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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人活一世,穿衣吃饭,都得花钱。

未几。

也就几个呼吸的时间,随着数声高亢的鸣叫,两排铜鸟从堆叠的黑云中俯冲而下,化作一盆盆火焰,从村子各个角落轰然升起,将这片昏暗的天地点亮。

火光打在每个村民脸上,让他们泪中带笑的脸浮现出幸福的光芒,他们口中发出喟叹:“摩诃迦罗,摩诃迦罗……”

他们来到了摩诃迦罗的神国,获得了神官们许诺的清净常乐!

沉醉在天神光辉中的村民们并没有发现,神像中走出了众多拿着铁钩、铁臼、锯子、钢叉、铁锤的“神官”,每一个刑具上都鲜血淋漓,有的甚至还挂着肠子、肉渣、碎末。

神官们诵念着:

“……俞如大劫炽火光,蜜主忿怒称赞礼;

身语意中而出现,汝以自然罗叉刹身……*”

“……摩诃割辣饮血王,千种大黑而围遶;

十方食肉为侍从,百万摩诃而亦围遶……*”

他们分成两列,站定后转头望向神像,神像正中央的肚子里,便又有个老人,骑着白犬,身穿圆领衫与百褶宽袖服,挂着骷髅做成的璎珞,腰间挎着铜鼓,手持一只三叉戟,从冷白光晕中走了出来。

被捆缚在神像旁的黑无常死死盯着老人,被血浸透的黑衣拖出一条血痕,嘴唇翕动,冷冷吐出两个字:“好胆。”

以他的眼力,立刻就看出这老人与神像的联系,他分明就是摩诃迦罗的化身,也就是本体从天外投下的一道影子。

天下还没乱,此贼竟然就敢降下化身,窃取府君职权,妄图以所谓的“神国”,将地府取而代之。

如此狂悖之徒,即便乱世将至,也定然嚣张不了几日。

更何况,它招惹的可是这一位……

黑无常黝黑的眼珠子转动,目光落在了不知在想什么的薛宗主身上。

他身为地府阴差,自然知道得要比黄皮子这种小妖怪多,这位薛宗主开启地府之门时,动静之大可是惊动了整个阴司,据说府君自言自语了句,“还不到时候”,便亲自将门关上,还送去一张纸条,与她解释清楚。

这位薛宗主的道行,即便比不上天神,对上它一具化身,不敢说横扫,至少不会吃亏。

相比较绝望的黄皮子,黑无常还是对薛宗主有些信心的。

李昼并不知道,短短几个呼吸,不但发生了如此多的变化,黑无常心里还掠过了如此多的想法。

她心里的想法,就十分简单且纯粹了。

是直接抓起来啃呢,还是仔细切成片呢?

对于这位排场很大的骑狗老人,李昼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这种出场方式怎么看怎么反派,还是那种装逼半天,被主角一刀秒的反派。

但对面的老人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看向李昼,淡淡一笑,语气和气地说:“你终于来了。”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他骑着白犬,缓缓走向李昼,“我有一事相求,不知能否看在我年老体弱的份上,予我一处结茅而居之地,我的要求不高,只要这只白犬东南西北,各跳一步,便已足矣。”

李昼完全没去想为什么老人要找她借地,看着面容慈善的老人,毫无负担地说:“不能。”

她自己有爹娘不去孝顺,还跑来给陌生老人养老?李昼心里直摇头,觉得这老人很不懂事。

老人被如此干脆地拒绝,两侧手持各式刑具的神官纷纷对李昼侧目而视,老人自己却仍然面不改色,微笑说:“若我用金山银山来换呢?”

他话音落下,三叉戟上的一根尖牙亮起一道光,让李昼心中陡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渴望。

但这种渴望只持续了须臾,李昼都没来得及品味下这种强烈的情感,身后便有两头白鹿虚影一闪,接着一道黑光涌现,蓦然打在了三叉戟上。

砰!

三叉戟亮起的尖牙冒出一缕青烟,接着咔嚓一声折断。

“薛宗主,这摩诃迦罗的化身在用‘贪嗔痴’攻击你!”看出端倪的黑无常连忙提醒,“刚刚是‘贪’,好在宗主应对及时,用‘恐’将其击退……宗主小心,接下来不是‘嗔’,就是‘痴’了。”

说话时,黑无常心中不禁感叹,也不知薛宗主是怎么修炼的,“恐”情竟然已能化出“肾神”,也就是那两头白鹿。

虽然还只是虚影,但只是一个露面,就击退了一尊天神化身的全力一击,这是何等道行。

他在心里连连赞叹,却不知,李昼听完他的解说,心里才恍然大悟,原来《卷耳诰》第二层比第一层强在这,不但能掠取别人的情绪,还能以七情护体,也就是多了个被动。

还没一个旁观者懂自己的功法,李昼心虚了一瞬。

不过,她的悟性也是非常惊人,一听就懂。

想到这里,李昼就又和自己和解了。

黑无常哪能想到,这令他惊叹不已的一招,只不过是薛宗主的护体灵光自动亮了亮。

他紧紧盯着战场,虽然这场大战没有血肉横飞,但他相信,暗中的刀光剑影绝不比任何一场倾世之战少。

下一刻,骑在白犬上的老人又开口问道:“金银不入你眼,我的半生修为又如何?”

他脸上的神情没有太大变化,语气却更温和了些,不知是不是黑无常的错觉,他垂在身侧的手好像还紧了紧。

随着他话音落下,三叉戟上又一根尖牙亮起,这一次,一团浓黑的头发朝着李昼飞了过来,这团头发令人望而生厌,心中不由自主产生怨恨之情,却又仿佛蕴含无边法力。

黑无常分辨片刻,忙说:“三千烦恼丝……这是‘嗔’!薛宗主切勿上当,以你天赋,未来必能成就大道,若是收下这团烦恼丝,虽然短时间里能提升修为,但受到这股怨恨之情的影响,日后必会遗祸无穷……”

黑无常话未说完,就眼睁睁看到,薛宗主身后,两头白鹿虚影再次浮现,只是闪了一闪,便有一道黑光打出,将三千烦恼丝击得粉碎。

任尔千变万化,我自一招破之。

半生修为,何等诱惑,可又有谁稀罕?

一瞬间,烦恼丝中无边法力蓦然炸开,所有人与妖都被剧烈的余波掀翻了,堆叠的黑云都因此被驱散了,风起云涌,飞沙走石,火焰疯狂摇摆,动荡的天地间,唯有两道人影岿然不动。

一道是骑在白犬上的老人,另一道是袍袖翻飞,屹立不倒的薛宗主。

被捆住手脚的黑无常,在狂风中翻滚了数百圈,一路滚到了黄皮子身旁,才被它伸出爪子一把拉住。

黄皮子哆哆嗦嗦,早就不敢去看战场,他却抬起头,努力顶着大风睁开眼睛,顽强地说道:“好奸诈的邪魔,说是一半法力,恐怕最多百分之一,但即便如此……薛宗主竟然还是只用‘恐’情,便能将其打得粉碎……”

还是那句话,这可是天神化身啊。

被薛宗主修为之高震撼到的黑无常,心中浮现了一丝困惑,她是怎么积攒到这么多恐惧的?既然她走有情道,其他情感应该也有积累吧?现在不用,是因为没必要吗?

