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能不配位,正得应得。】……
“啊?”
易承看向他的目之所及, 才反应过来是给自己按一下手腕,他轻晃头,“不用。”
见许桑一副犹有担忧的表情, 他出声调侃:“还没昨天一招来得重。”
“……”许桑闻声轻顿,片刻后松了口气,“嗯。”
抬头见讲台上喋喋不休的老徐,以及蹲地上都快打滚成被念咒的孙猴子的邓茂光时, 许桑问道:“什么课?”
手指在筋上流转,易承面无表情地胡说八道:“思想道德课。”
随耳听了几句。
“两百天的关头, 你跟我说不爱学习, 像什么话!我不扯什么读书有没有用,你跟我说说,不读书,你干什么?干什么不重要,关键是你干了吗?既然是学生身份,那就得学习!在其位, 谋其职………”
按性质来说,思想道德课,倒也差不离。
许桑轻笑,余光瞥见课桌左上角的纸片,拿起来看了一眼,扫完文字,他没什么兴趣地放下纸片,捏过笔, 开始做题。
等邓茂光几乎是四肢并用“爬”出理一班教室时,徐富拧开杯子,狂喝了几口八宝养生滋补花果茶, 才往讲台中央走,真诚发问:“那个邓,跑来干什么?”
“来道歉的好像!”
“我怎么听着是来当孙子的?还要当个屁来着?”
“不清楚,来念咒的吧,大嘴叭叭的,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什么。”
徐富听了两耳朵,探身问道:“谁这么能耐,招这么个小子来班上道歉?道歉完没,没道歉我给人抓回来!”
他问完,大半个班齐刷刷地向后排望去,不知情但社恐的,看着前桌转过来、躲瘟疫一样也跟着转头回去。
许桑正做着题,思绪搅在动点F的轨迹方程里,正凭空颅内演算,校服袖子被轻轻拉了一下。
他微顿,抬头就见几十来双眼直愣愣地看着他所在的方向:“……”
他下意识看向易承,眼里晃过些许疑惑。
“易承啊?”徐富刚还欢天喜地的,知道故事主角是易承,只觉习以为常,一点劲儿都没了……脸色立马切换反面图层,那速度,比往下滑某抖视频的食指还利索,“那没事了。”
“……”天降一锅。
易承被气笑了,等八卦心已经死翘翘的老徐收回视线,才慢悠悠地看向许桑:“看我干嘛?”
“不知道。”许桑如实回答。
“啧。”易承才想起,刚那王八蛋道歉时,许桑还迷瞪着,便解释道:“刚那人找你道歉。”
那人……
许桑想了想,对应起刚捂头打滚的邓茂光,又联系到刚回头看猴儿似的一大帮视线,轻轻皱眉:“跟我有关系?”
刚想骂他一句睡觉脑子睡没了,见他皱起的眉,易承才明白过来,收了脏话。
确实没关系。
道个谦,连当事人都不知情,算哪门子道歉——盗墓都没这么霸蛮,起码先问个老祖宗安吧。
想及此,他轻点头,认可:“没关系。”
下午两点,两百天誓师大会正式开始。
早早的,节奏性极强的鼓点纯音乐,敲打着耳膜……光站操场外候场,都感觉灵魂在经受什么酷刑。
学校人不算多,操场也不算大——但为了气势,学校还是安排了入场仪式。
即班级领队举着班牌,随着班级介绍,进场,绕操场走一周,而后列入对应方阵块里。
“迎面向我们走来的是理科一班的同学们。‘凭栏俟闻凯歌声,卷旗长缨再出征。’他们,心怀理想,不啻微茫,自当昂扬!时间的代价得偿,他们终将登群山之高,渺群峰之渺。”
“不是,这谁主持的啊,也太他妈有激情了,我鸡皮疙瘩一阵起完又起一阵!”
“哈哈……这把咱班说得也太牛逼了吧,我尴尬羞耻症都犯了。”
“我操啊,眼泪都给我说出来了,尤其那头还有两个打鼓的,敲得我整个人都在震,心也是!”
……
“都别聊了!”领队的陈慢摆着笑脸,往后说道:“该他妈喊口号了!”
“口号是什么?”
“今上午发的宣言。”
“宣言是什么?”
还没等这同学问清楚,由一及十,层叠推进,稀拉如萤烛微光的声响,在间距极小的传递里,来源不同但方向一致,齐齐流向一处,而后火星子擦出宇宙大爆炸般的绚烂火花——
“星辰大海,理一领航;心怀理想,共创辉煌!”
背景音乐太大了……用力喊出声的那刻,整个胸腔都在颤动。
等走到方阵内,大半部分的人还没缓过劲来,站在原地,身体仍旧在打抖。
“啊啊啊!我突然好想学习了,就感觉燃起来了!”
“我也是,有种你现在扔张卷子过来,我能一个小时突突完那种!”
“之前一直听老徐讲,从来没放在心上……但刚刚那一刻,虽然口号很low,但,‘心怀理想,共创辉煌’出来的那一刻,我感觉灵魂都在颤抖,整个人焕然一新!”
“他妈怎么突然感觉眼睛酸酸的,好想哭,就怎么说呢,还有200天,我的青春就没了……”
吕丁从倒数第三排光明正大地溜到倒二排,和一个腼腆羞涩的男同学换了位置后,流着两串不要钱的眼泪,哭:“易哥,许哥,你们不感动吗?”
许桑从没做完那道题的思路里抽出些注意力:“还好。”
“敢动啊。”易承想也没想,就朝许桑这边走了一步,补充说,“来去自如。”
“……”吕丁挥挥手,扑灰一样,“这破烂的谐音梗。”
等跟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完,易承向台上的大红布看了一眼——“两百天誓师大会:全力以赴,无悔青春。”
静静看了很久,他别开视线,低眼看着脚下的草坪:
假得要死。
方才,耳边彻亮亮的,全是口号声,鼓点连着耳膜穿透进身体,自主能力本就极差的心跳,更是无端被扰了节奏——被谁追着赶着一样疯狂跳动。
“凭栏俟闻凯歌声,卷旗长缨再出征。”
可他凯旋过吗?何来再出征…
等方队调整完毕,“誓师大会”才算正式开始了——升国旗、校长致辞、激情表演。
第三个表演开始时,许桑轻点红色壳子,里面套着他的发言稿。
“要走了?”易承看了眼红本上的字眼,轻声问。
许桑“嗯”了一声:“下个环节。”
易承轻笑,目光从镀金般的“优秀学生代表”六个字上缓缓移开,再度看向鲜红的台上时,只觉朦朦胧胧一层,晃了好久,才重新得见那上面八个字。
指尖轻扯袖口,他用了些力,捻得指头泛红。
许桑从队伍里出去时,走出十几步,回头看了眼易承。
开始走方队时,就觉得人情绪不对。他轻顿,隔着不算远的距离,看着他微垂的头、以及因用力而牵出褶皱的袖口。
他抿唇,看了很久后,转身。
在后台候场时,许桑听老师的话,把校服拉链拉到胸口上方,还顺便理了下睡一上午、稍显凌乱的头发。
“非常的帅气!简直是咱学校的门面啊!”老师不吝夸辞。
许桑轻笑。
激情表演是十几首歌的串烧,混着各种各样的励志舞曲。
至于为何是十几首歌,耗时这么长——那得问问到高三后,闲得四肢百骸都发慌的艺术老师了。
甚至连五音不全的体育老师,都能挤出时间来推荐一首球界“国际战歌”。
大概还有五六分钟,许桑本想熟悉熟悉随手打印的稿词,却不曾想在这遇到了白晓莉。
一师一生对站着,短暂且无厘头的沉默后,白晓莉开口:“优秀学生代表?”
