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121章“我想要带着长命花去见他……
十方海远离妖域七州,池倾一路风雨兼程,紧赶慢赶地返回,也只是保证了自己在戈壁州落下第一场雪之前,回到了她最熟悉的土地。
那天戈壁州气温很低,但阳光又很好,阮鸢和朗山站在孤云城的城楼上,在看到池倾架着飞马而来的瞬间赶到她身旁,阮鸢一边碎碎念着“平安回来就好”,一边展开手中的毛绒斗篷披在池倾肩头。
朗山则摇着尾巴,脚步不稳地冲到她身前,嗷嗷叫了两声,忽然化为人形,一把紧紧抱住了池倾。
小狗的动作很用力,锢着池倾的脖子,几乎将她环抱地有些窒息。
池倾仰着头,抬手用力拍了拍朗山的脑袋,突然意识到这一整年的时间说短其实也并不短暂——她的小狗长高了,从原本跟她差不多的身高,长到现在比她高出了大半个头的样子。
她呼噜着小狗毛茸茸的脑瓜,脸上浮现出了十分真挚温情的神情:“好啦,别发嗲啦,我们回家。”
池倾回身上马,抬手将阮鸢拉到自己背后坐下,笑着对朗山道:“跟上咯!”
飞马发出一声嘶鸣,收起双翼,前足一抬,飞驰着朝花别塔的方向一路前行。朗山同时在身后发出一
声响亮的犬吠,重新变回黄毛小狗的样子,撒着欢似地沿着白马辟出的街道一路狂奔。
池倾转头向后瞟了一眼,阮鸢赶紧抓住她的斗篷边边,紧张地尖叫:“圣主看路看路,别看后面!”
池倾回过头,攥着缰绳放声大笑起来,自北方雪山吹来的朔风跨越过广袤的疆域吹动她的衣裙和长发,又将马蹄声、尖叫声,以及池倾爽朗的欢笑声传到很遥远的地方。
这一刻,是人尽皆知的欢欣之时,曾压在人心上的阴霾再厚重,也被某个瞬间的喜悦自由冲散了些许。
池倾从人迹罕至的十方海回来——在此之前,并没有太多人知道她曾这样莽撞地前行,也少有人了解她究竟为何要如此涉险,又是因何奋不顾身。
但此刻谁都知道,不论她曾想做什么,都应当如愿以偿了。
阮鸢紧紧攥着池倾的外袍,见她终于认真驾马看路,前方又再无行人车马,这才在她耳畔颤颤开口问道:“圣主,所以这趟,您的运气到了吧?”
池倾微微一怔,眸中忽然闪出一点零星的笑意,她摇了摇头:“没到吧。”
被龙族发现倒也罢了,正好又遇到了天耀的转世之人……任凭谁来了,恐怕都不敢说她这算是好运。
何况,即便她在回程的路上自己疗了伤,那被龙尾打断的脊骨,可是仍然隐隐作痛着呢。
池倾摸了摸自己的后脊,沉默片刻,才释然地笑了:“虽然运气没到,但我看清我的心了……阿鸢,人族在求签的时候,一定盼望求得一个好签吧。”
“我也是一样的。”池倾低声道。
虽然心里反复告诉自己多回,若是寻不来龙鳞贝,那便是天意使然,是上天有意叫她不再与谢衡玉相见,不再强求一个替他治伤的机会。
可是她在天耀的骸骨面前,在被龙息压得喘不上气来之时,又是真的想要带着龙鳞贝一同挣扎离开。
那一刻她的心,是强求也好,是不甘也罢……终归是,清晰地,明确地,想再去见谢衡玉一面的。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要去见他,带着长命花去见他。”
同样的话,池倾回到医林之后,也同医尊重复了一遍。
说来很奇怪,池倾这次离开花别塔,来回路程加上在十方海的那些时间,前后也不过十几日的光景。可偏偏这堪称短暂的一段日子,却使医尊变得极其颓然。
他一贯是个中气十足的老头,即使是在多年前他为了藏瑾和池倾心力交瘁的那段日子里,他在池倾心中的形象,仍然只是疲惫,而非颓废。
因此,池倾在看清医尊近乎枯槁苍老的脸庞时,心头大惊,连忙屏退了身旁包括阮鸢在内的所有人。
她没有去问医尊究竟为何会在短短半月弄得这般模样,只是仔仔细细地将她在十方海的见闻尽数告知,并在最后附上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除了烁炎之外,池倾并没有其他血脉亲人在世,医尊对于她而言,其实也有点像是祖父。
医尊在池倾说话的全程,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直到她把所有想说的都说完了,才垂下眼,尽量平静地道:“你要做长命花,是有代价的。若再像八年前那样,我未必救得了你。”
池倾一愣,奇异地发觉,向来自称“老夫”的医尊,竟忽然在他面前变了称谓。
她讶然的神色只保持了一会儿,便立刻道:“医尊……我没有想像八年前那样……今年,我的妖力耗损很严重,若再要血祭,花未成,我恐怕便真的不在了。”
医尊点头,神情很严肃,甚至又开始说教:“你是一州圣主,你的妖力不仅仅属于你个人,还承担着更大的责任。今年的飞花节虽然结束了,明年呢?还有按例该送往其他各州的灵植呢?妖族灵石稀缺,近年与修仙界往来却愈发频繁,贸易流通,少不了……”
池倾只顾着点头:“这些我都晓得,也有所准备呢。”
她顿了顿:“可是医尊您,从来不管我这些……”
“罢了,”医尊深吸了一口气,“我再问你,龙族此时,你待如何处理?”