并不知道薛宗主极度偏科,腰子修得格外强悍,肾神也就格外活跃的黑无常,对薛宗主已经充满了信心,欣喜地看着战场中央。

狂风中心,一老一少相对而立。

昏天地暗,只有一红一白两道人影,足够瞩目。

即便是黑无常,也无法看清骑犬老人的神情,也就没办法知道,这位天神化身,脸上从容之色已被凝重取代,眼中满是退意。

他所能给出的筹码,在夺天宗主面前,不值一提。

他虽料到这位宗主的横空出世,却错估了她的实力,以为她行走于人间,至多能抵得上一个地祇。

直到现在,摩诃迦罗才明白,为何别的天神按兵不动,坐看他为乱世提前筹谋。

但他明白得太晚了些。

老人还有一招“痴”没有使出,但李昼已经没了耐心。

既然不是来收餐费的,哪来这么多废话?

她要吃饭了。

李昼抬腿,向着烤羊腿,不是,摩诃迦罗走去。

鸾刀扬起。

兢兢业业当了半天解说的黑无常,终于要明白,为什么薛宗主的恐情如此之多,肾神如此活跃了。

第47章一只羊有四条腿

驷州城中, 弥漫着肃杀的气息。

披挂整齐的士兵或是扶着刀剑,或是手持长矛,分成小队, 在街巷中穿梭,时不时揪出几个高鼻深目、扎着辫发的犬夷人。

其中部分犬夷人被抓了也不反抗, 只是连连冷笑,用一种“尔等完了”的目光睥睨众人。

这类人当场就被押送菜市口,排队斩首,斩完直接搜魂。

另一部分则是委屈、无辜模样,口中嚷嚷着“周国便是这么对待客人的吗”“我们王子可是要娶你们公主的, 你们不顾及自己的名声, 还不顾及公主的吗”之类的话。

这类人就连去菜市口的机会都没有了,高强度巡视的红衣师娘们会闻讯而至,彩带轻轻一挥,便带走了他们的性命。

站在城墙上,将这些场景一览无余的聂洪,脸上露出了早该如此的神色。

她忍这些满口“王子公主”的犬夷人很久了。

要不是圣上一纸赐婚,什么蛮夷小国,狗屁王子, 他也配?

聂洪欣赏了一会儿出言不逊的犬夷人伏诛的场景,神色漠然地转身,看向城墙外侧。

城门早已吊起, 四周的草垛、树丛、土堆等天然掩体也已经被清除, 取而代之的是拒马和陷阱, 弓箭手登上了城墙, 缉妖使们正在飞快书写符箓,每有脸色发白, 精力不济时,便取出丹药塞入口中。

事出反常,即为妖。犬夷忽然背信弃义,缉妖司当仁不让,必要调查出,是何等妖邪捣鬼。

当然,这其实是官面上的话。实际上缉妖司既然是大周设立,食大周俸禄,又怎么可能真如宣称的那样,只管妖邪,不管人事?

外族都打过来了,名声重要,还是家国重要?

若是城破,难道犬夷人还能因为缉妖司袖手旁观,就放过他们不成?

凝望着西南方向升起的狼烟,估算着那里有多少村落,又有多少人口会因为这次袭击丧生,聂洪握紧了彩带与铜铃,眼中杀意更浓。

“聂师。”

一道洪亮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聂洪转过头,看到一身银白盔甲的韦先锋登上城墙。

“听说犬夷士兵骑黑犬,擅阵法,聂师可有指教?”她和蒙将军都是京城来的皇帝亲卫,对犬夷的了解自然不如本地人深。

蒙将军正在和蒋刺史、镇守军的将军们一起讨论军务,她想起聂洪主动请缨,必定有其过人之处,便专门过来请教。

韦先锋身材极其高大,中气十足,一嗓子就把周围人的目光全吸引了过来。

原本有些忐忑的士兵们看到自家还有这样一员猛将,心下一安,贴符箓的手都不那么抖了。

聂洪余光瞥见这一幕,心里赞了声,这位韦先锋粗中有细,恐怕是特地来提振士气的,不愧是禁军出身、皇帝嫡系。

领会到这一层深意的聂洪,刻意提高音量说:“犬夷士兵所倚仗的无非是两大杀招,其一为铜鼓驭鬼,其二为请鬼上身,结嗔怒暴恶阵,这些旁门左道,看似凶恶无比,终非正道。我与他们斗法多年,未尝有过一败,原因只在于,在我娱教面前驭鬼,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韦先锋眼睛一亮:“聂师这么说,某便放心了。”

她这话说出了四周军士的心声,很快,聂师能退犬夷大军的消息便在城墙上传播开。

就在这士气逐渐旺盛起来的档口,众人感受到脚底传来轻微震动,灰尘从墙头滚落,远处烟尘滚滚,向此地直扑而来。

犬夷人来了!

聂洪与韦先锋齐齐转头,弓箭手取出了背后箭矢,镇守军将军们来回巡视,将滚木擂石装填到位。

马道录的声音从墙根下传来:“不用你们上阵杀敌,只要你们知道,每多一张符箓,城中百姓便多一分生机,想想你们的挚爱亲朋,想想犬夷人昔日是怎么联合妖魔,坑害你们的同僚的……”

韦先锋握紧腰刀,正要说话。

聂洪向她拱了拱手,微笑说:“聂某去了。”

什么?

蓦然一愣,还来不及反应,韦先锋便看到,聂洪转身踩上城墙,轻轻一蹬,整个人便如一张薄纸一般,轻飘飘地飞了下去。

她竟是要一个人,挡住犬夷大军。

大约了解一些她最近为同门奔走之事,韦先锋焦急地追了几步:“聂师,不要冲动!”

