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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面色再次一紧,握紧了手中武器,龚道判沉声道:“究竟是何方妖孽在此作祟?”

这句话一出口,众人便下意识望向了医女·李昼,谈神医道行之高,已经不用多说。

山氏家主不该叫司徒晦这个问题,她也一定一开始就发现了。

之所以没有点破,一定另有深意。

就在众人又开始思索起谈神医的深意时,确实没有发现任何问题的医女·李昼也终于开始了她的思考。

对啊,这个司徒晦是谁啊,为什么要装成山氏家主,欺骗大家有什么好处?

她面上一派从容,实际上脑子里塞满了问号。

天上,圆月从东方乌云的缝隙间露出一角,月光落在地上,把众人的影子拉长。

影子的方向,全都朝着西方。

这道月光等了一会儿,李昼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片刻后,她的影子头顶,直接出现了指向西方的箭头。

苦苦思索的李昼看到这一幕,眼睛一亮,难道这是太阴星君的引导,让她去西方寻找真相?

那个司徒晦对太阴星君那么不敬,想必星君也很不爽。

抬头看了看圆月,悄悄比了个大拇指,李昼觉得她越来越机智了,这种无声的沟通都能做到。

圆月再次藏进了云后,李昼隐约听到了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好像叹息之人十分心累似的。

第86章热情好客的圆真大师

慈云寺。

住持圆真已经离开了很久, 不知道是不是还在训斥厨房食材进货问题。

半妖·李昼正等得无聊,一个小沙弥提着一壶热茶跑进来:“施主,这是无碍泉泡的水月贡茶。”

他翻出一套茶具, 将碧绿茶汤倒进青瓷茶碗,端到半妖·李昼与昙音面前。

茶水也可以降火, 半妖·李昼心里颇为满意,礼貌地道了声谢,吹了吹茶碗上的热气,抿了一小口。

茶香清幽,茶韵清远, 即便是李昼, 也不禁诗兴大发,想要点评一番。

她捧着茶碗,陷入了沉思。

“……”

“……”

就在李昼苦思冥想之时,昙音感慨道:“果然是,‘一铛寒雪烹无碍,满阁香风焙小青。’*大名鼎鼎的无碍泉、水月茶,可真是名不虚传啊。”

想了半天的李昼沉稳地说:“嗯。”

小沙弥松了口气:“贵客喜欢就好。”

他抱着茶盘,正准备退下。

住持圆真端着一碟莲花酥走了进来:“喝茶怎么能少了茶点, 施主,这碟莲花酥是贫僧亲自下厨所做,这一次, 保证食材新鲜。”

小沙弥瞪大了眼睛, 看着碟中三只散发着檀香味的莲花酥。

若是他没记错, 这可是慈云寺的镇寺之宝。

传说中, 佛陀降世之时,手持一只净瓶, 瓶中有五朵莲花,其中三朵,便收藏在慈云寺中。

这这这这……这位贵客,难道是天上真仙下凡不成,住持竟然把这样的宝物,做成一道茶点献给她?

小沙弥眼睛都直了,看到昙音伸了下手,被住持不动声色地弹开,仿佛这道甜点,只有这位狐施主能吃,心里越发确定,这三只莲花酥,就是佛陀留下的宝物。

李昼已经看出来了,老和尚还是个风雅人,喝的茶讲究,吃的茶点也讲究。

她本来可以一口一个,在老和尚关切的注视下,愣是绷住了,姿态优雅地放慢了进食速度。

她咬了一小口,细细品味这道莲花酥的味道,甜而不腻,酥松绵软,配上水月茶,果然十分相宜。

半妖·李昼本想夸赞一番,忽然心中一动,莲花酥的味道,竟是唤醒了她这具身体的一部分记忆。

圆真观察着她的表情:“施主觉得如何?”

半妖·李昼捏着剩下的莲花酥,叹了口气:“好是好,但是让我想起了家里的味道,不免生起些许乡愁。”

圆真:“……”

圆真:“…………”

什么乡愁,狐妖你家里天天吃佛主的莲花是吧?

圆真大师脸都绿了,修行多年的老和尚差点破了功,按在桌上的手都绷出了一根根青筋。

昙音一开始还准备拦着,看他满脸涨得通红,脑袋脖子没一个是原色,噗地一声笑出了声。

圆真大师转头怒目而视。

昙音却在一瞬间收了笑,弱弱地问:“这里不可以放屁吗?”

圆真:“……”

这下小沙弥也没忍住:“噗。”

圆真:“…………”

小沙弥低下头,不敢说话。

超绝钝感力闪烁,半妖·李昼沉浸在思乡愁绪之中,没有注意他们的对话,也没有发现,圆真大师周围的温度都上升了。

医女·李昼对众人自信地说:“我们向西方走,自会知道那妖孽来历。”

仿佛自己用了什么法术,侦查到了妖孽动向似的。

众人微怔,虽然不知道为何谈神医如此笃定,但她既然不说,自然有她的道理。

大家都没有异议,跟着她向太阳的反方向走去。

路上龚道判问鱼妙萝:“你是怎么发现,山氏家主不该姓司徒的?我们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似乎都被某种神秘力量遮蔽了。”

鱼妙萝摊开空荡荡的手心:“谈神医斩断的蟾蜍舌头,从我手中凭空消失了,给我的感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取走了这样东西。”

龚道判回忆了一番刚才的十二只蟾蜍,面色微动:“那十二只蟾蜍中,没有一个舌头残缺的,我们却都没有发现异常。”

“就好像,有人把这个念头也从我们脑中取走了。”墨者殷婵转过头,看向鱼妙萝。

后者一点头:“正是如此。”

吕神婆、书生梅棠身体一震,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镖师宋刚挠了挠头,走到梅棠身旁问他:“这又能说明什么?”

梅棠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说明对手的法术,与偷盗有关,他不仅能偷走实物,还能偷走我们的念头!”

宋刚倒吸一口凉气:“原来如此!竟有这么可怕的法术?”

表面并不惊讶的医女·李昼心里暗想:原来如此!遇到神偷了!

梅棠拍了拍宋刚后背:“以后也得自己学着自己思考啊,鱼大人都把饭喂到你嘴边了,你竟然还一窍不通。”

宋刚憨笑道:“我是个粗人,自然比不上谈神医与诸位大人。”

殷婵替宋刚说话:“也不能怪宋镖师,他可能压根没有产生任何想法,又怎么可能察觉得到别人会偷走自己的念头呢?”

宋刚沉思:“殷姑娘说得倒也没错。”

鱼妙萝佩服地看了眼宋刚:“宋镖师能安安稳稳活到现在,可见功夫还是很不错的。”

脑子不好用,自然只能靠功夫厉害了。

宋刚道:“实不相瞒,某走镖时确实杀过不少剪径的贼人,有时候一趟镖赚不了几个钱,某就放出话,说这趟镖藏了价值千金的宝贝,吸引那些响马强盗来抢,某便趁机从他们身上搜刮些财货补贴。”

梅棠、殷婵欲言又止。

鱼妙萝看了眼自家道判大人:“以前妖怪没这么多的时候,我们缉妖司也会缉拿些杀人放火的凶徒赚赚外快……”

宋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在官府的人面前说了什么。

殷婵再次替他说话:“鱼大人,这算自首吧,回头判轻一点,看在一起下过地府的份上。”

鱼妙萝看了看满脸紧张的宋刚,笑着说:“好说。”

李昼心里总觉得怪怪的,这群人一直在调侃宋刚,可她怎么觉得有被冒犯到呢?

