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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爱信不信】

东海之滨, 乘州南部,依山傍海的王家村中,正在祭祀海神。

五彩漆画的斗八戏台上, 头戴戏帽,下巴戴着长长黑须的演员拱手行礼:“清早起来一炉香, 谢天谢地谢三官。”

他声音清亮,唱念声在八角攒尖斗拱顶里回响,若不是尾音发颤,额头密布汗珠,看起来只不过是在唱一折最寻常不过的开场戏。

戏台对面, 却不是观众席, 而是一座紧依山体的神庙,庙前梁柱上有一对楹联,上联是:

【万年宗社显应侯】

下联是:

【千载威名镇海王】

看来,这出戏的观众不是人,而是这显应侯、镇海王。

前台已经在唱开场戏,后台的演员却是面色如土,不见即将上场的忙碌。

班主赵桂花的尸体冷冰冰地躺在地上,桂花班供奉的太子菩萨像也碎了一地, 当家花旦赵素兰和小生赵二宝瘫坐在地,年纪更小的演员跪坐在班主尸体旁,无声地流着泪。

赵素兰全身都是冷的, 脑中回想着桂花班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桂花班离开了官山县, 一路唱到了乘州南, 班主攒了二百多两银子, 盘算着攒够钱了,就回老家买田宅, 徒儿们若是能读得进书,就去念书,陛下出了新政,贱籍也能考科举,只要能出一个金榜题名的文曲星,桂花班就能摇身变成士绅之家,再也不是下九流,不用卖笑走江湖。

也许是这一路走得太顺了,也许是桂花班太贪心了,走到王家村,王氏族长出了五百两银的高价,请他们去村里唱庙戏。

班主和赵素兰、赵二宝几个年纪大些的演员,听到这开价心里都犯嘀咕,可钱财迷人眼,干完这一票就能回老家,漂泊了半辈子的老班主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个田舍翁,小演员们更是心心念念读书考科举,扮过了王侯将相,又怎么甘心一辈子庸庸碌碌。

来王家村的路上,赵桂花反复叮嘱,只管唱戏,其他的不管是什么,看到了只当没看到,听见了就当没听见,唱完就走,别管闲事。

年纪最小的莺儿都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桂花班里的孩子们没有一个会在这种事上调皮捣蛋。

谁也没想到,最先出事的是经验最丰富的老班主。

昨天晚上,刚进村子的桂花班就被王氏族长催促着开始唱第一出戏。

戏台子建在神庙对面,庙里供奉的是不认识的神像,赵桂花心知此事古怪,开唱前,给祖师神太子菩萨的神像上了三炷香。

香刚点燃,大家耳边就响起了隐隐约约的涨潮声,四周忽然伸手不见五指,头顶的月亮不知何时消失了,天空变成了纯粹的黑暗。

一座点着香烛的醮台,透过窗户,映入众人眼帘,成为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醮台周围燃着一圈篝火,围绕着篝火的人们手中握着一根毛竹,毛竹上挂着一只死鸡,浪花在他们身后翻滚。

醮台上坐着个披蓑衣的人形身影,背对着戏台,敲着钟磬铙钹,手握毛竹的人们随着敲击声,摇晃着毛竹,大声喊着某人的名字。

“赵桂花~”他们一声声喊着,喊声逐渐变响,桂花班的人们终于听清了,“赵桂花来呀~”

赵素兰、赵二宝等人浑身都僵硬了,周围的黑暗仿佛变成了一团团棉花,把他们挤得喘不过气、说不出话。

老班主没有应声,篝火边的人们便继续晃着毛竹,更大声地喊道:“赵桂花来呀!”

喊声越来越凄厉,潮水声也越来越响,赵桂花却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一道微弱的光从太子菩萨的神像上发出,下一刻就被黑暗淹没了。

徒弟们想回头看一看老班主,却怎么都扭不动僵硬的脖颈。

外面的声音越响,房间里便越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在震耳欲聋的喊声与潮水声中,披着蓑衣的人影转过头来,他的脸上贴着写有生辰八字的纸条,海风将纸条吹起,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正是老班主的脸。

赵素兰和赵二宝等人无法控制地尖叫起来,凄厉的喊声与沉重的涨潮声却蓦然消失了,呼啦一声,一股狂风刮过,所有人下意识地闭上了眼,耳边隐约听到了老班主的惨叫。

再睁眼时,让人窒息的黑暗已经褪去,月亮重新出现在天上,醮台、篝火、手持毛竹、披着蓑衣的人影,都像一场梦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倒在地上、气绝而亡的老班主,碎了一地的太子菩萨神像,都证明着,这一切不是错觉。

戏台对面的神庙里,透出长明灯的明亮灯光,显应侯与镇海王的神像投下斜长的影子,神情似笑非笑。

一个王氏宗族的年轻人走到了后台门口,仿佛没看到还没闭眼的尸体,对赵素兰、赵二宝等人说:“太爷让我来问一句,什么时候能上台?”

他瞥了眼戏箱上鼓鼓囊囊的包袱,提醒道:“定金已经付了,不会想赖账吧?”

赵二宝两股战战,裤兜已经全湿了,赵素兰用力掐了掐掌心,努力不去看老班主的尸体,忍住眼泪说:“我,我们把钱还给你们。”

年轻人垂了垂眸,再抬眼时,嘴角挂上了与神像弧度一致的似笑非笑:“想好了?”

赵素兰本想点头,余光瞥见他身后,神像阴影仿佛潮水般蔓延过来,一个哆嗦,咽下了原本的话,摇头说:“开,开玩笑呢,马上就能上台,马上,您稍等。”

年轻人“哦”了声,恢复了面无表情,转身就走了。

赵素兰再去看那神像影子,却见毫无异常之处,仿佛刚才所见,只是她惊恐之下的错觉。

但她想了一会儿,看向惊魂未定的师弟师妹们,还是说:“咱们得把这出戏,唱完。”

说完,她带头,让赵二宝和其他演员们也打起精神,齐心协力地演完了第一出戏。

演完后,天色已经大亮,那恍如噩梦的恐怖场景再也没有出现。

可老班主的尸体仍然躺在后台,无声地提醒着他们发生过什么。

筋疲力尽的演员们还没来得及为师父哭一场,传话的年轻人便又来了,第一出戏唱得好,太爷请大家尽快开始唱第二出。

……

这是第二出戏。

唱完开场戏,就该唱正戏了,扮成神童的演员眼睛泛红,努力压下哭腔,在锣鼓声中走上台,刚要展开条幅,其中一个手一哆嗦,条幅落在了地上。

两道阴冷的目光落在了这个叫莺儿的小演员身上,她连忙低头去捡,却急中出错,捡了两次都没能捡起来。

阴冷目光中的恶意变得浓郁起来,莺儿根本不敢抬头去看目光来源,眼泪顺着涂满油彩的脸颊滚滚而落。

后台演员惊恐地望着这一幕,有人小声催促:“快拿起来啊……别抖,求你了,别抖了……”

有人闭上眼睛,胡乱地求神拜佛,可就连祖师神都庇护不了他们,又能指望谁呢?

