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松了一口气,心下却更觉得疑惑,她给池倾添了茶后没有离去,只安安静静地站在池倾身旁观察她的动作。
池倾垂着头,细长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的边沿,不仅没有询问唐梨的情况,甚至连目光都没有往纱幔后瞟一眼。
她在茶案旁静|坐许久,直到满杯的茶水尽凉了,才起身告辞。
侍女神情疑惑地送她离开,寝阁门一推,谢衡玉果然还站在廊下等着池倾出来。
池倾冲侍女弯了弯眼:“后面若医师再来请脉,可问问他,有什么安神的花草植物能舒缓对症。若有,届时便让家主差人送来。”
侍女屈膝应下,再抬头时,池倾和谢衡玉已朝院外而去。
谢衡玉抿着唇,步子走得有些急,朔风将他眼前的白绸系带朝后吹去,池倾跟在他身后,仿佛一抬手就能将其攥在掌中。
“谢衡玉。”池倾无奈地笑,“我在老夫人的寝阁内,当真什么都没做。”
正是因为……她什么都没有做。
谢衡玉一下子攥紧了拳,转身拉住池倾重重吻了下去。他蹙着眉,齿尖几乎将她饱满的唇瓣压出失色的印痕,她显然怔了一下,片刻才开始回应他的动作。
池倾拍了拍谢衡玉的背,在换气的间隙不轻不重地掐着他的脖子推开,打量他的神情:“怎么又不开心了?”
谢衡玉皱着眉头,似压抑着某种剧烈的情绪:“没事。”
池倾默了默,良久之后忽然道:“你不开心,是不想让我去老夫人处,探听藏瑾残魂之事,对吗?”
她抬手摸了摸谢衡玉的侧脸,叹了口气:“你觉得我对藏瑾之事太上心了,是吗?”
谢衡玉紧紧皱着眉头,喉结滚动着,嗓子涩得仿佛咽下了一把刀子:“不,你担心他……是正常的。”
池倾凝视眼前的男人,食指一点点攀上他的眉宇,轻轻抚平其间的痕迹,眼里虽有怜惜,语气却逐渐凌厉起来:“谢衡玉,你恨藏瑾吗?”
此话一出,谢衡玉全身不受控地打了个激灵,他猛然抬起头,身体的温度迅速下降,脸色更是不由自主地苍白了下来。
池倾一点点撬开他死攥着的手掌,瞧着谢衡玉此刻的样子,心里一点儿也不好受。
可即便如此,她仍然带着咄咄相逼的气势,强硬地重复道:“你不怨恨藏瑾吗?”
谢衡玉偏了偏头,脖颈的骨节在转动时忽然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周遭很静,静到池倾几乎以为自己听到了他压抑在心口,迟迟未出的嘶喊。
可谢衡玉什么都没说,只在良久后哑声喃喃:“我,我不恨他。”
池倾松开谢衡玉,猛然抬手捧住他的脸,舌尖抵着他的双唇,叩开齿关,卷入了一抹他死死咬住的浓重血腥气。
“我很担心。”亲吻的瞬间,池倾并没有合眼,她只是深深凝视他脸上每一分来不及隐藏的挣扎,艰难地轻声道,“心有业障,即生魔。谢衡玉,你心里压抑了太多东西,我担心……”
“不会的。”池倾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已经被谢衡玉阻拦,他抵着她的额头,语气近乎哀求,“别说了,倾倾。我现在不会有事,我也……我也不恨藏瑾……他救过你,亦被魔族所害,他没有错……我不恨他。”
池倾定定瞧着他的神情,心头像压了一块巨石——谢衡玉一定有事瞒着她,那或许正是事关魔族的那场阴谋,而她现在,至多……也只是猜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倾倾……”谢衡玉小心翼翼地拭去她嘴唇上被沾染的血渍,缓了很长时间才道,“我会控制的,我不会再在你面前发疯了……我不恨他,我既然告诉了你残魂的下落,便不会记恨他。我只是,我只是……”
“你是吃醋了。”池倾捂住谢衡玉的嘴,深吸了一口气,打断他痛苦的低语,语气无奈到像是在哄一个小孩,“你只是吃醋了,不是发疯,也不是记恨藏瑾,对吧?”
她其实想说,这世上的苦恨有时甚至不需要缘由,何况藏瑾的存在之于谢衡玉而言,本身就是一切苦果的因由,纵然藏瑾本身无错,可谢衡玉那样强行抑制着所有负面的情绪,实在令她担忧——其业障,生心魔。
谢衡玉紧紧拥着她,默然许久才缓缓点了点头。他的呼吸贴着她的肌肤,池倾甚至说不清过去了多久,才感到谢衡玉的身体逐渐回温,她偏头蹭了蹭他的颈窝,像两只在冬夜依偎取暖的鸳鸯。
这日之后,池倾似乎终于在谢家安定了下来。
她的本体如今在十方海生根,妖力比起从前衰退了不少。可即便如此,她依旧花了许多心思,为唐梨养了一株安神的灵植。
并且,在侍婢将灵植放于唐梨寝阁那日起,池倾便开始趁着唐梨午睡时,日日前往她的寝阁静|坐片刻。
藏瑾是双魂双命之人,幼年灯市逢魔,他的一瓣残魂徘徊于谢家颐养生息,而另一瓣魂魄重新回到了藏瑾的体内,在混乱阴暗的三连城一点点长大,直到最后……又为了池倾彻底消散。
不知是不是因为曾经性命相连的缘故,自从得知藏
瑾被魔族“复生”后,池倾总能隐隐觉察到他的存在。
她坐在唐梨的寝阁中闭目养神,熏香浅淡的气味中,她似乎能察觉到藏瑾那抹残魂正在他的母亲身旁慢慢恢复力量。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错觉,可她知道的是,如果藏瑾的魂魄真能修复,如果他还有曾经的记忆,那他想尽办法,也必然会与她相见。
池倾在谢家的日子变得很单调,她每日在唐梨处与清河苑往返,或是将神识放归本体,偶尔去十方海看看龙族的情况。这样安静到几乎无所事事的日子,在她的人生中并不常见,可她隐隐总觉得,眼下的时光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有种令人畏惧的惶惶。
而除了她在唐梨处的那半个时辰之外,谢衡玉如今大部分时间也都在池倾身旁。他仍然无法忍受池倾过久地离开自己,于是彻底将谢家的公务搬来僻静的清河苑处理。偶尔有外客来访,他也是能避则避,实在万不得已,才会朝无所事事的池倾无奈而温柔地笑笑,抱歉地唤她名字。
池倾往往会在这种时候心软,于是跟在谢衡玉身旁见了不少修仙界颇有名望的人物。她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容貌,但令她意外的是,她在修仙界的名气并不小,许多人对于她和谢衡玉的关系,也早已心照不宣。甚至没听到太多风言风语,她却好像已在不知不觉中,与他绑在了一处。
沈岑和唐呈依然是与谢衡玉走动最多的两人。因着与妖族的关系,沈岑对池倾的态度一向恭敬,而唐呈在见到池倾时,对她却没什么好脸色。谢衡玉察觉到这点,对唐呈的态度也有些疏淡,唐呈因此对池倾更添了几分怒意。只不过,随着谢衡玉的眼睛逐渐痊愈,他阴阳怪气的频率也慢慢降低,最终在面对池倾时,只剩了几分无奈。
“你一来,他就变了。这么多年,我总以为他性子沉稳,不动如山。可遇上你,他竟像是丢魂失魄般,真让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些话,是唐呈某次在清河苑外遇上池倾时感慨的。
池倾知道自己算是谢衡玉的一大劫难,听了这话,笑笑,却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唐呈默了默,又问:“你们何时成婚?”
