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141章“我不想让你见他。”……
寒风吹进小院,带来无限萧瑟的凉意,谢衡玉抬手摸了摸木人身上的小袄,似乎明白池倾心中所想。
他勾了勾
嘴角,语气有些落寞:“过去你对我说的许多话……于我而言,都有非比寻常的意义。”
所以,哪怕明知那些话或许并非出自池倾真心,他也依然割舍不下,时时回想。
“嗯……”池倾垂眸,咽下喉中翻涌而起的涩意,“老夫人已经离开了,清河苑依旧好好的,我们可以回去。”
谢衡玉转过脸,在沉默的间隙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转开话题,问池倾道:“现在你知道,母亲说她落在清河苑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了么?”
池倾怔了怔,没想到谢衡玉这几日看似对唐梨无甚关心,却连她今日闯入清河苑的目的,都早已一清二楚。
她微微蹙起眉,心中忽然闪过了一丝疑虑:“唐梨拿走了……你给我的那块水晶。”
谢衡玉闻言,脸上果然没有浮现出任何讶然的表情,而是接着平静地询问:“你在那块水晶里,有看到些什么吗?”
池倾袖中的手掌攥紧了些,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谢衡玉淡然至极的脸庞:“我看到了唐梨从前的事。看到了……她和你的过去。”
谢衡玉笑了一下:“还有呢?”
“还、还有……”池倾眨了眨眼,在谢衡玉面前提及那个名字的时候,总会有些心虚,“我还看到了……谢、谢衡瑾。”
谢衡玉脸上依旧保持着很淡的笑意,他抬手反复摩挲着木人颈间柔软的毛边,片刻后轻声应道:“既然看到了,你应该有许多问题想要问我。”
池倾脑海中当即浮现了“阁老预言”“双魂双命”“中秋逢魔”几个词,可谢衡玉如今越是冷静,她心中却越发有些慌乱——池倾隐约觉得如今并不是问这些的时候,却依旧从谢衡玉那平静的语气中,察觉了几分咄咄逼人的崩溃。
“我……的确心中有许多疑惑。但刚刚,我并没有想要问你这些。”
“你难道不是因此才来找我的吗?”谢衡玉抚摸着绒毛的动作重复到显得有些焦躁,“在清河苑,母亲提到谢衡瑾的时候,我拉着你,让你同我一道离开……可你在那时,不是很好奇谢衡瑾的下落吗?”
身旁池倾在他接连的追问中沉默了下来,谢衡玉听觉奇佳,心绪在她缓慢的呼吸声中越来越烦躁,一颗被悬在虚空中的心脏,此刻仿佛没头没脑地直直朝谷底落了下去。
事关谢衡瑾,他还是没能忍住妒忌——他又向她逼问得太直白了,又在她面前失态了,她会不会又觉得他偏执,会不会又像以前一样被他吓跑?不……这次哪怕她再回避,他也绝对……
胡思乱想之际,谢衡玉的手背却忽然覆上了一只微凉的手。池倾将木人那被攥得有些变形的小袄毛边,从谢衡玉掌下解救了出来,然后动作顿了顿,试探着轻轻抓住了男人的手指。
“我确实好奇。但我从没有像唐梨一样认为,你会为了一己之私杀害他。我想知道他在哪里,有时也确实会……担心,但若你不愿意提及他,我不会逼你。”
话音落定,池倾感到谢衡玉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良久,他压抑而苦涩的声音才低低地响起:“我不想让你见他。”
谢衡玉垂下手,好像很难面对这样的自己,却咬着牙,偏执地喃喃重复:“我不想你见他,不想你再和他说话,不想你再想念他……”
“谢衡玉……”池倾拧起眉头,望着男人的目光有些担忧,她知道自己如今应该软声安抚一下谢衡玉的情绪,可话到舌尖,却还是打了个转儿,顺着她的心意出口,“我与藏瑾过往的种种,都已经过去很久了。如今我想他,更多……却也是在想魔族、妖族与人族之事。”
对比谢衡玉此刻的模样,如今池倾的语气堪称平静,她盯着谢衡玉垂落的手,犹豫了片刻,隔着他宽大的衣袖紧紧将其握住,深吸了一口气,坚定地道:“何况,如今我留在身边的人,是你。”
谢衡玉低头静默了片刻,才反手牵住池倾,不安地道:“所以,如果藏瑾来找你,你会见他么?”
池倾没有犹豫:“会的。”
谢衡玉的声音更轻了几分,像是散在空中的烟尘:“如果他也还爱你,你会选他吗?你会离开……离开我吗?”
池倾看着谢衡玉,周遭很静,将这注视的时间拉扯得十分漫长,她听到自己的心脏重重敲击着胸膛的声音,许久才道:“不会。”
池倾望着谢衡玉眼前的白绸,想着若此刻他的眼睛完全恢复,应当会不加掩饰地亮一下吧。
池倾咬了咬牙,心软了几分,却并没有将后半句话咽回去:“我不会选他,他也不会选我。”
这句话仿佛是在为之前的“不会”两个字注释,可却又好像互为因果,将那看似坚定的否认完全动摇。
池倾不想再欺骗谢衡玉,尤其在与藏瑾相关的事上,如今更是连隐瞒都不愿意。谢衡玉坦诚地将自己全部的感情剖开给她,她曾经对他那份炽烈的感情甚至感到有些畏惧,可事到如今,她明白他依旧没有改变,只是一边勇敢朝她坦诚,一边又更加胆怯,更加痛不欲生。
她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他,只能让自己也尽力真诚一点,哪怕很多事连她自己都没有想清楚。哪怕……她知道自己出口的话,可能会让他更加难过。
谢衡玉听完她的话,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我们去都城走走?”
池倾从善如流,在离开小院前指了指那小袄木人:“带上她一起吧。”
谢衡玉脸上扯出一个笑:“好。”
两人带着木人出了谢家内门的大阵辖域,谢家宅邸本身在天都占地颇广,又几乎是中心的位置,出了府门坐上马车,没过一会儿,帘外便逐渐响起热闹的人声。
池倾掀帘朝外望去,两旁商铺酒肆灯火已明,街道间车马穿梭,人流如织,小商小贩忙碌了一天,甚至不顾摊铺无人照应,三三两两地聚在不远的墙角言笑吸烟。
池倾在孤云城时,就喜爱去各种集市闲逛,只是妖族多少都有冬眠的习性,戈壁州的冬天又格外漫长,天一冷,街道上便再难见到这样的景象。
街景随着车马的行进,在池倾眼前过得飞快。她扯着谢衡玉的袖子,好奇得几乎将头整个探出帘外。凉风自她颊畔吹进车厢,谢衡玉忽然用手背轻轻贴了贴池倾的脸颊,顿了顿,在她后背写了个符咒。
池倾被那痒意触得缩了缩脖子,转头望向谢衡玉时,已有暖意从她后心蔓延开来。
“呀,好贴心啊。”她弯着眼夸赞他,又问,“不下车走走吗?”