韦先锋以为,聂洪是为了证明娱教是名门正派,才如此意气用事。

却没想到,下一刻,聂洪摇响铜铃,开口唱道:“头坛走了二坛来,霜雪有花冒雪开……张三姐,柳氏娘,借你钥匙开龙箱……*”

一口口土陶坛从她身后飞出,悬停在半空,骑着纸马的纸人从坛口吐出的白布滑落,落在地上,见风就长,转眼就成了骑着高头大马的威武士兵。

铜铃声阵阵,唱诵声不绝,聂洪身后,几个呼吸的功夫就聚集起乌泱泱的大军。

“……全身四体齐穿起,借娘罡步出坛门。请何神?会何神?左执神牌右执鞭,左执神牌请神动,右执神鞭打邪精……*”

一人能当百万兵,在聂洪这里,不是虚指,而是实打实。

气势汹汹的犬夷大军响起一声沉闷的鼓声,骑犬士兵蓦然一滞,停在聂洪千米之外。

为首将军打量着聂洪身后的兵马,露出一丝忌惮之色。

驷州城墙上,严阵以待的将士们看到这一幕,神色中难掩欣喜。

韦先锋扶着城墙,惊愕说道:“驷州竟有如此勇猛之人,或许,是我小觑了山野高士……”

督促缉妖使画符的马道录仰头望了望不知何时变得阴沉的天空,缓缓皱起眉头,取出三枚铜钱摇了一卦,看完卦象后面色大变,扭头就往城墙上跑,边跑边喊:“快让聂洪回来!”

韦先锋与众多将士困惑转头,还未明白他的意思,便已感觉到周围忽然落下大片阴影,身上不知为何不寒而栗。

众人茫然抬头,看到原本明朗的天空,已经被一团团黑云遮蔽。

一种令人心悸的崇高力量,仿佛自天穹之上俯瞰蝼蚁一般,笼罩了此地。

犬夷军中,一辆套着六头黑犬的四轮车缓缓驶出,车上坐着的犬夷王子努扎笃服装绮丽,满头辫发,张狂笑道:“叫公主穿好嫁衣,在家中等我!”

声音嘹亮,穿过了城墙,落在了刺史府的蒋令仪耳中。

蒋令仪抬眼,看向不远处的御赐宝剑。

城墙外,聂洪勃然大怒,挥动铜铃就要领兵上前,将努扎笃斩于马下。

努扎笃却用力一拍腰间铜鼓,口中呼喊起来:“卜啊!卜啊!卜卜啊!”

在他的带领下,所有犬夷士兵都张开口:“卜啊!卜啊!卜卜啊!”

大周将士便看到,翻滚的黑云中,时不时有银白亮光闪现,乍一看以为是雷霆闪电,仔细一看才知道,竟是一条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毒蛇从云中落下,闯入聂洪的纸人军马中,不等人反应,便与其厮杀起来。

嘶嘶声、怒吼声、铜铃声、铜鼓声……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听得人神思恍惚,耳膜几乎都要破裂。

聂洪耳中流下两行血,面色陡然变得苍白,遥遥看到这一幕的韦先锋不假思索,踩上城墙一跃而下,身穿银白铠甲的将军沉重落地,抽出腰间佩刀,将地面踏得砰砰作响,朝着战场直冲过去。

晚了一步,没能及时喊回聂洪的马镛面色变幻片刻,叹了口气,拔.出法剑,亦是跳下城墙,紧跟着韦先锋而去。

闻讯而至的蒙将军与镇守大将对视一眼,镇守大将咬着牙,传令下去:“弓箭手准备!”

厮杀声响起,一匹驰向薜荔山的快马停住脚步,回头望了眼驷州城方向,骑马之人眼眶泛红,转过身,甩下马鞭,继续向薜荔山方向疾驰。

快一点,更快一点,道录大人说了,即便薛宗主被邪.神缠住,她的师妹还在,只要能请到她,一定,一定能守住驷州城……

……

龙沟村。

被邪.神缠住的薛宗主面前。

连续两次说服失败的骑犬老人张开口,似乎还想说什么。

失去耐心的李昼挥起鸾刀,向他头顶斩去。

骑犬老人向后退了半步。

但也只来得及退半步。

黄皮子瘫坐在地,掩耳盗铃地捂住耳朵,依然被战斗余波骇得不住发抖。

黑无常瞳孔扩大,刀光映在他黝黑的眼珠上。

他从未在人间见过如此惊艳的刀法,像一道白虹,比太阳还要绚烂,他的眼睛被这道耀眼的光芒灼伤了,眼角流下了两行泪,却仍然舍不得闭上眼,错过这惊鸿一刀。

只一刀,漫天黑云被劈散,再无半点阴霾,阳光重新播撒在众人身上,传来融融暖意。

神国溃散,太阳归位。

手持带血刑具的神官们在阳光下哀嚎起来,仿佛被太阳额外针对,瞬间就被炙烤成黑炭。

泪中带笑的村民们陡然清醒,惊恐地惨叫,屁滚尿流地往远离神像的方向跑去。

鸾刀劈裂了还想说话的骑犬老人,刀光划过他的身体,却轻飘飘地,仿佛没有斩中任何东西。

骑犬老人就像太阳下的晨露一般,诡异地消失了。

跑得真快。

李昼没有管他,径自上前,走到重新闭上眼睛的神像面前,再次扬起鸾刀。

她能感觉到,烤羊腿已经从架子上取下,没有了炭火提供的热量。

摩诃迦罗断尾求生,放弃了这尊神像。

这意味着必须快点吃。

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在黄皮子的帮助下,黑无常脱开了捆缚,刚刚站起身,往前走了一步,落下一个带血的脚印,就看到不远处的薛宗主用她那口二尺长的弯刀,庖丁解牛般切下三头八臂的神像。

这是要做什么?

黑无常才生起这个疑惑,便眼睁睁看到,薛宗主张开口,整个头颅都被散发着恐怖气息的深渊巨口取代了。

那深渊中,一副副没有下巴的精致面具扭曲地融合在一起,口中发出绝望的尖叫。

一块块散发着荧光的灰色物质疯狂蠕动,想要黏合,却又无比抗拒。

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幽魂在其中游荡,循环往复着生与死,和与分……

见惯了地府酷刑的阴差呆呆地看着薛宗主,看到她用弯刀叉起神像的一只胳膊,熟练地塞进了深渊巨口里,嘴巴一张一合,匆匆嚼了几下,就迫不及待咽了下去。

倒在地上,被分成无数片的神像双目紧闭,眼角似有一缕湿痕,不知是不是乌云消散前下了几滴雨。

浑身发冷的黑无常终于知道,为什么薛宗主开启地府大门时,府君要亲自关门了……

地府恶鬼再多,怕是也禁不起这个吃法的。

李昼感觉到海量恐惧涌入体内,却没空管,第一次吃正餐,她的态度很虔诚,吃得很专心。

微焦的外皮滋滋流油,紧实的肉质鲜嫩多汁。

细细咀嚼,还有一丝蜂蜜的甜香。

一口接着一口,根本停不下来。

一股股暖流涌入胃里,让李昼全身毛孔舒张,说不出的惬意舒适。

她身上甚至出了些薄汗,血管呼呼涌动,咆哮,雀跃,永远不知满足。

美味,实在太美味了。

不够,不够,还是不够。

李昼越吃越快,早把吃相问题抛到了脑后。

只能说,大餐就是大餐,绝非那些开胃小菜可以比拟。

此时此刻,她心中对摩诃迦罗的到访充满了感恩。

真希望他再来几次啊。

全神贯注的她没有注意到,偌大一个龙沟村,早已鸦雀无声。

黑无常悄悄联系了地府无数遍,地府大门却始终不肯在这时开启。

良久。

品尝着香喷喷的烤羊腿,李昼忽然心中一动。

薜荔山上,正在练剑的剑客·李昼看着面前气喘吁吁的驷州信使。据他说,犬夷王子领大军偷袭驷州,还使用了妖法,召唤了一尊古怪可怕的邪.神。

如今的驷州城上空,已被黑云覆盖。

这描述……

咦?那里也有一条烤羊腿吗?