一定不是她的问题。

现在可是很严肃地降妖伏魔呢,不可以打打闹闹。

正要让大家跳过这个话题,余光忽然看到前方一片葱郁,医女·李昼抬起头,看到了两座呈拥抱姿态的青山。

半妖·李昼与医女·李昼共享视野,恍然大悟地想,怪不得今天这么多愁善感。

原来,真的要回家了。

这是昔日的青丘啊。

吕神婆用满是白翳的眼睛扫了眼两座青山,面色渐渐凝重:“这里以前有山吗?”

“没有。”鱼妙萝和殷婵异口同声地说。

“看那里。”龚道判的绯色衣袍扬起,众人顺着她目光望去,只见半山腰上,一个头发蓬乱、看不清面孔的乞丐,正歪着头,居高临下地打量他们。

难道此人就是司徒晦?

龚道判反应极快,法剑一瞬间出鞘,身形已往半山腰掠去。

然而下一刻,歪着头的乞丐像抽走了骨头的烂肉,从半山腰滚了下来。

那道阴冷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没想到你们竟然追来了,倒有几分本事……”

阴冷声音说完,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片刻后,乞丐软绵绵的尸体,已经滚到了众人面前。

宋刚大步上前,拨开他凌乱的头发,看到一张满是脏污的面孔,已经扭曲的手中,紧紧抓着一只破口袋。

殷婵肩头的绿毛鹦鹉用绿豆眼打量了乞丐两眼,张口说:“乞丐!破庙!乞丐!破庙!”

众人一静。

殷婵、梅棠、宋刚与吕神婆,面色都变得极其难看。

他们几个会在破庙中相聚,皆是因为受到假城隍的指引,想到庙中为封州求雨。

虽然乞丐后来没有和他们一起下地府,但光凭夜闯野庙这件事,大家心里对彼此都是有几分佩服的,谁也不愿意在这时,看到其中一位的尸体。

宋刚抚了抚乞丐睁开的眼睛,想让他闭目安息,那双残留着惊恐与不解的眼睛却怎么也不肯闭上。

殷婵瞥见破口袋中隐隐露出的晶莹之物,上前一步,试探着解开口袋。

一片斗大的五彩鳞片掉了出来,鳞片下方,还有数只白白胖胖的蛆虫在蠕动。

一股腐烂、腥臭的味道,冲进了众人鼻腔。

“这是……”殷婵看向不肯闭眼的乞丐,“……你从司徒晦身上拔下来的吗?”

乞丐已经死了,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宋刚沉默地伸手,再次抚过他的眼睑,这一次,他合上了眼。

“看起来像龙鳞。”安静片刻后,龚道判捡起鳞片,细细观察上面蠕动的蛆虫,“已经生蛆,这头龙,应该死了很久才对。”

鱼妙萝思索:“又是死而复生?可府君不是说,死亡已经回归了地府。”

吕神婆伸出枯槁的手,准确地摸到了蠕动的蛆虫,虽说这是为了查探司徒晦的身份,众人还是打了个寒颤。

然而下一刻,这些散发着腐臭腥味的蛆虫,便像之前那根蟾蜍断舌一样,突然消失了。

吕神婆哆哆嗦嗦地收回手,摸到蛆虫时面不改色的她,这一刻,脸上却露出了无比惊恐的神情:“这是……”

这个见识不凡的老人,第一次,如此惶恐与不安:“……神力的残留。”

“司徒晦用的不是法术,”她脊背都佝偻起来,似乎忽然之间,对阳光与天空充满了恐惧,她努力压低声音,仿佛担心惊扰了谁,“而是神灵的权柄。”

“他恐怕,是一位天神在人间的行走。”

可怕的死寂笼罩了在场所有人。

除了李昼之外,在场所有修行者都知道,天上的神灵位格比地上的高得多,天神活跃之时,凡人可没有现在的好日子。

可天神不是应该都死绝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说,一场天地浩劫即将到来,而他们,将成为抵抗这场浩劫的先驱者?

龚道判等人,不禁又一次面露悲壮之色。

咦,她为什么要说又?

一只苍白的手,从她手里取走了龙鳞,众人转头望去,看到谈神医指尖微微用力,龙鳞便碎成了无数片。

早已敞开的胸怀里,善心伸出舌头,不客气地把龙鳞碎片一股脑卷进了嘴里。

看着这熟悉的一幕,众人再也悲壮不起来了。

所谓的天神,在谈神医的善心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谈神医的邪门程度,永远比对方更邪。

龚道判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定位,她就不应该老觉得天要塌了,自己得顶上去了,认清现实吧,有谈神医在,她就是个探路的。

众人对视一眼,显然都想通了这一点,转头望向前面的青山,纷纷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快找到那司徒晦的踪迹,让谈神医吃个痛快。

除了宋刚,大家都暗想,谈神医一定不是和宋刚一样,不擅长思考,那么强大,却找不到司徒晦在哪,等着他们慢慢探索。

这一定只是祂在考验大家。

宋刚则没有考虑这么多。

医女·李昼心里不太高兴,龙鳞不好吃,没滋没味,龙肉不知道怎么样。

这个司徒晦真是太没有礼貌了,看看人家圆真大师都上了多少菜了。

有热情好客的圆真大师对比,李昼开始讨厌司徒晦了,冷冷地说:“我必将此龙,千刀万剐。”

众人纷纷肃声称喏,心中暗想,什么天神行走,这一次也是踢到铁板了,挑衅谈神医的下场,恐怕即便是天神本尊也支付不起。

第87章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众人一起在青山脚下挖了个坟, 把乞丐与他的破口袋埋了进去。

都是修行者,坟挖得很深,还布置了驱虫符咒, 免得他的身体被虫豸啃咬。

没人知道乞丐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师从何人,为何来到此地。

镖师宋刚砍了一棵树,给他立了个碑,书生梅棠取出笔,在碑上写了四个字:

【一介凡人】

墨者殷婵留下了一只巴掌大的木雕狗, 让它陪在墓旁。

做完这些, 众人才向着青山继续前进。

在当下的封州,别说这样郁郁葱葱的青山,就是一丛野草也难看到。

众人本应感到无比欣喜,然而越是深入,就越感到诡异与不安。

在这青山之中,脚下的泥土绵软,仿佛随时都会陷进泥潭中,林间的藤蔓横生, 像一根根手指,微弱的风吟时近时远,似哭似笑, 带着浓浓的嘲弄之意。

殷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鱼妙萝等缉妖使拔.出了法剑, 众人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大家每走几步, 就转头看一眼医女·李昼,大家都坚定地相信, 一定不会有比谈神医更可怕的存在,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李昼哪知道其他人是通过这种方法安慰自己的,她心里颇为得意地想,她的人设扮演得也太到位了,看吧,这些人已经把她当成黑暗中唯一的光了。

一想到自己这么棒,半妖·李昼身后不小心翘起一条狐狸尾巴。

昙音立刻闭上了眼睛,生怕看到那尾巴上毛茸茸的眼睫毛。

住持圆真顾不上那尾巴上的眼睛会带来的污染,紧紧盯着狐妖,她竟然露出了狐狸尾巴,难道佛陀的莲花开始起作用了?