池倾抬眸,对上医尊苍老却依旧凌厉的双眼,心头划过许多不太明确的猜测。
十方海的位置,除了妖王身边最亲近的几个负责检查封印的部下,放眼妖族,恐怕也就只有医尊知道,也只有医尊亲自涉足深海过。
他当时是怎样获得龙鳞贝的?他在深海又有怎样的际遇?他……知不知道龙族这样的情况?
“我会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告知姐姐。”池倾留意着医尊脸上每一处细微的变化,却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应当的,这是大事。”医尊点头。
池倾问:“我们应该将龙族的封印解开吗?”
医尊与池倾对视一瞬,移开了目光:“龙族出世,背后意味着很多未知……那些未知,大陆上没有任何一个种族承担得起。你要知道,若龙族恢复了全盛的力量,妖族断然承受不了又一次旷日持久的大战。”
他顿了顿,垂下眼:“我给不了那个答案。”
池倾露出一个微笑,语气轻柔:“所以……您将这个选择丢给我了。”
医尊的胡子抖了抖,却没有否认。
池倾道:“医尊观察入微,当年前往十方海,自然也察觉到了龙族的不对……因此,我方才对您提起龙族之事时,您也并没有流露出半分惊讶之色。只是,您确实如同方才所说……无法承担说出真相带来的任何后果,于是您隐瞒了那么多年,直到我向您提出了前往十方海的请求。”
池倾撑着脸轻笑:“我欲涉足十方海,您其实心里是庆幸的吗?”
医尊揉搓着自己的山羊胡,良久才重重叹道:“抱歉,我知道此行危险,却没料到你会遇上天耀转世……当年我前往十方海她甚至尚未出生……这些年,我瞒着这件事,起初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可年纪越大,心肠便越软,想起龙族那些孩子,那些老态龙钟的……甚至想起那条被我剥去龙鳞贝,便差点陨落的龙……我心中便越是不安。”
“若有朝一日,龙族有灭族之日,我不知其中,又有我多少责任。”医尊抬眸望向池倾,“直到你跟我说,你想要去十方海。我想了很久,为你,为我,也为龙族……我觉得,你或许是一个转机。”
他看着池倾,脸上有欲言又止的神情。
池倾也看着他,想着他起初的那些话,恍然明白了什么。
——你的妖力不仅仅属于你个人,还承担着更大的责任。
医尊深吸了一口气:“你可以在海里种花吗?”
“您想我为龙族种花,对么?”与此同时,池倾也道。
池倾所种的灵植与灵石一样,之所以可以在妖族和修仙界流通,就是因为这种东西本身就是蕴含着一定的灵力,是足以辅助修炼的天材地宝。
不能让龙族轻易走出十方海,又得让他们得到一定的灵力维持生机,不至于迅速退化衰竭而死。最好……让龙族能凭此承妖族一份恩情,甚至凭此握住妖族的一件把柄。
有什么比把灵植种在十方海更加契合这重重条件的事情呢?
留在戈壁州的这些年,看着池倾在这荒凉贫瘠的沙漠戈壁种出花草的这些年,对龙族那些无辜老弱不闻不问却心怀不安的这些年……医尊确实偶尔会冒出这个设想。
若能成真,这对妖族和龙族而言,都是有利的。甚至,妖族能因为拿捏住了龙族的这个把柄,而奠定下永世——当真是永世的太平盛世。
起码,不会重蹈当年人妖交战的覆辙。
他们会成为永远令人不敢小觑的种族。
只要池倾能做到……只要她能做到……
医尊活了太久,看遍了朝代更迭,血战四起,对于永世和平的渴望早已在他心中根深蒂固。他年纪大了,却不是太固执的人,也并不愿意强迫谁,可是池倾如今已经被他引导着走到了这一步,他实在忍不住推她一把。
他想她试试,他毕竟亲眼看着她及笄之年种出长命花,看着她创造了太多不可能的奇迹。如果这件事……一样能实现呢?
“十方海环境恶劣,甚至无光,我手中所有灵植移栽海底,都活不过一日。”池倾轻声道,“或许这个设想并非不可行,但……很难很难。”
她仰起脸,无奈地笑起来:“难怪我取回龙鳞贝,医尊反而阻拦我为他种花……确实,若要钻研深海灵植,我确实很难再炼一朵长命花。”
池倾抬手攥住颈间的储物链,心生不甘的同时,却亦渐生无奈。恍然之中,“有缘无分”四字漫上心口,她胸中被
堵得发慌,脑海中又一次浮现谢衡玉蒙着白纱的脸。
她想起他袖底隐蔽处未被发觉的血迹,想起他手中的木匣,想起他嘴角怆然凄恻的笑。
她想,她始终是个贪心的人……鱼与熊掌,她要兼得。
第122章 第122章“谢衡玉,冬至快乐。”……
一场无声而落的夜雪过后,戈壁州很快地步入了严寒,大多数弱小的妖族赶在寒意彻底席卷而至前进入了冬眠,孤云城由此变得格外冷清。
池倾在这些日子里频繁地四处奔走,她几乎走遍了世间每一片海域,将所有能够在海水中存活的植物都带回了花别塔。
而除此之外,池倾也破天荒地开始钻研起了阵术。在她逗留花别塔的日子里,朗山有时会趴在她的膝头一边给池倾暖手,一边陪着她看书。
那些佶屈聱牙的文字进不了小狗的脑子,两息之后他便将它忘得一干二净,只是打着哈欠,万分倦怠地问:“主人从前不是最烦这种阵术,只说让阵师随时开阵便好吗?”