换上了神将戏服的赵素兰咬了咬牙,踹了一脚抖得跟鹌鹑似的赵二宝,抄起红缨枪,念着唱词,冲上了戏台。

赵二宝颤颤巍巍抓起长.枪,深呼吸几下,鼓起勇气跟了上去。

两人边唱边踱步,耍着枪花,把莺儿挡在了身后,隔绝了那如有实质的阴冷目光。

另一个神童趁机拉了拉条幅,莺儿点了点头,弓着腰,和他一起悄悄下了台。

两杆长.枪银龙般上下翻飞,咚咚锵、咚咚锵,激烈的锣鼓声,枪花也让人眼花缭乱。

精彩的表演似乎安抚了“观众”,阴冷的目光收了回去,神庙中的神像垂着眼眸,依然似笑非笑。

莺儿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望着戏台上的师姐师哥,无声痛哭起来。

……

第二出戏演完,已是烈阳高悬,正午时分。

桂花班的演员们又怕又饿,别说继续唱第二出戏,有的站都快站不稳了。

赵素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脚下踉跄了一步,被赵二宝眼疾手快地扶住。

“他们会给我们吃饭吗?”赵二宝低声说,“再这样下去,戏还没演完,人先饿死了。”

赵素兰没有吭声,心里隐隐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测,也许,王氏一开始就没打算他们活着离开。

唱庙戏只是个幌子,王家村真正要的,是祭海神的祭品……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王氏族长恭敬的声音。

“谢师,这边请。”

她吃惊地抬起头,从后台的窗户看出去,只见一个身着灰扑扑长袍,腰间挂着酒囊,左手挂着一串铜钱,右手打着一面幡旗的女子,正在王氏族长的陪同下,往族长宅邸走去。

那幡旗上写着四个字:

【爱信不信】

赵素兰怔怔地望着“谢师”,不知怎么的,生出了一种熟悉感,仿佛在哪里见过她,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谢师察觉到有人在看她,转过头来,目光落在了赵素兰脸上。

赵素兰浑身一震。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仿佛蒙着一层淡淡雾气,蕴藏着无人能参透的玄机,层层叠叠的黑让她想起了昨夜涨潮的大海……不,比那片海还要广阔,还要神秘。

她忽然涨红了脸,虚软的身体里涌出了力气,手一撑窗户翻出了屋,朝着谢师冲了过去。

她不相信,有着如此深邃智慧眼眸的谢师,也会被王氏愚弄。

桂花班能不能活,唯一的希望就在谢师身上!

成为模拟人物相师·谢灵微的李昼,正在思考等会儿到了族长家里点什么菜,忽然看到一个眼熟的小姑娘跑了过来。

她回忆了一会儿,没想起对方是谁,模拟器里努力假装自己不存在的玉嬢嬢第一次发出了惊讶的声音:“赵素兰?”

第122章一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心中竟有一丝兴奋。

一个时辰前。

李昼走进王家村二十里外的一间酒肆, 打了二斤牛肉,三斤烈酒。

这绝对不是因为她贪吃,而是因为这次的模拟角色, 就是这样一个嗜酒如命的人。

【这一次你随机到的人物是:浪迹天涯的嗜酒神算】

【你出生在一个商贾之家,父母双全, 家境殷实,姓谢名灵微,字罗千】

【你是家中唯一的孩子,父母和祖父母都很爱你,从小锦衣玉食, 无忧无虑】

【在你六岁这年, 你的父母为你请了一位夫子,不求你蟾宫折桂,只要你读书明理,未来接下家业,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

【夫子是个落魄书生,经史子集学得一般,诗词歌赋不过尔尔,算学甚至还不如生来就会的你, 唯独对五行八卦、风水阴阳、趋吉避凶、占星相人之术颇有研究】

【你父亲对这夫子不太满意,你母亲却开玩笑说,若是时运不济, 家道中落, 你有这门手艺, 也能用来糊口】

【谁也没想到, 你母亲的话竟一语成谶,你父亲随着商船出海, 途中遭遇了暴雨,人财两失,祖父祖母因为这个噩耗病倒,你母亲一个人撑起家业,族中长辈却打上门来,说你父亲的遗产应该分族里一半,你母亲不肯,便被他们告到县衙,县令被他们收买,把你娘下狱,没收了你家家产,祖父祖母气急攻心,倒地不起】

【年幼的你回到家中,找了一把刀,要与那些所谓的长辈同归于尽,一向不正经的夫子却拦住了你,对你说,他算出你父亲的死并不简单,你母亲入狱亦是有人暗中操控,某个邪恶的存在窥见了你未来的命数,想要用这种方式不着痕迹地除掉你】

【你不在乎自己的未来,夫子却说,你是他唯一的学生,若是就这么夭折了,他的面子往哪里放?】

【夫子打晕了你,你醒来后,发现母亲已经回到你身边,夫子则不知去向,据你母亲所说,族中长辈一夜之间全都病故,县令吓破了胆,赶紧把你母亲放了出来,还送回了一半家产】

【你知道这是夫子出手了,心中不免为他感到担忧,没过多久,缉妖司的大人便来到了你家中,调查那些长辈病故是否有妖邪作祟】

【缉妖司虽未查出邪祟,却还是顺走了你家中大部分贵重之物,声称这些物品带有邪祟的气息,还需要进一步调查】

【经过这次变故,你的家境一落千丈,你和母亲只能当垆卖酒,赚取家用】

【生活艰辛,你母亲不到五十便撒手人寰了,你安葬了母亲,想起夫子离开前留下的话,孤身一人,踏上了寻找幕后黑手的旅程】

【你打探消息,得知你父亲出海,是收到了王氏族长的邀请,这次邀请是一切灾祸的源头,你通过算卦赚了些路费,千里迢迢来到了王家村,听说王氏想要请一位相师,占卜出海的吉日】

【巧了,你现在就是一名相师,你决定——】

李昼很快做出了决定。

她绕着王家村跑了一圈,把每条路上前来自荐、又或是应邀而来的相师,都打晕了扔到八百里外。

于是,村口接人的王氏族人等了半天,也只等到她一个相师。

王氏族人心中一沉,以为是族中事迹败露,其他相师闻风而走,不敢露出丝毫质疑之色,连忙带着李昼进了村。

族长听说此事,甚至亲自前来作陪,唯恐这一个也被吓跑。

见赵素兰从戏台后台跑了出来,族长面色一冷,对几个年轻人使了个眼色,年轻人会意地点了点头,上前就要把赵素兰哄走。

赵素兰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恳求地望向相师·李昼,李昼听到了模拟器里玉嬢嬢的声音,虽然还是没想起来赵素兰是谁,却已露出神棍该有的神秘微笑:“原来是你。”

王氏族人动作一顿,族长皱着眉,摇了摇头,几人缓缓退下,神色不安地望着相师·李昼。

赵素兰也愣住了:“您……您认识我?”

“你叫赵素兰,是不是?”

“对……对对……”赵素兰余光瞥见,“爱信不信”的幡旗随风微晃,她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您真的是神算!”

一个照面,什么都不用问,就已经知道她姓甚名谁。

这不是神算是什么?

赵素兰佩服得五体投地,越发要抓紧这最后一根稻草:“谢师,我……”

“你不用说了。”李昼说,“我已经全知道了。”

赵素兰再次睁大了眼睛,旁边的王氏族长则脸色一变,眼中蓦然射出两道狠厉的光。

下一刻,见相师·李昼面色如常,他又放松下来,心中暗忖:此人或许的确有些本事,真的看出了什么,却是太过托大,自以为能以少胜多,又或者,听说了王氏的家底,想要黑吃黑。

呵,也好,他们王氏要的就是真有本事的,且看看,最后到底是谁技高一筹。

族长神色变幻了几次,最后定格下来,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谢师,你与这桂花班的花旦是旧识?”