没做好准备的小沙弥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尾巴,翻了个白眼,一声不吭地晕了过去。

半妖·李昼优雅地收起尾巴,无事发生般又吃了半块莲花酥。

圆真目眦欲裂,周围的温度再次飙升,怎么连佛陀的至宝都对她毫无效果?

圆真起身说:“施主,鄙寺还有一样特产,希望施主能够品鉴一番。”

半妖·李昼点了点头:“圆真大师太客气了……不知这莲花酥还有没有?我想带两块回家,给我爹娘也尝一尝。”

圆真脸皮抽搐,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此茶点极为珍贵,暂时只做了这么一份。”

“原来如此。”

李昼连忙放下吃了一半的莲花酥,和碟子里另一块放在一起,打算先不吃了。

半妖马甲的爹娘化作了青山,她想看看有没有办法,把这一块半茶点送过去。

圆真见状心里直皱眉,小狐狸已经如此可怕,她的爹娘又该是何等惊世大妖?夫椒城中的邪祟还未解决,这一家子妖魔又难以镇压,难道他们慈云寺,只有献祭自身,请佛陀降世驱魔一条路了吗?

忧心忡忡的老和尚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半妖·李昼努力哄自己,找到传送方法前,不要把好不容易省出来的茶点又给吃了。

她捧起茶碗,一杯又一杯地喝起茶水来。

青山中。

拨开树枝、藤蔓与荆棘,艰难跋涉的众人,嗅到了越来越浓烈的腐臭味,看到了泥土中逐渐藏不住的、不知死了多久的臭鱼烂虾。

鱼虾自然不应该出现在山中,情况越来越诡异了。

吕神婆沉声说:“天神的存在本身,就会带来疯狂与混乱,看起来,此地已被天神阴影笼罩,大家小心。”

其他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医女·李昼郑重地说:“好。”

大家:“……”

吕神婆:“……”

谈神医您一开口,就很难再维持这种紧张的氛围了啊。

不知不觉,大家只要一听到医女·李昼的声音,心里的负面情绪就会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看到善心的震撼,没有任何情绪能比这种震撼更强烈。

就在众人心生感慨之时,众人背后,松软的淤泥中,悄然长出了一具泥做的人体。

它贴着墨者殷婵的后背,没有五官的脸蠕动变化,没一会儿,就变得与殷婵一模一样。

殷婵正要跟着众人继续往前走,忽然之间,脑子里失去了“走”这个概念。

她被偷走了“走”,变得不会走路了。

呆立原地的殷婵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自己,穿过她的身体,仿佛真正的她一般,跟上同伴的步伐。

不要……快动起来……至少要提醒他们,小心那个假殷婵啊……

殷婵张开口,刚要说话,“说”这个概念,也被偷走了。

她不停地张嘴、闭上,不停地摆动手臂,可嘴里还是发不出任何声音,脚始终停留在原地。

下一刻,她的“站”也被偷走了。

她摔在了烂泥里,视线一瞬间被淤泥覆盖,变得漆黑一片。

站不起来,说不了话的她,失去了努力的方向,不知道前路在哪里。

殷婵第一次体会到如此无力的境地,心里充满了恐惧,全身都哆嗦起来,可恐惧之外,更为强烈的愤怒席卷了她,一道严厉的呵斥声在她心底响起:脚走不了路,那就用手,你难道是这么容易屈服的人吗?

颤抖的双手撑着烂泥,身体仿佛随时都会往淤泥深处坠落,殷婵依然竭尽全力,撑起了身体。

一只冰冷苍白的手,一把扶住了她的肩膀,铜钱耳坠微晃,掠过她努力睁开的眼睛。

在这只手扶住她的一瞬间,她被偷走的“走”“说”与“站”,全都回来了。

仿佛那个偷东西的小偷见到警察急忙逃跑,赃物也只能匆匆丢下。

殷婵抹了把湿漉漉的脸,大口喘着气,抬头望向蹲在她面前的谈神医。

绿毛鹦鹉蹲在谈神医肩头,紧张地望着她,见她没事,飞扑上来:“呜呜呜主人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殷婵坐起身,摸了摸绿毛鹦鹉,蹭了它一身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最先被偷走的是它。

缉妖使鱼妙萝一剑砍翻了假殷婵,看着它重新化作一团淤泥,厌恶地说:“司徒晦究竟要做什么?”

若不是谈神医及时发现,他们恐怕被这些假人全部替代了都不知道。

她跑回真殷婵身旁,帮她和绿毛鹦鹉施了个洁净术。

“这两座山,是我师妹爹娘所化。”

医女·李昼站起身,将谈昭在青丘的所见所闻娓娓道来。

她忽然意识到,想要知道司徒晦要做什么,得先知道这两座青山的来历。

当然,绝对不是因为她记性不好,认出这两座山以后,都不记得告诉大家。

吕神婆凝神倾听,龚道判等缉妖使面露惊骇与动容之色,殷婵握紧了拳头,梅棠和宋刚红了眼眶。

众人都非常理解谈神医为什么直到此刻,才说出这件事。

这是谈神医心中之痛,已经愈合的伤疤,又岂能轻易揭开,真不敢想此刻的谈神医心中会是怎样的痛彻心扉,更不敢想谈神医的师妹知晓此事后,会是什么心情。

李昼看到众人表情,十点悟性也足够她理解,现在她应该感到伤心。

她把这种伤心演绎得惟妙惟肖,眼角一闪而过些许晶莹,嘴角弧度向下,带着一丝怀念地抚过碧绿枝条,仿佛这些树木没有散发出阴森恐怖的气息,而是曾经的一位朋友。

没有掉下来的眼泪最心痛,她甚至知道这时不应该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而只应该点到即止。

夫椒城中,李府。

了尘师太搬来了一摞书,李生和月娘已经布置好了两张小课桌,李大郎一张,李昼一张。

婴儿·李昼看着了尘师太:“老师,我可以提个问题吗?”

了尘师太摸了摸她的头:“直接问吧。”

婴儿·李昼面色严肃地说:“为什么会有死亡呢?”

其实她想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人死了就要伤心。

她可是神医,她其实可以把他们通通复活。

了尘师太思索了一会儿,谨慎地说:“生老病死,本是这世间万物的规律。”

“老师会死吗?”

“会。”

“……娘也会死吗?”

“会。”

婴儿·李昼的大眼睛里,浮现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抽泣起来。

了尘师太把她搂进怀里,轻拍她的后背,心中不停地诵念着经文。

这孩子的好奇心与伤心,演得很真,活像一个人。

可偏偏她又不是人。

对她来说,人的感情与岁月都太微不足道了。

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引导着她去学习做一个人呢?

这就像让人去学做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一样可笑。

可对蜉蝣们来说,这种力量又是多么可敬。

即便无法让人真正理解蜉蝣存在的意义,仅仅让人知道蜉蝣的存在,知道蜉蝣们怎么活的,对这个渺小的种群来说,就已经足够歌颂了。

了尘师太翻开一本书,搂着李昼,念给她听: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这是什么意思?”

“这首诗是说,蜉蝣在日落之时死去,尸体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绚烂而美丽,即便是这样的小生命死去,也会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婴儿·李昼点了点头,似乎完全理解了了尘师太的话。

作为老师的了尘师太,却轻而易举看出,她什么都没理解。

即便如此,她没有放下书,而是继续耐心地教下一句: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李昼跟着她大声复读了一遍,她可是个好学宝宝,才不会上课开小差。

月娘端着一盘西瓜,站在小院门口,微笑望着认真读书的李昼,她的女儿,一向是个勤奋好学的孩子。

李生默默摸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她脸颊上的泪水。

她怔了怔,疑惑地说:“我怎么……又哭了?”

