯还活着,伊实还有机会上演不顾一切的追逐戏,他从青少年时期起就是个混不吝的角色,没人敢在他的头上动刀取出切片一探究竟,没人。这或许跟他常年与死神打争夺战有关,除了呼吸和拥抱他不惧怕错过。然而布鲁克永远记得那个趴在米勒太太的床边皱着眉头哭泣的十九岁小孩,灰白色的短发,泛红的鼻尖和眼周,烟雨缭绕的深蓝色瞳仁,过度发育的骨骼关节和
尚未跟上节奏的肌肉,那么大的体格窝在小小的椅子上,那么年轻的脸庞却走投无路,小孩眼里容不下别人,小孩寸步不离地等待昏迷的母亲睁开双眼。
那时他刚为两个儿子办完葬礼。布鲁克内心是希望伊实成功的,活着的人能有什么苦衷呢?死不瞑目怎么说也得先让他这个老头来。另一方面,他同样预料着希望的落空,否则他所经历的一切又该如何解释呢?遗憾乃家常便饭,人总要吃饭,他如此说道。
伊实寻找穆里斯的第一个年头,他跟着一起去了,聘请了一位当地导游,在北京这座城市旅居了一个月,最后当然是一无所获。中国是个热闹的国家,人来人往,你很难在一张张相似的面孔中找到目标。可伊实眼里容不下别人,一如既往。
“这是执念,不是遗憾,遗憾是已成的结果衍生出来的思绪,我可以回收思绪,放进recyclebin里,再者当它是生命的调味品,伤口上撒盐我也认了。而执念是病态的,你没有非做不可的必要,没有饿狼在后面追屁股,你自己也拿不出可信的理由,你却不依不饶,说什么也要去做,这是绝对病态不可置否的。
“讲爱?小子,讲爱的话如今的局面那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五的爱都不欢而散,还有百分之五归于生离死别,没有特殊情况。”
布鲁克语重心长,老槐树的叶子都落了几片,也没有拉回那头犟驴。
“我很少做梦。”伊实说,难得话里不掺愤世嫉俗的比拟,“她离开以后,我几乎每天都在做梦。梦到她哭,抓着我的大拇指和食指哭,说她不要变成这样。梦到她窝在沙发里半天不动,手脚冰凉。梦到她跳到我背上,和我耳朵贴着耳朵。梦到她因为我的抚摸露出满足的微笑,仿佛离死亡很远很远。我确信她在等着我,这不是理由吗?她喊我来,我就来了,即使是在梦里,即使是骗我的。”
癔症。无可救药。布鲁克将其判定为遗传中的一种变异,穆里斯也未必是一方对口的药。他在想,如果当初米勒太太没有那么澎湃地一次次自杀——这很无礼,但遗憾是家常便饭——他的意思是,她在第一次自杀就一了百了,或许伊实也不会那么澎湃地一次次渴望某个身影。
这个想法一出来布鲁克立马沁出一身的冷汗,他太了解伊实了,以至于能想象到他嗤之以鼻的口吻——他不曾认为自己是悲惨的。
……
洋节在美化促销活动上是一把好手,穆里斯接连被哄骗了三百块买一堆够用一年的生活用品,以及两万块买一枚打火机,销售员的嘴皮子比毒药还可怕。
更可怕的是她想要断绝的决心:跟时间比起来,看得见摸得着的金钱永远是廉价而不够格的。
一个人能同时自私和脆弱到什么程度,竟需要通过贿赂的方式求饶。
礼物仅仅是作为开胃前菜罢了,真正难以割舍的是后面的谈判。穆里斯自诩条理清晰,毕竟她有着五年的调教经验,只不过对象是她本人而已,那也没差,凡事讲究一个稳妥,她既然能说服自己一步步挺到现在,每回崩溃都能悬崖勒马,那么也能说服伊实,他们可以做朋友,做酒友,再暧昧些的,做天涯若比邻的红颜知己,这不是很好吗?呕心沥血一个字不沾,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更不用殚精竭虑地往这跑往那跑,在芝麻和西瓜之间反复摇摆。
她和伊实约在一家俄式餐厅见面,因为是平安夜,餐厅门口站着一颗小圣诞树,绿得很不真实,上手一摸,果然是假的。故而对菜品也不必抱有太大的期望,没见过荔枝的长安老百姓尝尝龙眼什么滋味得了。
“怎么样?味道正宗吗?”穆里斯问,指了指表面撒有欧芹碎的煎虾。
