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锦鸢的香味和橙花有点像,只不过会更淡一些,清新又好闻。
陆衔月忽的想起柳含章很早之前迷上了景城的陶瓷,送了他几个陶瓷花瓶,应该和这花挺搭的。
他在花丛里看到一张印着雪杉暗纹的卡片,这次不是古早英语,而是飘逸的中文字体。
『挑了很久,觉得这一束最像你』
陆衔月实在看不出自己哪一点和花长得像。
厨房里传来饭菜的香气,透过磨砂玻璃门,陆衔月能看到谈翌忙碌的身影。
他心里忽的泛起一阵微微的烫意,这种心情和他在墓地看见谈翌时很像。
风雨如晦,他站在父母的墓碑前,沉重的悲伤快要将他淹没,谈翌远远朝他跑来,重重地将他拥入怀中,温暖得让他至今想来也有片刻晃神。
半小时后,谈翌做好了晚饭。
法式小羊排嫩滑焦香,谈翌细细切好后才端给陆衔月,他倏地问道,“对了,这周六你有时间吗?”
“有事?”
陆衔月尝了一小块羊排,味道还行。
谈翌又给他盛了碗栗子浓汤,笑着说,“也没什么大事,就只是过个生日而已,想请你吃个饭。”
他问,“你会来的吧?”
这家伙眼神里的期待都快溢出来了。
陆衔月没由来地想,谈翌小他六岁,还处在热衷于邀请朋友一起过生日吹蜡烛的时期,会这么期待也很正常。
他缓慢咀嚼着食物,没回答去还是不去。
“陆衔月陆衔月。”
谈翌不依不饶地喊他。
陆衔月淡淡抬眸,目光在他身上落了一瞬,谈翌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他,执着地问,“你会来的吧?”
“再说吧。”陆衔月回答得模棱两可。
闻言,谈翌垂下眼,不太高兴地戳了戳盘子,如果他头顶有一对毛绒耳朵,此刻已经耷拉下去了。
饭后,谈翌收拾了餐桌,又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花瓶,把春锦鸢插了进去,鲜花就这么摆在客厅里,给冷调的装潢添了几分生机,风一吹,还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衔月没阻止他这反客为主的行为,靠坐在沙发上看书。
谈翌笑盈盈地凑过去挨着他,迫不及待地向他邀功,“陆衔月,我把厨房打扫干净了,还帮你把花也插好了。”
然后他佯装不经意地问,“我生日,你会来的吧?”
陆衔月:“……”
这三者之间有什么必要联系吗?
“会来的吧?”谈翌戳了戳他的胳膊,有种听不到满意回答就誓不罢休的架势。
这家伙太过粘人,陆衔月抱着书往旁边挪了挪,说了句,“再问就不去了。”
谈翌愣了一秒,后知后觉他这是答应了。
他顿时心花怒放,雀跃不已,欢欢喜喜地凑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陆衔月的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
陆衔月躲避不及,回过神来当场就要发作。
“你!”
谈翌在陆衔月扔书砸他之前,火速起身,“我要回家了!”
“……”
陆衔月气得踹了他一脚。
这人好不要脸。
第46章 麻烦 “接吻不行。”
霂城四月的气温逐渐回暖, 前几日还灰沉沉的天色变作晴空万里。
阳光透过百叶窗洒进办公室,花瓶里的景合花开得正盛,柔嫩的花瓣像雪一样洁白无瑕。
这束花实在太大, 就这么放着太碍眼,扔了又太可惜, 陆衔月今早还在思考怎么处理比较妥当, 谈翌就叫闪送小哥送来一个青瓷花瓶。
或许是考虑到他可能不愿意自己动手,谈翌还加钱让闪送小哥把插花的活儿也一并干了。
于是他干净整洁的工位上就多了一束洁白如雪的景合花,散发着清淡好闻的香气。
陆衔月完成手头的工作后,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了那束花上,每当有人经过,他又会淡淡收回视线, 拿起笔继续在数位板上“唰唰”地勾着线。
办公室偶尔会有同事交谈聊天的声音,邹菁小声地和隔壁桌的女同事聊哪个品牌最近又上新了哪款商品,说什么做工不行定价还高。
陆衔月无意听了几句,想起来过几天是那粉毛的生日, 昨晚谈翌临走前还百般叮嘱他千万别忘记了。
他总得给人准备一份生日礼物才是。
可一想到那小子不要脸的姿态, 一触即逝的温热触感就好像仍残留在脸颊上隐隐发烫,挥之不去。
他未免太狡诈了,把自己摆在追求者的位置上, 却什么出格的事情都做了。
今早谈翌给他送早餐的时候还明里暗里向他索要生日礼物,就差把心思写在脸上了。
这几年,除了柳含章和外公外婆, 陆衔月就没给其他人过过生日。
外公外婆过生日也只是全家聚在一起吃一顿饭, 至于柳含章,兴致来时会办一个生日派对,有时工作太忙就只来得及吃个蛋糕。
而他自己, 本就不在意这些无所谓的仪式感,父母在时每年都会有计划地给他操办,给他准备惊喜,他们离世以后,陆衔月连自己的生日都会忘记。
他不太清楚要怎么给别人过生日,尤其是这家伙还是个烦人精。
陆衔月最近几年只给柳含章买过生日礼物,他们姐弟二人向来直接,柳含章看上什么东西,便径直甩一个链接过来,让他付款下单。
他觉得这方式就很合理,最终的礼物合对方心意不说,自己也省了很多事。
但这招在谈翌这里显然不管用。
陆衔月试着在微信上问了一句,他就回复“这样一点惊喜都没有QAQ”,或是“你可以试着猜一猜我的喜好”,最后再来一句“反正你送什么我都喜欢”。
麻烦死了,说他烦人精还真不冤枉。
但他已经答应了,空手去吃饭似乎不大好,陆衔月想着想着便打开了购物软件。
他在搜索栏里输入“生日礼物”四个字,便跳出来很多相关商品,陆衔月滑动鼠标看来看去,觉得没一个合心意。
送这种礼物出去未免太拉低他的品味了。
陆衔月在记忆中搜寻了一下自己曾经收到过的生日礼物。
无非都是家人送的衣服鞋帽、日常用品或袖扣之类的配饰,除了柳含章偶尔会送他一些奇葩的东西试图逗他开心以外,就没什么特别的了。
陆衔月暗自琢磨了一整天,得出一个结论:给人挑礼物还真是劳心费劲。
有了昨天的警告,谈翌今天没给他送花,也没给同事订咖啡,但接他下班这一点雷打不动。
回家路上,谈翌还顺道把他拐进了超市,“家里冰箱空了,来采购一点物资。”
谈翌推着购物车也要和陆衔月肩并肩挨在一起,陆衔月躲开多少次,谈翌就贴上去多少次。
如此反复五六次,陆衔月终于忍不住了,“你是没办法直立行走还是小脑发育不全?”
