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她不是很喜欢吃素
李昼早已经积累够了筑基的灵力。
她当然不会承认记性不好的自己, 连修炼要升级都忘了,对模拟器说:【我以前看的小说主角都是像我这般,厚积薄发, 打好基础,后面才能走得更远。】
模拟器:【确实。】
模拟器已经很给面子了, 一般人应该在这时见好就收,但李昼反而越发自信起来,觉得自己随口掰扯的理由非常合理。
她沾沾自喜地说:【没想到我的修炼天赋这么高,难道这就是小说里的宗门天骄?】
说到这个人设,她心中一凛:【糟糕, 那会不会有高喊着‘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的草根主角来打我的脸?我是不是得查一查附近忽然变成废物的天才、一夜之间父母双亡的孤儿、落水后性情大变的人……】
模拟器没再接话,不知道是生性不爱说话,还是在暗暗后悔自己看过的小说太多。
被月娘抱回房间后,李昼立刻闭上了眼睛,假装睡着了,实则开始努力转化过去积累的灵力,进行筑基。
自学功法的她, 不管是《卷耳诰》,还是《夺天录》,又或者《玉.洞百炼地皇经》, 都是用到的时候才会去看, 要不然, 她也不会连筑基可以长头发都不知道。
师资力量不足的散修就是这样的, 李昼一点也没有反省自己,没有去想, 过去每一次大张旗鼓要读书时,刚看了两页就睡着了的场景。
月娘书架上还有一本书,留着她的口水印呢。
一会儿翻翻《卷耳诰》,一会儿翻翻《夺天录》,一会儿又找一找《玉.洞百炼地皇经》,李昼终于在一大段文字里,找到了“筑基”的关键字。
也没管功法兼不兼容。
她寻思,只要是筑基,就都行。
【这个模拟器太不智能了,连查找功能都没有。】
李昼在心里抱怨了一句。
模拟器却没有反应。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为了找到正确答案,起码还得自己读一读书,不然,直接翻到对应页,更是别的一点都不看了。
李昼看着《夺天录》对筑基的定义,筑基,即吸收阴阳之气,通任督,补完人体精、气、神。
精气神为人体三宝,精完、气足、神旺,则牙齿健全,头发旺盛,眼睛有光,声音洪亮。*
筑基完成,人才能寒暑不侵,阴神牢固,百邪辟易。
李昼看得连连点头,摸了摸自己摇摇晃晃的乳牙,稀疏的头顶,难怪模拟器对她的评价是弱不禁风,没有筑基的她,可是很容易得个风寒,生个头疼脑热的。
事不宜迟,赶紧筑基,提升体质吧。
想到这里,婴儿·李昼就按照书上的提示,咽津纳气,引导体内灵气贯通任督循环,再将灵气运送到下半身,使灵气上达通天谷,下至涌泉穴,遍布全身。*
如此运气一周,称为一个大周天。
七七四十九个大周天后,就能取坎填离,迈过那道门槛,成就丹基。*
李昼双目紧闭,认真运气,神识沉入体内,看到了白鹿、青龙、凤鸟等五脏六腑神,悬停在一片漆黑混沌之中。
她的神识陷入了些许恍惚,灵力按照既定路线运转,在虚寂杳冥的黑暗之中,听到了裂帛般的雷声。*
随着雷声响起,这片混沌黑暗的空间,荡开了一圈圈细微的波澜,形成一股微风,徐徐吹过每一处角落。
这道微风,令遥远天外的无数恐怖存在不明所以,惊恐逃离。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只要感觉到祂的气息,逃就对了。
这是李昼的一小步,却是那些恐怖存在的一大步。
只不过,是相反方向。
李昼怔怔地,隐约感知到那些散去的东西里有老朋友。
比如说葡萄味果冻、撒了孜然的烤羊腿、鲜美的海鲜……
她急切地伸出手,想要挽留这些老朋友,只是,这样一来,这具弱小的身体便成了束缚。
她想摆脱这个束缚。
模拟器界面,不详的红光闪烁起来。
一缕缕清冷月辉穿过屋顶,直直洒落在李昼泥丸宫中,照亮她的大脑。
李昼眨了眨眼,眼前不再是一片混沌,随着光亮的出现,一扇古朴大门缓缓浮现,门上挂着一把银锁,锁面绘制着精美的嫦娥奔月图。
这不是太阴星君吗?
府君给她介绍过。
祂怎么来了?
纳闷地伸手拨了拨银锁,银锁瞬间变得虚幻起来,仿佛只是她的错觉,下一刻,便消失在原地。
这时,却又有一个戴着幞头、身穿襕衫的孩童,捧着一本书,握着一支笔,一边大声念诵着课文,一边奋力在书上写下背诵的句子。
李昼凑过去看了一眼,只见每一页上都密密麻麻写着同样的话:
“无思无虑始知道……”
这些话甚至连书页夹缝中都有。
打扮得像个读书人,其实只会这一句啊?
李昼鄙夷地扫了他一眼,下一刻,他的身躯却也变得虚幻,仿佛也是李昼的错觉。
李昼连忙说:“我知道后面是什么。”
她也背过这篇课文:“无思无虑始知道……”
她想着教一下这孩子,却没想到,刚说出这一句话,就被一种玄而又玄的道韵,驱散了脑中所有想法。
地府中,书生梅棠刚从惊吓中醒转,忽然感应到神主的力量,惊讶地皱了皱眉:“星君?”
文昌星君似乎在用祂的力量,对某个存在施加影响?
那是不是可以顺便劝一劝那位谈神医,不要随便发善心了?
梅棠连忙正襟危坐,向着文昌星君专心祷告起来。
然而下一刻,便被文昌星君切断了联系。
切断前的一瞬间,传递过来的信息似乎是:以后少提我。
梅棠:?
婴儿·李昼自然不知道,为了保证她能平稳筑基,模拟器、太阴星君、文昌星君都拼了老命。
她再次睁开眼时,天已蒙蒙亮,薄雾轻晃,圆月渐渐隐去身形,虫鸟叽叽喳喳地叫,一只三花猫叼着一只肥美的硕鼠,甩着毛茸茸的尾巴,从窗边轻巧跃过。
婴儿·李昼腾地坐起身,摸了摸腮帮子,牙齿已经长得整整齐齐,又摸了摸头顶,浓密的头发手感就是好,毛茸茸的,像在摸猕猴桃。
李昼筑基成功了。
她兴高采烈地看向娘亲,月娘在她身旁躺了半夜,被动浸泡在灵气之中,如今虽然早早被吵醒,却没有一点疲乏感。
月娘正暗自疑惑,一抬眼,看到昨晚还像个普通婴儿的女儿,一夜之间长大了好几个月。
月娘:“……”
李昼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月娘,满心期待着娘亲夸她。
要知道,一般人筑基可不会这么立竿见影,她的效果这么好,都是因为她的基础打得好。
肾是修行的根基,她的肾修炼得最强壮了。
这就叫天赋异禀。
月娘盯着李昼看了半天,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捏了捏她的脸蛋:“谁家宝宝这么可爱呀?”