伊实在咀嚼中仍未下咽便发表感言:“不,最好不正宗,离正宗远点,越远越好。”他赞成所有食物都经过东方厨师之手,他已经上瘾了。
“桌上没有一个菜让你感觉有家乡的味道吗?一个都没有?”穆里斯暗戳戳地抠桌布。
伊实用眼睛扫了一圈,说:“这红茶很像我小时候喝的。”
小时候,还没呼吸过加利福尼亚空气的小时候,母亲和祖母经常在家里煮茶,放很多糖,他冬泳后回到家,手上总要多出一杯这样的茶。
“原来是这样。”穆里斯顺手替他满上,“我有礼物要送你。”
她从兜里拿出一个盒子,推到伊实面前。
伊实愣了一瞬,赶忙下咽,喉结用力地滚动,随后清了清嗓,习惯性用指腹抹掉嘴唇上的油脂,然而手又脏了,这才想起来桌上有湿巾。
“天呐,有人要求婚。”他一边擦拭指头一边开了个雀跃的玩笑。
“圣诞老人的谣言你也敢造?打开看看吧。”穆里斯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如果能在心平气和中了结此事那就再好不过了。
伊实拆开礼盒,打火机光滑锃亮的金属外壳反射出一道光,他惊喜地挑眉,放在掌中把玩,大拇指轻轻一挑,机盖弹开发出清脆的“叮——”一声,犹如教堂钟声的余韵,穿透穹顶。穆里斯被振奋到了,她起初只是图这一款长得精美,不晓得声音也那么好听,两万块有两万块的道理。
这份礼物让伊实爱不释手,他赞扬了好一会儿才放回盒子里,目光若有所思地停留在上面,说:“那么,这是我收过最棒的礼物,毋庸置疑。不过很明显我被你摆了一道,你曾说你对圣诞节不感冒,所以……”
“我知道。”穆里斯打断他,释然地撇了撇嘴,“但我没撒谎啊,我的确对圣诞节不抱兴趣,你不用准备什么。况且,你给的够多了。”
多到她不得不当心衣服的线头是否被勾出八百米而她本人一无所知,不得不重视起漏水的甲板,之类的,总之多到她应接不暇,德不配位。
伊实注视着穆里斯,当她有所预谋的时候,音画通常不同步,做表情时不说话,说话时做不了表情。这几日她对亲吻的躲避,牵手时的出神,安静得像剧场结束后落下的幕布,焦虑往她身上爬得速度和猫身上的虱子一样迅速。
“为什么是打火机?”他问。必须快点找出虱子的源头,他心里想。
穆里斯努了努鼻子,没有看他,语气散漫:“因为你吸烟啊。”
她没意识到她表现得松散过了头,其实跟她原本打算的“心平气和”已经是两回事了。
“某人告诉我吸烟是陋习来着。”伊实拿起刀叉,将蜂蜜牛排切成小块。
“客观事实是客观事实,但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反对啊。”穆里斯小口喝茶,继续多话:“那是你的习性,你的纾解方式,我干嘛要插手呢?”
伊实终于嗅出不对劲的地方,她似乎想插上置身事外的翅膀飞走,礼物是她的调虎离山之计。
他对调餐盘,牛排被换到穆里斯面前。他说:“你有插手的权力,你埋在我胸口呼吸的时候我以为你喜欢它的味道。”
“……”穆里斯些许无语,“我喜欢的是氧气,你懂不懂?”
“懂,我也喜欢那儿的氧气。”伊实看见她不服气而嗫嚅嘴角,像在吐泡泡。“我想,你的惊喜可能还带点别的把戏吧?是什么,现在不说吗?”
没想到这么容易被看穿,穆里斯的心脏再次快速跳动起来,脱口而出:“没什么把戏,送你就送了。”吃两口牛排压压惊。
“哦,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伊实问。
“好消息。”穆里斯即答,反应过来后恼羞成怒地皱起眉头,“你会为此付出代价。”
伊实笑笑,就怕她不报这个仇。
肚子逐渐被填满,穆里斯再吃就要撑了,比起待会儿从嘴里吐出呕吐物,还是趁现在赶快坦白更美观。
“伊实,我觉得……”她又开始抠桌布,棉麻质地,上面有轻微纹理,她说道:“我们就到这里吧。”
“什么意思?”伊实放下餐具,他看向她犹豫不决的手,
随后看向她,“又要甩了我?Again?”
