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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灵微原本已经走上了楼梯,在占卜到“祂”后,又一步步退出了酒楼。

卦象明明白白地显示着,“祂”的存在,是必死之局的唯一希望。

她不知道静真是怎么说服“祂”的,只知道,就像在音乐课上询问她和谈昭要不要组队一样,静真在结交着朋友,能一起完成这场“考试”的朋友。

她再次痛恨自己知道得太多,却又无力改变任何事。

她不能拉着这么努力的静真一起逃避,只能一个人逃跑,或者留下。

不甘心的谢灵微在酒楼对面支了个算命摊,默默摇了一卦又一卦,想要找到第二个希望。

她身后那面“爱信不信”的幡旗,算是对自己的嘲讽。

修复完的身体果然好用,她算出了“祂”是谁,肉.身却还能维持住。

在算出来的这一刻,她彻底心死。

和“祂”扯上关系,哪还有回头的机会。

谢灵微在躺椅上躺下来,最后做了个美梦,如果没有天神,静真飞升后,一定会找到她们吧。

她们三个,也许会组建一个宗门,满足下自己的仙侠梦。

这个宗门会叫什么名字呢?

谢灵微本想取个寓意好的名字,最好和这些烂糟事都没有关系。

但她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出来。

她就这样静静躺了许久,等静真离开了酒楼,自己也跟着府君,回到了谢家。

她放弃了转世投胎,留在了这个世界,竭尽所能地帮朋友们做点事。

在她发现天神想要利用谈昭夺取死亡权柄后,她找到了鼍妖,骗它说,她们来自天下第一的夺天宗,要守护这个世界的死亡。

占卜到“祂”在未来建立的宗门,谢灵微主动给自己幻想的宗门也取了这个名字,这样可以加强她们与“祂”的联系,巩固“祂”在这个世界的锚点。

为了增强可信度,她给她们仨提了提位格,自吹自擂地说,她们是夺天宗三圣。

宗圣薛静真、医圣谈昭、算圣谢灵微。

鼍妖久不出门,竟也信了。

谢灵微听到它保证会守护百炼泉,绝不辜负三圣期待,自己都有些恍惚。

如果她们真的建立了夺天宗,或许真的能有这番成就。

她该是算圣啊。

怀着这样的期待,谢灵微化作了镇压死亡的百炼泉,希望自己能勇敢一点、乐观一点。

然而,她的内心终究还是充斥着浓浓的不甘与愤恨。

这股怨恨之情,残留在了招魂的衣裳里,也残留在了相师的肉身里。

被大夏皇室要求助他们复国后,这股怨恨之情便死灰复燃了。

飞舞衣袍中,被招来的魂魄几乎化为实体,盯着诵念中的大夏末帝,恨不得将他撕碎。

相师·李昼则感觉到心中不甘,内视自身,在心上看到了一道和这个马甲一模一样的人形,就像照镜子似的。

“凭什么?”这个“谢灵微”问她,“凭什么我们要承受这一切?”

听到“自己”的诘问,李昼一愣,这里也有个谢灵微,那她还是不是谢灵微呢?

在她产生疑惑时,天地万物、无垠宇宙,都陷入了一种将要崩塌的巨大恐慌中。

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宇宙中恒常的规律,世界运转的法则,都在她的思索中动摇了。

浩瀚黑暗中,无数伟大存在都开始战栗与惶恐。

从皇宫到田野,每个人都低头看向跃动的形状不定的阴影。

世界因她的沉思而深深不安。

就在这时,模拟器界面弹出一条提示:

【修炼过程避免不了心魔,要想继续突破,唯有战胜她。】

明明是冷冰冰的提示,“战胜她”三个字后面,却跟了个一晃而过的哭脸。

哭脸消失得很快,李昼只是眨了下眼,就看不见它了。

她没有多想,转回目光,了然地盯着心魔,不再思考我到底是谁的问题,而是苦苦思索起战胜她的办法。

第146章神雨

李昼俯瞰着心上的人影, 用一气化三清的法术,变幻出一个等比例缩小的自己,下降到心口, 和“心魔”谢灵微对视。

她想起穿越前看过的小说,主角们战胜心魔的办法大体可以分为两类, 感化、战斗。

善良的李昼自然选择感化。

她上前一步,抱住了面色狰狞、青筋暴起的心魔。

心魔在她怀中奋力挣扎,说着“我们的人生怎么办”之类的句子。

李昼听不太懂,只知道自己一个人感化不了,就多喊几个帮手。

悬浮面板上, 马甲薛静真与谈昭的身影先后浮现, 接着,纷纷出现在了心魔身边,和李昼一起伸出手,抱住了又哭又叫的她。

……

砰!

谢灵微忽然从噩梦中惊醒,猛地弹起身,大口大口喘气。

对床还在看小说的夜猫子薛静真吃惊转头,养生达人谈昭也被惊醒,撩起床帘看过来。

谢灵微脸色惨白, 额头上的冷汗被薛静真手机灯光打亮,粒粒分明。

“微微,”薛静真迟疑, “怎么了?”

谢灵微胸口剧烈起伏, 眼神涣散, 半晌才扭头看她:“我……”她抓皱了床单, 肩膀颤抖,“……做了个噩梦。”

梦里发生了太多可怕的事, 她闭了闭眼,不愿回忆。

长长吐出一口气,在舍友们担忧的注视下,她还是开口说道:“我梦到我们高考前出了车祸,没能上大学。”但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

谢灵微目光落在谈昭脸上,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紧,在那个噩梦里,谈昭不仅死了,连存在的痕迹都被抹去了。

薛静真眼神恍惚了一瞬,仿佛想起了什么,谈昭却已笑着摇头:“肯定是最近期末周,压力太大了。你自己校园卡还挂床头呢,噩梦不会成真的,放心吧。”

谢灵微顺着谈昭目光看去,幽暗灯光下,床头挂着一块塑料牌,印着她的一寸证件照,随着微风轻轻摇摆。

她忽然感到一阵尖锐头痛,扶着额头忍耐了一会儿,接着,在这头痛的余韵中想起,刚开学的时候拿到校园卡,她还跟谈昭吐槽,为什么要用高考拍的照片啊,那个时候复习得两眼无光,额头还爆了几颗痘。

多么真实的细节与回忆……

这么说,她确实参加高考了。

谢灵微舒了口气,噩梦果然就只是噩梦。

此刻的她没有想到,即便她们三人真的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又怎么会那么巧,被分到同一间宿舍呢?

心跳逐渐平缓,谢灵微小心翼翼提起校园卡,拿到眼前端详。

也许是因为刚醒,也许是因为散光,一开始文字还有些模糊,逐渐才凝聚成形。

【东海大学】

【姓名:谢灵微】

【学号:2025XXXXX】

【专业:易经与预测学】

该有的信息全都有,谢灵微更加放下心,余光瞥见神色关切的薛静真和谈昭,忽然又愣住。

一个宿舍四个人,还有一个床位住着谁?

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这个问题,她就产生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她身后,和她并排的床位上,床帘紧闭,安静得没有一丝呼吸声。

她放下校园卡,缓缓转身,目光紧紧盯着画满星星、月亮、太阳等星体的深蓝色床帘,一瞬间竟产生了一种灵魂都要被吸进去的错觉。

哗啦——

帘帐被一只肉嘟嘟的小手拉开了,一个戴着金项圈、穿着白绫肚兜的小婴儿探出身子,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了谢灵微。

谢灵微疑惑了一瞬:这是她的第四位舍友?

——这对吗?

下一刻,她对床的薛静真垂眸,方才还恍惚的眼底已然沉静,摊开掌心,一只淡黄白色、红斑点缀的蝴蝶从中飞出,轻轻扇动翅膀,越过随意摆放着椅子、拖鞋、水盆的走道,飞落在谢灵微的肩头。

合拢掌心,薛静真无声地说了四个字:

庄周梦蝶。

蝶翼轻扇,谢灵微眼睑忽然变得很重,短短须臾,仿佛又做了个梦,梦里没有车祸,没有穿越,只有十二年寒窗,金榜题名是她的成年礼。

她如梦初醒地望向小婴儿,一切疑惑烟消云散,不好意思地说:“把你也吵醒了啊,李昼。”

她考上了东海大学,李昼是她的第四个舍友,这没有任何问题,她的脑中出现了这样的念头。

李昼也在看谢灵微,原来心魔没被感化,是因为想上大学吗,这也太容易解决了,只需要一个美梦就行。

并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制造梦境,直接在这个梦里把自己升级成大学生的李昼,对谢灵微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谢灵微指甲下意识掐进掌心,轻微的刺痛反而让她宽了宽心:“什么?”

“要是让你上一辈子大学,你愿意吗?”让她永远沉沦在美梦里,永生永世不要醒来,不就能彻底战胜心魔了吗?聪明的李昼在心里给自己点赞。

这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吧,谢灵微惊讶地想,这也太不现实了,才要摇头,忽然听到薛静真说:“微微。”

静真的声音好怪,夹杂了一丝叹息,仔细去听,却又仿佛只是错觉。

谢灵微扭头:“?”

“睡不着了,起来大扫除吧。”

“??”