“什么?”这一问,倒是让池倾彻底愣住了,她讷讷地摇了摇头,“还没这个打算吧?”
“没有打算?!”唐呈于是又生气,步步紧逼而来,“你玩弄了他这么些年还不够?还要接着玩他?”
池倾被他突如其来的火气吓了一跳,幸好寻着唐呈而来的沈岑及时出现,用力按住了同伴的肩膀。
“你现在真是一日比一日暴躁了。”沈岑无奈地朝池倾摇了摇头。
时隔多年,沈岑作为修仙界的新贵,眸中早已褪去最初相见时郁郁不散的神色,如今望向池倾的目光里,甚至带了几分戏谑的笑意。
“成婚这事,圣主恐怕自己也还不知道。”他轻笑着,用力拍了拍唐呈的后背,扯着同伴笑着离去了。
池倾在原地缓了好久,望着那二人的背影,饶有兴致挑了挑眉。
她这才开始怀疑,谢衡玉是派了他俩,来试探她的心思。
这种事,她原以为他会与她直说。
第147章 第147章“姐姐,我要与谢衡玉成亲……
池倾的本性像只狐狸,在亲近的人面前,她有时会喜欢抱着自己的大尾巴百无聊赖地晃悠一下。等那人稍稍反应过来些,又立刻若无其事地将尾巴藏好,非将人惹得有些气恼了,才会笑着凑过去轻声细气地哄两声。
事实上,自从池倾在沈岑处听说谢衡玉有想要与她成婚的意思之后,面对谢衡玉,她便又开始显露出那种狡猾的本性来。
“在做什么呢?又在看你的无字天书?”池倾凑到谢衡玉背后,将下巴搁在男人宽阔的肩膀上,懒洋洋地蹭了两下,再将目光移到他手中的竹简上。
谢衡玉的眼睛在这两个月中逐渐恢复,只是因他目盲多年,谢家由上至下,许多习惯都因他做了调整,一时很难改变过来。
例如谢衡玉案前处理的文书竹简,如今仍由大半被施了咒术。那些文书以常人肉眼所见是一片空白,但只有在谢衡玉手中的时候,咒术生效,才会在他识海中直接显现出文字。
池倾最初见到这些公文信件的时候,只觉得心中酸涩。她慢慢意识到,谢衡玉当年因她发疯剜眼的行为,或许并不是最痛苦的,而是在那背后,长达几年的,浸入日常点滴,让人难以忍受的细小绝望。
曾经它们时刻提醒着谢衡玉的残缺,而如今也不时刺痛她的心,让她总因自己曾经对谢衡玉的玩弄和撩拨而深感愧疚。
她握住谢衡玉的手,闭眼凑近他的脸颊贴了贴:“这是什么?”
谢衡玉顺从地仍由她的神识进入自己私密的识海,公文上枯燥的内容在池倾眼前迅速铺开,她撇了撇嘴,小心地将神识抽离,嘟囔着道:“这个呀,我没兴趣。”
谢衡玉轻轻笑起来,揽着池倾的腰将她抱坐在腿上。他眼前的白绸在室内已不太佩戴,只是那双星灰色的眼睛仍有些暗淡无力,谢衡玉温柔地抬眸瞧着池倾,目光软得仿佛朦胧的春雾:“你从来不爱管这些,刚刚又在好奇什么?”
池倾笑着亲亲他的眼睛:“我还以为是什么喜帖啊,请柬之类的……”
谢衡玉动作顿住,桃花眸不安地瞧着池倾的表情:“喜帖么?”
池倾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作势就要从谢衡玉膝上起来:“随口一说啦。”
谢衡玉掌下用了几分力,将她桎梏住,声音低了些:“什么意思?”
池倾托着下巴,拿起一旁的毛笔,沾了墨在空白的宣纸上涂涂写写:“我要给姐姐写信。”
“写信做什么?”谢衡玉顺着她的话问下去,语气却显得有些焦虑。
“写信……让她找个时间来谢家呗。”
“来谢家做什么?”
池倾搁下笔,咬着牙望向谢衡玉:“来谢家见证妹妹的终身大事。”
谢衡玉脸上显出了一阵近乎呆滞的空白:“终身大事?”
