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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杀人者,死。食人者,灭族。

李昼站在厅堂门口, 朝里望去。

堂屋非常宽敞,左右各摆了三桌酒菜,两侧还有侍女抚琴吹箫, 柱子上贴了一对楹联:

【到来福地非为福,出得仙霞始是仙*】

中堂上挂了张匾额, 用书鸟篆写了四个金字:

【观山乐水】

若是不去看地上流淌的血水,带着肌腱的骨头,被钉在桌上、被切断双腿、被五花大绑的男男女女,口吐黑血、倒伏在地的狼妖、兔妖、鹿妖……李昼都要以为,这园子的主人是个性情淡泊的隐士了。

跟在她身后的马镛、石一山等缉妖使, 沉默地拔.出了腰间法剑。

李昼的目光则落在了正中间, 一只吊睛白额猛虎,变出本相,压在一名身着鹤氅道服的女子身上。

虎妖完全没把闯入堂中的众人当回事,否则也不会选择先处置齐英。

“不急。”它冷冷地眯了眯眼,“马上就轮到你们。”

被触怒的虎妖懒得再陪这些人玩下去,虎掌用力,打算先随手弄死齐英,再把剩下人喉咙都撕碎, 用他们的血,安慰受到惊吓的乖孙女。

然而,就在它利爪伸出肉垫之时, 虎爪却忽然感受到一股凉意。

怎么回事?它莫名低头。

一道清冷灵气泛着微光, 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它的爪前, 哗啦一下, 就撕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接着飙出一蓬滚烫的血。

李昼心中惊讶, 要知道,先前释放灵气,可是能直接秒掉犬夷人的。

这只虎妖果然有些道行。

她不知道,山君比她更惊讶,它在薜荔山占山为王,至今已有二百三十一年,何时受过这么重的伤。

除了山君以外,所有妖怪都被这道灵气震慑,纷纷往后退去。

它们本来就中了毒,哪里还吃得消如此恐怖的威压。

山君猛然抬头,铁鞭般的长尾竖起,全身毛发像火焰一样张开,一双眼睛如电光般射在李昼脸上,口中喷出腥臭吐息,森白尖牙挂着一滴粘稠涎液。

李昼看到它炸毛,又瞥见它身后,一男一女悄悄抱起地上一只小老虎,转身就往堂后溜去。

糟糕。

忘记先把宅院围住。

脑中瞬间出现了众多电视剧中,主角或者反派从后门逃走的画面,李昼心里的小人石化了一瞬。

以前老吐槽电视里的角色蠢,现在轮到自己,第一次抄家没经验,也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

要真把几只小虎妖放跑了,她的脸不都丢光了?

她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以马失前蹄?

不得不说,人被逼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

不想指挥马镛等人去后门拦住小虎妖,以免被他们发现,自己一开始竟然没想到这个问题的李昼,心思急转,从《符法全解》里翻出一门名为一气化三清的法术,又用灵力点开了模拟器右下角的女剑客Q版头像。

表面淡定,实则内心手忙脚乱的李昼,迅速将灵力一分为二,再将第二道注入状态为休息中的女剑客。

女剑客身形一闪,出现在了寅园后门,一身月白长袍,因为赶路随风摇摆,背后一柄古朴大剑,衬得她脊背笔直,犹如一株风雪不侵的青松。

李昼眨了眨眼,适应了半息,视野里同时出现剑客与宗主所看到的画面。

耶,双开。

总算在小虎妖逃走前,准备好后手的李昼,重新看向山君,心里浮现出淡淡的疑惑。

她是挺忙的,这虎妖在等什么?怎么没抓紧机会抢先出招?

虎妖在用神识目送女儿女婿带着孙女离开。

看到孩子们匆匆穿过花园,往后门跑去,它心里也松了口气,随即抬起爪子,舔了舔伤口,目光变得冰冷至极。

它盯着李昼,跨过还在吐血的齐英,漫不经心地甩着尾巴,朝李昼走来。

现在,它已经无所顾忌。人族,这是你自找的。

虎妖张开血盆大口,一声咆哮,一股腥臭狂风便席卷了整个厅堂,令所有凡人两股战战,修为弱的妖怪也被震得翻了白眼。

即便是一众见识过夺天宗主本事的缉妖使,也不由面露凝重之色。

马镛手握法剑,心中更是生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宗主之前出手,何等迅猛,如今第一招未能致命,第二招迟迟不出,莫非这虎妖神识异常强悍,宗主已经受了暗伤?

想想也是,镇压一山妖魔的妖王,哪里能是好相与的,宗主天赋再高,毕竟还是年轻,哪怕修为深厚,也缺了些对敌经验。

好在,他也在。

马镛向前跨出一步,心情悲壮之余,又有一丝奇异的满足感。

轮到他出手了,他想,这一剑,他虽然没有斩杀虎妖的自信,至少能掩护宗主逃走,回城叫来支援。

在他身死之前,他与他的剑,便是拦在宗主、缉妖使与这些凡人之前的最后一道血肉城池。

深吸了一口气,在虎妖高高跃起的同时,马镛手腕一抬——

一道绸缎般华美、冰雪般冷冽、山川般浩大的灵气,一瞬间越过他的头顶,削掉他头皮上方一层头发,令他束好的头发全都散落下来,接着去势不减,呼啸划过虎妖脖颈,然后继续向前掠去。

所有人与妖的耳边,听到了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先是写着“观山乐水”的匾额斜斜歪向一侧,接着是琉璃窗上多了一条细长裂缝,最后轰地一声,半截砖墙连带着整块屋顶都被一股大力向上掀翻,裹着尘土砸在花园中的花花草草上。

尘埃落定时,一道狰狞伤口赫然横亘虎妖脖颈,腥臭血水如暴雨泼洒而下。

虎妖狰狞的神色僵住,沉重的身体与只剩几根筋连着的头颅轰然摔在地上,虎脸上残留着一瞬间涌上的恐惧,夹杂着一丝庆幸。幸好,孩子们都已经送走了……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两大一小三只老虎,从天而降,嘭一声摔在它面前,胸口破开的血洞往外汩汩流血,瞪大的眼睛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要……”鲜血从虎妖嘴里涌出,被割开的喉咙嘶嘶透着凉气,迅速地夺走了它的生命力。

它却仍死死盯着孩子们的尸体,硬生生抬起眼眸,悲愤地发出最后一声怒吼:“……杀!”

“噗嗤。”

一柄雪亮的剑,从它心口探出,带走了它身上最后一丝热气。

虎妖的临终暴起,被轻而易举打断。

“师姐。”缓缓倾倒的虎妖尸体身后,女剑客抽出剑,冰冷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我来晚了。”

马镛与石一山等缉妖使震撼地望着这一幕。

夺天宗主微笑摇头:“不,刚刚好。”

……

“一、二、三——”

“起——”

一众缉妖使肌肉偾张,一个用力,把山君尸体搬上了大车,运出了正在打扫的厅堂。

擅长岐黄之术的缉妖使们已将奄奄一息的红烛、刑参与齐英伤口稳住,用齐英的丹炉,现取的妖血,当场炼制起补气回血、镇惊疗伤的丹药。

缉妖使受伤太过频繁,随身带的草药总是不够用,这些年一直在研制以妖魔为材料的丹方。

马镛木着脸站在旁边,除了这三位,本场战役受伤最重的人就是他。

每当有风刮过,他都能感觉到头顶传来一阵凉意。

披散的发丝搔过脸颊,丝丝痒意更令他心浮气躁。

夺天宗主那一剑,夺走的不仅是虎妖的性命,也带走了他的骄傲。

谁能想到,他堂堂三品大员,竟然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削成个阴阳头?