被训了一顿后,谈翌稍微克制了一点,但没多久又控制不住地贴了上去,跟尾巴似的粘人。
陆衔月只得催促道,“买完赶紧走。”
谈翌其实并没有想好要买什么东西,就是想和陆衔月一起逛逛超市,这种温馨又家常的亲近感,十分令人着迷。
陆衔月见他站在货架前挑挑选选,半天都没往购物车里放商品,就照这个效率来看,非得逛到明天早上不可。
忍无可忍之下,陆衔月下了最后通牒,“十分钟之内,买不好别买了。”
“别这么着急嘛,有些东西不看看保质期我不放心买回家,所以就慢了一点点。”
谈翌嘴上哄着,脚步倒是很听话地加快了,要是陆衔月真的生气不理人,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十分钟后,两人终于走出了超市。
外面天色已晚,街对面的LED大屏上显示着当前的时间,陆衔月也不知道这逛超市怎么能逛一个多小时,都怪谈翌这家伙动作太慢了,他能忍这么久也是前所未见。
谈翌抱着购物纸袋走在陆衔月的左手边,他的目光时不时便垂落,飘向陆衔月垂在身侧的手上。
路灯拉长他们的身影,越往前走,深灰色的影子挨得越近,谈翌的手背几乎要碰到陆衔月的。
他们在十字路口停下了脚步,陆衔月神色淡淡地看着信号灯的倒计时,没留意谈翌的小动作。
这段人行道横跨整整六条车道,绿灯通行的时间却只有短短二十秒,行人每次都要快些走才能刚好到达马路对面。
谈翌蓄谋已久,在绿灯亮起那一刻,趁机勾住陆衔月的手指,又在对方愣神之际,顺势牵紧他的手,快步往对面走去,还故作自然地说道,“绿灯了,我们快走吧。”
陆衔月一时不察,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他牵着走到了斑马线上。
傍晚的风掠过宽敞的街道,吹起他们的衣角。
谈翌的体温透过掌心传递过来,行人脚步匆忙,陆衔月却觉得时间流速忽然变得缓慢,周遭一切变得模糊不清,只有谈翌的身影惹眼又清晰。
信号灯闪动着跳成黄色。
谈翌占足了便宜,过完马路又十分懂进退地松开了陆衔月的手,他还为自己唐突的行为找了个看似合理的借口。
“这个绿灯可短了,不走快点就要变红了。”
“……”
陆衔月再次见识到了谈翌的不要脸程度。
眼见这家伙又要往他身上贴,陆衔月轻飘飘地把人拨开,面无表情地快步走在前面。
“走这么快做什么?”谈翌赶紧跟上。
他暗暗瞄了一眼陆衔月的神色,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陆衔月,你饿了吗?”
饿个鬼,陆衔月只是不想理他。
谈翌便自问自答道,“也对,我们今天逛超市逛得太久了,晚饭我尽量做快一点。”
“……”
他还知道自己逛得久啊?
陆衔月默不作声地往前走,但这也不影响谈翌自说自话,他就这么说了一路,陆衔月感觉自己肩膀上站了一只叽叽喳喳的麻雀,简直吵死了。
回家后,谈翌系上围裙进了厨房,陆衔月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看书,反而靠在了厨房的磨砂玻璃门上,没什么表情地看向他。
“你今天要给我帮忙吗?”
谈翌一边问,一边慢条斯理地戴上了厨房手套,天然橡胶的质地柔软而贴合手型,显得他的手指更为匀称修长。
陆衔月压根没有要帮忙的意思,他对自己的厨艺很有自知之明。
他稍微抬了抬下巴,言简意赅道,“礼物,想要什么?”他选了一天,头都要炸了。
“哪有人直接问的?”谈翌轻笑了声。
陆衔月理直气壮,“我,不行吗?”
“我说了你就会给?”
谈翌手里拿着陶瓷刀,刃口抵住鱼身呈四十五度角斜切而入,动作利落又优雅,像是在做手术,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谈翌给他做过很多次饭,这还是陆衔月第一次看到他做饭时的模样。
他的目光在谈翌的手指上落了一瞬,又移开。
陆衔月淡淡道,“能力范围内。”
“我什么都不缺,非要说的话……”
谈翌轻挑眉梢,眸中含笑地望向陆衔月,故意拖长了调子,“那你……”
他还没说完,陆衔月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冷声冷气地补充道,“接吻不行。”
谈翌冷不防被他逗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
他刚刚确实想说“那你亲我一下好了”。
陆衔月一时语塞,还不是因为上次他问了差不多的问题,结果就被他……
谈翌将改好花刀的鱼放进餐碟里腌制,没再继续逗他,转过头冲陆衔月笑了笑,说,“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陆衔月不仅没得到答案,还感觉自己被调戏了,他扔下一句“不要算了”就离开了厨房。
留下谈翌一个人对着餐碟里的鱼傻笑。
他太可爱了,他想。
——
饭后,谈翌给春锦鸢换了水,在陆衔月家磨磨蹭蹭待了半小时才肯离开。
终于清净了。
陆衔月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地看着书。
之前徐蒙非要借给他的言羽立全集还放在茶几上,陆衔月闲来无事会随便翻看两眼打发打发时间,现在只差最后半部就能看完了。
坦白来说,这位作者的书确实还行,前几年的作品略显稚嫩,相比之下,正在连载的新作更为出色,他偶尔也会点进小说平台看看。
没过多久,陆衔月接到了柳含章的电话。
“昭昭,你现在有空吗?陪姐姐逛个街,顺便给小翌挑个礼物。”
柳含章只是抱着随便问问的想法打来电话,没想到对面沉默了一秒,然后“嗯”了一声算作答应。
二十分钟后,柳含章开车到达临杨小区楼下,接他去了最近的商场。
柳含章大概也没有想好要送谈翌什么东西,领着陆衔月逛了一圈又一圈,又走进了一个装潢独特的杂货铺。
长时间逛街对陆衔月而言太消耗精力,他不知道柳含章为什么会越逛越来劲,或许他和他姐姐并不是同一种生物。
陆衔月现在只想快点回家休息,他在铜鎏金的古董钢笔和流光溢彩的YXR彩虹杯之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拿起了刚开始看中的那个礼盒。
排队结账的时候,陆衔月前面站了一对年纪不大的情侣,女生嘟囔着要男生给他买礼物,什么生日礼物、纪念日礼物、节日礼物一样都不许少,男生好声好气地哄着说“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好不好?”
陆衔月手里拎着礼盒,想到了谈翌那家伙。
如果谈翌也像这样逢年过节就向他讨要礼物,那还得了?
光是给他挑选生日礼物就足够让陆衔月头疼了,更别说其他的。
真要和他谈恋爱,不知道会有多麻烦。
第47章 书签 “乖。”
从商场回去以后, 陆衔月将礼盒放进了客厅的柜子里,手机发出收到消息的提示音,同事在公司群里热火朝天地讨论后天团建的事情。
不管是团建还是聚餐, 陆衔月一次都没去过,从进公司以来便一直如此, 也就没多理会群聊消息。
他坐在沙发上, 将最后半部小说看完才睡觉,期间多次收到乱七八糟的消息,都是来自谈翌,陆衔月看完后觉得完全没有回复的必要,这小子就是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陆衔月第二天就将小说全集还给了徐蒙。
“陆老师,你这么快就看完了呀?”
徐蒙抚摸着小说封面, 不禁感叹,“陆老师你真是我见过最爱护书籍的人了,借出去什么样还回来就什么样,我甚至怀疑你压根没翻过。”
陆衔月:“……”
他只是不想弄坏或弄旧别人的东西。
徐蒙看见最顶上那本书的内页里好像夹了什么东西, 他随手翻了翻, 翻到一张卡片。
“这什么?”
洒金卡片上有一行漂亮的字体,徐蒙下意识地念出了上面的内容。
“挑了很久,觉得这一束最像你。”
徐蒙还没来得及细看, 卡片就被抽走了。
陆衔月将手写卡片扑在了办公桌上,面上有些许不自然,他随口解释道, “书签, 忘了拿。”
徐蒙总觉得哪里有点怪怪的,但又说不出来。
他点了点头,不疑有他, 又忽的想起一事,“陆老师,《星空之下》最新章你看了没有,你觉得夜莺究竟有没有背叛组织?”
陆衔月淡淡道,“没有。”
徐蒙有点摸不着头脑,“陆老师,你这意思是还没看最新章还是说主角没有背叛组织?”
“没有背叛。”
说完,陆衔月就坐回了工位上。
徐蒙当即好奇问道,“真的没背叛吗?我看前文好多伏笔,感觉都在暗示他的立场已经不坚定了。”
陆衔月不想过多解释,“看下一章。”
“下一章?”徐蒙一听,大喜过望,立马从兜里摸出了手机,“今天更新了两章吗?”