谢灵微无语,一时间把李昼的问题都抛到了脑后,谈昭更是直接爬到对床摸了摸薛静真的额头:“你没事吧,现在都几点了。”

“你们没听到蟑螂啃东西的声音吗?”薛静真却严肃地说,边说边爬下了床,表情不像开玩笑,“蟑螂可是会吃人的,现在不打扫干净,等会儿就来啃你们手了。”

“真的假的。”谈昭看了看四周,有点害怕了。

薛静真却已经翻出了扫把,满屋子搜索起来。

谢灵微只好跟着下了床,再想去看李昼,却见后者已经缩回了床帘里,似乎不打算加入。

怕蟑螂也很正常。

没有多想,收回视线,谢灵微和谈昭、薛静真一起,开始了大扫除。

……

李昼被吓了一跳,不会是那种会飞的蟑螂吧,她可不敢抓。

她躲在布满月亮、太阳、星星等图案的床帘里,透过帘帐缝隙,眼巴巴地看着勇敢的三人组,抓着扫把、鸡毛掸子,四处寻找蟑螂的身影。

随着三人的搜寻,在李昼压根没有关注的视角中,环绕着月亮、太阳、星星等星体的蓝色星球表面,分别有三道人影踽踽独行。

那是千年前,刚刚发现天神入侵的三人。

药王山上,从青丘回来的谈昭,收起了摊在书桌上、费心收集的古籍、残本,以及一张张自己给自己开的药方。

“我的怪病,是治不好了。”她低声自语,“这个世界的怪病,或许,还能出一份力。”

医者干的是从府君手里抢人的活儿,平日也少不得和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打打交道。

不能自医的医者谈昭,在勾魂使者到来的这一天,用自己的功德,换了个面见府君的机会。

府君收到了她开的最后一张药方,药引便是她自己。

她这具生不能生、死又不能死的身体,正好能吸引那些谋取死亡权柄的邪神。

天神以为她这个活尸的始祖,可以成为夺取死亡权柄的突破口,殊不知,这是她早就布置好的陷阱,专门等祂们跳出来。

“要是放任蟑螂藏在阴暗的角落里,一定会越生越多。”宿舍里,谈昭想起自己看过的视频,连忙翻出了以前心血来潮下单的诱饵。

撒下诱饵没多久,床底就冒出了两根纤细的长须,接着,一根又一根,不知多少根长须试探着爬出了黑暗。

谢灵微是最早发现它们的踪迹的。

谢府中,卜算到好友命运的谢灵微,接受了府君的安排,成为了这个世界最强大的相师。

她开始测算天神入侵的时间与地点,编写了两册秘籍,一册名为《飞星风水术》,另一册则为《飞星推命术》。

两册书分开时,只是普通的风水堪舆、推命卜卦之法,对照之后才会发现,其中隐藏了天尊为首的众神信息。

如此一来,天神的信息便能安全地传递给她的好友。

宿舍里,发现了蟑螂所在的谢灵微一指床底,早有准备的薛静真一扫把拍下去,稳准狠地拍在了蟑螂后背上。

然而,虽然被结结实实地拍扁了,蟑螂的生命力却不是一般顽强,背后翅膀振动,直接飞了起来,在宿舍里横冲直撞,一会儿撞到灯管,发出呲啦的烤灼声,一会儿撞到雪白墙面,留下一道道污浊印记。

谈昭撒完诱饵,就被浓重的药味熏得失去了战斗力,谢灵微尝试用鸡毛掸子拍墙,却不知怎么头晕眼花,似乎是差点被蟑螂撞到脸上,留下了心理阴影。

只有薛静真还有战斗力,不停地用扫把驱赶蟑螂,让它们慌不择路,一头撞向了那个安安静静、看起来没有危险、布满月亮、太阳、星星等图案的帘帐。

李昼“怕”蟑螂,只是因为嫌它们长得丑,怕它们携带细菌。

真要打,一百个、一千个蟑螂也打不过她,怎么可能任由它们扑过来。

从帘缝里看到蟑螂如此嚣张的李昼,一怒之下,抓起手边的杀虫剂,伸出帘缝就是一顿狂轰滥炸。

蟑螂发出了惊恐的尖啸。

李昼狂喷了一阵,看到蟑螂们一只接一只掉在地上,才松了口气。

她也没有去想,为什么她会有杀虫剂。

蓝色星球表面,太阴星君与羲和神君、南箕北斗等众多星君联手撑起的天门外,一大片无名之雾蔓延开,觊觎着这颗星球的阴影、爪牙、触手,仿佛被浇了盆滚油,疯狂舞动着向后抽.离。

然而,那无形无状的漆黑烟雾只是随意飘落,便让无数恐怖庞大的天神身体枯萎凋零,宛如一片片深秋的枯叶,即便竭尽全力,也抵不过寒风的虐凌。

祂们中最强大的,还能断臂求生,遁走远离,弱小的那一些,只能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与哀嚎,和祂们掌握的权柄一起,凄惨地陨落。

王家祠堂中,正惶恐的大夏皇族们忽然看到,屋外下起了黑雨。天色阴沉,蒙蒙细雨打在窗棂上,很快就染黑了窗沿、墙面、土地。

每个人都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臭味,身心却又在这恶臭中得到了长足的滋补,也曾服用过不少灵丹妙药的皇族,忽然意识到,这不是雨。

这是某种超脱凡俗之物死去后流下的血,血里蕴含的神妙力量溢散出来,对凡人来说,乃是大补。

第147章【恭喜你,你已经成功战胜了心魔!】

李昼出手后, 薛静真便跟在后头打扫战场,谈昭已经困得不行了,打着哈欠, 一头栽倒在床上,她好像总是精力不济的样子。

谢灵微看着薛静真来来回回地清扫蟑螂尸体, 额头冒出了一层汗,心里很不是滋味,忍不住说:“蟑螂是永远不可能清完的,人都灭绝了,它们也还能继续活下去, 你应该知道这一点吧?”

薛静真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 继续仔仔细细把那些断肢残臂都扫进垃圾桶里,才说:“因为以后还会出现,所以现在干脆不管了吗?”

谢灵微下意识说:“不然呢,做这么多无用功,又有什么意义?”

说完,她心中一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消极,像个杠精一样一直怼朋友。

她抿了抿唇, 在薛静真还想说什么时,干脆一转身,钻进了被窝, 把头埋进了黑暗里。

薛静真在她床边停留了片刻, 她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忽然很害怕对方开口说话。

她知道静真说的是对的, 可她不想听那些正确的道理,她只想让自己、让朋友, 都活得轻松一点。

她捂住了耳朵。

但静真最后也没说什么,放下扫把,关了灯,就回去睡觉了。

谢灵微从黑暗中探出头,瞄了眼薛静真的方向,心里有些懊悔,想要道歉,却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

她翻了个身,罚自己面壁,以为会睡不着,没想到闭上眼后,没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这梦还和前一个接上了。

梦里,在父母先后离世、恩师亦不告而别后,在这世上已经了无牵挂的她,借着为父报仇的名义,表面上四处寻找害死父亲的幕后黑手,实际上是在找天神的踪迹。

一想到两个好友付出了什么,她心里就窝了一团火,不宰两个天神就难受。

大部分时间她都形单影只,直到有一天,一道声音在她耳边出现。

“人不可能是神的对手。”即便很多年没见,谢灵微依然第一时间听出了好友的音色,“不要再做傻事了。”

算过不知多少次好友命数的谢灵微自然知道,薛静真已然飞升,拥有了近乎于神的伟力,这才能找到她的所在。

同时她也知道,静真因为目睹了神的真容,肉身崩溃,此刻才无法现出身形。

静真在别人面前,会用幻术变幻出形体,但在谢灵微面前,却没有做任何遮掩。一来两人都对彼此的处境心知肚明,二来,不管薛静真是以什么形态出现,谢灵微也许会惊讶、恐惧、慌张,却唯独不会疏远。薛静真若是成魔,谢灵微便以魔为友,薛静真若是成仙,谢灵微便以仙为友。这是她们之间的默契。

谢灵微看着面前的空气说:“我们的道不同,采用的办法自然也不同。”她能算命,却不能改命,她不服,偏要改。

“只有神才能杀死神。”薛静真坚持说,“你已经做完了你能做的事,你该休息了。”

谢灵微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她请来的那位有这个本事,只是……她反问道:“如果你的办法,反而加速了末日的到来,我们又该怎么办?”有句话说得好,请神容易送神难。

薛静真怎么可能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坦率地说:“没有办法。”

“所以……付出了身体、灵魂、前世、今生……你一切的一切,也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你也不会后悔吗?”

薛静真说:“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可能会吧。”

“那为什么还要去做?”谢灵微以为自己会哽咽,谁知并没有,她睁大眼睛看天,看这黑夜,看茫茫大地,眼白早已布满狰狞血丝,也许她已走火入魔,她想。

一身戾气无处发泄,满腔恨意寻不到出口,呜咽寒风卷起她的衣袍,拍了拍她的后背,薛静真想安慰她,自己却没有活人的热气,不能给她半分温暖。

谢灵微蹲下.身,把头埋进臂弯里,眼眶依然干涩。

她真希望自己再爆.炸一次,没有复活的机会,再也不用面对这些难题。

有时候,活着比死还要难。

每个人的路要怎么走,终将由自己做决定。

谢灵微再次从噩梦中惊醒。

这一次,天光已经大亮,窗外传来跑步声、说话声、上课铃声,热闹非凡。

晨曦中似乎有一只淡黄白色、红斑点缀的蝴蝶,扇动翅膀掠过拉开的窗帘,在晕开的光圈中一闪而过,谢灵微眨了眨眼,要去找时,却已经寻不到那只蝴蝶的踪影。

她茫然四顾,看到薛静真在给谈昭递药,谈昭吃了一粒,就又睡下了。

“阿昭生病了。”薛静真说,“我们仨先去上课吧。”

仨?

谢灵微还在想第三人是谁,李昼已经掀开帘子跑了出来。

看到她高高兴兴期待上课的模样,谢灵微的脑子僵硬转动,她怎么又分不清梦和现实了,车祸、穿越只是噩梦,现实里她上了大学,有三个舍友,薛静真、谈昭和李昼。

她看着身子短短的李昼,在心里重复,对,这就是我的大学舍友,这很合理。

好学的李昼最喜欢上课,短腿一抬就要去教室。

但她走了没几步,忽然意识到自己压根不知道教室在哪,只好停下脚步,等等还没起床的舍友。

没想到这个心魔,实现了愿望又不珍惜,她可得好好说说她。

李昼踩上床边的楼梯,挠起了谢灵微的脚底板:“快起床!不要以为上了大学就可以放松了!学海无涯,学无止境……懂吗?”

李昼本来还想多说几个成语,然而知识储备已经到了极限,只能见好就收。

谢灵微缩回了脚,慌忙说:“我马上起。”

被李昼一搅合,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竟是去了大半,只剩下早八就要迟到了的恐慌。

三人很快收拾好,赶到教室时,老师已经在讲高数。

这是李昼最喜欢的数学课。

毕竟数学的催眠效果,比其他课加起来都强……

忽然听到轻微鼾声,谢灵微扭头一看,李昼趴在桌面上,睡得香甜。

她笑着摇了摇头,转了转笔,转头看向黑板。

高数老师的面孔忽然变得模糊不清,黑板上的公式也扭曲变形,白色粉笔字变成了鲜红血字,血字蔓延,几个呼吸间,便已填满整面黑板,接着继续向四周扩散,墙面、地板、窗户,甚至同学们的皮肤上,都出现了血红色的蝇头小楷。

谢灵微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一股寒气从她脚底窜到了天灵盖,全身僵硬得无法动弹。

她听到了远方传来的呼唤与诵念,那些悲戚的声音哭喊着说:“无名祖,奉天命,请下界来扶儿孙;灵山会,常赞叹,功德圆满上青天。”

一件晃动的八卦衣哗啦一声,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接着是第二件、第三件……一排排八卦衣,挂满了整间教室,衣裳中传出更加凄厉的祷告声:“真香一炷,奥妙无穷,三大圣师,灭周复夏!”