齐英只断了些骨头,受伤最轻,被缉妖使接上后,又吞了几颗丹药,已经能爬起来。

要是马镛没穿这身显眼的紫袍,没戴金光闪闪的紫金鱼袋,她可能还能忍住,不去嘲笑救命恩人之一。

可马道录这通身上下的体面,不能不让齐英想起在杂耍班子被贵人戏耍的过往,也就不能不让她乐于见到这种大人物没了体面。

她看了眼正在与师妹叙旧的夺天宗主,神情故作无知地问道:“大人,刚刚薛宗主出剑时,您为何要上前一步?”

石一山提着水桶和墩布路过,闻言也起了好奇心:“是啊,大人你准备干啥啊?”

马镛:“……”

马镛冷冷地扫了眼石一山,呵,办不了齐英,还办不了你吗?

缉妖司的茅厕是时候安排人打扫一番了……看你骨骼清奇,就你吧。

石一山哪知道,自己一句话,就被安排了扫厕所的命运,还乐呵呵地等着自家大人解惑。

被缉妖使喂了几颗丹药,也支棱起来的红烛摇了摇头,刚想说什么,几个行商手足无措地走了过来。

“缉妖使大人……”其中一人被推了推,硬着头皮站出来,拱手深深一揖,“……先前都是我们的错,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

“我们只是普通人,被妖魔吓破了胆,您一定能理解的吧?”

行商们忐忑地望着红烛,余光注意着其余缉妖使,他们刚才亲眼目睹了这些大人们是怎么对鹿妖、兔妖、狼妖等赶尽杀绝的,他们的脖子,可没有妖魔的硬啊。

红烛的事情,已经在鹿妖临死前告知了众人。

鹿妖想以此证明,自己吃红烛的腿是因为这几个凡人,红烛又没死,它理应能留下一条命。

缉妖使的剑却没有半点犹豫,在它讲完后就落了下来。

眼见原本还其乐融融清扫战场的缉妖使们,一瞬间都安静了,几个行商慌张极了,直起身子,咽着唾沫,小心翼翼后退。

“你们……你们是缉妖使……”

“你们是来保护我们的,不能杀人……你们只能杀妖,不能杀人……”

“其他凡人也都看着呢,你们敢动手,整个驷州都会知道你们做的好事,刺史大人饶不了你们……”

一个行商想拖其他凡人下水,伸手就指向旁边正带着孩子推走砖石的夫妇:“他们都在看着你们,孩子也在看……啊!”

推车旁的孩子抓起一块砖头,就丢向了他的脑袋,他连忙一躲,却还是被擦中耳朵,刮出些血痕。

锵地一声,刀剑出鞘,犹如金石之音。

行商呼痛声戛然而止。

被搬运到椅子上的红烛收剑,低头看了眼剑尖滴落的鲜血,这血,是红的。

红烛抬头,看向剩余几个行商:“我还以为,会是黑的呢。”

几个行商面色大变,看了眼同伴倒下去的尸体,扭头就往外跑,嘴里还大声嚷嚷:“缉妖使杀人啦,缉妖使杀人啦……”

他们忘了,自己正在缉妖使的包围中,这一喊,把一众缉妖使的法剑都喊了出来。

行商们被缉妖使的剑包围,面色苍白地停下了脚步。

“你们没本事杀妖,却对着我们这些凡人……”

噗嗤一声,法剑刺入他胸口,又拔了出来。

被两个缉妖使抬过来的红烛抖了抖剑尖,看向下一个。

被盯上的行商一个哆嗦,扭头四顾一番,冲到了马镛脚下,抱住他的腿嚎啕:“小人愿献五千银,求大人饶我一命,大人,我家中尚有老母啊……”

又是噗嗤一声,他话还没说完,心口便感受到了一股可怕的凉意。

他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动也没动的马镛,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最后两个行商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磕头磕得头破血流,一会儿痛哭:“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一会儿又乞求:“道录大人,我们知道您是驷州的道录,只要您放我们走,我们一定不会把今天的事说出去……”

马镛看了他们一眼,又低头看了看红烛,就在两人面色一喜时,马镛问道:“手累了吗?”

红烛说:“只是再杀两个人,倒还撑得住。”

两个行商面上露出绝望之色。

红烛看着他们,喃喃自语:“我又没让你们亲眼看着自己被吃,一剑就了结了因果,还不够痛快吗?”

担着她的两个缉妖使叹了口气:“你还是太心善了。”

要不然也不会被这几个行商缠住,丢了一条腿。换个老练些的缉妖使,当时就一剑把他们全砍了,哪还能留到现在?

真当缉妖使是什么好人?不见师娘骂缉妖司的时候,连马道录都支支吾吾,不好意思反驳?

“有个狼妖还剩一口气,准备带回司里审问,要不,把这两个扔过去?”

瘫软在地的行商身子一抖,身下缓缓流出一滩腥臭液体。

红烛摇头说:“不必了。”

她被两个同僚抬到最后两个行商面前,一人一剑,送他们上了西天。

马镛踢开脚边的行商,吩咐一名缉妖使:“回头带人去他们家,这些人的家底不会少——”

能拿五千银买命,家里的不会少于一万,没有巨额收益,谁跟着你打生打死啊?

说到一半,看了眼不远处的夺天宗主与那面色冰冷的剑修师妹,他顿了顿,补充说:“——留点钱给他们家属,不必太多,能维持生计即可。”

……

“他们什么时候才完事啊?”

“不知道。等会儿问问那个墨者,这房子还能不能用。你出手的时候就不能控制下?”

“一不小心放太多了……再说我不就是你?”

众人眼里,正在商议宗门大事的夺天宗主与高冷剑客,也就是李昼和李昼,面面相觑,精分闲聊。

无聊的李昼余光瞥来瞥去,忽然脑子叮一声,又冒出一个好主意。

“你觉得这么做帅不帅?”

“我就是你,我肯定觉得你最帅啊。”

“嘻嘻。”

夺天宗主与高冷剑客同时转身,李昼与李昼并肩而立,环顾这座妖魔肆虐之山,张口说了一句话。

话音落下,寅园众人屏住了呼吸,山中骤然一片死寂,群妖退回洞府,怔怔地望着雾气散去,万里无云的天空。

《周书》记载,永熹*二十一年,夺天宗主传谕薜荔山:

杀人者,死。食人者,灭族。

第42章谁,谁在外面坏她薛静真的名声啊?

马镛找了顶帽子, 盖住了丑陋的阴阳头,押送妖尸回城。

夺天宗主初到驷州,就平了一座山头, 此事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去,必须如实上报。

宗主的神通手段固然骇人, 态度却很明显,不仅把自己当成人,还毫不掩饰自己对人的偏爱。

虽说马镛自个儿是觉得人乃万灵之长的,但他心里清楚,妖魔鬼怪也觉得人家才是, 而这也没什么可愤愤不平的, 谁的本事更强,谁的道理就更硬,不过如此罢了。

可夺天宗主却并非如此,她的能耐足以自立一派,却偏偏选择了站在人的立场上说话。

太祖祖训,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朝廷能放心她吗?

她那位剑客师妹,在这个节骨眼上赶过来, 是否也是为了给她助阵呢?

