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151章谢衡玉日日压制的心魔。……
那天开始,藏瑾再次日日前往谢衡玉的院落。
谢衡玉不再喊他出剑,反而敞着房门与木窗,让谢衡瑾在房内案前坐着抄书。
最开始的那几天,两人沉默相对,几乎一言不发。谢衡瑾只管低头抄写背诵那生涩佶屈的
心经,为了完成谢衡玉全篇背诵的要求,往往一坐就是整日。
而谢衡玉在这时,便也就一言不发地坐在离谢衡瑾不远的蒲团坐垫上,面朝着屋内有阳光洒落的方向,整个人像是浸在光里,却又与万物隔绝。
谢衡瑾不擅长记诵文字,他从小在三连城长大,除了剑诀功法之外,几乎没有看过其他的书籍。而谢衡玉虽说已经答应传授他清光剑法,可每日命他抄写的这些,却是枯燥至极的古文心经。
其实从最开始,谢衡玉就未曾给他讲解过这卷心经的具体含义。谢衡瑾抄写第一遍的时候,只是读得云里雾里,更别提有何领悟。
此后又是十遍、二十遍、三十遍重复而无用地誊抄。
谢衡瑾坐在那门窗大开的屋中,日复一日地,便生出一种被谢衡玉戏耍般的情绪来。
“还要抄多少遍?”终于某日,他将毛笔丢于案上,灰眸盯着面前那成摞的书稿,声线隐怒。
谢衡玉沉默着坐在阳光里,若非指尖轻轻摩挲着袖摆,几乎要叫人误以为他早已睡去。
他静了片刻,淡淡道:“接着抄。”
心中忽而生出无名之火,谢衡瑾猛然起身,抽出腰间佩剑,起手的动作几乎像被滔天的魔息裹挟。
他愤然朝那目盲的男子挥剑,这是头回他未曾控制住自己,那一股剑意挟卷着强大的魔息,朝谢衡玉倾轧而去。
谢衡玉若有所察,在谢衡瑾的剑气逼近之前微微偏头。刹那,他周身微弱的护体剑气蓦然松懈,魔息与剑意旋踵而至!
谢衡玉发出一声闷哼,四肢百骸顷刻便被那剑意洞穿,下一瞬,他整个人如落叶般被强风击飞数丈之远,重重撞于院墙,整条脊椎在一阵空洞的麻木过后,后知后觉地泛上强烈的剧痛。
他撑地呕出一口淤血,忍痛抬头,听见自己房中,谢衡瑾正提着剑缓缓而出。
谢衡瑾的面色苍白无比,整个人虽立在阳光下,却又被昏暗浓重的魔息包裹,那双灰眸空洞而不祥地微眯着,仿佛全然被仇恨浸透。
而在谢衡玉能够用神识感知到的范围内,他只瞧见一团巨大的墨色|魔障如浓云般朝他而来。
他喉中腥苦,呛咳着又呕出一口血,忽然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谢衡瑾。”他定定地唤他名字,语气平静得只像在陈述事实,“你若此刻出剑,我必死无疑。”
谢衡玉本就知道自己与谢衡瑾的差距,剑修目盲是为重残,从前谢衡瑾朝他出剑却没能伤了他,并不是因为如今的他有多强。而是因为谢衡瑾在第一次剑招落空后,便失却了杀心。
换句话说,谢衡玉早就知道,谢衡瑾比起想杀死他,更想弄明白他的护体剑气究竟是如何形成。
而如今的谢衡瑾,心魔重现,是彻彻底底对他起了杀心。
谢衡玉抬手抹去自己嘴角的血渍,紧握的手掌缓缓松开,脸上挂着几分释然的浅笑:“出剑吧。”
他重复从前无数次对谢衡瑾说过的这句话,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院落陷入漫长的死寂,谢衡瑾直视着兄长狼狈的身影,周身那浩荡展开的魔息,每一毫分都在叫嚣着他的不甘与仇恨。
谢衡玉是他一切痛苦的出口,他恨了他这么多年,苦怨生出的魔息足足滋养了魔族边陲的一个小镇。他破坏了谢衡玉曾拥有过的亲情、名望、身份,甚至引导他与池倾的爱情陷入一败涂地的境地。
在他以银叶谷主的身份与谢渭相见之时;在他蛰伏于暗处,静静注视着谢衡玉和池倾的初见时;在他在玄冰火山的荒原上讥笑着谢衡玉得知真相的哀恸时……
他的心魔一直在壮大,他恨不得一次次将谢衡玉踩在脚下。
这是他应得的、这是他应得的。
谢衡瑾冷冷注视着谢衡玉,手中紧握的剑不在颤抖,他双眼漆黑,蒙着浓重的魔息,霍然抬剑,起势凌厉地朝谢衡玉斩去。
然而就在谢衡瑾剑势起落的瞬间,他瞳孔俱颤,忽然捕捉到了谢衡玉周身那孱弱不堪,却又瑟瑟发抖的剑意——许是察觉到死亡的逼近,那护体剑意竟然试图突破谢衡玉的压制,孤注一掷地朝谢衡瑾而来。
可是……谢衡玉为何要压制那护体剑意?是不愿螳臂当车,还是……
谢衡瑾眯起眼,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察觉到了那透明剑意之中,竟然细细缠绕着理不清的墨色|魔息!
谢衡瑾脑海中轰然炸开一阵雷响,周身四方天地仿佛都在震荡,那被他反复抄写几十遍的心经,此刻终有一句话,清晰可辨地自他脑海中浮现。
“无色澄明之境,得大自在。”
他反复誊抄的几十遍中,从来不曾明白——什么是无色,什么是澄明之境,什么是大自在。
可是现在,这些仿佛都不重要了。
他明确地意识到——谢衡玉是在求死。
为什么求死?