李昼骄傲地挺起胸脯。
月娘笑着点头:“原来是我家昼儿。”
李昼开心地咧开嘴。
母女俩其乐融融的一幕,惊呆了模拟器中,状态终于从“昏迷”变成“苏醒”的玉嬢嬢。
她忽然觉得,她还是继续昏迷比较好。
就算做娘的都会偏爱自己的孩子,月娘这份偏爱,也未免太包容了一点。
何仙芝匆匆走进何氏宅邸,肩膀、头上,都覆了一层晨露。
厅堂中点满了灯,惨白灯光下,一具具分成两截的尸体摆在中央,盖上了白布。
包括家主在内的族老魂魄,俱立在旁边,默然无语。
若是寻常人,恐怕在踏进厅堂的一瞬间就会吓得尖叫不止。
但何仙芝自家人知自家事,因此只是脚步一顿,便皱眉道:“家主,这是怎么了?”
家主抬起满是褶皱的眼皮,凹陷的眼睛里充满了羞愧与不安:“仙芝,我们被伪神蒙骗,酿成大错了呀。”
何仙芝一怔,接着若有所思地说:“你们也知道了?”
“也?”
何仙芝点了点头,将万寿县中,娱教师娘告知自己的事娓娓道来。
家主一拍桌案,激愤道:“没错,那伪神离去之后,我们渐渐恢复了清醒,才知道,它竟敢借着真神的力量,传播自己的名字,用这种方法,窃取真神的力量。我们何氏本已被真神选为侍者,却在它的蛊惑下,服侍了它这么久。”
何仙芝沉思片刻,拱手说:“家主不必忧虑,真神并没有问罪,祂是玄之又玄,众妙之妙,万神之神!区区一伪神的小动作,又怎么能瞒得过祂?”
家主失落的眼睛里逐渐恢复了神采:“照你所说,我们该如何悔改、赎罪,重新回到真神座下?”
何仙芝说:“伪神必定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计划,恐怕还会想办法盗窃真神的力量,我们有这一次经验,可以提前布置陷阱,将它捕获后,献祭给真神。”
在这之前,再狂妄的修行者,也不敢想着用神灵当祭品。
可现在,何仙芝说出这番话,厅堂中的何氏族人竟然没有一个反对。
饶是如此,何氏族人也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反而认为自己前所未有地清醒。
家主更是无比欣喜:“仙芝,你果然是我们何氏的骄傲,就照你说得办!”
夫椒城外。
好不容易驱散了污染的昙音站起身,神色复杂地望着半妖·李昼。
半妖·李昼已经收起了所有尾巴,吃完了扑腾的触角尖,正在啃烤鸡腿。
虽然烤鸡腿掉在了地上,但反正没人看见,她不嫌弃。
她是个珍惜食物的好宝宝。
昙音深吸一口气,鼓起全部勇气,正要说什么,一群脑袋锃亮的大和尚一步一莲花,双手合十,谨慎而小心地靠了过来。
“阿弥陀佛。”为首的大和尚对着半妖·李昼躬身说,“贫僧慈云寺住持圆真,想请施主前往寺中,小住一段时间。”
昙音听到“慈云寺”三个字时,眼睛一亮,接着又听到最后一句话,脸色大变。
什么小住,大和尚把话说得这么委婉,还不是想要拘.禁小道士?
他们也看到了昨夜的景象,想着以身镇魔?
半妖·李昼悄悄擦了擦嘴角的油光,嗅着和尚们身上散发的淡淡莲藕香,有点为难。
她不是很喜欢吃素。
除非做得特别好吃。
第82章“大人,这边请。”
虽然没那么喜欢吃莲藕, 但李昼这么善良的人,自然不会随意拒绝别人。
半妖·李昼点头说:“既然住持亲自相邀,那贫道就厚颜叨扰了。”
昙音惊恐地转过头:“您真的要去?”
李昼没注意她换上了敬语, 打量了下她难看的脸色,明白了。
有人没有被邀请, 不高兴了。
半妖·李昼看向住持圆真,贴心地说:“这位是我好友,可否一同前往?”
圆真扫了眼昙音,面色微动:“了尘师太的高足愿意造访,自然是鄙寺的荣幸。”
昙音嘴角抽了抽:“大和尚, 我觉得你荣幸早了。”
圆真微笑:“不早, 不早。”
他一挥手,身后僧人上前,拖起仍处于昏迷中的阴教人士,抓起崔王孙倒在眼珠中的尸体,小心翼翼收起厄运之果的碎片。
做完这一切,众僧如来时一般,一步一莲花,向着慈云寺方向远去。
半妖·李昼欣然跟上, 昙音看着他们的背影,咬牙犹豫了一会儿,跺了跺地:“算了, 我不入地狱, 谁入地狱!”
大和尚虽然拖她下水, 却也没有强求。
可要让她眼睁睁看着小道士进慈云寺, 自己转身逃命,她也实在做不出这事。
这一刻, 昙音脑中浮现出无数迂腐的臭秃驴,为了降妖除魔,惹怒对方,酿成大祸的场景。
和尚脑子都不太好使。
自己找死就找死吧,别带上百姓。
这夫椒城,没了她得散。
庵主,我,去了!
昙音油然生出了一种悲壮之情,却不知道,夫椒城中,一身晨露的了尘师太回到了房间里,默默望着早已经转过身来的佛像,感应着佛像身上的金光,抬头看向了她的方向。
“昙音……”了尘师太低声叹息,“……这便是你的缘法了。”
婴儿·李昼侧过耳朵,隐约听到什么“玄而又玄”之类的句子,一瞬间,好像要想起什么了,10点悟性闪了闪。
她什么也没想起来,咽了咽口水,忽然食欲很旺盛。
辛苦修炼了一晚上,也该饿了。
虽然半妖·李昼刚啃了一只烤鸡腿,可那是半妖马甲吃的,和本体有什么关系呢?
婴儿·李昼扭头,正要问月娘早饭吃什么,李生抱着一卷画像,身后跟着三头身的大郎,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你们瞧瞧我买到了什么……嘶呃!”