在这近乎尖叫的祷告声中,谢灵微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檀香味,梦境与现实再次混淆了,她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穿越世界才是真实世界,而大学,只是一个被人编织出来的美梦。

梦中的戾气全部涌上了心头,谢灵微的眼睛变成了赤红色,这一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什么都不管了,天地众生,是死是活,与她何干?她要大闹一场,她要一了百了,她要来个痛痛快快。

王家祠堂里,李昼手掌中的大夏中,戴着菖蒲的大夏末帝,看着手中的矢与剑,脸上露出了惊喜之色。

悬在屋梁上的八卦衣飘了下来,看不见的人形伸出手,接过了象征大夏皇权的矢与剑。

大夏末帝站起身,浑身颤抖地望着这道身影,无名祖答应了他的请求,要去为皇夏灭周复国了!

一切就如《大夏宝卷》的预言,夏虽亡国,请来的三名圣师各司其职,一位与天神大战,一位灭亡大周,最后一位则会帮助大夏建国。天神死后,大夏皇族便能继承一个崭新的世界,没有邪神的困扰,遍地都是肥沃的黑土,大夏皇族吸取神血中的超凡之力,成为现世的神灵。

光复的大夏,将是这个时代最强大的帝国,成神的大夏皇室,将获得众生膜拜的至尊宝座。

大夏末帝张开双臂,沉浸在自己不可能看见的帝国荣光中。

就在这时,一道剑光从他脖颈掠过,带着他的头颅,越过李昼的掌中世界,落在了现世的王家祠堂中。

末帝脸上残留着狂喜,眼珠子茫然地转动着。

他看到,破败的、朽烂的祠堂里,流淌着粘稠的鲜血,倒伏着一群头戴冕旒、身着黄袍的龙子龙孙。

这些血统尊贵的大夏皇族们,他寄予厚望的子孙后代们,各个都被神力撑得肿胀不堪,有的宛如一团畸形的肉球,有的已经爆体而亡。

末帝最后的意识一片混乱,既不明白圣师为什么会对自己出手,也不明白自己的后代怎么没能承受住神血的滋补。

他不知道,他原本计划里为大夏请来的三位圣师,都已经成为了李昼的马甲,圣师们的力量因此翻了千倍万倍,造成的后果自然就不是大夏皇室能承受的了。

谢灵微握着剑,偏了偏头,她刚刚好像杀了个人,可一个……一个怎么够发泄她的满腔戾气。

杀心已起,身着八卦衣的谢灵微转过身,看向了屋外。

她脑中浮现出尸横遍野的画面,这种想象令她畅快地勾起了唇角,是现实还是梦境,都已经不重要了,她懒得去分,只知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教室里,薛静真穿过层层叠叠的八卦衣袍,推了推正在熟睡的李昼。

李昼呓语了两声,咂了咂嘴,人还没醒来,挂满教室的八卦衣便已随着她的梦呓尽数溃散。

密密麻麻的鲜红血字也像水迹一样,无声消失,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模糊了面孔的高数老师抓起教鞭,敲了敲黑板,再次讲起了微分方程。

掌中世界,谢灵微忽然感到身上的衣袍裂开了一道缝隙,自己的行动因此受到了限制,正要想办法补上,握剑的手被一只熟悉的、温暖的手握住。

“醒醒。”谢灵微听到了薛静真的声音,猛地抬头睁开眼,黑板、老师、同学纷纷映入眼帘,“小蜜蜂”麦克风里拉出了一段尖锐的噪音,惊得她一个激灵。

看到老师慌忙调整耳麦,同学们捂住耳朵抱怨,谢灵微深吸了一口气,她怎么跟李昼一样睡着了,还做了个无比混乱的梦。

不知道哪儿来的潜意识告诉谢灵微,李昼一直是个学渣,能考上大学都是因为她那个种族只剩她一个人了,少数物种有加分政策。

转头看了看嘴角流口水的李昼,谢灵微暗暗在心里告诫自己,可不能跟她一样。

“你看谁来了?”另一边的薛静真忽然在她耳边说。

谢灵微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门口,见到了一个穿着古装、背着幡旗、身形缥缈的女人。

那是……娘?

虽然有一瞬间对娘的穿着、以及自己下意识的称呼产生了疑惑,这仿佛不太符合时代背景,但下一刻,谢灵微身后的蝴蝶轻轻扇了扇翅膀,她就将这点疑惑抛在了脑后。

“叮铃铃。”

下课铃声一响,谢灵微迫不及待地冲出了教室,跑到了婉娘面前,抱住她,欢喜地说:“娘,你怎么来了?”

掌中世界,婉娘握住了无形身影的手,笑着说:“娘以后就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八卦衣上的裂缝持续扩散着,逐渐碎裂成一片又一片,填充其中的无形人影没了依托,无法继续挥剑了。她站在原地,不知听没听到婉娘的声音,没有说话。

教室外,谢灵微吃惊地说:“你要陪着我上完大学?”

婉娘本就缥缈的身形,与碎裂的八卦衣融合在一起,缓缓消散于李昼掌心。

“对啊。”婉娘摸了摸谢灵微的头,“我们母女俩再也不分开,好不好?”

谢灵微怔怔地望着婉娘,她没想到,娘可以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睡眼朦胧的李昼伸了个懒腰,终于从美梦中醒来,看着写满公式的黑板,严肃地思索了半天才想起,她不是来上大学的,她是来感化心魔的啊。

她四下看了看,却找不到心魔的身影了。

【恭喜你,你已经成功战胜了心魔!】

模拟器界面弹出了提示,李昼疑惑地挠了挠头,下一刻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不愧是我,睡一觉就战胜心魔了。

沉入体内的缩小版李昼看到自己心上那个不甘的、怨恨的“谢灵微”已经消失了,满意地收回神识,恢复成马甲谢灵微的模样。

从今以后,这个世界就只有她一个谢灵微啦。

没有在意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婉娘消失了,也没有去管满地尸体,相师·李昼走出了王家祠堂,在廊庑下仰起头,欣赏起了绵绵不绝的黑雨。

感化心魔可真累,先让她休息一会儿。

其实根本没干什么的李昼,连忙犒劳起了自己。

美梦里,谢灵微对婉娘点了点头:“不分开了。”她拉着婉娘的手,走向宿舍,“娘,你不是不会买高铁票的吗?怎么过来的?”

“想女儿了,怎么都能来呀。”

“路上是不是很辛苦啊?”

“不辛苦,能看到我的微微,就一点也不辛苦。”

母女俩拉着手,说着话,渐行渐远。

第148章“你敢污蔑薛宗主?”

相师·李昼悠闲听雨时, 剑客·李昼带着一把破剑,溜达着下了山。

这把剑是宗主·李昼从天尊手里抢来的假岁剑,虽然是假的诛神之剑, 在这人间却已经算得上一顶一的神兵利器,因此宗主·李昼对剑客·李昼说:“本座把这口神兵交给你, 你这就下山,寻它的有缘人去吧。”

剑客·李昼心知这是宗主要她出门游历,须知修行之事,也不能光在深山闷头修炼,入世修心也是极其重要, 否则, 又要像相师·李昼一般,再生心魔。

因此,即便内心深处只想在宗门里继续练剑,剑客·李昼依然接过了假岁剑,带着自己的本命灵剑知北游,一个人下了山。

就连内心戏也遵从了不同马甲想法的李昼,余光瞥见聪儿、齐英、刑参等人落在剑客·李昼背上的目光,那目光中带着崇敬、凝重与沉思。

宗主·李昼与剑客·李昼便愈发得意洋洋地昂起下巴, 正气凛然起来。

嘿嘿嘿,大家肯定是觉得我要去做大事了。

众人自然不知,李昼实际上只是在模仿话本里大侠经常会做的事。

年纪最小的聪儿, 都从宗主对剑侠的叮嘱中, 感受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齐英与刑参更是对视一眼, 意识到宗主要剑侠去为神兵择主, 恐怕是为了未来的大战、甚至决战,做殊死一搏的准备。

两人心情沉重, 目光遥遥望向北方京城方向,缉妖司主以身殉职的消息已经传到了驷州,如今缉妖司群龙无首,再来一场大战,又有谁能带缉妖使抗衡邪神呢?

宗主与剑侠固然神通广大,在神灵级别的战场中,又哪顾得上凡人……咦,莫非这神兵的有缘人,就是二位仙师帮凡人找的新一任缉妖司主?

悄悄看了眼稳如泰山的宗主大人,齐英与刑参暗暗点头,觉得自己猜到了真相。

剑客·李昼哪想得到这么长远的事,一出众人视线,随便挑了个方向,御剑飞行了几百里,也没瞧见什么人影儿,索性挑了棵歪脖子老树,往最粗的树枝上一躺,静待起有缘人。

她眯着眼,晃着腿,隐约听到几里外传来人声,却也懒得再走半步。

真要有缘,肯定会遇到啦,剑客·李昼一手枕着后脑勺,另只手抬手一招,抓来几颗星星,在指尖把玩起来。

三里开外,一间旅店中。

一行商人打扮的旅客风尘仆仆地走入店中,点了些饭食,定了几间房。

为首之人头戴方巾,身穿绸袄,鹭行鹤步,不像商人,倒像个状元。

伴她左右的那位,身如铁塔,猿臂蜂腰,又好似那戏台上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其余随从亦是双瞳炯炯,神色机敏,背后鼓鼓囊囊,不知是藏了金银还是刀兵。

掌柜的眼尖,一瞧见这些人的形容气度,便喝退了小二,亲自招待了一番。

这些人却也客气,吃着饭,问了几句此地风土人情,便让她下去了。

“顾侯,”过去的韦先锋,现在的神武军都统韦良臣咽下嘴里的馒头,对一旁的顾盛低声说道,“咱们这一路上遇到不少妖鬼邪修拦路,唯独今日,竟是一整天都没见到一只。”

两人奉了皇命,巡查各地是否有借这段时间天灾贪污枉法之事,一旦查出此类官员,当场法办。

地方上风声鹤唳,把二人相貌身高穿着打扮打听了个遍,不得已,两人只能乔装打扮,绕道而行。

曾经的万年县令,现在的权监察御史义勇侯顾盛夹着半块馒头,若有所思地说:“莫非我们已经到了夺天宗管辖范围内?听说夺天宗主立了规矩,杀人者死,食人者族,哪有宵小敢在她的地盘放肆?”