谢衡玉想了想:“还没到地方。”
池倾不清楚他究竟想将自己带去何处,等身上彻底回温了,才又拉过谢衡玉的手,揣在披风里替他暖着,又将目光投向了帘外。
马车转过几个弯,眼前的街景变了又变,忽然就有些眼熟起来,池倾想起什么,忽地睁大了眼睛:“这是唐梨记忆里……”
是她当年带着谢衡瑾看灯的地方。
谢衡玉颔首,马车渐渐慢了下来,很快驻足道旁。小袄木人掀开车帘,两人一前一后地下了车,池倾盯着头顶悬浮的彩灯,唐梨幻梦中那灯火俱落的景象仿佛再次在眼前出现。
她转头望向谢衡玉:“唐梨身边的侍女说,她当年的记忆出现了错乱,谢衡瑾并非因为魔族而死。我不信。”
谢衡玉抬起头,天上的灯火透过白绸落下,他的眼球隐约察觉到了光亮的存在。
他没有立刻回答池倾的话,只问:“我们头上的彩灯都是什么样的?”
池倾怔愣了一下,抬头望向距离两人最近的花灯,忽然笑开:“是一尾锦鲤呢,尾部亮着微微的烛光,很小巧的一只,随风荡着,像是在天上游动一样。”
人族在这些精巧的物什上很花心思,池倾看得有些入神,在这片暖暖的灯火之中,很快便连唐梨梦境影响的阴影也散了几分。
“在人族,锦鲤是吉祥的象征。”谢衡玉笑了笑,“它旁
边那盏呢?”
池倾又道:“旁边那盏是朵祥云,它本身没什么光,但被四周的灯火映照,简直像是被霞光熏红了似的。真好看。”
谢衡玉又应了一声,继续问道:“还有呢?它前面的那朵是怎样的?”
池倾于是拉着谢衡玉一路走,一路给他形容头顶的花灯,直到一盏灯前,她突然顿了顿:“这是……两只鸭子吧。”
“鸭子?”谢衡玉默了默,片刻之后才小声道,“灯市应当不会有鸭子。”
身旁小贩听到二人交谈,忍不住插了话:“唉呀小姑娘,我瞧着您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这哪是鸭子啊,这栩栩如生就是……”
“是鸳鸯吧。”谢衡玉接过小贩的话头,与池倾十指相扣,“倾倾,你知道鸳鸯在人族时象征着什么吗?”
池倾有些尴尬,略带心虚地撇开了视线。
谢衡玉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回答,微侧过脸,轻声道:“鸳鸯象征着,关系很好,总是在一起……”
“倾倾,以后看灯的时候,别想谢衡瑾了,想我吧。”
第142章 第142章走路都困难的年纪,被弃尸……
池倾一边听着谢衡玉说话,一边抬头望着不远处那对交颈依偎的鸳鸯灯。虽说妖族并没有以动物作喻的习惯,可是眼前那盏花灯是如此栩栩如生,缠绵亲昵,她又如何猜不出鸳鸯在人族的寓意。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谢衡玉会突然发问,又欲盖弥彰地用“关系很好”四字解释了那一对鸳鸯的含义。
她有些心软地在袖底捏了捏谢衡玉的手指,良久方道:“鸳鸯在人族的意义……我能猜到。”
池倾垂下头,睫毛如蝶翼般轻轻扇动了一下,甜言蜜语对于她来说并不难出口,可真心话却是一万分的难以启齿。但是……她不愿意谢衡玉再这样小心翼翼地试探她的内心。
她从前只是回避,却并不迟钝,谢衡玉轻巧揭过的心思她明白,更知道这是他纠结了一会儿,才颤颤巍巍递过来的机会。
她不能错过啊。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谢衡玉,修士与妖族寿命漫长,却也命途多舛,未来百十载,你我如何,我不敢承诺。可是如今……”
她顿了顿,再次抬头望向那鸳鸯花灯,用力拉住了谢衡玉的手,声音坚定了许多:“我们把那盏鸳鸯灯买下来吧。”
谢衡玉呆了一下,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旁的小贩便殷勤地挑了一盏全新的鸳鸯花灯递了过来,言语间尽是喜气洋洋的恭维:“姑娘眼光可真好,这鸳鸯花灯每年卖得最好,尤其是我这儿的鸳鸯灯,可比去月老庙许愿还灵呢。您二位一定长长久久,白首不离。”
小贩这一大段说得分外流利,可见之前颠来倒去讲了不知多少次。池倾一边从袖袋中取了灵石递过去,一边笑着同小贩道谢:“多谢你。这样的吉利话我们没太听过,不如你再多讲几句?”
小贩哪里想到池倾如此热衷于这些套话,闻言怔了怔才结结巴巴:“咳……姑娘说笑了,姑娘与这位公子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哪少得了我这些吉利话?不过既然姑娘想听,二位必定恩爱百年,地久天长,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池倾捉弄人的本性暴露无异,一边瞧着谢衡玉的表情,一边笑道:“不错不错,还有么?”
“还有……还有……”冬夜寒冷,小贩却在池倾的戏谑声中,慌乱得脸都有些发烫,他这厢绞尽脑汁思索着合适的字词,嘴里也不受控制地道:“岁岁相守,那个……百年好合……还有,啊,早生……不是,诶?姑娘?公子?”
池倾一边笑一边拉着谢衡玉的手离开,行走间,她手中的鸳鸯灯晃晃悠悠,轻轻碰撞着谢衡玉的衣摆。她拉住他的手摊开,将花灯放入谢衡玉的掌心,笑言说:“你们人族呀,说话总是一套一套的,我从前在三连城,并不喜欢听。”
谢衡玉紧紧攥住花灯的木柄,低头朝池倾的位置偏了偏:“那……现在呢?”