依稀记得还有个环节,许桑问道:“优秀老师代表?”
“……”旁人怎么听怎么像讥讽。
“对对对,多巧啊。”白晓莉抬头挺胸,“许同学,我说不定马上就能升一级了,听说等会就能有消息,到时候上面的公示下来,你可得给老师送送祝福啊!”
“……”许桑往后退了一步。
“不说话算什么啊,已经高兴到失语了吗?”白晓莉呵呵笑了几声,下一秒无缝接电话时,都是扬着16颗牙齿的,“喂,哪位?”
许桑提步,往旁边走,正倚上墙,面前刚还有几分优雅气质在的女人,中风一样原地边抽搐边哭,两手搓着头发,半个身子都跪到地上。
“……”得亏身边人多,不然被讹钱都扯不清楚。
听到动静的几个老师连忙上去扶人,被一把旋开后,就听白晓莉瘆人地笑着:“凭什么啊?老娘在这学校工作多少年了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凭什么评个级还搞学历证明,他妈我都几十岁的人了,哪记得上的哪所大学啊……”
上台前,许桑隐约听到有领导说:“白老师都这样了,应该代表不了了,快去找个口才不错、还有激情的老师顶上!”
推开帘子前,他回头看了眼。
上下一套白色西装,本该是有几分风韵的人,此刻却染了满身泥渍。
想起之前在办公室听老徐说的关于白晓莉那些话,许桑捏着发言稿的手轻轻用力。
能不配位,正得应得。
“大会第四项,优秀学生代表发言……”
许桑微微低身,接过话筒后,将稿本摊开立在花束之后。
他身高腿长,校服并不张扬的色调将人衬得很清爽,扬着少年人的气质。上场片刻,便引起一阵语气歪七扭八的拟声词。
许桑抬头,目光扫过台下红白交杂的身影,开口:“大家好,我是来自理一班的许桑。”
还挺巧,原先那个学校,他也来自理一班。
他向来不加敬辞——以至于每回开头的说辞完全相同,从不需要“尊敬”“敬爱”来回切换。
望着台下同样陌生的人群,意外雷动的掌声里,他下意识地开口:
“检讨书——”
第42章 第42章 【“垃圾桶里,依旧能盛开玫……
先前, 考虑到发言人代表的是高三群体——一个压力山大、激情不够只能话筒来凑的群体,负责的老师还专门把话筒音量调到了最大。
蚊子腿蹬过话筒都能叽歪出声,更甭提这声已经在操场上回响成“二重奏”效果的发言了。
“嗯?啊?哈?”
浮躁得跟有多动症一样的人群, 闻声耳朵就竖起来了,脑袋左右偏倒,上下嘴皮一阵噼里啪啦:
“叽叽咕咕叽里咕噜……”
与此同时,候场的老师不禁嘀咕一句:“不是优秀学生代表吗?”
年级主任也跟着皱眉, 手肘哐当到徐富身上:“老徐,你还真安排检讨啊?”
“……”徐富冒了两滴冷汗。
他使劲瞪了几眼台上的许桑后, 念着人数学满分过、还是他的心头宝……只得强忍着难受疯狂救场:“先暖个场嘛, 你看下面交头接耳的,这气氛不就热闹了吗?”
“也是,”想想,年级主任深表认同,转过头去看那个老师:“你也是老了跟不上时代,同学暖场呢。”
老师“哦”了一声:“……还能这么暖呢。”
回声传到耳底时, 许桑回过神,垂眸看了眼摊开的文本内容。
上面比腿毛长势还潦草的字迹里,密匝匝地尽是“行为不端”“不守纪律”一类的字眼……中间部分,还是他惯常使用的策略:
打六七排省略号——业务太熟练,临场编,就跟张嘴吃饭一样轻松。
“……”许桑指尖轻点话筒,结果被带出的一阵杂音刺到了耳。
他轻拧眉,还算冷静地扫过台下一众, 平淡:“抱歉。”
眼下,“检讨书”上的文字跟不可回收垃圾一样,摆在那里一大堆, 却丝毫没有利用价值。
想到刚班级走方阵时,激昂而有劲的励志宣言及入场辞,他本想杂着揉着便说了。
可目光擦过理一班班牌、望到后排因身高而格外出众的身影时,他轻顿,眼里闪过些情绪,改了口。
“我收回刚才的道歉。”许桑伸手合上红本,流连了两秒演讲架上的假花,平静发言,“这是一篇检讨。”
“嘿哟,还收回道歉,不还是篇检讨吗?!”听到他的话,年级主任原地一蹦,差点火箭一样冲上台捂住他的嘴,但考虑到远近问题,他收回腿,转头责问徐富:“说好的暖场呢?”
“谁跟你说好的……”小声抱怨完,徐富冷汗涔涔,“我这也没料到啊——要不,我去给他拉下来?”
“去个奶奶腿啊!”年级主任忧心忡忡,“直播呢这,拉下来名声还要不要了!”
“不拉下来就有名声了?”徐富疑惑。
“说你蠢呢。”年级主任抿唇,“再去你班上拉个备胎过来,等会搞正反两面。一个优秀学生,一个学生代表,也说得通。”
“……”徐富大为震撼地竖了个大拇指。
身旁隔幕帘后,站着一堆三个环节后准备上台宣誓的老师群。
听到前面跟要为非作歹似的发言,隔着细薄帘子,视线长针一样扎在许桑背上。
两秒空当想说辞时,许桑微不可察地皱眉:
这如芒视线,跟“背刺”有什么区别?