龚道判取出了三炷香,与一众缉妖使燃香、诵念往生咒。

烟雾氤氲,渐渐汇聚成一张飘在半空的轻纱,龚道判恭敬地说:“我们缉妖司有一门法术,只需双方都燃起三炷香,辅以相应咒语,便能将彼此所在的场景显示在烟雾凝聚的轻纱上。不知您的师妹,要不要看一眼两位前辈?”

半妖·李昼一听还能这样,连忙向老和尚借了三炷香,念诵龚道判教的咒语。

圆真的心提了起来,不知狐妖要做什么,在半妖·李昼准备时,急忙出门,没一会儿,便唤来了众多武僧,悄悄埋伏在禅房外。

烟雾缭绕盘旋,经久不散,凝聚成的轻纱上出现了几道影影绰绰的虚影。

半妖·李昼起身,与医女·李昼对视。

小狐狸全想起来了:“是你,把我从捕兽夹上救下的好人。”

小神医说:“我也只是受你父母所托。”

她侧过身体,让小狐狸能看见身后郁郁葱葱的青山,枝条在微风中轻晃,像大狐狸安抚小狐狸的尾巴,满山青翠,正如道长身上的青色道袍。

小狐狸把吃剩的一块半莲花酥捧到了青山虚影前,似乎这样就能与爹娘分享。

守在门口的圆真听着二人叙旧,渐渐拼凑起那段尘封的历史。

握着降魔杵随时准备斩妖除魔的老和尚,看看青山,再看看那可怜巴巴的一块半莲花酥,脸色越来越难看,脑子里回想着自己遇到小狐狸以来所做的事,只剩一个念头:

贫僧真该死啊。

第88章偷盗国运

圆真现在就是后悔, 非常后悔。

狐妖竟是此等豪杰的遗孤,自己却在做什么?

仅仅因为她不是人,便不停地使手段, 想将她拘押在慈云寺中。

幸好,狐妖道行高深, 未曾受自家手段的影响,若真酿成大错,伤了先贤之后,他又如何对天下人交代?

圆真正庆幸不已,忽然一个激灵, 不对, 狐妖对佛陀至宝都没反应,难道是真的不知道这宝物中的法力会伤害她的妖身吗?

不,以狐妖的修为、眼力,绝不会看不出这一点。

她绝对是早就看出了所谓的莲子汤、莲花酥的本质。

为什么她明明已经知道,却不点破,还是吃下了这些对她身体有害的东西?

难道能是因为馋嘴吗?

一个道行如此高深的狐妖,又怎么会贪食这些东西?

她分明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勿以种群分善恶, 勿因道不同而不和,妖亦有心怀大义之妖,君子和而不同。

圆真被狐妖的微言大义深深地震撼了, 这一刻, 他只觉得狐妖, 不, 狐仙的一举一动,俱充满深意。

她虽不是佛门中人, 却有着与佛陀不相上下的无垢之心。

他当以她为师,重新进行内心的修行。

昙音没有圆真反应得快,但随着小狐狸对着青山喊爹娘,也明白了,这两座镇压诸多邪祟的青山,竟是她的父母所化。

难怪她会如此嫉恶如仇,每一次见到她,都在与邪神对抗。

她之前还误以为小狐狸是为了钱,真是可笑。

真想再见一见她那位惊才绝艳的道长娘亲啊,该是何等天纵英才,才能在所有人都无知无觉时,为人间推迟了一次浩劫。

等等,按照对面那位谈神医的说法,九尾狐临死前交代过,此事不能泄露,否则,知道天神的人越多,便越容易加强祂们对这方天地的影响。

昙音心中一紧,忽然间呼吸困难起来,生怕自己的存在,将会影响到大局。

她能想到这一点,吕神婆、龚道判、圆真等人,比她更有经验,自然也能想到。

龚道判懊悔地说:“不好,莫非司徒晦的目的便是利用我们,加快天神入侵这个世界的速度?”

医女·李昼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半妖·李昼在心里炫耀,天尊的肉质那叫一个新鲜,吃一口都能尝到大海的味道,要是能做成铁板烧,再淋点海鲜汁、三文鱼酱,配一小碟炸蒜片,不知道该有多香。

说着说着,李昼的婴儿本体都流下了口水,正准备给她喂点西瓜吃的月娘摇了摇头,掏出手帕擦了擦她的嘴角,轻轻碰了下还没瘪下去的大水泡:“都上火了,还在想着吃呢。”

婴儿·李昼对了对肉乎乎的手指,心虚一瞬又理直气壮地说:“我还是个宝宝,要多吃点才能长高。”

李大郎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心里暗想,妹妹天天长,再这么下去,别长到天上去了。

医女·李昼一边在记忆里搜索清热去火的药方,一边义正词严地说:“看来我们只有尽快找到司徒晦,从他口中拷打出天神的下落了。”

刚刚还惶惶不安的众人,脸色都变得古怪起来,要不是跟着谈神医,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听见这样的话,好像现在不是天神要入侵,而是生怕天神要逃跑似的。

大家放下心中的忧虑,纷纷凝神苦思起来。

吕神婆沉吟:“想要找到他的行踪,还是得先搞清楚他的目的,他是天神的马前卒,能让天神心动的东西,会是什么?”

她与龚道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说:“其他神灵的权柄!”

“可把青丘搬到封州,能与什么神灵有关?”墨者殷婵不解地说。

众人回忆起自己所了解的神灵,努力思索。

书生梅棠说:“听说社神即为土地之神,能保佑五谷丰登,司徒晦搬来青丘,令封州沧海桑田、地势变幻,会不会就是剑指社神,要夺走祂对土地的掌控权?”

缉妖使鱼妙萝摇头:“书生你忘了,那些方神教徒说过,他们将谈神医从地下挖出来的目的,就是以千年尸为薪柴,取悦社神,让它降下甘霖,由此看来,至少方神与社神的关系不差。司徒晦的神主难道能有自信,一次性对付两尊神灵吗?”

感觉两尊神灵也未必能填饱肚子的李昼抬起头看了看鱼妙萝,没有反驳她。

“说起来,我在皇长殿下麾下时,曾捉过不少妖魔。”吕神婆回忆,“那时便听北方的小妖说,封州往北百余里,有一条青龙盘踞于临海湖中,自号北荒水君、司雨龙神,北地九州,哪里下雨,哪里不下,都由它说了算。”

众人一怔,都想起乞丐口袋中生蛆的龙鳞,那蛆虫是神力的遗留,龙鳞莫非就是这位司雨龙神的鳞片?

“难道这些日子的大旱都是因为它在暗中操控?”镖师宋刚挠了挠头。

“按理说,不是它。否则老婆子又何必再去破庙里碰运气?”吕神婆神色古怪,缓缓道出她如此推测的原因,“因为咸恒二十年,皇长殿下已在行军路上顺手将那老龙斩了。我虽没有亲眼见到,却也听到同僚谈论,说殿下问那老龙,你既然有如此能耐,平日可要什么供奉?老龙回说,供奉要的也不多,每年春夏秋冬,各送一对童男童女,中秋时节,再要一位貌美新娘,便能保你一整年的风调雨顺。”

听到这里,龚道判按在法剑上的手微微一动,剑气在剑鞘中发出一声嗡鸣。

梅棠忙说:“看来,皇长殿下便是因此斩了它。”

吕神婆说:“那老龙还说,殿下你也莫要生气,若不是我殷勤布雨,北地又岂能如此兴旺,若是你保护的百姓真是好人,又岂会答应我的要求?”