那座海外仙山上,究竟有她多少同门,之后又会来多少……

如此想来, 从潜入罗教开始, 夺天宗主就已经在下一盘大棋了。

什么罗教娱教, 恐怕都只是被她暗中操弄的一枚棋子。

此人心机深不可测, 夺天夺天,怕不是要夺了大周的天。

马镛越想越担忧, 只觉得自己已经卷入了一场暗流涌动的漩涡之中,想要脱身,已经晚了。

并不知道自己在马道录心里,已经成了心机深沉、底牌无数、后台强大的恐怖存在,李昼还在盘点本次收妖的收获。

【恭喜你获得:牛妖妖丹*1】

【有一股淡淡的青草香,老牛还是爱吃素的!】

【恭喜你获得:熊妖妖丹*1】

【小心被偷袈裟!啊它已经死了,那没事了。】

【恭喜你获得:虎妖妖丹*3】

【一家三口整整齐齐,可惜小孙女还没结出妖丹,没法团聚。】

【恭喜你解锁新天赋:忠于自己】

宗主与剑客对视一眼,李昼心中连连点头,我当然最喜欢我自己啦。

除此之外,李昼还收获了大量情绪,不光有恐惧,还有虎妖贡献的怒与悲,红烛、刑参、齐英等人与一众缉妖使的惊与喜。

喜修心,恐修肾,惊修胆,悲伤修心胞。

李昼腰子以外的其他部件,终于也开始有了动静。

灵气在脏腑间流动,增强了她的筋骨、肌肉与皮肤,令她气血活跃,感应到花开草长,鸟语虫声,万物皆有情。

一道无形的屏障,像雾气一样散开了,《卷耳诰》第二层,顺其自然地突破了。

李昼望向远方,看到了叶子发芽,竹笋抽节,昆虫交.配,鸟雀筑巢……

大道贵生,而她眼中处处是生。

她弯下腰,捡起裂成两半的“观山乐水”匾额。

突然发现这块招牌很适合她,补一补,应该还能用。

主要是让她自己想,也想不出更好的。

没想到她还不如山里一只老虎有文化……

李昼陷入了沉思。

要不要自己想一个呢?

“宗主大人。”

李昼什么也没沉思出来,听到三道重叠在一起的声音,抬头一看,是刑参、齐英,以及被他们抬过来的红烛。

刑参和齐英没地方去也就罢了,红烛怎么也没走?

接触到她疑问的目光,刑参用受伤后还没完全恢复的喉咙,哑声说:“红大人的腿……我有办法。能不能在此地暂留几日,等她伤势恢复,我就立即离去。”

李昼点了点头。别说留几天了,大家都留下都行,不然宗门里都没人气啊。

红烛看了眼已经走入山林中,旁若无人地开始练剑的女剑客,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下。

她本以为这位女剑客是一时兴起,披着人皮游戏人间,没想到,她竟然是这位夺天宗主的师妹。

她不知道夺天宗主是怎么和缉妖司扯上关系的,但是连马道录都对她恭敬有加,她一个小小缉妖使,更不可能对人家做什么了。

按理说,这对师姐妹,分明就有妖魔的嫌疑……

心里吐出一口气,努力不去想那满是蠕虫的剑气,躺在椅子上的红烛叉手行礼:“多谢宗主大人。”

正常人的智商都会想到,红烛是缉妖使,为什么不回缉妖司疗伤?这两人会不会是缉妖司留下的眼线,在这儿打配合呢?

但李昼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只是由衷地感到高兴。

她略一点头,淡淡说:“无妨。”

看她毫无芥蒂的模样,本来确实有点小心思的红烛脸上一热,心里有点羞愧。

她请求留在寅园,一方面是因为刑参不方便去缉妖司,另一方面却是想要近距离观察那位剑客。

没有见过李昼生吞邪神的红烛,看着宗主这副和善的皮囊,忽然开始怀疑自己之前是不是看错了,因为受了伤视线模糊,才把剑气看成了蠕虫。

在红烛不停地怀疑自我时,身着鹤氅、手持玉麈、仙风道骨的齐英已经非常自然地开口说道:“宗主大人,我想请教下,拜入夺天宗需要什么条件?”

红烛惊悚地看向她。

刑参低着头没什么反应。

齐英大大方方地自我推销起来:“我虽然长得丑了点,却炼得一手好丹,宴席上的妖魔,也有小半死于我手。我自幼在杂耍班子打拼,人情世故这方面颇为擅长,因为从小就穷,还学过女红,会缝补衣服,后来起了家,自己开了间成衣铺子,我身上的鹤氅道袍都是自己做的,偌大一个宗门,总得穿衣吃饭,哦,我的厨艺也很不错……”

她说得头头是道,红烛听得人都傻了,还能这么介绍自己的吗?夺天宗主这样的人物,真的会被这些东西打动吗?

李昼听不到她的心声,自然也没法告诉她,那可太会了。

她感觉齐英简直是她的知己,出门在外,不就挣一份面子嘛,衣服做得逼格高一点,多好。

会做饭也很加分,辛辛苦苦修炼,还能连口腹欲都得不到满足吗?

至于丹药,李昼倒没什么兴趣,她对丹药的印象不好,感觉是药三分毒,她怕吃了在身体里积累毒性。

在吃这方面很讲究的李昼如此想道。

齐英其实也没有表现出来得这么自信,可她能从一无所有爬到这个位置,靠的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干了再说。

机会不等人,哪有那么多犹豫的时间。

像夺天宗主这样,连一州道录都要奉承的大人物,她平时哪有机会接触。

齐英越说语速越快,一口气说完,看似胸有成竹,实则心中忐忑,眼底努力压着紧张与不安。

万一,宗主觉得自己这样太冒昧了,又或是,她这样的人不配……

“可。”

齐英刚开始胡思乱想,就听到宗主回答了她。

她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直愣愣地盯着宗主。

“你第一件事,便是为宗门定制道袍……先做二十件吧,这里是五百银。”

取出五百两白银递给齐英,李昼开心地想,这下宗服都不用她动脑筋了,好诶。

瞥了眼已经清扫干净的庭院,想起马道录说,回头会送工匠来帮她扩建,李昼目光落在了魂不守舍的刑参身上。

这里还有个免费劳动力来着。

“你和红烛的寄宿费用,就用宗门设计图纸来抵,如何?”

刑参茫然抬头:“我?”

李昼心虚一瞬,她不就是想省点钱嘛,好吧好吧,设计得好她就加钱好了,她很有生活经验的,这种事不能提前说,免得乙方坐地起价:“你不是墨者吗?这是你擅长的事吧?”

刑参不知为何,一瞬间眼角都红了,点了点头,嘴唇抖动了半天,只吐出一句话:“定不负宗主所托。”

李昼:?

莫非他以为我会给很多奖金?

不太理解刑参为何如此激动,李昼心中警觉,退后两步,换成夺天宗主应有的自称说:“设计好后先建厨房,吾还有其他事,要去趟驷州城,你们自行解决伙食。”

说完,又取了五百两白银,递给了齐英:“这是尔等的餐费。”

齐英捧着沉甸甸的银子,嘴唇张了张,又沉默下来。

李昼没注意,沉浸在自己的计划中。

建好宗门,当然是要开始招徒了。

李昼没忘记,跟聪儿约定过,三日后再去找她,看她还愿不愿意拜入夺天宗门下。

还有个叫季蕤的孩子,马道录亲口认证的天赋异禀,她得赶紧过去,免得被马道录先收了。

毕竟,那可是主角模板,主角老师的苦,还是让她来承受吧,就不要折腾马道录那把老骨头啦。

想到这里,李昼加快了脚步。

就在这时,留在寅园的女剑客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先是齐英感叹说:“世人都知道,不能以貌取人,可能像宗主这般,真正一视同仁,而又有教无类的,又有多少呢?”