池倾失笑,狐狸尾巴晃啊晃:“算了,你是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谢衡玉盯着池倾刚刚在宣纸上随意勾画的一团乱麻,沉默了许久,突然道:“不行,不能算了。”
他拾起她丢下的笔,重新取过一张信纸,端端正正地写下“妖王亲启”四字。
池倾眼疾手快地一把躲过,攥着信纸失笑:“你,你想干嘛?”
谢衡玉的神情很无奈,他的双眼并未完全恢复,目之所及的世界多是灰蒙蒙的样子,可池倾此刻在他触手可及之处眉眼俱笑,鲜活得像是温柔的太阳,他光是瞧着她,就觉得汹涌的心境平和很多。
“叫姐姐来。”在池倾印象中,谢衡玉从未直接唤过烁炎“姐姐”,这是第一次。
她心头跳了跳,生出一种极微妙的欢欣,狐狸尾巴却得寸进尺地露了出来:“姐姐可忙了,没有大事是不会离开圣都的。”
“是大事,”谢衡玉沉了一口气,“是你的终身大事。”
“啊……”池倾装傻,“我之前都是说着玩玩的。”
谢衡玉气急了,把池倾拉过去,伸手轻轻敲她额头,声音却低了下去:“可是,我是认真的。”
池倾捂着头,凑近了去研究他的表情,一声声地无奈地唤他:“谢衡玉,谢衡玉……”
她现在很宠着他了,甚至会把狐狸尾巴掏出来给他薅:“我也是听唐呈说的,你想成婚了?和我?”
“呵。”谢衡玉攥紧了手里的毛笔,委屈地笑了出来,“不然和谁?唐呈也……真是一点儿藏不住事。”
池倾握住他的手,不打算继续逗他了,她清了清嗓子,潇洒地道:“好吧,谢衡玉,那给姐姐写信吧。”
“啪嗒”一声,一滴墨迹从笔端落下,飞快地在信纸上晕开,谢衡玉低着头,那一团小小的墨点仿佛就在他眼前莫名其妙地旋转了起来。
他的呼吸都滞住了,不太确定地抬眼看向池倾:“所以,你愿意……”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向她确认:“你知道成亲是什么意思的吧?在我们人族,成亲意味着一生一世……”
池倾眨了眨眼睛,对上谢衡玉的目光:“我明白,你写吧。”
实际上,妖族确实没有人族那么看重婚姻,可这并不意味着池倾不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在唐呈跟她说了那些话之后,她也有独自一个人认认真真地想过,如果她一定要成亲的话,除了谢衡玉之外,她并不愿意和谁绑在一起。
成亲对于她来讲不算什么,可如果谢衡玉能因此获得一些安全感,或只是能单单通过这件事就开心起来的话,她当然十分乐意。
池倾望着眼前那双星灰色的眼里闪现出失措又可爱的喜色,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谢衡玉如今的视力,还不便于书写,池倾于是重新换了张纸,让谢衡玉握着自己的手,认认真真,一笔一画——
“姐姐,来圣都。我要与谢衡玉成亲了。”
整件事确定得很突然,开始得很仓促,可谢衡玉却仿佛早有盘算一般,有条不紊地将筹备婚事提上了日程,当做顶顶要紧的大事来做,几乎搁置了其他的一切事务。
按照修仙界的习俗,新娘子出嫁时的盖头得亲自绣成才有福气,池倾是妖族之人,既不喜欢刺绣又不迷信这些,因此侍婢只是提了一次,便被她干脆地回绝了:“我们妖族成亲不盖喜帕,这太麻烦了。”
这话一出,众人打量谢衡玉习以为常的神情,自然也没有旁的好说。
池倾又清闲了下来,仿佛那日与谢衡玉提及的成亲之事,对她而言就如同出门郊游一般,平常到不需要任何准备。
她照旧每日往唐梨的院中去,虽然旁人察觉不到,但她能够感觉到,藏瑾的气息已经越来越明显——他的残魂在复原,这是顶好的消息,只是与此同时,唐梨的身体状况也逐渐恶化。
她的心疾似乎好了许多,可她的身体却在以难以遏制之势老去。
“此消彼长,魂
以魂养。“谢衡玉如今成为了世上唯一一个,能对唐梨的这种情况给出解释的人,可是他唯一的倾诉对象,也仅仅只有池倾一人。
“也就是说,待藏瑾残魂复原后,老夫人便也时日无多了,对吗?”池倾被谢衡玉牵着走在返回清河苑的小道上,冬日午后的阳光很萧瑟,像是冰面折射下来的冷光,没有半点生气。
“是这样的。甚至,若没有谢家这些灵药拖延,母亲如今可能已经……”谢衡玉停顿了一下,语气里并没有太多苦涩的意味,可无端地,池倾觉得他很悲伤。
两人一路无言地手牵手回到清河苑,不算太长的一条路,却见证了金乌西沉的整个过程。
池倾回到房中后,依旧习惯性地披着毯子坐在谢衡玉身旁看着闲书陪他。她对于修仙界的这些书兴致缺缺,往日也只是借着这个幌子,偷偷将神识放回十方海的本体探视龙族情况,可这一日,她满脑子却都是唐梨的事。
“母亲,母亲。”哪怕唐梨过去乃至现在,对谢衡玉都诸多误解,可谢衡玉在她面前,却一直用最敬重的称呼相待。
在和谢衡玉相处的这些年里,池倾变得很会共情他尚未出口的言下之意。纵然她并没有亲身经历过谢衡玉与唐梨过去的一切,但她了解谢衡玉,她知道他是个重情之人,对于唐梨如今的状况,他未必能够放下。
池倾坐得累了,便闭着眼靠在贵妃椅上小憩,但脑海中却依旧思绪不停——她怕唐梨某日故去后,会又成为谢衡玉心头的一根刺。
她怕他被心魔侵扰,这几乎也成为了她如今在修仙界唯一的烦扰。