——因他生了心魔,那护体剑意中纠缠的丝丝缕缕墨色便是证明。
谢衡玉从妖域返回天都,又从唐呈别院搬回谢家这小小院落,如此漫长的岁月中,没有太多人见过他,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戈壁州经历了什么。
除了池倾与谢衡玉本人之外,只有谢衡瑾最最清楚那一切。
谢衡玉会生出心魔,他早有所料,只是他没有想到,谢衡玉竟想以他为剑,替他了却心魔。
不管那大自在的无色之境究竟是什么,他才不如他所愿。
谢衡瑾手一抖,在剑招释出的须臾骤然反手,魔息同时反噬,连同浩荡的剑意一同自谢衡玉面前抽回,重重打入谢衡瑾的体内。
长剑在收回的须臾脱手落地,谢衡瑾捂住心口连连疾退,全身骨骼在那被魔族邪术勉强拼凑的身躯里咔咔作响,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指缝,游丝般漆黑的魔息正从其中溢出。
而在谢衡玉的神识视角中,谢衡瑾背后那暴虐的心魔魔障,此刻如被撼动,竟显出几分颓势。
他垂下头,默默收回了神识,忽而颓然倒地,朝着倒转的天地轻轻笑了一声。
他不是轻易求死的人,可这么些年,也活得十分厌倦。
激谢衡瑾向他出手,他本就做好了两种准备。一种,他借谢衡瑾之手根除心魔,下场或死或残,倒也清净……
还有一种,便是如今的情形——谢衡瑾临时反悔,不再朝他出手,而这决定对于谢衡瑾的心魔而言,也不失为一种重挫。
只是,谢衡玉此刻觉得很累。
甚至对他而言,或许还是第一种结果,更加干脆简单一些。
他在地上躺了很久,院落中很是寂静,谢衡瑾强行收剑遭了反噬,如今的情况并不比他好到哪去。
他听他艰难地喘息,许久,他才重新听见他的脚步。
谢衡瑾推门而出,脸上又戴上了那张欢喜面,整个人显得异常虚弱,似乎刚被魔族重新修补了一遍身躯。
他来到谢衡玉身旁,低头看了他半晌,忽然轻笑了声:“兄长,我明日再来。”
谢衡玉躺在地上没有理睬他,谢衡瑾自顾自地走了。
此后每日,谢衡瑾依旧按时来谢衡玉的院落抄书。只是他不再寄希望于谢衡玉传他清光剑意,而是在那抬笔落字的每一个间隙,无声地观察着谢衡玉压抑着的心魔变化。
他只当谢衡玉也无心教他清光剑意,因此暴露了恶劣的性格,时常为激他心魔,在谢衡玉面前反复提及自己与池倾在三连城的过往。
那些藏在藏瑾记忆深处,几乎都要被心魔压制到快要消失的记忆,终于有机会被他拿出来淘洗干净,重新在谢衡玉面前回顾。
谢衡瑾讲那些往事时,总爱观察谢衡玉脸上痛苦而隐忍的微妙表情。他知道随着他的一字一句,谢衡玉的心魔注定会在暗处悄然滋长。他想知道眼前此人究竟能压抑到何种地步,想知道他会不会有一日……沦为如他一样的魔族傀儡。
日久天长,在藏瑾与池倾的琐碎旧事讲到头时,谢衡瑾已经可以凭肌肉本能信手写下心经的每一个字。他其实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只是猛然低头望向自己手边的文稿宣纸,才有种后知后觉的愕然。
“都记住了?”谢衡玉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谢衡瑾讲述的一切,都不曾被他入耳入心。
他从蒲团上站起身,将案边摆着的长剑递给谢衡瑾,然后行至院中,折下一截树枝,刺向空中,转腕斜出一划。
“这是清光剑意第一式。”谢衡玉在谢衡瑾费解的目光中丢掉树枝,声音疲惫地道,“你回去慢慢练吧,能悟出几分,都是你的缘法,此后……都不必再来见我。”
他垂着头,同谢衡瑾擦身而过,言语之中,并没有戏弄的意思。
“可笑,你难道觉得我会相信……这是真的清光剑法?”谢衡瑾反问他,声音里透出说不清道不明的荒诞之感。
谢衡玉摇了摇头,抬手将房门合拢:“随你。”
彼时他在想,他再也不欠任何人了。
藏瑾也好,谢渭和唐梨也好,池倾……也好……
他对谢衡瑾仁至义尽,他不欠他们任何人。
他真的很累。
第152章 第152章“兄长,对不起。”……
谢衡瑾总觉得自己不该相信谢衡玉的。毕竟他自学着摸索了各种剑道术法多年,从未听过何种剑术的入门,需要背诵什么狗屁不通的心经。
可他回了自己的小院,躺在榻上,脑海中却反复出现谢衡玉在他面前挥出的那一剑。
他知道那确实就是清光剑的第一式,因他身为银叶谷主时,也确实曾见过谢衡玉使出过这一招。
那时谢衡玉尚未目盲,因而得见天光。其以光为剑时,灌注剑意中的天地灵力是如此纯粹澄明,无论是谁都会被夺了视线去。
而如今,他只是随手拿着树枝,在他面前缓缓地,清晰地挥出那一剑,曾经惊艳的灵气褪尽,却使他全然看清了那剑招的走势——他既已一眼记住,为何,便不能一试?