梅棠皱眉:“这话倒是刁钻,皇长殿下又是如何回的?”

吕神婆脸上的沟壑中浮现出笑意:“皇长殿下说,我为天子之女,庇佑五湖四海,今日问你要些供奉,你可愿给我?老龙一愣,半天才说,不知殿下要什么供奉?皇长殿下说,我要的却也不多,一条龙命,便能保你龙族不必遭灭族之祸。你若愿意,我便说到做到,让你龙族绵延不息,只是你们龙族其他龙,不知又会不会答应我的要求?”

众人眼睛一亮,殷婵肩头的绿毛鹦鹉哗啦啦地掀动翅膀,大喊了几声:“妙啊。”

殷婵与鱼妙萝对视一眼,露出学到了的表情,原来面对这种刁钻的问题,根本不用想着如何解释,皇长殿下不愧是当时声望最高的皇嗣,这一句“天子之女,庇佑五湖四海”,真是霸气与王者风范兼具啊。

龚道判疑惑道:“既然这条龙已经被殿下斩了,吕神婆你又为何提起它呢?”

吕神婆解释说:“一来,那片五彩龙鳞与传说中的龙之逆鳞极为相似,二来,据监斩官所说,北荒水君被推上断头台时,曾大喊数声,‘青丘九尾何在,我之今日,便是你之明天’‘人族如此无情,狡兔死,走狗烹,你也不会例外’。当时没有人知道它为何会忽然对九尾狐喊话,现在看来,它也许知道一些天神入侵的内幕。”

一向头脑灵活的鱼妙萝听到这里,灵光一闪:“北荒水君的尸体在哪里?”

吕神婆迟疑:“这我倒是不曾打听过……”

鱼妙萝推测说:“既然北荒水君生前有司雨之能,会不会封州大旱,就是因为司徒晦偷走了它的权柄?”

吕神婆略一思索,点头肯定道:“极有可能。”

“看来,即便是为了解决旱灾,也必须找到他。”龚道判取出纸笔,理了理司徒晦这一路以来做过的事,引发天灾,偷走山氏家主的身份、使得封州灾情迟迟得不到缓解、民怨沸腾、引动天地杀机拦住谈神医,搬来从前的青丘、改变封州的地貌……

比龚道判等人还多一条线索的圆真上前道:“阿弥陀佛,贫僧昨夜还曾目睹,狐施主降服了一位承负道修士,主修人间厄运,狐施主的母亲钟离道长,将死后一缕幻象藏在了一枚厄运之果中,这才能避开天神感知,把幻象中的信息传达给狐施主。”

这件事小狐狸才是当事人,按理说应该由她来说,圆真见她一直没提,以为这又是一次对他的考验,看他是否能真的放下偏见,为大局考虑。

若是此时还心存顾虑,怀疑钟离道长与小狐狸的举动包藏着祸心,又怎能齐心勠力,一起对付那神出鬼没的外敌?

圆真想到这里,再一次对半妖·李昼佩服得五体投地。

谁能想到这位狐施主年纪轻轻,不光道行高深,就连对人心都看得如此透彻。

半妖·李昼不知道老和尚干嘛突然看自己,正想问问他,说好的还有一道特产,怎么还不端上来。

获得了全部线索的吕神婆与龚道判,已经一抚掌,明白了司徒晦的目的。

龚道判面色一沉:“钟离道长为了躲过天神的视线,才将自己的幻象藏进厄运之果中,可如此一来,她也就成为了厄运的一部分。”

她抬起头,看向碧绿之意浓郁的枝条,缠绕在一起的藤蔓,阴森幽邃的气息缭绕不去,难怪钟离道长与九尾狐化作的青山会让他们感到如此不适,原来是因为,厄运通过幻象与青山之间的联系,落在了这片本就镇压了污染的土地上。

“司徒晦搬来的不是青丘,而是厄运。”龚道判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或者说他的神主,恐怕想要借这厄运,盗走我大周的国运。”

民怨、天地杀机、厄运,哪一个不是针对的大周国运。

她看向吕神婆,正想听一听她对这个推论的理解,却见她满是白翳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每一根皱纹与白发都被怒火点燃了。

龚道判吃惊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正不知她为何如此愤怒,却见一道面无表情的柘黄身影,黄袍上绣着四爪金龙,头上戴着冕旒,坐在一辆龙辇上,在众多披挂齐全、佩戴狻猊徽章的将军簇拥下,缓缓浮现在半空中。

——那是谁?

第89章“该下雨了。”

吕神婆归隐乡野很多年了, 若不是这次天灾,她不会再拿刀。

可谁要以为,她已经老得提不动刀了, 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一口散发着森然煞气的长刀,一瞬间在她手中凝出, 吕神婆腰背绷紧,犹如一张蓄势待发的弓,跨前一步,使了个缩地成寸的功夫,转眼间就贴到了那黄袍加身的人影面前。

刀光划过一道雪亮的圆弧, 迅如闪电, 一整排合抱粗的大树被余波波及,拦腰截断,向后倒去。

轰然声中,烟尘四起,将黄袍人影与吕神婆一起淹没。

众人紧紧盯着前方,哪怕有灰尘进了眼睛也不敢眨眼,能让吕神婆如此愤怒冲动的人,他们不能不多想。

龚道判忽然面色微变, 飞身而出,下一刻,吕神婆从烟尘中倒飞出来, 她一伸手, 刚好将吕神婆接进怀里。

吕神婆胸口凹陷, 刀上煞气尽消, 爬满了蠕动的蛆虫。

“吕婆婆!”

殷婵担心地喊了声,绿毛鹦鹉全身都炸了毛, 绿豆眼紧张地盯着散去的烟尘。

黄袍身影再次显现出来,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说:“吕掌书,见到旧主,为何不跪?”

吕神婆呸出一口血沫:“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用她的脸。”

“原来这张脸,还真是昔日的皇长女。”龚道判喃喃自语,低头看了眼腰间的云纹符牌,符牌散发着微光,提醒着缉妖使,见到身具王气之人,当顶礼膜拜。

后知后觉,终于搞明白这次的任务是抓小偷,医女·李昼看着黄袍身影,神色凛然地说:“是你,司徒晦,你竟然偷别人的衣服穿!”

众人动作一顿,默默想,怎么感觉谈神医的关注点不太对。

顶着皇长女面孔的黄袍身影冷笑:“我现在可不是司徒晦,我是高从煦,咸恒帝长女,你们的好陛下高从游在此,也该恭恭敬敬地喊我一声皇姐。”

随着她话音落下,一名白发苍苍的太监踱步而出,徐徐展开一张圣旨,尖声念道:

“今闻永熹帝御极二十一年,上不能承接天命,下不能广施仁德,九州之内,妖邪频出,四海之滨,皆有不臣,夫人君者,天下共主,神器在握,岂能坐视奸贼放横,伤化虐民?”