徐蒙喜滋滋地回了工位,快乐地摸鱼追更,看完后他又倏地意识到一件事。
他原以为陆衔月是佛系追更选手,不像他们这样的狂热书粉,时刻分析作者的更新规律,盯着作者有没有更新,想不到半小时之前才更新的章节他就已经看完了。
徐蒙品了品陆衔月的反应,又点进书籍详情翻了翻打赏列表。
他算是发现了,这位不太耿直的同事虽然表面上说这书只能算得上是“还能看”,但其实私底下追更打赏,一章都没落下。
想着想着,徐蒙就露出了看穿一切的笑容,他就说嘛,没有人可以拒绝言羽立的小说!
徐蒙为自己多了一个同好而感到高兴,他将小说全集收到了柜子里,听见一旁的邹菁问陆衔月,“陆老师,公司团建你去吗?总监要我统计一下名单。”
陆衔月头也没回地回答,“不去。”
虽然这回答在意料之中,但邹菁还是忍不住补了一句,“陆老师,咱们这次团建是去楹川岛看花,最近正值盛花期,花儿开得特别好,你真的不去吗?”
陆衔月听到“楹川岛”三个字,握笔的手陡然一顿,他仍是说,“不去。”
邹菁听对方回答得如此坚决,便没再继续劝说,“哦”了一声后又去问其他人。
——
上午的工作结束后,谈翌又花枝招展地来给陆衔月送午餐。
谈翌拎着餐盒出现在办公室的时候,同事们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原因无他,谈翌的打扮和相貌实在是太惹眼了。
他今天穿了件橙色连帽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半截锁骨,彩虹造型的耳环又闪又亮,加上五官立体深邃,俊朗非凡,往那儿一站就跟明星似的,他们顿时感觉办公室都变成了秀场。
从进门开始,谈翌的目光就落在了陆衔月身上,他走到陆衔月身后,视线又飘向他桌上的青瓷花瓶。
景合花被养得很好,半点没有枯萎的迹象,也没有被某个嘴硬的人丢掉。
谈翌将餐盒放在陆衔月面前,双手撑在他的座椅扶手上,笑盈盈地俯身凑近,学着徐蒙对他的称呼,一本正经地说道,“陆老师,午餐时间到了。”
清新好闻的鲜割青草味从身后笼上来,陆衔月被谈翌的气息团团包围,陆衔月只要稍稍往后一靠,就能碰到谈翌的胸膛。
他面无表情地向后肘击,谈翌似乎早有预料,起身后撤,逃过一劫。
谈翌轻笑了声,敲了敲餐盒说,“我只是叫你吃个饭而已,怎么这么凶?”
谁让他靠这么近?周围还有那么多同事。
陆衔月没吭声,起身便往用餐室走,谈翌拎上餐盒赶紧跟上。
今天用餐室里人挺多,坐在门边的几位同事正在七嘴八舌地讨论公司团建的事情。
“我上个周就计划好了周末要去楹川岛看花,想不到正赶上公司团建,公费出游,爽!”
另一位同事也附和道,“我本来还打算去楹川岛自驾游来着,这下节省了不少开销。”
谈翌和陆衔月靠窗坐下。
有位同事颇为紧张地说道,“哎哟,最近旅游旺季,车流量太大,自驾游很容易出事。”
“我记得前几年有个新闻就挺吓人的,事故地点在滨河公路那一块儿,有辆货车失控了,造成连环追尾事故,死了好几个人呢。”
谈翌刚把餐具递给陆衔月,就很明显地感觉到他的动作变得十分僵硬。
随后,那位同事还搜出了当时的新闻报道,点击视频开了外放,用餐室里顿时想起了记者的播报声。
【当地时间3月25日10时34分,通往楹川岛的滨河公路发生了一起道路交通事故。一辆重型货车与前方正常行驶的车辆发生碰撞,造成多辆汽车追尾,共涉及卡车、轿车在内的6台车辆,事故造成5人死亡8人受伤……】
新闻还没听完,谈翌就从椅子上站起身,木质椅子腿在瓷砖地板上摩擦出尖锐的歘拉声。
他将餐盒收了起来,又握住陆衔月的手腕把人带出了用餐室,“外面阳光正好,不如我们出去吃。”
手腕被温热的掌心包裹,陆衔月紧绷的身体忽的放松下来,也就没拦着他。
公司附近有个公园,槐树下的石桌正好没人,谈翌就把陆衔月牵了过去。
明明方才还只是握住手腕,这家伙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滑进了他的掌心。
陆衔月把手抽了回来。
谈翌兴致勃勃地将餐碟摆在了石桌上。
霂城最近几日终于放了晴,公园春色浓郁,在这种环境下吃饭还挺有格调。
新闻报道的声音萦绕耳畔,陆衔月回想起楹川岛的事情,有些心不在焉。
谈翌带他出来的借口属实不太高明,哪个正常人会没事儿跑来公园的石桌上吃午饭?
陆衔月沉默了良久,才问,“车祸的事,你知道多少?”
他没有和谈翌提起过楹川岛,也没提起过车祸,谈翌有意带他避开用餐室的讨论声,就证明他对当年的事并不是一无所知。
谈翌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及“车祸”二字,他顿了顿,回答说,“听含章姐提过两句。”
那就是全部都知道了,陆衔月心想。
谈翌从餐盒里端出一份番茄肉酱意面,放到陆衔月面前,试图扯开话题,“先吃饭。”
陆衔月又把餐碟推回去,“没胃口。”
谈翌径直将刀叉塞进了陆衔月手里,“乖,多少吃一点。”
这个“乖”字听得陆衔月头皮发麻,但他确实没什么胃口,握着刀叉一动不动。
谈翌见状,故作苦恼,“真不想吃?”
陆衔月面无表情地放下了刀叉,“不想。”
谈翌只好说,“那我喂你。”
“……”
陆衔月又把刀叉拿了起来,“用不着。”
谈翌禁不住闷声笑了笑。
陆衔月慢吞吞地吃着番茄意面,过了一阵,他发觉谈翌总是直勾勾地看着他,让他想不注意都难。
“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谈翌支着下巴,粲然一笑,“看你吃饭。”
“没什么好看的。”
“你光是坐在这里就很好看。”
“……”
陆衔月懒得理他。
谈翌笑了声,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你刚刚吃了一小块番茄,一共咀嚼了六次,吃了一小口意面,一共咀嚼了十次。”
陆衔月:“……”
这人盯着他看该不会就是为了数他一共咀嚼了多少次吧?陆衔月真不知道该说他闲得无聊,还是该夸他观察细致。
谈翌说话时眼里盛着清亮的光,“你没发现吗?你的进食障碍症状明显有了好转。”
听他这么一说,陆衔月不由得顿了顿。
“你以前都是依靠固定咀嚼次数形成记忆性吞咽才能顺利进食的吧?”
“还有进食前的仪式行为,比如把牛排细细地切分成若干小块,也是为了确保自己能吃下食物。”
谈翌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像是一个有了新发现等待夸奖的小学生。
“我没说错吧?”
陆衔月确实无法反驳,“没有。”
确诊后,他按照许医生的建议调整了自己的进食习惯,每一口食物固定咀嚼八次再行吞咽,可以很好地抑制对进食的厌恶感。
陆衔月没想到谈翌连这个都注意到了。
这段时间他对于进食的抵触确实淡了许多,陆衔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谈翌的出现确实改变了很多东西,他一时不知该喜该忧。
“你有定期复诊吗?”谈翌又问。
他查过一些有关进食障碍的相关病例,也咨询过一些三甲医院的主任医师,他们多半都会让患者定期回诊检查,以免病情恶化。
陆衔月回答说,“最近没有。”
上次复诊后,许医生的诊断结果让陆衔月一度怀疑他的医术,所以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医院了。
谈翌顺势提出,“下次我陪你去。”
“不用。”
“一个人去医院也太孤单了,”谈翌又搬出了杀手锏,“那我让含章姐陪你去好了。”
陆衔月:“……”
这人是真欠揍,明知道他不想让柳含章知道自己的病情,还故意这么说。
谈翌问他,“说吧,你想让我陪你,还是含章姐陪你?”