韦良臣可是近距离接触过薛宗主的,听到顾盛如此推崇她,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有荣与焉,只是略一思量,摇头道:“此地距离驷州尚有四五百里,更何况薜荔山?宗主人在山中,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恐怕没工夫管这里的事。”

顾盛“唔”了声,夹了一筷子酱菜,心里不免生出些许忧虑。

妖鬼邪修忽然都消失了,要么是被正道灭了,要么,是有更大、更恐怖的妖邪出现了。

她担心是后者。

此刻的顾盛还不知道,数千里外的东海之滨落了一场神血组成的黑雨,杂七杂八的天神被李昼随手灭了大半,对应的,信仰着祂们的妖邪自然也没了兴风作浪的能力。

信仰过于虔诚的,跟着自家神主灰飞烟灭,信仰不够虔诚的,却也没了保障,邪魔们内部乱成了一锅粥,有的遁走深山,有的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顾盛才要提醒韦良臣,今晚得提高警惕,半开的店门砰地一声,被人从外踢了一脚。

一群赤膊大汉从门外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对掌柜的喊道:“切十斤牛肉,打四角好酒,再开三间上房!”

掌柜的绕出柜台,露出笑脸,一面叫小二去后厨打酒,一面好声好气地说:“小店没有牛肉,倒还有些猪头肉,正好给郎君们下酒。”

大汉们齐齐一怔,当先的一个脸都涨红了,指着掌柜的鼻子说:“你说你有什么肉?”

掌柜的瞧他神色,不爱吃猪肉么,讷讷一笑:“还有些鹿肉,今早刚从猎户手里买的,新鲜着呢。”

领头大汉嘴唇蠕动,似乎本想发怒,却被她的话噎住,其他几人却都面色发黑,手已按在了腰间。

旅店内忽然安静得可怕,一群大汉的呼吸声粗重得吓人,忽然,铛的一声,有人把刀鞘放在了桌上。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那位慢吞吞吃着馒头的高大女子,正转过头,一双鹰眼不客气地打量着壮汉们。

两边一个对视,大汉们忽然集体打了个寒颤,方才还发红的眼睛一下就清澈了,各自挑了凳子坐下,对掌柜的说:“不,不吃肉了,来几屉素馒头就行。”

掌柜的这下松了口气,只觉得方才心跳都停了,感激涕零地望了眼那位将军气质的娘子,连忙叫人去蒸馒头。

韦良臣把刀放在了手边,却对紧绷起来的随从们摇了摇头,示意他们继续吃饭。

顾盛迟疑地问道:“韦都统,你知道那几个的来历?”

“身上一股子猪骚味。”韦良臣笑了笑,她在征讨犬夷的时候不知杀过多少妖邪,早就历练出来了,“刚刚还说碰不上妖怪,这不就来了。”

顾盛点了点头,虽然是没什么武力的文官,见识过天尊降神的她倒也不至于被几只小妖吓到。

这些猪妖还敢出来行走,看来是她想多了,周围并没有什么大邪祟,她们今天白天没遇到,只是单纯运气好。

顾盛心中因为猪妖的出现安定下来,猪妖们却都害怕极了。

天可怜见,它们好不容易从一伙儿杀妖取丹的邪修手里跑出来,又饿又累,寻思在这路边小店休息一晚,怎么还遇到这么个满身煞气的狠人。

猪妖们知道,对人来说,它们这种没阉过的猪不好吃,因而纷纷低眉顺眼,指望着能让那位将军放它们一马。

一时间,旅店变得格外安静,只能听到众人咀嚼声。

“砰!”

又是一声踹门声,吓得猪妖们齐齐一抖,众人抬头去看,只见屋外走进一人,肥头大耳,挺胸凸肚,却是比猪妖还猪妖。

一名随从忍不住问道:“韦都统,这是猪妖头领杀过来了吗?”

顾盛也露出好奇之色。

韦良臣端详片刻,摇了摇头,神情复杂地说:“不,这是个人。”

“啊?”

随从们面面相觑,不禁再次看了门口那人一眼。

那人却只盯着掌柜的,拍了拍肚子,笑呵呵地说道:“掌柜的,这个月的经制钱该交啦。”

经制钱,指的是卖酒税、鬻糟税、牙税等杂税的统称,本是筹集军费的权宜之计,已在永熹十三年被皇帝废除。

这人却又凭的哪条律法,来征什么经制钱?

顾盛当即变了脸色,韦良臣也立刻握住了裹着布条的刀柄。

掌柜的倒不曾发现她们的神色动作,连忙从柜台下取出一只包袱,送到了那人面前,赔笑道:“郑里长,这个月生意不好,您看是不是跟薛宗主商量商量……”

郑里长掂了掂包袱,便已知其分量几何,脸上笑意不减,身后却冲出十来个如狼似虎的官差,摇头叹气道:“要不是有薛宗主震慑着那些妖魔,你们这些刁民哪能有现在的好日子啊,竟然就敢仗着她老人家慈爱心软,连几两经制钱都不肯出!”

按着佩刀的差人面色不善,似乎只要郑里长一声令下,便要上前抢掠。

掌柜的想要辩解却又不敢,面色如土,身似筛糠。

顾盛已然按捺不住,巡查不法,本就是她职责所在。她拍案而起,面色铁青:“你是哪里的里长,谁叫你来收的经制钱,你们县令莫非不知,这经制钱已经取消了八年了吗?”

掌柜的立刻拉了拉顾盛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话,郑里长神情奇异地望了她一眼:“外地来的?”

“外地又如何?本地又如何?莫非此地不属大周管辖了不成?”

“娘子莫要发怒。”郑里长笑眯眯地摸着肚子,向西南方向拱了拱手,“在下的意思是,不知者不怪,我们广信县之所以收经制钱,皆是按夺天宗主的谕旨行事,这钱啊,是薜荔山仙师们抵御妖魔的辛苦钱。”

顾盛眼皮一跳,忍无可忍:“绝无可能!胡说八道!”

韦良臣则直接站起身,拔刀指向郑里长:“你敢污蔑薛宗主?”

锵锵锵!官差与韦良臣身边的随从几乎同时拔刀,刀光将烛光反射到郑里长脸上。

郑里长脸上的横肉阴影纵横,眼瞳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轻笑了声,身后木门重重合拢。

“我乃是薛宗主的关门弟子,又岂敢污蔑她老人家呢?”

说话间,他的额头肿起了一颗赘瘤,油腻的脂肪几乎要从中溢出来。

脑满肠肥,竟在此人身上具象化了。

他却满不在乎,抬手一按,便将那赘瘤又按了回去。

他看着顾盛与韦良臣,笑着重复了遍:“别误会,我收的经制钱,是孝敬师尊她老人家的。”

“嗯?”

正在把玩星星的剑客·李昼直起身,她怎么感觉有人在说她坏话?

第149章吃了它,就能长生不死

听到这脑满肠肥的郑里长竟敢攀扯薛宗主, 韦良臣看他的目光已经像在看一具尸体。

虽不知他为何冒犯宗主后还能活着,但韦良臣心里肯定,此人就跟秋后的蚂蚱一样, 蹦跶不了多久了。

顾盛对薛宗主的了解到底不如韦良臣多,见郑里长说起“师尊”二字毫不心虚, 心中也不禁有些动摇。

薛宗主本人自然不会有问题,只是她老人家贵人事多,偶尔察觉不到徒儿下山作恶,也未可知。

她想了想,取出钦差令牌, 郑重说道:“郑里长, 本官奉皇上谕旨,巡视大周全境,代察吏治民生。尔若为修道中人,理应归缉妖司管辖,当卸下里长之职,不可惊扰百姓。若要继续担任里长,便该遵从皇命,岂能私自加收杂税?”

话说得很明白, 任谁也不能两头吃,顶着薛宗主徒儿的名号收税,不合法。

郑里长一愣, 眯起□□里的眼睛仔细一瞧:“您是顾盛顾大人?”

顾钦差的威风, 这些日子已经在各地官场上传开了。也只有这样没根基的年轻人, 才会甘愿做四处结仇的孤臣。

顾盛点头说:“不错。”

郑里长神色一肃, 挥挥手,令官差们收了刀刃, 避开韦良臣的刀尖,叉手行了一礼:“小人见过上官。”

韦良臣瞥了眼顾盛,后者微一点头,她便把刀收了回去。

两人没有看到,旁边的掌柜的眼神一黯,无声地叹了口气,还以为来了位青天,谁知……

她却不知,顾盛和韦良臣并不是要放过郑里长的意思,只是,此人收杂税收得如此理直气壮,必要查清前因后果,才做判决。

杀一个郑里长容易,严明纲纪,叫以后少出、不出郑里长,才是她们这趟出巡的目的。

只见大腹便便的郑里长行礼结束,直起身后,脸上丝毫没有慌张之色,一派从容地解释说:“自从薛宗主开始庇护广信县,县里便少了许多妖邪害人之事,宗主大人是世外高人,并不在乎黄白之物,只是我们做晚辈的,又怎么能不多多孝敬天材地宝,叫她不必为这些俗事分心呢?”

他笑眯眯地望向掌柜的,柔声问道:“让你说,是以前的日子好过,还是现在的好?”

掌柜的缩脖弯腰,袖着手,小声说:“现在这日子,确实太平了不少。”

话是真心话,心里却还是有些苦涩,虽无性命之忧,累死累活挣的碎银几两,全都交了杂税。

这才几个月功夫,以前攒的银钱就见了底,本来还指望着今年能把小店修缮修缮,多招揽些生意呢,现在看来,能守住店,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日子,是越过越没奔头了。

顾盛是乐伎出身,小时候去贵人府上演出,收的打赏总要受教坊、官差、掌院好几层盘剥,最后能留在自己手里的,最多十之二三。

这还是当今陛下登基后才有的,再往前,乐伎不光要弹词唱曲,还得卖身。

因此她深知,杂税一加,百姓最后一点盈余也要被拿走,真正被敲骨吸髓。

只是这话,掌柜的又怎么敢说。

顾盛思量一番,对郑里长说:“听你的意思,你们广信县全县都在征收经制钱?”

郑里长对着京城方向一拱手:“县尊已经写过折子,禀明了圣上。”

顾盛一怔,好啊,合着皇帝也是幕后黑手,偷偷摸摸违背自己制定的政策?

身为当今陛下执政后受益最多的人,顾盛绝不相信她会做这种事。

只是,此人究竟哪来的胆子,敢撒这弥天大谎?

顾盛沉住气,不动声色道:“既然如此,叫广信县令来见我。”

“这大晚上的……”

“怎么,本官叫不动他吗?”

顾盛冷冷盯着郑里长,既然敢搬出皇帝来给自己背书,又岂有不接受钦差盘问的道理,难道要造反不成?