算术很好的李昼略一思索,就想起,一只羊有四条腿,龙沟村有一条,驷州城也有一条,是很合理的。

剑客·李昼挽了个剑花,知北游与她心意相通,了然地脱出她手,跃上半空,散发出莹莹白光。

驷州信使便看到,女剑客冰山般冷冽的面孔上,嘴角微扬,下一刻,人便已踩在了剑身上。

凛冽的剑气破开虚空,女剑客向着驷州方向御剑飞行,人剑合一,如同一道清光,顷刻间就不见了人影。

驷州城有救了!

要是这剑气不是一只只蠕虫,就更好了……又惊又喜又恐惧、心神无比震荡的信使晕过去前,如此想道。

第48章做剑修,要的就是战无不胜

缉妖司地牢。

狱卒比往常更为警醒, 挎着刀在监牢中来回巡视,昏黄的烛光下,映出狱卒们杀气腾腾的面孔。

道录大人已经下令,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一旦有犯人试图生事, 甚至越狱,格杀勿论。

犯人们或是妖,或是邪,都已经用阵法禁锢住,但犬夷来犯, 虽然已经在城中搜捕犬夷人, 也难保不会有漏网之鱼。

若是被人摸到地牢,将这些犯人放出去,在城中兴风作浪,驷州城内部先乱了,又怎么可能守得住。

所幸,令狱卒们心下稍安的是,每个监牢中的犯人都还算老实,要么睡大觉, 要么面壁发呆。

看来,以往的关照还是很到位的,让这些犯人认清了自个儿的地位, 管你是龙是虎, 进了缉妖司, 都得给我盘着卧着。

松了口气的狱卒们脚步变得轻快了些, 下一刻,脚底便感受到轻微震动。

唯有数千、数万人组成的大军, 整齐地踩踏地面,才能引起如此动静。

犬夷人来了!

狱卒们身体蓦然紧绷起来,监牢中的犯人也感觉到地面的颤动,转过身,疑惑地望了过来。

“这是地龙翻身了?”

“那可不得了,快开门放我们出去啊。”

“大人,小人们也就是跳跳大神,混口饭吃,罪不至死吧?”

一名狱卒眼皮一跳,手已搭在了腰间乌黑的刀鞘上。

这点动静哪就至于这么大反应,分明有人在暗中煽风点火。

狱卒冷峻的目光扫过监牢,想要揪出在煽动犯人的人,却又有一道高亢的声音响起:“他们要趁机动用私刑!各位有后手的都别藏私了,大家一起冲出去,否则就要成他们刀下的冤魂了!”

这些犯人本就是一群妖邪,平日里受罚受怕了才装出一副龟孙样,这会儿被一怂恿,一个两个都按捺不住了。

各个牢房里,接二连三响起爆炸声,咒语声,怪异的吼叫声,竟是大半犯人都开始冲击起阵法来。

狱卒们迫不得已,只能拔刀,刀刃出鞘的铿锵声,却又更激起犯人们的凶性。

两边已是不能善了。

嘭嘭嘭!

第一间监牢被冲破了,一头硕大的蟾蜍蹦出来,舌头一伸,便有数道冰晶射向一众狱卒。

狱卒们以刀格挡,刚打掉冰晶,身侧砖墙忽然轰地一声,被人一拳头砸得粉碎。

灰尘在阴暗的地牢中弥漫开,狱卒们被迷得睁不开眼,砸烂砖墙的腐烂大手拂向他们,眼看就要将他们全都攥入掌心。

“叮叮当当!”一道刺耳的铜铃声忽然响起,一根彩带盘旋而出,与腐烂大手正面撞上,几下就把大手死死缠住。

戴着官帽、身穿大红襟衫的红衣师娘,不知什么时候双腿已经恢复了,此时手持铜铃,从一间监牢中走出,神色冰冷地说:“我看谁敢越狱?”

“呸,还真把自己当名门正派了。”

一声不屑的嗤笑后,几团幽绿火焰从暗中飞出,悄悄接近了红衣师娘的身后。

就在幽绿火焰即将燎到红衣师娘衣袍时,一道悠远绵长的法螺之音,在众人耳边响起。

一把金色宝伞升到半空,一团甘露从伞下旋转飞出,击退了幽绿火焰,身着破衲衣、身形干瘪得像干尸的罗教驷州分舵舵主曲善,手掌相合,一边念着:“普化一声雷,白云朝顶上,甘露洒须弥,自饮长生酒。”

一边走到了红衣师娘身后。

红衣师娘冷哼了声。

曲善听着黑暗中响起的众多脚步声,轻声说道:“先对付了这些邪魔外道,你我的恩怨,日后再说。”

红衣师娘不置可否,却也没有攻击曲善。

两人互为掎角之势,暂时拦住了冲击监牢的犯人,护住了一众狱卒。

只是他们都受过重伤,其他犯人又人多势众,眼看两人与狱卒们且战且退,就要守不住监牢,地牢门口,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

石一山带着几个缉妖使,一手持法剑,一手捏符箓,面无表情地走进了地牢。

“道录大人有令,”他扫过面色开始变化,缓缓后退的众多犯人,持剑上前,冷冷说道,“越狱者,杀无赦。”

短暂的安静了半息后,一个妖邪率先扭头朝监牢里逃去,却被一根彩带直接贯穿了后心。

空中飞溅的鲜血点燃了犯人们心底对缉妖司与官府的畏惧,纷纷扭头逃窜,却也点燃了狱卒们与缉妖使们的怒火。

石一山瞥了眼红衣师娘与曲善,也没有多问,张口吐出一个字:“杀。”

狱卒们与缉妖使们举起刀剑。

脚步声凌乱,噗嗤噗嗤声不断响起,最为清晰的还是那一声声:

“杀!”

浓烈的血腥味,在缉妖司地牢弥漫开。

……

城南,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之地。

天空被黑云笼罩,厮杀声从城外传来,所有门户都在此时紧闭,街上只剩一群绿衣皂履的缉妖使还在赶路。

原本在带队追踪跛脚道人的陆瑶,被缉妖司紧急召回后,带着众人往缉妖司方向狂奔。

就在这时,对面忽然出现一群穿着暴.露,皮肤穿孔,挂着金钩的男男女女。

邪.教人士!