池倾蹙着眉侧了侧身,迷迷糊糊之间,却发现谢衡玉不知何时已不在案前。
她打了个哈欠,不清楚谢衡玉这会儿去了哪里,在贵妃椅上撑了个懒腰,慢悠悠地往寝间走去。
寝间烛火俱亮,谢衡玉坐在她榻边的梳妆镜前低着头,不知在摸索些什么。池倾隔着垂幔隐隐看到男人镜前的侧影,心头失了一拍,有些慌张地掀帘而入——有了七年前的那个教训,此刻她也看不得谢衡玉长久坐在铜镜前的样子。
她实在怕他又想不开,要干出什么蠢事。
她掀帘而入,疾步走到他身旁,许是因为她动作太急,眼神太过惊慌,谢衡玉惶惶抬头与她四目相对,甚至忘了藏起手中的东西。
两人呆若木鸡地在通明的烛火中打量着彼此,许久之后才确定对方安然无恙。
池倾长出了一口气,目光下移,最后落到谢衡玉局促的手边。
一个眼疾未愈之人,在这满堂灯火下,不太熟练地绣着一块红帕。
若没猜错,那是本该由她绣的,有福气的盖头。
池倾气得笑了出声。
第148章 第148章藏瑾笑了笑:“恭喜啊。”……
严寒天,在谢家寄出的信件送到妖王烁炎手上的那个当下,池倾正坐在唐梨的寝阁内,面露难色地绣着她的红盖头。
虽说在三连城时,她并非没有学习过刺绣,可那时毕竟年纪尚小,这些精细的技艺学得快忘得更快,后来等她被烁炎接回,因打心底排斥这些东西,更是连看一眼都嫌麻烦。
“唉。”针尖无数次刺破手指,池倾深深叹了口气,一脸安详地瘫倒在椅子上阖眸养神。
这人族的盖头纹样可真是一个比一个难绣。
要不是看在谢衡玉眼疾未愈、可怜巴巴的份上,她是断断不会给自己揽这个活的。
唐梨房中的安神香积年累月地熏着,池倾闭了会儿眼,困意便不知不觉地涌了上来。
这些日子,她在唐梨的寝阁待得久了,渐渐也能将此处当做自己的寝间一般安心下来,而唐梨身边的侍女,对她莫名其妙的探视也早已习以为常,上完茶后便也不再时时注意她。
池倾的思绪有些迷糊,半梦半醒之间,她忽地仿佛感到寝阁的大门被轻手轻脚地推开。她潜意识觉得那是侍女或是谢衡玉,支着脑袋继续迷迷糊糊地打盹,又过了没一会儿,她身前脚步窸窣,仿佛有人站定下来,拾起了案上的那块喜帕打量起来。
这必然是谢衡玉无疑了。
池倾打了个哈欠,眼皮都没睁开,只抬手往来人面前晃了晃:“啊呀别看,这回也还是不行。”
来人低低笑了声,忽然握住了池倾的手掌,那冷冰冰的触感,像条缠绕而来的蛇。
池倾一个激灵,几乎是在转息之间清醒。她仰起头,周遭昏暗,只有她案上摆了盏灯,而那男人苍白的脸庞此刻隐在暗淡的昏黄中,像一抹透明的影子,正被她案上的灯光穿透。
池倾的身体一点点僵住了,视线从男人的身体缓缓移到他手中的红盖头上,她张了张口,许久才讷讷道:“藏瑾。”
藏瑾笑了笑,星灰色的眼睛深深望向池倾:“恭喜啊。”
池倾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的动作太大,以至直接带翻了案上的茶盏,青瓷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尖利的碎响。
而与此同时,那原本被藏瑾握在掌中的红盖头亦轻飘飘地落了下来。茶水霎时将它浸透,留下一片残败的红色。
“姑娘,您还好吧?这是怎么了?”侍女掀开帘幔,神情不安地朝池倾走来,片刻后,她站到了藏瑾原本所在的地方,弯下腰一片片收拾地上的碎瓷。
池倾环视着寝阁每个空荡的角落,试图从其中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可藏瑾方才的存在仿佛是她的错觉,他再次消失无踪,给她带来一种黄粱大梦般的虚无。
池倾怔了怔,良久才反应过来:“老夫人还好么?我定是惊醒她了吧?”
侍女的动作僵了僵,低声摇头道:“这几日,老夫人熟睡的时间越发长了。往常她极容易被惊醒,如今无论外头如何吵闹,倒也能睡得安然。”
池倾接过侍女递来的红盖头,无意识地用力攥紧了一些。
她不可能看走眼,方才藏瑾确实来见过她,而唐梨近日昏睡不醒的症状,也定然与藏瑾脱不了干系。
她闭了闭眼,重新坐回案边,怔怔看着那一盏摇曳的灯火,竟然没有半分想要离去的意思。
侍女收拾好地上的碎瓷,见池倾仍坐着,有些诧异地又为她添了些茶。只是眼下天色已晚,侍女踌躇着想提醒池倾两句,却听她道:“等晚些,你让谢衡玉过来此处,再屏退旁人,除我与谢衡玉之外,不许旁人出入老夫人寝阁。”
池倾的声音很沉稳,仔细琢磨着,却透着几分薄薄的冷意,侍女极少见她这般严肃,心头颤了颤,连忙依言退下。
一时唐梨寝阁内的侍婢们都散尽了,池倾才掀开帘幔往她榻边走去。榻上唐梨的面容比之前清河苑一见时更加消瘦枯槁,印堂之间亦隐隐有油尽灯枯之象。
池倾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对于眼前这女人也没有多少情谊,只是突然想起从前在幻梦中所见的唐梨——她本也是个天真自由的女子,却几乎终其一生都被困在那个逢魔的夜晚,与自己的心魔纠缠。
若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衰朽,是为了重新滋养谢衡瑾破损的残魂,她是否会更解脱一点?还是……会感到委屈呢?
