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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宏愿

富丽堂皇的宫殿里, 时不时就能看到狮子、孔雀、白象、大鹏等佛门瑞兽。

李昼挥舞着小红旗,每到一处便大声喊出小动物的名字,完全把净土当成了动物园。

然而在了尘师太与月娘眼里, 这些“小动物”却俨然是镇守此地的神兽,在没看见李昼时, 每一根毫毛都透着对入侵者的敌视。

它们喉咙中发出阴沉的低吼,爪子、翅膀躁动着,目光紧紧盯着人,似乎随时都会扑过来把人撕碎。

然后,这些蓄势待发的神兽便看到了迈着短腿走过来的李昼。

这具二头身的幼儿身体脚下, 蛰伏着大团没有定状的阴影。

这阴影并不狰狞, 只是无声存在着,偶尔触碰到金身佛像,不动声色地啃下一口。

宫殿里逐渐爬满了这种阴影,影影绰绰,像隔着一层窗户纸,却又随时会把这层纸捅破。

神佛金身尚且如纸糊一般,更何况这些神兽?

众兽在阴影的包围下,充满戾气的眼神变得清澈起来, 炸开的毛变得柔软服帖,狮子甚至咧开嘴像狗一样哈起了气,温驯得不能再温驯。

了尘师太:“……”

虽然已经与辟支佛反目, 但看到这一幕, 她的老脸还是有点挂不住。

“动物园”里除了“小动物”, 自然还有“杂技表演”。

当李昼走进最宏伟、最华丽的宫殿时, 殿外隐约响起兵丁的厮杀声,仿佛有大军包围了此处, 空气中弥漫开浓浓的铁锈味,一群僧尼在这冲天肃杀之气中,割下了耳朵、鼻子、手指。

他们把流出的血滴在香里,厚重深沉的沉香多了一丝令人不安的甜腻,他们却仿若未觉,口中说道:“天运将终,杀身灭度,请佛住世,救现在兵灾,除未来苦集。”

低沉的诵念声中,僧尼的五官变成了流血的黑洞,充满杀意的嘶喊声就渐渐小了下去。

月娘微微动容,看向了尘师太:“这是……”

“大夏灭亡后,海内鼎沸,狼烟四起,辟支佛不忍众生受苦,带领信徒,用毁坏身体的办法,请求佛陀现世,解除兵灾……然而一直到祂们的血流干,佛陀也没有出现,辟支佛悟出了世上无佛的真理,顿悟成佛,本想劫掠寺庙的贼兵被这一幕感化,最终自行退去。”

了尘师太讲起了野鹤庵代代相传的典故,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想要找出当时还在人间的辟支佛。

然而,她的目光扫了好几圈,都没有发现和画像吻合的面孔。

李昼指着僧尼中间的地板,疑惑地说:“难道不是要大变活人了吗?下面有人的呼吸声。”

了尘师太一怔,随即心里一沉,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顾不上此地是佛门净土,疾步上前,俯身便是一拳。

虽然没了大部分法力,多年习武的肉.身强度却是一点没减。

砰地一声,地板被她结实的一拳砸出一个大坑,坑里的人暴露在她眼前。

她踉跄后退几步,被赶过来的月娘扶住。

李昼跑上前,看了看地洞里神色慌张的青年僧人,他的耳朵、鼻子、手指倒是完好无损。

月娘迟疑地说:“他是……”

须臾间,了尘师太已经平复,神色平静地说:“他是辟支佛还在人间时的模样。”

典籍里的故事是假的,野鹤庵供奉了这么多年的佛主,竟然是个苟且偷生之辈?

这样的人,怎么会成佛?

她心里的疑问,很快就有了解答。

青年僧人从地洞里爬出后,却好似完全没有看到她们三人,转回身,向洞里伸出了手。

一名身着布艺、其貌不扬、面颊深凹、眉眼间与当今陛下有着三分相似的中年人,握住他的手腕,从更深处钻了出来。

此人面孔若是更老迈些,脸庞更圆润些,便与广为流传的大周太.祖像别无二致了。

两人站在血流不止的僧尼面前,眼眸中闪动起晦涩的暗光,中年人深深吸了一口空气中的血腥味,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问青年僧人:“咱们多少天没吃饭了?”

“三天……”青年僧人似乎意识到什么,打了个哆嗦,“大……大王……他们都是我的同门至亲啊。”

中年人叹了口气:“孤若是饿死在此处,还说什么扫清寰宇,匡扶社稷呢?”

“可……他们是为了保护你我,才毁伤身体,请佛退兵。”青年僧人嗫嚅道,飞快看了眼中年人,又低下头,“他们是听说了您的志向,才甘愿这么做的。”

中年人已经忍不住走到了一名僧人面前,像看一块上好的肉:“那我就更不能死了。”他嘀嘀咕咕地说,“孤太饿了……饿得想……想……”

青年僧人还在踟蹰不定,中年人对面,满脸鲜血的僧人主动用最后两根手指,把夹着的匕首递给了他。

僧尼们的声音再度响起,在空荡荡的大殿内一声声回响:

“天运将终,杀身灭度,请佛住世,救现在兵灾,除未来苦集。”

这是甘愿以身饲君了。

中年人深吸一口气,抱拳道:“待孤问鼎中原之日,必将贵寺尊为国教。”

他握住匕首,刚要下手,青年僧人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快步走来,双手合十道:“大王,此等有伤天和之事,还是交给贫僧吧。”

此刻的他,一反先前的彷徨、惊恐、不安,神色凛然,竟好像与自己舍身度世的同门至亲一般无二了。

中年人深深看了他一眼,交出了匕首,他接过去,刺向了同门的心口。

倒地声、布帛撕裂声、刀刃割肉声、摩擦骨头声、火焰哔剥声、肉片炙烤声、大口吞咽声……

月娘终于没忍住,转身呕吐起来,了尘师太目不转睛地望着青年僧人,好像要把他做的所有事深深记在脑子里。

结束后,青年僧人说:“大王,死人要给活人让路。”

中年人说:“你又想到什么了?”

“今日众人杀身求佛,未必没有求得真佛降世,若是连佛都来助您,岂不是证明天命就在您身上吗?”

“若是这么说,这尊真佛却又在何处呢?”

“全赖大王金口玉言。”

短暂的沉默后,中年人端详起了青年僧人。

僧人脸上露出了充满佛性的微笑。

交易达成。

以身饲君的僧尼没有留下姓名。

青年僧人则在人间帝王的支持下,成为大周五大正教之一的佛主。

了尘师太一阵恍然。

正教的正,表面上是指有无度牒,实际上说的是,是否支持大周的统治。

虽然不知道其他四大正教的渊源,但了尘师太已然起了疑心,或许,他们能成为五大之一,也是因为在大周立国之时做出了重大贡献与牺牲。

尽管这牺牲,未必是牺牲的他们自己。

她应该愤怒的,了尘师太心想,世上竟然有人无耻至此,而她亦是这无耻之徒之一。

正是因为大周定鼎,她才能有如今的生活与地位,否则,早已是乱世之犬,不知死在哪一场祸乱中了。

可她心里却只生起了一种了然,原来这世上,真的没有佛。

当下,依然是无佛之世。

就在辟支佛的过去完全揭露后,仿佛看不到外来者的青年僧人却转头看来:“了尘,你可破心中迷障了?”

了尘师太一怔,刚刚大彻大悟的她,此刻再次生起了一丝困惑。

原来辟支佛知道她们在看,那为什么还要展示这段过去?

青年僧人说:“舍身易,救人难,若是不能终结乱世,你要如何普度众生,若是没有不择手段的决心,你又如何终结乱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今的太平盛世,难道还不能证明太.祖与辟支佛的选择是正确的吗?

了尘师太身体一震,听到青年僧人继续说道:“你的徒儿是天生的域外魔头,谁能保证她永远不会失控?你能承担这失控带来的后果吗?若是因为她,乱世再起,你回忆今日之选择,会不会后悔?”

随着这一声声质问,青年僧人的身形越来越虚幻,当“后悔”两字落下后,僧人身影倏然消散,一尊尊衣饰华丽的大佛,浮现在半空中。

佛像包围住三人,声音低沉轰鸣,眸光低垂,漠然说道:“了尘,该做决断了!”

慈云寺中,昙音帮半妖·李昼擦了擦沾到油的脸颊,脑中回荡着相似的话语。

是啊,小狐狸现在看起来是帮人的,可她本质上是异类,谁又能保证,她能一直站在众生的立场上呢?

思索间,无所事事的半妖·李昼忽然伸出手掌,桌案上一只蚂蚁便顺着她的指尖爬到掌心,搬运起残留在她手心里的米粒。

一只蚂蚁搬不走,连忙爬回地面呼朋唤友,没一会儿,就有一行蚂蚁顺着桌腿,爬上桌面,齐心协力地搬运起来。

昙音迟疑地望着小狐狸,她伏在桌案上,侧着头,专心致志地观察着掌心的蚂蚁,像是充满了好奇,又像是漫不经心,随意一瞥。

不知怎么的,看到这样的小狐狸,昙音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

蚂蚁们从半妖·李昼手心搬走了米粒,李昼顺着它们离去的方向,发现了藏在墙角的蚂蚁洞,目光转了一圈,落在了还剩一半茶水的茶壶上。

昙音屏住呼吸,有些不敢看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然而她还是努力睁着眼睛,注视着李昼,注视着她的选择。

李昼提起茶壶,才走了一步,一只蠼螋不知从哪儿飞进来,向着蚂蚁们飞了过去,前足伸出,颚部张开,做出了一个明显的捕猎姿态。

李昼脚步一顿,注意力从蚂蚁转移到了蠼螋身上,手一伸,在蚂蚁面前显得凶狠霸道的蠼螋便被她轻松捏在了掌心,兴致勃勃地把玩了半天。

昙音怔怔地望着李昼,又看了看蚂蚁,吐出一口郁气,终于产生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小狐狸或许会在未来失控,在这个世界制造一场泼天灾祸,可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天神,却已经是本方世界实实在在的天敌了。

蚂蚁们又岂有不顾蠼螋威胁,先去对付人的道理?