被呵斥了一声,郑里长脸上的笑容终于收敛了,他看了顾盛一眼,垂首应道:“小人这就去请县尊。”

等郑里长肥胖的身影走进黑夜里,韦良臣看向了顾盛,顾盛轻声说了声去吧,她便如一只大猫,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留在旅店内的官差一惊,才要动作,已被韦良臣的随从用刀架住,挨个看管起来。

顾盛敢放郑里长去叫县令,为的就是打草惊蛇——

惊出来,才好抓。

掌柜的也是一副七窍玲珑心,见此情景恍然大悟,这位钦差还真是来为民做主的。

几只猪妖当了半天鹌鹑,想趁韦良臣不在悄悄溜走,才一推店门,就感觉到一股冰冷杀意,吓得连滚带爬,蹿回了角落。

顾盛正准备重新询问一番掌柜的,听到动静抬起头,只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拉开了木门,一名头戴斗笠的剑客,背着两柄大剑,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店中,直接坐到了猪妖旁边的空桌边。

本来就已经在瑟瑟发抖的猪妖,竟然被她这一举动吓得砰砰数声露出了原形,一个个猪头人身,油光满面。

所有人呼吸一窒,想不到这小小旅店中,接二连三地出现奇人异事。

这剑客又是谁,从何处来,要做什么?

不知为何,顾盛觉得剑客背上的剑有些眼熟。

她与郑里长、广信县令有关系吗?

顾盛心里产生了些许不安,然而毕竟少年气盛,只迟疑片刻,就起身走到了剑客对面,对掌柜的招手说道:“切二斤猪头肉来,我要请这位侠士吃酒。”

掌柜的连连称是,也不敢多问,飞奔去找酒肉。

猪妖们更不敢有意见,悄悄把猪头变回人形,只要不吃它们脖子上的就行。

头戴斗笠的剑客自然就是李昼。

听到有人背后蛐蛐她,她立刻不摸鱼了,为了把那人抓个正着,她还专门回了趟薜荔山,让齐英给她找了个斗笠戴。

虽说一进门,就遇到好几头小猪,但这些猪都很臭,李昼也就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东坡肉、红烧蹄髈、五花肉、小酥肉、回锅肉等等做法而已。

发现说自己坏话的人不在,李昼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其他人身上。

戴斗笠一方面是防止有人认出剑客,不敢再提薛宗主,另一方面,就只是单纯给自己增加神秘感。

李昼对大家的眼神非常满意,举手投足偶像包袱更重了,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做点超酷的事,就听到那位头戴方巾、身穿绸袄的姑娘要请自己吃酒。

好人。

李青天在心里一拍惊堂木,面上依然冷冷淡淡,礼貌地说了声:“多谢。”

这声音落在众人耳中,犹如一声寒钟,激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顾盛感觉到,腰间官印短暂一热,很快就变得冰冰凉凉,似乎连官印也怕引起剑客的注意,不敢有任何动作。

顾盛心里一沉,看着剑客隐没在阴影中的面孔,暗暗想道,韦都统不在,她要打要杀谁又能拦住,既然横竖拦不住,自己又何必战战兢兢。

把心一横,顾盛开门见山地说:“侠士,在下是代圣天子出巡的权监察御史顾盛,不知侠士怎么称呼?”

公孙赢的名字已经名闻天下了,李昼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假名字,只好说:“阁下该知道的时候,就会知道了。”

顾盛一怔,试探道:“那……侠士从何处来?”

“从来处来。”

“来此地要做什么?”

“做该做的事。”

顾盛:“……”

其余众人:“……”

李昼却觉得自己答得一点毛病都没有,正好掌柜的端来了切好的猪头肉,还有一壶烫好的酒。

她立刻奖励起自己,高高兴兴吃肉喝酒。

顾盛不知道有个词叫废话文学,仔细思索了一番李昼的话,实在想不出什么深意,余光瞥见掌柜的不安地拧着手,索性放弃了,直接对掌柜的说道:“广信县什么时候开始征收经制钱的?郑里长说他是薛宗主的徒弟可有凭据?现在他人不在,你不必怕他了,只管把实话告诉我。”

掌柜的瞥了眼被控制住的官差们,看到他们眼中的威胁之意,吐出一口恶气,俯身一拜:“顾大人若真要查明广信县的事,还是先调兵遣将,做好万全的准备吧。”

顾盛皱眉道:“此地有妖邪?那郑里长……”

“郑里长确实是人,县尊老爷也是。”掌柜的说,“广信县已经没有妖邪敢随意害人了,不然,小人也不敢招待这几头猪妖。”

一只猪妖小声说:“俺本来就是吃素的好妖怪。”

掌柜的没有理它,继续说道:“只是,自从郑里长家中挖出了太岁,进献给薛宗主,获得了宗主的奖赏后,县尊老爷就开始派人在全县挖太岁,挖太岁需要的钱米,就成了加收的经制钱。”

顾盛想起了郑里长额头鼓起的赘瘤,回忆着薛宗主那道矗立于天地之间的伟岸身影,沉吟道:“那太岁是什么东西,你见过吗?”真能让薛宗主都当成宝贝?

所谓的“进献给薛宗主”,恐怕也是谎言啊。

掌柜的瞥了眼顾盛,犹豫片刻,小声道:“听说吃了太岁就能和薛宗主一样,获得无上神通,还能延年益寿,长生不死。小人……小人也买了一小块,大人要看看吗?”

“拿出来吧。”

顾盛一边说,一边看了眼剑客,见剑客对太岁并不感兴趣,自顾自饮酒吃肉,心里忽然多了几分底气。

不管这位侠士的目的是什么,有一位高人在身边,总是能多条后路的。

李昼只觉得“太岁”两个字有点耳熟,但猪头肉太香,根本顾不上好好回忆在哪里听到过,自然也想不起来,她自己家里就挖出过太岁,黎还告诉过她,岁星与太岁一起出现时,岁剑就会出世。

掌柜的搬开柜台,从一块空心地砖里掏出包了好几层的木盒,打开木盒露出了其中盛放的东西。

这是一小块黑色肉块,表面一层黏液,鼓起芽孢,缓缓蠕动着,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腥味。

这肉块一拿出来,官差们便露出了渴望之色,托着它的掌柜的咽了口唾沫,猪妖们也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哼唧声,就连顾盛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它,舍不得移开视线。

每个人心里都产生了强烈的欲望,仿佛只要服食了太岁,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然而下一刻,本该安静躺在木盒里的太岁竟像活过来了似的,朝着剑客飞扑过去。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它这一瞬的强烈情感,它喜出望外,迫不及待,似乎终于等到了自己的归宿。

啪!

漆黑黏滑的太岁在冲进剑客嘴里前,被两根筷子稳稳夹住了。

斗笠下方,一双意气疏狂的眼睛盯着太岁身上鼓起的芽孢,隐隐滑过一丝嫌弃之意。

啥玩意儿啊,差点毁了她的猪头肉!

李昼当即就要小发雷霆,把太岁切吧切吧喂猪。

旅店外,忽然响起了郑里长亢奋的声音:“我家师尊薛宗主亲自来了,顾大人,还不快快出来拜见!”

第150章霜白剑气席卷大地,苍茫四野一片冷白

旅店内, 众人面面相觑,谁能料到传说中的薛宗主竟会法驾亲临。

那可是与神斗、与天斗的神人啊!

要让他们远远看一眼,他们肯定是不会吝啬赞美之词的, 可要让他们和这位面对面交谈……

掌柜的腿一软,扑到剑客·李昼跟前, 把蠕动的太岁收回了木盒里,连连摇头说:“我不告了,我不告了……”

顾盛神色一紧,手指一阵痉挛,眼中亦有些后悔之意。

若外头的真是薛宗主, 她处事不当, 得罪了宗主,恐怕要惹出祸事啊。

她死便死罢,广信县百姓又何其无辜呢?

众人心思各异,却都围绕着“薛宗主”三个字。

唯有剑客·李昼,虽然疑惑了下薛宗主在外头,那薜荔山上的宗主·李昼又是谁,却很快就被一股熟悉的腥味转移了注意力。

大家都没闻到吗?从屋外飘进来的腥味,和掌柜的手里的太岁味道, 可谓是如出一辙。

总觉得这味道还在哪里闻过,剑客·李昼苦苦思索,忽然灵光一闪, 想起来了。

……

半日前, 李府。

婴儿·李昼被娘亲叫醒, 洗了脸, 刷了牙,吃了香喷喷的蘑菇鸡肉碎碎面, 开始上课。

了尘师太离开后,李昼就没有老师了。

李生问过月娘,这是短期的,还是长期的,要是师太一直没空回来,要不要给昼儿重新请一位老师。

月娘拿着了尘师太戴过的璎珞珠子,想了一会儿,用一根红绳串起珠子,戴在了手腕上。

“不请了。”月娘说,“以后我就是昼儿的老师。”

李生怔怔地望着她的侧脸,感觉到发生了什么,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大郎现在不和李昼一起上课,李生给他重找了个书生当夫子。

夫子得知大郎还有个妹妹,私下里对李生说:“如今有条件的人家,儿女都是一样教导的,当今陛下喜欢用女官,女儿考科举还更有前途,我看东家也不是那等见识短的,岂有耽误女儿的道理啊?”

李生心想我娘子可是为你好啊,连了尘师太都没能撑上半年,天下又还有谁当得了昼儿的老师呢。

他是不知道了尘师太去哪儿了,可月娘避而不答的态度,已经足够他脑补发生了什么。

心里嘀嘀咕咕,面上却是一点没露出来,李生对夫子解释说:“您想岔了,正是因为我家女儿刚出生时便有异象,算命的说她天生贵命,这才单独教导,免得耽误了她。”

夫子这才放下心,不再过问李昼的事。

她却不知,李生完全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李昼周岁都没满,谁家几个月大的婴儿就要请老师了啊。

也幸好他忘了这个重要前提,夫子才没有知道些不该知道的,枉送了性命。

婴儿·李昼并不知道自己家里还发生了这么个小插曲,跟着娘亲学习,可把她忙坏了。

娘亲教她认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

才认到第二句,娘亲自己就卡了壳,盯着“昃”字看了半天,迟迟没有念出声。

小棉袄李昼本来想悄悄提醒下娘亲,抬眼一瞧,哎呀,她也不认识。

好在她还有办法,说:“这一句我早就学过了,我要学下一句。”直接点到下一行,“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娘亲沉默了片刻,就跟着她一起读起了下一句。

有不认识的字太正常了,婴儿·李昼以己度人地想,却没发现,她娘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恐慌,与随之而来的、接受命运的平静。

一个从小就勤学好问、酷爱读书的人,又怎么会连《千字文》第一句都不认得了呢?