谢衡瑾辗转反侧,心中如同数千只蚂蚁啃噬,泛起奇痒难耐的疼。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与谢衡玉骨子里对于剑道武学的追求,本身便极为相似。纵然不信谢衡玉是真心传授他清光剑意,可面对这世上唯一的剑仙剑诀,谢衡瑾也绝无可能做到心无所动。
月光下,他星灰色的双眸定定望着不远处搁置的长剑。那张过于年轻的,长久并永远地停留在青年时期的面庞,常被过于阴沉和抑郁的气质笼罩。然而此刻,似是须臾之间,他眼中逐渐亮起的颜色,仿佛给整个人带来了一丝罕见的朝气。
谢衡瑾猛然从榻上翻身而起,拔剑出鞘的动作干脆利落。房门在片刻后被轰然大开,冷冷清明的月色之下,他抬手对月出剑,那招式力道与谢衡玉手中比划的已无半点不同。
但他知道……不对。
哪怕挥出了清光剑法的第一式,他的剑在他手中依然过于凌厉,而他亲眼见过谢衡玉使出的这一招,那是春和景明的气象,并没有半点杀伐之气,却强大得惊人。
谢衡瑾对这个结果早有所料,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竟同时浮现出在谢衡玉处抄写几百遍的无用心经,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在他心头萦绕,与挥剑的动作一道几乎成为了惯性的记忆。
青年闭着眼,如此一遍遍地重复下去,心中最初的质疑也平复了一些——不管谢衡玉有没有骗他,试一试也无妨。
他在清光剑法之事上已经花费了不少时间。但至少,比起几百次默诵心经来讲,反复练剑也算不得过于枯燥。
谢衡瑾不知自己抱着怎样的心思,就这样有些愚蠢地在院中重复了一整晚剑招。
翌日清晨,朝阳透过云层洒落下来,小院中无事发生,一切都风平浪静。谢衡瑾放下剑,看着微风吹动枝头绿油油的叶子,听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鸟啼,虽修为好似没有半分精进,却莫名地生出几分身心轻盈之感。
他伸了个懒腰,转身走回房中,躺回榻上倒头就睡。
一觉酣然,再次清醒的时候,已是黄昏。
谢衡瑾睡了一整个白天,复提着剑,往谢衡玉的院落中而去。
谢衡玉的房门紧闭,那如雪谷般空荡的庭院冷冷清清,连半点装饰也无。
谢衡瑾不管他在不在房中,挥剑而出,一练便是一夜又一夜。
谢衡瑾拜访谢衡玉住所的时间变得昼夜颠倒,来他院落,他不开门,谢衡瑾也从不强求和他见面。
时间如此日复一日地过去,他整个人沉浸在那一字一句的心经与那一招一式的剑术中,只练那一剑,只背那一篇,蓦然回神之时,心境竟已悄然改变许多。
“魔息……”谢衡瑾抖了抖剑尖,眉峰轻蹙,有些怔然地望着自己的手。
他知道清光剑意天然便与魔族的邪佞之气冲突,因而这几日练剑时,从未动用过体内魔息,反而有意无意地对其进行压制。
如今,他只不过试探性地释出一些,却感觉自己体内的魔息,竟比从前在蟮镇时微弱了许多。
谢衡瑾低下头,提着剑在院中静立了许久,忽而转眼望向谢衡玉紧闭的房门,自言自语般道:“我明日再来。”
次日,仍是同样的剑,同样的心经,谢衡瑾却在那反反复复的字句与剑式之中,察觉到了谢衡玉的用意。
他早就生了心魔,甚至或许那心魔原本的样子,与谢衡瑾的心魔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谢衡玉如今即便被困于囹圄之内,双目皆损,出手无力,被迫听谢衡瑾谈笑诛心之语,却仍能状若无事地,将其心魔压制许久。
谢衡瑾不知他是如何做到这点的,因此曾借抄经之机反复试探……只是事到如今,他却终于逐渐明白过来,那遏制心魔的方法,谢衡玉原来从一开始……便告诉他了。
——那便是他要他反复抄写的心经。
清光剑意是澄明之剑,俯仰天地,需问心无愧,其道与魔族根本大相径庭。他带着如此滔天的魔息与怨憎来谢衡玉处学剑,或许从一开始,便注定学不成清光剑意。
谢衡玉未必看不透这一点,却仍要他记忆心经、净化魔息,是为了削弱他的实力,还是……
还是他当真就是个问心无愧,纤尘不染的老好人?
谢衡瑾眉间一拧,心脏狂跳不止,手中长剑嗡鸣,骤然转身正对谢衡玉紧闭的大门就是一剑而去。
“轰!”一剑洞穿,木屑烟尘四起,谢衡瑾手中长剑颤抖着,直指屋内那静|坐于蒲团上的男人。
“你究竟想做什么?”他低声怒喝,声线却带了颤。
谢衡玉微抬起头,平静道:“勿扰心神。”
“扰我心神者,难道不是你么?!”谢衡瑾的声音又一次拔高,语速加快,“你想做什么?要毁我魔息,阻我修行,还是要摆出这幅烂好人的样子,叫我对你心生歉疚?谢衡玉,这不可能!我这一生颠沛潦倒,而你前半生却享尽荣华——这是你欠我的!”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只道:“凝神静气,你要学清光剑,便容不得如此心魔嗔妄。”
“你还敢拿清光剑说事!”青年面容几乎扭曲,刹那身后魔息腾然翻起,巨大的墨色|魔障展开,他提剑而来,如挟江海之势,那剑锋所指赫然便是谢衡玉命门所在。
一切仿佛旧日重现,谢衡玉脸色苍白地静|坐蒲团之上,动也不动,仿佛没有半点反抗的意思,而谢衡瑾怒意滔天,仿佛被心魔所控,却在那一剑斩落之际,又一次生生停住了手。
“你……”他喘着气,魔息反噬,鲜血又一次从嘴角溢出,那双与谢衡玉极其相似的灰眸中竟是说不清的恼恨,“你究竟要做什么……”
却在这时,谢衡玉微微抬了抬手,指尖流出一道透明的剑意,毫无杀意地,轻飘飘地迎着谢衡瑾的剑而去。
“你?”谢衡瑾一愣,匆忙拭去唇角血污,手中长剑几乎是以本能惯性与那道剑意纠缠过招。
他看着那来回拉扯的剑式,最初脸上还有几分犹疑不解,可三两招过后,谢衡瑾的神情却逐渐严肃了起来。
手中的动作被那无形的剑意引导着来去,一招一式在他的脑海中被拆解,又与那练习了无数次的清光剑意第一式组合、连接。
他本就是修仙界稍有的剑道奇才,是出生周礼便攥住了谢家家主佩剑的少年天骄,他的一生虽被蒙尘,可剑术之道上,他却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
他看过的剑谱,只一遍就能记得,修过的剑术,只挥一次便能带出多数人一生都望尘莫及的剑意。
他知道谢衡玉确实在向他演示完完整整的清光剑。他本该用心去记,抓紧一切机会,不顾一切地将这套剑法嚼碎了消化掉。
可是……可是他如今,大多的心思,却只反复重复了一句话……
他究竟想做什么?
谢衡玉,究竟想做什么?