池倾捏着书页的手顿了顿,眼神一时有些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她才缓缓道:“学学也挺好吧。”
学阵术,她原是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的——且不说她替谢衡玉炼制长命花的想法不可为外人道,更不可能带着阵师去各处险境寻取炼化所需的材料。
哪怕只是奔走四海找寻合适养在十方海的灵植,她也不好时时刻刻将花别塔的阵师带在身边。
毕竟是难得的人才,万一出了三长两短,她又不好和烁炎交代。
池倾用这样的借口搪塞了很多人,包括那个亲自教导她阵术的阵师。那位样貌年轻,语气却过分慈祥的阵师姑娘听了池倾的话,果然表示万分欣慰,她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倚老卖老地感慨道:“不愧是长大了啊。”
长大了的池倾学习阵术的速度很快,比起曾经那个差点在课堂上睡得流口水的少女,那悟性简直高了不是一星半点。阵师对此感到意外而又惊讶,想想又觉得大概是池倾小时候太过顽劣,并不用心学习的缘故。
只有池倾知道,那些有关阵术晦涩的知识在进入她脑海之前,便染上了熟悉之人的气息……在试图理解那些字句的同时,她总会想起谢衡玉开阵时的样子,那样温柔和煦的人,专注做事时反而会显出些锋芒,当真是有种很吸引人的感觉的。
池倾从第一次看到谢衡玉使用阵术时,便有些想再学学看的意思。甚至她还依稀记得谢衡玉说过会亲自带她入门阵术……如今看来,当真有些痴人说梦了。
冬季的天色暗得很早,池倾伸了个懒腰,在案上的古籍中夹了一片树叶作为标记,合上书,有些疲倦地眯了眯眼。
朗山呜呜地从桌子下钻出来,化作了个穿着小棉袄的黄发少年,抬着脸睡眼惺忪地蹭了蹭池倾:“主人后两日没事儿的话,咱们今晚吃锅子喝烧酒吧。”
池倾怔了怔,有些反应不过来:“特地去吃那些做什么?”
朗山瞪圆了两只狗狗眼,委屈巴巴地哼哼:“今年立冬主人不在花别塔,怎么连冬至都不能陪朗山吃锅子了?”
池倾像是才反应过来今夕何夕,有些抱歉地揽住朗山:“啊……日子都过糊涂了。”
竟然已经冬至了。
她太忙了,忙得忘记了很多人,很多事,光顾着往前赶路,没想到时间竟然这样快就过去了。
池倾无奈地摇了摇头——如今尚且如此,真的闭关了,又要晃过去多久?
她下意识摸了摸藏着龙鳞贝的储物链,心脏蓦地往下沉了沉。
今年的锅子照例是鸳鸯,一边是阮鸢煮的菌子汤,一边是花别塔小厨房熬得浓浓的羊肉汤,那两种极鲜美的味道在空中纠缠,朗山馋得差点没把脑袋直接埋进锅子里。
池倾拉住他的后领,故意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你呀,怎么这个样子……好像我平素常常虐待你似的。”
朗山闻言立刻抬起头,傻傻朝池倾咧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毛刺刺的头上戴了个线帽,一个劲儿地往池倾肩膀上蹭,痒得人有些难受。
阮鸢笑眯眯地热了酒,给他二人递上碗筷,又急不可待地盛了一碗菌子汤:“圣主圣主,我许久没有下厨了,您尝尝这锅汤味道如何?这可是我们家乡的特产,小时候都是自己在山上摘了菌子的,特别鲜。”
池倾低头吹开汤上漂浮的热气,只见那汤色澄黄,比起鸡汤也不遑多让。她从小在三连城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的,后来刚回到烁炎身边,又因切了灵脉炼花,被逼着喝了好几个月的药,便彻底倒了胃口。
再往后,她坐上戈壁州圣主之位,忙着修炼服众,一般都是膳房送来什么便吃什么,不吃也没什么大要紧的——确实好久没有好好尝些新奇的菜式了。
池倾端着碗,往口中猛地灌了一大口,一股清香鲜美之气顿时窜上头顶……好鲜!池倾眼睛亮了,抬手朝阮鸢比了个大拇指。
阮鸢开心极了,连忙又给池倾盛了一碗,而另一边,朗山毕竟是个食肉动物,喝了一小碗菌子汤,便又将脑袋跃跃欲试地凑到羊汤旁去,阮鸢笑着摇了摇头,见朗山对自己的菌子汤并不感冒,便不再理会他。
冬至的戈壁州总是下雪,今年也不例外。池倾喝了一肚子菌菇汤,甚至连酒也没来得及喝多少,整个人便撑得有些飘飘然,她长长喟叹出声,十分餍足地和阮鸢朗山一同躺在琉璃天顶下边看雪。
——这样的角度,就好像雪花正对着眼睛落下,给人一种非常奇特的晕眩感。
池倾晕乎乎地躺了会儿,忽然叹了口气:“唉,你们说天都今日有没有下雪?”