她声音轻飘飘的,似乎还不敢置信:“我与宗主不过一面之缘,她竟然就将财政全部托付给我,这就是所谓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吧?她虽然没有多说一个字,却已经告诉我,她完全接纳了我,入了夺天宗,便是夺天宗的人,我不再是无父无母的孤魂野鬼了……我齐英,竟然也有这一天……”

然后是红烛对刑参说:“你应该也明白宗主的深意吧?”

之前还像是心都死了的刑参,声音沙哑地说:“我明白,宗主将设计建房的事交给我,就是不想让我继续消沉下去,她想告诉我,在夺天宗中,人人都能发挥自己的用处,没有人会因为派系之争受到排挤,毕生所学,终有用武之地。”

红烛欣慰地说:“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宗主的苦心就没有白费。”

看似在练剑,实则在偷听的剑客·李昼恍然大悟:原来我不是在偷懒,而是在用我自己的办法鼓励大家。

立刻就接受了自己就是这么善良的宗主·李昼,点了点头,心里自夸了一番,骑上马道录留下的骏马,正要向驷州城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忽然踩到一个柔软的物体,令她心中一惊,抓住缰绳,带着马往后退了几步。

一阵叽叽喳喳声后,一只黄鼠狼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揉腰,一边磕头说:“小妖拜见仙师大人。”

李昼跨坐在马背上,思考着烤黄鼠狼是什么味道,低头问道:“你有何事?”

“大人容禀,此地往西五十里,有一群犬夷人正以修路为名,以驭鬼之术,暗中谋害我大周子民。”黄鼠狼伏在地上说,“小妖忝为保家仙,代龙沟村村民,斗胆求仙师大人做主。”

李昼心里一怔,没想到自己的威名已经传播开了,轻咳一声:“你怎么知道要来找我?”

黄皮子抬起头,谄媚地笑了笑,从咯吱窝里掏出一张图,徐徐展开。

只见图上画着薛静真薛宗主的人物像,绛衣玉带,漆眉星目,正张开口,森白的牙齿死死咬住一头青面獠牙的恶鬼,那寒光凛凛的钢牙,真是令人望而生畏,牙齿间流下的一缕鲜血,仿佛透出浓浓的凶煞之气,漆黑的眼眸里,目光冰冷而无情。

这幅画,画工精湛,栩栩如生,如果吃鬼的不是自己,李昼肯定要夸一句画得好。

看到空白处,一行龙飞凤舞的《静真吃鬼图》,李昼心里咯噔一声:“这幅画是谁作的?”

幸亏好友看不到这一幕。

谁,谁在外面坏她薛静真的名声啊?

第43章掌管生死

妖怪之间的消息传得很快, 毕竟大家鼻子耳朵都很灵,满山的气味都是它们的朋友圈,清风送来的絮语便是实时广播。

再加上陆瑶调查跛脚道人的路上, 还加急画出这张《静真吃鬼图》,托线人去城外各个村庄分发, 就为了给建完宗门的薛宗主一个大大的惊喜。

夺天宗主降妖驱鬼的名声,就这么迅速流传开了。

李昼听完前因后果,语气淡淡地说:“为难你了,还特地带着这幅图。”

“不难不难。”黄皮子乐呵呵地把图纸卷起,塞回咯吱窝里, “倒是从那窝狐狸精手里偷来麻烦了点……”

察觉到说漏嘴, 它蓦然噤声,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又露出个眼睛眯成缝的媚笑:“您不知道,您那道谕旨可是把我们这些老实妖乐坏啦,要不总有人怀疑我们不安好心,这世道,混口饭吃怎么就这么难……”

李昼打断它说:“莫要聒噪,龙沟村究竟发生何事, 速速道来。”

哼,她要亲自扭转薛静真的风评,我们夺天宗从上而下, 都是仙风道骨, 餐风饮露, 什么吃鬼吃妖, 简直是危言耸听!

打定主意,要好好展示一番仙家手段, 李昼边听黄皮子娓娓道来,边调转马头,跟着它前往龙沟村。

在黄皮子罗里吧嗦的叙述中,李昼头昏脑涨地理了半天,才理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由于生活在大周与犬夷接壤处,村民经常受到犬夷骚扰,粮食、鸡犬、衣物,多次被伪装成响马的犬夷士兵掠夺。

因此联姻消息一出来,最高兴的就是龙沟村村民。

犬夷人似乎也都被他们的首领耳提面命过,客客气气地赶来一群牛羊,给村民们赔罪。

村民们打量着,犬夷人是真悔改了,收起往日的偏见,准备和邻居好好相处。

犬夷人专门为公主出嫁修路,龙沟村村民见他们日以继夜,挥汗如雨,干得着实辛苦,便时不时就去送送餐饭。

他们也懂礼,吃了村民的,便常来村里帮忙,耕田、拉磨、担水,样样都做得。

一来二去,两边关系越来越好,犬夷人搬来一座神像,身材颀长纤细,高耸的发髻上装饰精美,垂坠着数百发辫,戴着牛头冠,三头八臂,手上持有剑、戟、鼓、索等法器。

犬夷人说,这是摩诃迦罗,黑暗中的天神,拥有无边法力,镇压邪魔,掌管生死,无所不能。他们的改变,正是因为受到了摩诃迦罗的教导。

村民们心里嘀咕,地府不是以府君为尊吗,这什么摩诃迦罗是哪里冒出来的,怎么能执掌生死?

可能是犬夷人没什么文化,或者说翻译错误,搞错了吧。

就像道士们称呼府君为北太帝君,和尚尼姑却说祂叫面燃鬼王一样。

接受能力良好的村民们,把神像放在了黄大仙庙旁边的神龛里,拜黄大仙的时候,顺便也给摩诃迦罗上炷香。

黄大仙是很灵的,村民们也都知道它是好仙儿,把摩诃迦罗放它边上,一是有用的话一起拜拜,二就是请黄大仙帮忙看着这尊神的意思了。

万一是个邪物,就有劳大仙出手啦。

“小妖哪有那个本事,也怪我,平时把他们保护得太好了,不知道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摩诃迦罗做了什么?”李昼连忙打断黄皮子,让它感慨起来,又要没完没了了。

黄皮子用爪子抹了抹眼角,继续说起来。

它是半个月前,发现事情不对的。

薜荔山山君要给小孙女开满月宴,方圆百里的妖怪全都往山上赶,妖怪一多,人就容易出事。

黄皮子连忙约束村里人,让龙沟村村民减少不必要的出行,要买东西的,一趟买齐全了,老实在家待着,等满月宴过了再说。

它可是听说了,有个村子一百二十八户都死绝了。

龙沟村虽然位置偏僻,土地也贫瘠,但在它的庇护下,已经繁衍到两百多户,它还指望着人口继续增加,它庙里的香火越来越旺呢。

村民们向来是听话的,大仙吩咐下来,便都收了心,反正现在也没人来劫掠了,家里日子安稳,犯不上往外跑。

黄皮子本以为,这样就能平稳度过满月宴。

谁知,从山君广发请帖开始,陆续有人失踪,砍柴不归的男人、玩捉迷藏后再也找不到的孩子、家门口浣衣的女子……

到这里,黄皮子都还以为是妖怪作祟,在村子里仔仔细细巡查了几天,憋着怒火发誓要把这只妖怪逮出来。

做妖不能太过分,这龙沟村是它罩着的,闻不到它的气味吗?竟然敢抓它的人?