穆里斯深吸一口气,重重呼出,说:“我在这时候说狠话你肯定不会信,所以我很冷静,并且,我现在为你之前的问题给出一个理智的回答。”
“没觉得你是冷静的。”
“要发怒的话也请听我说完。”
“说。”
“选择的作用从来都不在选项本身……做选择的过程早就能够看清楚事情的本质了。你如此执着于我的感情,那么还是一样的,放在五年前,毫无自理能力的穆里斯是爱你的,她完美地融入进你的生活,你只需要喂她几口饭吃,保证她活着就足够了。现在呢,我在我自己的国家,有工作,有社保,有朋友,你想怎么喂养我呢?于是你离开了熟悉的货币,离开了老朋友,以及组成你整个前半生的生活轨迹。对此我可以有怎样的感情?我说不出我不爱你这种狠心话,你在我眼里始终充满魅力,没有那几口饭,我也愿意跟你上床。但或许,我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爱你,爱到捆绑你一辈子。”
“所以你的爱,止步于把我叫到这里来,送我个操蛋般光鲜亮丽的礼物,然后大言不惭地揭开你我之间的差距?我他妈是不是该学点中文了?”伊实说。
“没必要。”穆里斯说。
“这算哪门子好消息?”
“当然算。”
伊实烦得说不出话,一个劲地往嘴里塞面包。
“你一直在忍耐,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我只是在你爆发之前及时止损而已。”穆里斯说。
“你知道我在忍耐什么吗?”
“猜到个大概。你在忍耐,我也在忍耐,我应该是犯了个大错才会这样。”
“你知道个屁。”伊实猛地喝茶,他不愿在本应高兴的时候展露暴躁的性情,但不得不说,穆里斯真的轻而易举惹得他神经紧绷。“非要管以前吗?就现在,我向你告白,我爱你,你能不能跟我交往?”
穆里斯一怔,回答:“不。”
“对我没感觉了?”
“不……”
伊实摊开双手,无声地看着她,不言而喻:那还有什么问题?有钱不赚王八蛋。
“你想得太单纯了。”穆里斯说。她忽然没了底气,伊实属于套上鞋就走的那类人,根本不管鞋里有没有沙子。
“还有什么顾虑,一起说了吧,不斩草除根我浑身难受。”伊实把手插进口袋里,往后一靠。
穆里斯垂眸,努力找回辩词,“我的内疚超越了我对你的喜欢,很讽刺很下贱我明白,但这东西永远无法从我的身体里剥离开来,总有一天你会受不了。”
“你是指你的疑神疑鬼。”
“也可以那样说。”
伊实肩膀下沉,反而放下了烦虑,“我给你的安全感不够。”
“不,不是的。”穆里斯急于辩驳,却在喉咙里卡了壳。
伊实站起身,拿起外套和围巾,走到对面牵起她的手,“结账。”
“去哪儿?”穆里斯不明所以。
“你想太多了,穆里斯,你需要透透气。”
“没有……”穆里斯有口难辩,频频摇头,踉踉跄跄地被一双炽热的手牵引着走,一股难过涌上心头。
她明明都做好打算了,也明确剖开劣迹斑斑的事实给他看了,为什么还是不奏效?她的深思熟虑难道只是在做无用功?除此之外,他忽视她的诉求,是因为将她当成了一个病人,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而她确信她的脑子是清醒的,言辞打过草稿,伦理百无一失,即使是这样,他仍当她在犯糊涂。这是她今晚最大的悲哀。
“伊实!”她用力回扯,压抑着声音说:“我是认真的,你不能——”
滚烫的玻璃茶壶从服务生手中脱落,他的注意力只够他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手肘撞到后稳住自己的身形,无法阻止烫茶奔向自由,往那对情侣身上倒去。
穆里斯倒吸一口凉气,脑袋一空,眼前的景象定格在伊实用手掌捂住壶口将其推开,手心手背瞬间变得通红,玻璃茶壶掉落在地上四分五裂,她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服务生不停道歉,穆里斯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她慌不择路地寻找湿巾。服务生仍在道歉,称过道狭小,是他的疏忽,穆里斯仍一声不响,抖微微地擦拭那只通红的手。服务生还在道歉,说什么不重要了,穆里斯羞愧难当,最该道歉的人是她。
“Enough.”伊实回握住穆里斯颤抖的手,对服务生说:“It‘sok.”