阮鸢恍惚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池倾又想起了谁,愣了一下,无言以对:“唉。”
朗山胃口好,并没有撑得像她俩那样,可他毕竟脑子单纯,也不明所以地跟着叹了口气:“唉。”
池倾皱起眉,有点不爽地抬手朝虚空中抓了抓,像是握住了什么东西一样,用力朝阮鸢和朗山丢了过去:“你们学我做什么呢?”
她手上分明没有握住什么,抬手的瞬间,妖力却凝成两个冰球正中阮鸢和朗山的肚子,那俩人一下子抱住腰,痒得哈哈大笑起来。
池倾没理睬他们俩,兀自站起身,举着双臂转起圈来:“小精灵围着我跳舞咯!”
阮鸢也坐起来,指着池倾嘲笑:“诶,圣主你喝醉了。”
朗山也坐了起来,一脸疑惑地看向阮鸢:“可是主人没喝很多酒啊。”
阮鸢心细如发,本不该记不清池倾喝了多少。
“诶?对哦?那真的有小精灵吗?在哪里?”阮鸢眨了眨眼睛,片刻后眼神慢慢涣散,“啊哈,我也看到了。”
朗山这才意识到不对,猛地将视线投向锅里残存的菌子汤,心中警铃大作,狗耳朵都冒了出来:“啊啊啊啊啊?!!!”
小狗尖叫着蹿出了屋子,直奔医林而去——菌子有毒,菌子没熟。
池倾做了个梦。
梦到了雪雪白的小精灵,也梦到了雪雪白的谢衡玉。
他站在小精灵中央,眼睛还是原本好端端的样子,哀伤又温热地看着她。
池倾脑袋发蒙,走到谢衡玉身前扯住他的衣袖,谢衡玉微微抬起双臂,放开了几分怀抱。
池倾从善如流地拥住他,两人的怀抱很紧,还挤着了几只雪精灵。
池倾慢悠悠地说:“冬至快乐,谢衡玉。”
谢衡玉的动作好像有点僵硬,许久后,他将下巴搁在她头顶,轻轻回应了一声:“冬至快乐。”
池倾弯起眼,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谢衡玉离开妖域之后,她梦到过他很多次,可是每一个梦里,他都是眼眶空空荡荡的样子,她心里又难过又害怕,久而久之,甚至不再愿意梦到他。
可是这一次,许是入睡前心情很好的缘故,池倾第一次看见了好端端的,会拥抱她,回应她的谢衡玉。
她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整个人晕得都有些发晕。
“天都下雪了吗?”她焦急地握住他的手,迫切地问他。
谢衡玉缓缓眨了眨眼,灰眸中眼神微妙:“没有。”
“没有啊……”池倾的声音透出些可惜的意思,“确实,天都潮湿,雪还没落下来就要化了。”
谢衡玉没有接话,只是用那双灰眼睛静静看着她。
池倾低着头,乖乖玩他的手指,从前她也很喜欢干这样的事情,有点暧昧,但又有种很纯粹的感觉……他因此更加确信她喜欢自己。
他们两个在狂舞的雪精灵中站了很久,其中有几只好似是跳得累了,便满头大汗地趴在两人的衣衫上,最终化为虚无,只留零星浅浅的水印子。
池倾舍不得动,谢衡玉便也站着不动,她于是大了胆子,凑上前抬手揉揉他的脸颊。
真好啊,这个梦里的谢衡玉,竟然还是有点脸颊肉的。
池倾捏汤圆一样捧着男人的脸揉圆搓扁,他依旧不动,依旧垂眼看着她,任她随意作弄。
池倾眼睛亮亮地看了谢衡玉一会儿,终于心满意足地抿起唇,凑上前贴了贴他的嘴唇。
“你再等等我。”她捧着他的脸亲了又亲,趁着这是个梦,越发随意大胆了很多,“你等我来找你,我会来找你的。”
池倾眼前最后一幕,是谢衡玉微张的嘴……他似想对她说些什么。
“喂嘿!丫头你是个草木妖,为何会吃菌子中毒啊!!”池倾睁开眼,白色的雪精灵变成了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医尊俯身满脸不解地看着她,眼睛都瞪成了铜铃,“你看到什么幻觉了?一直在傻笑。”
池倾怔怔,许久后才摇头:“没、没有……”
医尊:……
花别塔冬至的夜,因为池倾和阮鸢莫名其妙的菌子中毒变得很喧嚣。
无人知道,千里之外的天都,有一处清冷的小院中,白衣的青年同样惊醒般睁开了眼。
屋外传来叩门声,他寻声转过头,门开了,他感受到屋外是唐呈的气息。
谢衡玉抬手盖住桌上的物件,小心翼翼将它塞回了袖中。
那是块和浮生一梦相似的水晶。
第123章 第123章“谢衡玉,你就非要自轻自……
冬至那个混乱的晚上过去后,池倾并没有对自己的梦境产生任何怀疑——它一定是假的,虚假到过分美好,甚至让她有种能够为了重现这个梦境,再喝一碗没煮熟的菌子汤的冲动。
好在这样的念头刚冒出来,她便被一脸愧疚的阮鸢阻止了。
阮鸢从前的厨艺即便称不上登峰造极,但做出来的食物一定也说得上食色俱全,她没想到来了妖域的这几年,自己的厨艺居然会退化到连碗菌子汤都煮不熟的程度。
阮鸢感到非常羞愧,彻底清醒过来之后,甚至恨不得将自己连人带锅地一起埋进土里。
幸好池倾并没有怪责她……非但没有怪责她,池倾提起菌子汤时的神情甚至更加热切了。
阮鸢不明所以,若有所思地想了许久,才慢慢吐出几个字:“圣主,你中毒的那会儿,是不是见到谢公子了?”