陆瑶停住脚步,伸手往后一拦,令众人止步,手中捻出一张符箓,另一只手搭在了法剑上,见对面似乎没有攻击意图,略一思索,缓缓开口:“诸位有什么事吗?”

“在下阴教华严。”为首女子作了个揖,目光清明,看起来不像是无法交流的邪魔,她似乎也担心被误会,并不上前,站在两丈开外,沉声说道,“大人先前,好像在赌场中寻人?”

陆瑶说:“那又如何?”

华严抿了抿唇:“大人追查的,可是一名与我们有过相似打扮的跛脚少年?”

陆瑶想起薛宗主告诉他们,她的师妹曾在官山县见过一个跛脚少年,点了点头,接着眉头微皱,试探问道:“莫非,你们也在找他?”

“不错。”华严刚说完,身后一男子便上前一步,愤怒说道,“大人有所不知,此贼打着我们阴教的名号,到处生事,我们已经追踪他大半年了。”

陆瑶微微一怔,犹豫片刻,又问:“不知可否看一看度牒?”

华严没有露出不快之色,点头说:“请。”

说完,便有一名阴教中人呈上度牒,请陆瑶查看。

陆瑶将度牒递给身后一名专精验真伪的缉妖使,在他辨认完,点了点头后,心里松了口气,交还度牒,这才将调查经过娓娓道来。

华严听得脸色铁青,恨声道:“好一个修承负,修今生,修灾祸!”

一名阴教女修身上金钩嗡嗡作响:“让我们抓到他,便要让他知道阴教厉害!”

陆瑶看了她一眼,心想这可是缉妖司要抓的人,岂能让给你们?不过,现在不是争论此事的时候。

“华道友,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我需要先回缉妖司,这跛脚道人还需从长计议……”

“不行。”华严说完,见陆瑶脸都黑了,连忙加快语速解释说,“我们查到此人要在驷州城制造一场滔天大祸,之前还不知道原因,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是他修炼根本之道。”

陆瑶身后,一众缉妖使发出了低低的抽气声。

“你是说,”陆瑶抬头望了眼头顶黑云,“这次犬夷犯边,也与他有关系?”

“或许。”

华严深深一揖:“此人藏在暗处,不知会动什么手脚,大人,我们阴教愿意和您一起,查出此人行藏。”

陆瑶扶着法剑,身形未动,脑中掠过无数想法。

她本来的任务只是寻找这跛脚道人,此人修为深厚,即便是道录大人,也只让他瘸了一条腿,没能留下他。

就凭他们几个,对上此人,不说捉不捉得住他,能不能保住命还是两说吧。

这阴教华严这么自信,也不知是真有把握,还是不知道跛脚道人手段。

再有,薛宗主也被犬夷邪.神摄走了,莫非这也是跛脚道人暗中操控?

那不管是跛脚道人,还是这场守城战,都比他们所有人都想得更凶险了啊。

种种利弊权衡、思量考虑,都被陆瑶藏进心底,她上前一步,正要细问华严根底,试探她修为如何。

一道清光从远方破空而来,犹如一条银龙,将堆积的黑云从头到尾贯穿,令昏暗的驷州城亮起一线天光。

城外的厮杀声,在这一刻消失了。

仿佛只是一道人影,便已压得所有人不敢动弹。

陆瑶和华严都抬起头,怔怔地望向那脚踏神剑,身着月白长袍,挺拔如青松的女剑客。

她御剑停在半空,身体正好被黑云破开后的一线天光照亮,那一圈光晕,令她的身形愈□□缈潇洒,犹如冬日屋檐下结成的冰棱,冷冽,锐利,而又晶莹剔透,纯粹至极。

人剑合一,她立在那里,便是一柄利剑,没有人会怀疑这柄剑的威力,也绝不会有人敢轻易试其锋芒。

此等风采,让人仿佛看到了传说中神剑倚赤霄,孤身镇鬼神的上古剑仙。

就连那请到邪.神助阵,嚣张至极的犬夷王子努扎笃,在她出现后,都仰起头,谨慎地高声喊道:“来者何人?我有美酒,可请阁下一饮!”

剑客·李昼现学现卖,照着摩诃迦罗的出场给自己也整了一次,正在心里洋洋自得,听到努扎笃喊话,心里挑了挑眉。

剑客的id,她也早就想好了。

要说历史上的著名剑客,那非公孙大娘莫属。

而身为剑修,最重要的是什么?

剑乃百战之兵,做剑修,要的就是战无不胜。

那剑客的名字,就很好取了,姓公孙,她要赢。

“夺天宗,公孙赢。”剑客·李昼语气淡淡,其实悄悄用上了“信夺”之力,整个驷州城都被她压得鸦雀无声,只能听她说话。

“受掌门大师姐所托,”她轻轻落在城墙上,抬手一招,知北游便已握在掌心,白刃犹如霜雪,锋锐剑芒吞吐,真是说不出的狂傲,“特来斩邪.神,清妖魔。”

最重要的“吃大餐”三个字,被悄悄咽下,没有说出口。

不然别人跟她抢怎么办?

话音落下,翻滚的黑云凝滞了片刻。

成千上万的犬夷士兵心神动荡,满是狂热杀意的眼睛,蓦然变得清澈起来。

第49章就是你,召唤的邪.神?

全场寂静。

犬夷王子努扎笃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斩什么邪.神,清什么妖魔,阁下敢不敢说清楚?

李昼没有说, 因为没必要。

剑客,自然要用剑说话。

剑客·李昼挥动知北游, 在犬夷大军上方画了一个圈。

剑气疯涌,密密麻麻的蠕虫环绕着犬夷大军,从天而降。

竟是反客为主,一个人,将一支大军包围了。

“你们站在这里, 不要走动。”

女剑客说完, 御剑飞上了天,众人仰起头,只能看到黑云颤动,却无法再看到她的身影,仅能从一线天光中,窥见一丝弑神端倪。

众人再低下头,沉默地,看向包围了犬夷大军的蠕虫。

聂洪的纸人大军本来在和毒蛇厮杀, 现在两边都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蠕虫。

毒蛇甚至缩到了纸人兵马后。

聂洪却也没心思再将它们绞杀。

她和马镛都在想,我真傻, 真的。

薛宗主是怎么生吃喜乐神的, 他们又不是没见过。

怎么会以为, 薛宗主的同门师妹就会真像外表一样, 真是个凌霜傲雪的孤高剑客呢?