李昼说:“萍水相逢的有缘人罢了。”

她心里纳闷,玉嬢嬢怎么说完人家名字就不继续了,呆呆地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还好她会胡说八道。

赵素兰连忙往李昼身旁靠近了一步,她太喜欢做谢师的有缘人了,此刻的谢师,在她眼里就是安全感的象征。

也许是终于找到了依靠,身体可以放松下来了,下一刻,她的肚子传出一声长而响亮的“咕咕”声。

赵素兰脸一红,李昼却没有露出任何嘲笑的神情,吃饭是每个人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事,她怎么可能嘲笑别人想吃东西。

族长捻了捻花白的胡子,亦不见丝毫愠色,语气温和地说:“既然是谢师的有缘人,一会儿一起用个便饭吧。”

谁知道这王家村的饭是什么东西……但谢师没有反对,说明没事。

赵素兰干巴巴地咽了口唾沫,小声说:“师弟师妹们唱了一夜的戏,也都滴水未进……”

族长眉头一皱,转头便呵斥身旁的年轻人:“你们就是这么招待客人的吗?我平时是怎么教你们的!”

“是我们疏忽了。”年轻人立刻认错,走到赵素兰面前俯身便拜,“小子失礼,还望贵客恕罪。”

相比之下,赵素兰便显得稚嫩多了,她第一反应是往相师·李昼身后躲,反应过来后懊恼地咬了咬唇,却又实在说不出那些场面话,只能满脸通红地站在原地。

既然双方都没翻脸,就说明还有虚与委蛇的必要性,又岂能在此时表现得如此僵硬,平白露了怯。

若是老班主还在,一定已经笑着打了个哈哈,把场面圆了过去。

可老班主已经不在了。

没有人再把孩子们护在身后,做这些事。

赵素兰死死掐住掌心,不让眼泪掉下来。

面前的年轻人却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一动不动,看似在告罪,实则让气氛更加紧绷,给予赵素兰与相师·李昼无形的压力。

王氏族长也不阻止,只暗暗观察相师·李昼的反应。

李昼没有任何反应。

没有人说过,一定要接受别人的道歉,所以她不觉得赵素兰不说话有什么不对。

她看也没看那俯下身子的年轻人,绕过他,径直向前走去。

她还要在酒桌上打探情报呢。

腰间的酒囊里已经装满了烈酒,就等着等会儿发挥了。

自顾自执行着计划的李昼,没看到族长凝重起来的神情,也没有看到原本勾起一抹笑容的年轻人,变得满头大汗。

这是何等的傲慢!连面子都不给一个,仿佛就等着他们翻脸似的。

来者不善啊。

族长沉吟半晌,心里冷笑了声,再怎么说,这谢相师也就只有一个人,她难道还能变出十万分.身,把整个村子屠了不成?

他们王氏,可不是那些猪狗一般的凡人……他们可是……

“二狗,莺儿,阿芸……快,吃饭了!”

赵素兰高喊了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王氏族长抬起头,眼睛下挂着的浮肿眼袋颤了颤,他看着一个个小戏子从后台怯生生地跑出来,年轻健康的身体充满了他可望而不可得的活力。

阳光打在他深凹的眼窝里,打下的阴影令他的眼袋更加青黑了,他慢吞吞地跟上去,脸上绽放出一个由衷的笑容:“吃饭好啊,多吃点,孩子们……管够……”

他身后,俯身的年轻人一直没敢直起身子,一直弯到撑不住,一头栽倒,才有人上前,把这个已经僵硬了的家伙拖走。

而此时,相师·李昼正拧开酒囊,往大碗里倒酒。

倒满酒的海碗已经摆了一整桌,李昼手里的酒囊却依然没有倒尽,仿佛装了一片酒海。

族长并不知道,李昼只是想起一句“酒后吐真言”,才忍痛把这些酒倒给他们喝。

是看我们敢不敢喝吗?

族长心里冷笑了声,对一名王氏族人吩咐:“王邻,过来,陪谢师喝一杯。”

王邻:“……”

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族长,这么好的酒,您先喝吧。”

族长:“?”

赵素兰心中暗暗发笑,敬佩地望了眼相师·李昼,不愧是谢师,只不过略施小计,便让王氏族内出现了裂痕。

李昼可不知道他们居然担心自己在酒里下毒,也没有在意没人敢尝她的酒,端起一只酒碗,一口饮尽。

王氏族长见状,心里暗恨,他早该知道,她若要下毒,又岂会如此光明正大,这谢相师实在太会拿捏人心,心机之深沉,真是可怕极了。

他正暗自思量如何掰回一局,忽然听到一声呼喊,心中一喜,定下心来,老神在在地捻了捻花白胡子。

赵素兰等人正大口吃着饭菜,忽然,远处传来一声:“行文书——!!酬游鬼——!!生人避让——!!”

随着这喊声由远及近,一股极其浓郁的血腥味传入众人鼻子,一群抬着鲜红碎肉的王氏族人,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

王氏族长紧紧盯着相师·李昼的神情,一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心中竟有一丝兴奋。

第123章娘娘,菜菜,捞捞

族长主动解释说:“我们渔民出海前, 按规矩要把血食抛洒在海里,给那些无后无祀的孤魂野鬼享用,以保出海后村子里不会遭到骚扰, 这就叫酬游鬼。”

他说完,特地停顿了一会儿, 等相师·李昼夹起一块下酒的肉,才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说:“游鬼的胃口是越来越大咯,前些年还只用喂些鸭肝鸡爪,最近却……”

赵素兰赵二宝等人本来就因为浓郁的血腥味有些反胃, 听到族长“我们也是有苦衷”的语气, 心里咯噔一下,刚才还喷香的肉菜忽然变得可疑了起来。

李昼面无表情地吃下了刚夹的肉,扭头看向族长,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族长心想你倒是能装,面上苦笑两声,摆摆手说:“这事和你们外来人无关,多说无益。”

故弄玄虚!

赵素兰等人心里啐了一口,接下来却到底没敢再夹肉。

相师·李昼完全没听出族长的暗示, 一个人把肉吃光了。

族长:“……”

按理说越是能掐会算的大师,越是做事谨慎,这位谢师却好似百无禁忌, 族长渐渐觉得不太对劲, 有心要考一考她。

酒饭用毕, 他便请李昼一同前往酬游鬼的仪式现场。

吃那么多, 等会儿可别吐得太难看,族长幸灾乐祸地想。

李昼闻着飘来的冰淇淋味, 没想到吃完正餐就可以吃冰淇淋,果然是酒喝到位了感情就变深了,看看族长,忽然就变热情了。

她没想一想,别人说的喝酒联络感情是说两个人都喝痛快了,而不是三斤白酒全让她一个人造了……

赵素兰和赵二宝等人光听到“酬游鬼”三个字心里就直发毛,和鬼沾边能是什么好东西。

可让他们自己回戏台后台就更不可能了。

于是一群抖得跟小鸡仔似的小戏子,排成一列手拉着手,紧紧跟在相师·李昼身后。

排在最前头的赵素兰,小心翼翼捏起李昼衣袍一角,生怕被她甩开。

李昼到底喝了三斤烈酒,虽说没醉,却也有几分熏熏然,懒洋洋抱着“爱信不信”的幡旗,晃晃悠悠地走在沙滩上,连带着赵素兰等人也跟着她晃来晃去。

要是有不知情的人在,看见了恐怕还以为在玩什么游戏。

这和族长设想的氛围愈发不一样,他只好不停地安慰自己,等游鬼出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行人就这么心思各异地来到了海边,一艘大船停在一旁,挂着红绸带、红花和喜庆的对联:

顺风顺水顺人意,得财得利得大时

船身随着海浪左右摇摆,对联被海水打湿,颜色变得更深,王氏族人放下碎肉,向着大海三跪九叩,烧了一份疏牒。

纸灰被风卷起,落在细碎的白沫上,海水拍打着碎石,色泽变得乌黑。

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咸腥味,皮肤苍白的游鬼一个接一个浮出水面,它们披散着头发,有的大着肚子,仿佛是孕妇,有的没有上下嘴唇,露出鲜红的牙龈和森白的牙齿,有的头小身子小,身后拖着长长的尾巴,乍一看以为是传说中的美人鱼,定睛一看,原来是脐带。

莺儿把头埋进了赵素兰怀里,阿芸抱住了赵二宝的大腿,小孩子们都躲在了大孩子们身后,完全不敢和游鬼对视。

远处的声音却不放过他们,凄厉地高喊:“请游鬼——吃神肉——”

狂躁的呼啸声随之响起,游鬼们从海中窜出,扑到了碎肉上,抓起带血的肉便往嘴里塞,嚼都不嚼就咽下喉咙。

吞咽发出的巨大咕噜声,令小戏子们下意识捂住耳朵,却仍止不住地浑身发抖。

王氏族长漠然地望着这一幕,余光注意着相师·李昼的神情。

游鬼们转眼就吃完了碎肉,手上嘴上沾满了血,却仍不愿离去。

它们的目光落在了脸色惨白的王氏族人身上。

人们慌忙取出虾灯、鱼灯、蛤蜊灯、蟹灯,点起灯,口里喊起祭词:“海上人客喔~早日投胎喔~管顾渔村太太平平喔~*”

游鬼脸上的戾气在灯光照耀下消散了些,转身朝着大海走去,留下一行行斑驳血迹。

就在一名族人松了口气,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时,走到他身旁的一只大肚子游鬼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

鲜血噗呲喷洒出来,靠得近的被喷了一身,却是动都不敢动,眼睁睁看着那大肚子游鬼叼走了族人面带微笑的头。

之后又一只拖着脐带的游鬼爬过,随手拽下一只人手……

倒在地上的无头尸体,很快就只剩下没鬼要的屁股和双脚。

一身血的王氏族人们张开口,继续唱道:“管顾渔村~太太平平喔~”

几个族人把无头尸体的残余部位捡起来,丢进了方才装碎肉的圆木盘里,显然还要回收利用。

小戏子里,年纪最大的赵素兰和赵二宝强撑着看到了这里,终于没忍住,把刚才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抱着他们的莺儿和阿芸想抬头看看,却被他们捂住了眼睛。

王氏族长目光阴鸷地盯着相师·李昼,见她一声不吭,以为终于把她镇住,心里冷哼了声。

他就说,就凭这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也敢在他们王氏的地盘充什么……

啪。

相师·李昼抬起脚,朝着游鬼走去,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谢师——”

这声呼喊引得一只游鬼驻足回头,他连忙压低声音:“——几千年来都是这么酬游鬼的,这次仪式只死了一个人,已是祖宗保佑,千万不要坏了规矩,你是玄门中人,该懂这个道理!”

一身灰扑扑长袍的谢相师转回头来,怀里“爱信不信”的幡旗迎风招展,赵素兰抬起头时,再次对上了她那双充满玄机的漆黑眼瞳,浑身一颤,汗毛都竖了起来。

“从来如此,便对么?”

谢相师只回了一句,便又转回身,孤身一人,向着密密麻麻的游鬼走去。

赵素兰看着她的背影,心脏都揪紧了。

原本麻木地唱着祭词的王氏族人,更是身体一震,眼中多了些震动与茫然。

是啊,从来如此,便对么?

相师·李昼在心里夸赞自己,自从开始扮演这个人物,她就努力回想语文课本上的内容,确保自己说的每句话都很有逼格。

看大家反应,她这句话引用得还是很到位的。

她真是太有文化了。

虽然只能想起这种简短的句子,但李昼还是大力自夸了一番,并且允许自己多吃几块冰淇淋。

随着她的靠近,游鬼们似乎隐约意识到她想做什么,纷纷露出了凶狞之状。

海浪陡然变得激烈起来,海水颜色变得更加乌黑,腥咸的海风刮过,众人耳边出现了令人不安的哀嚎。

王氏族长呵斥了声:“还傻站着做什么?还不把她拉回来?”

族人们如梦初醒,慌忙跑向相师·李昼,想把她叫回来。

李昼解下了左手上的铜钱串,正要用它把挡路的游鬼击飞,目光落在铜钱上时,忽然一阵恍惚。

她看到,她上一个模拟人物医女谈昭面色苍白地躺在棺椁里,她现在这具身体相师谢灵微从铜钱串上取下两枚铜钱,做成了一对耳坠。

谢灵微把铜钱耳坠戴到了谈昭耳朵上,咬破手指,用血在谈昭身上写满了神秘的咒语。

“我来晚了。”谢灵微边画着血咒,边低声说,“但我一定能救你……我现在可是神算,我连天机都能算,改个命很容易的……对,很容易的……”

她不停地嘟哝着,但谈昭闭着眼睛,始终没有回答她。

李昼恍然大悟。

原来医女谈昭的铜钱耳坠和血红咒语文身,都是相师谢灵微用来复活她的。

怪不得她都变成千年干尸了,还能醒过来。

看来谢灵微真的做到了帮她逆天改命。

认真扮演模拟人物的李昼,并没有意识到,最后醒来的并不是真正的谈昭。

她觉得自己就是谈昭,复活成功的也是谈昭。

“谢师——”

几个王氏族人伸向相师·李昼,还没碰到她,李昼手中的铜钱纷纷飞起,发出一缕红光,将几人弹飞了出去。

李昼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复活仪式成功了,心里却闷闷的。

铜钱随着她的心情变差,气势也变得越来越惊人。

每三枚铜钱为一爻,十八枚铜钱,组成了六爻。

六爻成卦,以卦为阵,挡路的游鬼蓦然感受到一股大力,向着两侧飞去。

王氏族长才要嚎叫,下一刻,却见海水亦被这股力量分开。

他闭上了嘴。

骷髅堆起的海床上,一块洁白滚圆的巨石出现在众人眼前,巨石四周,一群正在虔诚祷告的游鬼转过头,直勾勾地看向李昼。

李昼没看它们,目光径直落在了雪白巨石上。

这哪是冰淇淋,根本就是一座雪山。

没错,懂事的冰淇淋就该长这么大!

李昼朝着冰淇淋走去,忽然发现自己没有勺子。

难道要抱着啃?她可不能这么破坏自己的形象。

她看向身前的铜钱,灵机一动,用铜钱组成了勺子形状。

落在众人眼里,谢相师走到那光滑得不正常的邪恶圆球前,用铜钱结了个北斗大阵,对着庞然大物悍然轰去。

那滚圆巨球的表面爆发出苍白光芒,一群戴着兜帽、眼眸血红、发丝银白的恐怖身影,在巨球中若隐若现。

王氏族长全身冷汗直冒,耳边仿佛听到了疯狂的呼喊,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王家村的神庙里,一道无形的力量及时传来,为族长与族人隔绝了这些嚎叫。

王氏族长扶着颤抖的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显应侯和镇海王出手了!

然而即便如此,祂们也没有插手谢师与圆球的战斗。

这这这位谢相师,究竟是什么人啊?

不但敢向游鬼供奉的邪神发难,就连庇护渔民的两位海神都不敢招惹她!