辟支净土上,金色大佛的环绕下,了尘师太直视佛像的眼睛,华丽袈裟化为泡影,全身上下,只剩一袭粗布僧衣。

“既然佛是假佛,”她仰望着高大威严的辟支佛,身上散发出与其无比接近的宏伟气息,“我来做这佛,又有何不可?”

“佛”说,昼儿未来可能会失控,那她便发下宏愿,为这个“可能”负责。

从今日起,李昼身上的一切业报,由她了尘一力承担。

这宏愿的代价,竟让了尘顷刻间便有了成佛的资质。

“咔嚓。”

昙音面前,衣饰华丽、半结跏趺坐、背后竖起一只脚印的佛像裂开了一条缝。

佛像庄严的面孔上,出现了一丝愕然。

昙音耳边、野鹤庵中、众多云游天下的同门耳边,都响起了佛主的一声悲叹:“不知悔改……自寻死路……”话音里却带了几分自嘲,似乎这句话说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吃人、偷取同门的牺牲与贡献、不惜与这方世界的天敌合作……祂这份不择手段也要普度众生的决心,比之了尘师太的万方罪业归于己身,又如何呢?

一只散发着无边法力的金色脚印从天而降,不顾一切落在了尘师太头顶,与她周身的宏愿之力僵持不过片刻,便轰然消散。

法力余韵中,辟支佛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愿你……不悔……”

遍布全国的辟支佛像,随着这脚印消散一同碎裂,碎渣中,掉出了一尊背着婴儿、脊背微微佝偻、身着粗布衣裳、垂眸含笑的新佛。

婴儿·李昼看了看走向宫殿深处的了尘师太,喊了几声“老师”,她却一次都没回头。

李昼露出了疑惑之色,月娘摸了摸她的头,解释说:“师太不跟我们回去了。”

“为什么?这里是她家吗?”

“可以这么说吧。”

“我懂了,她要留下继承家业!”

“……”

“那下次还想来玩,是不是可以免门票?”

“昼儿还想来吗?”

“嗯。”李昼说,“这里有小动物,有杂技表演,还有话剧演出,真好玩。”

她说完,心虚地瞥了眼月娘,没告诉娘亲,路过狮子、孔雀、白象、大鹏馆的时候,她偷偷啃了几口馆里的果子,但那些果子干巴巴的,没什么水分,她就没有多吃。

相师·李昼欣慰地望着架在铁板上滋滋冒油的海鲜们,闻着扑鼻的香味,撒了点孜然,心里感叹,还是海鲜好吃啊。

第142章天下兴亡,亦只在祂一念之间。

在相师·李昼的邀请下, 曾经是牝神祭品的新娘们离开了藏身的洞穴,加入了这场海鲜.盛.宴。

李昼是个懂得分享的好孩子。

新娘们抬眸望去,粗壮的神树没了半边枝叶, 平整得仿佛被一把锋利大刀砍断。

这些枝叶变成了薪柴,被谢师丢进了灶台下的炉膛里。

灶台不知从哪儿来的, 透着一股哀怨,仿佛死了以后还被从坟里挖出来接着干活。

不管是神树、灶台,还是吱吱响的海鲜,都隐约散发出令人心悸的高位气息。

然而这气息却被祂们自己死死压住,新娘们一个晃神, 神树、灶台、海鲜便又变成了平平无奇的凡间事物。

新娘们仿佛看到每一片叶子、每一寸灶台、每一只海鲜都在点头:是的, 我们就是这么普通。

谢师在旁边热情招呼:“都是我亲手捕捞的,多吃点,别客气。”

新娘们迟疑地拿起神树做的筷子,夹起一只焦黄的鱼片,在相师·李昼的注视下,心一横,眼一闭,张口吞下。

第一感觉是烫, 第二感觉便是鲜,只一口下肚,额头便冒出一层细汗, 丹田里极烫, 好像点起了小火炉, 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流淌过融融暖意。

这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即便是神智不算清醒的新娘们,心中也滑过一丝了然。

神灵之肉, 自然是大补之物,凡人本该无福消受,但这不是有谢师在吗?

她既然说能吃,这神仙肉吃也就吃了。

吃人者,总该有被人吃的觉悟。

新娘们接二连三地伸出筷子,恶狠狠撕咬起美味的食物。

李昼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她手艺可真不错,看,大家吃得多香啊。

看到大家吃东西的速度,忽然一惊,连忙跟上,再不抓紧,自己都没得吃了。

炉膛里,碳火烧得更旺了,偶尔有些懂事的海鲜,怕自己烧糊了,还会主动翻个身。

新娘们埋头苦吃,没有看见,飘在半空的婉娘欲言又止,瞥了眼李昼的神情,似乎食材自己做自己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可真是……

她默默把想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瞥了眼万里无云的天空——

雷神实在受不住这场面,生生被吓跑了。

酒足饭饱,李昼浇灭了灶台里的炭火,才要走,忽然听到几声怯生生的呼唤。

“母神,”这声音从脚边传来,焦急地说,“请您聆听我的请求。”

李昼低下头,左看看,又瞧瞧,没见到半个人影。

她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抬脚正要离去,却又听到一声:“母神,赞美您的慈恩。”

这一次,声音似是近了些。

李昼耐心地找了半天,终于发现了声音的来源。

祭坛边上的一朵花,淡紫色的花朵,黄色的花蕊,细长的茎,萼钟似的垂挂着。

花朵上空笼罩着一层水汽薄膜,衬得花瓣多了几分朦胧的美感。

李昼凑上前定睛看了一会儿,目光穿过这层薄膜,才发现每一瓣花瓣都大有玄机。

一共七瓣,其中三瓣上凝结着露珠,两瓣积了一层灰,还有两瓣覆盖着一片晶莹粘稠的蛛网。

露珠周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泥点,每一块泥点上都长出深青色植被,泥点附近,坐落着一座座风格统一、高低起伏的建筑,一群群小人进进出出,有的在地里翻种,有的钻研着工具,有的用古怪姿势修行。

积灰的两瓣就没有这繁华的景象了,只有些零零散散驼着货物的小人,正在艰难地前进着,看起来要穿过“荒漠”,把货物运到相邻的“土地”上去。

结着蛛丝的两瓣,情形更是萧索,其中一瓣看不到一个人影,另一瓣则矗立着一座高塔,李昼听到的声音,正从塔顶传来。

塔顶站着一个身穿黑袍的小人,双目紧闭,额头中间却裂开一只竖瞳,此刻,她就用这只竖瞳望着李昼,口中呼喊着:“母神!”

她的声音因为李昼的驻足而微微颤抖:“您看到我了,母神!”

李昼吃惊地眨了眨眼,直起身,听到小人声音远去,紫色小花也恢复成一开始的模样,朦朦胧胧,看不出土地、荒漠、建筑……

她再低下头,眼睛凑近,目光便又穿过了隔绝两界的水汽薄膜,看到了花中世界。

“我请求您,”黑袍小人唯恐她就此离开,在她的注视下,摆出了她看不懂的手势,语气变得大胆,“请求您让我能去您的身边,献出全部的身心,侍奉在您左右。”

李昼听明白了,回答说:“你的意思是,要我摘下这朵花吗?”

小人住在花里,想要一直在她身边,自然只能摘下花了。

黑袍小人一怔。

……

紫英大陆共分七块,其中三块拥有提供水源的圣池、能够耕种的沃土以及安全的居住环境,另外四块分别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与遍布陷阱的灰白森林。

文明诞生于三万年前,人们在圣池边繁衍壮大,随着人口增多,土地承载力逐渐到了极限,有的地方已经挖到了紫色地基。

贤明之士预测到了土地与圣池枯竭的未来,开始探寻山穷水尽后的出路。

有人提出钻探大陆中心,那片黄土地是已知深度最深的区域,或许藏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但每次一靠近,就会被剧毒粉尘夺走呼吸。

也有人提议向大陆边缘探索,曾有人穿过迷雾抵达极北之境,也许是那些人的修为不够,只见到了虚无深渊,后来者应该继续向前,越过虚无一定能到达永恒的彼岸。

铃所在的学派却是被称为异端的少数群体,学派创始人宣称,紫英大陆本就不是原生文明,七块大陆上的资源分布有着明显的人工痕迹。

紫英人的诞生根本不是生命的奇迹,而是某个神灵一时兴起的游戏。

神灵遗忘了这片大陆,圣池和土地才会枯竭。

要想继续延续紫英人的文明,唯有全心全意向那位母神祈祷,请求祂将自己带去祂的神国。

这一学说遭到了所有学者的反对,紫英人擅长思考,学习氛围浓厚,人们早就意识到这个世界不存在神灵,文明的发展靠的是知识与科技,而不是什么母神的恩赐。

铃和老师遭到了各个学派的围堵,不得不搬去人迹罕见的灰白森林,那些恶毒的粘稠枝丫让年迈的老师丧了命,铃不得不独自建起高塔,一个人在塔中生活。

她通过学派传承下来的秘法,驯养了一种小鸟,小鸟以大陆中心的剧毒粉尘为食,产出一种甜蜜的食物。

铃以此为生,除了吃饭睡觉,所有时间都站在高塔的顶部,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祈祷神降的仪式。