指尖缓缓将音量调小一些,他声色淡然:“有人说,我是个问题学生,人跟我呆久了会得病。没想到,小学计算机题,还真有人选择D项:微机病毒能生物传染。”
“这观念就像,有人觉得这座学校校风赛屁、校规扯淡,而认为,这会传染到我。”
这话铺开时,台下的人止不住地狂笑。
当然,也有忌惮老师、硬憋着保持微妙的严肃的。
“……”好不容易出关坐镇一次活动的校长,阴恻恻地偏过头,看向年级主任。
年级主任苦涩地挤出一抹微笑,无言以对,只能偷人话术、借花献佛,“要不,我去给他拉下来?”
“……他妈直播呢!”校长恨不能一脚给人踹飞出去。
你看。
年级主任侧过头去看徐富,一副“我有先见之明”的模样。
徐富扯了扯嘴角,偷摸:“呵。”
有意收了脏话,许桑继续:“我知道这个类比并不成立,但,如果主观相信呢?那只会是:垃圾桶里,依旧能盛开玫瑰。”
说及此,人群中,有人抬头,与之视线相交的那刻,许桑语气硬了些:
“在物理领域,存在前提,使得时间的概念不复存在,由此,两百天,是为枷锁;两百天并不能创造奇迹,但你可以。抛却时间,身无所缚,振翅当然。”
“我的检讨完毕。”最终放下话筒前,他补充一句,“谢谢。”
反手收了话筒,他侧身向台后走去,步下生风。
气氛一度凝了很久,大半部分的人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许桑讲了什么,便听到一句谢幕式的“谢谢”:?
掌声滞后性地响起,从文科班那处起头,再缓缓延伸至前排的理科班,而后串成线、连成面地,在整个操场轰然绽开。
“就听到了校风赛屁、校规扯淡,这……这合理吗?”
“我靠,他的语气,是不是在讽刺什么啊?尼玛,我小学还真他妈蠢到以为计算机病毒能传染给人……”
“所以,检讨的意思,检查完自己发现没错,就开始讨伐别人?”
“不是,你们理科生的脑子能再死一点吗?那句垃圾桶和玫瑰,真没人觉得浪漫吗?”
“文科生装屁啊装,理科生的浪漫在后面呢。那句时间的概念不复存在,量子力学帅得批爆好吗!”
“所以,短短几句话,就我一句话没听懂吗?”
“诶?我颜控,光盯着他脸看了,刚刚他说‘但你可以’的时候,好像在看着谁。那个眼神,苏的嘞!我恨不能一步飞天去截胡了他的眼神!”
“泪目了……两百天是枷锁,虽然听着像砸了今天的场子,但真的,让我相信,我他妈一定能创造奇迹!”
听到结尾,校长眼前一亮,“短是短了点,但词儿听着怪新鲜呐,谁写的?”
但凡有个谁写,能出这状况?
“人自己呗。”徐富白了他一眼后,狂松一口气,小声叹道:“怎么跟易小子一样,尽让人提心吊胆的……老子差点心都不跳了。”
等人从台前回来时,徐富先把等待多时的李云平温声招呼回去,又飞快地半路劫了许桑的道,背过手厉声感叹:“许桑,你胆子大啊!”
“还好。”许桑抽过一瓶不要钱的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润喉,解释:“稿子贴错了。”
“……”徐富哽住,“以前还真念检讨的?”
接下来没他的事了,许桑径直回班前,淡淡回了他一句,“现在也是。”
台上,主持人愣了几秒才发表了感谢言论:“感谢许桑同学的检讨……的发言。九万里风鹏正举,朝夕间星河流转,而我们势将奋楫登鳌头!接下来,进行大会第四项,老师代表发言……”
“笑死,都不敢加优秀两个字了吗?”吕丁踮起脚尖往台上看着,眼角余光忽然叠了一层阴影,他连忙转身,“许哥!”
他这豪爽生脆的一嗓子,吼的前排尽数往后甩来视线,连同隔壁方阵都有人扔了眼珠子过来撂着。
“……”许桑淡淡瞥了眼吕丁。
“不好意思,太激动了!”吕丁双手合十往下低头,招呼走周遭视线,连忙道:“许哥,刚你说念检讨时,我靠,你是不知道,整个班都在倒吸凉气,也太勇了吧!不过后面全都目瞪口呆了,真敢骂啊你…还有…还有…”
话也是真的多啊你。
没看到身边的人……许桑放任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等他话性渐颓,问道:“易承呢?”
“啊?”吕丁思维跳跃能力跟耄耋老头的行动能力一样,磨蹭了好久才到点上,回道:“易哥……刚你讲完就走了,可能,去厕所了?”
“好。”许桑应道。
站了两秒,他转身离开了操场。
台上,曹武一身闲轻地从后蹦上了台,rapper似的一把斜拽过话筒,麻溜地挽起袖子,声音洪亮而激情:“同学们大家好!我是曹武,是理一和理三班的物理老师,今年是我入职第三年……”
操场小有小的好处,台上话筒传出的声音,激荡到操场四角时,还能飞速弹回来——曹武又不似许桑有意调低了声音,顷刻间,耳朵里,玩蹦球一样,深浅不一的声音来来回回敲打鼓膜。
有种你要是偏过头不听、声量大得能一巴掌给你脑袋掴正的力量感!
磁吸一样吞噬走人群杂乱而分散的视线,曹武激情四射地从过往经历讲到未来展望。
每一小节发言后还都有一段升华性结论,说真的,正得发邪。
“海海人生,山山而川。在接下来的学习当中,我希望你们勇于开拓、顽强拼搏,咬定青山不放松;齐心协力、所向披靡,利刃出鞘剑长空。以担当重任的豪情,以战胜自我的决心,以坚毅不倒的意志,全力而行,去奔赴那六月的战场!”
“……我的发言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绕出操场的那刻,震耳欲聋的杂音淡了不少。
许桑没走进教学楼去钻厕所,三分猜测七分肯定地直接走到了后门口,两步之遥时,他半仰头。
还真坐这的……
墙上,易承吊儿郎当坐着,同那晚无二,一腿半曲,一腿垂着,口中叼衔着根青色长尾草,神色不明地望着墙外光景。
乍一眼,隐隐裹着阴郁。
活动不知道进行到哪一项了,只知道此时此刻,整个操场的人都在嘶吼,估摸着是“学生宣誓”环节:
“……两百天,我们将卧薪尝胆,意志如钢;两百天,我们将披荆斩棘,成就梦想;两百天,我们将心无旁骛,谱写辉煌……”
背着台子,声音实际被减弱不少,但吼的人太过激情昂扬,以至于誓词字字清晰入耳。
耳畔的嘈杂并不能完全掩盖警觉的本能,察觉到有视线,易承掩了眸底的情绪,偏头,垂眸。
看清人时,他紧绷的肩颈松缓下来,“许桑?”