过往的人生给不了他准确的答案,他难以预测谢衡玉的心思。他们是这样不同的两个人,从一开始就站在天地两端,他……与他,一点儿都不同。
挥剑的动作近乎机械,身体凭借本能在行动,时光开始逆流,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夏夜。
在那个夏夜,他重生后第一次挥出《踏星剑法》,过去那段属于早夭的谢衡瑾的记忆纷至沓来。他记起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繁华,记起了他苦难的开始,也记恨上了那高高在上的天都玉郎。
可是如今,又是一段陌生的记忆冲入脑海。
那也属于他一瓣小小的残魂,他记起它在灯市逢魔之夜与他的肉身分离,记起它无知无识地躲回了谢家的荫庇之下……
他记起它听到了阁老似是而非的预言,记起了唐梨每夜懊悔的悲泣,也记起了……那个在谢家外门偷偷练剑的少年。
他记起他的残魂,是为何因谢衡玉驻足,记起它看着他练剑,看着他修道,也彼此陪伴着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夜晚。
他记得它当时确实引谢衡玉为知己,记起它曾经那样欣赏他、亲近他,记起在看到他彻夜练剑,小小年纪挥出如此高华大气的剑意时,也曾打心底里感叹过——他确实不如他。
他不如谢衡玉。原来从那么那么早的时候,他就承认过。
残魂的记忆如雷击而下,连带着阁老对谢衡玉的预言,在谢衡瑾的脑海中逐渐清晰。
——阁老是有感残魂对谢衡玉的认可,才会在死前做出那般预言。
这一切,本就是他拉谢衡玉入的局。
——若他与谢衡玉并非如此身世纠葛,他们本该是很好很好的道友才是。
如此心念而起,多年心障似大厦将倾,心魔忽然反噬,谢衡瑾身体剧痛,脑海中却骤然清明地,忽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乍然间,后背冷汗直流。
一切记忆终于完整,他想起自己的双魂之身——幼年灯市逢魔,他的一魂损伤严重,化为残魂避祸谢家,而另一魂逃出生天,又在荒山重新回到他的体内。
与池倾亡命妖域的那年,他施展血盾殒命,曾经那完整的魂魄彻底消散,彼时他本该身死魂消,却又被魔族救活。
除了那强行缝合他身躯的邪术之外,魔族还用了什么手段救活了他?
——是那藏身谢家的残魂。
思路愈发清晰,谢衡瑾想起这些年魔族布置在谢家的暗探,又想起自己在重生后不久,便记起了幼年之事——那必然与他残魂的回归也有关系。
可是,为何他记起了一切,却独独遗忘了与谢衡玉相关的这段往事?
是凑巧,还是……
谢衡瑾忍着身体的剧痛,死死咬牙望向屋内谢衡玉的身影。
是魔族挑拨离间,是魔族坐山观虎斗,以收渔翁之利。
谢家阁老的预言,只指向过他和谢衡玉两人。魔族要在修仙界暗地搅弄风云,却又不敢明面出手相抗,他们便拿他做剑,引他心魔以谢衡玉此人做靶,要他二人相斗,你死我活。
清光剑术尽出,谢衡玉放出的透明剑意自虚空缓缓消散,谢衡瑾定定而立,忽然摇头颤声笑了起来。
魔族操纵人心,机关算尽,就连谢衡玉那样的君子也被心魔日夜折磨。
可即便如此,魔族何曾想过,谢衡玉会真心实意教他心经,授他清光剑意。魔族又如何能料到,多年前那抹残魂与谢衡玉之间的羁绊,竟会在此刻被他重新记起。
这一切,晚了吗?
他使诛心之计,将谢衡玉害成这样,晚了吗?
心魔反噬,谢衡瑾呕出一口血,笑得全身都在发抖。
月光静谧,夜色清凉,谢衡瑾望着屋内白绸覆目的男人,攥紧了掌心的剑:“兄长。”
他是如此睚眦必报之人,从小极恨被人操纵,他是毒蛇,是饿狼,不到山穷水尽,他从不会低头。
而此刻,他如此郑重地称呼谢衡玉,抱了一颗翻盘之心,也果真有了低头之意。
“兄长,对不起。”
谢衡瑾轻声道。
第153章 第153章“我和他的过去,不能被任……
有关谢衡玉和谢衡瑾的这段往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藏瑾本是寡言之人,可此番为了池倾能够了解全貌,竟连细枝末节处也同她细细展开了讲。
池倾听得入神,似能从那字字句句之间,补全他二人过往的点滴。她本以为自己在这些年中,已经足够了解谢衡玉的品行为人,可当藏瑾口中所描述的那个男子,在她眼前一点点立体、鲜活起来……
她赫然惊觉,自己从前对于谢衡玉的了解,其实也不过他真实人品的万一。
因池倾足够了解藏瑾,她知道他从前对于谢衡玉的恨意和不甘该有多么深刻。藏瑾幼年在三连城活得尚不如她,他们像是从同一处淤泥里生长起来的植物,骨子里有着相似的凉薄和偏执。
她与藏瑾一同逃离了三连城,而那污秽之处的阴影却几乎伴她至今。只是后来,不论是烁炎、阮鸢、朗山,还是谢衡玉,都温柔地拉着她,将她拖出了那方深渊。
她虽如此,藏瑾却没有她这样的好运。
他这一生都活在三连城连绵的阴雨里,就连妖族山崖上那口安置的悬棺也并非他苦难的终点。因双魂双命之体的缘故,他即便脱离了三连城,却从未摆脱过魔族的操纵,他们四两拨千斤似地带偏了他的心,积年累月地,已经将他往怨怼与苦恨的路途上引得太远。
池倾想,若不是谢衡玉……若藏瑾身为残魂时,所选中的那个人不是谢衡玉,或许整件事都不会有如今这般的发展。
藏瑾这一生,没有人替他打过伞,哪怕是她,也不过只是陪着他在三连城的大雨中,相依相偎地淋过一段路。
可谢衡玉——在藏瑾生命的尽头,在他甚至已经无法被称之为“人”的这一段时光里。
在谢衡玉自己都尚且被心魔纠缠,自身难保的时刻。
他却依旧选择将身上仅存的那一点儿珍贵之物,原原本本,毫无私心地交予了藏瑾。
清光剑意,不仅仅是修剑,更是修心。
池倾想起她曾听唐梨说过,谢衡玉早就提醒过谢渭,魔族与谢衡瑾之间的关系——他不是没有过忌惮,只是还是选择了相信。
她说不准谢衡玉是从哪一刻真正看清了藏瑾。看清了他被魔息覆盖的身体中,依然有颗能够被洗净的,铅尘不染的心,可以承续清光剑澄明的剑意。
而此刻,在藏瑾讲述这段过往的过程中,谢衡玉不知何时早已离去。
他走得轻,池倾听得入迷,也并未注意到他。直至藏瑾将那往事讲得彻底,她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抬着一双热泪氤氲的眼,怔怔朝身边望去。
藏瑾斜斜靠坐在她对面的椅上,望见她眼里的泪意,顿了顿,良久垂下目光轻笑了一声:“谢衡玉此人……一次又一次,总能叫我在他面前无地自容。”
池倾转过眸来,张了张口,声音涩而柔:“你们本是截然不同的人,即便没有这些事……你们也并无太多相似之处。不必比较,也不必无地自容啊。”
藏瑾勾唇,对上池倾的视线:“过去那些事暂且不提,如今只一件——倾倾,在你面前,我也不如他。”
岁月漫漫,距离二人携手逃离三连城的那日,早已过去十数载。时光改变了太多,今时今日,两人即便再相逢,也不复当年感情最深刻的日子。
或许真的是心经的缘故,藏瑾此刻面对池倾与谢衡玉将近的婚事,心中并没有生出太多不甘。他知道有些遗憾注定只能是遗憾,何况正如他所言——若在三连城中遇到池倾的那个人是谢衡玉,而不是他,或许谢衡玉会比他做得更好。
池倾怔住,许久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
某个瞬间,心中生出想要抬手与藏瑾相握的冲动。那种冲动近乎出自于本能,有关她和藏瑾,在过去许多彼此痛苦的时刻,也是靠这样双手紧握的动作才支撑着度过。
“不是这样的。”池倾感觉自己依旧很难理清和他二人之间的关系,可是有一点,她至少现在是明确的,“我曾经做过最错的一件事,便是将他与你比较。这件事错到……不论对他,还是对你,我都很惭愧。”
她抬起眼,冲藏瑾轻轻笑了笑:“我和你过去的那些经历,不能被任何人替代。和他的过去……也是一样的。”
“藏瑾,我现在分得很清。”池倾道,“何况……人不是货品,如何称斤两,辨善恶,分好坏?”