巡逻了好几天,居然一无所获,黄皮子眉头一皱,意识到不对了。

它的目光从妖转向了鬼,把水井、柳树根、房梁、茅厕等孤魂野鬼经常出没的地方扒拉了一圈,愣是没见着一个鬼影。

龙沟村的鬼,全都不见了。

黄皮子大吃一惊,一瞬间冷汗都下来了,这种情况,要么是地府忽然查账,把孤魂野鬼都拷了回去,要么……恐怕有修邪法的,收鬼、驭鬼、甚至吃鬼。

黄皮子在龙沟村当保家仙,那是上上下下都打点过的,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来,也会给它几分薄面,不会一声不吭,就把这些鬼都带走。

毕竟,要不是时不时闹个鬼,黄皮子再现身驱赶走,它这黄大仙的地位也不会这么稳固。

“小妖绝对没有让村民真的受伤。”打量着李昼脸色,黄皮子生怕夺天宗主新出的谕旨要拿自己开刀,急忙解释说,“那些孤魂野鬼生前没享过福,死了本来是会变成厉鬼的,小妖与它们达成协议,只要它们不害人,就把香火分它们一部分,因而这么多年,龙沟村村民最多受些惊吓,却从未受到过任何实质伤害……”

李昼点头说:“发现鬼都不见了后,你又调查到什么?”

黄皮子唉声叹气了好半天,总算进入了正题。

其实,鬼也不是全都消失了,还剩了一条迷路的魂,和鬼也差不了多少。

她自称元季蕤,乃是驷州司马的小女儿,打小惊了魂,三魂中的爽灵离体,一路飘到了这龙沟村。

黄皮子曾动过护送她回城的心思,驷州司马可是五品官,要能搭上朝廷的线,换个敕封,它黄大仙可就是正儿八经的地祇,位比城隍土地了。

可元季蕤却人小鬼大,说什么时候未到,整天就待在村里那条早就枯竭了的血龙沟里,遥遥望着驷州城方向,就是不肯回去。

黄皮子以为她是跟家里闹别扭呢,心想小孩子吃点苦头,才知道还是家里好,也就没管她。

反正她也不会做坏事。

现在想想,幸亏让元季蕤留下了,要不光凭老黄,还真发现不了这次灾祸的源头。

三天前,黄皮子在庙里枯坐,苦思冥想失踪的村民和野鬼能去哪儿了,里里外外都找过了啊,突然,听到血龙沟里传来一阵有节奏的口哨声。

它跟元季蕤约好,要是发现什么线索,就用这个节奏的口哨声喊它。作为一个游魂,元季蕤更容易隐蔽自己,从而看到不为人知的秘密。

没想到元季蕤真有发现!

它连忙起身,准备去血龙沟,还没踏出黄大仙庙,就看到庙旁的神龛前,长出一丛丛莲花状的黄白花朵,散发出淡淡幽香。

这些美丽的花朵,从一具具腐烂的躯体上生出,随着夜风摇摆,传播着花种。

黄皮子惊愕地看着这些尸体,男女老少,都是龙沟村的村民。

你一个外来户,居然在我的地盘伤害我的信徒?

黄皮子当时就忍不了,龇着牙就要往外冲。

然而下一刻,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那三头八臂的神像四周,出现了一团又一团黑云,一个个腰挎人皮鼓的犬夷人,从黑云中走了出来。

仔细一看,这些犬夷人身体虚幻,若是没点修为傍身,还看不见他们。

这哪里是人,分明是鬼。

感到不妙的黄皮子缩回庙里,小心翼翼扒着窗户往外看。

这些不知死了没有的犬夷人,分列在神像两侧,抬出了满是血浆碎肉的铁臼,烈火燃烧的铁锯,烧着滚油的铜烹……

花样百出的刑具,看得黄皮子毛骨悚然,瑟瑟发抖。

接下来,便有犬夷人用腔调古怪的声音,喊着失踪村民与消失野鬼的名字。

他们每叫一声,就有一个鬼魂被扯上前,自述罪状。

那神像只是端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些犬夷人却一把揪住鬼魂,口中说着:“以你的罪孽,该入炎热狱……”之类的话,把鬼魂摔进铜烹,用热油熬煮,丢进铁臼,捣成肉酱,又或是用锯子、钢叉、铁钩、铁锤等刑具反复折磨。

一晚上过去,黄皮子都要以为,自己寿元已尽,真被勾进了地府,看到了众人死后惨状。

然而,天色将明时,摇摆的黄白花朵、飘散的黑云、面无表情的犬夷人与众多刑具、鬼魂,却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黄皮子呆立半晌,一时以为自己在做梦,正在走与留之间纠结时,神像眼珠子咕噜一转,直勾勾地看向了它。

原来人家早就知道它在边上了!

第44章她就吃一口。

黄皮子被吓得浑身炸毛, 拔腿就跑,之后三天,有家不敢回, 直到在狐狸洞里听说薜荔山易主,又看到了静真吃鬼图。

只有薛宗主这样法力无边的大仙, 才能降服那邪.神呀。

没在意黄皮子刻意的鼓吹,李昼听完后说:“你遇到的那个小女孩,自称季蕤是吧?”

黄皮子点头:“是的。”

李昼说:“这个名字,似乎是我的好徒儿。”

机智的李昼立刻明白了,为什么酒楼里差点被犬夷人伤到的季蕤看起来呆呆的。

原来是走丢了一魂。

她的乖徒儿还在龙沟村, 那这事她可就不能不管了。

黄皮子闻言, 也是又惊又喜:“原来如此,怪不得元姑娘说时候未到,没想到她留在龙沟村,竟然是为了等您去化解这一劫,龙沟村百姓真是有幸了!”

李昼心说,那是当然,你们就瞧着吧,不给你们露一手, 你们都不知道什么叫世外高人。

那个摩诃迦罗,就算是再香,她也不会吃的。

一口都不会吃的。

除非没人看见。

……

说话间, 一人一黄已经到了村口。

一条暗红色的沟壑蜿蜒向前, 贯穿了整个村子, 成为龙沟村名字的由来。

光是踏在这片土地上, 李昼就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

当下是正午时分,天光明朗, 李昼一路骑着马,都能感觉到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身上。

进了龙沟村的地盘,却陡然失去了这种感觉,明明头顶的太阳依然明媚,一朵云也没有,就有一种阴冷感忽然席卷全身,令人手脚都开始麻木,头也昏昏沉沉。

胯.下的枣红马扬起前蹄,在熊妖牛妖面前也毫无惧色的宝马,此刻竟也露出惧色。

黄皮子亦是佝偻起身子,茫然地望着面前的村落:“这是……怎么了?”

它也就离开了几天,家里怎么翻天覆地,变成这副鬼气森森的模样?