有时,她的声音会传得很远,听到的人们便会恐惧地关上窗户,捂住耳朵,唯恐被这异端邪说污染了大脑。

铃知道其他人有多讨厌自己,却从来都不在意,因为她知道,真理未必掌握在大多数人手中。

这天,她照例在塔顶吟诵,尽管她内心深处并不抱太大希望,但她依然做得很认真。

唯有虔诚的仪式,才能让自己的声音传到神灵耳中,铃谨守着老师的教诲,用那竖瞳一刻不停地扫视朦胧的天空。

就在她感到饥饿,想要回房间进食时,她那只窥探天外之物的眼睛,看到了永恒不变的天上,多了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无比巨大,仿佛蒙着一层淡淡雾气,蕴藏着无人能参透的玄机,层层叠叠的黑涨缩不定,占据了整个天空。

铃险些无法呼吸,但很快就陷入了狂喜,她更加虔诚地呼唤起母神,这眼睛里充满了包容与仁慈,不是母神又能是谁呢?

母神却没有回答她,而是抽离了视线。

她想一定是她的声音不够洪亮,表达不够清楚,于是在母神第二次投来目光时,她慌忙大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她想去母神身边看一看,自己的真理究竟是否正确。

虽然一直坚定地相信自己,但事实上,这么多年她确实没有找到实际的证据。

这一次,铃得到了母神的回应。

她没想到自己能轻而易举获得母神的许可,对方还没有提任何条件,恐怖传说里的邪灵可都是必须从人身上拿走什么的。

她更没想到,母神答应后,提出的办法居然是带走整块紫英大陆。

依据学派对神谕的注释,铃认为,母神口中的“花”指的就是大陆。

这就是仁慈的母神吗,像爱孩子一样爱着人,无条件满足世人的要求。

铃本该热泪盈眶的,她为所有人找到了未来的出路。

可不知怎么的,她望着神弥漫着雾气的眼睛,心好像被一只手捏住了。

她心中产生了一种事态超出掌控的恐惧,无缘由地担忧起答应这件事的后果。

去往母神身边本是她与老师终身的梦想,可……

她张了张口,“好”字好像梗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

然而神灵做事,其实并不需要她答应。

母神再次抽离了视线,就在铃以为祂因为自己的态度而失望离去时,她脚下的地面忽然开始摇晃。

她一开始以为是高塔本身出现了问题,但很快就发现,窗外的地面也在晃动。

她一个激灵,恍然惊觉,这是母神在“摘花”。

神的举动引来了紫英大陆的地动山摇,有些人滑到了大陆边缘的虚无深渊,有些人掉进了弥漫剧毒粉尘的大陆中心,许多人永远地失去了亲人、朋友。

而剩下的人,则在悲伤中,获得了从天而降的甘霖。

……

相师·李昼握住紫色小花的花茎,将它连根拔.出,连带着周围的泥土一起。

她看了看四周。

再找个花盆,把小花移植进去,就可以让小人永远陪在自己身边了。

哪里有花盆呢?

新娘们见她要种花,连忙跑回住所,取来了一只洗脸盆,以及一些净水。

李昼便将紫色小花种在了盆里,往花上撒了点水。

她忙着移植小花,没注意,几个新娘望着地上已经变成一滩脓水的人形发了会儿呆。

这是她们肚子里孕育出来的神裔,被天尊夺舍后,又被抛弃了。

人形承受不住神力,在神力抽走后就融化了。

名义上的父亲从头到尾都把他们当工具,而身为母亲的新娘们,此刻也不过能撒上些泥土,让他们尽早安息罢了。

即便是所谓的神裔,也不过是零落成泥的结局,不会有任何神灵在意。

她们抬头看向专心伺候紫色小花的谢师。

祂亦是这神灵之一。

……

婉娘帮李昼抱着花盆,平稳地飘在她身后。

忽然发现自己这次模拟任务还没完成的李昼,连忙改过自新,准备回王家村。

相师谢灵微的父亲来到王家村后失踪,紧接着谢灵微的家境就一落千丈。

她的夫子算出,这是某位邪恶存在出手,故意篡改她的命数。

谁,谁要害她?

李昼代入感极强地愤怒了,沉着脸,踏上返程之路。

只是,她才走到滩涂附近,便被一群散发着污秽气息的海妖拦住。

这些妖魔从烂泥里钻出,阴沉沉地盯着李昼。

跟在后头的新娘们面面相觑,一时有些为难,不知该不该劝劝它们,别找死。

虽说这些“邻居”并不友善,可她们善良啊,真要看着它们被谢师放铁板上烤了,还挺过意不去的。

毕竟这些妖魔不太讲卫生,万一脏了谢师的手可怎么办。

新娘们皱起了眉,李昼却完全没觉察出空气中的剑拔弩张,而是理所当然地觉得对方想要挽留自己多玩一会儿。

一般去别人家做客,主人总要和客人拉扯一番,不然显不出自己的热情好客。

李昼十分理解地说:“各位不必挽留,有缘自会再见。”要不是已经吃饱了,她可能真会顺势多留一会儿吧。

新娘们神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披着腐败烂泥、散发恶臭、直立着的鱼、虾、鳖怪们,却是对视一眼,瓮声瓮气地说:“大人,我们只是想问您一个问题。”

“问吧。”

“请问……”海妖海怪们小心翼翼地说,“……您看我们像不像人?”

“……”

这是要讨口封化人?

新娘们神情更古怪了。

这座遍布妖魔邪神的岛屿,历来以周围凡人的供品为生,岂有不享受这不劳而获的生活,反倒要变成凡人,吃苦受累的道理?

还没等她们想明白,谢师已经随意地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说:“像。”

随着这一声答应,包裹在漆黑淤泥里的怪物们,纷纷扬起了咧到太阳穴的微笑。

它们身上的淤泥如有生命般融化,流淌到地上,藏在其中的鱼、虾、鳖头们,像被揉捏的泥人一样,肖人的五官逐渐变得清晰,站立的姿势也更自然了。

它们伸出了长开的四肢,体内发出关节弹跳的噼啪声,神情欣喜地叉手行礼,身上虽还残留着深灰色的鳞片与粘稠如蛛网的液体,冷不丁一瞧,却已经看不出妖怪的本相了。

“多谢大人。”成功化人的妖魔们齐齐俯身,发自肺腑地说道,“大人一声‘像’,免我等千年苦修,我等必为大人塑像立庙,日日祈福念经。”

听到这里,一名新娘实在没忍住,上前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变成人?”

妖魔一怔,瞥了眼李昼,含混答道:“大势所趋罢了。”

何为大势?谢师便是大势。

这些新娘不知道,此刻还能留有一命的妖魔们,并不是这座岛屿上道行最高的。

道行再高,比之牝神、天尊,又如何呢?

没有随着谢师出手而殒命的妖魔,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擅长推算天机。

此刻的天机告诉它们,不想成人,便上餐桌。

只有成了人,才能逃过此劫。

果不其然,在谢师认可他们像人后,那笼罩在身上的死劫便也散去了。

谢师投来的目光,也让他们更安心了。

吃饱的李昼虽然没想接着吃第二顿,但其实再加个餐也无所谓。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一开始她看妖魔们的目光还有些蠢蠢欲动,发现对方化成了人后,就失去了这方面的兴趣。

她被这些化人的妖魔提醒,发现自己有件事忘了做。

夺天宗踏足过的土地,自然就要守夺天宗的规矩。

相师·李昼折下一截枝条,在淤泥中歪歪扭扭写了两行字:

【杀人者,死。】

【食人者,族。】

两行字书毕,东海海域,海里的、岛上的妖魔、邪神、人,皆感受到自身被一股无形的规则束缚。

正在给邪神置办祭品的人,忽然把刀子捅向了自己胸口。

神庙里享用祭品的邪神,忽然倒头滚落在地。

“夺天宗立规”五个字,如惊雷滚过修行者的灵台。

规矩立下的这一刻,违规者便立刻受到了惩处。

新娘们一怔,本想借此机会跟着谢师离开的众人窃窃私语起来,既然凡人已经能在此地生活,或许……

一名妇人被推举而出,行至相师·李昼面前,恭敬地说:“既然大人有意将此岛纳入宗门,我等愿为宗门守岛。”

这样,她们也能守着夫子的冢坟,免得她在地下太孤单了。

李昼自然无有不应的,这不是送上门来的弟子么。

她一人发了一枚铜钱,叮嘱她们有事便握住铜钱默念她的名字,接着,便坐上了化人妖魔们找来的孤舟,独自踏上了回村的旅程。

新娘们望着谢师远去的身影,默默在心里为她祝福,却不知道,自己这夺天宗弟子的身份,如今是多少人苦求而不得的。

薜荔山下,已经有人苦苦等候了数月,却连山门都没能进去。

其他宗门收徒,或看血脉,或看资质,或看秉性,唯独李昼的夺天宗,只讲一个“缘”字。

……

收徒讲究缘分,修行亦是如此。

婴儿·李昼旅行回来,肩膀上搭了一趟挂票的蜂人惊魂未定地飞到了窗边,只觉得自己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秘密。

李昼却看着地上滚落的一颗璎珞珠子,想起没有一起回家的了尘师太,若有所悟。

人生果然是一趟短暂的旅程,随时都会有人在中途下车,像她这样的普通人,一定要珍惜每一天,珍惜身边人。

月娘才捡起璎珞珠子,便感觉到了婴儿·李昼眷恋的目光,还没来得及抬头看去,就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推出了门。

房门自动合上,在她不解的目光里,微微透出莹润的光。

她想要上前去看一看昼儿怎么了,才抬起脚,就看到了脚边的影子。

太阳在她身后,影子却在她侧方,伸展延长,仿佛要把她拉走,提醒她远离此地。

她怔了怔,猛然抬头,看到了云层里若隐若现的苍白圆月,神情几度变幻。

房间里,婴儿·李昼盘膝坐在床上,眼眸垂落,陷入了一种顿悟状态。

模拟器界面,弹出了一条提示:

【恭喜你,你已经领悟了修行的真谛,突破了结丹的瓶颈!】

尽管李昼的理论水平不够扎实,却也知道结丹是件大事。

听说还得渡雷劫……万一不小心波及娘亲怎么办?