果然是师出同门,令人震撼的神通。

韦先锋之前一直在护卫公主, 没见过宗主名场面,短短几息,心情是忽上忽下。

有高手介入,惊。

宣称自己来斩邪.神,清妖魔,喜。

高手出手,大惊。

城墙上,众多箭在弦上的弓箭手,面对犬夷人邪法也毫不动容的蒙将军和镇守大将,咽下援军到来的欢呼声,都沉默了许久。

己方来了支援,是好事,可为什么看这场面,似乎已经正邪颠倒了,犬夷人在那蠕虫群的包围中,显得那么弱小,又那么正派。

这种想法只短暂地停留了片刻,行伍之人,又岂会在乎此等小节。

两人对视一眼,蒙将军心知自己代表了朝廷的意见,虽不知夺天宗主已是圣天子密旨钦定的救世之人,依然凭借自身对政局的敏感度,率先开口定了调子。

“夺天宗,公孙赢,真乃义士也!”

镇守大将听他如此说,心里松了口气,若是朝廷要把夺天宗定性为邪魔外道,他也无话可说,可……这又如何能服众?

甭管什么道术,能救国救民,便是正得不能再正的名门正派。

这就是只认度牒,不管行事作风的意义。

蒙将军愿意如此鲜明地表明立场,自然最好不过。

镇守大将唤来传令官,令她率领众将士,对着犬夷军大喊:“夺天宗大义!公孙赢大义!”

传令官领命而去,城墙上的军士们放下弓箭,跨前一步,整齐喊道:“夺天宗大义!公孙赢大义!”

“夺天宗大义!公孙赢大义!”

声音震天,几乎要把唾沫星子都喷到犬夷人脸上去。

尤其是那犬夷王子努扎笃。

想到他方才对公主的不敬言论,大周将士皆是更为愤慨。

看看他的脸,再看看公孙剑侠的蠕虫,那些蠕虫都显得可爱了起来。

犬夷人被贴脸输出了半天,却都动都不动,哪还有刚出场时的嚣张气焰。

努扎笃干巴巴地咽了口唾沫,虽然还能站着,实则裆.部已经泛起了潮意。

身为王室一员,他与天神的联系远比这些普通士卒来得紧密。

他能感觉到,在公孙赢出现的一瞬间,投在此地的天神目光便已悄然离开。

朵朵黑云虽然还没有散去,但也只是摩诃迦罗残留的一点阴影罢了。

而现在,公孙赢在黑云中停留的时间越久,他与摩诃迦罗的联系就越淡。

这才多久,他就已经快感知不到天神了。

没了天神相助,他们犬夷,再大十倍,也不够大周一拳头的。

要不,何以大周一个三品官的女儿,与他一个堂堂王子联姻,都要用下嫁这个词呢?

拥有天神帮助的努扎笃多有信心,失去了神主的努扎笃就有多狼狈。

回忆着自己方才的不逊之言,他两股战战,脑子疯狂转动,已经开始打腹稿,想了一堆对公主的溢美之词。

感谢父王母后,他这具皮囊还可以,但愿能得公主垂怜……

黑云上方,剑客·李昼自然是不知道,犬夷王子已经开始写小作文了的。

她正在追一只向天外逃跑的烤羊腿半成品。

奇了怪了,这都刷好蜂蜜和黄油了,就差进烤箱了,这腿还能跑。

疑惑的李昼脑中叮一声,忽然懂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死后神经反射?

很合理。

李昼一如既往地,很快就说服了自己,继续向跑路的烤羊腿半成品追去。

天外有天,梦中的警示让李昼明白,她不能追得太高。

眼看烤羊腿半成品就要飞出天外,李昼急了。

宗主·李昼虽然吃上了,剑客·李昼还没吃呢,怎么能厚此薄彼。

李昼可是最看重一碗水端平的人,根本不能接受这种事。

好在,剑修有两大看家本事,一个是战力,另一个便是速度。

人剑合一的状态下,快如闪电,可惜高处无人,看不到清光像一杆银枪,穿云破雾,直追千里。

一道模糊不清的声音,在李昼耳边响起:“公孙小友,我已经与你师姐讲明了来意,贵宗不肯借宝地,我能理解,却也不必千里相送了。”

李昼听出,这道声音是骑犬老人,也就是摩诃迦罗的。

她速度不减,反问说:“如果我师姐没有击退你,你如今难道就肯自行退去?你只要坐骑东南西北,各跳一步,敢不敢直说,这一步有多远呢?”

想哄她,可不容易。

李昼穿越前可是见多了各种骗局的。

当她是没经过毒打的弼马温吗?

摩诃迦罗沉默须臾,倒也说了实话:“我那条白犬,一步就有十万里。”

李昼:?

李昼说:“那就怪不了我了。”

摩诃迦罗报出这个数字,其实也不是老实,本意是想吓退李昼。

他的坐骑都能一步十万里,足以见得他的位格,不是小小地祇可以相比的。

却没想到,此人与她师姐如出一辙的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摩诃迦罗幽幽叹了口气,留下一句:“天神,终将归来……”

便如在宗主面前一样,斩断了这道投影。

下一刻,剑光便已抵达,这一剑,横贯了天幕,仿佛天女抖出一袭白练,将坠落的摩诃迦罗分.身兜在了剑网之中。

那是一团三头八臂的邪.神倒影,本该无形无体。

落在李昼眼里,便是半成品烤羊腿才刚涂上酱料,正好用剑光炙烤一番。

只是李昼烧烤手艺不太过关,做出来的成品,没有龙沟村那条香。

有的地方焦了,有的地方又还有血丝。

好在,剑客·李昼的吃法,也与宗主·李昼不太相同。

积压在驷州城上方的黑云缓缓消散,犬夷人与大周人全都仰起头,山野中因为战争躲起来的乡民也都走出了藏身地。

人们默默地看着那剑客于九霄之上,将邪.神分.身斩得粉碎。

剑气缭绕,仿佛仙鹤身后祥云一般,若不细看,当真是不染红尘,脱垢离俗。

但要是眼力好的,就像看到那祥云原是仙鹤拉的屎一般,脸色变得万分精彩。

组成剑气的无数蠕虫前仆后继,围着死去的邪.神分.身,大口大口吞食。

有的像嗦骨头,有的像啃苹果,肥肥胖胖的身体快速蠕动,令人一阵阵头晕目眩。

他们看不清剑客的神情,身体不住地战栗着,心中无法产生任何想法。

唯有道行最高的马镛,迟钝的大脑能够转动,忽而有些欣慰。

公孙赢的吃相,到底比她师姐斯文多了……

他刚这么安慰了下自己,西南方向,便忽然响起了鸟鸣,转头看去,竟是飞来了一群铜鸟。

吓傻了的犬夷士兵直勾勾地看着铜鸟,无神的眼中一点点绽放出神采,那是摩诃迦罗的神鸟,摩诃迦罗还没有放弃他们,摩诃迦罗……

“轰!”