李生一个急停,震撼地望着大变样的女儿。
大郎仰头看了看床上的妹妹,已经从两头身变两头半身了,再过几天就该比他还高了。
月娘下了床,接过李生怀里的画像,摸了摸大郎的头:“你们俩,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大惊小怪?”
模拟器里,玉嬢嬢有些欣慰,终于看到了正常人的反应。
月娘展开画像,摊平在案桌上,凝神望去。
只见一只脚踩黑色祥云的白狐,飞至一轮圆月旁,嘴巴大张,一口咬住面目狰狞、模样可憎的魔物,嘴角滴落着魔物的鲜血,胸口毛发被鲜血濡湿了一部分。
画像右上角,题了一行字:
【天狐吞魔图】
回过神来的李生,犹豫了片刻,感觉相比较其他事,一夜过去长高半个头也不算什么大事。
他抱起踮起脚尖,也想看一看画像的李昼:“看,这是陆大家的最新力作,画的是昨晚天生异象,魔物吞月,却反被天狐所吞的场景。”
他兴奋地说:“陆大家前一幅名作静真吃鬼图,在驷州那片儿可是人手一份,据说驱魔效果极好,这幅新作必定也非凡品,我一口气买了十八张,准备每个房间贴一张!”
他光顾着介绍这画像的来历,却没注意,怀里的女儿脸色越来越臭。
李昼盯着面前的《天狐吞魔图》,实在是难以置信。
要说《静真吃鬼图》还有几分来由,这《天狐吞魔图》,根本就是胡编乱造。
她明明是飞回地上才开吃的,谁啊,把她画成这么一幅贪吃鬼的模样。
等等,陆大家……前一幅力作……
这两张画像还是出自同一个人?
婴儿·李昼气得捏紧了拳头,怎么又是你!
你不是驷州的缉妖使吗,没事来池州做什么?
池州缉妖司中,刚因为夺天宗主留下的提示顿悟、突破,就被马道录派来此地参加道术交流会、顺便刷脸的缉妖使陆瑶,忽然感觉背后凉凉的。
她对面的池州道录见她脸色不太好,关切地说:“可是赶制神像累到了?”
不得不说,驷州道录会培养这个年轻人,真是有一番道理的。昨夜池州好一番热闹,满州城的缉妖使,也就一个非本地的陆瑶脑子快,手也快,能想到把天狐驱魔的场景记录下来。
狐本异族,可如此强大的异族,那就不能再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了。
那一看,就是庇佑天下生灵的有德真仙啊。
真仙的本相是什么,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日日供奉香火,将祂纳入本地神灵信仰之中,才是上上策。
他们手脚如此之快,天一亮就把此图传播开,想必天狐大人知道了,一定会十分满意,感动于他们的虔诚之心。
陆瑶摇了摇头,思索道:“可能是天气变化太快,有些着凉,不碍事。”
她烧了枚暖身符,背后那点寒意也就散了。
她却不知,夫椒城中,李昼心里的凉意,久久未散。
李生带着大郎,兴高采烈地贴完了十八张《天狐吞魔图》。
李昼一气之下,连吃了十八碗猪肉香菇碎碎面。
厨娘已经请辞而去,这些碎碎面,是李生起早做的。
虽说没有月娘适应得快,但他还是慢慢跟上了女儿的节奏,做这份宝宝辅食时,特地做了一大锅。
贴完神像,满头大汗的李生看到已经见底的大锅,欣慰地点了点头,对大郎说:“你瞧,那个卖肉的还说什么谁家宝宝吃那么多,我们家昼儿不就可以吗?”
大郎想了想:“能吃,是福。”
李生揉了揉他的脑袋:“所以大郎也要多吃点,才能和你妹妹一样,长得高高壮壮。”
大郎想了想妹妹吃饭和长个的速度,有点为难地看着他爹。
李生琢磨了下,讪讪笑道:“也是,对你的要求太高了点,你能有你妹的一半……十分之一强,就不错了。”
大郎这才点头:“爹,我尽量。”
医女·李昼摇响床边铃铛,府君没过多久就匆匆赶了过来:“谈神医。”
李昼可不是那种吃饱了就躺,正事都忘了做的懒虫。
既然府君已经支棱起来,她要回阳间,继续去做医女的任务了。
医女·李昼向府君请辞,府君吃惊地说:“谈神医不用顿便饭再走吗?”
李昼心想府君把她当成什么人了,蹭吃蹭喝的吗:“有什么可吃的?”
府君松了口气,微微一笑,抚了抚掌。
一口口油锅飘了进来,在油锅里哭嚎的恶鬼们,看到李昼的一瞬间,都倏地闭上了嘴。
饶是如此,仍有海量恐惧源源不断涌入李昼体内。
李昼:?
府君示意她去看油锅前的牌子,有“油炸虫燎鬼”“油炸山鬼”“油炸水鬼”“油炸骗子鬼”……
李昼:……
府君颇为骄傲地说:“要论油炸手艺,某这地府可比阳间厨子强得多,不但能炸得外酥里嫩,咬一口还如活物般吱吱乱叫……”
李昼幽幽地打断他:“府君。”
“嗯?”
“做鬼还是要善良一点。”
竟然在自己这么慈悲心肠的人面前做这么可怕的事,李昼连忙远离了府君,加快脚步离开此地。
再说了,这些鬼又不香……
闻起来臭臭的,也就地府的人不挑吧。
府君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脸色变得极其尴尬,他挥了挥手,油锅原路返回,锅里的鬼对着李昼背影不停地磕头。
府君快步跟上李昼:“谈神医的同伴们也醒了,某写张凭验,这就让你们一同离去。”
李昼淡淡地说:“多谢。”
府君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谈神医已经和他产生了隔阂,或许,以后都不愿意来地府做客了。
咦?
这不是好事吗?
忽然发现自己上错菜,却获得了最好的结果,府君心里喜笑颜开,忙不迭地写了份凭验。
被鬼侍从带出来的吕神婆、墨者殷婵、缉妖使鱼妙萝、书生梅棠与镖师宋刚,便看到一点灵光飞来,落入眉心,下一刻,眼前一黑,身形控制不住地往上飘。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恢复光明,熹微日光穿过破庙屋顶的瓦缝,落在大殿中,照出一道道飘着浮尘的光柱。
众人面面相觑,欣喜一点点涌上心头,他们回到阳间了。
医女·李昼率先感觉到什么,走出破庙,望向面前的萋萋荒草。
褚慎等方神教人士,连忙跟上,躬身侍立。
龚道判带着鱼妙萝等缉妖使上前,刚要行礼道谢,感谢谈神医下地府,收幽鬼的辛劳。
忽然,众人意识到什么,猛地扭头,一起看向李昼所看的方向。
大片大片的野草在阳光曝晒下,飞快枯竭,就如封州其余地界一般,转眼就成了一片不毛之地。
是了,庙中野神已去,此地失去了神力庇佑,又岂能再独善其身?