池倾仰起脸,认真地注视着谢衡玉的脸庞。头顶灯火将他一身素色的常服染上几分暖意,那张因岁月流逝而显得愈发|轮廓深邃的容颜,此刻仿佛也有了昔日柔和温情的模样。
她望着他遮目的白绸,仿佛能透过其瞧见那背后缱绻深情的双眼,他曾经满怀爱意地注视过她,而如今即便表面创口渐愈,其下的伤痕却仍会隐隐作痛。
池倾踮起脚,仰头隔着白绸亲了亲谢衡玉的眼窝,然后抬手覆盖住了他几乎将花灯木柄捏断的手:“他说的这些,我喜欢听。”
她抚摸着他青筋突起的手背,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若是从前,这些话,我可能会亲口讲给你听。但其中几分真假,我恐怕自己也不清楚。谢衡玉,我从小骗人骗惯了,那时候……大家都说,只有真假参半的话才可信。说来惭愧,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后来我对你讲的那些话,我自己也分辨不清真伪。”
“所以,我想少说些话……听听别人说的吧。”
谢衡玉低着头,眉头拧得极紧。池倾等了许久,并没有听到他的回应,以为他想起从前被她欺骗作弄的日子,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淡了下去。
“啪!”转眼天边忽然燃起花火,本就骤亮的灯市上空灿然雪亮至极,池倾被惊了一瞬,回神之时,手却被谢衡玉攥握在了掌中。
他站在她身后,像是叹了一口气,在那众人惊呼赞叹声中,在天际接连的烟花声中,低低对池倾道:“辛苦了,倾倾。”
池倾愕然,转头望向他,从不期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什么?”
谢衡玉捏了捏她的指尖,似也有些怔忪:“原本……七年前就该同你说的……辛苦了,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辛苦了。”
如今夜空那一声声烟花炸响,与她曾在唐梨梦中所见的那个逢魔时刻分明极其相似,可不知怎么地,池倾竟然真的完全无法将此情此景,与个幻境联系起来。
那盛大的烟花之响,在她耳畔几近无声,一直回荡的,也只有谢衡玉重复的那三个字——“辛苦了”。
关于她从前三连城的那段过往,真正了解的人屈指可数,而在得知那一切之后,会对她说出这三个字的,从前也只有烁炎一人。
她从未想过,谢衡玉在七苦幻境中,在知晓了她对他那么多欺骗和玩弄之后,还会有一日这样心软而酸涩地与她共同回望,甚至……他甚至告诉她……这些话,七年前他就该与她说。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视线中的花灯、烟火与夜幕被难忍的泪水模糊成斑驳潦草的色团,她眨了眨眼睛,泪水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之前最悔恨,最愧疚的日子,
本该在她将长命花重新种入谢衡玉眼眶的那天终结。可是如今,那海浪一样惭愧的悔意依旧不断诘问着她的内心,谢衡玉给她的谅解和爱意似乎有点太多了,多到她这样的人……也开始小心翼翼地自责。
七苦幻境的那些片段,分明该是谢衡玉最痛苦最黑暗的时刻,可哪怕面对着那样满是谎言的画面,他却依然会心疼她,共情她已经过完的苦难。
池倾抬手匆匆抹去自己脸颊的泪水,咬牙颤颤强笑:“都过去了。”
两人手牵手在灯市间穿行,那是一条很长很直的大道,慢慢走的话可以逛很久,随着夜色渐深,空中悬浮的花灯逐个暗淡了下来,人潮不知何时散去,两旁的小摊贩也收拾铺子离开。
四周不知从何时起,突然变得很安静,池倾回神的时候,两人带着那小袄木人,竟然已将整条大街往返两圈,她眨了眨眼,笑出声:“街上只有我们了。”
谢衡玉也仿佛回过神,唇角微扬:“今夜逛得太晚了。”
池倾道:“可是我很开心,下次……下次等你痊愈了,我们再来。”
“嗯。”谢衡玉紧扣着她的手,默然了一霎,忽然道,“倾倾,谢谢你今天和我讲这些。”
他唇边笑意恬淡,声音柔和,像是夜色里潺潺的春水:“我似乎……又好一些了。”
池倾侧头望向他:“好一些?”
谢衡玉却并没有多做解释,只道:“倾倾,回头。”
池倾依言转头朝身后的街道望去,那一片悬浮的花灯,此刻像是深海里透明的水母,静静悬浮在眼前,而其下宽阔洁净的大道不知从何突然扬起一阵烟尘,忽而如暗流高起,转瞬便将她带入了一个只有黑白的世界。
谢衡玉和小袄木人骤然消失在池倾身侧,唯有掌心尚存几分余温,她心跳一下子加快,回身四望,在黑暗中忽然发觉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模样。
楼宇倾颓,周身是难闻的焦炭味,一地狼藉,断壁残垣之下甚至还有半焦的尸身。
池倾如游魂一般忙无目的地四处晃荡,死寂之中,忽然听到人语。她赶忙往人声处而去,只见数十名剑修面色沉重地站在不远处的废墟之上,一手横剑,一手掐诀,却迟迟不见动静。
“确定……都找遍了么?”其中一位最为年长的剑修道。
“找遍了,小公子不在此处。他恐怕……在魔族手里。”另一位神情坚毅的女修回答。
“此处已由家主设下禁阵,我等皆是阵眼,一旦我等祭阵,虽能使广厦重起,街巷复原……底下压着的那些人,可再也回不来了。不仅仅是小公子,哪怕遗漏一个人……”
“没有遗漏!”忽然身后有一个年轻些的剑修双眼含泪地重复道,“师兄,没有遗漏了,黎明将至,不该犹豫,应速速祭阵。”
此言一出,周遭皆是寂静,年长剑修转头对上那年轻剑修的双眼,黑暗中,却似被他某种的泪意刺痛。他骤然闭上眼,扬天长啸一声,手中长剑骤然刺出。