陆衔月一个都不选,“我自己去。”
“那就是选含章姐了。”
“你烦不烦?”
陆衔月最后依旧没逃过谈翌动不动就“告状”的战术,还被谈翌要求当着他的面约时间复诊。
谈翌还反复叮嘱道,“不许悄悄一个人去,也不许偷偷改时间。”
陆衔月觉得他真是烦死了。
第48章 生日 这和约会有什么区别?
翌日, 晨光熹微,浅色窗纱透进淡淡的天光,衬得室内光线柔和而朦胧。
即便周六是休息日, 陆衔月的生物钟依旧准时而规律,这对于某个人来说就尤为便利, 谈翌几乎可以准确地把握陆衔月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
陆衔月刚起床不久, 谈翌就发来一大串消息,见对面不回复,他还径直打来了电话,明里暗里反复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愿意陪他过生日。
直到陆衔月不耐烦地骂了句“你是听不懂话还是理解能力不行?”,谈翌才终于舒坦了,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
他确信这家伙就是来讨骂的。
陆衔月答应过的事情便轻易不会反悔, 尽管谈翌这家伙很烦人、很讨厌,他也没想过要放人鸽子。
洗漱完后,陆衔月站在衣柜前,忽然在穿衣方面犯了难。
他每天上班的衣着都差不多, 衬衫马甲是标配, 天气冷了就加西装或者大衣,根本无需思考。
陆衔月周末少有出门,在家休息就穿一身宽松舒适的棉质家居服, 休闲又轻便。
这是他第一次陪家人以外的人过生日,穿家居服自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但是穿衬衫和西装未免太过正式。
思索片刻之后, 陆衔月又觉得自己太小题大做, 就只是出去吃一顿饭而已,又不是出席晚宴,没必要太讲究衣着。
没多久, 谈翌又发来了新消息。
【谈翌:也不知道今天会收到什么礼物】
【谈翌:好期待哦/托脸】
手机屏幕亮起的时候,陆衔月正坐在茶几前学着教程包装礼盒,他也是买回来才发现这礼盒还需要自己组装,陆衔月瞥了眼消息,抽空回复了两个字。
【陆衔月:没有】
【谈翌:没有也没关系~】
【谈翌:你能来陪我吃晚饭我就已经很高兴了/太阳/太阳】
【谈翌:小狗兴奋.jpg】
放在一旁的手机叮叮咚咚响个不停,陆衔月暂时没理,等他组装完礼盒时,拿起手机就看见了满屏的小狗表情包。
“……”
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在瞎高兴个什么劲。
陆衔月沉默片刻,拿出茶几上的黑色水笔,在礼盒内侧画了只傻狗。
——
傍晚时分,绯色的晚霞还挂在天边,陆衔月拎上礼盒踩着夕阳出了门。
谈翌原本想来接他,但他又不是找不到路,也不是不会打车,还不至于吃个饭也要人开车来接,就拒绝了他的提议。
陆衔月并没有直接打车到餐厅,而是将定位填成了餐厅附近的街口。
司机师傅是个三十来岁的姐姐,她看着前面一眼望不到头的车流,问了陆衔月一句,“帅哥,这条路今天太堵了,你急不急?”
“不急。”
“那就好,看这样子得堵老长时间了。”
陆衔月看着手机屏幕,谈翌正问他到哪儿了,他低头回复了一句:【堵车】
【谈翌:早知道我去接你就好了】
司机师傅跟着前面的车辆缓缓行驶,直到一点也挪不动,就干脆停了车。
车内安安静静,司机师傅百无聊赖地和陆衔月聊起了天,“帅哥,前边的大桥上有个拍照点最近可火了,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
陆衔月淡淡道,“没有。”
司机师傅兴致勃勃地解释说,“这个月是楹川树的花期,很多人来咱们霂城的楹川岛旅游打卡。”
“我听我闺女说,有个博主在靠近大桥的地方拍到了日落下的楹川花,漂亮得跟晚霞一样,这拍照机位一火啊,打卡的人就成群结队地来。”
“今天刚好是周六,加上这两天霂城又好不容易出了太阳,这路都堵了好几天了,发生了好多起交通事故嘞……”
陆衔月沉默地听着,没发表看法。
司机师傅见他一副不爱讲话的样子,也就没再不识趣地找他聊天。
约摸过了二十分钟,出租车终于通过了拥堵路段,后面的车程也就顺利了很多。
下车后,陆衔月拐进一家装潢别致的烘焙屋,取了个小蛋糕才开始往餐厅的方向走去。
得知陆衔月还有半小时左右就能到达,谈翌便一直站在餐厅前的街道边等人。
由于相貌和身材太过出众,期间还有不少人找他搭讪,都被谈翌一句“我有老婆了”尽数劝退。
刚被拒绝的短发女生颇为遗憾且震惊地和同伴窃窃私语,“他看起来这么年轻,居然结婚了?”
“英年早婚啊英年早婚……”
谈翌的视线一会儿在地铁口停留,一会儿又飘向出租车的下客区,他还在心里猜测陆衔月会乘坐哪种交通工具,就远远地看见了心上人的身影。
陆衔月少见地穿了一件深灰色立领风衣,傍晚的风吹着他的衣摆,衬得他身姿清瘦而颀长,橘红色夕阳温柔地洒落而下,为他镀了一层暖光,像是画里走出的人物。
谈翌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着,陆衔月光是站在那里就足够令他心动不已。
陆衔月走到他跟前,不太熟练地将蛋糕和礼盒都递了过去。
因为不确定其他人有没有买蛋糕,所以他只订了一个四英寸的彩虹小蛋糕,造型是随便挑的,和寿星本人一样花里胡哨。
“你还给我买了蛋糕吗?”谈翌颇为惊喜,眼睛亮得像是得到奖励的小狗。
陆衔月随口说道,“正好路过。”
谈翌唇角的笑意都快压不住了,他拎着蛋糕左看右看都很满意。
蛋糕的透明盒子上印有烘焙屋的名字,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家烘焙屋的方向和餐厅正好相反,哪里来的路过一说?
这蛋糕分明就是陆衔月为他特意定制的,难怪陆衔月不让他开车去接,原来是想给他一个惊喜。
他好用心。
谈翌心尖上仿佛化开了一勺花蜜,甜丝丝地浸润胸腔,足以让整颗心都柔软地陷进去。
陆衔月见他捧着蛋糕傻笑,忍不住说了句,“你还打算在门口站多久?”
谈翌回过神来,笑意仍是止不住。
“那我们进去吧。”
这家法式餐厅的装潢偏向复古风格,低沉动听的大提琴曲在空气中缓缓流淌,十分富有情调。
服务生将他们引到了靠窗的位置,头顶的氛围灯柔和地投下光影,陆衔月看着眼前的双人餐桌,这才意识到一件事。
“其他人呢?”他问。
谈翌确认好菜品后将菜单还给了服务生,转头望着陆衔月,“什么其他人?”
他自然而然地说道,“今晚就我们两个人。”
中午的时候,林卉和谈瑶已经在家给他过了一遍生日,柳含章表示不想打扰他们交流感情,把礼物送给他就走了。
“……”
这和约会有什么区别?
陆衔月起身就想走,谈翌赶紧抓住他的手腕,自下而上地望着他,“你要当面放我鸽子吗?”