吕神婆、殷婵、梅棠、宋刚、乞丐等人紧随而出,面色俱变得无比难看。
众人本就是为了缓解旱灾,才会明知城隍托梦有疑点,还来庙中一探究竟。
现在希望破灭,却又不知,能有何法求得甘霖。
医女·李昼想起府君说过,这次天灾,是天尊、摩诃迦罗与方神联手。
既然池州水灾有烤羊腿出没,想必是摩诃迦罗捣鬼。
那这封州的天灾,就是方神所为了。
她回头望向方神教徒,若有所思地说:“你们之前想用千年尸做什么?”
方神教徒褚慎抱拳说:“方神命我们用千年尸做薪柴,举办燎祭,取悦社神,降下甘雨。”
嗯?
这么说,方神还是为百姓着想的好神?
李昼不太相信,以她这么聪明的脑袋,还能推理错了,她想了想:“可知如何与方神沟通?我再问问它,怎么回事。”
褚慎说:“城中有祭坛,我们可以用祭坛把方神请下来,免得它随时能走。”
是哦,方神跑路的速度还挺快的。
李昼说:“既然如此,前面带路。”
褚慎连忙说:“大人,这边请。”
第83章请勿随地大小善
京城。
紫宸殿中, 皇帝穿着柘黄常服,坐在御案前,凝神阅览面前的折子。
裴尚宫轻轻揭开青瓷狻猊香炉的炉盖, 用金钗拨了拨炉中的香丸,再重新盖上。
一缕缕淡白烟雾便从兽口吐出, 驱散了大殿中的寒凉之意。
然而,珍贵的龙涎香丸带来的温度,却无法抵达常御史的心里。
他跪在地上,额头死死抵着微凉的地砖,恨不得这些地砖裂出一条缝, 钻进缝里永远不再出来。
惭愧啊, 常御史手背青筋暴起,望着面前解下来的官印与官帽。
明明有官印在身,浩然正气护体,真龙天子为后盾,他竟然还在夫椒城着了道——
先是进了何氏,险些被何氏家主蛊惑而不知,被官印提醒,逃出何府;
明知夫椒城中有邪祟作怪, 还不立即出城,前往邻县、甚至州府求救,而是稀里糊涂去了夫椒县衙;
也不想想, 若是夫椒县衙还是可靠的, 又怎么会坐视何氏传播邪祟污染, 发展邪神信徒?
一步错, 步步错。
身为御史的他,就这么在夫椒县衙睡死过去, 未能尽到一丁点督察地方之责。
若不是心系苍生的天狐现世驱魔,整个池州都将在他睡梦中倾覆。
他失职啊。
距离常御史脱帽请罪,已过去了半炷香的时间,皇帝一言不发,似乎没有听到他的陈述,忘了地下还跪着他这么个人。
常御史第一次感觉到,时间竟会如此难熬。
冷汗顺着他的脖颈淌进官服里,濡湿了他的后背,让他浑身发痒,他却动都不敢动。
“常卿。”
皇帝终于开了口,听语气竟未动怒,常御史欣喜若狂,膝行两步:“臣在!”
“水月茶的味道如何?”
什么水月茶,常御史迷惑地抬起头,片刻后想起,夫椒县令喝的茶,似乎是专门取的什么无碍泉,泡的什么水月贡茶。
倒也不愧是能考取进士的一流人才,虽然喝茶时压根没心思关注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锻炼多年的脑子却还是被动记下了这些边角料。
陛下为何忽然问起茶叶?
常御史飞快思索着,下一刻,听到皇帝轻笑了声。
“小小一个县令,便能如此享受,江南富庶,可见一斑啊。”
常御史一个激灵,终于反应过来,池州富庶,历来是赋税重地,一州之税,能占整个大周三成往上。
狐仙现世救灾,而官府无所作为,百姓心里那杆秤,自然会无限偏向狐仙。
大妖自立妖国,侵吞大周国土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这一场神迹的背后,谁知道是不是国祚之争呢?
想到这里,常御史连连磕头:“臣有罪,臣有罪……”
他这次失职,后果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
皇帝看了眼裴尚宫,后者会意上前,亲手扶起常御史:“常大人,陛下并无怪罪之意。”
常御史抬起头,额头上通红一片,眼中满是不可思议,说句大不敬的,他要是皇帝,他都恨不得把自己斩了。
“这两年,天灾人祸不断,朝野中常有些议论,说是无德之人,惹怒上天,这才招致了灾祸。”皇帝叹了口气,“池州之事,非卿之过,只要水灾能解,便是与狐仙分治南北,又有何妨?”
常御史面色一变,正要说话,皇帝又说:“只是,何氏为右相举荐,朕担心此事牵连到他,不知常卿可有计较啊?”
常御史是右相的门生,来面圣之前,已去过右相府上,求老师教他怎么做。
右相只有两个字:“认罪。”
因此他也就认了命,罢官回乡甚至下狱,都是他罪有应得。
他怎么也没想到,陛下对他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却又话音一转,问起了右相。
这一刻,他忽然想通了,为什么陛下会放他这个右相门生,去督查右相举荐的何氏。
乍一看是陛下信重右相,旁观者或许会觉得右相势大,陛下无人可用,终究还是得依靠世家大族。
然而,在身处局中的常御史看来,陛下根本就是有意纵容。
若他不是右相门生,现在反而能为右相说上几句话。
可他偏偏是。
那么,即便不为了自己,只为了老师的声誉,他也不能不弹劾右相,问他“个识人不清”。
否则,等待右相的,将是更为严厉的“结党营私”、“任人唯亲”。
所以,皇帝嘴上说的是“怕牵连到右相”,实际意思却是“就怕牵连不到右相”。
而右相,本就已经放弃他了。
他这番为了老师着想的苦心,难道老师还会理解吗?
他若要弹劾右相,就必须将事做绝。
今日出了紫宸殿,他与右相就不再是师生,而是仇寇了!
想通这些关窍,再想到他在夫椒县衙、右相府上的经历,皇帝都一清二楚,常御史又岂能不知,此事从一开始,就是皇帝做的局。
他怔怔地望着神色温和的皇帝,直到现在,她都仿佛真的在为右相担忧。
这就是……帝王心术吗?
常御史面色苍白,僵立许久,俯下.身道:“陛下所言,恕臣不敢苟同。”
皇帝一怔:“这是何意?”