李昼出生这么久了,月娘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却在这一天第一次意识到,女儿对周围人的影响,还远远没有结束。

发现这一点后,她把李生和大郎赶得更远了些,自己制作了一份课程表,每天带着李昼上课、吃饭、睡觉,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刻也不分开。

李生以为她是要保护他们父子,亦或是为了夫椒城百姓才选择独自面对,几次三番要加入进来。

她每次都回绝了。

他怎么会懂一个母亲的心,她能感觉到,昼儿和她的身体都维持不了多久了,母女俩相处的时间所剩无几,她只想和女儿过一阵子平凡的时光。

不管昼儿是妖魔还是神灵,那都是她身体里分出去的骨肉,她们之间有一条无形的脐带,无论是谁都不能切断。

没有亲自生育的人,是不可能理解这种感情的。

说到底,天下苍生与她有什么关系,她只要昼儿还在她身边时,幸福、快乐。

按照计划,今天要教的是画画。

月娘提笔后,发现自己的作画技巧也生疏了,小时候临摹过很多遍的《珍禽图》,展开一看竟显得格外陌生,落笔时也有些无所适从。

好在最后,还是画出了一只胖乎乎的长尾山雀,铅黑色背羽,纯白脑袋,圆滚滚的肚子。

画到只剩眼睛时,婴儿·李昼积极地说:“我要跟娘亲一起画。”

月娘正要答应,望着李昼乌黑的眼瞳,瞥了眼还在纸上、安安静静的雀儿,心里忽然掠过一丝犹疑。

环绕在她手腕上的璎珞珠子忽地冒出一簇金光,晃了晃她的眼,令她手中笔一抖,无意识地点完了睛。

点睛,乃是一种赋予物品灵性的仪式。

月娘想起初学画道时,老师和她说过的话,心中有所领悟。

了尘师太留下的璎珞珠子,在阻止昼儿给画点睛。

月娘怔了片刻,收起了这幅画。

李昼也怔了片刻,娘怎么没等她,一下就画完了呀。

但她是个乖孩子,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哇哇大哭的。

含在眼眶里的泪珠倏地消失,李昼翻出一张新纸,刚刚没能画成,那再画一张不就好了。

就在李昼即将落笔,月娘犹豫着要不要带她去做点别的事时,围墙外传来一声悠远绵长的清喝:“坐中狂客有醉白,物外闲人惟弈秋*。诸位过客,谁若能解我这局‘长生劫’,贫道就送她一场仙缘!”

话音刚落,便有路人回应道:“道长,你若有仙缘,还需在此地摆摊吗?不如先说说,解不开要付出什么价钱?”

“不过二两碎银罢了……比起仙缘算得上什么?”

“好你个牛鼻子。”路人笑骂,“枉为修道之人,满脑子凡俗之物!”

还有人附和:“俺就知道,哪有天上掉馅饼的美事,道长你这话术可真不怎么高明。”

送仙缘的道长被众人七嘴八舌损了一通,却也不恼,笑呵呵地说:“不妨,不妨,诸位不信,就证明有缘人还没到。”

这可不正对了李昼的胃口,修道就应该讲究缘分,婴儿·李昼听得连连点头:“这才是有道真修说的话。”

表面上在夸道长,实际上在夸自己。

月娘心中一动,对李昼说道:“昼儿想去看看这位道长吗?”

李昼不知道娘亲只是问她要不要去凑热闹,还以为娘亲想要她解“长生劫”。

李昼根本不会下棋,更别说什么“长生劫”,完全没听说过。

但这不妨碍她自信。

娘亲好不容易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她又怎么能拒绝。

婴儿·李昼一挺胸脯:“你就看我的吧。”

月娘:“?”

月娘摸了摸李昼的额头,没发烧,也不知道这孩子哪来的信心。

可当娘的又不好打击孩子,月娘微笑道:“好,娘亲就看你的了。”

母女俩体贴彼此,却产生了一场误会,两人手牵着手,循着声音,找到了自家墙根下摆开地摊的黄衣道士。

她身上的衣衫褴褛,露在外面的皮肤布满褶皱,半躺在地上,身前摆着一盘棋局。

棋盘右下角,黑子内部有四颗白子,黑子便只剩一个能落的位置,而若黑子落子,白子应对,两方互不相让,很快就会回到现在的状态。

如此一来,这盘棋就陷入了死循环。

这就叫“长生劫”,意味着毁灭亦是重生,开劫与消劫周而复始。

月娘虽不知如何破解,却已经看出此劫的奥妙之处。

李昼看了半天,还以为是五子棋。

她蹲在棋盘前,把连在一起的五颗黑子收进掌心,机智地取了个厉害的名字:“五星连珠,破了你的长生劫。”

月娘:“……”

她刚想拉住李昼,道个歉,把人家的棋子放回去,黄衣道士却已直起了身。

生怕这道士恼羞成怒要打人,月娘连忙把李昼藏到了身后。

慈母之心便是如此,危急关头哪还想得起来,自家孩儿能打十个老道士。

李昼却以为娘亲是怕黄衣道士要送自己仙缘,安抚地拍了拍月娘的手背,放心吧,她不会离开娘亲的。

她从月娘身后探出头,对黄衣道士说:“道长,我这步棋走得对不对?”

黄衣道士拱手问道:“还请姑娘赐教,五星连珠指的是哪五星?”

李昼脱口而出:“金木水火土。”五个一块的,她就知道这个。

“原来如此。”黄衣道士却是露出感慨之色,伏在地上,脊背弯折,行跪拜大礼,“再请教姑娘,如何能使五星连珠呢?”

李昼:“……”

能说出“金木水火土”,已经穷尽了李昼的知识储备,这老道士怎么还追着问呢!

李昼简直要怀疑她是故意来找茬的,沉下脸,把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

岂料,对方不慌不忙,神态谦卑,姿势恭敬,毫无心虚之意。

原来是真心求教啊。

善良的李昼扬起笑脸,从月娘身后走出来,一本正经地说:“你虽然一把年纪,却还这么好学,我很欣赏你。但五星连珠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

不懂的就拖延,拖着拖着就没人会问了,李昼可是很有智慧的。

谁知她话还没说话,黄衣道士就连忙抬起头,诚恳地说:“老道愿拜姑娘为师,一日学不会,一年、两年,总有学得会的时候。”

她像是看不见周围人奇怪的眼神一般,膝行几步,跪在李昼面前说:“只要您不嫌弃我愚笨,师尊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说完,“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一点都不在乎自己和李昼的年龄差。

李昼:“……”

李昼倒不是觉得自己不配做老道士的老师,只是有一丝苦恼,收了这个徒儿,她还得抽.出宝贵的时间给她上课。

虽然婴儿·李昼也没用这些时间做什么正经事。

周围人则看得稀奇,却也不是觉得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儿教不了老道士——

盖因众人一见李昼,脑中便放烟花似的弹出“哇神童来了”“看她脑袋圆圆定有大智慧”“有她出手什么劫不能破”等等想法。

听完两人的对话,他们便更加深了这种想法,交头接耳,一边称赞李昼聪明,一边怀疑老道士资质,她配当李昼的学生吗?

有人嘟哝:“得了便宜还卖乖,求到了破局之法还不够吗?”

有人惊疑:“这厮莫不是故意哗众取宠,引来祂的注意,获得追随祂的机会?”

还有人懊悔:“这哪里是送机缘的,分明是舔着脸求机缘,早知这样就能接近祂,我也上了。”

聚集起来的人们,完全没发现自己的大脑越来越狂热,脑中多了很多不合常理的想法,还莫名产生了对“祂”的向往。

月娘听到了其中一部分交谈,低头看了眼无知无觉的李昼,心里一个激灵。

她正想赶紧带李昼回家,却忽然和黄衣道士的眼睛对上了。

这双眼睛因为太过衰老,眼皮已经起了层层叠叠的褶皱,松松垮垮的眼窝中,一双漆黑如夜空的深邃瞳孔显得格外突兀。

瞳孔深处,一枚棕黄色与白色相间、长有红色斑点的印记缓慢旋转着,仿佛在镇压着周围的漆黑,又仿佛本就是漆黑的一部分。

月娘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被婴儿·李昼拉住了手,她不想吓到孩子,连忙低头去看李昼,却发现自己的指甲不知何时已经被染黄,而在昼儿握住她的手后,这片黄色又缓缓消退了。

婴儿·李昼拉着娘亲,对黄衣道士招了招手:“你先不要叫我师尊,等我给你做个测试,看你有没有资质当我的弟子。”

黄衣道士喜不自禁,爬起来点了点头,亦步亦趋跟上了婴儿·李昼。

她褴褛的衣衫晃动间,婴儿·李昼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

当时,婴儿·李昼只当她不爱干净,身上才有味儿,就让她先去洗个澡,再来找自己上课。

……

回忆完毕,剑客·李昼恍然大悟,原来她早就接触过太岁了。

就是不知道,黄衣道士和太岁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身上会有太岁的味道。

婴儿·李昼放下手里的晚饭,小金碗里装着胡萝卜猪肉粥,加了点核桃油,十分健康。

“娘亲,我去看看老道士洗好了没。”说着,李昼便往黄衣道士所在的西厢房走去。

月娘没想到她这么上心,回想起老道士那双眼瞳,不免生起几分警惕之心。

“娘跟你一起。”

“娘先吃饭呀。”

月娘听得心里化成了水,昼儿懂事得让她心疼。她端起小金碗,边走边说:“娘不饿,昼儿都还没吃完呢。”

李昼脚步一顿,不好意思跟娘亲说,其实她是不喜欢吃胡萝卜,才找借口跑路的。

虽然太岁看起来不像好东西,同时出现在李府和旅店也很可疑,但李昼哪里会管这些事。

她能在思考一番后,把本体和马甲遇到的事联系在一起,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此刻,看到月娘端着碗跟在自己身后,李昼的关注重点直接就变成了,她可不要做那种妈妈追着喂饭的挑食宝宝。

所幸李昼并不知道,胡萝卜是从外国传过来的,不然她肯定要小声诅咒那个千里迢迢引进胡萝卜的人。

就在婴儿·李昼忙着找借口逃避胡萝卜时,旅店外的人,已经等不及了。

“顾大人,”郑里长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里又添了几分笑意,“薛宗主当面,竟也要摆钦差的架子吗?”