池倾怔住,脸上刹那闪过一种被心事被戳破了的尴尬,她顾左右而言他地转移了换题,在这个不太恰当的时候,宣布了自己不日将要闭关炼花的事。
一州圣主闭关是大事,但却并不少见。只是池倾作为草木妖,对武力层面的修炼要求并不严格,所以自她即位以来,正儿八经地说要长时间闭关,倒确实是头一遭。
阮鸢和朗山愣了愣,在理解了池倾的意思之后,朗山的小狗眼控制不住地蒙上了一层水汽,他猛扑到池倾怀中,用力地蹭着她的脖颈干嚎:“主人这样闭关得几年?十几年?几十年?”
妖族寿命漫长,越是妖力高深的大妖,闭关的时间就会越长。莫说几十年,若没有外界的影响,就是倏忽过去百年的也不在少数。
然而对于小狗来说,与主人这样的分别,光是想想就让人难以忍受。
池倾抬手摸了摸朗山的脑袋,低声道:“我也说不好……十方海太过贫瘠,要炼出能在海底盛开的灵植,我也没多少把握。但正因如此,在如今一切准备就绪的情况下,才越早闭关越好。”
何况,她还想趁着这段闭关的日子,再炼出一朵长命花。
池倾抿了抿唇,并未将这个想法宣之于口。
正如之前医尊所说,她今年妖力耗损严重,再也承受不起一次以血祭花的伤势。若下定决心要再为谢衡玉炼制一朵长命花,首先她自己必须放下一切,好好正视自己的内心。
可是当年,就算是面对垂死的藏瑾,她都未必能拿出十成十的纯粹的真心,这次为谢衡玉炼花……难道她能成功吗?
池倾抬手压了压胸前的储物链,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朗山在池倾怀中依依不舍撒了会儿娇,黏糊得让人没法子,池倾最后实在受不了,拍了拍他的脑瓜子,将小狗赶了出去。
而趁着这段时间,阮鸢也很快理清了思绪,她将花别塔最重要的几件事跟池倾大致说了清算了一下,确定三师和她可以全权接管之后,又试探着多问问藏瑾和魔族的情况。
魔族的阴谋诡计,原本便牵扯了妖族与修仙界,这事本非池倾这一位妖族圣主可以过多干预,可又因为藏瑾参与其中,阮鸢总觉得池倾并不会完全置身事外。
可听了阮鸢的疑问,池倾却只是眨了眨眼睛,很平静地道:“魔族行事无常,我并不知道在闭关期间会发生什么。但……只要修仙界和妖族的同盟保持稳固,魔族应当只会继续伏于暗中。”
她想了想,又道:“有关魔族的一切,戈壁州都不必插手,只管听妖王号令即可。另外……你继续派人盯着谢家,尤其是……谢衡瑾……”
池倾用一种非常微妙的语气念出了那个名字,分明是曾经最熟悉的人,换了个姓名,却仿佛和从前的一切做出了分割。
“好的。”阮鸢点头应下,“谢家如今尚未透露半点有关瑾公子的消息,但若谢家在圣主闭关后认回了瑾公子,这消息……我又该如何告知于您?”
池倾摇头:“他们认回谢衡瑾是早晚的事,知其内情者对此恐怕均有所预料,因此你也不必特意告知我。我只担心……在我闭关期间,谢家恐有大事发生。但那毕竟是修仙界第一世家,一向行事严谨、滴水不漏,若有内乱,等消息真的传出来,恐怕也木已成舟……”
阮鸢蹙起眉,神情越发肃然:“圣主的意思是,要在谢家内门安插眼线?”
“没错。而且必须是花别塔的人,我的人。”池倾直视向她,再次强调了一遍,“甚至与妖族圣都,都不要有牵扯。”
阮鸢心头一颤,彻底明白了池倾的意思……她犹记得烁炎在带着阮楠离开戈壁州之前对自己的嘱咐,当时池倾看似对烁炎的那些暗示毫不知情,今天看来,竟还是有几分在意的。
池倾可以为了妖族闭关数年,也可以做到完全放权地信任烁炎的任何安排,但这并不意味
着,她愿意自己被最信任的人蒙在鼓里,在闭关期间,完全闭耳塞听,不问别事。
“明白。”阮鸢郑重地答应下来,迟疑了片刻,还是同池倾道,“圣主,抱歉……妖王也曾让我将您与藏瑾之事尽数呈禀。我、我应了她。”
池倾点了点头,全然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她拍了拍阮鸢的肩膀:“我知道姐姐在担忧什么,也知道你在忧虑什么。你们之所以如此在意我对藏瑾的态度,本身就是因为你们在乎我。”
池倾一边说着一边朝宫殿外的平台上走去。寒风如刀,夹杂着粗糙的雪粒拂面而来,瞬间便将她的外袍吹得翻卷起来。