“……”
他不是言而无信的人,但谈翌也没提前告诉他只有他们两个人。
谈翌的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陆衔月的腕骨骨节,哄道,“来都来了,吃个饭再走吧。”
陆衔月被摸得手腕酥麻,他冷着脸抽回手,最终还是坐了回去。
没过多久,服务生端来一蓝一粉两杯造型奇特的饮品,微笑着说道,“这是两位的‘浪漫限定,臻爱至上’特调饮品,请品尝。”
陆衔月很少会到餐厅吃饭,也不知道现在的菜名怎么会有如此多新奇的花样。
他听着一个个又长又绕又不明所以的名字,觉得头有点疼,特别是里面还夹杂着“甜蜜”“心动”“热恋”等抽象词汇。
“……”
任谁一听都知道谈翌点的是情侣套餐。
陆衔月认为自己上当了。
他怀疑谈翌今早反复确认他会过来,就是为了让他在发现真相的时候没机会反悔,毕竟他已经明确答应过了。
有些人还真是诡计多端。
很快,陆衔月发觉这些菜不仅名字奇怪,连摆盘也格外扭曲,好好的一块牛排非要切割成爱心形状,每一份菜品端上来都出乎意料。
这顿饭吃得陆衔月如坐针毡,尤其是谈翌今天看他的眼神还格外炽热,就算陆衔月尽量不去留意,依旧让人难以忽视。
眼见陆衔月吃完饭就打算离开,谈翌立刻捧出了彩虹小蛋糕,“等等,还没有吹蜡烛呢。”
“……”麻烦。
陆衔月姑且再多坐一会儿。
谈翌戴上尖尖的生日帽,点燃蜡烛,望向陆衔月的眼里映着烛光,他意有所指地问道,“你觉不觉得少了点什么?”
陆衔月早有预料,手机屏幕上是搜索好的音乐界面,他点了下播放键,耳熟能详的童声版生日歌就传了出来。
虽然没听到陆衔月的现场版生日歌,但谈翌已经很满足了,至少陆衔月还提前准备好了音频,这足以说明很多问题。
看到餐厅里有客人在过生日,路过的服务生非常上道地走过去询问,“请问需要帮两位拍照吗?”
陆衔月想说不用,谈翌已经把自己的手机交到了服务生手中,“谢谢。”
谈翌趁此机会坐到了陆衔月身旁,服务生咔咔给他们拍了几十张合照,还在心里默默感叹这么帅的帅哥竟然还有两个,简直是明星级别。
谈翌吹灭蜡烛那一刻,听见陆衔月在他身侧不冷不热地说了句,“生日快乐。”
“谢谢。”
谈翌冲陆衔月粲然一笑,然后切下一小份蛋糕递给他,“尝尝看?”
看在他今天生日的份上,陆衔月勉为其难地尝了一小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甜腻,还算可以接受。
吃完蛋糕,谈翌又开始研究陆衔月送他的礼物,他看上去已经迫不及待想知道里面是什么了。
“礼物我能拆了吗?”他问。
“随你。”
礼盒的造型特殊,像是一个小抽屉,谈翌轻轻一拉,一款银白色的香水便映入眼帘。
香水的瓶身采用冰川纹玻璃,看上去就好像月光一样朦胧,瓶颈处缠绕着一圈金色丝线,系挂的小木牌上刻着香水的名字:光合序曲。
谈翌伸手抚了抚香水瓶的瓶身纹路,像是浪潮一般蜿蜒起伏,质感十足。
陆衔月见他拆开礼物之后就没说话,轻咳了一声,而后漫不经心地问道,“不喜欢?”
“怎么会?你送的我都喜欢!”谈翌颇为愉悦地笑了声,他只是没想到陆衔月竟然会送他香水。
“我以为你会送我钢笔、水杯之类的东西。”
“……”
陆衔月当时确实打算在古董钢笔和彩虹杯之间选一个,只不过后来改了主意,还是倒回去选了一开始就注意到的香水。
那是他路过展台时无意间闻到的气味,类似阳光晒过的青草,清新又温暖,和谈翌身上的味道很像。
谈翌的指腹摩挲着小木牌上的刻字,忽然很好奇,“这香什么味道的?好闻吗?”
“你自己试。”
谈翌从善如流地摘下了香水的盖子。
街对面的彩灯忽然亮了起来,陆衔月透过玻璃看着窗外的街景,倏地感觉后颈微微一凉,他吃饭时把风衣的衣领翻折了下来,修长白皙的脖颈就这样明晃晃地裸/露在外。
他转过头,谈翌喷了点香水在他皮肤上,然后像小狗一样俯身凑近,鼻尖微动,很认真地嗅了嗅,最后一本正经地评价道,“好闻,我喜欢。”
礼物和人,他都很喜欢。
“……”
陆衔月脸一烫,当即把人推开。
“你有病?”
哪有人这么试香的?
谈翌禁不住闷声一笑,他将香水妥帖地收好,又在合上礼盒时看到内侧有一幅小狗涂鸦。
小狗脖子上系了一只黑色领结,昂首挺胸地蹲坐在草丛里,吐着舌头咧嘴傻乐,看起来有点憨。
他轻挑眉梢,“你画的?”
“不是。” 陆衔月拒不承认。
看这反应,那多半就是了。
谈翌摸了摸小狗的尾巴,几乎可以想象出陆衔月悄悄画下这只小狗的模样。
陆衔月看了一眼餐厅的钟表,将近九点。
他很给面子地陪谈翌到现在,已经超出了他的应答范畴,他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回家了。
陆衔月起身往外走,谈翌立马跟上他,“我送你回去。”
“用不着。”陆衔月头也不回地说。
谈翌已经追上了他,“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陆衔月不解,“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一个成年男性难不成还要别人护送回家?
谈翌不顾陆衔月的拒绝,在手机上叫了车,绿色出租车很快就停在了他们面前。
陆衔月说不过他,只好开门上了车。
谈翌笑盈盈地挨着他坐下。
行程过半的时候,司机师傅突然开口说,“帅哥,导航上这条路还在施工,你们要去临杨路的话,现在只能绕行了,要是有客服打电话询问,记得一定要帮我解释啊,我没有故意绕路。”
谈翌来的时候也看见了道路施工的标示牌,导航大概还没更新,他点点头,说道,“没问题。”
出租车在道路尽头右转,拐进一条滨河公路,司机师傅说,“这条路宽敞,车又少,有时候还要快一点,就是偶尔会有一些飙车党,但是今天运气不错,好像没看见什么车……”
从进入滨河公路开始,周边的景象就变得熟悉,谈翌明显感觉到陆衔月变得紧张不安。
“师傅,麻烦快一点。”
“好嘞。”
谈翌抬手盖住了陆衔月的眼睛,柔声说道,“不看会不会好一些?”
有关车祸的痛苦回忆瞬间席卷而来,压得陆衔月喘不过气,谈翌温热的体温透过掌心传了过来,似乎有种微妙的安抚作用。
车内安静了半晌,不远处却忽地传来尖锐而急促的鸣笛声。
谈翌在后视镜里看到两道刺目的车灯。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司机攥紧方向盘骂了一句,迅速往右一躲,后面跑车一辆接一辆地飞驰而过,速度快得惊人。
“不要命了!”