一句轻飘飘的疑问,此刻却成了千钧石,沉甸甸压在顾盛心头,令她倍感压力。

顾盛深吸一口气,脑子里掠过“是否要请旁边那位无名剑客出手”的念头,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

先不说剑客与她萍水相逢,何苦趟这浑水,她既然有兼济天下的抱负,又怎么能想着让别人替自己担事。

若是薛宗主真要问罪,她顾盛一力承担,哪怕宗主还要迁怒其他人,他人的怨恨,也合该她承受。

主意一定,顾盛便理了理衣衫,阔步上前,坦然地打开了木门。

夜幕下,臃肿肥胖的郑里长站在最前方,细缝似的小眼睛竟还透着诡谲的光。

或许是因为天气太好,漫天繁星,月亮都不知去了哪儿。

他身后之人,漆眉星目,绛衣玉带,裙裾逶迤,随风轻动,周身笼罩在璀璨星光下,当真如传闻中的姑射仙人。

顾盛与掌柜的等人,乍见此等人物,心神剧震,哪还会起半点疑心,当即就要拜倒。

然而,一股清风拂过,轻柔地扶起众人,星光中的薛宗主声音清冷,却并不严厉。

“师妹,你来了,怎么也不派人通知我一声?”

她目光温和地望着众人身后,踱步而出的斗笠剑客,语气带着淡淡笑意。

众人一惊,扭头望去,纷纷想起,夺天宗确实有一位剑客,据说战力仅在薛宗主之下,一个人便横扫了犬夷的妖魔鬼怪。

谁能想到,她竟也出现在这小小旅店中。

即便是见过大场面的顾盛,此刻也不禁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能让夺天宗同时出动两位仙师,这广信县怕不是要出大事。

郑里长脸上的肥肉颤了颤,笑意也维持不住了,惊讶地望着斗笠剑客,垂在身侧的手摩挲起油光锃亮的桃核手串。

按理说,剑客·李昼第一次遇到这么胆大的人,不但披她的马甲,还大大方方地喊她另一个马甲叫师妹,应该十分惊讶才对。

可对李昼来说,这位“薛宗主”的出现,还不如胡萝卜的存在感强。

她跟着大家走到门口,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薛宗主”那声“师妹”是在喊她。

她没应声。

婴儿·李昼站在厢房门口,嗅到房间里的水汽,礼貌地敲了敲门,问道:“洗好了吗?”

“好了,好了。”黄衣道士湿着发,依旧穿着褴褛黄色道袍,散发出淡淡腥味,赤着脚,鞋都没顾上穿,就慌慌张张跑出来,“师尊……未来师尊,徒儿来了。”

婴儿·李昼诧异地皱了皱鼻子,正在想难道这腥味来源于道袍,要不让老道士换件衣服。

黄衣道士却是赧然一笑,作了个长揖:“适才得师尊教诲,太过兴奋,竟然忘了自我介绍。弟子原是金玄观的挂单道士,道号玄阳子。”

李昼只觉得金玄观有些耳熟,虽然记不起究竟在哪里听过,却也看黄衣道士更顺眼了些。

月娘则是想起,了尘师太在时,曾经介绍过,观、寺、庵、山、门,天下五大正教,其中的观,就是指的金玄观。

这玄阳子竟是名门正派?

月娘不是三岁小孩,自然知道人之正邪也不能全看出身,只是了尘师太便来自五大正教的野鹤庵,心里不免还是对与之齐名的金玄观产生了些亲切之感。

母女俩对玄阳子的好感度都上涨了不少,月娘还在心里懊悔了下,自己真是以貌取人了些。

玄阳子报完家门,再直起身时,老树皮般的皱巴脸上忽然鼓起了一块赘瘤。

月娘刚刚缓和的神色一僵。

婴儿·李昼眨了眨眼,感觉到空气中的腥味更浓郁了。

察觉到两人神色不对,玄阳子连忙伸手,在脸上摸索了一番,摸到凸起处,狠狠一按,吱溜一声,赘瘤就又被按了回去。

玄阳子松了口气,心虚一笑,下一刻,额头、颧骨、下巴,不同部位,接二连三冒出大大小小的赘瘤,玄阳子手忙脚乱,却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根本来不及处理。

月娘脸色越来越僵,婴儿·李昼则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一幕。

同一时刻,剑客·李昼面前,臃肿肥胖的郑里长身上,也出现了类似情况。

只是不同于玄阳子的慌张,郑里长气定神闲,在顾盛、掌柜的等人异样的目光中,不慌不忙转过身,对着“薛宗主”方向说道:“师尊,徒儿的药到期了,求师尊赐药。”

尽管拼命告诉自己,薛宗主是为了天下百姓,对抗天尊的正道仙师,可不管怎么看,这郑里长的修行之法都透着邪性,就连薛宗主本人,也因此沾上了一股说不出的古怪味道。

顾盛与掌柜的等人,心跳加快地望向薛宗主,对郑里长口中的药,既期待又畏惧。

不仅如此,顾盛还想起来,跟着郑里长离开的韦都统,怎么不见了踪影……

种种令人不安的迹象,让顾盛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薛宗主取出的白瓷药瓶,更让她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药瓶除去塞子,一团漆黑黏滑的肉块蠕动着,从瓶中伸出了芽孢,亮晶晶的黏液在璀璨星光下,反射着银白的光芒。

“多谢师尊!”

“薛宗主”还没说话,郑里长便已迫不及待扑到她脚下,仰起头,张开嘴,等着她把那肉块倒入自己嘴里。

顾盛浑身战栗地望着这一幕,这不就是太岁吗?薛宗主竟然真的靠太岁修行?

她盯着缓缓从瓶口溢出的太岁肉,心底再次生起了想要服食它的欲望,但这一次,她在这强烈的食欲中保持了些许清醒。

她用余光观察着四周,只见掌柜的、店小二、韦都统的随从们,没有一个不是口干舌燥,无比渴望地盯着流下的太岁肉。

这东西绝对邪门,顾盛暗自下了结论,看着那嘴巴大张、嘴角流下口水、马上就要吃到太岁肉的郑里长,默默握住了腰间的黄金官印。

郑里长便是个鱼肉乡里的恶棍,却也归大周管辖,该以大周律法定罪,自己身为巡察四方的钦差,岂有见人入邪道而袖手旁观的道理?

更何况,他还是最重要的人证之一。

她虽只对“薛宗主”有过惊鸿一瞥,并不了解对方,却也相信,此等邪道绝不是修行之人能长久为之的。

这位“薛宗主”,只怕是冒名顶替的。

定了定神,顾盛上前一步,便要拿官印当锤,砸向“薛宗主”手中的瓷瓶。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刚抬起右手时,跪在地上等药的郑里长,脸上凸起的赘瘤却已经等不及了,雨后春笋般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把那张胖脸撑得比猪头还肿,皮肤被迫扩张,一根根青筋都清晰可见。

“噗。”先是额头上的爆开了,接着是脸颊的,在太岁坠入郑里长口中时,所有赘瘤一起爆开了。

他原本喜悦的长鸣,变成了惊恐的哀嚎,他的面孔与太岁一样,变成一团漆黑的肉块,原本是嘴巴的部位还在喊着:“师尊,救我,师尊,救我……”

然而他的师尊,那沐浴在璀璨光辉下的仙人,却只是神情淡漠地垂着眼,望着他在痛苦尖叫中,失去人形,变成一团形状不定的黑色肉块。

肥硕的郑里长变成了一块硕大的太岁,蠕动着身躯,拼命向远方逃离,却还是被一股不可抗力吸入小小的瓷瓶中。

没过多久,地上就没了郑里长的身影。

“薛宗主”手一翻,瓷瓶回正,她在瓶口重新塞好塞子,把瓶子收了起来。

清冷的夜风吹过,漫天星辰依旧散发着明亮的辉光,掌柜的等人却一个哆嗦,眼中痴迷之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惊恐。

习惯了求饶的他们腿一软,跪在地上磕起了头:“宗主大人饶命,宗主大人饶命。”

“小人一定准时交经制钱。”掌柜的绞尽脑汁想着自己能有什么价值,“小人知道哪里还有太岁,这是小人从李捕快手里买来的。”

掌柜的双手奉上装着太岁的木盒,手抖得不成样子,生怕这太岁会沾到自己。

顾盛的心情是茫然的,士为知己者死,她不能丢陛下的脸,可她实在不知道,在这么诡异的邪祟面前,她该如何保护陛下的子民。

看起来是高人的剑客,却也是“薛宗主”的师妹,顾盛心灰意冷,余光瞥见那斗笠剑客走上前,抬手摘去斗笠,面色如霜,怔了怔。

顾盛立刻意识到一个问题,“薛宗主”喊了剑客一声“师妹”,后者却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若是……若是这位“薛宗主”是邪祟冒充的,剑客却是真的剑侠……

顾盛不抱希望地期冀起来,下一刻,她便听到了对她来说,宛如仙乐般的声音。

“谁是你师妹?”剑客拔.出了背后的大剑,神色冷,声音更冷,她的面庞像冬日晶莹剔透的冰棱,寒冷而锐利。

这份冷意却令顾盛感到安心,她舒了一口气,鼻腔里有一股酸意,眼眶湿润。

在这么诡异的环境里,一名强大而正直的冰山剑客,是多么可靠的存在啊。

顾盛忍不住喊了声:“侠士,小心!”

剑客没有看她,只是挥剑,剑身散发出凛冽剑气。

也就是一只只发着微光的蠕虫。

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剑气的顾盛:“……”

激动的大脑变成了一片空白,自认为见多识广的顾大人一会儿看看星光中的“薛宗主”,一会儿看看挥洒剑气的剑客,呆滞了许久。

难道是……她对名门正派的理解有问题?

剑客·李昼可不知道顾盛已经开始怀疑人生了,她试着操控了下“薛宗主”,发现自己控制不了。

这个“薛宗主”确实不是自己!

对对方的身份好奇起来,剑客·李昼挥剑便向她砍去。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切开看一下。

剑气如练,莹润的光辉倾泻在“薛宗主”身上,犹如一段柔软的反射着月光的丝绸。

“薛宗主”的身体被切成了两半,露出了内部的填充物,那是挤在人类皮囊里的黑色肉块,摩擦着,蠕动着。

组成剑气的蠕虫一拥而上,附着在平滑的伤口表面。

掌柜的、店小二等人看到了这恐怖的画面,无法控制地叫嚷、嚎哭起来:“太岁,是太岁!”