它仰头望向李昼,真怕薛宗主也中了招。

李昼翻身下马,略一思量,轻声说道:“无思无虑……”

这段经常出现在她脑中的话,她曾经在腹虺村尝试念过,当时只念出两个字,就头痛欲裂,无法再说下去。

而现在,李昼已经能念出第一句话的四个字,显然要归功于这段时间的刻苦修炼。

只不过,也只能到第四个字了。

感觉到熟悉的太阳穴抽痛,脑子仿佛要炸开,李昼及时闭上了嘴。

之前,两个字足以对付蛇妖,现在,四个字也足以应付未知的鬼祟。

随着她的诵念,一股无形的力量,一种玄而又玄的道韵,一缕令人敬畏的神光,从她身上散播开,驱散了她周围十米的阴冷,让太阳的热度能重新照耀这片土地。

枣红马与黄皮子皆松了口气,平静下来,后者暗想,不愧是能占山为王的宗主,神通果然了得。

李昼牵着马,带着黄皮子,往村里走去。

村里最近死了不少人,路口、房屋、树下,都能看到烧过的纸钱。

纸灰像柳絮一样四处飘荡,偶尔向李昼等人飘来,却近不得她身,刚到她十米外,就像撞上了结界,无力地坠落在地上。

几户人家敞着门,挂上了挽联,换上了孝服,凄凄切切地哭丧,看也不看进村的人。

黄皮子睁大了眼睛,左顾右盼,竟然看不到一个鬼,平日阴司哪有这么勤快,这才几天功夫,新死的鬼就全都带下去了?

不,不是阴司……黄皮子脑中出现了那摩诃迦罗三头八臂的神像,那些腰挎皮鼓的犬夷人,还有一件件血淋淋的刑具。

它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不远处,传来了腔调怪异的声音。

“……唵萨埵嚩婆哜吽……”

“……唵陀阿栗摩婆哜唏……”

“……唵婆嗟陀阿都盎,唵殊喏多喏那……”

这声音带有一股魔力,令人不由自主抬头望去。

只见一群高鼻深目,五官清晰的犬夷人,身穿圆领衫与百褶宽袖服,结跏趺坐,口中不断呢喃着咒语。

他们身侧,竖起一只经幢,上书八个字:

【地水风火,常乐我净】

在他们对面,一群披麻戴孝的龙沟村村民边哭边笑,有人抹泪说:“苦尽甘来了哟……”

黄皮子打了个哆嗦,心里一个劲儿地说,完了完了,这是整个村子都沦陷了呀。

心中顿生去意,也顾不上多年经营了,黄皮子向着村外方向,悄悄倒退。

然而才走没几步,它就感到一股刺骨寒意,简直要把它皮肉都刮开,贴上冰霜,冻成碎末,才肯罢休。

它抬头看了看高高在上、却无能为力的太阳,又看了眼前方十米、触手可及的宗主身影,一个激灵,蹿回薛宗主身旁,这才感觉到,心脏又恢复了跳动,身上也逐渐有了暖意。

此地竟然已经被摩诃迦罗影响到这个地步,这种程度的阻隔太阳,已经不仅仅是某种不可见的屏障,更像是直接夺走了太阳的权威。

正如真正的阴曹地府,不可能会有阳光一般。

摩诃迦罗这是要将府君取而代之啊。

黄皮子愁眉苦脸,心里哀叹,早知这邪.神野心这么大,它就不该再回来。

李昼纳闷地瞥了眼上蹿下跳的黄鼠狼,从腰间取下鸾刀,将其变大,朝着犬夷人走了过去。

黄皮子连忙跟上,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真想拉着薛宗主扭头跑路。

这可是有胆子顶替府君的邪.神,四舍五入就是个活阎王,即便薛宗主有几分道行,凡人之躯,又如何对抗神明呢?

然而没等它找机会说出口,正在哭丧的村民们便已经看到了他们,村民们仿佛失忆了一般,理都没理以前恭敬供奉的黄大仙,起身就对着李昼呵斥道:“你是何人?不知我家正在超度亡魂吗?还不速速退去!”

黄皮子伸爪,小心翼翼拉了拉李昼衣袖:“宗主,我们去驷州城搬救兵吧。”

现在服软,应该还来得及。

这么想的黄鼠狼,下一刻就看到,几个犬夷人睁开眼睛看了过来。

“你们大周有句古话,来都来了。”一个肤色黝黑、脚着步履的犬夷人瞥了眼李昼,用不熟练的大周官话说,“那就留下吧。”

他说话时,一顶黑色高帽被风从不知什么地方吹了过来,上头还有四个字:

【正在捉你】

黄鼠狼眼前一黑,认了又认,颤巍巍地说:“这,这是……”

这是黑无常的帽子啊。

犬夷人注意到它的目光,低头看了眼,正好又来了一阵风,把黑纸高帽呼啦啦吹远了,只在原地留下一滩深红色的血。

犬夷人摇头,叹息道:“这个穿黑衣的,听不懂人话,我们已经告诉他,那些亡魂只要洗去罪孽,便能去摩诃迦罗的神国,沐浴在天神的光辉下,清净常乐。他却不愿相信,说着‘第一次见地府生意都敢抢的邪魔外道’,要把我们都拷去他口中的地府……”

犬夷人望着李昼,几乎在等着她反驳,那微笑中的恶意那么深,又那么浓:“可世上根本没有地府,我们见他胡言乱语,也许是被亡魂上了身,便顺便超度了他……”

“……你想看一看现在的他吗?”

随着这道声音落下,重重叠叠的声音在李昼耳边响起来。

那是一声又一声的:

“你想去看他吗?”

“你想吗?”

一般来说,李昼愿意让对方把话说完,无非是两个原因,要么是没做好把对方包饺子的准备,要是漏掉几个就不好了,要么是觉得这人神神叨叨的,还挺有意思。

这些犬夷人因为人多势众,又满脸迷之笑容,两条就都占了。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李昼要选好最优雅的姿势,斩出最凛冽的一刀,她要这一刀足够惊艳,令人过目不忘,以此消除那张吃鬼图的影响。

余光瞥了眼黄皮子,见它还在看,兢兢业业地充当着战地记者的功能,李昼也就放下心来,信心满满地扬起鸾刀,向犬夷人挥去。

森寒的刀刃倒映出犬夷人的脸,刀锋以一种精准而严谨的弧度落在他们头顶,毫无迟滞地将他们斩成了两半。

只一刀,面前超过一半的犬夷人就从中间裂成了两半,脸上带着笑容,两边身体各自向两侧倾倒。

然而,奇怪的是,他们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李昼收到的反馈也轻飘飘的,仿佛没有斩到任何东西。

看着倒在地上,缓缓流出鲜血的尸体,剩余的犬夷人不仅没有露出害怕之色,反而站起身,朝李昼摇头叹息。

地上,已经裂成两半的尸体,则忽然嘴唇一张,又开口诵念道:

“我从无始来,曾作诸罪业。皆由不觉故,起贪爱染心。*”

“烦恼火所烧,故我造十恶。嗔恚怒痴愚,暗发身口业。*”

“如是等诸罪,我今悉忏除。事忏不复生,理中无罪性。*”

……

在他的诵念声中,一丛丛长在尸体上的黄白花朵,一朵朵散发着阴气的黑云,一尊三头八臂的神像,在李昼眼前出现了。

李昼握着鸾刀的手紧了紧,眉头微皱,仿佛在忍耐着什么。

裂成两半的犬夷人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以为她是看到了摩诃迦罗身旁,被捆缚的黑无常,终于知道害怕了。

实际上李昼压根没精力关注黑无常。

她用出了吃奶的力气,压制着心底汹涌的食欲,让嘴里泛滥的口水不至于滴落下来,握着鸾刀的手轻微颤抖,努力不去挥刀,把眼前散发着浓烈香味的神像叉起,直接塞进嘴里。

香,实在是太香了。

和之前吃的喜乐神、须弥天比起来,这尊神像才是正儿八经的大餐。

没吃过好东西的胃,吃了几块糯米糍、水晶果冻,就以为自己饱了,直到见到香气四溢的烤羊腿,才知道,那只能算正餐前的小甜点。

谁能拒绝一份滋滋冒油、还撒好了孜然的烤羊腿呢?