“前路未知,待我闭关而出,或有沧海桑田之变,”池倾抬手束起被风吹乱的长发,朝阮鸢笑了笑,“或许那时十方海龙族早已灭族,或许谢家也……若那时我又晚了一步,也是命运使然。”
若当真又到了无能为力的那一步,她不希望自己再一次陷入当年失去藏瑾那样追悔莫及的愧疚之中。
但不论怎样,她得知道那一切是怎样发生的。
池倾叹了口气:“希望来得及。”
凛冬的大雪断断续续,好似没有尽头,整座孤云城都完全被大雪所掩盖。许多妖族都进入了冬眠,街上没有人扫雪,也少有人活动。花别塔亦是如此。
这座建造在险山之上的宫宇,远远望去,如同一棵被积雪覆满的松,过于静谧地伫立,从而显得更加险峻。
东至后的第二日,宫侍将池倾这些日子从各处深海采集回来的植物样本尽数送入了花房。池倾又废了些功夫,将其尽数搬入了花房深处的密室……当然,还有炼制长命花所需的材料。
花房结界收拢的瞬间,阮鸢望着池倾在那片花海中的身影,某个刹那,觉得这繁花似锦、四季如春的花室,也像是另一个坚固的牢笼。
像是把池倾关在了里面,也像是把他们关在了池倾的心门之外。
朗山抱着小煤球站在阮鸢身旁,朝着池倾用力地挥着手臂,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花海的那头。
阮鸢想,或许此后的许多年,她都要孤零零地守着这座宫宇了。
她转头,对朗山轻声道:“圣主闭关前,曾交代过一件事。这件事,非你不可。”
……
“啪!”透明的多边形水晶被打飞出去,重重砸落在地。它异常坚固,即使受到这样大的撞击,却连一条裂隙都没有产生。
然而一个白衣的身影却踉跄着扑过去,仓皇将它拾起。
那白衣男子的双眼赫然是盲的,只以一条简单的绸缎覆目,他瞧不清水晶此刻的情形,只能惶然地将灵力送入其间查探。
一旁身着藏青道袍的男子脸上露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却终是不忍,抬手将好友一把搀起,低低怒喝:“谢衡玉!你究竟在做什么?!”
谢衡玉没有理睬他,只是兀自捧着那水晶用灵力细细查探,许久之后,他才抬起头,重新将水晶收入袖中,淡淡道:“唐呈,你试探我。”
“不然呢?你当时说要学炼器之术,我是当真替你开心!我只当你是彻底放下了,打算另起炉灶,从头来过!”唐呈声线颤抖,几乎扼腕,“你这样的天赋,什么做不好?为何偏偏……”
唐呈指着谢衡玉的衣袖,声音急得像是能冒出火:“你当我没见过好东西?这样的灵器,不就是那妖王所铸的浮生一梦?你要学炼器,炼什么不好?为何偏偏做了这么个玩意儿出来?!”
谢衡玉的神情很平静,简直将唐呈衬得小题大做:“你多心了。”
“我是不是多心,你自己心里清楚!”唐呈压着怒火,沉默了片刻,却终是按捺不住,声音越发凌厉,“那个女人除了一张脸,究竟还有什么好的,值得你掏了一双眼睛还念念不忘?”
“谢衡玉,你就非要自轻自贱至此?!”
“唐呈,够了。”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你不嫌我落魄,收留我在此,我很感激……”
唐呈猜到他后头的话,怒不可遏,厉声便打断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快闭嘴吧!”
他重重喘息着,烦躁地摇了摇头:“我只问你一句……你用这东西做了什么?你就算沉沦于幻象,也要去见她是么?你还不死心?!”
“没有。”谢衡玉抬起头,却忽地想起冬至雪夜的那个梦境,那个梦里的池倾……和往常不太一样。
他这样想着,声音略带了些犹豫,却终是道:“妖王于炼器之道上无人可及,我这浮生一梦,没有做成,也造不出什么幻境。”
“没有做成、没有做成。”唐呈这才稍微松了口气,脸色缓和了些许,“罢了,好不容易让你把酒瘾戒了。要再来个浮生一梦,我怕是也要厥过去……容之,你还是……想开点吧,妖族前不久刚核实的消息,我都没敢跟你说。”
“——那个银叶谷谷主,据说在戈壁州停留了大半个月,直至霜降前后才走。”唐呈紧紧盯着谢衡玉被白绸遮挡的小半张脸,“若如你所言,他们青梅竹马,久别重逢,死灰复燃……这大半个月,他们会做什么?”
“你怎么还想不明白!”