池倾伸手贴上唐梨颈侧的动脉,她年纪并不大,皮肉却已然如老人般松弛垂垮。池倾摸索了一会儿,才感知到指下的跳动,微弱得几乎能被忽略。
忽然,一只冰冷的手自侧旁出现,轻轻拨开了池倾的动作。
“……藏瑾。”池倾的睫毛颤了颤,在寂然之中忽然喊了他的名字。
藏瑾在榻边倚墙站着,视线低垂,眸中却有戏谑:“你刚觉察到我,便派人通传了谢衡玉。池倾,你真正在意一个人的时候,原来是会这样小心翼翼的。”
“你和他之间,本不该有深仇大恨。”池倾刻意回避了藏瑾话语中那层拈酸吃醋的意思,蹙眉望向唐梨,“他与唐梨之间,也不该闹到如此境地。藏瑾,我与谢衡玉马上要成婚了,唐梨如今也时日无多。万事无常,终有尽时,该说清的,你要给个答案。”
藏瑾抱着双臂在灯火下盯着她瞧,那阴郁深邃的眉眼因她平平淡淡的几句话染上了些许戾气。若非魂魄感知不到心痛,他此刻恐怕会怆然大笑出声:“倾倾,我们多年没见,我还以为能得到你几句关心。”
池倾抬眼直视向他,烈烈摇曳的红烛映着她漆黑的星眸,她眼底似乎没什么情愫,出口的话也是冰冷的:“藏瑾,你与谢衡玉谋有大计。我虽管中窥豹,也略猜得一二。你我二人,向来落子无悔,何况你,既已做了决定,那必然是选了最好的那条路。”
“落子无悔。”藏瑾低头嗤笑了一声,语气有些苦涩,“可即便落子无悔,也会心有不甘。倾倾,距你我逃离三连城的那日算起,已有十几载。沧海桑田,世事易变,如今的你,是一点儿温情也不留给我了,对吗?”
“冢上生青苔,年年芳草绿。”池倾的眸子颤了颤,躲闪着移开了目光,“你在妖域的那口悬棺,常年有我为你栽的花。”
藏瑾闻言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笑出声来,片刻后,他抬头朝外喊了一声:“你都听到了?那进来吧。”
帘幔掀动,池倾这才发觉谢衡玉不知何时已在寝阁外间站了许久,将她方才与藏瑾的对话悉数入耳。
她愕然眨了眨眼,哭笑不得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被藏瑾与谢衡玉二人联手戏耍了一般,这种感受实在叫人啼笑皆非,她咬了咬牙,没能发作,却听藏瑾接着道:“我早就同你说过,这世上若有一人,真心实意地想让我早日好死,那便是她。”
池倾心头一颤,侧过头,对上藏瑾笑意未达眼底的双眼,他看着她笑得苦涩:“谢衡玉,若我并非如今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哪怕你二人情比金坚,我也一定死搅蛮缠,又怎会宽容大度至此?”
谢衡玉静静立在池倾身后,即便不回头去看,她也能感到他温柔宁静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这么多年,她在谢衡玉和藏瑾的这两段感情中纠缠拉扯,而如今却是第一次,在同一个空间同时与他二人相处。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理清了他们三人的关系。可藏瑾刚刚的那一句话,又让她不由心如刀绞。
“这世上若有一人,真心实意地想让我早日好死,那便是她。”
藏瑾的这句话,是当日他们在戈壁州重逢后,彼此心知肚明的共识。即便她未曾出口,但他也看得清楚——比起他受魔族操控,如此不人不鬼地苟且于世,她宁愿他当真彻彻底底地死在妖域的悬棺之内。
只是池倾想不到,藏瑾竟然会在此刻,当着谢衡玉的面,如此毫无芥蒂地说出这句话。
她心口堵得厉害,望着藏瑾的眼神中流出了几分难过。谢衡玉上前与她并肩,微凉的指尖自袖底轻轻握住她,她一下子蜷了手,指甲几乎嵌入他的皮肉。
“可是,没有如果。对不起啊,藏瑾。”
她仰脸望向藏瑾,男人的魂魄没有实体,在烛火之下仿佛一个浅淡的剪影,与那些虚无而折磨的遗憾一样令人心生绝望。
在池倾的认知里,比起作为魔族的提线木偶般苟活,死亡或许是另一种解脱。她希望藏瑾能够解脱,可不管是当年在戈壁州,还是如今在谢家,她都没有任何立场劝他做出任何关乎生死抉择。
她知道藏瑾心里也藏着太多的遗憾,而更遗憾的是,她并不是那个能使他释怀的人。
藏瑾孤零零地站在唐梨的床榻旁,看着眼前并肩而立的两人,许久方垂下眼,嘴角扯出了一抹笑。
他在榻边的小凳上坐下,那双疏淡而沉郁的眸子淡淡盯着唐梨苍老的面容,顿了顿,他问:“倾倾,你管中窥豹,猜到了多少?”
池倾上前,目光一同落在唐梨沉静的睡颜:“唐梨曾说,她亲眼瞧见谢衡玉将你杀害。我猜,这件事不假……却应当是你与谢衡玉一同谋划的。”
池倾侧头望向身旁的谢衡玉,轻声道:“但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
第149章 第149章他恨谢衡玉。
藏瑾本不应该恨谢衡玉的。
如果他只是藏瑾的话。
他们的人生轨迹本该如同参辰日月,互不相干,毫无交际。
如果他只是藏瑾的话。
其实尚在三连城的时候,藏瑾就听过谢衡玉的大名。
当时他的名字,已与修仙界那高高在上的剑修世家息息相关,那金尊玉贵的三个字被各种修士或妖族提及,其中不乏或艳羡或嫉恨的情绪。
但藏瑾知道……那与他无关。
他的记忆之初就是一片灰败惨淡的暗色,三连城的阴雨季如此漫长,阴雨过后便是连天的凄雪——他要在那里活下来,并不容易。
因此,他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人与人的差距为何会如此悬殊。
“谢衡玉”这三个字,对彼时的藏瑾而言,只像是一个触不可及的辉煌符号,绚烂到没有多余的意义……如果他只是藏瑾的话。
只是仇恨,又是从什么时候滋生的呢?