她眨了眨眼:“我如今爱他,是因为他好,却不是因为他比谁要好。我曾经依赖你,珍视你……也并不是因为你比谁好。”
谢衡瑾盯着她瞧了许久,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池倾那张因岁月浸润,而愈发温柔宁静的脸上——与他记忆里最熟悉的那个少女相比,如今她的模样,似也染上了谢衡玉身上那种温润的气息。
像是暖泉里开出的一支秀荷。
他靠回椅背上,抬手枕在脑后,卸了紧绷的弦,懒洋洋地笑:“若按那心经中说,这是缘分。”
他说完,仿佛也有所触动,沉默许久,苦笑着摇了摇头,抬指点上自己心口:“只是这里,多少还是有些不甘。只是没法子了……倾倾,你若此生一定要选一人长相厮守,选谢衡玉,我无话可说。”
池倾默然看着他指向心口的手,心中也酸涩。
如何能不明白呢?藏瑾这一生拥有太少,失去太多,又怎可能没有分毫不甘?
她攥起拳,与藏瑾相顾无言。
许久许久,还是他先打破沉默:“还是说回谢衡玉的事吧。”
在顺利挥出清光剑的第一式之后,藏瑾恢复了双魂中所有的记忆。他向谢衡玉道歉,十分之中,有五分是当真对谢衡玉有所歉疚,还有五分,却更是不愿与谢衡玉两败俱伤,白令魔族坐收渔翁之利。
可他没想到的是,那一句道歉出口,却惹得谢衡玉第一次,彻彻底底地心魔暴动。
“我曾经只知道他一直压制着心魔,却并不知道他的心魔滋生到了如此境地。”藏瑾望着池倾微微发白的脸庞,见她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立刻明白她想问什么。
“他的心魔,比起我在蟮镇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池倾紧紧攥住拳,微利的指甲嵌入掌心的皮肉,那几分痛楚勉强压下她心中忧虑,使她冷静下来:“所以你与他做的局,是为了压制他的心魔?”
“不是。”藏瑾摇头,否定得近乎残忍。
“或许朗山和沈岑也同你说过,我在谢衡玉那儿学剑的那段时间,谢渭病重,日复一日,已见颓势。彼时我清光剑意未成,踏星剑法也迟迟破不了血盾之瓶颈,谢家内门各势力觊觎家主之位,已成虎狼环伺之态。”
“可这却不是最要紧的。”藏瑾回忆着当时的状况,眉宇微蹙,沉声道,“谢家知我双魂双命之身的人极少,因此他们并不知道,若双魂双命的谢家血脉尚在人世。不论何人夺权成功,在现任家主身死之时,谢家大阵的阵眼依旧会认我为主。而此事一旦成真,也就意味着……”
谢家阵眼,将会落到一个被魔族操控的人的身上。
池倾并不迟钝,立刻便反应过来了其中的关窍,脸色却愈发难看起来:“所以你和谢衡玉最终商议,由谢衡玉毁去你被魔族操控的肉身,并用法器收纳你的魂魄。这样……大阵阵眼便会由下一任谢家家主继承……”
她站起身,语气不免有些焦躁:“显而易见。如今的谢家家主正是谢衡玉,那大阵阵眼自然也是他……他已有那样重的心魔,却还得背负如此重任。且一旦心魔失控,魔族趁虚而入,谢家失去大阵庇护,内有心魔肆虐,外有魔族入侵,便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届时千夫所指,万世骂名,岂非皆由谢衡玉……
她并未将心中所想全然出口,对上藏瑾的目光,却知道他也与她所见略同。
池倾压着心头的不安,咬牙低声道:“为何这个家主,就非谢衡玉不可?”
藏瑾道:“你还记得阁老的那个预言么?”
池倾攥起拳,声音发颤:“不过是一句预言,不理它便是了。偌大剑修世家,不至于人才凋敝到一个天资聪颖的能人后辈也无。谢衡玉要走,自有人眼巴巴地接着那家主之位。他一走便是,何苦……”
藏瑾摇头:“那个预言,即便谢衡玉不听,我不听,谢渭却听进了,听信了。”
池倾滞住,想明白了什么,只有无言:“他……”
藏瑾道:“谢渭临终前,见过谢衡玉。”
“他……他们说了什么?”池倾平静下来,讷讷问出口,心中却早有所料。
藏瑾摇头,却笑:“谢衡玉那样的人,还能被什么拿捏呢。”
彼时的他一无所有,孤零零地在谢家,来也落寞,去也轻巧。为何要留?为何要涉足这趟浑水?
藏瑾与池倾都沉默下来,但凡熟悉一点儿谢衡玉的人都知道。
他心软,也重情。
谢渭临终所托,他无法不应。
第154章 第154章“让你另一个人格,同我讲……
过去的故事太长,唐梨房中袅袅燃烧的安神香早已尽了,剩下的那一缕余香在房中悠悠散开,似能沁入件件家具那珍贵的木料之中。与唐梨房中挥之不去的药香,纠缠着形成一种恒长而细小的味道。
藏瑾说完了故事,从座椅上站起身,池倾的目光追随着他而去,见他的魂魄又一点点变得浅淡,几乎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难以区分。
她匆忙起身,掀开帘幔跟着藏瑾一路往唐梨榻边走去。那被病痛折磨得格外消瘦的妇人,此刻已不复之前昏睡的模样,淡眉微蹙,似即将醒转一般。
池倾看向藏瑾所处的方向,她知道随着唐梨清醒,她与藏瑾便又要分别。可是这一次分别又是多久?下一次再见,魔族、妖族与修仙界又将如何?