司机师傅为图安全,踩了一脚刹车,他本想让这些疯狂的飙车党先走。
但变故发生在刹那之间。
一辆黑色跑车突然打滑,车尾狠狠砸向了停靠在路边的出租车。
剧烈的碰撞声中,谈翌和三年前的陆堇宜做出了相同的反应,凭着本能将陆衔月护在了怀里。
第49章 车祸 眼眶红红的,像兔子一样。
车窗在一声闷响中轰然碎裂,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气味,香水瓶也被撞破了。
陆衔月被捂住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巨大的碰撞声与强烈的眩晕感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陆衔月瞳孔剧烈收缩,胃部像是被带着尖刺的刀刃翻搅, 疼痛致使他呼吸急促, 浑身冰凉,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他被谈翌死死护在怀里,谈翌替他承受了大部分冲击,陆衔月张了张口,想喊一喊谈翌, 但又怕像三年前那样得不到任何回应。
陆衔月太过紧张,大脑空白一片,以至于忽略了谈翌胸腔下传来的心跳,稳健而有力。
“谈翌……”
陆衔月试着喊他、推他, 可是抱着他的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回音。
眼前开始变得模糊, 陆衔月在黑暗中摸到了谈翌的胳膊,又顺着胳膊抓紧了他的手。
“谈翌。”
“谈翌……”
同样的事情在他身上发生第二次,他生怕谈翌的体温也会像陆堇宜那样一点点流失, 陆衔月近乎机械地将谈翌的手扣紧,还试图把自己的体温也渡过去,好像这样就能挽回一点什么。
“谈翌。”
警笛声和救护车的声音再次响彻河滩, 和三年前呼啸而过的飓风隔空重叠。
终于, 陆衔月察觉到掌心里的手指动了动。
“嘶……”
谈翌从晕眩中清醒过来,头部撕扯一般的疼,但他什么也顾不得了, 缓过神的第一反应就是关心陆衔月的安危。
他摸索着上下检查陆衔月的身体,万分急切地问道,“你没事吧陆衔月?受伤了吗?”
听到谈翌声音响起的那一瞬,陆衔月眼眶微红,人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有些失力地将头抵在了谈翌的肩膀上,在贴近颈动脉的位置,听到了对方鲜活的脉搏声。
“陆衔月?”
谈翌有些担心他的状况。
陆衔月攥紧了谈翌的衣襟,却冷不丁摸了一手黏腻濡湿的温热液体,意识到那是什么后,陆衔月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你流血了。”
三年前,温热的血淌了他一身,陆堇宜就是像这样永远离开了他。
谈翌忍着头上的剧烈疼痛,安抚性地拍了拍陆衔月的肩背。
“我没事,一点皮外伤而已,没事啊……”
陆衔月只是沉默而固执地抓紧了他的手腕。
很快,救援人员撬开被撞得扭曲变形的车门,将晕在驾驶座的司机抬了出去,又拨开安全气囊,把谈翌和陆衔月两人扶到救护车上做检查。
方才环境昏暗,他们什么也看不清,这会儿在救护车的灯光下,谈翌才看到陆衔月眼眶红红的,像兔子一样。
他刚刚……哭了吗?
谈翌颇有些心疼地轻抚了下陆衔月的眉眼,“你别担心,我没事的。”
话音刚落,谈翌忽然感觉眼前一黑,极大的困意席卷而来,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去。
“谈翌——”
陆衔月立马将人扶住,正在给他清理头上伤口的医护人员赶忙给他做了急救措施。
急救的时间好像变得漫长。
陆衔月的视线半寸不移地盯着谈翌,确认他的胸口还有起伏,因为太过专注,眼睛也变得干涩。
直到听见医护人员说谈翌没有生命危险,陆衔月才肯让医护人员给他做检查。
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小腿有些疼,大抵是撞到了座椅的缘故。
医护人员替陆衔月把脱臼的脚踝复位,他只是默然地低下头,用力擦拭着手上的鲜血,像是要把自己擦掉一层皮。
谈翌还躺在担架上昏睡不醒,陆衔月缓缓地伸出手,抓住他的两只手指,一直到医院也没松开过。
只有感受到对方的温度才能让他安心。
——
柳含章赶来医院的时候,谈翌头上的伤口已经缝合好了,由于颅脑受到震荡,他暂时还没醒,陆衔月安静地坐在和谈翌相邻的病床上打点滴。
看到两个人都没有大碍,柳含章悬了一路的心终于落下来。
“昭昭,你们俩真是吓死我了。”
她从交警队那里得知了事情经过,这场车祸听起来吓人,却算不上太严重。
跑车打滑后车速显著减缓,再加上安全气囊承受了一部分冲击,虽然车上三人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但都不致命。
出租车司机肋骨骨折,还有一些软组织挫伤,送医没多久就清醒了过来。
谈翌在撞击瞬间将陆衔月护在了怀里,因为惯性的作用撞到了B柱,头上破了个口,颅脑震荡,估计还有一个小时才能苏醒。
陆衔月倒是被他保护得很好,只是小腿被挤压,脚踝脱臼,再者就是情绪和精神状态显然不太对劲,医生调出他的病历,得知他的既往病史以后,给他开了镇静安定的药物。
“昭昭,你没事吧?”柳含章坐到陆衔月身侧,碰了碰他的手,觉得太过冰冷,便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放到了他掌心里。
手心碰到温热的玻璃水杯,陆衔月垂下眼帘,淡淡说了句,“没事。”
比起伤势,柳含章更担心陆衔月的心理状况,陆衔月这状态显然问题很大。
“你别瞒我。”
陆衔月摩挲着杯壁,“没有。”
柳含章将信将疑,没再继续追问,打算一会儿悄悄去问一下医生,她这弟弟不想说的事,谁也没办法逼他开口。
“我去一下卫生间。”
说完,他将水杯放到床头柜上,就离开了病房。
柳含章看着他的背影,表面上没有任何异样,但她总觉得不安。
拐过长长的走廊,陆衔月进入尽头的卫生间。
锁上隔间门的刹那,延迟爆发的躯体化反应卷土重来,强烈的恶心反胃感涌上喉头,卫生间里响起了刺耳可怖的呕吐声。
胃部痉挛扯得陆衔月肋间神经发痛,他躬身在洗手台前漱了口。
陆衔月低头看见袖口上的血迹,打开水龙头不断冲洗,又将自己的手指搓得发红。
回到病房后,陆衔月面上已经看不出反常。
病房里安静极了,谈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来电人是林卉,柳含章思量片刻,走到阳台上替他接了电话。
“卉姨,我是含章。”
听到柳含章的声音,林卉略显意外,“含章啊,你和小翌他们待在一起吗?”
谈翌出门的时候告诉过她,他是和陆衔月一起去吃晚饭。
“对,卉姨,我们现在在医院。”考虑再三后,她还是决定把车祸的事情告诉林卉。
林卉听完后担忧不已,“人没事吧?”
“都没事,卉姨你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我马上就过去,我就说我这心里怎么总觉得不太舒服……”
林卉从傍晚开始就感觉心绪不宁,往常她根本不管谈翌什么时候回家,今天却总是坐立难安,她本来不想打扰他们,最后还是忍不住打了电话,想不到还真出了事。
陆衔月挂完了水,就坐在床边守着。
约摸半小时后,谈翌缓缓睁开了眼,陆衔月悄然收回放在他掌心里的手,谈翌下意识便想把人捉回去,但陆衔月的手就跟游鱼似的滑走了。
掌心里似乎还留着对方的温度,他问,“你一直在这里守着我吗?”
“没有。”
陆衔月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医生嘱咐过,谈翌一醒就要做个全方位检查。
很快,医生就推着检查仪器来了病房。
检查结果表明谈翌的身体素质比常人要好,总体来说没什么大碍,头上的伤口注意别沾水、别磕碰就好,缝合线可以自行吸收。
医生走后,谈翌从病床上坐了起来,冲陆衔月笑了笑,“我就说我没事吧。”
陆衔月“嗯”了一声,恢复了一贯的淡然模样,仿佛两小时前慌乱失态的人不是他。
谈翌瞄着陆衔月的神情,感受到了巨大的落差,在车上时,陆衔月明明担心他担心得哭了,现在又变回了平静淡然的模样。
陆衔月把水杯递了过去,“喝水吗?”