藏瑾记得那是一个深夜,一个很宁静的夏夜。
那个夜晚,距离他被魔族从妖域的悬棺中唤醒,已经有段日子了。
魔族将他送至蟮镇,明面上并没有安排太多人手监视他,可那寄生于欢喜面的魔族如同跗骨之蛆,难以摆脱。他残损的肉身被其以某种隐秘的术法修补,从此便在其掌控之下,稍稍失控,便又将受到灵肉分离之痛。
藏瑾从小被人掌控,早就受够了这种苦楚。他与池倾本质相似,一切坚韧卑微的求存之举,无非是为了有朝一日自由自在,重见天日。
藏瑾偶尔会想起池倾在毒障漫布的深林中,同他畅想过的将来。她说他们会在一个富足又安宁的地方定居,那里的百姓能够自给自足,因为足够安稳,便也生着善良而真诚的心,那里或许也会有如他们一样弱小贫苦的孤儿,可他们无需学习欺骗和偷盗,就能够获得一碗热乎乎的粥粮。
池倾说的那些话,藏瑾记得很清楚。那些话在她出口的瞬间形成了画面,而那个画面,甚至比池倾那张明丽而充满希冀的脸蛋更加动人。
藏瑾知道,池倾在花月楼接触过太多花言巧语的家伙,他们说出来的话真假掺半,即便是池倾这样的人也会被迷惑一瞬。
是啊,谁听了能不被迷惑呢?
池倾和他描述过长草连天的妖域草原,期盼过初春浩荡的天湖乍开,那曾经是他们共有的梦想,凭着这样的美梦,他们挨过那么多凄冷苦寒的长夜……
如今,她解脱了吗?她自由了吗?
藏瑾闭起眼,任凭池倾为他描绘的那一幕幕画面逐渐黯淡。
他慢慢感到寒冷,那是一种从心底泛上来的严寒,而与之一同生出的,是一种叫他难以启齿、难以忍受的怨恨。
他想起魔族同他讲述的那些真相……关于池倾真实的身份,关于妖王对她的宠爱,关于她为救他回来花费了多大的代价,却终究落空。
魔族对他讲的一切都是真的,那是平平淡淡、毫无情绪的陈述——至少,以藏瑾的多疑和敏锐,他未能从中找到一丝隐瞒或篡改的痕迹。
他默默地听了进去。最初,在他听到池倾为他以血祭花的瞬间,他竟然感到了心痛……他知道那是一种幻觉,他的心早就不会跳了,只是他对她的爱意还活着,是那残存的爱意令他习惯性地感到心痛。
可是渐渐地,随着魔族的陈述,他开始意识到池倾正在离他远去。
那种远去甚至并非客观,而是他终于极其主观地意识到了,那个在三连城中与他孤独相依的少女已经消失了——且不说他如今无法摆脱魔族的控制去寻她,就算寻到了,又如何呢?
那个会在长夜默默守在他身旁的女孩,那个会安安静静地给他擦拭伤口的女孩,那个会伴着花月楼遥遥的乐声,在窄小的柴房为他跳舞的女孩,早就已经不在了。
哪怕再次与池倾相见,他见到的也只会是妖王金枝玉贵的妹妹,是另一个辉煌而触不可及的符号。
他的池倾呢?他费尽心思救出三连城的池倾呢?
他寻不到她了。
藏瑾是个冷静到冷淡的人,他领悟了魔族的那些陈述,并且很快想明白了这些。他看清了池倾与自己的差距,心中生出遥遥的苦与怨。
这种苦怨没有源头——他能恨谁呢?谁都没错。
恨命吧。
或者,去恨那个试图操控他的,令他难以摆脱的魔族吧。
藏瑾戴上欢喜面,从此融入了蟮镇的魔族之中。
他知道自己与其这样不人不鬼地活着,或许还是死了更痛快,可是他死过一次,他知道濒死的感受是何等绝望。如今的他,虽然没有心跳,可他还有意识,还能动弹,他的手脚听从他的指挥,他的体内仍有力量能被驱使——是啊,他至少,还有力量。
对于力量的渴望,以及对死亡的阴影,成为了藏瑾这样将就苟活的理由。
他依旧迷恋持刀挥剑时的感受,于是以此日夜精进自己的修为。在那段时间中,他简直如同武痴,人族的修仙入道之法不再适用于他,他便改了魔修的路数修行。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是非善恶,正道邪道对他来说差别也并不大,那些在他眼中,无非是“器”。器为我用,他痴迷的是那种能够尽在掌握的实感。
藏瑾就这样沉进了自己的世界,拖着那样一具不死不活、不人不鬼的身子,慢慢自洽地活了下来。而与此同时,那附身于欢喜面的魔族,竟然也安定了起来——藏瑾不再想着挣脱它的控制,它便也变得很乖,像是被藏瑾持握着的另一个器物。
一年的时间过去的很快,一切的转变也即将到来。
变数就是那个夏夜。
藏瑾记的很清楚,他在那个夜晚,再一次拿起了谢家的《踏星剑法》。
第一次看到这册剑法的时候,它只是一本躺在三连城书舍中无人问津的剑诀。《踏星剑法》不是什么不世之术,修仙界早就将其传遍,但凡握剑的,多少也都能使出一两式。
只是大家也都知道,要把《踏星剑法》学好,其实并不容易,而能把它发挥到极致的,恐怕也只有天赋异禀的谢家之人。
谢家掌门以剑入道,承位的门槛,便是这剑法。
藏瑾一页页翻着那册剑法——当年在三连城时,他也曾这样认认真真,一招一式地拆解、记忆、修习过它。三连城中的人都知道,他是用刀的好手,可他自己明白,他的剑并不逊于刀。
他知道自己学得好《踏星剑法》。
指尖停顿在剑法最末的那一招。藏瑾的灰眸暗了暗,片刻之后,他将那册剑法合拢。
乍然,剑出鞘。剑气破空,那响声清冽而冷厉,分明不带任何灵力,分明只是招式而已,却浩荡如燎原野火,其侵略之态、铮铮意气,恰合当世对于这套剑法的解读。
天下间,少用人能以这样凌厉的傲气挥出这套剑诀。