许桑看了眼他,轻抬下巴:“让个位。”
“嗯?”叼着的草掉了,易承轻顿,反应过来时,许桑已经两步攀上了墙,坐在了他对面。
“……”他收腿侧身,还算规矩地跟人并排坐着。
“怎么突然来这?”易承低眼看着脚下。
沿墙角地砖缝,交错冒头几窝野草,颜色枯黄,跟这个萧瑟的季节很搭。
“找你。”许桑直白。
易承看向他,些许诧异:“找我?”
“嗯。”许桑视线下移,精准落到他颈侧,那里残留着一道伤痕,不过已经结了层薄痂,在干净的脖颈间格外突兀,像扎眼的刺。
不禁想起那夜他说“挺烦的”。
视线在伤疤处停留几秒后,许桑不太自然地说道:“话是对你说的。”
台上,若非开口前,意外跟人流里的他对视了一眼,检讨可能当真是检讨了。
易承微怔:“嗯?”
他忽的明白了那句:“两百天并不能创造奇迹,但你可以”中的“你”。
许桑没回答他的疑惑,只平静地看着他。
半晌后,易承轻点头,“我知道了。”
“嗯。”许桑别开视线,看向唯一得见的一小角人群。
誓师大会,活动在微风拂面里分项进行着。连着环节,发自内心、躁动的“声嘶力竭”,将空气都挤得发紧。
“大会最后一项,师生共同放飞气球。十载寒窗,百炼成钢,卧俯书山,甘洒汗水,放飞心中梦想;雪映萤囊,刺股悬梁,泛游学海,竞逐群雄,一朝题名金榜。此刻,请吹鼓手中的气球,携着内心所梦,放飞它……”
人声沉落,鼓点裹挟着节奏明快的励志音乐强势扩音。
吵不死人誓不罢休那种。
“……
就让天空为你画上一道道彩虹,
化作大雨过后我们真挚的笑容;
就让天空为你唱首最炙热的歌,
乌云闪电也会跟着你轻轻的和。
……”
字点节奏间,猛烈如暴雨雨点的乐器落点切合咬词喷张,在拥挤的人影间,点对点地落下,炸鞭炮一样推着昏昏欲睡的人加速运动。
“走?”易承掩去心底的郁气,手掌撑住墙面,用力,利落地翻身下墙,仰头看人时,伸手打趣道:“要我接吗?”
“……”
连角度都没找,许桑侧身轻快落地,拍开他手的那刻,手腕却被猛地拽住。
握紧的瞬间,像是怕伤了人一样,力道骤缩。
马后炮都没这么延迟……许桑轻顿,想晃开他的手:“我不需要。”
“嗯。”易承笑着,“我知道。”
话是这么说,但他始终没松开手。
回班途中,许桑偶尔会低眸看一眼他的手,看着搭在自己腕上的清瘦指节,最后还是默许地移开了视线。
“许哥。”吕丁抓着一把五颜六色的囊气球,吹爆了两个,这会刚摧残完第三个,见到熟悉的身影,激动:“易哥,你们去哪了?”
“厕所。”易承缓缓松开人的手腕,回答。
“哦,快来,吹气球!”吕丁摊开手,“我吹一个爆一个,怕没得吹了,就先拿了一大把。”
“我也抓了一大把,管够!”赵鸿途探出个脑袋。
“……”
易承随手拿了个白色气球,许桑也跟着拿了个同色系的。
“快点,我是真服气啊。”陈慢走到后面,看着炸开的残屑,瞪着吕丁,“拿来我给你吹,还有两分钟该一起放飞了!”
有秋秋这么个小学生妹妹,易承对于吹气球这类事情简直不要太熟练,蓄气、吹鼓、打结,全程下来不过十几秒,见身边的人动作犹豫,他笑道:“帮你?”
“嗯。”大概嫌幼稚,许桑把气球丢他手心里。
“我欲乘风破万里,让我们一起放飞气球;大风起兮云飞扬,让我们一起放飞梦想!”
主持人的指令落下,成百上千只五彩气球,徐疾不一地向上腾空,在湛蓝无云、敞亮澄明的上空,向四周膨胀性地飘开——宛若一场逆向的彩雨。
同此时刻,台上,校演讲队列队齐声:
“三年寒窗、志存远方;誓存鸿鹄志、劈波且斩浪!
心存希冀,追光而遇;六月试锋芒、扬眉传佳音!
……让我们:把最美的风景带到山巅,体验登天的感觉;把最灿烂的笑容留到六月,创造六月的辉煌!争分夺秒、精益求精;披荆斩棘、沐光而行,在流金似火的六月,蟾宫折桂!”
彩色光片腾空炸开,音乐掺着光影激起一阵声色靡乱。
眼底倒映进细碎的光斑,许桑偏头看向身边的人,轻声:“易承。”
“嗯?”易承仰头望着飘彩。
他重复:“易成。”
第43章 第43章 【少年应有鸿鹄志,当骑骏马……
下午六点十分, 激情过头的两百日誓师大会宣告结束,各班班长,领到本班定制款“倒计时”后, 带着队伍洋洋洒洒回了班。
准备开班会。
“怎么样,没骗你们吧?”把前门带上,徐富在讲台的下部镂空里偷偷翘起二郎腿,苦口婆心, “看看墙上挂的倒计时,真真切切的, 距离高考还有200天!”
久违的, 教室里安静得跟死了一样——长了眼睛的,都定定望着墙中央的彩版倒计时日历。
亮艳的着色中,勾笔寥寥的少年向远道奔跑,运动白衫上印着“加油”二字,而鲜红的头巾上,毛笔字勾出“奋斗”, “200日”之下,则是隶属当天的励志鼓励语——尽管繁荣,莫问前程。
易承拿着笔,细长的指尖灵活勾转,带出重重虚影。
他从日历上挪开目光,余光见他同桌兴致缺缺地在埋头算题,心头滚过一丝异样。
人在光怪陆离里,是会被周遭氛围带着走的。
就像方才回教室的途中, 稀里哗啦全是淌一脸眼泪鼻涕的。
那几个小时,所有的嘲讽敛声。真的也好,演的也罢, 有限视角里的全世界,都在向他们报以相信——柔和着目光期许他们在六月凯旋。
美好得像梦境。
但,无论当时还是现在,许桑都给人一种始终在梦境之外的脱离感。
指不定小时候,别人听童话故事咧嘴笑,他听,皱眉哇哇哭吧。
笔尖顶到手指内侧,划出一道黑痕……细微的刺痛直抵神经,易承刹那间回神。
大概煽了很久的情,老徐已是泪人一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哽咽:“同学们啊,我带了不知道多少届,每年看着多少人欢喜又多少人遗憾……”
被控制住泪腺了一样,放眼望去,要么红了眼圈,要么泪水成线。
“……”易承往后靠到椅背,仰头看着天花板。
中考的时候,貌似听的也是这套说辞。
每年每届,听到的祝福语也都仅有只字变动……可,即便如此,在本该有所触动的年纪,他到底又是什么时候对这些话术彻底脱敏的?