一道不亚于剑光的刀光横扫而来,薛宗主那张漆眉星目的面孔出现在众人眼前。

她手持二尺弯刀,骑着一头白犬,施施然走了过来。

一只只铜鸟被切成两半,从空中噼里啪啦掉落。

薛宗主张开深渊巨口,一个也没有漏掉。

吃完烤羊腿,再吃点烧鸟垫垫肚子也不错。

宗主·李昼抬头,向剑客·李昼投去点赞的目光。

由于剑客的剑光太快,余波甚至到了天外天,摩诃迦罗只好弃了坐骑,独自逃生。

宗主·李昼吃完了烤羊腿,正懒洋洋地不想动弹,就看到了从天而降的白犬。

李昼以前养过狗,懂一些训犬手段,正要施展一番。

白犬却先一步趴在地上,吐着舌头,尾巴摇得飞起,不知道的,还以为李昼才是它素未谋面的亲主人。

宗主·李昼正好也想来现场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清盘的,不是,要帮忙的。

她骑上白犬,只一个呼哨儿,就从龙沟村跃到了驷州城外。

虽不知白犬一步是否真能有十万里,这个速度也很不错了。

那些铜鸟原本化作火盆,落在龙沟村,见主人离去,连忙变回原形,就要四散逃走。

宗主·李昼怕它们去了山林里也没得吃,毕竟都是铜鸟,应该不能吃五谷杂粮,就做了件好事,帮它们除去了这个烦恼。

只是,她的善心却只有剑客·李昼能够理解。

在场其他人,看得眼睛都直了。

马镛闭了闭眼,轻轻叹了口气:“唉……”

该来的,还是来了。

韦先锋、蒙将军等没见过宗主·李昼生吃邪.神的人,见到了她吃铜鸟的场面,也算是不留遗憾了。

好不容易升起最后一丝希望的犬夷士兵,终于陷入了彻底的绝望。

他们的骨头,又怎么可能比铜还硬呢?

另一头,剑客·李昼吃饭效率,也是不输宗主·李昼,无数蠕虫一起上阵,没多久就把摩诃迦罗的分.身吃得干干净净。

感官与蠕虫同步的剑客,露出了餍.足的神色。

即便自己烤得有失水准,羊腿本身的肉质就已经足够美味。

吃饱喝足,她的身姿愈发潇洒,谁见了不赞一声神仙人物。

蠕虫回到知北游身上,剑客架上剑光,降下云头,落在了宗主身旁。

“掌门师姐。”

“公孙师妹。”

李昼与李昼相视点头,接着便转头,将目光落在了面白如纸的犬夷王子努扎笃身上。

宗主·李昼淡淡道:“就是你,召唤的邪.神?”

哪来的召唤术,她也想要。

第50章犬夷召唤天神之时,便已是自取死路了

努扎笃下意识说:“不是我, 是国师。”

聂洪耳膜怎么受的伤,可还记得清清楚楚呢,要不是努扎笃用铜鼓声召唤邪.神, 她又怎会如此狼狈,听到后立刻高声说:“就是他!人证在此!”

宗主·李昼与剑客·李昼闻言, 抬眼望去,看到了被聂洪指着的,瑟瑟发抖的毒蛇大军。

毒蛇与白犬目光对上,呆了一会儿,倒伏在地上, 打起了滚。

或许, 见过蛇犬吗?

蛇蛇也可以当坐骑,仙师大人,信我们呀。

李昼不懂蛇语,没听出嘶嘶声中有如此复杂的含义,只当它们是威胁自己。

剑客·李昼提剑上前,正要动手,毒蛇们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在她扬起神剑时, 身体蓦然一僵。

竟是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倒也能理解……

周围众人默默想道。

马镛有点庆幸出手的是公孙剑侠,要是薛宗主亲自出手……他想跪下来求她先别吃。

不是怕宗主被毒死,而是大嚼毒蛇实在是有点超过承受能力。

韦先锋心旷神迷地望着女剑客手中的宝剑。

公孙剑侠的剑气固然骇人, 这口宝剑却是实实在在的神兵, 习武之人, 见猎心喜, 若不是自己与她不熟,哪怕还在战场上, 韦先锋都想借来一观。

知北游嗡鸣一声,在剑客·李昼手心蹭了蹭,像在提醒。

剑客·李昼瞥了眼韦先锋神情,回到宗主·李昼身旁,手腕一转,把知北游藏到了身后。

韦先锋露出了遗憾之色。

剑客·李昼看得真真的,心里更多了几分警惕。

像她这样势单力薄的人,手持神剑,就如小儿持金过市。

危险,实在太危险了。

看着满地蛇尸,宗主·李昼胯.下的白犬越发加紧了尾巴,老实做狗。

想做狗却不得的,却也不止毒蛇一家。

僵立许久的努扎笃连滚带爬地跳下四轮车,扑到宗主·李昼面前,因为太久不动,发麻的双腿还屡屡软倒,脚脖子崴了好几次。

“仙师大人明鉴,”努扎笃跪倒在宗主·李昼脚下,“是国师赞陀的主意,是他怂恿我与父王挑衅大周,小王区区凡人,实在不敢违逆他,这才犯下滔天大罪啊。”

国师赞陀?

这又是谁?

能吃吗?

吃饱的宗主·李昼懒洋洋地想,没有提起兴趣,抬眸看向马道录:“缉妖司应该有办法拷问出他们的召神术吧?”

马道录恭敬地说:“那是自然。”

嗯,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

她就先回薜荔山睡觉了……不对,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做。

是什么呢……

宗主·李昼苦思冥想,剑客·李昼也跟着一起回忆起来,还没等想出个结果,一道清丽身影忽然出现在城墙上,令蒙将军、蒋刺史面色一变,众多将士发出一声惊呼。

“公主!”

昌宁公主蒋令仪竟现身战场。

她头戴武官才会用的鶛冠,一袭墨绿长裙,手持宝剑,眉目刚烈,虽没有真正的皇家血统,却没人敢质疑她通身的气度。

犬夷王子努扎笃就着跪地姿势,转过身,与之对比,虽也穿得绮丽,却整个人畏畏缩缩,连条哈巴狗都不如。

至少,薛宗主的坐骑便比他威风得多。

但现在,努扎笃哪还顾得上自己的王子派头,他向着城头方向膝行数步,激动地说:“公主,是我啊。”

公主千金之体,怎么会忽然跑到战场上来,还不就是担心他这个未来夫婿没了,自个儿要成望门寡吗?

努扎笃喜极而泣,打定主意要抱紧公主大腿。

却不知,蒋令仪脑中正飞快转动。

要知道,她跑出刺史府时,想的可是宁可战死沙场,也不要让自己成为犬夷人制造杀戮的理由。

从刺史府到西南城墙,就算她骑术不佳,也最多花了一炷香时间。

怎么战场局面已经翻天覆地,气势汹汹的犬夷人这就已经摆出投降的架势了呢?