霎时血色如瀑,池倾只觉魂灵俱颤,下一霎便被无形的剑意推去几里之外。她愕然转头,只见那早已付之一炬的灯市街巷,却在一道无形的阵法屏障中,以肉眼可见地速度恢复,砖瓦重砌,断木新接。
那是一条全新的大道,与逢魔之前一般无二。
只是,渺无人烟。
她怔怔见证眼前那一切的发生,却难以思考,如游魂一般朝着莫名的方向而去。
她不知道自己会走到何处,仿佛天生就有要去的地方。
她在天都飘了许久,月落日升又月落,她终于飘到了一处远离天都的……荒山。
她绕着山转了几转,上山又下山,终于在山脚的一条小涧边发现了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她低头盯着他看了许久,借着朦胧的月光,她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年幼的藏瑾,小小的孩子,走路都困难的年纪,面色早已死白发灰,被魔族残害,随意地丢在荒山。
谢家派了很多人,没人找到他。
池倾突然明白,现在的她就是一个游魂。
她想,她或许是藏瑾双魂之中幸存的那一个,千里迢迢找到了他死透了的尸身,如今,终于是重新回到他身体里的时候了。
第143章 第143章是谢衡瑾,选择了谢衡玉。……
许是因她如今身为藏瑾残魂的缘故,池倾感觉自己比平常木讷许多。可当脑海中甫一浮现“回到藏瑾体内”的想法后,她便立刻感到全身都被一股强悍的力量拉扯着,往藏瑾的尸身之处而去。
须臾之间,视角迅速切换,这次池倾几乎是如同悬浮在高空的寒风,在修仙界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徘徊往返。
她的意识是模糊的,来回之间没有任何方向,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飘往何处。
比起妖族而言,修仙界的疆域算不上广袤,可良田富庶,百姓安居。她以俯视的姿态,将目光投向地面一处处房屋宅院,那里面的人在她眼中仿佛蝼蚁般渺小的黑点,她扫了一眼,迅速将视线移开,又随风往更远的地方而去。
时间流逝飞快,池倾不知究竟过去多久。直至修仙界由南至北都被她走遍,当她再一次随风飘回北方时,已是春和景明的季节。
这一次,她不再随风徘徊,而是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了一处奇高的楼阁之上。那楼阁立于某处险山峰顶,飞檐直刺云间,似有夺日之势,她从最顶层的窗棂而入,透明地、安静地站在空荡的房间里,与一位盘腿端坐于蒲团之上的白发老者对面而立。
白发老者并没有发觉她,而她也并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此刻的她,是一团无意识的游魂,几乎连本能都完全丧失。
忽然阁楼之外传来清脆的铃响,白发老者睁开如鹰隼般凌厉的双眸,目光直射窗外——他瞧见一道剑气正来回撞击着檐下的铜铃。
老者的目光很平静,仿佛对那剑气的到来早有预料。
他一摆手,阁楼周遭的阵法骤然开解,不久之后,有沉稳的脚步声踩着坚实的楼梯拾级而上。
“家主还是来了。”老者缓声道。
谢渭停下脚步,抬手对老者作揖。对于修士而言,彼时的谢渭正值壮年,可他两鬓却已生华发,苍白难掩,更不宜尽除,只好整整齐齐得束起,显得格外刺眼。
真奇怪啊,他的面容分明并不苍老,甚至称得上英俊,但整个人的气质,却让人轻而易举地想起,他是一个痛失幼子,也正逐渐老去的父亲。
谢渭深拜起身后,才对老者毕恭毕敬地开口:“阁老,请为我卜卦,我想知道,谢家来日之颓势,还有何人可止。”
老者沉默了片刻:“家主,这些日子,虽你并未第一时间找我,我却已为谢家,为天都,为修仙界,日日起卦。”
他抬起手,袖底竟盖着数块碎裂的龟甲,阁老摇了摇头:“双魂双命之人,世所罕见。纵然谢家受天命庇佑,危难之年总有双魂双命之人降生,可朝朝劫难,却也因此而起。”
他抬眼望向谢渭:“当年我算到小公子恐有如此大劫,早早行下逆天之举,告诫家主与夫人应对之策——小公子应早断情根,苦心向道……唉,却不成想……”
阁老长叹一声,抬手将膝上龟甲一片片收入储物袋,随后道:“家主,此卦,并非我不愿为您占卜。只是放眼前路,如入迷瘴,当下,无果。”
言毕,长空大风忽起,自窗外呼啸而入,池倾如枯叶轻盈,倏然被吹向高空。
她随风一直飘一直飘,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处清幽的小院,那院子上空笼罩着无形的阴云,浓重的,仿佛永生无法散去。
她垂眸望去,瞧见院内坐着一位身着麻衣素服,不施粉黛的清瘦女子。那女子的脸色如纸苍白,面无表情地望着一架小小的秋千,伸手一下下推着那秋千椅,泪水无声地爬满了她的脸庞。
池倾看着看着,忽然想,我认识她,我要留在这儿。
视角再一次切换,这一次,池倾眼前依旧是那个女人。只是中间不知过去了几年的时间,那张原本如芙蓉般清丽娇柔的面庞,此刻已经憔悴到几乎脱相。
女人躺在床上,月光照在她的床边,她静静盯着那落有微光的地面,无声地,依旧在哭泣。
池倾看着她,心里难过而绝望,她顺着月光离开了院子,开启了一场不算远途的冒险。
她仿佛不受阵法的控制,轻易便穿过谢家的内门,过山门,渡大湖,闯过一处处气势凌厉的剑阁与武场,心神激荡。
这一次,她与之前在阁老身旁时不一样,她仿佛被养好了一些,不再是完全无知的魂魄。她心里会难过,会痛苦,也会在注视着那些冰冷的刀剑时心神俱颤。