既然已经开了个头,后面的话便自然而然吐了出来:“池州水灾,既是天灾,亦是人祸,臣曾听闻,何氏与右相私相授受,右相承诺,用一个户部堂官,换取何氏效忠,因此何氏才会对陛下的征召百般推阻,耽误了治水的最好机会……”
常御史毕竟只是个侍御史,在右相面前算不得什么要紧人物,手上自然没有右相与何氏的书信证据,甚至就连私相授受的事,也是私底下听故旧议论的。
但他已经下了决心,要脱离右相一党,做一个纯臣、孤臣:“三日后,大朝会上,臣必拿出铁证,劾右相缔结朋党、欺君罔上、蔽主殃民之罪!”
皇帝似也没有料到,常御史竟然有如此决断,她本来也不过是打算以此人为突破口,给右相一党放放血。
谁知,他倒想直接断了老师的生路。
还是年轻人敢想敢拼啊,她心中感慨。
“既有此事,”皇帝沉吟,“务必查明实情,不可冤枉了好人,也不能放过了贼逆。”
常御史唱了个喏,干劲十足地退下了。
裴尚宫走到御座后,给面露疲色的皇帝捏了捏肩膀,若不是国朝绵延至今,世家大族已呈尾大不掉之势,皇帝又何必费这番心机?
以皇帝本来的性子,菜市口滚落的人头,早该垒成一座京观了。
皇帝拍了拍裴尚宫的手背,正要说话,忽然听到殿外传来一道略显尖细的声音:“陛下,臣有事要奏。”
“进来。”
身着紫袍,面白无须的吕太监跨过门槛,弓着身子走进了殿里,跪在皇帝面前,轻声说:“姨奶奶已经跟着那位谈神医,从地府回来了。”
皇帝坐直了身体,让裴尚宫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低头说:“可曾见到什么人?”
“只见到一位狻猊军的将军,心智全无,不能交流。”
在常御史面前天威难测的皇帝,这一刻却是变了脸色,握拳咬牙,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那……皇姐呢?”
吕太监摇了摇头。
大殿中陷入了一片寂静。
半晌,裴尚宫低声说:“殿下恐怕已经入了轮回,于她而言,未必就是坏事……”
皇帝却打断了她:“那位谈神医,不是有生死人的本事吗,朕欲亲往封州……”
“陛下不可。”裴尚宫连忙劝谏,“死人不能复生,殿下若是泉下有知,也不会同意陛下这么做的。更何况,如今邪祟频出,陛下理应坐镇京师,天子之身,与国运系为一体,殿下将社稷托付,陛下又岂能轻易涉险?”
皇帝哑口无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缓缓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语:“那就让夺天宗主来坐这皇位吧,她们几个,不是都神通广大吗,驷州、池州、封州,接下来是哪里?给她们吧,这天下,都给她们吧……”
这样心灰意冷的话,很难想象是一个年富力强、励精图治的皇帝能说出来的。
而听到这段话的裴尚宫、吕太监却也明白,皇帝虽然这么说,但也只是说说罢了。
裴尚宫甚至产生了不该有的怀疑,陛下这么说,到底是真的因为想起皇姐而伤感呢,还是为了说给皇长女的旧臣听呢?
毕竟,吕太监的姨奶奶,隐姓埋名多年的吕神婆,可是皇长女留给陛下的,最快的刀啊。
若能让这位继续效力,或许,能稍稍缓解陛下对夺天宗的忧虑吧……
封州城。
吕神婆正跟着谈神医与缉妖司的众位大人,走进城中。
她忽然感觉到腰间一烫,摸了摸钱袋里藏的一枚玉佩,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脸色微变。
她身旁,扶着她的墨者殷婵关切地说:“婆婆,哪里不舒服吗?”
吕神婆摇了摇头,眼里一晃而过些许异色。
吕太监将陛下的话如实转告给了她,让她务必监察谈神医接下来的动向。
谈神医与其师姐妹们,确实神通广大,陛下为此不安,她也能理解。
但当初离开京城,不就是因为理解了当今陛下的为人吗?
她是个好皇帝,但终究,不是皇长女那样的好君主。
吕神婆抬起满是白翳的眼睛,“望”着谈神医的背影。
虽然神通有一点异于常人,可谈神医的慈悲心,却作不得假。
她本不必管这场天灾,以她的本事,怎么样都能独善其身。
可她还是选择了庇佑苍生。
这世上满是神佛,可在现在的吕神婆眼里,唯有谈神医真正配得上这个“神”。
吕神婆心里正感慨,医女·李昼停在了一处祈雨祭台前。
方神教徒褚慎扛着苟郎中那面写着“悬壶济世”的幡旗,毕恭毕敬地跟在她身后。
这幡旗现在是李昼的了。
当然,这不是李昼偷的、抢的,她问过龚道判了,龚道判说可以拿。
旱情严峻,封州城中大大小小的祭台无数,为了求雨,属实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只见这座小型祭台上,一群人穿着短裙,拿着响板,模仿着山羊蹦蹦跳跳,同时还仰头鸣唱着神秘的歌曲。
医女·李昼闻了一会儿,心里感叹:不愧是北方人,都挺爱吃烤串。
她取出柳叶刀,准备发发善心,小吃一点开胃菜。
认为谈神医是唯一真神的吕神婆,“看”到这一幕,忽然又改变了想法。
她知道谈神医心善,但也不必随时随地这么善。
第84章一股似有若无的干煸牛蛙香味
遍布祭台的封州城, 仿佛起了大雾一般,弥漫着浓重的烟气。
那是信徒们为各自神主点燃的香烛。
李昼让褚慎把“悬壶济世”的幡旗再举高一点,高到所有人都能看见。
免得有人觉得, 她吃自助不给钱。
看,她只是为了治病救人, 顺便吃两口烤串而已。
比如面前这座祭台上,这群穿短裙的人唱完跳完,就拖上去一个人牲,准备给人家放血。
一看就是脑子有问题。
让她来治一下。
一颗颗长满鲜红嘴唇、洁白牙齿的纯善之心,从李昼宽广的胸怀飘出, 飞向了祭台。
穿着短裙的人们抬起头, 看到了乱飞的善心,手里用来给人牲开槽放血的大刀忽然显得那么无用。
有人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心脏扑通扑通,仿佛也要跃出喉咙,有人惨叫了声,反手就抹了脖子,鲜血大股大股喷出, 身体不停地抽搐,嘴里还在念叨着神主的名字。