夏夜蝉鸣骤歇,繁星不闪,风与光都仿佛在藏瑾的剑下停滞。他挥剑的速度很疾,心跳却比之更急,他感到自己的某瓣灵魂正随着他的剑,呼啸着冲出体外,他恍然感到自己重新活了一次,化为了全知全能的万事万物。
然而,那样奇妙的感觉仅仅持续了一刹——至最后一招,他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长剑脱手而出,深深斩入巨石之中,嗡鸣不断。
藏瑾喘了口气,离体的魂魄骤又撞回胸腔,他跪倒在地,冷汗如瀑而下。
《踏星剑法》的最后一招是血盾,当年他为救池倾挥出这一招,从此绝命于妖域……从此,也再也挥不出这一招。
濒死的惧意逼得他丢了剑,他撑着地,脑海中却翻腾而起了一幕幕陌生又熟悉的画面。
那是他从未去过的修仙界天都。
灯市,花灯绚烂,样貌温柔的女人笑着将他抱入怀中,他盯着她唇瓣开合,吐出哀婉又满是爱意的字句……
庭院,暖洋洋的日光下,他被许多锦衣华服之人簇拥着,在一个又一个怀抱中辗转,最终回到一个踏实沉稳的怀抱,他对上他的眼睛,笑起来,生出小手拽他衣领上的金纹。
周遭有人打趣起来:“家主抱着小公子便不愿撒手了,一会儿小公子抓周,可要抓着家主不放了。”
谢渭哈哈大笑,将他放在那布满了各色抓周物什的大案上。他茫然无知地爬起来,笔墨纸砚、经书佛珠从他眼前而过,他没有理睬,继续爬,爬了一圈,仍然回到父亲身前。
小小的孩子,伸手摸向谢家家主腰间的令牌,没有握住,最后紧紧按住了父亲的剑鞘。
那是家主的剑,那是象征着修仙界剑道巅峰的剑。
周遭一片寂静。
谢渭的声音在他记忆深处如此清晰,似叹似赞:“谢衡瑾,吾儿……”
意识逐渐回笼,盛大温情的一切如梦幻泡影消散。
魔族蟮镇的夜幕下,躺着一个冷汗淋漓,不人不鬼的少年。
蝉鸣重新喧嚣,星河再次流转。他睁着眼,望着天,感受着那黄粱一梦般的苦与怨。
原来他得到过,原来他失去了。
原来他又失去了。
藏瑾惨笑了起来,他想起了很多,最终从记忆深处剖出了一个名字。
谢衡玉。
那个高高在上的名字,本该是他的人生。
一切的苦怨和不甘,就在这样一个夏夜有了靶向。
他恨谢衡玉。因为他不只是藏瑾,因为他曾是谢衡瑾。
第150章 第150章是他…以命换了他的倾倾。……
“拔剑吧。”
光阴流转,在那个夏夜过后的许多许多年里,对于谢衡玉的怨恨,在藏瑾心中不断地纠缠滋长。
他藏身于魔族边陲贫瘠阴暗的小镇,孤零零地握着他的剑。那双星灰色的双眼冷淡而阴郁,死死注视着千里之外的天都谢家。
如果没有对比,如果他从未恢复年幼时身为“谢衡瑾”的那点零星记忆,或许他不会活得如此痛苦,如此不甘。
可不知为何,自从藏瑾在那个夏夜再次使出踏星剑法后,他的记忆仿佛就被钻开了一个小口,过往那些……甚至尚在襁褓中的画面,如幽幽微光不时透入,将他刺得愈发难堪。
彼时的谢衡玉在修仙界,正是芳名远扬,如日中天之际。藏瑾却如同孤雏腐鼠,置身烈日之下的阴影处,以满心怨愤,瞧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天都玉郎。
昨日,他闻他拜师剑仙,习得清光剑……今日,他又见他入主白马盟,盛誉天都……
这些,他谢衡玉做得成,莫非他藏瑾……做不成么?
即便自三连城长大,可藏瑾心高气傲,自淤泥之中挣出,伤过痛过,却哪有一日低过头?他自认自己并不逊于谢衡玉,如今云泥之别……无非是……
因他姓了谢,因他占了他的一切。
藏瑾这样不甘,这样怨恨,即便他从未与谢衡玉说过哪怕一句话,但对其的恨意却远远盖过了对魔族的那些。
仇恨模糊了记忆和理智,于是,在浑浑噩噩的某日,他顺理成章地向魔族投了诚——很正常不是吗?他本就被魔族操控着这副破烂不堪的身躯,修习剑术的每一分内力也都由魔息转化而成。
原本,他融于蟮镇,便没有任何一只魔察觉到他的异样。
或许,他早就是魔族了。
藏瑾彻底沦为魔族的走狗,以城主之名,带着满身魔息,重新回到了蟮镇。魔族对他的操控并没有加剧,只是他自己也早已与那张欢喜面密不可分。
他在蟮镇又待了很久,久到他在蟮镇开凿了一口枯井,久到那口井容纳了他全身源源不断的魔息,聚少成多,竟成为了这座边陲小镇全部的魔息之源。
藏瑾逐渐明白魔族力量的来源,魔族百姓以魔息为生,而那些源源不断的魔息,皆是来源于世上万万人解不开、剪不断,苦痛交织,日夜壮大的心障。
心有业障,即生魔。
便是因此,魔族往往趁乱而起势,盛世则蛰伏。
藏瑾有时会去蟮镇的那口,集了他全身魔息的井边呆坐很久。井中无水,却完完全全地映出他丑态毕露的模样。
他如今……到底算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话又说回来,在蟮镇的那几年中,他心中除了修炼与怨恨,偶尔……还是会被一些别的事情干扰。
那些干扰来源于蟮镇的魔族百姓。
自从藏瑾开凿了那口枯井,而蟮镇百姓发现每逢十五,这井中便会涌出大量魔息之后,他们便渐渐地……变得懒了起来。
世人都说,魔族本性最是好乱好斗,无恶不作、无奸不犯,可究其根本,却也只是为了那一口魔息罢了。
蟮镇百姓并不多,每月靠着那井中魔息,居然也够了平日修炼生活。于是不知不觉地,这小镇变得分外太平祥和,竟然数月都未曾有过一起人命争端。