除了李昼之外,众人俱是面色一沉,这太监念的分明是一篇檄文,司徒晦果然剑指大周国运,偷走皇长女的身份,为的也是借用她身上的王气,名正言顺地讨伐当今陛下的正统。

太监的声音看似不大,却用上了秘法,传得极远,不多时,整个封州都被鼓动起来。

众人便看到,一波又一波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难民,从破屋里、祭坛下、提前准备好的棺材里爬出,像密密麻麻的行军蚁一般,涌到了青山脚下。

人们仰起头,有的面色麻木,有的努力踮脚张望,议论纷纷。

“是谁在说话?”

“树……大家快来啊……这里有好多树……我们又有树皮可以吃了……”

“往下挖,也许还能挖到水……”

“蚂蚁”们迫不及待地扑在了这片郁郁葱葱的土地上,谁也没有心思去管山上的黄袍身影与其仪仗是否逾制,每个人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活下去。

然而,这一次他们注定要失望了。

当他们干瘦的手指好不容易挖开湿润的泥土,指甲缝都变得血淋淋的,看似水汽丰润的土壤里,却挖不出一点液体。

不死心的人们争先恐后地爬上山,摘下叶子塞进嘴里,却尝不到一点本该蕴含的丰富汁液。

更有人发现烂泥里发臭的鱼虾,顾不上那股恶臭拼命往嘴里塞,可这些鱼虾也无法滋润他们干渴的喉咙,带来的只有浓郁的腥臭。

百姓哪里知道这是因为这些动植物本身就只是神力带来的混乱,而不是真实存在的事物。

龚道判等人想要大声解释,声音却被陆续偷走,王气加持之下,司徒晦的盗窃能力显著增强了,身子又白又胖的蛆虫不停地落在地上,把众人包围起来。

眼睛发红的人们恶狠狠抬起头,却又因为簇拥着黄袍身影的将军们望而却步。

看着他们手中的刀枪剑戟,在继续向上冲,与跪下来乞求之间,人们选择了后者。

佩戴着狻猊徽章的将军们神色木然地俯视着跪倒的百姓,已经忘了还活着的时候,皇长女是怎么一次次带领他们,挡在这些百姓前,抵御着妖魔、天灾……那时的狻猊军,从未在百姓眼中看到过恐惧,有的只是敬仰与亲近。

而现在,每一双抬起的眼里,都充满了恐惧。

“求求大人们赏口水喝……”

他们干裂的唇瓣一张一合,刀割的嗓子发出嘶哑的哀求。

太监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继续念道:“孤本咸恒帝长女,大周太祖嫡传,因感念黎民艰辛,不忍生灵涂炭,特宣告天地神明,欲举义师,驱暴君,匡扶社稷,若有追随孤者,当以日月为鉴,共享山河寰宇。”

百姓们大都没怎么听懂,但很快,狻猊军让开身体,露出了身后堆积如山的肉糜、大米、白面……

他们看也看明白了,只要追随这黄袍身影,便能坐拥吃不完的食物,再也不必忍受饥渴。

“万岁!”

人们高呼起来,呼喊声震响了天地,地脉中丝丝缕缕的无形力量没入黄袍身影体内,京城中高坐御座的皇帝脸色忽然铁青,眉心拢上一层阴云,胸口像挨了一记重锤,几欲呕血。

裴尚宫惊呼一声,刚想说什么,缉妖司司主赤阳子不顾殿前侍卫阻拦,飞奔进殿。

“陛下!”

皇帝猛地起身,却是一阵头晕目眩,及时撑住御案,身体前倾,死死盯着赤阳子:“告诉朕,发生了什么?”

“万岁!”

一声高亢的集体呐喊声,从遥远之处传来,在她耳边响起,随之传来的是更为强烈的心悸。

她低下头,捂住胸口,把柘黄龙袍都抓皱了,却仍然感觉到,一种无形的东西正在缓缓离去,让她的身体越来越空虚。

“有人在使用邪术,窃夺大周国运。”

赤阳子言简意赅地说完,躬身说:“请陛下允许微臣布阵施法!”

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坐回御座,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心中的空洞愈来愈大,仿佛抓起一把沙子,越是握紧,越是无法阻止沙子的流逝。

皇帝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这种超出掌控的感觉了,在这之前,不管是清算宗室,还是削弱世家,她总是能最大限度地利用手中的权力,平衡好那个度,既能维持好国家的运作,又能达成自己的目的,将权力一点点收拢进自己的掌心。

既然已经成了万人之上,又岂有不独掌大权、生杀予夺的道理?

皇帝习惯了玩弄权术,一直以来的顺利也让她相信,身为帝王本就该如此。

可现在,她最看重的权力成了难收的覆水,从她身上无情地流逝。

赤阳子带领一众弟子,飞快地布下了阵法,诵念起经文,在阵法的环绕下,皇帝感觉到,那无形力量的流逝变慢了。

但也仅仅是变慢。

皇帝阴沉的脸忽然变了,看着赤阳子,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仙师辛苦,只是不知是什么人在作祟?是否要派神武军去,把他们尽快剿灭?”

赤阳子眼眸微闭,手中掐诀,闻言睁开眼,看了皇帝一眼:“陛下想看吗?”

皇帝心中不悦,却还是点了点头,和颜悦色地说:“事关重大,岂能不问?”

非常之时,皇帝的身段柔软得不可思议。

赤阳子应了一声,取出一张画卷,轻轻一抖,画卷便在半空展开,皇帝抬眸,凝神望去,入目便是一张俊眉修目的脸。

这张脸与她有些相似,气质却极其不同,朗如日月,清如明镜,令人不自觉心生折服之意。

皇帝保持着抬眸的姿势,许久未动。

一声声山呼海啸的“万岁”,通过画卷传到她耳边。

百姓环绕着那人的场景,与记忆中重叠,似乎从未改变。

裴尚宫冲到了皇帝身旁,担忧得忘了身份:“小游!小游!”

赤阳子在阶下解释:“疑似前皇长女殿下现世,率领狻猊军,鼓动封州百姓,讨逆伐贼……”

裴尚宫猛地扭头,怒声道:“闭嘴!”

皇帝却一把抓住她,死死盯着画卷中的画面,一字一顿地说:“让他说。说清楚,皇姐……要讨伐谁?”

赤阳子正要老老实实,遵从皇帝的指示说清楚,画卷对面,本不该看到这一面的“皇长女”忽然一笑,看了过来:“我本以为,小游你会是个好皇帝。”

咔嚓。

皇帝垂在身侧的手,捏碎了龙袍上的玉佩,鲜血顺着手腕淌下,冰冷的双眸审视着皇姐的面孔,这么多年,皇姐从未入过她的梦,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张脸。

今日才知,有些人早已刻骨铭心,这辈子都不会忘。

“封州百姓苦啊,吃光了树皮,吃完了草根,向邪神献祭,求的不过是一点雨水。”黄袍身影打量着皇帝的神情,语气讥讽,“你身为他们的君主,却只想着怎么利用这场天灾夺权,你的皇位,难道就比千万黎民的性命还重要吗?你便是这么坐我送你的皇位的?你心中可有一刻有过不安……”

“你不是皇姐。”皇帝忽然打断了她,冷峻的脸上充满了愤怒,额头的青筋都绷了起来,“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用她的脸?”