谁也给不出答案。
藏瑾冲池倾笑了笑:“倾倾,你为我炼就的长命花,谢家无人使用。如今它被我存于银叶谷中,明日,便会有人将它交予你……”
池倾用力咬住唇,喉中酸涩:“那是……你的。”
藏瑾失笑,仿佛能体谅她心中复杂难言的情绪,出口的话却坦然到近乎释然:“就当是我的吧。那如今我用不上了,便再将它赠还于你……倾倾,恭贺新婚。”
池倾怔住,只出神了一瞬,藏瑾透明的魂魄已从她眼前彻底消散。
唐梨眼皮动了动,张开唇,发出一声空洞而沙哑的叹呼。池倾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却不知该如何面对清醒后的唐
梨。
这个苦命的女人,仿佛从几十年前那个灯市逢魔的夜晚,就彻底涉足了人生的逆流。她的苦恨与爱意交织,懊悔如影随形,积年累月地不断叠加,对谢衡瑾是如此,对谢衡玉……又何尝不是?
池倾早就相信谢衡玉不会真正对藏瑾动手。可某种意义上来讲,唐梨确实也……亲眼看见了谢衡玉毁去了谢衡瑾的身体。她因此恨了谢衡玉这么多年,若此刻对这行将就木的老妇人告知一切的真相……
有这个必要吗?
怕只会让她更痛苦吧。
可是……这毕竟是谢衡玉此生唯一认定过的“母亲”,哪怕她曾经发病时待他不好,却也并非没有在清醒时认真拥抱过那个年幼的养子。
池倾心里,又不希望这二人带着如此误会,一步步走到阴阳相隔的地步。
她后退两步,目光却落在唐梨脸上移不开,脑海中千头万绪,落不到实处。
她终是转身而去,传了唐梨身旁的侍女进来侍奉,又匆匆寻了谢衡玉而去。
屋外长空,已是沉黑一片。池倾走在回廊中,即便身处灯火之间,仰头望去,却只觉那浓黑的夜色阴冷得令人窒息,仿佛有偌大的巨兽藏伏其后,又仿佛谢家固若金汤的大阵结界之外,已有无处不在的魔族蠢蠢欲动。
她打了个寒颤,明白后者的那个联想,恐怕与现实所察无几,于是脚步更快,朝着谢衡玉院落的方向奔去。
那一路上,谢家的侍卫仆婢逐渐零星,到后来几乎瞧不见人影,只有谢衡玉所造的机甲人沉稳而肃穆地立于道旁,在池倾路过时,面无表情地微微颔首。
池倾的目光从那一具具机甲人身上划过。
这是她触不可及的那七年里,谢衡玉为谢家所做的一切。他从极年幼时进入谢家外门,再到后来被谢渭唐梨收为养子,成了名满天下的天都玉郎、剑仙传人,而今,又是手握重权的谢家家主。
他掌握着如此强大的力量,他所铸的机甲军队坚不可摧,所向披靡。他将谢家焊死成了盘踞在天都中心的,铜墙铁壁般的庞然大物。
可没有人知道,这样的一个人,却背负着天下最残酷的秘密,成为了整个修仙界最强大的弱点。
池倾不知道谢衡玉究竟还能压制心魔多久——心魔该如何被他消弭?若无法消弭,待它爆发的那刻,魔族自内外攻破谢家结界,肆虐修仙界,不过是分秒之势。
忽然有冰冷的泪水自池倾的脸颊倏然滚落。她心里乱得很,怕得很,走在谢家灯火通明的道上,却仿佛蹒跚迷雾深处。
仅是知道了一切的真相,她便忧心到如此程度,而谢衡玉呢?那无人可说的几年,他究竟是如何挨过来的?
池倾抬手重重抹去脸上的泪水,瞪大了眼睛,一遍遍默念着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一边快步前行,一边深深吸气。谢家种植的花木皆有灵气,随着池倾的调息纷纷涌入她的身体,可她却仿佛接纳不了那些好意,四肢冷得厉害。
一阵风过,草木摇曳,沙沙作响,她过了桥又转了弯,急切的步子忽然骤停,下一瞬,她落入了一个沉稳踏实的怀抱中。
“倾倾。”
谢衡玉从天而降似的,自那黑漆漆的拐角处突然出现,她撞他个满怀,一息的诧异后,她用力攥住了他的锦袍。
池倾深深呼吸着他身上宁静的气息,四肢稍有几分回温,大脑恢复理智,识海重新开始运作。
“你放心,你别怕。”这是她得知了一切之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谢衡玉低下头,黑暗中,心上人的眼睛如同明亮的星月,她抬头与他四目相对,眼眸微弯,似扬起一抹笑意:“你是我的夫君,妖族七州皆是你的后盾,魔族如何?若敢伤你毫分,我还有……”
她顿了顿,本想说自己那扎根十方海,拿捏着龙族一脉最后战力的本体,关键时刻或也能成为压倒性的一枚棋子。
只是这是毕竟是妖族机密,烁炎那边未必没有计划,她抿起唇,终究抑制住了脱口而出的话头。
谢衡玉却仿佛没有察觉,笑起来,抬手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轻轻叹道:“倾倾啊……”
两人在黑暗中静静拥抱着,平复着胸腔中急促的心跳。良久,谢衡玉扣住她的手,若无其事散步一般牵着她往院内走。
“怎么回来得这样急?夜深露重,该等我去接你。”他捏着她微凉的指尖,口中絮絮叨叨讲些琐碎的小事。
池倾听出他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一边走,一边怔怔地应着。
两人一问一答地回了房,夜深得很,早是安寝的时刻,床榻铺得松软,甚至熏了安神的暖香。池倾近来嗜睡得很,如今瞧见那床榻,却连坐都坐不下来。
谢衡玉见她这样,无奈抬手抚了抚她的额头,拉她到榻边坐下,低声道:“倾倾,你并不用为我担心。既然谢衡瑾可以用心经抑制心魔,我修行清光剑多年,难道逊色于他?”