第124章 第124章闭关七年。
许是因为池倾闭关之时是冬日,周围许多妖族也都陷入了冬眠,对于清醒着的人来说,每一天便变得更加漫长。
因为有着之前出入十方海的经历,加之又定居孤云城,医尊成为了沟通花别塔和十方海之间最便捷的桥梁。
池倾在闭关之前与医尊定下过约定,让他每隔一月便来花房外看一看结界。那结界由池倾的妖力而成,一旦她闭关过程中有任何进展,结界上的妖力流动便会发生变化。
医尊应了下来,来的频率却比约定中更加频繁一些。
他每半月都会来花房结界外瞧一瞧。
在妖族,血脉顶尖的大妖往往自出生起就有着非比寻常的天赋,这种天赋可言不可说。正如池倾会在梦境中悟出炼制长命花的方法——但凡天赋觉醒,甚至连本人都不知道那些“不学便会”的知识是从何处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
好比烁炎炼器的天赋、池倾炼花的天赋,医尊之所以被称之为“医尊”,自然也在他漫长的一生中,无数次地经历过这样“天赋觉醒”的瞬间。
但他经历的次数越多,却越觉得这种源自于本能的力量实在玄妙无比,他无法总结出规律,只有一点……除了运气之外,想要觉醒天赋,必须保证自己足够的专注和投入。
想要炼出一种能在十方海底生长的草木,这件事的难度甚至比再炼一朵长命花还要困难。医尊深知这一点,也知道对于池倾而言,心无旁骛地闭关是她最好的选择。
他知道池倾半点都不能焦急,最好能进入浑然忘我的境界,将对外界的感知力放到最低才好。
可即便明白这件事,医尊自己却无法保持平静。
他有点着急——花房结界中的时间静止了,可外界的一切却瞬息万变。
正如池倾所言,十方海底天耀的龙骨正在失去灵气。谁也无法保证那个性格莫测的蓝发少女,在彻底失去力量时,究竟会选择认命等死,还是会孤注一掷地对妖族封印发起攻击。
另一方面,魔族蠢蠢欲动的小动作仍然不断,而池倾在闭关之前也将十方海之事报给了烁炎。这是一场博弈,谁也不能确定魔族在修仙界和妖族埋下了多少地雷,也不知道他们会何时将其引爆——更别提,若哪日魔族当真出手,烁炎会不会选择和龙族进行交易。
解开结界,让龙族和魔族争夺。
这一切都是悬而未定之事,而对未知的猜测往往更让人忧虑。
医尊已经很老了,老人不管年轻的时候多么自由洒脱,到了一定的年龄,便总会变得古板一些。
他以妖族王室为中心生活了这么多年,作为医者,早已见过了太多无谓的牺牲。他太知道人妖两
族今日的和平有多么难得,更明白如今以烁炎为首的妖族政权,已是几百年来少见的干净透明。
他很愿意这样的日子继续下去,可是他作为一名医者,即便做到了杏林圣手的尊位,依旧为此做不了太多。
池倾是一个希望,离他最近的一个希望。
不论从他个人的私心,还是从妖族的利益上考虑,他都希望池倾能成功……越快成功越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医尊已经忘记自己第几次来到花房门口,原本水红色的结界在这一天终于变幻出不一样的颜色——那颜色比往日更深一点,呈现出一种螺旋的形状,最终妖力流动着,汇聚成了一个碗口大的漩涡。
医尊颤抖着将手伸入那漩涡,他释放出一丝自身的妖力,那妖力被池倾接纳,很快,他感觉掌心多了什么东西。
是一株嫩生生的,带着海洋气息的小苗。
医尊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该怎么做,他捧着那株小苗往十方海的方向赶去。感到心脏像是一轮冉冉升起的朝阳,一下子将他照耀得如此热烈,如此年轻。
妖族最好的飞马并没有医尊的原形本相飞得快,他是一只白嘴红足的鸟,外形有点像海东青,但却并不属于已知的任何一种鸟类——这本身也不奇怪,许多大妖的本相,在世间本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医尊太久没有远途飞行过,最初的热血沸腾过去之后,隐隐就感到了一丝疲惫,好在没过太久,他便看到了十方海的结界。
海风带来熟悉的味道,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这片海域时,唯一的职责就是站在悬崖上,检查一下妖族封印没有损坏——那几千年前称霸海陆的强大种族,依旧被毫无反抗之力地镇压在海底。
作为那时妖王的使者,年轻的医尊无数次往返十方海和妖族王庭,后来内乱爆发,老妖王倒台,新妖王继任。他成了云游四方的医者,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进入了十方海的内部。
时至今日,海水再一次吸收了医尊的血液,此地的封印结界依旧记得他这个老熟人,他再一次毫无障碍地进入了大海。
上一次,他来此地,与池倾一样遇到了试图乘机逃离封印却未遂的龙族。他没有池倾那样好心,而是做出了最符合一个猎盗人的举动——他割下了那条试图逃离,却被妖族封印劈至昏迷的龙身上的龙鳞贝,然后将那条龙丢在了一旁。
医尊当时做完这一切,本该转身就走的。可随即发生的一幕,却让他无措地愣在了原地,像是个做错事了的孩子一样,呆呆看着深海中发生的一切。
一条小龙顺着那巨龙来时的方向显形,它的上半身很快化作了一个小女孩的身影,她抱着那条老龙撕心裂肺地大哭,泪水像是珍珠一样逆着海水沉下去。
那是个很好看的小女孩,事实上,每个龙族都有极其美貌的外表,在幼年时期,他们的脸更是天生带有一种纯洁的无辜感。
那个女孩才那么点大,显出人形之后更显得瘦弱,她抱着巨龙的脑袋惶恐地哭泣,一双如紫水晶般澄澈的眼睛绝望而胆怯地盯着医尊藏身的阴影。
医尊知道那个孩子看到了自己。
她一定是跟着那条巨龙一起来的,只是为了防止出逃时发生意外,巨龙在最开始并不敢让自己的孩子靠近。
她太弱小了,甚至腰腹部的逆鳞都还没有长结实,只要医尊愿意,他一刀就能结果了她。
可是他像是被石化了,一动都动不了,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只在重复着一句话——他、他干了什么?