好像也不是,下午,台上,许桑冷冽的声音传达入耳时,他灵魂都在战栗。
就跟那次,本来对邓茂光的行径早已无感、却因许桑的后退而挑起怒火一样……许桑的出现,打破了原本无波无澜的湖面。
正跑神,脑袋里忽地闪过空灵一声——“易承啊”,以为是太自恋产生了幻觉,结果隔了一秒钟又是一声“易承。”
然后是,“易承!!”
“……”跟老徐对上眼的那一刻,易承自觉站了起来。
“睁着眼睛做梦呢?喊半天都听不到。”徐富已经站到了讲台下面,背着双手,老头式踱步。
“没做梦。”易承没轻没重地回应。
徐富喟叹一声,“知道我刚在讲什么吗?才强调完,要好好学习……上来!”
易承轻拧眉,抱着又当猴的心态上去。
“我送大家一句话,虽然是网上抄的,但我觉得很不错,就借此鼓励你们。”徐富把手心里的长截粉笔和白纸递给易承,说道:“你字大气,写黑板上去!”
“……”敢情是免费可支配劳动力。
易承接过纸张,顺着折痕叠开,看了眼里面的字。
少年应有鸿鹄志,当骑骏马踏平川。
轻顿,他捻断粉笔头端,抬手,略显宽大的衣袖向下滑落些许,露出截线条分明的腕,腕骨凸明的那刻,细盈盈的粉灰迭出,灰白色粉笔字显出锋芒。
徐富站在旁边,看到十四个字接连成形,眼里泛起泪花。
他望着易承的背影,喉间发涩:
这话,他是真他妈想单独送给易小子!
“行了。”易承迅速写完,转身往方盒里扔粉笔时,抬眸。
不知何时,许桑已经落了笔,向后微倚,眼神轻佻地望着黑板上的字,而此刻,顺时针移动,目光停留在易承身上。
匆匆擦了一眼,易承没收住力,粉笔断成两截垂直掉进盒中。
“这么好看的字,来,班长起个头,我们一起读出来!”徐富两步蹬上讲台,跟易承擦身而过时,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肩膀。
易承抿唇,在几十号人的齐声朗诵中,回头看了眼自由如风的两列粉笔字,眼睫轻颤-
班会过后的小型家长会被临时取消,说是:“之后周六全天补课,最后一个正常周末了,就先让孩子们温床里躺两天。”
许桑回到家里时,天色还没完全落黑——淡淡的白色月光,在蓝色未褪尽的天幕中。
过分朦胧飘渺,他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
“刘姨,这带的安保怎么样?”许桑双手抱着杯温水,坐沙发上,看着茶几对面正织毛衣的人。
“安保?就是安全吗?”刘芳动作熟练,抬头时挑针的手指依旧灵活着。
许桑懒得解释:“差不多。”
“不是特别好,尤其是晚上。”
“为什么?”闻声,他起了兴致,向前微微倾身。
“说是有鬼。”
“……”好歹被唯物主义熏陶了十几年,许桑顿住,“怎么说?”
“之前有个大师来算过,说咱们这风水不好,还说,当时修房子的那些人,一看就是没安好心。整体布局,大师说,煞人,不好。”刘芳说着还抖了下肩膀,一排针眼走完,直接停了,“所以啊,咱们这,晚上是必须要关窗的,不然容易飘鬼。”
许桑眉梢轻挑,“是发生过什么事吗?”
“是,有过。”刘芳像说禁词一样,声音都不知不觉压小了,“有个跟你一般大的孩子,他爸,半夜走夜路,被鬼吓死了。当时看到人时,身体都凉了……查也查不出,都说是鬼搞的怪。好像从那以后,大家晚上都不怎么出门了。”
越听疑点越多,许桑多余问了句,“调过监控?”
“没有监控啊,那都好几年前的事了,当时还没有谁愿意出钱装。”徐芳讲完,心有余悸地继续挑毛衣。
那就合理了……
许桑抿了口温水,语气淡淡的:“我今晚出去走走。”
“啊?!”刘芳惊得站了起来,连针脚都走偏了,“孩子,你可千万别去。张姨说过好几次,说你容易走丢。晚上出去本来就不安全,要是真遇到什么不好的东西……不行,胆子再大也不行。”
“好,”许桑笑着应下,“我不去。”
刘芳也跟着笑起来,没忍住说道:“孩子,你爸妈肯定很幸福吧?”
笑容微滞,许桑眼眸中的光亮黯了些,“嗯?”
“有这么个优秀的孩子,长得好,成绩好,还听话。”刘芳笑弯了眼,“我女儿还天天闹着我,说想加你微信。”
许桑轻敛眉,“您女儿?”
“她是十七中的。上次还给我看了你运动会的照片,听她说,你今天还上台发言了。要不是我不会弄,兴许还看了你们的直播。”刘芳哈哈笑着,“我跟她说,我当然知道你优秀了,之前还想请你给我女儿辅导辅导……”
消化完这长串信息,许桑放下水杯,轻垂头,“我没那么优秀。”-
等送走刘姨,许桑有些心累地走到阳台处,推开窗。
夜风呼啦呼啦往里钻,凉意顺着微敞的衣领爬进皮肤表层……他转身,顺手捞过校服外套披上。
望着沉沉的夜色,他想起刘姨随口的问题,心道:
还真不是,他爸妈,怕是很难幸福吧。
吹了会儿风,兜里的手机忽地狂震,许桑轻顿,摸出手机,看。
【捧着math嘬两口:我亲亲爱的许桑同学。】
【捧着math嘬两口:今天的发言非常好,虽然短了点,部分措辞激烈了点,语气硬了点,态度飘了点。】
【捧着math嘬两口:我是鼓励学生个性发展的,也知道你那番话的底色是向上的。】
没等人持续输出,许桑手肘抵着窗沿,眉眼疏冷地打字。
【许桑:写检讨是吗?】
【许桑:我写。】
屏幕顶上的“对方正在输入中…”断开了。
隔了许久,才跳出:【捧着math嘬两口:是(冒冷汗),你怎么知道!】
【捧着math嘬两口:其实吧,写个一千字差不多了,我周一转交给学校就行。你放心,不需要上台单独念……】
许桑摁灭屏幕,望进一眼的如墨夜色。
半小时后,等手机充满电,他换上鞋,抓上钥匙便出了门。
有了刘芳的前情铺垫,明明朴实无华的建筑陈列,分分钟变了模样——连气氛都紧张起来了。
许桑勾上口罩,戴上卫衣的帽子,双手揣兜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说实话,走了十多分钟,袒露的肌肤上,体感温度被剥夺得差不多时,他都没明白自己为何要出来。
只知道,心头有隐隐的欲望。
疯狂想要了解朝昏区的欲望。
走了不知有多久,开始还有不知道谁家孩子被打的哭声,后面便只有风声作陪了。
手机显示时间已过十二点,许桑停了步子。
熟悉不熟悉的道都走了一遍,沿途的设施陈旧得没话说……刘姨说的也不完全对,不只当时,现在某些街巷还是没有监控。
正欲换条路逛逛,远远的,不知名的方位里,有玻璃瓶轻撞的声音。
第44章 第44章 【“丑照。”】
许桑脚步轻顿, 凝神试图听清声音的位置。
“……”听不出来。
他继而打量四周环境:交叉路口,身后是条深巷。正前方是商民共用的矮楼,中间横着条不算宽的马路, 路旁摆着两个垃圾桶。
打开手电筒时,许桑又一次清晰听到瓶子的磕撞声——这只鬼,在摇骰还是碰酒?