她甚至有了渴
望,想去摸一摸那剑锋与刀鞘,像用他们斩开一些什么,或许是心中的迷障。
然而她做不到,她只是一抹残魂,很弱小,随时可能消散。哪怕有了喜怒哀乐和欲望,她依旧只是无形的残魂。
弦月高升,她继续游荡。她如今身处谢家外门,那些外门弟子日日做着繁琐枯燥的杂务与功课,几乎是谢家最晚入睡的一批修士,可是此刻夜深人静,就连外门弟子也已陷入酣睡。
池倾从那一排矮房寝室门前走过,除了鼾声再没听到其他,她对此地不感兴趣,转身离开,余光却瞟见一抹微光。
她停住动作,好奇地循着光飘过去,正正停在一个蜷缩成团的少年面前。
那少年像只小鼠,在这微凉的春夜里披着薄被,小心翼翼地将竹简凑到面前一支燃烧近半的蜡烛前,皱着眉头重复默念那竹简上的剑术要诀。
再念大声点。
池倾听得入迷了,往那少年身旁凑得更近,烛火微微摇晃,少年警觉抬眼朝池倾这边望来,只是,他的目光投入虚空,并没有捕捉到残魂的轮廓。
池倾盯着少年的脸,奶里奶气的长相,稚气未脱的五官,一双眼睛在烛火摇曳之中漂亮得惊人。
那是一双星灰色的桃花眸,有雾起春江之美。
此后的每一夜,池倾如这天一样,被唐梨无声的泪水逼退,又如痴如醉地来到这苦读的少年身旁。
少年的天赋奇佳,一春刚过,在蚊虫渐生的时节,他学会了微光之术。那简单的术法被他改进,在夜里往烛台上贴上这道符纸,那微光便只有少年与残魂才能看见。
这一人一魂愈发苦读,如痴如醉,好似是世上稍有的武痴。
残魂仿佛和少年一同长大,时而少年的默念声落入残魂耳畔,仿佛给它了更多的生命。
再后来,少年身量高了一些,他不再埋头苦读,而是新得了一把属于自己的木剑。四季的夜里,他在月光下拆解着那独属谢家剑诀的一招一式,踏星剑法太凌厉,从这小小的少年手中使出,挥不出太强大的剑意……尽管,他早已将那几招练得娴熟。
池倾心中最初只是焦急,想着那剑要是落到她手里,或许能使得更高。
这是残魂心高气傲的心声,却也带着一种希望与少年切磋的热切。
他们夜夜在一处,尽管少年不知道残魂的存在,可是……它喜欢他。
直到有一日,明月高悬,月色皎然,暮春畅然的空气中,残魂陪那少年练了整整一夜的剑术。
翻来覆去,翻来覆去,池倾忽然心窍一动,望着那少年大气温润的剑路,瞬间明白了些什么。
他原来自有剑意。残魂如此大悟,心中怅然若失——他承认,它不如他。
此念一出,视角再一次切换,池倾这次被拽着忽然扶摇直上,又一次从窗口忽然撞入高阁。
那白发的阁老依旧端坐蒲团之上,他的目光穿过残魂,望着窗外高升的朝阳,手中摩挲着的龟甲忽然被他掌心迸发的法力震碎。
他豁然站起身,双目欲裂,血泪汩汩而出,仿佛勘破了什么不可言说的真相。
“有了,有了,有救了!”
身体年迈而精神矍铄的老者,在此刻仿佛陷入了某种恐怖的癫狂,他双手撑着窗沿,双眸向日,扬天长啸:“谢家还有救,天都还有救。”
此言一出,下一刻,却天色骤变,原本晴好的朝阳刹那被阴云全然覆盖,长空骤然阴沉下来,如被魔障笼罩。
老者哈哈大笑,日听风起卦,夜观星卜命的大家,此刻竟然完全不惧这骇人的意象。
“心有业障,即生魔。”
他从前枯坐长叹,是以为那能与魔族一决生死的,只有无心无情之人。而如今大笑,却是悟了,原来世上真有心性坚毅至此的人,能勘破千万业障,守心前行。
阁老向长空,一笑毕,群山回荡那声响。
下一刻,老者忽然纵身自高阁一跃而下,血肉碎溅,止命当场。
池倾被眼前这幕骇住,毫无防备地,被重新拖入漩涡。
眼前的视角一改再改,她只想着:我想知道阁老悟了什么。我只想知道他因何而死。
倏忽,视线终于清晰。
池倾眼前跪着一个腰背直挺的男子,他的身形与谢衡玉不像,但风度却有几分相似。
她绕到他面前,发现他是更苍老的谢渭。
谢渭颤抖着手,将阁老死前震碎的龟甲一片片拼凑。
他复原出了真相的一部分,但那远不是全部。
龟甲上只刻着八个字。
星衍门测,一眼而知。
池倾后知后觉,那回答的是谢渭当年问的那个问题——双魂双命之子已逝,谢家来日之颓势,还有何人可止?
几年后,谢家星衍门测,内门外门弟子无一例外,全数赴考。
唐梨与谢渭,一眼看重了谢衡玉。
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资质,更是因为他的长相。
更是因为,在无人可知的无数个夜里,是谢衡瑾破碎的某片残魂,跟屁虫似地黏住了这个少年,黏住了他未来名义上的兄长。
是那片残魂说,它喜欢他,它不如他。
是它承认他比它更强大。
是谢衡瑾,选择了谢衡玉。
第144章 第144章“对不起。兄长。”……
池倾猛地睁开眼,回神之时,谢衡玉冰凉的手指正紧紧扣着她的手掌。她靠在他怀中,目之所及的景色重新有了鲜活而细腻的色彩,与从游魂视角中看到的一切都不太一样。
她良久才清醒过来,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仰头望向谢衡玉,轻声地喊了喊他的名字。
谢衡玉握着她的力道更紧了几分,垂下头回应她:“你心中的疑惑……都解开了吗?”
池倾盯着漆黑的夜空,脑海中被千头万绪挤满,就连太阳穴也止不住地突突跳动着。
夜风有些凉,她更紧地挨着谢衡玉,试图从他怀中获得一丝温暖:“我刚刚看到的……应该算是谢衡瑾双魂的记忆,对吧?”
她眨了眨眼,心中被巨大的困惑笼罩:“这些记忆极其难得,为何会是你……将它呈现给我?”
在池倾的心中,关于双魂双命的真相,或是去问藏瑾本人,或是等唐梨清醒后告知,或是在谢家找寻零星的线索……但她从未想过,谢衡玉手中竟然会有如此完整的记忆片段。
他是怎么得到的?这一切和谢衡瑾的下落,又是否有关?