池倾静静看着他漂亮的眼睛,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再者,从前……你尚在闭关的那几年。我心魔更重,却也不曾暴动。如今你既已重新回到我身边,自然会越来越好的。”谢衡玉将她的双手合于掌中,又捏了捏,低声似在哄她,“倾倾,相信我吧,别这样担心。”
池倾垂下眼,继续沉默着,仍是摇头。
谢衡玉脸上露出几分苦恼的神色,还想再说什么,却听池倾道:“你的另一个……人格,你让他同我讲话。”
谢衡玉动作一僵,霎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池倾反握住他的手:“许久没有见他了……他是已经不在了吗?”
谢衡玉怔忪道:“他,他……于你不利。”
“他并没有。”池倾打断了他的话,动作用力几分,“他从不曾伤害过我。”
“倾倾!”谢衡玉的声音有些急切,似乎被触到什么难以忍受的禁地,“他只是我……从前见不到你,想不开才……他与心魔无关,如今也……”
“当真无关吗?”池倾抬起头,盯着谢衡玉,眼眶却隐隐有些泪意,“谢衡玉,他……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东西吗?他,不也是你吗?”
谢衡玉脸上似闪过一丝不堪,在她逼视的目光里几乎有些躲闪:“我们现在这样……已经很好。那个人格也好,心魔也罢,它们都会被压制,不会出来……”
池倾眨了眨眼,心底似有某种情绪在瞬间抽离。奇异的是……谢衡玉如此回避的模样,竟然也在她的预想之中。
她忽然笑了一声,又沉默了几息,才终于开口,那冷静陈述的字字句句近乎残忍:“谢衡玉,你想带着你的心魔与我成亲,你想我们成婚之后,日日夜夜,都靠那一段心经抑制着你的心魔而活?”
池倾捧住他的脸,凑近他,近到他视线难以躲避的地步,她盯着他的眼睛,她花了很大的心思,重新养回来的那双眼睛,心里抽痛,语气却冷静:“你的心魔……有没有被化解的可能?”
谢衡玉怔怔盯着她,那双明亮的星眸倒映出甚至令他自己惭怍而不齿的面容。相识多年,她知道如何用自己刺痛他的软肋,更何况在那双眼睛里,他从来无处遁形。
他摇了头。
池倾沉了一口气,心中最坏的揣测被证实,她松开他,靠着床榻将自己团成小小一团。
万千思绪在脑海中划过,她心中无数的疑问,最后却只化为一句:“谢衡玉,人活百年而死,修道者修长生。”
“你修行至今……还能活多久?”
第155章 第155章配得上一场轰轰烈烈的生或……
屋内一片寂静,空气中仿佛落了场无声的夜雪。
谢衡玉望着窝在榻上蜷成一团的池倾,她抱膝而坐,将脸颊轻轻挨在膝上,侧着头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她。
谢衡玉失明了太久,双目恢复之后,对细节的观察便更加仔细,他盯着她微颤的睫毛,从那簌簌的遮挡下瞧见她深藏的不安。
他凑身靠近她,带
着几分惴惴的犹疑:“倾倾,我想……再陪你百年。”
他手掌轻轻落在她的发上,很温柔的动作,却让她生出莫名的无力感。她闻言顿住,许久方直起身,扬起的视线在转瞬间截住了谢衡玉柔软的目光。
片刻后,池倾攥着拳,突然忍无可忍般抬起手,朝谢衡玉肩头闷闷地捶过去:“你这样,很让人生气。”
谢衡玉低下头,缓缓眨了眨眼睛,声音低下来,垂落的目光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倾倾……若百年太短,我再想办法……”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扯着男人的衣襟将他拉到自己眼前,两人此刻挨得太近,她甚至能清晰地瞧见自己映在谢衡玉眼里的影。池倾觉得心里痛得厉害,牙关紧咬着,连带着脸颊的肌肉也泛起隐约的酸。
“谢衡玉,你到底在想什么?”她蹙着眉,一字一顿地诘问他,试图将他的识海翻搅开来,看清其中的每一分思绪,“我在乎的,不是你陪我几年……而是你怎样活那几年。”
池倾深吸一口气,视线渐渐变得有些模糊:“你我成婚后,千年也好,十年也罢……哪怕只有一天,我也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地过。而不是……为了陪我久一点,生生压制着心魔,装作若无其事地熬着。”
她瞪着谢衡玉,眼神颤抖着,忽有泪水如碎晶般坠下:“藏瑾曾说,与其那样不人不鬼地活,我宁愿他在妖族那口悬棺里长眠——他说的不错。说我自私也好,无情也罢,曾经,哪怕是现在,我确实这样想过。而此刻于我而言……你也是如此。”
温热的触感划过脸庞,池倾抬手挡开谢衡玉,兀自抹去眼下的泪痕,笑了笑:“谢衡玉,曾经我没来修仙界的那些年,你可有想过,如何处置你的心魔?”
“想过。”沉稳的声线良久后才响起,谢衡玉静静看着池倾脸颊的泪痕一点点风干,仿佛在看那早已消逝的无形的岁月,“我想过很多方法,但现在,它们都不可行了。”
“那些曾经可行的方法,是你想玉石俱焚。”池倾盯着谢衡玉的眼睛,或许因为那双眼睛本身就因她的妖力重生,她发觉自己似乎能从中更轻易地读出他不为人知的心思。
她的揣测笃定到不像是一句疑问,可巧的是,在她将这句话问出口的瞬间,她发现谢衡玉也早已猜到她会有此问。
他笑起来,漂亮的眼尾勾着苦涩而歉然的余韵。池倾盯着他的脸,忽然凑上前,像是蓄意报复的小兽,不太客气地咬住男人的唇瓣磋磨,她的齿尖在他唇上留下一道泛白的痕,她低眸瞧着它,良久轻声道:“想与你的心魔玉石俱焚,哪怕毁了谢家,哪怕天都动荡……你曾经这样想过,现在也还会这样想……是吗?”
——可若是如此,为何要娶她?
池倾失笑,眸中狡黠的光几乎可以被称为恶意,她抬手按住谢衡玉的唇瓣,轻声道:“想娶我,是真的爱我,还是为了压制你的心魔?”
“倾倾?!”那双浅灰色的眸子瞳孔骤缩,似在一瞬间被她这句诘问重伤,她感到他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又失力,颓然到仿佛被卸去了全身的骨骼。
池倾眼中的泪意已经散去,嘴角不知何时勾起了雄心勃勃的弧度,她紧紧逼视他最脆弱的样子,给了他漫长的时间作答。
“我……不知道。”五个字尘埃落定。
谢衡玉眼底淌出惭怍而绝望的影,多少年的世事无常,他哪时哪刻不曾爱她。可他当真没想过用一张婚契将她与他相连么?当真没有把她当做最后一根救命的绳索,竭尽全力地苦求她拉他一把么?