走出深巷,白亮的光线将影子照得很实在, 蠢鬼也不会认成同类的那种实在。
视野换新、展开的那刻,他停住了。
几步之遥, 马路牙子上, 坐着个人。
跟这季节反着干似的,那人只穿了件白色单衣。两手手肘抵住膝盖,冷得发红的指节,交错着捏紧了半满的易拉罐,此时,正仰头, 灌水。
大概是灌得太急了,有些液渍顺着嘴角滑落,一路灌进领口。
还是只熟鬼。
许桑静静看了很久,看他空瓶后垂头,没睡醒一样稀里糊涂地用手背刮蹭过嘴角。
就近倚上灯泡死了的灯杆,抬手用手电照了下他的方向。
眼角被光晃了一秒,易承偏头,见光线很快撤走, 才转过来,微抬头,皱眉。
看清人时, 他眉眼轻舒,哑声:“你怎么在这?”
两人并排坐下,中间隔着几个瓶瓶罐罐。
啤酒。
许桑看了眼空着的两大罐,见他食指又扣开一罐,轻皱眉:“想当酒鬼吗?”
食指还串在拉环里,易承手罩着酒罐,手腕轻转换了个方向后,抬起喝了一口,才回答他的问题:“醉不了。”
夜风凉凉的,鼻尖飘着缕酒味,挺浅的,但却不容忽视。
许桑轻耸鼻尖,没有烟味。
“没人跟你说过,晚上别乱逛?”易承喝完一半,偏头问。
许桑语气平淡:“说了才来的。”
“啧。”易承轻笑,肩头跟着笑意一颤,“胆子挺大。”
“你的也不小。”许桑垂眸,看了眼剩的两瓶酒,挑了一瓶,要开前看了他一眼,见他点头,才暴力顶开,喝了一口,说道:“不过,这年头,还有人信鬼?”
闻声,易承眼神飘忽了几秒,兀自狠灌了一大口酒,才回答:“信,还多着呢。”
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的语气里牵着抹讥讽……许桑轻晃酒瓶,听着酒液摔碎在瓶身上,轻挑眉,“你信吗?”
“我?”易承动作僵滞两秒,才恢复自然,埋头自嘲式地笑了一声后,说道:“如果我说,我还真他妈信过,你信吗?”
察觉到丝毫不对劲,许桑隐隐侧了上半身,但手上依旧随散:“信。”
“……”
易承转了下脑袋,看着他,眼都不眨,隔了半天才问道:“为什么?”
像个傻子。
许桑轻幅度抬头,含了口酒,吞咽后回答:“是个人,总得怕点什么。”
歪头轻笑,易承伸过酒瓶跟人碰了一个,清脆的交撞声响起时,他说道:“所以,你怕什么?”
一瓶到了尽头,他放下酒瓶,手指刚摸上最后一罐,手背便被覆住,而后淡淡的温感落下,许桑眸光微冷,从酒罐上挪眼,看进他眼里:“我怕你喝死在这……”
易承轻拧眉,想抽走酒,可手背被按着,挣扎不得,他不免一笑:“放心,喝不死。”
僵持良久,许桑依旧没放手,冷声:“你醉了。”
言语间,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不知何时沾上了暗暗的躁意。
被光刺到般,易承微眯眼,目光在此落在酒罐上交叠的手时,他轻声:“许桑。”
很轻的一声,他染着酒意的嗓音格外低沉,许桑按捺住耳垂的痒意,应道:“嗯。”
“你说,垃圾桶里,依旧能盛开玫瑰。”
许桑垂眸:“我说的。”
易承抬眸,声音被风吹乱了般,带着细微的颤意:“我怎么没见过?”
回视。
几秒后,许桑皱眉,骂了句脏话,“怎么,没见过,就不相信?他妈你不是怕鬼?那你见过?”
被骂得怔了,易承看着他蹙紧的眉头,心头滑过些欲望,想伸出手指、轻轻揉开……他还残存些理智:“没见过。”
许桑手腕转了些角度,仰头给自己灌了口酒,小声一句:“先信着。”
“好。”易承点头,最后试了一次,没挑开许桑的手指,他忽地拧眉,起身,夺过许桑手里的酒,咬着罐沿,持续灌进几口,直到一滴不剩。他单手摁扁易拉罐,力气不够,只凹陷了很小的弧度,他对准街对面黑黢黢的垃圾桶,投掷过去。
哐当一声!完美进桶。
“毛病?”许桑本来按着他手背的手,在他挣力起身的刹那,转而握上他手腕,生怕人栽下去脖子拧断了,他用了些力将人拽紧。
易承垂眼:“嗯。”
“……”许桑微顿,就着这一站一坐的姿势仰头看他,良久,他说:“老徐让我写份检讨。”
“嗯?”
“因为台上那些话。”许桑没拐弯抹角,燥意卷在冷调嗓音里,直白而热烈:“但我希望你记住。”
其实他自己也不说上来原由,只知道,两百日誓师大会时,范文案例下,本该是“开场白—渲染高考重要性—回顾过去—展望未来—感谢老师—鼓励同学—结束燃气氛”的常用结构加漂亮词填充。
可,无意间与易承对视上的瞬间——茫茫人潮中,即使闹得轰轰然,耳畔却似噤声;即使人头交杂,攒动成影,眼里却只明晰一人。
至少两帮人的债务、毫无支撑能力的家庭底子、亲近却永远只能滞后选择的“亲戚”、破烂的当下却绚烂的过往……刹那间,脑子闪过诸多关于易承的片段。
他不知道为何,转学没多久,向来不管杂事的他,一次又一次地裹入易承的人生里。
内心的汹涌告诉他:有些话,他想对他说——即使,他自己向来不信所谓鸡汤。
终于起风了,酒味分子散了些许,连带着人都清醒不少。
易承手指微折,看着许桑,久久未言。
他知道,直白的、隐晦的,他都听出来了……
只是,脱离梦境回到现实那刻,生活除了拳打脚踢地将他踹入自生自灭之境,不会有任何欢颜。
两百天来不了奇迹,更何况他即使不为时间所缚,也会为五斗米拦腰拽入深渊……就像爬不出井口的青蛙,窥见一方天,哪怕生了再见一片天的念头,终究会两脚一滑,摔回井底。
沉默良久,易承回答:“好。”
无形中添了些坚定,他补充:“我试试。”
“嗯。”许桑别开眼,松了他的手腕,反手扣开最后一罐酒,递给他,“还喝吗?”