池倾蹭了蹭谢衡玉的颈窝,担心他又多心,便温柔斟酌着解释道:“我就是疑惑……你别多想啊……”
比起人族女子习惯的云鬓发髻,池倾向来只喜欢简单的披发或是编发,那头长而卷的黑发如同生命力旺盛的藤蔓,轻轻蹭着谢衡玉的下颌,叫他心中柔软了几分。
他默了默,从头向她解释这一切:“没错。谢衡瑾出生前,就曾被谢家阁老预言为双魂双命之人。你应该听说过,谢家在修仙界千年不倒,不仅仅是因为日积月累的庞大基业,更是因为谢家人杰辈出,即便遇上战乱天灾等危难之年,也会恰逢其时地,诞生出资质根骨百年难遇的天才修士,继家主之位,力挽狂澜,扶大厦倾颓之势。”
“在外人看来,这只是谢家运势不凡,受天命庇护的缘故。但实际,这其中还有一个不可为外人道的缘故——那些逢灾降世的天才,无一例外,皆是双魂双命之人。倾倾,你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池倾没有迟疑,蹙眉回答:“双魂双命之人,命格极硬,道途顺遂,更有涅槃重生的际遇……修仙界有这样命格的修士降生,照理说是百利而无一害。可若按你所说,双魂双命之人逢灾降世,似乎……却难说他是带灾而来,还是为救灾而来。”
人心微妙,百转千回之际能淌过许多阴暗晦涩的思量。如果双魂双命之人逢灾降世成了一条千年不变的铁律,那也就意味着,下一个双魂双命之人的诞生,也会带来一场难逃的灾祸。
“力挽狂澜之人纵然可敬,可也是先有狂澜乍起,再有救世之人。”池倾字斟句酌地道,“谢衡瑾出生在太平之年,出生前便被预言为双魂双命之人。而若则预言被有心之人得知……他们必然认为,那是谢家颓势之兆,更有了乘虚而入之机。”
她用力攥住谢衡玉的手,思绪越发清明:“魔族派人卧底谢家多年,必然是提前得知了这预言,才会悍然出手,以至唐梨灯市逢魔,年幼的谢衡瑾被魔族所害。”
谢衡玉点了点头:“谢衡瑾彼时年幼,尚未习武入道,面对魔族自然毫无还手之力。可魔族却独独算漏了一件事——双魂双命之人受天命庇佑,幼年之时尚未沾染凡尘之气,更是命魂最硬之时。”
“因此,就如你在刚刚那些记忆中所见。谢衡瑾双魂被打散,其中一魂几乎分毫未损,很快在荒山中重新回到谢衡瑾的体内。而另一魂虽然损伤极重,却也凭直觉回了谢家,在母亲和……我身边待了许多年。”
池倾的思绪顺着谢衡玉的话语一点点梳理清晰,她回忆着自己方才见证的一切,又问:“那阁老死前做出的那个……与你有关的预言,当真是因为谢衡瑾的那片残魂亲近你的缘故,还是……”
谢衡玉苦笑了一下,摇头道:“我不知道。”
这个世上,除了死去的阁老自己之外,再无人知道他究竟在死前预见了怎样的景象,又究竟为何会在茫茫人海中选中谢衡玉,作为那个“双魂双命之人”的替代。
“只是谢衡瑾……好像确实是这样认为的。”谢衡玉越想越觉得荒唐,全身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他扯着嘴角,露出痛苦而又嘲讽的意味,“凭什么……因为他喜欢我……我就要一辈子做他的替身……在谢家,在谢渭,在唐梨……”
他深吸了一口气:“甚至在你的眼里……”
回忆在谢家外门的那段时间,彼时的谢衡玉,也不过是一个醉心剑道,想着踏踏实实练剑的小修士而已。他没什么雄心大志,甚至从未想过得到谢家家主的青眼,仔细想想,那样平淡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好。
可如果,他如今所有的苦难和绝望,只是因为一片残魂无意识的亲近和喜爱……那是不是,实在太可笑了一点。
池倾被谢衡玉笑得心慌,她看着他的脸,伸手紧紧环抱住他的身体:“不是的。谢衡玉,你是你,你不是藏瑾的替身,你和他不一样。”
她脱口而出的话是如此坚定,虽然这些话从她口中讲出实在可笑,可她看着他悲切绝望到似又要崩溃的样子,几乎不假思索地说:“我了解你,我也了解藏瑾。你们两个几乎是我在这个世上最熟悉的人。你和他不一样……谢衡玉,你相信我,你不是他的替身,你和藏瑾一点儿也不一样。”
她仰头急切地亲吻他的嘴角,急切地重复:“你相信我,你这次信我。我不骗你,你……”
下一刻,池倾整个人都被谢衡玉大力扯入怀中,他叩住她的后颈,如蟒般紧紧环住她的身体,按着她用力吻下。她被他攻城掠地般的动作骇住,仰头仍由他长驱直入,连换气也来不及,一时憋到近乎窒息。
“你……”她攥着他的衣襟,竟然在这强势的吻中体会到了几分被拿捏被制约的意味,等到她被吻到眼前都有些发黑时,谢衡玉在终于松开了她,抵着她的额头闷闷地喘着气。
池倾许久后才迷迷糊糊地缓过神,她慢慢反应过来,用力攥住谢衡玉颤抖的手:“你刚刚是不是又……”
“啪。”池倾的话都没能说完,谢衡玉低着头,忽然抬手重重扇了自己一耳光,她哆嗦了一下,没来得及阻拦,整个人便被他用力抱住。
“倾倾,”他声音颤抖着,语气极涩,仿佛在压抑着什么痛苦不堪的情绪,“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刚没能控制住……”
池倾重新握住他的手,凑过去亲了亲他逐渐浮出红印的脸颊:“没关系,没关系。”
她贴着他耳畔很轻很轻地低语安抚,双眉却蹙得很紧。残魂记忆中,阁老临死前的那句话再次在她耳畔回响——心有业障,即生魔。
双魂双命之人既然已经降世,那就意味着相应而生的灾祸也不可避免。如今看来,那灾祸八成便是魔族围绕谢衡瑾、谢衡玉二人布局。如今谢家由谢衡玉掌控,一旦谢衡玉出事,这镇守天都的第一世家便有了巨大的破绽。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魔族撼动天都乃至修仙界的关键,从前是谢衡瑾,而如今,或许正是接替了谢衡瑾的谢衡玉。
池倾越想心越凉,抚摸着谢衡玉脸颊的手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令自己的呼吸勉强规律了几分,才强装镇定地道:“谢衡玉,你是否知道,与谢衡瑾共生的那场劫难,究竟是什么?”
谢衡玉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他克制地紧锁着双眉,抱着池倾的双臂仍然还有些颤抖,良久沉默之后,他才略显生硬地道:“我不清楚。”
他欲盖弥彰地别开脸,不习惯对她说谎的人,就连下意识的动作都是僵硬的:“但是,等你见到谢衡瑾,他或许可以告诉你答案。”
池倾怔住,不期从他口中听到这句,几乎是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谢衡瑾?他,他如今……”
谢衡玉转过脸来,眉宇间郁气未散,语气却装得释然:“我借你的手,将收纳谢衡瑾残魂的容器,重新送回了唐梨身边。”
池倾瞬间反应过来:“是那枚水晶?”