李昼吓了一跳,连忙让善心伸出长长的舌头, 把所有大刀卷走, 在一阵咔嚓咔嚓, 令人牙酸的挤压声中, 把所有大刀都碾成了齑粉。
烤串慌忙向城门外逃去,善心张开嘴, 轻轻一叼,就把小羊肉串叼进了嘴里。
祭台上放着的小神像,身子一歪,缓缓裂开。
李昼对比了下小羊肉串和烤羊腿,虽然量没有那么大,但胜在刚刚出炉,又是只出生还没满百年的小羊羔,肉质嫩极了。
吃完一根,李昼的食欲被彻底唤醒了,这种烤串就是要一口气撸一把才过瘾。
好在,这条街上到处都飘着烤串香,简直就是条美食街。
李昼继续往前走,看向了不远处的烤鹅肠。
披着羽衣,双臂展开,仿佛大鹏展翅的信徒们扭头看了过来。
李昼吸取教训,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就伸手一抓,隔空抓起了他们中间的神像。
神像垂死挣扎地往前伸长脖子,想叨李昼一口,还好李昼眼疾手快,善心一张口,就把烤鹅肠从神像上撕了下来。
咔嚓,这只神像也徐徐裂开,步了前辈的后尘。
披着羽衣的信徒们呆呆地望着这一幕,不知是受到法术失败的反噬,还是因为李昼的手法粗暴了些,神识过于动荡,低头就吐出一大口黑血。
李昼对烤鹅肠的味道还是很满意的。
裹满辣油的烤鹅肠又嫩又滑,还很脆,有嚼劲,口感特别丰富。
好吃,真的好吃。
李昼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忘记戴围兜了。
明明在地府的时候还记得。
吃烤串很容易溅得满身油,还是得戴上。
李昼连忙取出谈神医自带的围兜,套在了身上。
吕神婆、殷婵、龚道判等人,看到李昼停下脚步,还暗暗松了口气,以为谈神医只是想吓唬吓唬这些人,杀鸡儆猴。
看到她又取出了那件吉祥如意云肩,众人心中一沉,上一次她戴上这云肩,发生了什么,大家都还记得呢。
合着刚才还只是小试身手,现在才是正式行动。
众人眼里,只见那大大小小的祭台与其上作法的信徒,仿佛摆摊的小贩看到了来检查手续凭验、卫生条件的巡检。
所有祭台都是一阵鸡飞狗跳,手持蛇杖、捧着瓶罐、举着鸟羽……各种各样的信徒,再也顾不上作法了,抱起神像,就向四方逃窜。
龚道判身为缉妖使,本来是不赞同百姓私自使用这些祈雨术的。
无奈天灾迟迟得不到解决,这些教徒又都有度牒。
有度牒,就是官方承认的正教,哪怕举办仪式时杀人放火,缉妖使也无权管。
龚道判迟疑地想,如果她现在觉得,这些表面上的正教,她心里的邪.教,其实也没那么邪,是不是不太好?
她盯着谈神医身后那面“悬壶济世”的幡旗,听着邪.神们发出的哀嚎与惨叫,努力说服自己,她们这一方,才是正义的一方。
正义的李昼望着跑进大街小巷的小摊贩,不是,信徒们,心想你们走就走吧,别把摊子一起带走啊。
吉祥如意云肩上的暗纹顺着她的心意腾空而起,变化成无数枝丫般的黄绿色黏液,向着每一处散发出烤串香的街巷伸去。
封州刺史与封州道录走出衙门,呆若木鸡地望着在城中蔓延的邪恶黏液。
它们仿佛一张大网,城中之人则是被黏在网上的虫子,越是挣扎,越是被紧紧缠住。
这些散发着恐怖气息的黏液,令所有信徒脑子仿佛钻进了无数小虫子,大脑空缺的地方被填满了,信徒们脸上的恐惧被满足取代了。
人们放弃了逃跑,放弃了挣扎,转身献上了刚才还护在怀里的神像。
感谢尊神的恩赐,让他们的人生圆满,他们先前怎么会那么不识好歹?
苦苦追求的真神近在眼前,他们却有眼无珠,好在,还有悔改的机会。
也不知这些愚昧无知的小东西在乱叫什么,难道它们不知道,能成为真神的祭品,是它们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吗?
方才还准备享用人牲的小邪.神们,在这一刻,发出了绝望的哭嚎。
飞来的善心咧开嘴,白森森的牙齿叼住神像上的灵性,一口一个,撸串撸得不亦乐乎。
神像一个接一个摔在地上,失去了原本的神圣外表,露出了泥胎木塑的内里。
皈依真神的人们唾弃地望着这些神像,妄称为神的东西,从来都只知道鄉食祭品,没有一次做实事。
弥漫着烟雾的封州城,香火烟气散去后,迎来了一声破天荒的惊雷。
信徒们抬起头,看着天上逐渐堆起的乌云,喜出望外地走出街巷,不约而同地望向李昼的方向。
人们跪倒在地,全身心崇拜此世唯一的真神。
谈神医一来,封州的天就黑了!
太好了,封州有救了!
谈神医的名字,在封州城中山呼海啸般响起。
封州刺史与封州道录俱露出痛苦之色,官印加持下他们抵抗污染的能力远比普通人强,可他们的内心,却又那么渴望加入。
他们的眼中充满了羡慕之色,不自觉地想要伸手,去触摸那绕过他们的黄绿色黏液。
黏液却往后一缩,施施然走了。
这两个,不好吃。
被抛下的封州刺史与封州道录身体一震,滚烫的官印镇压着他们波动的情绪,却还是无法阻止他们产生深深的失落。
片刻后,两人对视一眼,竟是抱头痛哭起来。
“呜呜呜……早知如此,何必起早贪黑地读书……”
“谁说不是……真神似是不喜我们这些有功名的人……”
李昼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有两个破防的人哭得像个孩子。
就算她知道了,也不会去管他们的,她对这种勤学苦读、还很聪明,过五关斩六将考上进士、考进缉妖司的人,确实不是很感兴趣。
当然,这绝对不是因为她不喜欢有文化的人。
吃完了牛肉串、鸡爪串、脆骨串、掌中宝、烤牛油、烤鸡翅、烤五花肉、烤鸡心、烤虾……的李昼,忽然感觉口干舌燥。
只吃肉的她,上火了。
婴儿·李昼茫然地摸了摸嘴角缓缓长出的大水泡,月娘正跟了尘师太商量幼教课程呢,余光瞥见这一幕,额角跳了跳。
“李乌龟,你早饭里加什么了?”
刚准备带着大郎洗个澡的李生跑过来:“怎么了?”
他顺着月娘目光看过去,看到了女儿嘴上的大水泡,也吓了一跳:“怎么会这样?难道早上买的猪肉有问题?”
大郎小心翼翼地说:“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妹妹吃得多了点?”