藏瑾担了个城主的名头,对于这一城魔物却并没什么责任心。只是非常偶然的一次机会,他难得又想起池倾说过的那些话,于是掀了掀眼皮,入眼的景象……竟然与昔日少女憧憬的画面,有了几分相似。
“那里的百姓能够自给自足……或许也会有如我们一样弱小贫苦的孤儿,可他们无需学习欺骗和偷盗,就能够获得一碗热乎乎的粥粮。”
藏瑾张了张口,觉得荒唐——池倾若来到蟮镇,大抵也会觉得难以置信,她曾经梦中的定居之处,竟能在这魔族小镇寻到三分相似的影子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从枯井旁站起身,灰眸茫然,心头颤颤。
可那刹那的出神,终归只是刹那。
魔族仿佛也是自那日起,才终于想起这个被安插在蟮镇的,不人不鬼的走狗。
他们开始给他下达一些指令,借藏瑾之手,将魔族的势力逐步渗入妖族与修仙界。
他确实是被魔族胁迫,可他那刻满载怨恨的心脏,也并未因此感到半分不安。
他成为了魔族按插在修仙界的眼线,做了个沽名钓誉的银叶谷主。
又随手洒落几滴墨渍,任凭魔族势力渗入妖族各个角落,肆意发展。
而后……他终于向谢家出手,终于载着多年的苦怨和不甘,开始不怀好意地搅弄谢衡玉的人生。
“拔剑吧。”
彼时,在他听到谢衡玉说出这三个字的当下,他终于取回“谢衡瑾”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站在这位“兄长”面前。
当年一个高居天都云端,一个屈于魔族之下。而如今,情况仿佛终于逆转,他站在他双眼皆盲的“兄长”面前,看似求他指点,实则志得意满,占尽上风。
“兄长眼疾难愈,又如何瞧得清我出剑?”谢衡瑾低眸笑着,于谢衡玉面前仗剑漫行,足下无声,如毒蛇匿形。
谢衡玉答:“世间万物皆可为剑,万物之间也皆有剑意。风过有声,心动有感,剑锋所指,未必要用双眼丈量。”
谢衡玉话音未落,谢衡瑾竟已拔剑,那是踏星剑法的第一式,来势汹汹,如平地惊雷乍起,滚滚而来,须臾之间,已近谢衡玉门面。
谢衡玉乌发白绸随风而起,低眉垂首间,身前半寸却陡然升起一道无形的微弱剑意,那剑意孱弱,却四两拨千斤般,将谢衡瑾的剑气荡偏分毫。
惊雷般的剑气几乎擦着谢衡玉脸颊而过,白绸被利刃斩开,轻轻随风而落,谢衡玉抬手于半空接住,疲惫地挡住双眼,转身走回房内:“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房门随即合拢,谢衡瑾提剑站在那如雪谷般空荡的院中,许久后,才怔怔仰头,看着白昼天光洒落。
他知道谢衡玉修习清光剑,本就以光为剑,手中无器仍能纵横剑道。
可他……可他如今分明已经瞎了……方才那道剑意,究竟是……
这是他作为“谢衡瑾”,与谢衡玉过手的第一剑,他抱了必胜的心念,却输得一败涂地,甚至……茫然不解。
此后的每日每月,谢衡瑾就这样仗剑来到谢衡玉院中,朝他出剑,然后失意而返。
是什么错了,一定是什么错了……
他在谢衡玉面前用尽了生平所学的剑术与刀法,他的恨意与怨念却在那落空的一招一式之间化作了深切的困惑,他提剑的手是那样沉,到最后几乎难握一物。
谢衡玉周身那无形的剑意是如此孱弱,却轻而易举地一次次偏开他的招式,形如鬼魅,难以破除。
终有一日,谢衡瑾再未按时前往谢衡玉的院落。
白衣的青年在廊下静|坐整日,于黄昏去寻了他名义上的弟弟。
“拔剑吧。”
谢衡玉见到谢衡瑾,依旧只说这三个字。
“我生平所学,皆已用遍了。”谢衡瑾怔怔盯着眼前双眼俱残的青年,声线惶惑,却早已磨没了怨恨。
他修的是魔族邪术,除了剑法刀法,他本有其他万千手段压他一头。可事到如今,他只觉得无力——他想做回谢衡瑾,想要作为谢衡瑾堂堂正正地击败他的兄长,想急切地证明一些什么。
他想与那魔族荒原惨月下,形如鬼魅的“藏瑾”割席,可如今……如今……
谢衡玉沉默了片刻,脑海中翻出谢衡瑾手中千万次剑气的响动,他用记忆和经验一点点补足了他出剑的画面,许久之后,他突然开口:“踏星剑法最后一式……血盾,你从未用过。”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这句话出口的瞬间,也明白过来一些什么。
回忆里,池倾绝望的哭喊,与藏瑾使出血盾的场景再次浮现,谢衡玉只觉双眼又哀哀切切地泛起痛来。
他抬手压了压眼眶,以平静到毫无波澜的声音道:“你心结难解,故而难成踏星剑法。”
池倾的眼泪还砸在他心上,谢衡玉心如刀绞,却不得不在此刻面对那个沉重的真相。
他们三人走到这一步,或许真的只是因为那一招“血盾”。
可若没有那一招,他便也再也无缘与池倾相见。
藏瑾终有千般万般的错处,却也只是他,在当年那般走投无路的境地,以命换了他的倾倾。
谢衡玉袖底的手握紧了又松开。他心中清楚,若学不成踏星剑法,藏瑾便再难承继谢家家主之位……除非,除非……
他沉了一口气,抬起头,淡淡道:“我教你清光剑。”
日暮黄昏,万籁俱寂,最后一抹天光自遥遥的西面悄然褪尽,黑夜取代了白昼,谢衡玉一袭白衣站在暗处,如同山水画上寥寥的一笔。
谢衡瑾望着他孤清的影,想不透,瞧不破。
他在骗他吧。
这世上怎会有谢衡玉这样的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