“皇长女”挑了挑眉,掏了掏耳朵:“好耳熟的一句话……啧啧啧……”

她的目光掠过龙辇前的吕神婆,唇角勾起:“我不是高从煦,又能是谁呢?”

随着她话音落下,一声响亮龙吟忽然传彻九州,一条五爪青龙踩着五彩祥云现身,在半空中向着她俯首称臣:“北荒水君,司雨龙神,特来见过殿下!”

“皇长女”张开双臂,张扬大笑:“我不是高从煦,又能是谁?真龙天子,舍我其谁?”

她的笑声震得青山轰隆作响,震得紫宸殿嗡鸣不止,皇帝胸口一阵闷痛,一大股无形的力量被抽走,身形都委顿下来。

与此同时,“皇长女”身上的王气越发浓厚。

原来,从她身上离去的是帝王之气啊……

皇帝怔怔地摊开空荡荡的手,下一刻,眼中颓势却一扫而空,站直身体,脊背挺拔如松。

“朕说你不是,你便不是。”

她冷冷地说:“神武军何在?”

本不该听到这句指令的封州神武军,同一时间仰头,腰间悬挂的玉佩不知何时沁出了血,血色与皇帝腰间那枚一模一样。

原来皇帝捏碎玉佩,竟是给亲卫传信,即便被“皇长女”现世所震撼,她依然能第一时间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神武军大将军看向青山方向,怒吼一声:“末将在!”

北荒水君倨傲地吐出一口龙息,对他不屑一顾。

画卷前,两道柘黄身影隔空对视,一场惊天动地的国运之争,眼看就要开始。

“啊……啊……啊秋!”

一个惊天动地的打喷嚏,忽然打断了封州与京城两地的肃杀氛围。

众人缓缓转头,看向打喷嚏的人。

医女·李昼有点不好意思,她也想忍住,可谁叫这个假皇长女本来就带了很多臭烘烘的蛆虫,北荒水君口气还那么大。

这个味儿,实在太冲了呀。

也不知道大家都怎么憋住的。

她可是准备在打起来的一瞬间帅气出场的,这下计划都打乱了。

除了吃以外,李昼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逼格,众目睽睽之下,她怎么可能承认自己是没忍住,才打了这个喷嚏。

她脑子一转,施展起《夺天录》,先用第一层信夺,一个念头,便将司徒晦偷走的国运夺了回来。

再用第二层闲夺,存想出自己的肾神,即两头白鹿虚影。

白鹿虚影一左一右踩在青龙身上,只一脚,就令这位自命不凡的北荒水君感受到了比死亡还要可怕的景象。

那是神秘而古老的恐惧本身,是一切邪恶的邪恶,是众神之上的神,是虚无的起源,疯狂的深渊,是违背了世间所有恒常定律的无常,是远超错乱与怪诞的狂想。

在这无以名状的巨大恐怖中,昂首挺胸的北荒水君跌下了云头,整个封州上空,再次积起了充满水汽的乌云。

任何力量,哪怕是天神,也不能再阻止降雨。

因为,医女·李昼说:“该下雨了。”

第90章鲫鱼汤

在李昼出手前, 司徒晦对皇帝是充满了不屑的。

她以为这是话本里王侯将相的故事吗?他难道会和她玩什么阴谋诡计、针锋相对、刀光剑影、你来我往的权力游戏吗?

别开玩笑了。

在他这样的修行者眼里,一个人间皇帝,又与地上的蚂蚁有什么区别?

他求的是得道飞升, 要不是天尊降下神谕,要他窃夺大周国运, 他又岂会多看这些凡人一眼?

长生久视,逍遥天外,才是这世上唯一能让他在意的东西啊。

可惜,要想达成这个宏伟的目标,现在也只是个凡人的司徒晦, 不得不捏着鼻子, 放下心中的骄傲,给那些什么都不懂、活得跟猪狗一样的普通人一点甜头,让他们配合自己,拿下大周国运。

人间之所以还能勉强维持住秩序,凡人还有一丝活下去的希望,就是因为,大周国运未尽。

司徒晦前前后后忙了很久,终于将民怨推到了一个至高点, 接下来只要用青丘的厄运,将大周国运压制,再借助皇长女高从煦身上的王气, 就能把大周国运偷过来。

届时, 天尊便会将其收容进自己体内, 等到完全消化, 祂将化身天地意志的一部分,也就是天道。

而他司徒晦, 也就会成为天道的代行者,白日飞升,不在话下。

到那时,满天神佛,又算什么,太阴星君要替他掣壶斟酒,文昌星君要为他诵诗作赋,他要太阳从西边升起,太阳就不敢往东边走,何等畅快,何等肆意。

司徒晦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个小神医,不知死活地招来了乌云,差点就提前降下雨,把他的计划全盘打乱。

好在,他早已偷走了山氏家主的身份,及时阻止了她的布雨。

他偷走了不少与她同行者的念头,得知她来自夺天宗。

什么夺天宗,口气不小,依他看来,不过如此。

夺天宗知道什么是天吗,知道天上有什么吗,知道真正的天,在他这儿吗?

一顿几个天尊啊,就敢说自己夺天?

相信自己追随着至高神的司徒晦,哪里能想到,自己随口嘲讽小神医的话,竟然一语成谶。

为了偷走国运,他可以说是费尽心机,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换任何一个人来,能做成其中一件,都可以引以为豪,吹嘘一生了。

司徒晦虽然不屑在人间扬名,心里却已经笃定,他的名字必将名垂青史,人、妖、魔、鬼,万物众生,都会臣服在他脚下。

因此,当李昼随手夺回他偷去的国运时,他整个人都被巨大的不解与迷茫笼罩了。

这毕竟是一个大国的国运啊。

关系着大周八百年历史、千万万生民的国运啊。

哪怕是他,都是手段出尽,也才能勉强收入囊中。

怎么会有人像捡地上掉的果子一样轻松,连一丝法力波动都没有,就把它随手收走了?

这合理吗?这正常吗?

这位夺天宗谈神医,究竟是什么人啊?

司徒晦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却没注意,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去偷这位谈神医的念头。

按理说,他要想知道她是何方神圣,直接偷她的念头才是最快的路径。

而他不但丝毫没有产生这方面的想法,就连遇到无法理解的情况时,每一个信徒都会向神主做的祈祷都没有做。

毕竟,他的力量来源于他的神主,神主的盗窃能力,自然比他这个信徒强得多。

在他根本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的这些念头就已经被偷走了。

李昼并没有在意“皇长女”满脸的迷惑与震惊,也没有在意匍匐在脚下的北荒水君正瑟瑟发抖。

她望着风雨欲来的天空,心里直摇头。

不够,还不够。

光是呼风唤雨,还不足以抹除刚才那个喷嚏的影响,可恶,还有什么办法,能巩固她高大的形象?

她可不想崩人设。

李昼苦思冥想,没有发现,由于她强烈的意愿,一种无形的影响像瘟疫一样向着四周蔓延开。

见过、或是没见过李昼的百姓们,都认出了她就是先前在城中招来乌云的谈神医,所有人的脑子里,都突然出现了谈神医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印象。

他们脸上的神色,从对“皇长女”的拥护,变成了对谈神医的崇敬。

“太好了,是谈神医,我们有救了!”

“天啊,难怪刚刚的雨又没降下来,原来是谈神医在与邪祟斗法。”

“这妖孽穿的是什么?那个词叫什么来着……沐猴而冠是吧?”