贴心的李昼连忙把娘亲推走,自己来渡劫。

她不知道,雷神可没打算来上班。

尽管不知道婴儿·李昼与夺天宗究竟是什么关系,却也能感受到冥冥之中的联系。

到时候也不知道是李昼渡劫,还是祂雷神渡劫呢。

“同学们,这次的假期作业是要保护一枚鸡蛋。”

李昼咦了一声,手心忽然被塞进一枚打着编号的生鸡蛋。

她握着鸡蛋,隐约能感觉到蛋壳下生命的律动,一个脆弱的小生命微弱地呼吸着,心脏有节奏地跳动着。

而她只需要稍稍一用力,就能将它捏碎,看着蛋液流淌,生气也随之流逝。

李昼抬起头看向老师,老师穿着一身简朴的衣服,头发极短,头皮上长了一截青茬,看起来像个出家人,耐心温和地说:“薛静真同学有什么想法吗?”

机智的李昼说:“既然鸡蛋这么容易碎,煮熟就好啦。”

老师面色一变,脱口而出:“不要!”

“咦?”

老师喘了口气,勉强笑了笑:“煮熟了,鸡蛋就孵不出小鸡了,昼……静真想要这样吗?”

李昼:“虽然孵不出小鸡,但是变成了熟鸡蛋。”

老师的笑容更勉强了。

李昼继续说:“熟鸡蛋好吃。”

“……”

李昼充满求知欲地问道:“老师,我说得哪里不对吗?”

“……没有哪里不对。”老师稳住心神,循循善诱地说,“只是,如果孵出小鸡,小鸡长成大鸡,就能继续生蛋,昼……静真就能有源源不断的鸡蛋吃。一只蛋,和很多很多蛋,静真要选哪一个呢?”

李昼思索了一会儿,无奈地说:“还是选很多很多蛋吧。”

她说着,再次低下头,端详起了手里的鸡蛋。

既然不能煮熟,那要怎么才能保护它呢?

婴儿·李昼内视丹田,感觉到空气中的灵气、天地间的精华,都在其中汇聚。

正统结丹之法,要以天为鼎,以地为炉,结阴阳气机。

此处的天,指的是人首,地则是人腹。

李昼便引导灵气,顺着筋脉,在头颅和腹部之间转动。

天外之天,无数天神所在,一道道古老目光凝视着无垠黑暗中的蓝色星球,尽管祂们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某种无形的紧迫感,依然如瘟疫般蔓延开。

蓝色星球表面,一层看不见的膜正在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巨变。

这层膜保护了这颗星球很久,但在过去的数千年里,一直在减弱。

越来越多天外之神可以穿过这道防御,将力量渗透进星球上,吸引信徒,增强锚点,反哺自身,提升力量、权柄与位格。

然而此刻,在宇宙主宰的意志下,这层膜第一次开始了增强。

东方的太阳与西方的月亮光辉交映,纯白阴阳之气升腾而起,轻柔融入无形之膜,温养壮大它。

不是没有天神想要打断这可憎的变化,扰乱这温养的进程,可无垠宇宙的至高至远处,宇宙主宰的目光正在注视着这里,一刻也没有离开。

这目光仅仅只是无声注视着,就已经令众多天神战栗惊惶。

天尊以下,最傲慢的天神也只敢趁祂打盹时尝试着捞取些许权能,谁又敢在祂的注视下做任何违逆祂心意的事。

尽管此刻的祂,本体依然在静谧群星中沉睡着。

那星光环绕的王座上打盹的众神之神,亦不过是祂梦中投下的一道幻影。

而这注视宇宙的目光,又来自于幻影行走在尘世的一具化身。

失败的神佛已然为众神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即便是这样一具幻影的化身,也不是祂们可以冒犯的至尊。

或许,祂们中最强的天尊可以。

但现在,天尊也不知躲去哪里舔舐祂那新增的伤口了。

总是向凡人宣称着自己无所不能的众神,想到此处,越发瑟缩起来。

婴儿·李昼生怕自己走火入魔,眼睛都不敢眨地盯着灵气运转。

她没有想想,她其实压根没认真学过奇经八脉,也不知道什么叫“性似明镜”“回光寂照”,就照她这个随心所欲修炼法,要是会走火入魔,早就该入魔了。

历来只有人担心入魔的,哪有魔担心的道理。

教室里,李昼找来了一块海绵,比划了下,应该够把一颗蛋包起来。

既然鸡蛋易碎,给它上层保护壳不就好了。

李昼暗暗夸奖自己的聪慧,却没注意,一旁的老师看到她抓着蛋翻来覆去,研究怎么个包法,额头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当她手一抖,鸡蛋滚出海绵,又咕噜噜滚了好几圈才停在桌面边缘时,老师终于承受不住了,一把捞起说:“还是让我先帮你保管吧。”

“嗯。”

李昼欣然答应,她已经量好鸡蛋尺寸,知道该做多大的保护壳了。

“老师,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这枚蛋呢?”李昼一边做手工,一边好奇地问道,“就算它摔碎了,我们可以再去超市里买一枚新的。”

老师听得嘴角直抽,脸上犯愁,提醒说:“作业要求是保护这一枚哦,摔碎了,作业就失败了。”

李昼劝她说:“不要这么死板嘛。”

老师盯着李昼侧脸看了一会儿,小声说:“可是老师我啊,就只有这一枚蛋,其他蛋再好,也不是我的。”

她说完,再看李昼反应。

李昼却已沉浸在做保护壳的任务里,没有听见她的话。

婴儿·李昼看到丹田里,隐约出现了一枚椭球形事物。

灵气如涓涓细流,不断涌入,天地精华飘飘渺渺,无声渗透。

椭球散发出煌煌辉光,旋转着,逐渐变得凝实。

眼看金丹就要顺利凝成,李昼四肢百骸都感受到一股畅快之意,忽然,金丹内部显现出一块块黑斑,传出了一股抗拒之力。

金丹大道,修的是人与天地合一,但现在,天地不答应了。

雷神不敢来降雷劫,天地便自己出手。

蓝色星球表面,正在汲取着阴阳之气修复、增强自身的无形之膜遭到了天地反噬。

一道道凛冽罡风撞向薄膜,宛如沧海怒涛,东西两道日月光辉都在这冲击之下时明时灭,虚空中的尖啸荡起回声,引得地面凡人纷纷驻足。

凡人听不见天外之声,却能感觉到耳膜刺痛,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正在为夺天宗击退了天尊而欢呼的人们,再次陷入了不安之中。

每个人都感受到,自己被上天厌恶了,存在便是一种错误。

“我等究竟犯了什么罪过,上天,请降下明示,为何要如此对人?”

“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假的,都是假的。”

“天欲亡我,如之奈何!”

尽管身体上尚未受到伤害,饱受折磨的人们精神上已经濒临崩溃。

包围皇宫的乱民自发散去,四周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面对有形的敌人,人们尚有登天一战的勇气。

可在这无形的、天地本身的排斥之下,人人都心如死灰。

皇帝下意识想要咨询缉妖司主,赤阳子无疑是这方面最权威的人士。

他所持有的《大周宝卷》,总是能及时、准确地预测到天下大势。

皇帝虽然时不时会和他开开玩笑,却从来没有忽视过他的意见。

放在赤阳子身边的探子很快回来了,从小训练的暗探本该遇到任何事都处变不惊,此刻却面色沉重,语气滞涩:“赤阳子……飞升了。”

皇帝抬眸,紧紧盯着探子的面孔,若是如传说中一般,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举霞飞升,他的脸色和语气不可能会是现在这样。

赤阳子身上,又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果不其然,探子一说起赤阳子飞升的画面,呼吸就变得急促起来,仿佛背后有双眼睛在死死盯着他。

“……他的头颅一分为三,胸襟敞开,飞出了五脏……一个个佝偻着脊背、手握着长笛的仙使,从天而降,应该是来接引……他自己带了一支一模一样的长笛,似乎对此早有预料……”

“赤阳子握着长笛,与仙使们一起,对抗天尊……天尊被击退后,他也变成了脊背佝偻、手指细长的模样……再之后,他便与仙使们一起,飞向了天外……”

“大周宝卷自己卷起,飞回了缉妖司,没有人能再打开它。缉妖司里,赤阳子的名字已经消失了。”

皇帝一怔:“消失?”