想起《静真吃鬼图》,李昼心虚地想,她就吃一口,吃完再帮好友挽救名声吧。

第45章宗主被犬夷邪.神抓走啦

犬夷王庭。

国师赞陀不知第多少次站在山顶, 尝试与天外的神灵沟通。

根据摩诃迦罗的指示,祂与众多神灵即将复生,天下就要乱了, 对犬夷来说,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入主中原,洗去身上蛮夷的名声,成为天下共主。

得到这个指示后,王庭中的灯火燃了七天七夜,犬夷王室与国师为首的法师们从白天讨论到黑夜, 又从黑夜争执到白天。

众人熬得满眼血丝, 鬓发蓬乱,最后还是国师的主张最为强硬,也获得了绝大多数实权派的认可——

上天赐予的机会,绝不能白白错过,犬夷将倾全国之力,为即将到来的大乱之世做准备。

既然如此,他们就不能再畏惧周国的威势,龟缩于西南蛮荒之地了。

他们至少要提前占领三州之地, 才能有定鼎天下的可能性。

在开始战争的准备前,赞陀向天神求助,以犬夷的国力, 要攻占一座城池不难, 可要在这之后, 直面周国的怒火与反击, 守住这座城池,便有些头疼了。

国师请求伟大的神主赐福, 保佑那些无畏的犬夷士兵。

天神回答说,这是人与人的战争,神灵不能随意插手,但周国有一个强者,非你们所能匹敌,你们将她引诱过来,祂会降下一具化神,亲自把她除去。

国师连忙心怀感激地诵祷天神的名字,接着问道,可我们要怎么知道,那个强者在哪里呢?

天神继续回答说,你们安排人手,潜伏到周国去,若是遇上一个被大人物环绕,却没有官职的人,那就是她了。

国师说,这个方法虽然很好,可是太模糊了一些,有些皇亲贵胄,喜欢微服出巡,我们又如何分辨呢?

天神耐心地说,当你们看到她时,心中的恐惧会告诉自己,那就是她。不要犹豫,把她带到我面前来吧。

国师答应下来,将国中好手派到周国边境的城池中,一边打探那位强者的踪迹,一边收集周国的情报。

犬夷人的长相与周国人有些不同,为了不引起周国官员的注意与怀疑,国师还建议大王,向周国求娶公主,一来更方便派人进入周国,二来也能展示臣服之意,让周国放松警惕。

大王虚心地接受了他的建议,向周国皇帝上表称臣,姿态放得很低。

如此一来,周国果然没有起疑心,所有计划都推进得很顺利。

当国师借助犬夷士兵的眼睛,看到那个绛衣玉带、英姿勃发的女子时,他忽然就明白了,天神为什么说,心中的恐惧会告诉自己,是她,就是她。

即便是面对山中大妖,国师也没有过这种感觉,那张宛若云间月的光滑人皮之下,藏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本质。

那仿佛是恐惧本身,噩梦的主人,世间一切残酷真相的源头。

即便还隔着千里之遥,国师依然不寒而栗。

他匆匆收回目光,改变了一开始的主意。

他本来以为,只要安排几个犬夷士兵,在她面前挑衅一番,再用秘术逃走,把她引到天神指定的地点即可。

真的看到她的面貌后,国师明白,只能牺牲最近还没建设完的一个神国半成品了。

只有足够丰盛的奖赏,才能吸引来这样一头连天神也要关注的怪物。

而在神国之中,天神的化身也能发挥出最多力量。

神国自成一体,天神是其绝对主宰,任何外来者,没有得到允许,都无法擅自离开。

当然,这并不是怀疑天神有可能无法碾压那个强者,她再怎么强,也不过是肉体凡胎,怎么能和神灵媲美呢?

只不过是国师做事谨慎,生怕有一丝放跑那强者的可能性。

好在,那名强者自恃实力强悍,根本没把对手放在眼里,鲁莽地闯进了他们的陷阱。

她刚到神国入口时,国师还担心了半天,怕她会发现不对劲,转身离去。

现在,神国已经开启,国师松了口气,知道自己不需要担忧了。

在大军开拔、启动城内暗探、里应外合之前,国师最后一次祷告,希望能再听一次天神的指示,得到战前的祝福与恩赐。

奇怪的是,天神虽然回应了他,话语中却充满了让他无法理解的词汇。

这还是神谕第一次这么晦涩难懂,国师破解了半天,也没有弄懂这些话的意思。

忧心忡忡地下了山,看到挎着铜鼓的士兵已经整装待发,国师连忙走进了王庭,将这件事禀告给大王。

大王笑着说:“赞陀,你之前不是一直很有信心吗?现在,已经到了最后冲刺的时候,怎么反倒气馁了呢?”

见国师仍然有所犹豫,大王又叫来王子努扎笃,让他告诉国师,探子回报的消息。

努扎笃胸有成竹地说:“周国强者进入神国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估计是被摩诃迦罗镇压,吃了也说不定。驷州城门户大开,没有一个人想到,我们的路是为天犬神兵修的。士兵们骑上天犬,全速前进,只需要两个时辰,就能兵临驷州城下。周国人文恬武嬉,我非常怀疑,他们还能不能选出应战的将军。”

他转身看向驷州城方向,笑容已是胜券在握:“等拿下了驷州城,我便让那周国公主跪在我的面前,用她金尊玉贵的手,为我洗脚。”

国师看着他狂妄的神情,心中的不安更浓烈了,才要劝一句,大王已经起身,一掌拍在案桌上:“周国无礼,蔑视我们已经很多年了,我们的祖先请求朝廷赐予国号,他们的皇帝却直呼我们为蛮夷。”

大王吐出一口恶气,挥拳说:“今日一战,就要让周国人见识见识我们天犬的神威,那片丰饶的土地,就该是我们的!”

“努扎笃。”

“在!”

“带上大军,出发吧!去夺回本就该属于我们的城池,去抢回你的妻子,将天犬神国的威名,传扬天下!”

“孩儿领命。”

没能插上话的国师脸皮抽了抽,跟着王子冲出庭院,看到努扎笃举起长剑高呼“必胜”,犬夷士兵敲着铜鼓,骑着神犬,向驷州方向进发。

他的心跳变得快极了,整个人都开始发抖,不知为什么,大王与王子越是踌躇满志,他就越感到慌乱与焦虑。

他望着行军蚁一般的黑色浪潮,呆了半晌,扭头冲回王庭,随意找了只笔,疯狂地破解起晦涩的神谕来。

希望,希望不会是他想的那样……

刺史府。

娱教师娘聂洪跪在昌宁公主蒋令仪面前,诚恳地说:“请让我再见一面宗主吧,我愿代师妹承担牢狱之苦。”

蒋令仪眉头微皱,示意婢女将老师扶起来,叹气说:“做错事的是您的师妹,您又何必如此自苦呢?”