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究竟侧重何种心念,向她提及嫁娶。
池倾扬起嘴角,不知何时蓄起的眼泪和笑容一同绽开,她此刻紧紧握着他的手,像是握住了猎猎的战旗,那双明亮黑眸中仿佛又有火焰重新燃起,也像是某种邪恶的蛇类吐出的红信。
她好像生来对黑暗的情绪敏锐,接受得也分外坦荡。谢衡玉是她此生见过的,最是霁月光风之人。她明确了自己对他的爱意,可是那并不代表,她接受不了谢衡玉早已破碎不堪的废墟之上,盛开出黑色而残破的花。
她是种花的人,她从不抑制任何一朵花的生长。
她祝福它们的盛开。
“谢衡玉,我不拉你上岸。”
她做不来谁的绳索,更不晓得如何拽人上岸。
“我不会以任何名义胁迫你的陪伴,更不会强求你为我抑制心魔,苦撑百年。”
若下方是悬崖,她不寄希望于任何摇摇欲坠的绳。她或许会绝望,但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也会选择割断那条绳——粉身碎骨,或绝处逢生,轰轰烈烈的终结,也好过慌然失措的蹉跎。
她软弱的那些时刻,幼时在三连城中也好,方才刚刚得知心魔真相之时也罢,哪怕只有须臾的软弱痛苦,也显得太过漫长。
冷静下来,池倾更明白自己和谢衡玉,都不该将这个时刻拖延到遥遥百年之久。
“谢衡玉,如果你对我的爱,真的可以让我胁迫你做什么……我希望能和你一起直面你的心魔,我希望你能做出你最无憾的选择。”
她紧握着她的手,指甲在他的掌心刻出带着刺痛的红痕。
“倾倾,面对心魔,哪怕是玉石俱焚的胜算也极其微弱。若我死……”
“还有一朵长命花,若还是不够,我便再种一朵。”池倾打断他的话,脸上扬着胸有成竹的笑意,仿佛那是抬手间便能实现的事。
谢衡玉听出她试图安慰自己的意思,轻笑了一声,却仍没绕开这个不祥的话题,只问:“若我死了,你……不要难过。”
池倾脸上的笑意微敛,盯着眼前人温润清俊的眉目,有种想将他一口口咬碎,生吞活剥,拆骨入腹的冲动。
她瞧着他许久,像条锁定了兔子的毒蛇,许久之后,她轻嗤了一声,移开目光:“妖族的命可长着。若你死了,我可能会难过一会儿。然后回到我的花别塔,流连花丛,逍遥自在……千年万年之后,当下须臾只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
她将下巴搁在他肩头,冰冷的字句说得顺口,握着他的手却分毫未松。
他望着她眼底涌动的火焰,也笑起来,千年万年只是镜花水月的假设,当下的须臾,她掌心的热意,鲜活的神情,才是唯一真切的存在。
“好。”他应下,如她所料的那样。将原本预想里那夜长梦多的未来,瞬间拉进到触手可及的眼前。
池倾感到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躁动。如果要比喻的话,眼前的这个时刻,仿佛只有花月楼被她亲手点燃的瞬间才能与之媲美。
她这样的人,哪怕与他成亲,也不该平淡百年。
她与他,都配得上一场轰轰烈烈的生或死。
池倾蹙起眉,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极强的冲动,那种冲动毫无理智可言,几乎出自于本能,像是一种不可言说的预知。她以极敏锐的感知将它捕捉,下一瞬,她直起身,仰头贴上了谢衡玉的前额:“闭眼。”
两人的识海同时在虚无中打开,池倾无意识地攥起拳,自身妖力在电光石火之间,与千万里之外的本体建立了连结。
这样的预感……
池倾顿了顿,轻声道:“谢衡玉,你那微弱的胜算,我或许有办法再加一分。”
话音落定,谢衡玉只觉眼球剧痛,仿佛有种恐怖的力量拉扯着他的神识穿越广袤的疆域,拓开一方无人可知的天地。
十方海深处,蓝发的少女自冰冷的寒流中捕捉到微弱的异样。
她猛地睁开眼,迅速游向海底那棵巨大到令人震撼的树下。那树上缀满了漂亮的银叶子,在海底亮着柔和而悠长的光芒,每一片都随着波澜安静地摇摆,仿佛风拂山间的模样。
“池……池倾?”天耀化出半身龙尾,小心翼翼地绕着那银叶子树往上。
龙族对于灵力的需求太大了,她本以为池倾的本体在十方海底撑不过太久。可上次这树木若饕餮般一股脑儿吞了太多了力量,巨大的灵力暴动,
连带着龙族也恢复了一半的力量。
天耀虽不知道这是外头长命花的作用,却也因此揣测了许久妖族的意思。
他们任由池倾这般壮大龙族,是对十方海结界太过自信,还是对龙族理由安排?
天耀盯着眼前那银叶子树瞧了又瞧,正是狐疑之际,却听一熟悉的声音自灵树而出,顺着波澜一圈圈荡开:“是我,别怕。”
池倾引着谢衡玉的神识寄于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上,从树木的角度望向眼前的龙族少女,若无其事地道:“是这样,我成亲了,带夫君来这儿瞧瞧。”
天耀闻言,神情出现了一霎地空白,她张了张嘴,似乎没能理解池倾的意思。
——被困十方海的龙族,本该是妖族最大的秘密。可如今……这里已是能带人随便串门的地方了?
她伸手扶着树干,麻木了一会儿,语气带了几分阴阳怪气的感觉:“恭喜您啊。是哪位妖族得您青眼?”
池倾笑了:“是位人族修士。”
她下意识偏头望向谢衡玉的所在,若二人不是以神识形态来此,她此刻应该正深深望着他的眼睛。
“说起来,我的夫君……也算是龙族的恩人啊。”
第156章 第156章“真正能击溃你们的,不是……
银叶子轻轻飘荡,天耀摆了摆龙尾,眼中的困惑转瞬便转为了然,她扬起眉,向池倾确认:“你是说那次灵力暴动?”
池倾将视线重新落回天耀身上,作为天赋最高,又正值盛年的龙族,眼前的少女比起十方海的其他人,显然需要更多灵力滋养。可即便如此,此刻天耀的状态,也比之前那灵力枯竭到连人形都难以维持的样子好上太多。
池倾应了声,平静地解释道:“那力量的来源,是我费心为他炼的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