王氏族长回想着自己说过的话,忽然汗如雨下。

背对着他的相师·李昼,却忽然停下了动作。

她看清了圆石中的斗篷人面孔,有点纳闷,方神教那群人怎么跑她的冰淇淋里去了?

一心想为神医娘娘寻找邪神踪迹的方神教褚慎等人,感受到相师·李昼身侧铜钱上的熟悉气息,回想起神医娘娘的同款铜钱耳坠,眼角流出了两行泪。

难道是自己人!

离开封州后,他们一路南下,得到邪神消息后立刻赶了过来。

好消息是这里真的有邪神,坏消息也是这里真的有邪神。

方神现在已经不会再管他们了。

没了神主庇护的教徒哪里是别的邪神对手。

所以……

神医娘娘,捞捞!

第124章她的手艺真不错

李昼把冰淇淋球里的杂质挖了出去。

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因为杂质惊慌失措,一会儿喊叫一会儿挣扎。

就好像掉进汤里的小虫子,明明你要把它捞出来, 它却疯狂扭动,把自己弄得奄奄一息。

不要死在我的冰淇淋里!

不准吓哭!更不准吓尿!

李昼心里哇哇大叫, 动作却越发轻柔,免得把冰淇淋球的形状破坏了。

虽然最后还是要吃,但是在吃之前保持完美的球形也很重要,好吃的东西,色香味一样也不能少。

方神教的教徒们本来已经快喘不上气了, 被铜钱北斗大阵网住后, 终于获得了一点珍贵的空气。

他们刚要喜极而泣,忽然发现,托着自己的铜钱变得十分柔软。

圆球外,目不转睛盯着他们的王氏族人,脸色活像见了鬼。

这似曾相识的感觉……

以褚慎为首的方神教徒沉思片刻,低下头。

只见刚刚还十分正常的铜钱,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只只嘟起的鲜红嘴唇。

唇瓣饱满,色泽光润, 如果长在人的身上,一定是非常健康的象征。

但现在……

方神教徒沉默了一瞬,安心了。

这神通和神医娘娘的善心, 不能说区别不大, 只能说一模一样。

太好了!

这才是名门正派该有的样子!

这位大人果然是自己人!

教徒们欣喜若狂, 下一刻, 却感受到圆球传来一股不容抗拒的吸力。

安静许久的圆球,终于开始了它的反击。

一道浑厚的低语, 在每个人耳边响起:

“……无极之极,极乎太玄。太玄者,太宗极主之所都也……*”

“……吾乃上辞于天,亲见遣,而下为帝王万民具陈解亿万世诸承负之谪也……*”

教徒们、王氏族人们、桂花班的小戏子们,心中纷纷升起一种明悟。

面前这圆球,乃是太宗极主的侍从,凡人应当尊称其为“神士”。

千年前,神士下凡,代太宗极主传道,帮万民去除承负罪罚。

然而,统治着大部分土地的地祇们却联起手来,斩断了太宗极主的道,导致现在的人们依然在罪罚轮回中苦苦挣扎。

即便如此,神士也没有放弃,它追随着太宗极主,沉入海底,让自己处于一种近乎死亡的沉睡状态。

它知道,当天上的岁星与地上的太岁归位之时,太宗极主便会醒来,祂的道,便会取代如今这个鸠占鹊巢的、虚假的、邪恶的天道。

褚慎等方神教徒,感觉自己的大脑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已经相信了神士的话语,虔诚地期盼着太宗极主的苏醒,另一半却对祂不屑一顾,坚信着这只是邪神的妄语。

褚慎想起,修行界有一个人人喊打的教派,名为承负道,专门制造种种劫难,以别人的苦痛修炼。

这神士的职责是“下为帝王万民具陈解亿万世诸承负之谪也”,正好和这些承负道的修士对上了。

他那一半没被洗脑的大脑清醒地意识到,这位太宗极主的道,一定会给世间带来源源不断的灾祸与苦难。

按理说,他此刻应该因为大脑的分裂感到无比痛苦。

可他毕竟是被神医娘娘亲手治愈的人,脑子比以前好使多了。

他看了眼身侧的鲜红嘴唇,只觉得底气十足,摸出一把尖刀,反手劈开了脑子,取出了其中相信了太宗极主的那一半。

另一半清醒的脑子里,神医娘娘倒进来的黄绿色黏液蠕动着,关上了大开的脑洞。

其他方神教教徒见状,纷纷采取了同样的行动,把被邪神污染的脑子取了出来。

取出坏掉的脑子后,他们满意地点了点头,精神多了。

相比之下,同样有人庇护的王氏族人们,状态就差多了。

包括族长在内,所有人都抱着胀大的脑袋,痛苦地哀嚎着,翻滚着。

显应侯与镇海王的力量笼罩在他们身上,与神士的力量拉锯着。

他们有时跪地求饶,有时又怒斥异端,代天之说何其僭越,这个世界只有一个天,人之生老病死皆是天意的体现,所有人都应该顺应天命。

他们颠来倒去地说着相似的话,用牙齿咬下胳膊、大腿上的肉,丢向脸色苍白的游鬼们,口中狂乱地喊着:“请游鬼!吃神肉!”

“请游鬼!吃神肉!”

“吃!神!肉!”

血淋淋的人.肉被肉的主人抛洒得到处都是,粘稠的血染红了整片海滩。

桂花班的小戏子们无所适从地望着他们,一时间竟分不清王氏族人与游鬼哪边更恐怖。

赵素兰、赵二宝等年纪大些的孩子,因为神士的呓语产生了一丝迷幻之感,对太宗极主产生了些许敬畏之心,莺儿、阿芸等年纪小的孩子,却是毫无感觉。

小戏子们从小学唱词,从来也没有人跟他们解释过唱词的意思,他们也就习惯了不求甚解。

神士的呓语,对他们来说,就像那些晦涩难懂的唱段一样,听了,也记住了,却完全不往心里去。

就在赵素兰隐隐意识到,桂花班可能因为没读过书逃过一劫时,四周的游鬼们仿佛终于回过神来,向活人们扑了过来。

方神教的教徒们上前迎战,王氏族人们仍在撕咬自己的血肉,几只落单的游鬼围住了桂花班的孩子们。

“别过来……”

“走开!”

赵素兰等人抓起沙子,跺着脚,试图赶走这些游鬼,却被后者发现他们的软弱可欺,加快了包围的速度。

早知道就带上红缨枪了。

赵素兰心里后悔极了,虽然只是花架子,可有武器总比没武器好。

她瞥了眼脸色惨白的莺儿和阿芸,心一横,想自己拖住游鬼:“你们快跑……玉嬢嬢!!”

一块染血木牌,长约两尺,宽约七寸,黑底金字,四周雕刻了一圈云彩、兰草、石榴等纹样,飞到了小戏子们面前。

一道舌头露在外面的虚影,在木牌旁浮现出来。

是桂花班的护班神玉嬢嬢!

她竟然回来了!

赵素兰喜出望外,真想问一问嬢嬢这段时间去哪儿了,又是怎么回来的,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玉嬢嬢伸出长长的舌头,一把卷住了一只游鬼,抡起它,像抡流星锤一样,狠狠扫向包围过来的其他游鬼。

数只游鬼飞了出去,下一刻却又四肢着地飞奔过来。

赵素兰捏紧了拳头,正不知该怎么帮玉嬢嬢,又有一只游鬼从村子里跑出,冲向了玉嬢嬢。

“嬢嬢小心!”“又来了一只!”“不,那是……班主……”

焦急的孩子们忽然安静,老班主赵桂花脸色苍白,眼神中没有任何神采,与游鬼别无二致。

但他冲到玉嬢嬢身旁后,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和玉嬢嬢一起,把孩子们挡在了身后。

飘在半空的玉嬢嬢看了他一眼,低声问了句:“赵桂花,你还认识我吗?”