探子艰难点头:“所有名册上,司主一栏都变成了空白。”

皇帝凝神沉思片刻,尽管那虚空中尖啸的回音同样在影响着她,令她的大脑中仿佛多了一个空洞,呼呼的罡风刮过空洞,留下无法愈合的创伤。

但她仍然很快就有了头绪,吩咐裴尚宫:“叫史馆修撰来。”

史馆修撰辛梦卿顶着一张苍白的面孔,赶到了紫宸殿中。

裴尚宫点起了安神香,为神色倦怠的皇帝揉着太阳穴,效用聊胜于无。

辛梦卿刚要行礼,就被皇帝叫起:“查缉妖司主赤阳子的生平。”

“是。”辛梦卿连忙取出对应的记录,然而当她翻到赤阳子那一页时,只看到了五页纸的空白。

辛梦卿反复翻了三遍册子,她出身史学世家,对本朝名人耳熟于心,赤阳子作为统领缉妖使的重要人物,她怎么可能会空着什么都不写?

皇帝看她表情,已知结果:“也消失了?”

辛梦卿抬头:“也?”

皇帝点了点头,吩咐她先退到一旁,指节叩了叩桌面,像是在和什么人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赤阳子曾上过一封密折,说历史中许多人的存在被抹去了,当时他猜测是天神所为,现在看来,未必如此。”

辛梦卿忍着一阵阵头晕带来的呕吐感,目光看向了大殿的幽深处,在她的记忆里,那个地方挂着一张太.祖冲阵图,为了勉励后世子孙,不要太平日子过久了,就忘了先人在乱世中开创基业的艰辛。

现在,太.祖冲阵图隐没在黑暗里,一道健壮身影,从帷幔后踱步而出。

辛梦卿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张越来越清晰的面孔,与皇帝眉眼有着三分相似,气质上多了些属于乱世的暴戾与阴郁。

大周太.祖,活了。

“啪嗒。”辛梦卿手里的书册掉落在地。

太.祖瞥了她一眼,转过脸,看向皇位上端坐不动的皇帝,笑了笑:“曾了不知道多少代的曾孙女,你太太太……太爷爷面前,也不见个礼?让外人看见,该笑话我们老高家没家教了啊。”

皇帝搭着扶手,眼底藏着忌惮,脸上却只有单纯的好奇:“听说您老人家为了活命,吃过人,此事是真是假?”

祖孙俩一个仰视却不减威严,一个俯视中隐含轻蔑,针锋相对地对视了片刻,便都笑开了。

“这狗脾气,看来真是我亲孙女。”

“厚颜无耻,不愧是太.祖爷爷。”

辛梦卿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无所适从地攥紧了笔。

作为史家,她应该把这亲眼所见的历史性会见记下来的,可死了八百年的太.祖又活了……这合理吗?

难不成他贿赂了阎王,一直没去转世投胎?

可这又图什么呢?

“说正事吧。”皇帝不客气地打量着太.祖,“您这一还阳,我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就消失了,此事和您有没有关系?这是您返回人间,夺回皇位的手段吗?”

这番直白的质问,让辛梦卿整个人都麻了,她想了想干脆坐下,执笔狂写起来。

皇帝敢让史官旁听此等秘辛,她又有什么不敢记的。

太.祖倒没有动怒,还忙不迭地解释说:“你以为我想回来?还不是我那老友,妄自尊大,招惹了那位至尊,老巢都让人掀了,我也没了去处。”

他笑嘻嘻地说:“皇宫这么大,曾孙女你养个老头,总还养得起吧。”

“别嬉皮笑脸的。”皇帝从他故意插科打诨的话里,听出了些许端倪,“你的老友是……”

“野鹤庵供奉的佛主,辟支佛。”太.祖交代得痛快。

奋笔疾书的辛梦卿一顿,接着又满头大汗地书写起来。

一个已经死了的太.祖,和五大正教的佛主是好友,这很合理。

在皇帝的催促下,太.祖把至尊杀入辟支净土,了尘成佛,替代了辟支佛的事,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皇帝沉吟片刻,对辛梦卿说:“查辟支佛、了尘生平。”

辛梦卿唱了声喏,连忙翻书,一阵哗啦啦的翻页声后,大殿里再次陷入了沉寂。

太.祖说:“怎么了?查不到吗?”

辛梦卿瞥了他一眼,不敢答话。

太.祖一怔。

皇帝沉声说:“太.祖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是。”

皇帝发了话,辛梦卿才抹了抹汗,躬身说:“辟支佛与了尘的生平记录,也都消失了。”

太.祖扯了扯嘴角,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又闭上了嘴。

皇帝倒是起身走下了御座,沉吟道:“果然……”

“你想到什么了?”太.祖意兴阑珊地说。

“赤阳子飞升去的地方,应当便是那位至尊身边……与祂有关的人与事,都会被抹去存在。”

太.祖想了想:“你先前说,赤阳子发现历史上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这说明很久以前,就已经有人与祂联系上了。”

皇帝回忆着夺天宗神医、剑侠、宗主、相师、狐仙的身影,她们会是其中之一吗?

夺天宗修士远超寻常修行者的修为,是不是来自于祂?

皇帝吩咐辛梦卿,再查一查这几位的资料。

她本已做好了依然是空白的准备,谁知,辛梦卿很快翻到了相关实录。

不管是薛静真开山门、立夺天宗,还是神医谈昭飞升成仙、保佑四方,都有明确记载。

皇帝捏了捏眉心,看向若有所思的太.祖,苦笑道:“您有什么头绪吗?”

皇帝有信心在这邪神当道的世界大权独揽,倚仗的是身为人君,拥有敕封神佛的权柄。

因此她虽无高深道行,却能驭使众多修行者,天下正教也都受她管辖,听她调遣。

可现在,她却没有这份信心了,她感觉到所有事都在超出掌控,她这个皇帝做事也好,不做事也罢,都不会影响这个世界分毫。

这个世界的中心不是皇帝,也不是任何人,而是那位至尊。

与祂有关的事物,飘忽不定,毫无规律可言。

天下兴亡,亦只在祂一念之间。

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人生百年不过是虚妄,凡人追求的、付出的、牺牲的、获得的……都不过是大梦一场!

见皇帝已有心灰意冷之色,太.祖混不吝的脸上第一次多了些正经之意,摇头说:“我在辟支净土待了八百年,每一天都在重复着吃人……辟支佛困在了那一天,即便成佛也没有解脱,在我死后就把我也带了过去……祂真是孤的好朋友啊。”

了尘师太所见到的场景,可不是辟支佛放出的幻象。

他确实一次次地在那个大殿里,吃下了救命恩人的肉。

皇帝怔了怔,不知道他为何忽然承认了此事。

太.祖负手望向天空,天空明朗干净,一尘不染。

“皇帝,”他没有再调侃曾曾……曾孙女,沉声说,“我们渺小,卑怯,无法掌控任何事,我们所拥有的,只有当下。”

看不到过去和未来,看不清迷雾中的真相,生如浮萍,永远只能随波逐流。

太.祖伸出手,摸了摸天的方向,还离得很远,摸了个空,他却笑起来:“这种前途未卜的感觉,还是这么让人着迷啊。”

站在他身后的皇帝顺着他视线望去,只看到一片碧蓝,她忽然反应过来,刚刚那强烈的晕眩感、被这方天地排斥的恶心感,都已经散去了。

令人绝望的危机再次化解,但这一次,她却连出手之人是谁都不知道。

她收拢起手掌,只抓住一团空气,喃喃自语道:“把握当下吗……”

太.祖回过头,恢复了笑嘻嘻的样子:“不想把握可以把皇位让给我,我帮你把握。”

一直没说话的裴尚宫立刻抬起头,对他怒目而视。

哪怕是大周太.祖,也不能对她的陛下说此等大不敬之语。

皇帝没好气地瞪了太.祖一眼,心中郁气到底一扫而空,不再纠结人生有无意义。

她转身回到御座,正要开始处理灾后抚恤百姓的事宜,忽然一愣。

夺天宗主拿走了天尊锻造的假岁剑,会不会是为了再造真正的诛神之剑?

不管夺天宗与至高神究竟有着怎样的联系,等到真正的岁剑出世,众神都将隐退,人的时代就要来了。

顿时,皇帝眼中异彩连连,心中更加坚定了这个念头:既然为人,那就只争当下。

李府中,用灵气冲刷了半天,终于把黑斑刷没了的婴儿·李昼呈大字形往后躺倒,舒了一口气。

差点以为自己要结黑丹而不是金丹了,吓死她了。

教室里,李昼用海绵裹好鸡蛋,在老师的帮助下,把鸡蛋放进了针织钩的蛋兜里,挂在了胸口。

老师第一百次叮嘱道:“昼儿一定会保护好鸡蛋的,对不对?”

李昼点头说:“我等着孵小鸡呢。”

第143章这是她的女儿,却又不是她的女儿。

皇帝戴着墨者为她量身定制的老花镜, 翻阅各地报上来的受灾情况。

因这波天神污染而疯癫、发狂、走失、自缢者,不知凡几。

其中却又夹杂着不少趁着天灾,公报私仇的, 地方官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再生事端。

还有些“疯子”四处放火, 祸害了粮仓、盐仓,甚至冲击衙署,私自放走了重刑犯。

以往那些不清不楚的账目,一下就一笔勾销了。

谁说天神不在乎凡人的,多少人在这场灾祸后, 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太.祖饶有兴致地看着皇帝一本本批阅, 惊讶地发现她竟然没有多少愠色。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可不觉得自家曾曾……曾孙女看不穿这些地方官的花花肠子。

“倒是没想到,皇帝还是位仁君。”太.祖戏谑地说。

皇帝笑笑:“大家都是蝼蚁,能过一天算一天,何必再计较这些呢?”