他带她走出餐厅,室外的冷气和刺痛的伤口对冲,原来烫伤更能感受出寒气的刺骨。
“去洗手间,处理一下你的手。”穆里斯说,到处张望。幸运的是,三十米外就有公共厕所,是啊,国家就该大力投资这种救命稻草般的城市设施啊。得快点处理。
“It‘sok.”伊实重复道,随意甩了甩受伤的手,“这根本不算什么。”
“你在胡扯什么?!都红成这样了。”
“亲爱的,我还徒手烤过鱼呢。”
“能一样吗?”穆里斯不容他拒绝,硬把他拉到水龙头下接受冷水浇灌。
她拖拖拉拉地狠不下心,上天便降下了惩罚。泼到白种人身上比泼到她这个黄种人身上更具警示作用不是吗?真有艺术细胞,精通暴力美学,红色在白皮肤上格外突出,正如烈日从彩色窗棂照射下来,映出巨大的十字架的黑色影子,真有品味,她必须立马洗心革面,否则就要被惩以鞭刑。
“你看,这就是下场。”穆里斯翻来覆去冲洗他的手,鼻腔酸涩,“我厌恶它发生,对你我都不友好。”
“你心疼我,你爱我。”伊实说。
“我都有点恨你了。”穆里斯紧咬后槽牙,仿佛这样能控制泪水往回流。
“是觉得爱太沉重了?”
“这是一种象征,看出来了吗?你会在争吵中变得遍体鳞伤,而争吵不可避免,甚至我们此时此刻就停不下来。”
“我说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穆里斯拍停水龙头,转头盯着他,“我以为我才是那个执迷不悟的人,其实你才是。你有仔细倾听我的提议吗?你有吗?哪怕考虑其中哪怕一点点的可能性?你一棍子打死,觉得我在犯病?你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伊实,你满意你自己的现状吗?异国他乡,做事变得束手束脚,盲目追求一个随时都有可能倒台的目标。你被残害得不成样子了知道吗?你的朋友在哪里,你的猎物,你的雪山,清净的院子,还有布鲁克,你不管了?”
“我找了你五年,我早就放下那些东西了。”伊实说。
这句话让穆里斯更加抓狂,“你放下了!你个傻瓜!压根不懂得明事理!”
“我只要你爱我。”伊实说。
“我的爱有什么用?!我的爱让你不明不白地被陌生环境纠缠,被陌生人欺骗,让你去做你不愿意做的事,让你见不了亲人,还让你吃个饭都能被烫伤!全是爱的错了!”穆里斯的食指凄楚而愤懑,一下又一下戳进伊实的心窝子里。她激动地大喘气,抱头拴住土崩瓦解的冷静,她抹脸,再次举起食指,没给伊实开口的机会。“本来我想好好跟你处理我们的关系,看来行不通,你也是个聋子,也是个瞎子,没比我正常到哪里去。”
伊实的神情早已冰冷到悬崖谷底,他抓住那根作乱的食指,隐忍地靠近,用庞大的身躯堵住她所有可能的退路,“好好处理?你的理由没有一个不蹩脚,离开算个
屁的好好处理。替我打抱不平吗?我没把那些事算在你头上。我请问你,你到底在畏惧什么?”
穆里斯的眼角成了汪洋大海,她一动不动地看进他的蓝眼睛里,“就算你有一天因为我一无所有,你也不会算在我头上,是吗?”
“是的。”
她闭上眼睛,豆大的泪珠从脸颊滑落,再睁开眼睛时,她已经没有勇气抬头了。
“伊实,我真的不是你的对手……我什么都告诉你好了。我有一个阴谋,答应和你约会的那天起,我就在等待你的厌倦,厌倦和我呆在一起,厌倦我的性格。可是我后来发现,你索取的似乎不仅是表面那些东西,你竟然在讨好我,无下限地纵容我。要说你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吗?不,我挑不出一点毛病,但我必须挑出毛病,不能让你误入歧途,以至于像现在这样连为了我可以什么都不要这种不负责任的话都能说出口。然后我怎么做的呢?你不会乐意知道的。但凡你强。奸我一次呢,在我的挑逗下掐住我的脖子一次,我就有理由离开你了。哈,我说了你不会乐意知道的。你能接受吗?我每时每刻都对你怀有恶意的揣测。你受的了这种屈辱吗?傻瓜,你什么时候才能放弃?”
穆里斯扯出难堪的笑,她在自嘲,但看到那张从未流露过极度悲伤的脸上,不知何时也掉下一行细长透明的眼泪时,她的心脏传来受重器所伤般钝痛。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不要哭,你怎么能哭呢,耽于感伤是我的宿命,是我的诅咒,你怎么会哭呢,好像枯萎了一样,好像淹没头顶的海水一样,不是那样的,伊实,你为什么哭了,不要——
“Maybe,now.”
他的声音喑哑,他转身消失在车灯闪烁之间,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