“不会,”李生说,“吃多了也不该上火,我又没加辣椒。”
这东西是海商从番邦带回来的,看起来红艳艳的,他都担心有毒。
李昼自己干了什么,自己最清楚,心虚地瞄了瞄月娘,正想着怎么溜走。
月娘看到她表情,一把抓住她:“原来是昼儿自己偷吃,快说,吃什么了?”
“什么?”李昼惊讶地扭头,“哪里有吃的吗?昼儿没看到啊。”
月娘揪住她的腮边,轻轻拧了下:“人小鬼大。”
大郎与了尘师太都欲言又止,对“小”这个字不敢苟同。
李生翻了翻食谱:“我看看下火的菜……苦瓜、菊花、甘草、莲子……”
夫椒城外,慈云寺中,半妖·李昼正看着住持圆真递来一碗清亮的桂圆银耳莲子汤。
“也算是鄙寺特产,施主若不嫌弃,不妨尝尝。”
原来莲子可以下火,李昼不嫌弃这是素的了,接过汤碗,一饮而尽。
她嚼着汤底的莲子,半妖马甲的脸色还能绷住,婴儿本体瞬间皱成了小苦瓜,扭头埋进月娘怀里:“不要吃莲子,莲子苦……”
“昼儿吃过吗?”月娘惊讶地拍了拍婴儿·李昼软软的后背,拍着拍着突然被可爱到,不管怎么看,女儿现在就是个天真的小宝宝啊。
李生摇头说:“莲子怎么会苦?只要是新鲜的莲子,都很甜,除非老了。”
婴儿·李昼一怔,抬起哭出鼻涕泡的脸,好在月娘也不嫌弃,取出手帕,帮她擦了擦。
半妖·李昼吞下越吃越苦的莲子,放下汤碗,委婉地说:“贵寺的食材,是不是该进些新的了?”
圆真紧紧盯着半妖·李昼毫无变化的面孔,既没有现出原形,也没有法力消失,不禁脱口而出:“施主难道没有一点难受的感觉吗?”
这可是慈云寺三位高僧毕生修为所化的舍利子啊,竟然对这狐妖毫无影响?
正常来说,这狐妖早该被舍利子中蕴含的法力降服了!
李昼见圆真十分紧张,安慰他说:“也没有那么糟糕,吃完感觉胃里暖暖的。”
圆真:“……”
圆真:“…………”
旁边,隐约察觉到这碗汤有问题的昙音,看着脸色缤纷的圆真,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笑。
她连忙取出木鱼敲了两下。
圆真深吸一口气,猛地起身,向厨房走去:“贫僧去问问厨师,这是怎么回事?”
半妖·李昼点了点头,心想慈云寺的大师人真好,她在这里多待几天,多吃吃素,也挺好的。
尤其是封州城中,又来了一道大荤,再不抓紧吃素,又该上火了。
医女·李昼抬头,只见乌云之下,一群鹳鸟拖着一辆紫色团盖的辇车,轻轻落在地上,车旁跟随的侍女扛着旗,旗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山”字。
“未经山氏允许,谁在此地降雨?”
一道阴狠的声音,从车中传出。
难怪大大小小那么多神,祈了这么久的雨,都没有一滴落下来。
原来是祈雨可以,降雨不行。
李昼却没听清这句话,因为她的心思,全在别的上。
一股似有若无的干煸牛蛙香味,随着他们的到来,在四周弥漫开。
第85章太阴星君的引导
李昼没有搭理车中人, 龚道判等缉妖使虽与山氏打过交道,却也不敢越过她开口。
无人理睬的山氏,便显得有些尴尬起来。
龚道判不禁暗想, 山氏难道眼睛都出了问题,看不到这满城善心吗?
哪来的胆子, 在谈神医面前摆那豪族的架子?
黄绿色黏液组成的巨网回到了李昼的围兜上,重新化作不起眼的暗纹。
龚道录见状,心中暗想,即便是谈神医,一口气控制住这么多邪.神, 也要消耗不少灵力啊。
难道就是因为她灵力枯竭, 山氏才敢来抖威风?
龚道录心中警铃大作,却不知道,李昼只是吃太多烧烤,上了火,决定多吃点下火的素菜,再来吃这道干煸牛蛙。
其实以她的食量,别说就这么一头,再多来几头, 也还是一口闷的事。
话掉地上没人捡的车中人,倒也不感到尴尬,阴恻恻地笑了声:“既然不说话, 那就都留下吧。”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 一只只蟾蜍虚影, 在众人周围浮现。
一共十二只, 均为三足,背部隆起密密麻麻的透明卵, 卵中游动着一只只大头蝌蚪,乍一看仿佛长了无数只眼睛。
只是看到这些虚影,身体较弱的书生梅棠便一个激灵,俯下.身大吐特吐起来。
缉妖使鱼妙萝皱起眉,自言自语:“山氏何时能驱使此等邪物了?看着竟然还蕴含一丝太阴之力。”
龚道判神色凝重,抽.出腰间法剑:“你没看错。”
她注视着面前的蟾蜍虚影,感受着那股清冷孤寂的力量,同样难以置信:“太阴星君怎会借给他们神力?”
“借?”车中人却是耳聪目明,隔这么远,都听到了两人的低语,话音猖狂至极,“所谓的太阴星君,亦不过某堂下一僮仆罢了。”
龚道判面色一变。
虽说她并非太阴星君的信徒,可月神乃是最古老的大神之一,即便不是自家神主,也当心怀敬畏,怎能如此轻蔑?
更令龚道判不安的是,这车中人语气如此轻佻,蟾蜍虚影上的太阴之力竟然还未离去,本该降下神罚的圆月更没有出现,简直像默认了这句话一样。
龚道判沉声说:“你究竟是何人?”
“山氏家主,”车中人不紧不慢地说,“复姓司徒,单名一个晦字。”
龚道判一怔,既然是山氏家主,又怎么会复姓司徒?
这个念头只在她心中一闪而过,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张了张口,有些困惑,刚才她似乎想说什么来着。
质疑司徒晦的身份?
山氏家主是司徒晦,有什么问题吗?
龚道判迟疑地望向鱼妙萝,鱼妙萝同样神色困惑:“道判大人……我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道判大人小心!”