太.祖挑了挑眉,这是要摆烂了,在有限的日子里醉生梦死?可要是那样,她还批什么折子呢?

瞥了眼一旁肃立的裴尚宫, 感受着紫宸殿里挥之不去的肃杀之气,太.祖了然地闭上了嘴,眼神却愈发戏谑了。

有乐子看咯。

沉香浮动, 殿内只有毛笔在纸张上滑过的轻微声响, 宫侍们屏气凝神, 无人敢发出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一声通禀。

“韦先锋回来了。”

皇帝丢下笔, 墨汁在一封哭诉府衙账本被疯子抢走吃了的奏折上飞溅,浓黑的液体一瞬间竟犹如鲜血般,散发出森寒的铁锈味。

“良臣!”

身形犹如铁塔的年轻将军一走进大殿,就被匆匆走下御座的皇帝握住了双手。

韦良臣韦先锋本想先行礼,被这一握有些不知所措,却仍点头说道:“陛下,西南已经尽在昌宁公主掌握之中。”

早在犬夷求娶公主之时,皇帝就借口为公主送亲,把韦先锋派去了西南。

北方边境被皇长女打服后,到现在都还没缓过来,西南却是狼子野心,小动作不断。

在皇帝原本的计划里,韦先锋要借着这趟送亲,拿下犬夷,确保边境无忧后,她再腾出手整顿吏治。

夺天宗主的出现,让这个计划出现了一些偏差,好在,结果比预想得更好。

昌宁公主掌控住西南,韦先锋有了这份资历,也能顺理成章地升任骠骑将军。

皇帝在收到各地的“报损”奏折后,便一直在等她回京。

“有良臣在,朕便能放开手脚了。”皇帝拉着韦先锋的手,用力拍了拍她的手背。

韦先锋回京前还有些犹疑,皇帝要杀贪官,她自然一百个乐意,可文官不是妖魔,陛下真能狠下心吗?

要是皇帝只是想摆个姿态,只有她当了真,文官的笔可比妖魔更狠,她可招架不住。

现在看到皇帝如此亲近的表现,韦先锋忐忑的心也安定下来。

“这些人不就是仗着水搅浑了,人太多了,朕不敢杀,也不能杀吗?”皇帝吩咐裴尚宫,把奏折交到韦先锋手中,“朕便要他们知道,法到底能不能责众。”

韦先锋虽是武将,草草看过奏折,也大概明白了这些官员的心思。

无非是老一套,火龙烧仓、阴兵借粮、浑水摸鱼,一笔糊涂账。

韦先锋沉声说:“陛下要杀谁?”

“不急。”皇帝说,“朕没想让良臣一个人去。”

说话间,又有内侍通禀,说万年县令、义勇侯顾盛在殿外等候。

皇帝微微一笑,看向韦先锋说:“朕等的第二个人,已经来了。”

韦先锋听这名字耳熟,略一回忆:“莫非是那位登人梯、斩邪.神的顾大人?”

“是她。”

韦先锋心中一定。

乐户出身、进士及第、一战成名,还有谁能比这位顾大人更适合去审判那些借着天灾平账的蠹虫呢?

来京城的路上,她就时不时听人说起这位大人的奇事,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见面了。

皇帝很快宣顾盛进殿,比起韦先锋,这位出身寒微的文官显得更为谨慎。

皇帝还没来得及握住她的手,她就已经俯身拜倒。

“顾侯快起。”皇帝强势地拉起她,回到龙椅上,将要她和韦先锋去做的事,仔细讲了一遍。

以西南为起点,代天子巡视四方,若有官员借天灾行不法之事,不分品级,就地法办。

之所以先去西南,自然是因为夺天宗主就在那,昌宁公主又镇守着犬夷,有她们在,西南乱不起来。

顾盛被惊得半晌说不出话,听皇帝的意思,不杀个人头滚滚,她和韦将军都没脸回来。

韦先锋笑着说:“臣之前还以为,只有臣会狐假虎威,没想到陛下也是如此。”

裴尚宫余光瞥了眼点头的皇帝,陛下先前还对夺天宗主多有忌惮呢,现在竟是毫无负担地认下了这个词,承认人家宗主才是那头虎。

顾盛不像韦先锋这样头脑简单的武将,脑子里只有杀贪官这三个字,略一思量,已经明白,皇帝表面上是要整顿吏治,实际上是在清除宗族势力反扑的隐患。

什么样的手段能彻底消灭世家宗族?

当然是杀人。

科举改革,提拔寒门,让出嫁女回家争继承权,把大家族分成小家族……诸如此类的办法,固然能瓦解地方大族的势力,可太温和,太容易反弹了。

尽管现在,宗族的概念已经消亡,但只要人还在,不出三五年,必定死灰复燃。

只有让组成宗族的核心人物从这个世界消失,才能真正塑造新的社会形态。

所以皇帝才要分别派出一文一武,武将还是出征过西南的将军……这配置,可不是为了巡查不法,这根本就是冲着平叛去的。

皇帝已经做好了地方上煽动叛乱的准备!

顾盛深吸一口气,看向皇帝沉静的双眼,俯身拜道:“臣定不辱命。”

文武两位钦差领命而去,太.祖从屏风后走出,望向低头喝茶的皇帝:“这就是你说的不计较?”

皇帝瞥了他一眼:“你会跟死人计较吗?”

太.祖哈哈大笑,随即却又沉下脸,淡淡道:“你现在杀得痛快了,只怕将来,这皇位也坐不稳了。”

皇家,终究是最大的世家。

皇帝如此大刀阔斧,和自掘坟墓又有什么区别?

皇帝挑了挑眉,吩咐裴尚宫,给太.祖看两张图纸,分别是改良织机与火器。

太.祖虽然不懂技术,却也能看出,这两样东西会给平民百姓带来怎样的变化。

他还看到,皇帝御案上,正放着墨者推广织机、训练神机营的进展。

“……你疯了。”太.祖沉默了许久,才摇头说道。

他都要怀疑自己这曾曾……曾孙女,是活腻了,想要早死早超生了。

这些东西固然于国有利,可不该在消灭世家宗族时同步进行。

人人都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可实际上,皇权的基本盘在世家宗族,和屁民没什么关系。

皇帝一面消灭基本盘,一面增强平民的实力,一个手持火器的农夫,便能抵得上苦修多年的世家子。

那谁还甘心老老实实种地、交税,受朝廷盘剥呢?

等所有人都回过味来,你这个皇帝,又凭什么继续存在呢?

你真不怕把自己送上断头台吗?

太.祖摇了摇头,神色怜悯地看着皇帝。

皇帝微微一笑,眼中却多了几分轻蔑之意:“若真有那一日,岂非证明,这天下大势,终究在朕掌控之中。”

诛神之剑她参与不了,诛君之剑,却将由她亲手打造。

她会成为第一个弑君的皇帝。

届时,谁还能超过她,担得起千古一帝之名?

太.祖怔了怔,脸色古怪地骂了声:“果然是疯子!”为了成为历史第一人,连自己都能献祭。

皇帝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飒然一笑:“托老祖宗的福!”

……

相师·李昼回到了空无一人的王家村,路过神庙时,看到两座神像坍塌了,门口的楹联也斑驳脱漆,仿佛已经过去了不知多少岁月,衰败得不成样子。

不光是跟着李昼出海的人死了,留守的村民也不见了踪影。

抱着花盆的婉娘心中一凛,下意识想要提醒女儿。

然而,当她看到顶着谢灵微面孔的李昼满眼好奇,毫无正常人该有的警惕,才又意识到,这是她的女儿,却又不是她的女儿。

婉娘垂了垂眸,把嘴里的话咽了回去。

李昼在村子里东戳戳,西翻翻,想要找出谢灵微父亲被村子谋害的证据。

如果有人在高处观看的话,就会看到王家村上空,一会儿飞出一只慌不择路的渔网,一会儿跳起一根惊慌失措的鱼叉。

成了精的物件们东躲西藏,生怕被这活阎王撞上。

终于,在李昼转过大半个村子后,来到了王家祠堂。

奇怪的是,王家祠堂里供奉的牌位上,却没有一个人姓王。

“石承佑、石继业、石建勋……”李昼认着牌位上的名字,到“石赟”时顿住,瞥了眼身旁的婉娘,低头钻研起了供桌,好像桌子上有什么机关似的。

人在尴尬的时候,总会表现得自己很忙。

婉娘却没看出李昼遇到了不认识的字,顺着她的目光落在最后一个牌位上,神色微怔:“石赟(bin),这不是大夏末帝的名字吗?”