赵桂花木然站着,没有回答,只在游鬼扑上来时,狠狠撞上去。

两只游鬼互相撕咬彼此,看起来均无半点理智。

玉嬢嬢收回视线,一把挡住自己方向冲来的游鬼,不顾对方的啃咬,用舌头洞穿了它的腰腹。

李昼接过褚慎递来的一半脑子,吃惊地发现,这块大脑正在缓慢蠕动,长出鱼一般的鳞片。

哪里来的海鲜?

她凑到大脑上闻了闻,被污染的脑子便迅速枯萎了,她怔了怔,抬眼看向其他教徒挖出的脑子,发现它们都长出了相似的特征,也都在一瞬间枯萎、干瘪。

仿佛某种力量,察觉到李昼的存在后,抽身离开了。

跑那么快干什么?她又没想做什么。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回想起上一次吃了一口滑腻触角。

海鲜好吃!

但是生吃还是会有点担心得寄生虫。

是时候学一学怎么做铁板烧了。

李昼立刻想出了海鲜做法,下一刻四处嗅了嗅,却发现自己找不到刚刚那只海鲜离开的方向。

它的鱼腥味完美融入了海水的咸腥味里。

好狡猾!

李昼捏紧了拳头,目光落在了圆润巨石上。

褚慎连忙在她耳边低语:“大人,这家伙是太宗极主的侍从,一定知道太宗极主的沉睡之地!”

巨石微微晃了晃,明明没有表情,褚慎却读出了一丝愤怒:

小人得志!

那又如何,褚慎冷笑一声,昂首挺胸,相师大人是神医娘娘的朋友,神医娘娘是我的主人,那相师大人也是我的主人。

我这叫为主分忧。

飞快打听出相师·李昼身份的褚慎,极其自然地当起了李昼的仆从。

李昼并不缺仆人,但褚慎的话确实说到了她心坎上。

有道理。

那就拷问下这个冰淇淋球,让它老实交代,哪里可以找到那只海鲜。

嗯……就用火刑吧!

碳烤冰淇淋!更多了一丝特别的风味,还可以提前练下厨艺。

李昼心念一动,铜钱排成长方形,充当起铁板烧的铁板,额,铜板。

铜板应该也行吧……

第一次亲自下厨,李昼觉得比直接吃还好玩,记性忽然就变好了,她想起方神就挺会点火的,扭头对褚慎说:“我想请方神来帮个忙。”

褚慎欣喜道:“我们已经准备多时了!”

他一声令下,方神教徒便赶忙围着冰淇淋球,按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站好,召唤起了方神。

“日中星鸟……厥民析,鸟兽孳尾……”

方神教徒刚念了一句,一只火凤就慌忙现身,鼓起嘴巴,卖力地吹出一口带着浓烟的烈火。

烈焰腾起,冰淇淋球转眼就被烤得焦黄,一道凄厉的尖啸骤然响起,令所有游鬼与人都如遭重击,僵硬得无法动弹。

李昼说:“停。”

火凤倏地闭嘴,原地消失。

冰淇淋球表面凸起一个标识,指向大海深处的某个方向,李昼看了眼,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抬起手,铜钱组成勺子模样,飞回到她手中,挖向冰淇淋球。

圆球:“???”

李昼又没说,告诉了她海鲜在哪里,就不吃冰淇淋了。

她挥舞勺子,每挖一下,一枚枚铜钱就会化作鲜红嘴唇,挖下去,也就吃进了嘴里,很方便。

她欣赏着冰淇淋球表面恰到好处的焦黄色,心里称赞了一声,她的碳烤手艺真不错,想必铁板烧也不在话下。

第125章在静真之前,她曾经短暂地有过一个朋友。

李昼吃完碳烤冰淇淋, 将铜钱重新绕回手上,顺着冰淇淋球生前指引的方向,走进了大海中。

她的耳后长出了鳃片, 手掌中长出了蹼,分开的海水重新聚拢, 却没让她的脚步变慢分毫。

她甚至有点如鱼得水的感觉。

方神教众人连忙跟上。

玉嬢嬢瞥了一圈倒地的游鬼,游鬼全都随着神士死去了,包括老班主赵桂花。

她摸了摸赵素兰的头,想叮嘱些什么,最后还是没说, 转身跟上了李昼的脚步。

她在模拟器里一天天见证着李昼的变化, 有种不好的感觉。

祂越来越不在意周围人的看法,只凭自己的喜好做事。

模拟器给祂强加的那层人性,似乎已经快用完了。

她不知道她能做点什么,但她总不能心安理得地什么也不做。

至少,她现在还能继续跟上祂的步伐……

赵素兰带着小戏子们,朝着玉嬢嬢离开的方向磕了个头,随后背上老班主的尸体,趁着王氏族人还没清醒过来, 朝远离王家村的方向逃去。

玉嬢嬢和相师大人要去做大人的事,孩子们帮不上忙,只能顾好自己, 不帮倒忙, 就已经很好了。

相师·李昼走着走着, 身后飞来了一块染血木牌, 她顺手把木牌塞回了模拟器里。

海底是个向下倾斜的坡道,李昼沿着坡道, 越走越深,越走越暗。

好在褚慎机灵,抓来几只会发光的小海怪,正好用来照明。

被偷了家的大海怪很快追了过来,刚要发怒,就看到了一心去抓海鲜的李昼。

“!!!”

李昼已经闻到了那头海鲜的味道,对这头普普通通的大海怪不感兴趣,礼貌地问它:“可以载我们一程吗?”

常年在深海游荡,见识过不少恐怖存在的大海怪,还是第一次感知到李昼这么恐怖的气息,它连忙换上了谄媚的语气:“您要去哪儿?”

李昼跳上它的后背,指了指方向。

大海怪点头:“您坐稳了。”

被方神教徒抱着一起坐上来的小海怪们:“……”妈妈,您不是来救我们的吗?

妈妈没空管它们,专心致志地游向李昼的目的地,生怕把祂颠到。

李昼伸出带蹼的手,感受着水流快速滑过,忽然陷入沉思:她是不是忘记穿潜水服了?等会儿不会窒息吧?

她看了看四周黑漆漆的海域,只有海怪照亮的一小片区域是亮的,再次陷入沉思:光顾着抓海鲜,没想到已经潜了这么深,按理说不是早就该憋死了吗?