一只蟾蜍虚影,趁着众人茫然之时,猛地伸出鲜红的舌头,向着龚道判的胸口刺来。
鱼妙萝一把推开龚道判,后者瞳孔微扩,欲以法剑斩断蟾蜍舌头,却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根舌头卷住鱼妙萝小臂。
“妙萝!”她高喊了声,脸上浮现沉痛之意,随即便看到,一道亮光倏地一闪,把那根舌头切成了两截。
凄厉的惨叫声,从蟾蜍虚影口中传出。
龚道判的情绪被打断,半天没反应过来。
鱼妙萝提起软趴趴的蟾蜍舌头,扭头望向站在原地,动都没动的谈神医。
那把治病救人的柳叶刀悬在她的身旁,刀尖挂着一滴蟾蜍血,似乎有些得意,又带着对那司徒晦的挑衅。
柳叶刀问世以来,也有一千年了,这还是众人第一次见到它用在治病以外的地方。
鱼妙萝回过神来,向医女·李昼抱拳道:“多谢谈神医相救。”
李昼正在思索,哪里有冰箱可以存放这些干煸牛蛙,一时间忘了回礼。
鱼妙萝面色一肃,扭头望向面前虎视眈眈的蟾蜍。
这一次,连太阴星君都掺和了进来,即便是谈神医,也要全力以赴了吧。
她身为缉妖使,绝不能在此时拖谈神医的后腿。
她正要拔.出法剑,忽然发现,手中提着的蟾蜍断舌,像冰融入水一般,忽然消失在了空气中。
鱼妙萝愕然低头,望着空荡荡的手心,眉心渐渐蹙起,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虽然已有一只蟾蜍受了伤,司徒晦却依然稳坐辇车之中,仿佛还是对蟾蜍们很有信心。
十二只蟾蜍虚影将众人包围,间隔相等,构成了罗盘形状。
下一刻,这只罗盘转动起来,太阴之力成了它的指针,天地杀机由它牵引,罗盘指引着杀机,指向众人。
一股突如其来的空虚与冷意,席卷了罗盘中的所有人。
被天地杀机盯上,将是真正的十死无生。
难怪司徒晦敢说太阴星君都只是他的僮仆……此人竟然连天地本身的气机都信手拿来做阵法的一部分,也不知是何等高深的修为。
吕神婆闷哼一声,闭上满是白翳的眼睛,衣袖中灵力鼓起,枯槁的手中凝出一口泛着微光的长刀,狠狠向着转动的蟾蜍劈去。
墨者殷婵取出了规和矩,一个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数字从中飞出,比如勾股、密率,这些数字都携带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力量,令刚刚抬起头想要加入战斗的书生梅棠,再一次低头呕吐起来。
龚道判更是一声令下:“结阵!”
便带着众缉妖使结成阳魂阵,要用自身自带的阳气,与蟾蜍身上的太阴之力对冲。
虽然不知为何太阴星君会帮助山氏,虽然明知凡人无法抵抗神力,虽然每个修行人都知道天地杀机多么恐怖。
缉妖使、吕神婆、殷婵、梅棠等人,却没有一个想过后退、逃跑。
在这个神鬼妖魔频出的世界,修行者一直在蚍蜉撼树。
无可奈何,却也死不悔改。
就在众人抱着无比悲壮的心情,向着蟾蜍罗盘发起进攻时,众人眼中因为对付了太多邪.神,不得不调息恢复,现在还没有战力的医女·李昼抬起头。
有了。
她这不是自带了一堆冰箱吗?
看了眼银发血眸、身上嗖嗖冒着冷气的褚慎等人,李昼左手掐住无名指上节,口中诵念:
“唵嚩口月啰口发啰娑婆萨诃。”
一句平平无奇、太阴星君信徒都会背诵的月君真言,被她吐出口,蟾蜍罗盘中指引着天地杀机的太阴之力,便轻而易举地脱离了蟾蜍,一缕缕汇聚到医女·李昼掌中。
刚刚还风云涌动的杀机蓦然一滞。
十二只转动的蟾蜍亦同时愣住,被吕神婆的长刀、殷婵的数字、缉妖使的阳气击中也没有反应。
这些位格极高的存在,被李昼的随意一击惊呆了。
本以为是此生最后一战,已经做好了被天地杀机反噬准备的吕神婆、殷婵、缉妖使默默睁开眼睛,脸上的悲情被尴尬取代。
他们都做好牺牲准备了……
有过一次经验的龚道判最先回过神,转头望向漫不经心的谈神医。
她刚刚竟然觉得谈神医已经灵力枯竭,没有战力了。
她甚至还想喊谈神医先走。
幸好没来得及喊……
众人陆续回神,跟着龚道判一起看向医女·李昼,才露出敬仰之色,下一刻,便看到落入谈神医掌中的太阴之力,变成了一只只长着浓密睫毛的眼睛。
太阴之力在一瞬间,就被谈神医污染了。
惊恐了一瞬后,已经见过她好几次施法的众人,突然感到一丝安心。
要是谈神医的道术真的那么正常,那才是最大的不正常吧。
幸好还是那么不正常。
李昼可不知道众人的心声,微笑道:“这是我师妹狐山绥主修的功法,虽不常用,此刻倒是正适合。”
余光瞥见众人露出理解的神色,她心里满意地点了点头,吩咐侍立在旁的褚慎:“结阵。”
谈神医也要结阵?
众人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纷纷拿起武器,紧紧盯着蟾蜍虚影,果然,这次的妖邪实在不好对付,即便是谈神医也……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众人便又看到,褚慎等已经变成僵尸的方神教徒,在谈神医的指示下,踩着彼此肩膀,搭着彼此的手,结成了一只四四方方的箱子。
随着方神教徒身上全力冒出冷气,谈神医抬手一招,散落在城中的善心们便飞回来,伸出舌头,把蟾蜍虚影卷起,啪地一声扔进冷气嗖嗖的人箱里。
十二只蟾蜍整整齐齐,一个不落。
作为首领的褚慎,念了声“长”,身形见风就长,转眼就长到两丈高,一个人堵住了箱子最后的缺口,就像一道门一样。
众人:“……”
虽然已经知道谈神医的道术与众不同,可这一次,也太不同了。
这个人箱,究竟有何深意?
难道将邪祟关在里面,就能净化它们?
——不愧是药王山的天才,竟有此等净化邪祟的神奇方法。
就在每个人都努力思考,想要自洽时,许久没说话的鱼妙萝突然一个激灵,仿佛想通了什么,向着山氏众人喊道:“你们山氏,”她手中捏着清心咒,让自己只能保持这一个念头,“家主为何姓司徒?”
举着“山”字旗帜的侍女们一怔,接着,仿佛被塞入了一个早就该有的念头一般,齐齐扭头看向鹳鸟拖着的紫盖宝车。
“家主!”
侍女们冲上前,一把掀开车帘,只见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人,双目紧闭,倒在车里,不知昏迷了多久。
刚刚和众人交谈、口口声声太阴星君为自己僮仆的人,根本不是真正的山氏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