蒋令仪没有修行之人的好眼力,也没亲眼见到公孙赢那一剑,因而不知道,那一圈围着犬夷人的光晕,是挤在一起密密麻麻的蠕虫。

但包围圈中央站着的人,她还是能看清的。

嚣张的犬夷王子跪在那两名女子面前,口中直呼“仙师大人”,其中一人看穿着打扮,正是来过刺史府的薛宗主。

定是薛宗主与其同门及时支援,解了驷州城之危。

推断出发生了何事,蒋令仪连忙对薛宗主高声喊道:“宗主留步。可否听我一言?”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她想做的那件事,就看今天了。

宗主·李昼还没说话,剑客·李昼已然一声不吭,使了个剑诀,飞剑越过众人头顶,停在了蒋令仪面前。

剑修最是面冷心热了。

蒋刺史只来得及提醒一句:“这是薛宗主师妹公孙赢,公孙剑侠是也。”

蒋令仪点了点头,大着胆子踩上飞剑,本来还怕站不稳,没想到刚晃了下,剑身周围灵气就涌起,轻柔地扶住了她。

刚要感动的蒋令仪,忽然察觉到这些灵气的组成是什么,呆了呆,差点连想做的事都忘了。

外冷内热的剑客·李昼将公主接到聂洪身旁后,就收回了飞剑。

她可是不仅有善良,还很心细的。

聂洪是公主老师,本来就要护送公主去犬夷,让她保护公主,免得出了什么纰漏,再合适不过。

事实证明,李昼想得很周全。

蒋令仪刚落地,满脸欣喜的努扎笃就膝行过去,想要抱住她的大腿。

还好聂洪及时挡在蒋令仪面前,一脚踹开了他。

努扎笃吃了记窝心脚,余光阴狠地扫了眼聂洪,却不敢发作,只对着蒋令仪说:“公主,劳烦您亲自来接小王。”

等他和公主完婚,再来收拾这不知好歹的贱奴。

努扎笃心里发狠,下一刻,却听到公主好听的声音说:“听说,这一战犬夷精锐尽出,誓要攻破驷州……”

努扎笃连忙用刚才对薛宗主的说辞,解释说:“这都是国师赞陀怂恿,公主和我回犬夷后,大可将他赐死,也免得这匹夫再恶意挑拨……”

没有否认精锐啊。

也就是说,此时的犬夷国内,相当空虚。

蒋令仪了然地点了点头,看了眼聂洪,师徒俩一个对视,便能知道彼此想做什么。

聂洪护着蒋令仪,绕过努扎笃,走到了薛宗主与公孙剑侠面前。

蒋令仪对着两人深深一揖,聂洪一愣,代表朝廷的韦先锋更是走上前急道:“公主不可——”

“昌宁替驷州百姓谢宗主、剑侠救命之恩。”

韦先锋脚步一顿,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

宗主·李昼扶起蒋令仪,摇头说:“公主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

公主一看就是和她一样聪明的人,李昼才不信,她跑过来,就是为了说句谢谢呢。

跪在地上的努扎笃满脸喜悦,公主亲自开口,即便是什么夺天宗主,怎么也得留他一命。

蒋令仪看了看四周面如土色的犬夷士兵,开口说道:“这些士兵也是身不由己……”

公主果然心善,连这些小人物都要保,那就更不用说他了。

努扎笃越发有信心了,甚至已经做出了起身的准备。

犬夷士兵亦是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期盼地望着蒋令仪。

“……我想给他们一个悔过的机会。”蒋令仪说完后半句话时,犬夷军中响起了小小的欢呼声。

努扎笃更是直接站了起来。

蒋令仪的话却还没有结束:“只要他们愿意和我一起,重入犬夷,清王侧。”

努扎笃蓦然一顿,反应了半晌,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犬夷士兵都没怎么读过书,你看看我,看看你,没听懂最后三个字的意思。

努扎笃虽然不是学识多么渊博的人,但作为犬夷储君,自小熟读史书,还是了解中原王朝“清君侧”的流程的。

说是替君王除去身边小人,可带着大军,兵临皇城之时,又能有哪位被清的君王得以善终呢?

这和他想的继续完婚,把黑锅全扣国师身上,可完全不一样。

眼前发黑,几乎晕倒过去,努扎笃努力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颤巍巍问道:“公主,是不是只要杀了国师就……”

“就”字尚未说完,锋利的剑尖便已穿透了他的胸口,迅速夺走了他的生气。

他胸口涌出血来,望着面无表情的公主,与她手中微微颤抖的御赐宝剑。

他再次跌倒在尘土里,鲜血染红地面时,才忽然明白,在他喊出那句“公主在家中等我”时,他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蒋令仪深吸一口气,将第一次杀人的恐惧深深压在心底,拔.出染血宝剑,就这么站在犬夷王子还温热的尸体旁,环顾呆滞的犬夷士兵,高声说:“我知道,你们在犬夷都有家人,我更知道,这场战争的主谋是谁。我身为犬夷王子妃,不忍心见诸位无辜惨死。如今,你们只有一条生路,杀回犬夷,将主谋的头颅带回来。当今天子,慧眼如炬,定能知晓你们的苦衷,饶过你们的罪孽!”

聂洪、韦先锋、马镛看着条理清晰、声音高昂的公主,神色极为复杂。

和他们见过的朝廷大员比起来,公主的声音还带着一丝不自信的颤抖,手段也颇为稚嫩,可这份果决,却是注定了要青史留名。

她再怎么没底气,旁边站着的夺天宗主与公孙剑侠,就是她最大的底气。

犬夷士兵在这二位的镇压下,又哪有不从的道理?

她选择了一个最好的时机,也走在了最危险的钢丝绳上,万一触怒宗主与剑侠,让她们以为,她是在利用她们,又该如何收场?

三人中,唯有知道夺天宗主乃救世之人的马镛,心中不那么担心。

犬夷召唤天神之时,便已是自取死路了!

宗主·李昼与剑客·李昼,倒也确实如他所想的那样,并未露出动怒的神情。

只是,李昼哪会去在意朝廷的弯弯绕绕,她听了半天,只听出一个中心点:公主要去犬夷,犬夷有妖邪。

那……说不定,能跟着蹭到新的点心。

那个国师赞陀,会不会养养小鬼什么的?

剑客·李昼便愈发稳固起面冷心热的人设,沉声说道:“在下愿与公主同往。”

一句话,八个字,马镛彻底安心,聂洪与韦先锋露出狂喜之色。

两人同时说道:“请让某为先锋,为公主开路!”

还在犹豫的犬夷士兵一个激灵,一个接一个,沉默地单膝跪地,低下头,抱拳行军礼。

身旁的黑犬也都伏下身体,作卑躬屈膝状。

毕竟,白犬老大都成宗主坐骑了,主人也都宣誓效忠了。

蒋令仪环顾黑压压的人头,按捺住心中涌起的种种情绪,用无比感激的目光看向剑侠与宗主,是她们,让她赌对了,赌赢了。

——《周书》记载,昌宁公主入犬夷,经略西南,自此战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