模拟器界面,“10点悟性”与“超绝钝感力”都闪烁起来,却显得有些无力,李昼张开手,看向手掌间的蹼,眉头再次疑惑地皱起来。

“大人快看。”模拟器中,玉嬢嬢第一次主动开口,飘出身子,指向前方出现的规整岩石,“石头上好像有东西。”

李昼顺着她的指向看去,借着海怪发出的光,看到了刻在岩石上的图画。

她心中升起了好奇心,大海怪连忙停下,让她能仔细查看。

玉嬢嬢见她转移了注意力,松了口气,下一刻,却也被岩石上的图画吸引了。

这些岩画,似乎描述了一段很久以前发生的事。

第一张画上,一道颀长的身影,头上插着鸟羽,手持洁白的飘带,踩着神秘的步伐,在太阳的光芒下翩然起舞。

她的周围坐满了怪异的身影:

有长出八只羊腿、身子只是一团肉块、乌云般的黑影,十六只较小的猪蹄依附在其中一只羊腿上,令它更加畸形;

有面部为蜷曲根须,身体为不规则椭球的诡异生物;

有贝壳与丝状物交叠缠绕在一起,每一只开启的壳里都有一只眼睛……

最庞大的一道身影,伸出无数柔软触角,滴落着恶心的黏液,黏液中能看到数不尽的蛆虫,几乎要抓住那跳着舞的颀长人影。

玉嬢嬢忍着晕眩感,看向第二张岩画。

这张画上,颀长人影握住了一把长剑,周围的古怪身影已经全部倒下,包括那险些抓住她的庞大触角。

她的头顶除了太阳,又多了一轮圆月。

玉嬢嬢正要继续看第三幅画,忽然看到,李昼摸上了那道颀长人影,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

她不知道该不该打断祂,望了眼模拟器面板,见后者也没有反应,便闭上了嘴。

李昼隐约觉得这些岩画上的颀长人影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她是谁。

她摸了摸岩画上的纹路,看向第三张画,边看边回忆。

颀长人影与怪异身影都消失了,太阳和月亮依然挂在天上,两道身着儒衫的身影出现,递给百姓一本书,书的封面上写着一个字:

“姓。”

百姓跪在地上,手伸到头顶接过书,没有看到,儒衫内部是蛆虫组成的人形,蛆虫之后的阴影里,有一条隐隐约约的触角。

上一张画里最庞大的怪物,其实没有和其他怪物一起离开,而是隐藏在阴影中,套上儒衫,接着发挥力量。

第四幅岩画上,一颗滚圆的巨球出现了,它的身后有着一道人面鱼的阴影,它在阴影的笼罩下,和套着儒衫的蛆虫大战,把儒衫扯下一截,露出了恶心的蛆虫,却被象征百姓的小人用力推开。

第五幅岩画,也是最后一幅,人面鱼也消失了,只剩下滚圆巨球躺在沙滩上,与两道换上了王侯之服,却依然填满了蛆虫的身影遥遥对视。

最后两张图和神士的诉说正好对应,看来讲的正是神士代太宗极主传道,却被统治着这片土地的地祇击退,只能在海底沉睡,等待回归的故事。

玉嬢嬢跟着李昼见识过天尊的神力,知道这蛆虫是天尊神力的象征。

原来王氏供奉的显应侯、镇海王,也是天尊偷来的身份吗?

难怪在李昼到来之后,祂们对王氏族人的庇护力度那么小。

应该是不敢在李昼面前露出太多力量,免得引起祂的注意吧。

玉嬢嬢思索着,忽然听到李昼惊喜的声音,仿佛见到久别重逢的故人。

她连忙转头看去,只见李昼走回前两张画前,喊了声:“黎?”

李昼想起了一件事,在静真之前,她曾经短暂地有过一个朋友。

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京城。

揣着了尘师太的手信、老师的遗物,带来地下王国消息的靳明达,恋恋不舍地交出了流星锤,跟着缉妖司主赤阳子走进了紫宸殿中。

修道之人面圣可以免跪拜礼,靳明达刚要作揖,却见一旁的赤阳子麻利地磕了个头,毫无修行者的矜持与气节。

靳明达一呆,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大部分修行者都不喜欢缉妖司。

好在皇帝不计较这些,笑了笑说:“不必学他,你叫靳明达吧,走近些,让我瞧瞧。”

皇帝跟老师年纪差不多,靳明达见她态度温和,心中不免感到亲切,大着胆子上前几步,看向陛下。

陛下仔细打量她的眉眼,半晌肯定地点了点头:“果然很像。”

像?像什么?

靳明达有些茫然,她不是来汇报大燕王朝的事吗?

皇帝看出她的疑惑,目光落在了身旁的裴霁宰裴尚宫身上。

裴尚宫会意颔首,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幅人像画,走到靳明达面前徐徐展开。

一名眉心有着一团火焰纹路,五官似曾相识的黄裙姑娘,出现在她的面前。

“……这是……”

靳明达困惑地望着人像画,心中不知为何产生了一股孺慕之情。

裴尚宫柔声说:“这是你老师的母亲,你或许可以称她一声外祖母。”

靳明达眨了眨眼,对上裴尚宫慈爱的视线,忽然反应过来:“老师其实是我娘?这是我娘的母亲?”

裴尚宫点了点头,收起画像,瞥了眼皇帝,见她并无改变主意的意思,便按照两人预先商量好的,拉起靳明达的手,把前尘往事娓娓道来。

原来,三年前,京城发生了一场火灾,火势从城门口一直蔓延到了紫宸殿,烧穿了大半个京城。

尉氏身为御火世家,责无旁贷,靳明达的外祖母带领族人,冲进了大火之中。

“有了尉氏的帮助,火势终于得到了控制,受灾损失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尉氏立下大功,本该受到封赏。”裴尚宫说,“可坏就坏在,当时的尉氏,明确拒绝了右相的拉拢,不肯与其他世家同流合污,一起对抗陛下的新政。新政要扩大科举范围,要推行一位仙人留下的、更易读的简体字,你外祖母认为,这是于国有利的善政,其他世家却只担心寒门子弟抢了他们的位置,坚决反对新政。”

默默站在一旁的赤阳子抬头看了眼皇帝,心知没有她的允许,裴尚宫绝不会解释得如此仔细。

只是,皇帝在这段论述里,把皇权与尉氏美化成了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仿佛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国家,绝无半点私心。

赤阳子这样的官场老人,立刻就发现了不对的地方,靳明达却只是一个从小生活在山里的小姑娘,察觉不到这番话术的微妙之处。

她只是猜到,自己的家族因此被其他家族害了,眼圈红了起来。

果不其然,裴尚宫叹了口气,语气遗憾地说:“你外祖母带着族人灭完火后,被右相手下的何氏埋伏,尉氏一族二十三位最出色的的子弟,在这一战中全部陨落,非但如此,何氏还留下了尉氏纵火的证据,右相便顺势命令大理寺查出火灾源头,拿到了这些证据。”

“尉氏剩余之人,因此被大理寺抓入狱中严刑拷打,不料,尉氏满门没一个孬种,竟无一人屈打成招。陛下下令,着御史台与刑部共理此案,三司会审,终于查出所谓证据实为捏造,还了尉氏清白。可惜,尉氏族人于狱中受刑太过,出狱后没多久,就纷纷病逝了。”

裴尚宫看向握紧了拳头的靳明达,欣慰地说:“好在,你外祖母有先见之明,早就为这场博弈做了准备,十八年前就将一位女儿送去了乡下,无人知晓她的存在,令她逃过了此劫。”

靳明达呼吸停了停,试探道:“那个女儿……便是我的母亲?”

“不错。”皇帝接过话头,裴尚宫侧身肃立,看着皇帝绕过御案,走到靳明达面前,“你母亲亦有你外祖母的血性,带着你潜伏在何氏所在的夫椒城外,若不是为了封印大燕泄露的冰寒气息,也许,她已经向何氏复仇了。”

靳明达低头看了眼老师,不,母亲留下的指环,指环上雕刻着火焰的标记,与外祖母眉心的形状一致。

她用指腹拂过指环,体内炁流顺势倾泻,原本黯淡无光的指环上,浮现出一个“尉”字。

她果然是尉氏后人。

“娘。”

靳明达脱口而出,声音里多了一丝哽咽。

皇帝轻柔地揽住她:“好孩子,你母亲又立奇功,朕绝不能再委屈忠烈之后,你可愿改姓为尉,担任尉氏族长,重振尉氏一族,满足你娘的遗愿?”