王家祠堂里,供奉的竟然是大夏皇室。

就在婉娘生出这个念头时,东侧厢房里,走出两名坦裸肩颈、环挂帔帛、身姿飘逸的侍女,衣着服饰,显然也是大夏风格。

看到李昼,两人神色有些僵硬,却仍硬着头皮,盈盈一拜:“我家主人等大人许久了。”

婉娘瞥见,两名侍女身后,隐约有个大红囍字,心中顿时生出不妙的感觉。

下一刻,果然听到其中一名侍女说:“大夏亡国已有一千多年,我家主人也等了大人一千多年,如今主人膝下育有四子,长子温润,次子聪慧,三子健朗,幼子顽皮,大人若肯收留他们,我家主人愿将大夏千年基业托付,只求与周国划个南北分治,也算全了当年举全国之力,召请大人来这方世界的情分。”

这段话里蕴含的信息量,让婉娘心跳如雷,耳鸣阵阵。

女儿为何自小与旁人不同,为什么偏偏有人盯着女儿要改她的命数,她们母女俩一世的劫难,似乎都有了来由。

一时间,婉娘心中出现了无数猜测,千言万语不知从哪里说起。

然而相师·李昼沉思了许久,脑袋上的问号越来越多。

这侍女的主人有几个儿子,关她什么事?她又不想养孩子。

她自己都还小呢。

自认为还是个宝宝的李昼,自然不会想到,大夏皇室居然想用美色交换一个复国的机会。

第144章招魂

虽然根本没意识到对方是要给自己送美人, 但李昼还是听明白了最后一句话的。

相师谢灵微会来到这个世界,都是这侍女口中的主人在捣鬼。

李·青天·昼当即在心里宣判:拐.卖人口,有罪!

早知道把脸涂黑, 额头中间画个月牙了。

“既然如此,叫你家主人出来见我。”相师·李昼在牌位旁坐下, 和大夏皇室的老祖宗们坐在了一排。

侍女欲言又止,悄悄对望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畏惧之意。

这位谢师浑身散发的气势何其惊人,就连主人都要请她相助,她们又岂敢指出她这一举动的不妥之处。

两名侍女低头应下, 匆匆回转, 脚步声进了厢房就消失了。

婉娘若有所思地瞥了眼手中花盆,也许就和这朵紫色小花一样,这屋子也是自成一界。

李昼没等多久,厢房里就有了动静。

先是几声鞭鸣,接着,便有宦官小步快跑,洒水净地,铺上地毯, 而后又有侍卫手持金瓜、月斧、朝天镫逐一登场……

李昼哪见过这排场,顿时感觉自己脸上写了三个字:土包子。

岂有此理。

怎么可以有人比她还能装!

直到这时,李昼才想起要学习下相师的技能, 看看能不能挣回点面子。

她在相师·谢灵微的记忆里搜索一圈, 找到一本《飞星推命术》。

咦?

李昼瞥了眼自己面板上的功法一栏, 有一本夺天宗主记忆里找到的《飞星风水术》。

看起来好像一个系列的。

一般人发现这一点后, 肯定会怀疑宗主和相师是不是有点关系,但李昼的脑子里, 根本没有任何想法。

她只是感慨了下真巧啊,便火急火燎地研究起了《飞星推命术》。

书上说,这是一种星相术,能够通过星盘推算运势运程、人生轨迹。

后面具体的推算方式,李昼扫了一眼就通通跳过。

看不懂、看不懂、看不懂……

在脑子里哗啦啦连翻了几十页后,李昼终于找到了一页能看懂的。

从这一页开始的一整个章节,都在介绍一种名为“掌诀”的术法,也就是在手掌四指指节上排出十二宫位,以此代表星盘。

每一个掌诀都配了插图,只要照着图画摆出手势就行。

李昼照着插画,左手拇指依次掐过中指第三个指节和无名指第一个指节,形成卦象“山泽损”。

《飞星推命术》与其他相术的不同之处,便在此时体现出来。

这一卦呈现出的惹祸与破财之运,赫然落在了即将出场的大夏皇室身上。

别人算卦是推演未来命运,《飞星推命术》却是对推算之人施加预定命运。

先是一个侍卫手上脱了力,金瓜飞出砸到了前排宦官背上,接着引起了一串连锁反应,宦官和侍卫摔了一地,把地毯带得滑出长长一截。

一片混乱中,四道金灿灿的身影从厢房里滚了出来,金银珠宝掉了一地,想要爬起却又踩到地毯褶皱,脚底一滑在李昼面前行了个跪拜大礼。

这些身影狼狈抬头,头顶冕旒摇晃不止,五彩玉珠叮当作响,眉宇间却还带着一丝傲然。

有忠仆上前护主,哭喊着某殿下。

看来,他们便是侍女口中的四位皇子。

只是不知,侍女口中的主人又在哪里。

李昼垂眸瞥他们一眼,说:“不免礼。”

正准备起身的众皇子:“……”还有这个说法?

心高气傲的皇子们仰头望向端坐在祖宗牌位旁的李昼,才要说话,就仿佛直视了太阳,双目被她的光芒刺痛,流下了两行泪水。

给自己掐了个“地泽临”卦的李昼:嘿嘿。

地泽临,意指贵人大驾光临,光芒耀眼。

在李昼的光辉面前,皇子们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敬畏之情,手也麻了,腿也软了,哪还有半分骄傲可言,只能流着泪,结结实实地磕满九个响头。

飘在李昼身后的婉娘见状,配合地说:“就这样回话吧。”

以为磕完头就能起身的皇子们:“……”

他们的膝盖被某种力量固定在了地上,真的起不来了。

直到这一刻,这群以自己身份为傲的天潢贵胄才猛然醒悟,在谢师面前,皇族身份什么都不是。

他们在一开始没有拿出拜见上位者的礼仪,而是让下人出面,摆开仪仗时,就已经犯了大错。

傲慢是他们的原罪。

“我等愿奉谢师为主。”

“只求为主人牵马坠蹬,行奴仆事。”

“若大人还不能原谅我等过失,情愿献上藏在祖陵中的所有财物。”

“……”

皇子们接二连三地说完,期待地望着相师·李昼,却发现后者反应平平。

李昼倒也不是故意忽视他们的,只是看书看上了瘾。

她发现快速翻动页面,掌诀插画就变成了动画片,手指飞舞,好像在摇花手。

李昼心里一乐,跟着插画摇了起来。

几个皇子还在拼命猜测谢师想要什么,自家还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筹码,下一刻,便看到谢师身上出现了一道玄而又玄的气韵,掌中似有乾坤八卦、万千气象。

正迷茫时,他们身子一轻,被一只大手托起,四周景物飞快褪色、坍塌、重塑,转眼就从破败的王家祠堂,变幻成奢华壮丽的皇家太庙。

在李昼的随意把玩下,埋葬在王家祠堂下的大夏祖庙,在她手掌中重现了。

她身旁的众多牌位,仿佛也感受到外界变化,齐刷刷震颤嗡鸣。

一众皇子骇然变色,侍卫、宦官、侍女都吓得连连磕头,却也不知,究竟是在磕老祖宗,还是在磕神通广大的谢相师。

夏人崇佛,多少都懂些佛理,自然知道释宗有一门无上神通,或曰须弥芥子,或曰掌中佛国,皆为物小而蕴大之术。

这位谢师却又更进一步,掌中所蕴含的世界,竟是早已灭亡的大夏。

皇子们哆嗦个不停,他们的梦想是光复故国,如今真的见到了祖庙,却又完全高兴不起来。

一来么,孝子贤孙见了祖宗自然只有敬畏之心,实在不敢亲近,二来么,祖庙都被捏在别人掌心,又岂有不胆战心惊的道理?

四名皇子大气都不敢喘,只想做个缩头乌龟,祈祷着谢师的作法不是针对自己。

然而,祖宗牌位却与他们毫无默契,嗡鸣震颤声越来越响,好像生怕没人注意它们。

皇子们心里都有些崩溃:早晚要被这些祖宗害死。

就在牌位们声音越来越响,皇子们心跳也越来越激烈时,横梁上,忽然垂下三件空荡荡的衣袍:

分别是绛衣、素衣与画着八卦的长袍。

相师·李昼分辨了片刻,前两件不是宗主、医女同款吗?

至于最后一件……

她低头看了看身上,忽然发现,这身灰扑扑长袍上,布满了八卦图纹,只是因为颜色黯淡,之前才没注意。

悟性高达10点的李昼立刻意识到了,这三件衣袍,与她的三个马甲有某种联系。

还没等她想明白这联系是什么,大殿四壁的窗户忽然自己打开,一阵阵阴风从窗外刮过,供案上的香烛瞬间被吹灭。

震颤不止的牌位们骤然停歇,没过多久,发出了低沉的呜咽声。

声音中夹杂着三个名字,分别是:

“薛静真……”

“谈昭……”

“谢灵微……”

随着这声音一遍遍重复,绛衣、素衣、八卦衣里,逐渐撑出了人的形状。

仿佛已有三人被召唤来了这个世界,穿上了这三件衣服。

然而,不管众人怎么看,都看不出衣服里人物的具体形貌。

她们原本应该已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了,却又不知被什么力量抹去了。

婉娘想去八卦衣前,凑近看一看衣服里的人,刚飘出几步,就被一道无形的墙挡住,怎么也无法靠近那件衣袍。

她看了眼托着太庙的大手,又看了眼摊开左掌的李昼,心中一动,转过身,向着李昼掌心一头撞了过去。

一声无声的轰鸣。

仿佛穿越了无尽虚无与黑暗,跨过了漫长岁月,又仿佛只有短短一瞬,婉娘再睁眼时,人已出现在了横梁附近。

与身在李昼手掌外不同的是,来到了掌中世界后,她一低头,便看到了无数念念有词的僧人,所有僧人前方,一名身穿龙袍的帝王亦盘膝趺坐。

他神色悲戚,戴着菖蒲,举着矢与剑,诵念道:“国家将要灭亡,赟已无力回天,只能请神人相助。”

阴风咆哮,天光黯淡,挂在梁上的三件衣袍晃晃悠悠,填充的人形越来越丰满,面目却仍模糊不清。

婉娘本以为自己已经来到八卦衣旁,一定能看清其中的人形了,却不想,不管她怎么睁大眼睛,依然只能看到一个模糊人影。

尽管她心里有道声音在说,那就是她的女儿,那投生于她肚中的异世孤魂,融着她的血与肉。

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那看不见的人,却忽然感觉到,八卦衣中的人影终于“活”过来一般,有了自己的意识。

这道人影转身看向大殿最前方的龙袍身影,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凭什么?”