“喝。”谈翌又笑了起来。
他手上还输着液,即使空着一只手,谈翌也理直气壮地要人喂,就着陆衔月的手喝完了一杯水。
谈翌盯着陆衔月瞧了好一阵,总觉得陆衔月的脸色不大好,他问,“你真的没事吗?检查结果怎么样?有没有内伤?”
车祸的不确定性太多,碰撞之下,谁也说不准身体内部有没有受伤。
“没有。”
谈翌不放心,非要看陆衔月的检查报告,陆衔月只好把报告单拿给他看。
肇事者是个富二代,头上也被撞破了口,对方认责倒是认得很快,给他们安排了十分全面的身体检查,还找了律师说要尽数赔偿他们的损失,并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看完检查报告后,谈翌还是皱起了眉,“脚踝脱臼,肯定很痛吧。”
“没有。”
陆衔月当时的感官十分麻木,只能注意到谈翌的状况,他自己倒是没多大感觉。
谈翌的视线在陆衔月的脚踝上扫了一圈,而后又想起了一件事,“可惜你送我的礼物也没了。”
尽管有礼盒包装,但是在巨大的撞击之下,玻璃香水瓶还是碎了。
陆衔月打算过后再给他补上新的礼物。
没多久,林卉也匆匆赶来,柳含章跟在她身后,拎了一罐热汤。
“妈,你怎么来了?”谈翌正乐滋滋地吃着陆衔月给他削的苹果。
“瑶瑶不知道吧?”
“瑶瑶去阿晴家了,我还没告诉她,怕她情绪控制不住,对心脏不好。”
林卉看了一眼谈翌头上的伤口,问道,“身上没有其他伤吧?”
“没有,就是撞了一下头,没什么大事。”
吃完苹果后,谈翌去了一趟卫生间,因为手上还挂着水,陆衔月便替他拎着输液架。
谈翌洗完手,抬眸看了一眼镜子,又猛地顿住。
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转头看向陆衔月,不可置信地问,“我这块儿的头发呢?”
陆衔月言简意赅道,“缝针,剃了。”
他的伤口位于脑袋右前方,医护人员见他样貌出众,还染了时髦的粉色头发,以为他是演员、模特之类的从业者,特意使用了比较美观的皮内缝合,但是无菌操作没办法不剃头发,医生还尽量缩小了范围,只是保守地剃掉了伤口附近三厘米的头发。
谈翌:“……”
他觉得自己现在像是打架落败的天鹅,被其他天鹅啄秃了一个洞。
谈翌悲伤地问,“那我的头发还能长出来吗?还能像从前一样强韧茂盛有光泽吗?”
“不知道。”
谈翌忧郁地躺在病床上,二十分钟后,闪送小哥送来一顶帽子,他才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
但下一秒,陆衔月就将他的帽子没收了,“你的伤口不能闷着。”
谈翌:“……”
那他的头皮也不能裸着。
见陆衔月态度强硬,谈翌又认命地躺了回去。
他为自己被剃掉的头发默哀。
第50章 过往 真好哄。
“小翌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柳含章盛了两碗热汤端过来, 就看到谈翌没什么精神地躺在病床上,一副怏怏不乐的模样。
陆衔月淡淡瞥了一眼他的头发。
柳含章目光扫过去,当即了然, 拍拍谈翌的肩膀劝慰道,“嗐, 多大点事儿, 等伤口结痂了,就先用旁边的头发盖住,虽然看上去可能暂时有点稀疏,不过问题不大啊问题不大,并不影响你的帅气。”
“而且医生都说了,你的身体素质贼好, 还这么年轻,头发肯定也能和以前一样茂盛!”
通篇安慰,谈翌只听到了“稀疏”两个字,心情更沉重了。
他才刚满二十三岁, 不要变成秃毛天鹅啊。
虽然不太懂头发怎么会比伤势更重要, 陆衔月也难得地安慰了一句,“不丑。”
谈翌可怜巴巴地望向他,“真的不丑吗?”
陆衔月对上他的眼神, 实话实说,“就算剃光了也不丑。”
有他这张脸顶着,光头也好看。
闻言, 谈翌不禁扬起一点唇角, 撩撩头发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这是夸我帅的意思吧。”
陆衔月:“……”
他在谈翌期待的眼神里点了下头,“嗯。”
柳含章把热汤放在了病床的小桌板上, 也附和道,“在我见过的所有人当中,除了我爸和昭昭,没有人比你更帅了。”
这个排名谈翌很认可,他又高兴起来,拿出手机当镜子照了照,“还好没磕到脸。”
真好哄。
陆衔月转身将帽子收进了抽屉。
柳含章把其中一碗热汤分给了陆衔月,叮嘱道,“一人一碗,都喝完啊,我特意买的超浓元气鸽子汤,很补气血的。”
熬煮几个小时的鸽子汤散发出浓浓的鲜香,本该让人很有食欲,但陆衔月看着还在冒热气的热汤,一点胃口都没有,甚至有点犯恶心。
柳含章在旁边盯着谈翌喝了一口后,又转头看向陆衔月,“昭昭,你不喝吗?”
陆衔月抿了抿唇,试图压下心里的抗拒。
谈翌敏锐地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将他手里的汤碗端了回去,“我尝了一下,有点烫,先放放。”
“烫吗?我摸着温度差不多了呀?”柳含章狐疑地碰了碰碗壁。
谈翌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把手做成扇子状,靠在嘴边扇了扇风。
“舌头都给我烫麻了。”
柳含章试完温度,略显迟疑,“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儿烫。”
随即,谈翌又笑盈盈地看向柳含章,“含章姐,我有点饿了,能麻烦你去帮我买碗粥吗?”
“行啊,”柳含章答应下来,转头问陆衔月,“昭昭要不要喝?”
“不了。”
“好,我下楼看看。”
林卉替谈翌办住院手续去了,柳含章也被支走,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陆衔月闻着鸽子汤的气味,忍不住抬起手背捂住了嘴,胃里抽搐着疼,恶心感瞬间翻涌而上,过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往常他都不会在人前表现出进食障碍的症状,特别是在柳含章面前,今天却半点也没扛住。
谈翌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又替陆衔月将那碗鸽子汤喝了个精光。
“这样下去,可瞒不住了。”
他之前搜索过相关的新闻报道,三年前的车祸和今天的车祸很像,同样是失控车辆撞向陆衔月所乘车辆的左侧车门,他一直担心陆衔月会因此产生严重的反应,醒来看见对方面色平静,还以为没什么大事,现在看来,他的问题都藏在心里。
陆衔月喝了小半杯水。
这会儿柳含章不在病房,他稍微松懈了下来,坐在病床旁边,垂下眼眸便显得整个人神色恹恹的,似乎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
谈翌斟酌良久,试探性地问出了他的猜测,“三年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让你很自责的事情?”
陆衔月神色一怔,“自责”两个字显然点到了他的痛处,他将头埋得更低了,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又被谈翌一只一只掰开。
“别伤害自己。”
陆衔月的手冰冷无比,毫无血色,谈翌将他的手牢牢牵紧,又拢进掌心里捂着。
他小心翼翼地问,“能告诉我吗?”