靳明达伏在皇帝肩头,哭了个痛快,她想不到自己的身世原来如此坎坷,更想不到自己竟能得到天子的亲口任命。

她才要回答,皇帝却擦了擦她的眼泪,告诉她:“此事并非你想得那么简单,如今的大周,女子可以考科举,可以为官做宰,可以招赘自立门户,可以以母亲、祖母的身份担任家主,却从未有出嫁女回来继承娘家家业的前例,更不要说出嫁女的女儿。你们尉氏虽然已经落魄了,你若要担起这个姓,势必会遭到其他世家的攻讦与发难。”

靳明达吃惊地握紧了刻着“尉”字的指环:“我只是想改回母亲的姓,关别人什么事?”

皇帝松开她,神色沉沉地说:“你改姓之事,足以惊动整个大周的世家宗族!而这些宗族……”

她看向缉妖司主赤阳子。

赤阳子趋步上前,回忆着《大周宝卷》上的提示,对靳明达说:“宗族,是天尊在这个世界最大的锚点,宗族势力持续不断地盗窃着每一寸土地的产出,它们偷走了人们的劳动收获,偷走了本该交给国库的赋税,偷走了朝廷对地方的管制权力……这些行为,源源不断地为天尊这位执掌盗窃权柄的天神提供着力量。”

“大周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抵抗天尊的入侵。你既然已经了解了大燕的历史,便该知道,凡人根本无法与天神匹敌。大周的幸运之处在于,有一股比天尊还要强大的力量已经提前降临了。”赤阳子说,“我们固然不能直接参与这场神灵之间的战争,但总有些事,是凡人可以做的。”

靳明达听得似懂非懂,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与抵抗天神这么重要的事直接联系起来。

她很想一口答应,却又担心自己能力不足,拖了大家的后腿。

皇帝见她惴惴不安,却又笑起来:“提前告诉你,只是要让你考虑清楚再做决定,但你放心,朕只是要你去做那个突破口,不会让你孤身作战。”

她抚了抚手,屏风后便转出一位紫袍金带的高官,她对靳明达道:“这位便是右相。”

靳明达脑子轰地一声,蓦然呆住,右相不是带着何氏一起打压尉氏,反对新政的吗?

陛下怎么连她也喊了过来……咦,她怎么会有右相本该是个郎君,而不是眼前这位老夫人的想法?

不知道历史已经经历了一次变动的靳明达,脑袋快要被各种各样的疑问塞爆了。

右相看出她心中的不解,笑了笑:“不但是我,就连何氏,你也得捏着鼻子与其结盟。”

靳明达毕竟只是从旁人口中听到家族倾覆的历史,对害过自家的何氏还没有太强烈的仇恨。

她看着皇帝的神情,定了定神,知道她这么做一定有原因:“是不是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让右相和何氏迷途知返了?即便如此,我也没有资格替母亲、外祖母原谅……可若是为了大局,我……我……”

“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先前要反对新政,现在为什么又要支持新政。我只能感觉到,这个世界发生了某种凡人无法知晓的变化。”右相递出一块沾着血的玉牌,轻声说,“我已将家族中有可能继任族长的子嗣都送进了大理寺,他们不会再有出来的机会了。尉明达,你要担起这个姓,从你重建尉氏开始,旧的宗族,将彻底成为历史。”

第126章哪来的好心人送来这么多调料啊。

海底, 光线幽暗,水波荡漾。

海怪一家瑟瑟发抖地匍匐在海床上。

四面八方传来了古老神灵的呓语,重复着“岁星与太岁归位之时, 祂将醒来”的预言。

相师·李昼抚摸着岩画上的颀长人影,陷入了对过去的回忆。

她的身旁, 玉嬢嬢与方神教众人一寸寸弯下腰,手指变得又细又长,脸上的神情虔诚而又恭敬。

他们向着神的仆从转化,在这转化中自然而然地领悟了与神有关的知识,神士听到了神灵将会苏醒的预言, 却弄错了预言中的“祂”。

苏醒后的祂, 将取代天道。

太宗极主显然还不够格。

夫椒城。

婴儿·李昼被月娘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后背,哄着午睡。

李昼看着对面的空气,仿佛看到了什么人,忽然说:“什么,太岁已经挖出来了?在哪?”

月娘一怔,心跳变得极快,李昼的表情和语气都与先前一样, 似乎只是单纯的好奇。

可她是怎么知道,她出生时家里挖出了太岁。

又怎么会忽然问起,太岁在哪。

月娘真想挤出一个微笑, 点点李昼的小鼻子, 说昼儿怎么净说些娘听不懂的话。

可她才动一动嘴角, 眼眶便涌起一股潮意, 她的女儿要离开她了,她心中闪过一丝明悟, 无意识中,因为这丝明悟悲伤不已。

她的神智早已被李昼不断上涨的魅力影响,但要说这种不舍的感情只是因为失去了理智,却又不太恰当。

李昼正要再说话,余光瞥见娘亲眼角忽然红了,爬起身摸了摸娘亲的脸:“眼睛里进沙子了吗?”

月娘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想求女儿不要离开自己,想抱紧李昼把她塞进怀里,塞回肚子里,告诉她自己有多爱她,最后却只是点了点头,“嗯”了声。

李昼凑上前,仔细看了看娘亲的眼睛,没发现沙子,但还是呼呼地吹了吹:“好了吗?”

“好了。”

李昼松了口气,拍拍月娘的肩膀,叮嘱道:“下次可要小心点。”

“都听昼儿的。”

李昼放下心,伸了个懒腰,重新躺回月娘怀里,继续和黎视频通话。

黎真不愧是她第一个朋友,和她心有灵犀,她刚想起她,她就打了个电话来。

模拟器悬浮界面上,多了个视频通话的窗口,头上插着鸟羽,手持洁白飘带,穿着一身兽皮的黎,对李昼说:“太岁就在你家花园里,被下人挖出来没多久,就又被李生埋了回去。”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没看到。”李昼煞有介事地说,仿佛知道黎为什么忽然提起太岁。

其实她连太岁是什么都不知道。

月娘拍着李昼后背的手一顿,片刻后,又继续拍了起来。

她慈爱地望着李昼,看着她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窗外,悬在天空中央的太阳旁,出现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圆月虚影,月光融入在阳光里,照进卧室,照在李昼身上。

黎继续说:“岁星与太岁一起出现时,星辰便回到了正确的位置,岁剑会在这一刻出世,薛静真要想再次杀死众神,必须拿到这把岁剑。”

模拟器界面静静漂浮在半空,似乎没有任何反应。

李昼连连点头,以为黎在说她的宗主马甲,竖起大拇指,点了点自己胸口:“包在我身上。”

她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黎是一个很出名的舞剧演员,连李昼这样不太了解艺术的人都知道她,听说她巡演到了自己的城市,她就随大流地抢了下票,没想到一下就抢到了。

可惜的是,她在去剧院的路上出了车祸,和肇事司机掰扯了半天,到剧院时,演出已经快结束了。

观众席座无虚席,李昼猫着腰一排排找自己的座位,发现大家都聚精会神地看着演出,没一个人注意自己。

她在预定的座位上坐下,试图融入集体,然而昏暗的剧场,柔和的打光,舒缓的音乐,美妙的舞蹈,没一会儿就让她昏昏欲睡。

当她醒来时,演出已经结束了,所有观众都已经离开了,剧场里空荡荡的,空气中弥漫着古怪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