回答问题前,易承瞟了一眼对面的垃圾桶,“刚喝了。”
“……”许桑低声骂了句,仰头喝了两口,被凉风浸过、酒液裹着冰凉,入腹时激起强烈的反应,他没再多喝,将地上的残罐一把抓进手里,走到对面扔进桶里。
易承看着他走回来,视线有些迷蒙,不禁低眸晃了下头,才出声:“还真有点醉了。”
“……”许桑轻拧眉,“别醉。”
听完,易承笑道:“嗯?”
许桑自然回答:“先送我回去。”
说完,忽觉有些无理……刚想撤回,就听易承点头说好。
但最终,许桑强制拐道,先将易承送回家,才循着熟悉的路往自家走。
洗浴完,他套着件睡袍,摁开手机。
相册里,多了三五张照片。
可能喝太猛,亦或是喝酒时灌进了凉风……易承是有那么些零星的醉意。他兴致一起,随手拍了几张“丑照”。
将照片滑着一一看过,他弯身推开窗户,看着对窗窗沿里淡淡的光,笑了一声。
貌似,也不是很丑。
经过誓师大会的洗礼,新一周的周一,作业收得出奇的齐。
第一节课,要是卖个保险,条款是:睡不“死”人就赔钱——保准只赚不亏的营生,今天却跌大发了。
徐富上课上得人都飘了,等同学做题时,笑得像个傻子,“同学们今天能量这么高呢!”
“奋斗,奋斗!”数学课代表跳起来,说答案:“老徐,选C!”
老徐重重点头:“这股热情劲,相当可以啊!虽然答案错了……”
“哈哈哈哈,绷不住了。”
“老徐,选A对不对?或者选B,我刚用排除法排了C,D看着就像错的!”
“太激情了,贝贝们……我也随一个,选C!”
老徐苦着脸回到讲台上,手指点了下PPT,炫酷的动画“咵啦”弹出答案——“D.”
“同学们呐,路漫漫其修远兮!”他从盒子里掏出一支粉笔,画草图时,说道:“光有激情是不够的,要沉得下心……这道题,很简单,来,跟着我,做条辅助线……”
下课铃打响,半个班又睡下了。
和平时一模一样。
徐富轻摇头,走过饮水机时,踮起脚尖,把因周末放假而无人撕的两张日历扯下来,揉作一团扔进垃圾桶。
“距离高考还有:197天。
我要越过高山,趟过激流,去追逐远道的光,心中的梦。”
“易哥又请假了吗?”吕丁回头了几次,都不见人,问道。
许桑笔尖轻顿:“嗯。”
“那易哥还参加一诊吗?”吕丁反着坐过来,“慢慢跟我说,剩下的班费全拿去缴报名费了。这周三考,考两天那种,还交叉阅卷……听得我慌死了。”
许桑转了圈笔,问道:“一诊?”
“对,老徐已经发在班群里了,你没看消息吗?”
许桑压根没加什么班群,“我没加群。”
“啊?”吕丁反应了几秒,“哦,对,我等会拉你,不行,周末才能拉,不然老徐容易发现。”
“……”许桑轻笑一声,等人转过去趴着补觉,他将卷子翻了个面。
要落笔前,他向旁边看了一眼。
第45章 第45章 【“写惯了。”】
送走八九点这批庞杂的人流, 易承起身拿过柜台上放凉的豆浆,插进吸管后,喝了一口便皱着眉放下。
“……”放久了。
喝了一口的豆渣沉淀。
易承转手塞了个小馒头, 又凉又硬,味同嚼蜡。怕被饿死,他没再多嫌弃,把这四五个接连吞了饱腹, 又应付走十几个客人,后腰才抵上台沿, 一边清钱, 一边休息。
这几天杨叔都没来……至于早上的进货,他没驾照,只能接连在网上约了专门的人。
渴得没辙,易承还是把豆浆喝了,望着货架上果色的五彩缤纷,有些走神。
之前, “一个水果店”差点倒闭时,杨叔他们,低价收了去。
周末由他来看店,每天的进货、摆货基本由他来负责……由此,营收五五分。
店里的生意比想象中得要好,他也期许着,靠这些钱,能填补完债务, 如果时间线能拉得更长些的话。
不过,一年的合同即将到期,照杨叔最近频繁的抱怨、与本身就下沉的身体状况, 大概率是不会续签的。
那……
“小伙子,有好点儿的苹果没有?”
易承瞬间挺直了背,将空了的豆浆放旁边,调整好状态走出去,“有。”
他顺手刮了个中号塑料袋,刚要给人简单说个品种,看明白人时,有些诧异:“刘姨?”
“诶?”刘芳眼睛一亮,“小伙子,是你嘞!”
“我来买点水果,许桑那孩子,爱吃。”刘芳笑着,拿过塑料袋,一边挑苹果,一边说。
“看得出来。”易承轻笑一声。
宁愿走丢、也要买水果。
“对了,你再帮我捡几根香蕉,要熟一点的。”刘芳四周望了一眼,说道。
易承往旁边的货架走了两步:“好。”
打称时,刘芳打量着店内装饰,想到上次他来家里时,跟许桑关系挺好的样子,不禁问道:“你爸妈呢?怎么让你一个人在这忙着……该读书的年纪还是该好好读书。”
易承系紧提绳时,顿了两秒:“嗯,过两天就回学校。”
刘芳点点头,“诶!好孩子。”
等送走人,易承轻叹气,估摸着到了时间,把中饭蒸好后,他坐在木凳上,摸出手机。
巧克力都没这么巧。
一打开应用,就跳进来一封回信。
点开信的那刻,他感觉,疲累到浑浊的心,清透了不少-
“还有两节晚自习就下课了,怎么睡一天了还没睡够?”白晓莉一进教室,里面就是乌压压一片哈气连天,顿时气从心头起,“要睡滚回去睡,学校是学习的地方!”