谢衡玉点头应下,思绪却拨开多年的黑暗,从无数细微而精确的声响中,捕捉到了一阵熟悉却也陌生的剑鸣。
在他双眼尚能视物的那些年里,那剑鸣无数次与清光剑意相伴而出,那声响与其余的剑截然不同,其声清脆如空山鸟语,余响灵动如山涧流水,世家最美好平静的声音仿佛都能从那一招一式的剑鸣声中捕捉。
这样的声音,从前,除了剑圣之外,便只有谢衡玉能够挥出。
只是,在谢衡玉的记忆里,那阵阵剑鸣散去后,长久的寂静伴随着青年急促的喘息灌入他耳畔。
彼时的他纹丝不动地,坐在谢衡瑾院中廊下,如木雕般紧紧攥着拳,舌尖一片苦涩的血腥气。
他强压着自己内心翻涌而上的怨憎,表面波澜不兴地打破了沉默:“谢衡瑾,清光剑,你已学会了。”
又是不知多久的沉默,不远处,谢衡瑾的声音终于响起:“对不起。兄长。”
谢衡玉低下头,忽然压抑不住,转头呕出了一口鲜血。他抬手一边擦拭着嘴角的血迹,一边发了疯般嘲讽而绝望地惨笑起来。
那是他第一次没有压制住心魔,仍由它占据他的意识,肆意爆发。
第145章 第145章我的另一个孩子,是个性情……
“夫人,您将这水晶放一放吧,奴婢要给您净手呢。夫人……”
“夫人,您握着这水晶三日了,筋骨不得伸
展,实是对身体无益啊。”
“是啊,奴婢差人将这水晶配成项链,系于夫人颈间,以便您时时随身,如此可好么?”
唐梨榻前,两三名侍婢神情不安地盯着妇人手中那枚水晶——自三日前唐梨从清河苑回来之后,便再也没有松开过这件物什。
起初一日,众人虽然对此感到有些奇怪,但唐梨连年心疾难愈,发病时攥着什么旧物不撒手的情况也有,因此大家并没有十分在意。
可如此又两日,婢女发现唐梨即便入睡时也不曾放开那水晶,仿佛此物已被紧紧嵌于她掌中,难以剥离。
侍婢们伺候唐梨多年,见状都道不妙,连忙去寻了医师来瞧。来的那医师为唐梨看诊多年,对其心疾之症再清楚不过,可一番针灸推拿过后,唐梨握着水晶的手非但分毫未动,甚至连话都不曾开口说一句。
医师无奈,断言唐梨此举仍是心疾所至,在侍婢们殷切的目光下叹了口气:“若老夫人不肯撒手,长此以往,恐有手掌僵化,筋骨坏死的风险呐。”
侍婢们闻言惶恐至极,于是一面派人通传了谢衡玉,一面却也只能聚在唐梨床头苦苦相劝,只是结果显而易见——唐梨不知有没有将众人的话听进几分,却是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正在苦闷之际,不知是谁突然福至心灵,开口道:“夫人,奴婢想着您多年前,曾为瑾公子打过一串长生玉的络子,我瞧着那大小正好装得下这块水晶……不如奴婢为您取来,可好?”
唐梨原本垂着头,眼神直勾勾盯着自己紧紧交握的双手,听闻此言,眉头忽然轻蹙些许,目光自手背略移开了几分。
侍婢见状大喜,结结巴巴道:“夫、夫人……奴婢这就为您寻那络子来……那络子……”
她掀帘自寝间而出,没等走出两步,便已另有婢女捧着一个十分精致的木匣递来:“姐姐,是不是这个?”
那侍婢只瞧了一眼便道:“正是这个。”
她从那木匣中寻得那灵丝彩线细细编织的梅花络,忙不迭呈于唐梨榻边:“夫人您瞧,奴婢给您寻来了,您瞧是不是这个?这大小也正好……”
她将那梅花络紧紧贴于唐梨手背,唐梨木讷地转过视线,怔怔盯着那络子看了许久,忽然喉间一哽,俯身呕出一口血来。
其余两名侍婢见状一惊,一个匆忙地替她擦拭,另一个又急急跑出去喊了医师。一时之间,外头乱糟糟的脚步声也透过门缝穿了进来,唐梨的声音很小,似只有空洞的气音,她双眼不瞬地盯着那梅花络,只有身旁最近的侍女听到她用漏风般的嗓音,接近呓语般喃喃:“阿瑾没死。阿瑾……他在这里。”
唐梨这样的状况早已不是一两回了。这些年来,外人听来荒诞至极的疯话,唐梨却说了千万次不止。可饶是侍婢在旁听了多年,如今乍闻此言,仍然觉得汗毛倒竖。
她瞳孔颤抖地盯着唐梨,结结巴巴地道:“夫人……夫人说什么?”