“就是这个词,穿上龙袍还是像个太监,呸,就这损样,还敢在谈神医面前装蒜!”

司徒晦眼里的愚民,不断对他发出唾弃的声音,一个接一个爬起身,不再跪他,反而对着他指指点点。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正要质问他们怎么敢的,忽然发现,每一个人的瞳孔里倒映出的面孔,都不再是高从煦那张俊眉修目、朗如日月的脸。

不知什么时候,他自己那张糅合了太多人、盗窃了太多本不属于自己力量的丑陋身躯,脱去了伪饰,赤.裸.裸地展示在了所有人面前。

偷来的皇长女身份,竟然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司徒晦惊愕地转头,下意识去看画卷对面的皇帝,他从没放在眼里的人间帝王,对他来说渺小如蜉蝣的存在,此刻正靠着御座,脸上毫不掩饰嘲弄之色。

气急攻心,一大口血从司徒晦口中喷了出来。

皇帝挑了挑眉。

司徒晦哆哆嗦嗦地望向那位谈神医,惊恐而悲愤,一时间什么都顾不上了,抓起一把厄运,便向她扔去。

他诅咒她,从此厄运缠身,百世不得解脱!

在其他人眼里,司徒晦暴露本相后,狗急跳墙,抓出了一大团污秽事物,向着谈神医投掷过去。

谈神医动都没动,甚至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身后便飞出一只朱雀虚影,略一振翅,便掀起一道清风,将那团污秽事物原样打了回去。

司徒晦瞪大了眼睛,滚下龙辇,弓着背就想逃跑,却被污秽事物中伸出的手抓住龙袍一角。

接着,他整个人便被那只手一把拉进了污秽事物中,话都只来得及说半句,就与这团厄运一起,倏然消散了:“该死的钟离——”

百姓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就不理解这一瞬间发生了多么激烈的战斗,唯有龚道判、吕神婆这样颇有道行的修行者,才看清了污秽事物即为厄运的本质。

哪怕是府君亲至,遇到这么多厄运,恐怕也得倒霉上好一阵日子。

可谈神医呢?甚至都不用出手,护体神光一闪,便把这些厄运都反弹到了司徒晦脸上。

龚道判与吕神婆对视一眼,脸上均露出震撼之色,每一次,当她们以为自己已经明白谈神医有多么强大时,她总能再一次刷新她们的认知。

或许,这便是盲人摸象吧,以她们的能力,这辈子也不可能理解谈神医的全部。

李昼不知道司徒晦手舞足蹈是要干什么。

她只是把他偷的东西拿回来而已,还没开始审判他,他就自己放了一整套大招,成功把自己带走了。

李昼见过不少脑子不好使的,可这么不好使的也不多见,心里摇了摇头,没再管他,伸出一只胳膊,让浴火的朱雀停在了手臂上。

她本来就没想现在处理他,毕竟她是很分得清轻重的,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维持好她的人设。

封州百姓认出她后,大量的喜悦涌入了她的心口,这只朱雀便是喜情凝聚而成的心神。

这是李昼第一次在恐惧以外,感知到如此汹涌的情绪。

她是个懂得回礼的好宝宝,既然大家见到她这么开心,那她接下来也要卖力一点。

她仰起头,望着越来越厚的乌云,回想起方神教要用千年尸为薪柴,向社神祈雨。

“那就点燃我吧。”她对着天说,“把我献祭给社神,让天降下雨水吧。”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朱雀身上的火焰瞬间席卷了她的身躯,青山之巅,整个封州的最高处,一道熊熊燃烧的人形火炬矗立在乌云下,引来了所有人的瞩目。

没见过李昼施法的百姓们,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毫无预料,只知道谈神医为了他们,不惜引燃自己的身体。

潮水般的悲伤源源不断涌入了李昼体内,哭泣声在封州大地每一个角落响起。

戳破手指,用血喂着婴儿的母亲声音哽咽:“她也只是个孩子啊。”

苦苦守着干裂土地的老农眼含热泪:“谈神医,我们会永远记得你。”

慈云寺禅房中,透过烟雾组成的轻纱,看到这一幕的昙音与圆真,被这壮烈的牺牲深深地震撼了。

他们还修什么佛法,此时此刻,谈神医便是这世上唯一的真佛。

画卷前,皇帝张了张唇,却什么都没说出来,面孔被李昼身上的火光照亮,看不出心里想法。

裴尚宫与赤阳子侍立在侧,均已落下热泪。

唯有见过谈神医上供的龚道判、吕神婆、鱼妙萝、殷婵等人,陷入了沉思。

社神,也要被谈神医上供了吗?

下一刻,瓢泼大雨迫不及待地落下,雨水拼了命地浇在众人身上,众人第一次感觉到,雨下得如此狼狈。

其实,从谈神医说“该下雨了”,到雨真正下下来,也就几句话的功夫。

回想起谈神医上一次上供的众人,忽然心生怀疑,社神是不是本来就已经紧赶慢赶地来布雨了,结果还是比谈神医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她给自己上起供来,拦都拦不住。

久旱终逢甘霖,人们仰着头,张开嘴,大口吞咽着雨水,脱下外套,翻出水桶,用各种办法努力多盛一些。

看到还在燃烧的谈神医,他们抽泣着,想要帮忙扑灭她身上的火焰,却没发现,这么大的雨,都浇不灭这把火。

火焰中的医女·李昼,嗅到了浓浓的鱼汤香,似乎还加了豆腐、菠菜,闻起来就很清热去火的样子。

她正要再闻闻香味来自于哪个方向,一道金光从天而降,打在了她的身上。

人们惊讶地望着这一幕,忽然有人灵光一闪,了然地说:“是登天梯!谈神医得道飞升,位列仙班了!”

“恭祝神医娘娘成仙之喜!”

“神医娘娘永享仙福,寿与天齐!”

在人们由衷的欢呼声中,医女·李昼顺着金光中愈发浓郁的鱼汤香味,飞入了厚厚的云层中。

昙音与圆真两位佛门中人,不由喃喃自语:“果然,功德圆满便能脱去肉.体凡胎吗……”

皇帝终于变了脸色,惊疑不定地凑近画卷,想要看清谈神医飞升去了何方。

赤阳子眉头紧锁,据他所知,曾经有位大修士留下过警告,世上不存在飞升,不要再妄想得道成仙。

谈神医这又是怎么回事?

龚道判、吕神婆、鱼妙萝、殷婵等人,感到这发展过于正常了些,完全不符合自己心里对谈神医的预判。

殷婵和绿毛鹦鹉对视一眼,忍不住说:“不应该啊……”

谈神医居然没把社神扒下来,大发善心?

没看到心胸开阔的谈神医,她突然害怕了起来,怀疑这又是什么神灵的阴谋。

没有人知道,云层中的李昼,面前已经摆上了一桌热腾腾的鲫鱼宴,佐以山药、竹笋、冬瓜等爽口小菜,还有一壶散发着馥郁香味的甜酒。

桌上还留了一张纸条:

【小神与方神略备薄酒,为上神洗尘。】

咦,这是社神和方神设的宴席吗?

怎么放下菜就跑,也不一起吃两口呢?

李昼起身找了找,却不知道,布完雨就跑的社神,正在社神庙里,欲哭无泪地望着缺了一块身子的神像。

它都已经开始降雨了,祂还非要“上供”,它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还是自己下手吧,好歹还有点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