聂洪不肯起身,只说:“见同门有难而袖手旁观,此乃不义之举。”

蒋令仪摇头:“她的劫难是她咎由自取,老师不要钻牛角尖了。若是我不答应,老师是否就要弃我而去了呢?”

“不敢。”聂洪正色道,“公主大婚在即,正是需要娱教出力的时候,我若因私事弃公主而不顾,是为不忠。”

“既然如此,请老师不要再让我为难。”蒋令仪再次命人上前,一左一右扶起聂洪,这一次,聂洪顿了顿,没有拒绝。

聂洪师妹的事,蒋令仪不欲过问,即便她能以皇家权势,逼迫缉妖司放人,若是那位父亲都要恭敬侍奉,出行都有道录随从的夺天宗主问责,她要如何应对呢?

更何况,缉妖司未必能听她的指示,她有公主之名,亦有公主之尊,但真要做什么,别说这座驷州城,即便是在这间小小的刺史府,也做不到政令通达,令行禁止。

父亲教过她,如果不能保证自己的命令能够得到有效执行,那就不要下达这样的命令,否则,只会有损自己的权威。

蒋令仪用心学习这些知识,她知道,此去千里,等待她的将是一场无法预测的腥风血雨。

也不知,在乱世到来之前,她是否能掌控住这支外族,那不管是对她,还是对大周,都……

“公主。”“公主殿下。”

一道低沉、一道洪亮的声音混在一起同时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蒋令仪抬起头,看到是护卫她去犬夷的蒙将军,与其偏将韦先锋。

“两位将军免礼。”看出二人神色忧虑,步履匆匆,蒋令仪忙道,“莫非出了什么事?”

蒙将军拱手说:“城外巡逻的斥候发现,大批犬夷士兵正在向驷州城方向移动。”

犬夷士兵?

联姻未成,犬夷人竟然就敢撕毁盟约。

蒋令仪大怒,才要说话,院外又疾步走进两人,一男一女,五官皆与她有几分相似,正是她的父母。

“蒙将军,你也来了。”蒋刺史看到两位将军,面色稍缓,接着沉声说,“请你们护送公主,立刻离开驷州城吧。”

“父亲?”

蒋令仪上前一步,正要表达不赞同之意,母亲蘩娘已经握住她的手,柔声说:“我的儿,那犬夷王子怕不是奔着你来的,你先走了,他或许就追着你去了,爹和娘就都安全了。”

蒋令仪呆了呆,看着一本正经、努力做出“我真的这么想”的表情的娘亲:“您当我三岁小孩吗?”

娘亲也真是了解她,知道她肯定不肯一个人走,竟然想出这么一套说辞。

蘩娘面色一僵,扭头看向蒋刺史:“都说了让你对着镜子练一练表情,在这儿给我添堵是吧?”

蒋刺史无奈地说:“夫人,女儿聪慧,与我何干啊?”

两夫妻一通操作,反倒将院中紧张气氛冲淡了些,蒙将军与韦先锋哭笑不得地对视一眼,对蒋令仪抱拳说:“公主放心,有我们在,必定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公主。”

蒋刺史看向从小就有主见的女儿,正要向她仔细讲一讲城防事务,让她知晓此战凶险。

站在蒋令仪身后的聂洪忽然开口说道:“可否请夺天宗主来助阵?听说,她刚剿灭薜荔山大妖,若是有她在……”

蒋刺史叹了口气,面色发苦:“若能请到宗主,又有何惧?马道录查探到,宗主已被犬夷邪.神摄走,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又或者,她是回不来了。

暗暗怀疑谶语出了错,或者他们找错了人,蒋刺史心里拔凉拔凉的。

“使君不必惊慌。”听到这话,聂洪面露慨然之色,她守在公主身旁,不就为了这一日吗,“且让聂某,去会一会犬夷人吧。”

关键时刻,还得看她和娱教的。

第46章她要吃饭了。

龙沟村。

两百一十七户人家, 大半戴孝,一眼望去,满村莹白。

然而此刻, 一张张沾满泪痕的脸上满是笑意,齐刷刷仰头望向降临在村子中央的神像。

这尊高大宏伟的天神之像, 光是矗立在那,便扑面而来一种崇高的力量,仿佛将生与死的鸿沟直白地展现出来,令人猝不及防,心神激荡。

黑云将村子的天空遮蔽了, 四周的空地上长满了摇曳的黄白花朵, 腔调怪异的咒语在众人耳边响起:

“唵~麻诃葛辣也~舌萨捺~阿八葛哩依~唉捺~阿八厮賷麻诃葛辣也~*”

先是裂成两半的犬夷人开始念诵,接着,龙沟村的村民们也跟着喃喃念道:

“阿巴葛哩喃~拽帝不啰帝拶你~厮麻啰厮喃~形~帝室达~萨嘚啰~渴渴渴兮兮~马啰马啰~*”

黄皮子抱住了枣红马的后腿,哆哆嗦嗦地转着眼珠子,一会儿看看薛宗主,一会儿看看三头八臂的神像。

枣红马喷着响鼻,蹄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刨着地上的泥,把泥土刨得四处乱溅, 仿佛在给自己壮胆。

李昼手持鸾刀,神色凝重,独自走上前, 挡住身后一马一黄。

只有她有刀, 就让她来分吧, 其他人/妖都往后稍稍, 不可以跟她抢。

悄悄咽了口唾沫的李昼,打定主意, 即便要吃,也要吃得斯斯文文,优雅大方。

——实在不行,看看有什么遗忘术,给大家来一下。

突然想到了解决办法的李昼心中一喜,脚步瞬间变快,不复之前的从容。

这一幕落在黄皮子眼里,令它嘴唇微张,塞满了恐惧与尖叫的大脑骤然清明了一瞬。

习惯了明哲保身的黄皮子从来没有想到,世上竟然真的有这样的人,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凭着一腔孤勇,逆流而上。

她也是肉.体凡胎,也会在天神面前恐惧颤抖,为了众人,却还是毅然决然,挺身而出。

阳光分明在此地禁绝,薛宗主的身上却洒下了一片金色圣光。

黄皮子的眼尾泛红,喉中发出了一声哽咽,下意识伸爪,喊了声:“宗主——”

薛宗主的勇气感染了它,几乎令它也要拔腿跟上,它可是龙沟村的保家仙啊,怎么能表现得如此不堪,回头阿宝和阿福该怎么看它,这两个孩子可是把黄大仙挂在嘴边,摘了果子都不忘分它一份的。

然而,就在黄皮子抬起一条左腿时,四周又出现了新的变化。

黑云散开一个缺口,一束冷白天光从缺口中打下来,光线阴惨惨得照在神像身上,照出祂青黑如夜叉的身体,缠满毒蛇的四肢,以及原本垂落,现在缓缓睁开的眼睑。

黄皮子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撕心裂肺的尖叫掐死在喉咙里,魂飞魄散地望着睁开眼睛、呈现出怒目的天神。

李昼脚步一顿,困惑地望着发生变化的烤羊腿,在她眼里,这只烤羊腿本来就已经够香了,售卖的主人仿佛还嫌不够诱人,又搬来一盏灯,照亮它金黄酥脆、泛着油光的外皮,那外皮上还很懂事地升起缕缕烟气,将肉质的香味完全催发出来。

李昼都不好意思了,片刻后又生起警惕,不是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吗?这么卖力地招揽生意,不会是要加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