陆衔月没抽回手,也没回答。
谈翌摩挲着陆衔月的虎口,轻笑了下试图缓解凝重的气氛,他说,“没关系,你要是不想说,那就不说了。”
掌心里传来谈翌的体温,或许是这温柔太难得,陆衔月竟有了想把一切宣之于口的冲动。
谈翌动作轻柔地抚了抚他微红的眉眼,“我替你继续瞒着,总有一天会好的。”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谈翌以为陆衔月不会开口的时候,他忽然哑着嗓子说了句,“那天……我们本来不会走那条路的。”
那是个春和日丽的早上,他因为着凉而贪睡了一个多小时。
原本计划好的出门时间也因此推迟,临走前他又花时间吃了一碗汤圆,驾车上路的时候恰巧碰上出行高峰。
通往楹川岛的路段拥堵不堪,陆堇宜让他挑选路线时,明明有其他选择,他却偏偏选了滨河那条。
如果他当时没有贪睡。
如果他没有吃那碗汤圆。
如果他们能够准时出门。
如果他没有选择那条路……
他们就不会碰到那辆失控的货车,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么多如果,哪怕只实现其中一个,改变任意一个时间节点,他都不会在那个毫无温度的春日失去陆堇宜和柳澄书。
他们本该在暖融融的阳光里度过美好的一天。一起去看如烟似霞的楹川花,一起在山坡上露营晒太阳,一起在楹川树下聊天乘凉。
以陆堇宜的性子,肯定还会让其他游客替他们拍照留念,回家后他们还要将当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柳含章。
本该是这样的……
“要是我没有选错就好了……”
陆衔月近乎机械地一遍遍重复着,直到喉咙干涩发苦,嗓子也哑了。
他以为揭开往事会痛不欲生,可当他缓缓说完最后一个字,却有种卸下重担的轻松感。
他果然是个卑劣的人吧,把害死父母的事情说出来竟然会觉得轻松。
谈翌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陆衔月为什么对时间把控得如此精准,为什么追求绝对的完美,为什么对自己如此苛刻,又是为什么患上了进食障碍。
尽管当年的他并没有犯任何错,他也不允许自己重蹈覆辙,一切看似严谨、细致的行为,都是车祸后遗症的表现。
谈翌难以克制地将陆衔月拥入怀中,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每一次跳动都牵扯出酸涩的钝痛。
“陆衔月,这不怪你。”
他的嗓音低柔而温和。
“我……”
谈翌不等陆衔月开口,又问,“那你呢,你也会怪我今晚非要送你回家吗?如果我没有让你上那辆出租车,你就不会遭遇今晚的事情。”
这怎么能怪他呢?
这句话浮现脑海的一瞬间,陆衔月怔愣良久。
谈翌安抚性地揉了揉他的后颈,“车祸的罪责不该归咎于幸存者,错的是那名酒驾的司机,这怎么能怪你呢?”
陆衔月张了张唇,“如果……”
谈翌打断他,“哪里有那么多如果,谁也不知道那条路上会发生什么,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他的错吗?
陆衔月沉默地抵在谈翌的肩膀上。
他也曾这样安慰过自己,万一另一条路有更危险的事情呢?
可是每当他这样想,铺天盖地的自责就会瞬间淹没他,不管另一条路会发生什么,始终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他选择滨河公路就是一个害死父母的决定。
胸腔里宛如涨潮般漫上咸涩的情绪,陆衔月喉间仿佛哽了砂砾,他问,“为什么要救我?”
他想问柳澄书,想问陆堇宜,也想问谈翌,为什么要在那么危险的时刻不顾自己的性命也要保护他。
三年前,货车撞上来之际,柳澄书握紧方向盘拼命往左转,试图让货车的冲击都集中在前防撞梁上,这样的操作对于驾驶员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在死亡无限逼近之时,柳澄书毫不犹豫地选择将最大的生还可能留给妻儿,陆堇宜只凭一副血肉之躯去保护自己的孩子,这几乎都是本能反应。
可是失控货车的速度实在太快,柳澄书和陆堇宜当场就没了呼吸。
由于陆衔月坐在汽车后座靠右的区域,再加上陆堇宜又替他承受了大部分冲击,他才得以存活。
谈翌下意识地将陆衔月拥得更紧。
“因为想让你活着。”
“只是想让你活着。”
车辆碰撞的瞬间,谈翌来不及反应,只能遵循着本能,转身将陆衔月死死护在怀中。
“叔叔阿姨,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话音刚落,他们却听“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
陆衔月从谈翌怀中退出,抬眸就看到柳含章站在病房门口,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热腾腾的米粥就这样洒落一地。
室内落针可闻,谈翌不知道柳含章听到了多少。
他率先开口打破这沉默,“含章姐,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柳含章没回答他,只是红着眼看向陆衔月,嗓音里隐隐带了点哭腔。
“昭昭,我怎么没听你说过这些?”
他要怎么告诉她呢?
就是他害得他们只剩彼此了。
“姐……”
陆衔月不知该如何回答,再次垂下了头,攥白了指尖。
他闷声问道,“你不怪我吗?”
陆衔月也很想问问陆堇宜和柳澄书,“你们会怪我吗?怪我选了一条很糟糕的路线。”
柳含章走到陆衔月跟前,眼泪已经控制不住地淌了下来。
“昭昭,我怎么会怪你呢?”
“我只怪我自己那天为什么没有跟着去。”
这是陆衔月长这么大第二次看见柳含章落泪,第一次是得知父母死讯的那天。
“进食障碍,是怎么回事?”
她本来是打算问问医生她弟弟有没有别的伤,医生以为她知道陆衔月患有进食障碍的事情,一直提醒她说要关注患者情绪和精神状态。
柳含章一看病历,才知道陆衔月已经治疗了三年的进食障碍,一直到最近才有所缓解。
而她这么多年竟然一无所知,还不如刚认识陆衔月几个月的谈翌了解得多。
三年前,陆衔月也曾陷入过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的状态,被柳含章骂了一顿后,他开始积极配合治疗,那段时间柳含章几乎天天盯着他,直到幸存者综合征的症状逐渐消失,她才放心回去工作。
没想到进食障碍的事还是被他瞒下了。
陆衔月艰涩地说,“没那么严重了。”
柳含章曾去专业的医院了解过幸存者综合征的相关案例,希望能借助其他人的治疗经验,让陆衔月早日康复。
在经历重大创伤事件后,幸存者往往会产生强烈的内疚感,过度责怪自己,陆衔月就属于这一种。
柳含章擦掉了眼泪,摸了摸陆衔月的头,“不要责怪自己,也不要内疚。”
她认认真真,一字一顿地说。
“活下来不是你的错。”
“是爸爸妈妈给你的第二次生命。”
这两句话轻得像是一片柔软的雪花,却沉沉地压在他心上,远处似有颂钵的余音荡来,辽远而悠长,裹挟着三年前河滩上潮湿的风,就这样穿过岁月的缝隙,吹拂至今。
陆衔月瞬间红了眼眶。
长大以后,柳含章就很少抱他了,她轻轻地拥住陆衔月,拍拍他的背,就像小时候爸妈迟迟没回家,姐姐哄弟弟睡觉一样。
“你忘记‘昭昭’这个名字的由来了吗?”
陆衔月记得,他问过陆堇宜这个问题,陆堇宜告诉他,是因为二十多年前,他出生在一个仲夏月夜。
柳澄书给他取名“衔月”,陆堇宜抱着尚在襁褓的他,满含期盼地说,“希望昭昭的未来能够像今晚的月亮一样,明亮皎洁,幸福圆满。”
“爸爸妈妈不会责怪你,他们只会为救下你而感到庆幸。”
“所以,昭昭,你要好好吃饭,好好带着他们的期许,幸福长久地活下去,知道吗?”
柳含章在某些方面有着和陆堇宜相似的特质,连说话时的嗓音也很像,隔着长长久久的岁月,陆衔月恍惚间好像又听见了他们的声音。
“希望昭昭以后都能健健康康的。”
“昭昭的身体要和姐姐的一样好!”
陆衔月九岁那年高烧不退,康复以后柳澄书给他买了一个庆祝小蛋糕。
陆堇宜点燃蜡烛,虔诚地许愿,“我们昭昭,一定要健康、快乐地长大。”
陆衔月喉间哽咽,他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在回应来自多年前的期望。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