“不愧是白老母啊,几天没见了。这一见,还是有骂不完的点。”吕丁把语文书立起来,叹气。
陈慢清嗓子,尽量小声地,摇头晃脑尖锐一声:“骂不完,根本骂不完!”
“哈哈哈……”吕丁没忍住,被逗得喷出一口笑,意识到教室忽地安静了,连忙撂下书,两手掌死死捂着嘴。
才没让猖狂的笑声泄漏。
“这节课,前二十分钟先自己背书,后二十分钟以及下一节课,我们进行作文训练。”白晓莉把教案本摊开,“另外,上次考试,语文不及格的人,都来我这重背《师说》跟《劝学》,其余人我放假前随机抽。”
把成绩单捞出来,她看着被自己用红笔划了圈的七个人,刚想交给课代表投影到黑板上,就瞥到了最顶上的那一栏。
许桑。
语文:114.
心头咯噔一声,她眉毛一跳:“许桑,你上讲台上来……其余人继续背书!”
“我靠?”吕丁连忙转身:“许哥,保重啊!”
“……”许桑淡淡瞥了他一眼,把铺开的物理卷子折好,上去了。
“你是不是故意的?”白晓莉特意用双色笔勾出了他的语文成绩,“不是说,语英不分家,英语能那么高,语文就这么低。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不全是。”
许桑站在讲台下,扭头看了眼成绩单的表头:这都多久的旧账了。
“不全是,那就有点是了?”白晓莉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来,给自己顺气后,她按上许桑的肩膀,往外拉:“我们上走廊说。”
许桑轻拧眉,没多顾忌地挣脱了她的拉拽,在她回头狠利的眼神下,淡淡开口:“我能走。”
“你……”白晓莉对上他疏离的眼神,偏头咳了声,有些无所适从地先他几步走了出去。
直到两人出了教室,班内的倒吸凉气声才此起彼伏。
“嘶,气氛胶着啊!”
“朕的唇语专家呢?快来破译一下他们说了什么……”
“刚没看错吧,许桑推了一把白老母!”
“傻逼你眼睛瞎了吧,谣言就他妈是这么传出来的!有本事过年谁给你红包、你推脱的时候,老子站旁边大声喊:他妈小孩推人了!”
“对不起,我错了。”
“啊,情绪好稳定,想谈……”
“我是哪点让你不舒服了吗?”念及二班也是语文课,白晓莉把声音放小了些,“但凡你语文高个十几二十分,就能超过隔壁班的最高分。你知不知道,那我的教学综合评分就能再高一些?”
谁高个十几二十分都能超过。
许桑指尖捻着袖口,等她说完,微挑眉,回答最后半句话,“不知道。”
“……你!”白晓莉瞪圆了眼,低头看着成绩单,叹了四五口气,“你是不是跟易承那小子坐久了,现在脾性都一个样?”
许桑认真思考她的问题,回答:“没多久,两周。”
“你还真是会避重就轻。”白晓莉感觉到,跟带刺头的学生谈话,他妈就是去被刺的……
没了心情,她折了成绩单,迈腿往里走,“下次再说,反正你尽量考上130,最低也得有个120,不然跟更高水平的优生拉不开差距……先回去,听课!”
“嗯。”许桑轻点头,等人进了教室,才从走廊外绕到后门。
正要进去,就见墙角拐进了个人,视线对上的瞬间,易承笑了一声:“巧啊。”
“巧。”许桑顿了步子,跟人并排走进教室时,问道:“怎么过来了?”
易承声音上扬,试图压下声音里久积的疲累:“学习。”
“作文,60分呢,占大头。优秀一点的,冲50以上;中等偏上的,往48分走;剩下的,往45分靠。”白晓莉调了张同事排的ppt,开始讲课,“阅卷打分,一般都会判在40以上,不搞怪是很好保稳的……”
她洋洋洒洒讲了十多分钟,就调到最后一页,布置课间及下节课的任务:
“这是别省联考的作文题目,引起挺大的争议,说难说简单的都不少。课间构思好,下节课就写,我到时候收上来批改……刚教的写作手法什么的好好用上,好好写,除了这一次,可能最后一轮复习才会顾到作文,珍惜吧!”
说完,她起身将作文题点出来。
很精简的题目:
英国作家奥利弗·巴尔说:人生只有四千周;其实换算下来,人生不过四万天。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要求:自选角度,题目自拟,文体不限(诗歌除外)……
差不多浏览完,前后左右都唏嘘不止。
“叽叽喳喳些什么?上考场哪来那么时间给你吸气呼气,审好题立好意就动笔写!”白晓莉吼了一句,把打印好的作文纸交给课代表。
等下课铃一响,她就气冲冲地摔门出去,回了办公室。
“徐富,你能不能管管那个许桑?”白晓莉推门而入,把成绩单拍在徐富办公桌上,说:“才来两周,就跟我闹不是!”
“……”徐富坐直,瞟了一眼她勾出的114,眼神一飘,落在了旁边的150上,嘿哟笑了一声。抬头看人脸都黑成炭了,连忙垮下嘴角,“哎哟,这回又是哪里让你不爽了?”
“脾气,没个学生样子。”白晓莉说起来就来气。
鼻孔间猛喷的气,都够吹爆个气球了。
“那你就没想过,”徐富从成绩单上移开视线,没太畏惧地看向她,“可能是你的问题?”
“我的问题?”白晓莉气得头发都膨胀了一倍,“老娘哪点不对,怎么一个二个都他妈说是我的问题?我辛辛苦苦,评级评不了我认了,他妈连个学生都管不住,还他妈是我的问题呢!”
徐富被她无理的逻辑整得冒火,腾地站起来,“白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人新同学来的第一个早上,你就把他赶出教室了。我们是老师,不是官儿,哪需要什么下马威、三把火?”
白晓莉被噎住了,无理反驳,却也不甘被指指点点,逮着词就回怼:
“老徐,你还有脸说老师?天底下哪个正常老师跟学生说,考不上140就别叫他老师。嘿哟,怎么到你这,势利眼都能算得上老师了!”
眼见愈吵愈烈,有种下一秒就要坐无顶办公室的错觉。
一旁的二班班主任,犹豫几次,还是小声劝了句:“你们别吵了——”
白晓莉转头就骂:“你他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
“不是,这作文题目,太草率了吧。”吕丁双手抱胸,歪着头看了几次,侧身,“鸿途,你有什么思路吗?”
赵鸿途推了推眼镜,“没有,只有硬编的。”
“要你何用!”吕丁转向身后,刚想问问许桑,就瞥见他的作文纸上,已经写了小半篇了。
按他常年凑字数积累的经验来看,刚到200字提示字数的下一排。
他怔怔地看了一眼作文纸的格式,疑惑:“咦?”
许桑轻顿,“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