顾盛有官身、官印护体,透过疯狂的表面看到了一部分真实。

她看到,那漆黑粘稠的太岁中,有一张张扭曲痛苦的面孔,其中一张剑眉星目,似乎连着一部分身体。

天啊,是消失的韦都统。

不知哪儿来的勇气,顾盛一个箭步,冲上去,手伸进了黏滑的太岁里,抓住了韦都统肉块里的躯体。

她感觉到一股无法匹敌的巨大阻力,脸涨得通红,太岁伸出了芽孢,一根根须芽飘荡,拂过她的脸颊。

顾盛恐惧地闭上了眼睛,但下一刻就又睁开了,她不敢看太岁,也不敢去看旁边的剑气蠕虫,哪怕此刻她们应该在同一战线。

她只能死死盯着同僚的脸,听着鲜血冲刷血管的鼓噪声,卯足了力气,用力把韦都统往外拽。

可她不是修行者,不是武将,她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文弱,即便使出了吃奶的劲,也只是把韦都统拔.出了一小截。

也许是因为和太岁融合没多久,韦都统的身体看起来还是完好的,顾盛已经看到她的肩膀了。

快了,快了……

顾盛在心里默默地呐喊,下一刻,却看到分裂成两半的“薛宗主”,重新合拢起身体。

顾盛陷在太岁里的手,也逐渐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了。

这肉块难道就不会死吗?

油然而生的绝望席卷了顾盛心头,被她拽着的韦都统睁开了眼睛,那张扭曲纠结痛苦的面孔上,出现了一丝叹息之意。

韦都统摇了摇头,说:“放弃吧。”

“不可能。”顾盛咬紧了牙关,才要继续使力,肩膀忽然一阵剧痛。

韦都统探出脑袋,在她肩头狠狠咬了一口,咬出了一个带血的牙印。

顾盛痛得脱了力,下一刻,两双手感觉到一股推力,韦都统埋在肉块里的身体竭尽全力,把她从太岁中推了出去。

“良臣!”

顾盛的喊声刚出口,就戛然而止。

脸上汗水和泪水都已经分不清的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无数剑气蠕虫一拥而上,爬满了韦都统的身体,接着一、二、三,一起发力,在“薛宗主”合二为一的最后一刻,把韦都统带出了太岁体内。

全身沾满黏液与碎肉的韦都统咚一声摔在地上,泛着微光的剑气蠕虫卷起黏液与碎肉,倏地回到了剑客的剑上。

以为自己肯定会被吞噬了的韦都统,缓缓抬起湿漉漉的脸,呆若木鸡。

刚才还觉得剑气蠕虫与太岁没什么区别的顾盛,怔了半晌,浓浓的愧疚涌上心头。

两人对视了眼,不约而同地望向那位救她们于水火的剑客。

这一次,她那柄布满蠕虫的大剑,显得那么亲切。

剑客·李昼望着合拢后恢复如初的“薛宗主”,回忆着刚刚剑气劈开对方的触感。

太岁看起来体积不大,其实内部像个黑洞,深不见底。

难道这是什么寻宝游戏?

李昼开始感兴趣了。

“薛宗主”张开口,似乎想说什么,剑客·李昼却已经迫不及待挥出第二剑,继续扒拉起太岁体内的东西。

这一次,她翻出了半顶方巾。

诶,没用。

眼看“薛宗主”又愈合了,剑客·李昼只好挥出第三剑。

接着是第四、第五……

就在剑客·李昼寻宝寻得不亦乐乎时,婴儿·李昼面前,同样鼓起赘瘤的黄衣道士玄阳子,却并未像郑里长一般,拿出“药”来吃。

她将右手倒悬,左手捻住第四指第一根节,口中诵念:“五行相推,金木相伐,水火相灭。*”

随着她的念祷,周围响起了雷鸣般的鼓声。

在这鼓声中,她继续诵念道:“臣谨请老君圣师,慈仁见照,与某保举。谨直节志,虔恳奉慕大道……敢轻师负道,身谢三官,以死无恨。谨陈口启,未敢冒辞,再拜。*”

诵念完毕,鼓声渐歇,玄阳子脸上的赘瘤逐一消失,面孔恢复了正常人的模样。

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拱拱手:“见笑,见笑。”

婴儿·李昼这会儿想起来了,本体只是个平凡的小女孩,旁边还有娘亲看着,看到这么可怕的东西,不害怕太不合理了。

她赶紧转身,扑进月娘怀里,抖起了肩膀,浑然不知,自己的破绽早已经够多了。

月娘:“……”

知道她是装的,月娘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她把李昼揽进怀里,也露出提防之色,语气谨慎地说:“不知道长修的是什么功法?”

玄阳子侧过身体:“未来师祖师尊请进,且听我慢慢道来。”

月娘犹豫片刻,见李昼在悄悄打量玄阳子,哪还不知这小机灵鬼对老道士充满了好奇。

她牵起李昼的手,点了点头:“也好。”

三人进了屋,玄阳子年纪最大,辈分却最小,自觉地给李昼和月娘倒了茶,才在对面坐下,开口说道:“两百年前,金玄观举办了一场罗天大醮,醮典上,老君传下了这局长生劫,曰,宇宙有常,劫数将近,长生不死,周而复始,世界将在毁灭中重生。”

月娘静静听着,婴儿·李昼悄悄问模拟器,罗天大醮是什么?

模拟器弹出了提示框:一种祭天法仪。

玄阳子喝了口茶,小心地摸了摸额头,确认没再鼓出赘瘤,才继续说道:“这世界毁灭后才能重生,岂不是要生灵涂炭?金玄观观主连忙恳求老君赐下消劫的办法,老君曰,此劫非凡人可挡,我马上就要降临人世,尔等做好准备就是。自此,观主按照老君的吩咐,带着门人抽灵骨,炼三尸,封闭飞升之路,开辟老君下凡的通道。”

婴儿·李昼托着腮,思考着怎么不小心打翻娘亲手边的胡萝卜猪肉粥,感觉到娘亲看了她一眼,连忙直起身子,装作认真在听的模样,点评道:“这个方法出问题了吧。”

不然老道士又何苦来拜她为师,嘿嘿,她真聪明。

玄阳子摇了摇头:“方法本身没有问题,只是谁也没有料到,老君降临时,长生劫也随之降临了。原来,开劫与消劫循环往复,却是应在这里。生机到来的同一时刻,死劫便也已经来了。”

婴儿·李昼担忧地说:“那可怎么办呢?”

童真的声音里,充满了扮演出来的忧虑,却无法掩盖本质上的漠然与茫然。

李昼甚至都没意识到,玄阳子的意思是,这个世界两百年前就该毁灭了。

月娘眉心微蹙,不解地望着玄阳子,却不知道,这些话怎么能如此直白地讲给昼儿听。

玄阳子则面色不变,继续说道:“好在当时,药王山也正在为天灾做准备。他们请出了三昧真火,耗时整整三年,以所有弟子为药材,炼制了一丸能够医治天地的丹药。”

说到这里,玄阳子又喝了口茶,才继续说道:“这丸灵药的名字,叫太岁。”

月娘一怔,无意识喃喃:“太岁?”

婴儿·李昼“咦”了声:“这药被你吃了?”

不然她身上怎么一股太岁味。

那“薛宗主”又是怎么回事?

这太岁怎么到处都是?

“太岁自然喂养了天地。”玄阳子又摸了摸脸,尴尬地笑了笑,“老道就是个挂单道士,可不敢吃这灵药。只是,药王山炼制的太岁,本来是要等岁星归位才能用的。老君推断,唯有岁星与太岁同时归位,才能真正消去天地大劫。药王山已经没有人手炼制第二丸药了,老君思来想去,只能祂老人家自己进药王鼎,把自己炼成新的太岁。”

月娘从李昼的提问中,听出了些许端倪,试探道:“道长与这太岁,有什么关系吗?”

玄阳子说:“太岁炼成后,便有了主见,跑出了药王鼎,化成万千分.身,四散逃了。老道虽然只是一名挂单道士,却受观主临终托付,要寻回逃散到各地的太岁。”

月娘心头一跳,重新打量一番玄阳子老树般布满褶皱的面孔:“你……”

玄阳子点头:“寻回的太岁,都镇压在我的身体里。”

婴儿·李昼佩服地说:“你胃口真好。”

玄阳子才要说话,苍老的面孔忽然皮肤舒展,掉光的眉毛重新出现了,五官像被内部的一只大手揉捏,捏成了“薛宗主”的模样。

与此同时,剑客·李昼面前的“薛宗主”,却仿佛被妖鬼吸干了精气,挺拔的身躯变得枯瘦干瘪,英姿飒爽的面孔布满了皱纹。

“薛宗主”和玄阳子,转眼就完成了互换。

月娘:“……”

顾盛与韦都统等人:“……”

玄阳子看到面前的景象,呆了片刻:“老道只知道,太岁每一个分.身都能互相感应,却从未听说,还能互换身体啊。”

“薛宗主”说:“那你现在知道了。”

月娘听不到她与玄阳子的对话,只觉得毛骨悚然,抱起李昼就要跑。

“薛宗主”却站起身,房门随之自动关闭,明明是在室内,她的周围却涌出了璀璨的星光。

月娘心跳如雷,正要挡住李昼的眼睛,婴儿·李昼“阿秋”一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薛宗主”身上的光芒,倏地灭了。

因为李昼不喜欢,所以她的身上,不应当有光。

“薛宗主”皱了皱眉,刚要说什么,面孔却忽然像橡皮泥一样,被无形的力量压塌了。

接着,剑客·李昼面前的玄阳子,脸上罕见地露出了肃穆之意,一边凌空画符,一边诵念:“思五藏三神,勑身卫灵咒……五行相推纲,最持威六纪……”

她的身体也像橡皮泥一样垮塌,先是堆在地上,接着融入了地面。

漫天星光黯淡下来,一轮苍白圆月从云中探出身体。

剑客·李昼面前的玄阳子消失了,婴儿·李昼面前的“薛宗主”重新凝聚成了玄阳子,褴褛黄衣,面容苍老,眼瞳深邃。

玄阳子舒了口气,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消失的“薛宗主”说话,又或是对其他散落的太岁说:“老道也不是一点准备都没做啊。”

她擦了擦不存在的汗珠,正回想刚才说到哪儿了,忽然感觉到,其他太岁分.身止不住的战栗与颤抖。

剑客·李昼走到了太岁消失的地方,将知北游刺入了地下,她的寻宝游戏还没有结束,其他太岁应该也可以玩吧?

刹那间,霜白剑气席卷大地,苍茫四野一片冷白,在清冷月辉照耀下,宛如撒了层盐霜。

太岁,太岁,剑客轻声细语,声音被剑气传播到四合八荒,你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