“你的国亡了,凭什么就要毁了我们的一生?!”

千年之前,谢家宅邸中,谢灵微死死盯着眼前的卦象,眼睛充血,脸上爬满了愤怒与狰狞之色。

一股强烈的不甘之意,在相师·李昼心里升起。

第145章世界因她的沉思而深深不安。

谢灵微刚穿越时, 并没有太深的回家执念。

她穿越前父母离异,双方都各自组建了新家庭,亲情淡薄, 就连新年都是自己一个人过。

也许是亲情缘不佳,友情上就给些弥补, 谢灵微上高中后,交到了两个挚友,一个叫薛静真,另一个叫谈昭。

这段友情一开始是薛静真主动的,谁让三个人里, 谈昭是个i人, 谢灵微则是个内心阴暗的家伙,最常做的事就是诅咒比她幸福的人便秘拉不出屎。

由头是音乐课的期末考试,考试题目是大家自由组队,唱歌、跳舞、演奏乐器,随便什么都行。

谢灵微本来没觉得一个人有什么不好,但看大家基本都选择了组队,找不到队伍的谈昭满脸失落,心里也有点不舒服。

她想着要不要邀请下对方试试, 又觉得肯定会被拒绝,还在纠结的时候,薛静真向她们俩抛来了橄榄枝。

“要不我们三个一起吧?”

奇怪。

谢灵微觉得薛静真好奇怪, 她在班上是出了名的人缘好, 想要组队找谁不行, 干嘛来这个角落问她们。

谈昭也很惊讶, 看了看谢灵微,似乎要看她怎么回答, 自己再跟上。

谢灵微硬邦邦地说:“你确定吗,我五音不全,也不会跳舞。”

说完她就后悔了,感觉自己语气好冲,明明人家是看她无处可去,好心收留她。

薛静真却没有生气,反而还松了口气:“我就是知道你五音不全才来找你的,因为我也是。大家一起丢脸就不叫丢脸了,说不定还会有喜剧效果。”

谈昭高兴起来:“我也是我也是,那我们一起吧。”

谢灵微没吭声,心里翻了个白眼,谈昭这个小傻子根本不知道,薛静真可是ktv的麦霸,最会唱歌了。

虽然在心里狠狠吐槽了一通,谢灵微却也没有戳穿薛静真。三人选了首简单的歌,排练了几回,薛静真还专门跑去找班主任,把她们的座位调到了一起,说是为了更方便期末复习。

谈昭因为这件事彻底折服于薛静真的沟通能力,天天跟着她学习这方面的技巧。

谢灵微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也对她很佩服。

在两个内敛的孩子眼里,能说服班主任给自己换座位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很多人觉得阴湿角落长大的蘑菇会憎恨阳光,其实不是的,至少谢灵微不是。

她诅咒比自己过得更好的人,但也只是想让那些人有一点点不如意。

一旦这个好人愿意把自己的阳光稍微分给她一点,她不但要收回所有恶意,还会永远记住这份温暖。

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即便知道温暖会消失,也要不停地靠近,最后在暖光中死去。

谢灵微和谈昭、薛静真成为好朋友后,性格越来越开朗,但她还是没放弃自己的小爱好,经常研究各种神神叨叨的东西。

是她提出来,高考前一起去拜一拜文昌星君的。

她没有想到会在星君庙门口出车祸,更没有想到会因为这场车祸穿越到古代。

谢灵微是胎穿,出生后很长一段时间不记得前世,只是时常会因为自己这一生父母俱全而感到幸福。

随着年纪增长,大脑发育完善,前世记忆被唤醒,谢灵微不得不接受这件事:

她的朋友是被她害死的。

如果不是她提出去拜文昌星君,大家都不会出事。

她穿越的这户人家是商贾之家,条件不错,此时虽是乱世,谢家所处的区域却还算稳定。

可她的朋友呢?她们会不会在哪里忍饥挨饿,吃苦受累?

谢灵微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心里就止不住的烦躁与暴戾。

幸运的是,这一世,作为独生女的她,得到了父母的全力支持。

家里给她请了一位夫子,教她读书写字。这位夫子看起来只是个落魄书生,实际上却颇通些奇门异术,谢灵微有前世的记忆打底,在这方面也还算有些天赋。

和前世不同的是,这个世界真的存在着神秘力量,她的天赋正好派得上用场。

发现这一点后,谢灵微开始测算自己的朋友在哪里。

她先后用蓍草与龟壳卜卦,前者无火自燃,后者碎成了齑粉。

这样异常的表现,只有两种解释,一是有大神通者出手干扰,二是占卜对象的处境极为凶险。

除非是她的好友自己修成了大能,否则不管是哪种可能性,都意味着她们遇到了大麻烦。

谢灵微在自己身上布置了一番,用飞星法进行了第三次推算。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命,但不能不在乎家人,她希望这番布置可以避开可能存在的敌人,以免将家人卷进来。

这一次,谢灵微如愿以偿,算到了两位好友的所在地,甚至算到了她们的未来。

非但如此,二十八宿、五星日月,简直以一种迫不及待的姿态,将前后数千年之事展现在她面前。

凡人的大脑无法承载如此多的信息量,谢灵微几乎在接触到的一瞬间就爆.炸了。

字面意义上的。

好在,为了保护家人,她特地把房门紧锁,没有她的吩咐,谁也不能靠近。

就在她的魂魄看着满屋子人体组织不知所措时,地府之主亲自来接她了。

府君给了她两个选择,一是就此转世投胎,洗去所有记忆,就当这两世都没活过。

二是祂出手,帮她修复肉.身。经过这场历练,她将成为这个世界最强大的相师,同时也将承担对应的责任。

谢灵微几乎想要选第一个了。

知道得太多好痛苦,痛得她想把自己的脑子挖出来,泡在孟婆汤里,忘掉所有事。

可她又怎么能选第一个。

她看到了药王山上的谈昭。前世家庭美满,这一世却是个孤儿,即便如此也没有自怨自艾,而是认真学习医术,假以时日,她一定会成为名满天下的神医。

然而这样的她,十八岁生日那天就会确诊一种怪病,这种病会让她成为这个世界的僵尸始祖。

她将在成为天神信徒、传播疾病、播撒灾厄,与封印自己之间二选一。

她那么善良,为了众生,只会选择后者。

如果说谈昭的生命短暂得像烟花,静真这一生,漫长得像一幅水底岩画,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水流的腐蚀与冲刷。

比起她们,她是最孤独的一个。她没有宗门,也没有家人,靠自己偷师走上修行之路。她为了活下去,做了不少坑蒙拐骗的事,修行的道法还十分邪性,一度引来正道修士的追捕。但也多亏了这份邪性,让她的生命力十分顽强。

她成为了上古之后第一个飞升成功的修士,和谢灵微一样,看到了凡人不该看到的真实。

谢灵微看到她到处奔波,寻找救世的办法,结交朋友,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力量。

谢灵微本来想生气,为什么这么傻,这么大公无私,想办法让自己活下去就好了。

但她看到了静真的日记,她其实也只是想找一条回家的路。

只是因为,这个世界被天神毁了,她们的世界也会跟着遭殃,她想保护家人和朋友,才会这么努力。

谢灵微真想转世啊,一碗孟婆汤,洗掉所有沉重的记忆,做回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凡人。

可她已经知道了。

她试着和府君谈一谈,让她们三个异世之魂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让她们回去高考,上个普普通通的大学,找个普普通通的工作,过完平平淡淡的一生。

等这个世界被天神毁灭了,她们也早就老死了,这个责任这么重,为什么一定要她们来承担呢?

府君很抱歉地说,祂没有穿越两界的权柄,她们会穿来这个世界,靠的是大夏末帝举国之力打造的招魂大阵。

末帝要召请的是能为他们复国的神人,她们三人正是符合要求、拥有成神资质的魂魄。

大夏本来就要亡国了,末帝这才会赌上一整个国家的气运,寄希望于她们。

府君却不可能以同样的代价,布下阵法,送她们回家。

谢灵微很后悔自己没有多学些杀人的法术,即便出卖良心,也没有能力威胁府君。

更可悲的是,她即便有这样的能力,也不一定下得了这个狠心。

她想到了静真,静真比她强,战力高,实战经验丰富,也许她有办法。

谢灵微转而求问府君,能不能让她和静真见一面。

她其实没报太大希望,出乎预料的是,这一次,府君答应了。

祂带谢灵微找到薛静真时,后者正在一间酒楼里,等一位誉满天下的天才剑客。

剑客本无名无姓,谢灵微却推算出了她的名字,以及这名字的来历。

她会叫公孙赢。

那是“祂”所喜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