唐梨的手指蜷曲多日,已经僵硬得难以动弹。她努力动了动,也不过是让食指细微地挪了半寸:“阿瑾,在水晶里。”
她的声音很干涩,却带着恨意强烈的颤音:“谢衡玉……杀了我的阿瑾,将他藏在了水晶里。”
侍婢睁大了双眼,动作迅速地替唐梨松泛着僵硬的肌肉,又小心翼翼地替她将那水晶纳入了梅花络中,这个过程耗时并不短,可她与一旁的同伴全程不敢发出一个音节。
直到最后,侍婢做完了一切,才低头小声道:“夫人,您如今那样怨恨小谢家主。可是多年前……”
一旁另一个侍女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她顿了一下,还是道:“可是多年前,您曾亲口对瑾公子说,小谢家主性情柔善,是、是很好的兄长。”
她伺候唐梨多年,却似乎从没有机会说这话,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愣住了。
她缓了缓,盯着那装着梅花络的木匣,小声道:“小谢家主年少时,先家主也曾赠予他一块同样的长生玉。可那时小谢家主知道您思念瑾公子,当夜领完您的责打,便将那块长生玉归还了您……您后来清醒了,自责了许多日……我记得,是您亲手将小谢家主的长生玉,同这梅花络,以及瑾公子的那一块,一同放入了这只木匣。”
侍婢的语速越来越快,甚至完全忽视了身旁同伴担忧的目光:“夫人,我们和您一样,是看着小谢家主长大的呀,他是怎样的人,您当真……”
“别说了,医师来了,家主一会儿也要来了。”话没说完,那侍婢却被身旁同伴轻轻搡了一下,对方拧着眉,很不赞同地冲她摇了摇头,低声劝诫道。
寝间的帘幔再次被掀起,医师照例上前替唐梨诊脉,可不过是一日未曾前来,那医师脸上的神情却变得比之前更加沉重。
他替唐梨针灸后,默不作声地起身离开,侍婢照旧上前询问情况,却听他摇头道:“这次老夫人的病症,我需得先行回禀家主。”
侍婢连忙道:“那夫人的神智算是……”
“老夫人心头淤血散去大半,确实是清醒了。”医师停顿了一霎,意有所指地道,“姑娘,还是慎言啊。”
侍婢怔住,望着医师掀帘而去的背影,片刻后才转头望向床榻上一脸死寂的唐梨:“夫人……你……”
“你们说我疯了。”唐梨抬头望向她,消瘦的脸上凝着惨淡的笑,“可我说的话,全是真的。”
她咧着嘴,眼角却不受控地淌下泪来:“我不该……和阿瑾说那些。”
梅花络安安稳稳地挂在她腰间,唐梨却突然想起谢衡玉刚回谢家不久的那天。
那天,她先将早已长大成人的,望着她却几乎像是望着陌生人的谢衡瑾叫到房中。
母子相顾无言,最终仍是她先开了口:“阿瑾,你要学清光剑,你爹爹便将谢衡玉接回来了。他……毕竟是剑圣亲传的弟子,于剑道也颇有天分……你要学,就好好跟他学。”
唐梨一边说着,一边打量谢衡瑾的眼色。不知为何,分明是同样一双形状、颜色相似的桃花眸,她却一直无法从自己这朝思暮想的亲子眼中寻到半分温暖。
谢衡瑾的眼睛里,仿佛只有深浓到难以融化的死气。
唐梨打了个寒战,竟然无法从他的神情里读出半分情绪,思忖了许久,终是不放心:“母亲知道,你或许记恨他占了你多年的身份。可是……他如今已经看不见了,于你的家主之位,也不会有半分威胁。何况……父亲母亲也会站在你这一边。他是个性格柔善之人,你好好同他学,与他和睦相处,他从小好为人师,一定会好好教你剑法。你、你若愿意……也可称他一声兄长。当然,你若不愿也无妨……”
唐梨多年心疾,除了谢渭之外,几乎没有和其他人说过这么多话。哪怕是谢衡瑾刚回来的那段时间,她纵然欢欣不已,却也不知该如何与眼前那眨眼便年将而立,又完全失去了幼年记忆的儿子相处。
如今这段话,算是她同谢衡瑾说得最多的一次,只是字里行间,句句却离不开她的另一个孩子。
唐梨惴惴不安地等着谢衡瑾的答复。
这孩子的性情实在太过沉郁,她在他面前,有时想要亲近,却又感到有些害怕——莫非儿子长大后,都是这样的吗?
不,可是谢衡玉不是。
唐梨偶尔会不由自主地将从前的谢衡玉拿来和谢衡瑾比较。并在最后不得不承认,谢衡玉那样柔软的性子,确实极其罕见而珍贵。扪心自问,这些年她对他并不好,可他却从未因此做出过任何怨怼的举动。
他对她很是敬重,不论是从前那个纯真到有些黏人的少年,还是后来那个温柔却少言的青年。他为她远赴妖域求药,为她前往玄冰火山取花,又忍受了她那么多年心疾发病时的毒打……
他从未对不起她这个名义上的母亲,是她一直对不起他。
自从谢衡瑾回来之后,唐梨的心疾便痊愈了大半,随着她对亲子的愧疚逐渐缓和,她的心却又时不时朝谢衡玉那儿偏了几分。
他如今眼盲了,使不出剑,她竟然也记挂着替他细细问过许多名医。
她对谢衡玉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确实不希望他成为谢衡瑾继任家主之位的阻碍,但若是可以的话,她也期待着他们兄友弟恭的那一日。
这些曲折的心思,最终都在谢衡玉被谢渭正式接回谢家的那一日,化为了她对谢衡瑾殷切的嘱咐。
“他是个性情柔善之人。你若愿意……也可称他一声兄长。”
可是,这话出口的瞬间,唐梨从未想过有一日,它也会成为自己另一个追悔莫及的梦魇。
她口中那个性情柔善的孩子,在她眼前,又一次杀害了她亲生的孩子。
而她,还曾嘱咐他,唤其兄长。
第146章 第146章“你们何时成婚?”
在谢家医师将唐梨情况告知谢衡玉的当日午后,池倾与谢衡玉一同前
往了唐梨的住处。
彼时唐梨正在午睡,谢衡玉没有进入她的寝阁探望,只是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向侍婢们仔细询问了唐梨的情况。
池倾在他身旁听了许久,待婢女们回禀完毕,她从他脸上读出几分想要离去的意思,默了默,终是拉住了谢衡玉的手。
“我想去老夫人寝间看看,不知是否方便?”
池倾抬头温柔地询问谢衡玉,语气中有些踌躇着试探的意味——她始终担心谢衡玉会因此介意一些什么。
果然,在她这句话出口的下一刻,谢衡玉更紧地攥住了她的手,嘴角沉了沉:“你是想见他么?太着急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池倾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她如今已经慢慢习惯了谢衡玉反复无常、患得患失的样子,甚至可以提前猜到他的反应——她知道,纵然谢衡玉已将藏瑾残魂的下落告知了她,但她只要稍微显露出几分好奇与关切,便会轻易地激起他的不安。
谢衡玉在袖底握着她的力道太大,她的指骨都因此有点发麻,池倾眨了眨眼:“不是呀,我只是想去探望一下老夫人。你若介意,可以陪我一起去啊。”
侍女们眼观鼻鼻观心,虽一个个垂着头不说话,却早就明白池倾在谢衡玉心中的份量。因此,即便她们觉得池倾一个外人去探望午睡的唐梨有些逾矩,也不敢出言相劝。
谢衡玉沉默了一会儿,终是松开了池倾的手:“那你去吧,我在此等你。”
池倾笑起来,隔着袖子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好啊。”
侍女此刻已替她开了寝间的门,温暖沉静的安神香拂面而来,池倾在侍女的接引下,一路穿过帘幔往唐梨的寝榻边走去。待到最后一道纱幔前,池倾忽地停下脚步,转身往一旁的茶案边坐下,朝侍女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不打扰老夫人歇息,就在这儿坐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