他确实没想到十方海的龙族居然虚弱到了这种地步,他像是上山采药一样,挑了个好时候,轻轻摘下了一株药草,断绝了对方身上最珍贵的护身之物。十方海很贫瘠,进入海底的短短须臾,他已经感受到了浓重的死气,但他在撬开巨龙鳞片的瞬间,居然没有分毫的顾虑。
他没想到自己强行取下这条龙的龙鳞贝,会加速,甚至导致它的死亡。
悔恨后知后觉地汹涌而来,医尊在那个瞬间好像才想起自己是个医者,而眼前的巨龙追根究底,也算是妖族的一员。
他居然在取下龙鳞贝的瞬间,完全没有将它当做一个生命。
若不是见到那个化为半人的小女孩,若不是……
医尊来不及深想了,因为海底在小女孩哭泣后不久,响起了夸张的龙啸,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躲藏,若不立刻逃离,下一瞬可能便要落入龙族的口中。
年轻的医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往封印外冲,然而就在这时,那条离他最近的小龙像是忘记了巨龙的叮嘱,发狠般地冲向他,在封印结界前甩尾,试图纠缠他离开的动作。
医尊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挥出妖力抵挡。
在深海,他的妖力多少总有点受限,他确信自己没有伤害小龙的意图,挥出的妖力只有平日御敌的一半还少。
可是那条小龙在撞上他妖力的瞬间发出一声哀鸣,身上的鳞片,包括逆鳞几乎完全被打散,整条龙像是沙包一般被甩飞出去,直到撞在了远处的一处珊瑚礁上。
医尊的视力很好,他在封印结界前,在被海水冲得七零八落的龙鳞前,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条须臾之前还生龙活虎的小龙,就这样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落荒而逃,此后半生都在重复这一日的噩梦。
他记得自己救过很多人,可也错手,杀掉过那样一条无辜的生命。
如今终于到了能够挽回一些的时候了。
医尊捧着池倾养出来的那一株小苗潜入深海,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掌心那片颤颤巍巍的嫩叶,他找到海底的一处沙地,将它埋入其中。
龙啸又在耳畔响起,这一次医尊没有动,他跪在那小苗旁边,用虔诚到近乎哀求的目光盯着它。
一息、两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绿苗枯萎了,化作一缕暗红色的妖力,彻底消失无踪。
失败了。
医尊抬起头,他身旁围满了龙族,大多数看起来都很年轻,最小的甚至还没有他曾经害死的那条小龙大。
他们都太年轻了,不知道自己曾失手杀死过他们的同类,甚至有几个孩子,还用十分好奇的眼神,友善地望着他。
一个蓝发的龙族少女看着他身前绿苗消散的地方,他认出她就是池倾口中的天耀转世。
少女凉凉地笑起来,似乎明白了他在做什么,语气却并没有半分期待。
“瞎折腾。”她如此评价。
医尊没有说话,他离开了十方海,又回了花别塔。这样一趟路程,他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被时间掩埋的记忆又一次鲜活起来,熟悉的愧疚感愈演愈烈,他更频繁地前往花房结界,从半月一次,变成了五日一次,又变成了隔日一次。
闭关的池倾也没有懈怠,她可以察觉到灵植在十方海的状况,她尽力在调整,就如同当时为藏瑾摸索炼制长命花的方法那样。
苦等总是令人心焦,但花房外的结界终归会在一次次的失败后重新变幻。
冬去春来,寒来暑往,医尊的手无数次探入那处个暗红色的漩涡,又无数次冒着大雨或烈日在花别塔和十方海之间穿行。
他老了很多,妖族曾经最体面的老者在一次次期待和失望中变得不修边幅。龙族也逐渐对医尊熟悉起来,他们早已习惯了海底的生活,加上天耀并没有将最残忍的真相告诉这群年轻人。
他们只管用天耀骸骨的灵力进行着零星的修炼,有时甚至还会和医尊讲讲话。
但是失败在累积,龙族对医尊的态度越友善,他心中的愧疚就越发加剧。
有时他甚至在想,若真到了十方海灵气全无的那日,就让他做这个恶人,破开妖族的封印吧。
这样的念头一旦形成,就像在脑海中生了根一样挥之不去。而与此同时,那个平日少言的蓝发少女,也罕见地开始和他对话。
“按外面的时间算,五年了吧。”她靠在珊瑚礁上,整个人显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疲惫,“骸骨失效了。”
话音落定,医尊脚下的灵植又一次失去了光泽,如之前的无数次那样,化作了一捧暗红色的飞灰。
“龙族不会再修炼,也不会再生育,我们会慢慢在这里等待着深海的灵气完全消散,直到死亡降临——整个过程不会很久,最多两年。”蓝发少女勾了勾嘴角,轻声道,“你之后不用再来了。”
“不、不……再等等。”医尊撑着珊瑚礁站起身,双膝有些颤抖,“还有两年,再等等。”
蓝发少女打量着他:“不必了,您一把年纪了,看上去也活不了太久。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谢谢你为龙族奔波。”
少女的话像是一把锤子重重敲在医尊的心上,他望着她的眼睛,仿佛望见了多年之前那双缓缓暗淡
下来的紫色瞳孔。
他沉默着,许久之后颤颤地,却坚定地开口:“再坚持一下,若两年之后还是不行……就……由我来解开结界。”
蓝发少女双手抱臂,挑了挑眉,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
“又是一年霜降。”烁炎望着圣殿外的灯火,轻声道,“倾倾闭关快七年了。自从她回到我身边,从未那么久失去音讯过。”
“不会太久了。”来炆站在烁炎身旁,因在室内,他总算没有撑那把破伞,烛火照着他的侧脸,使他的轮廓看起来更坚毅一些,“龙族估计撑不住了。”
烁炎深吸一口气:“一个月,我最多再给一个月。这些年修仙界变数太大了,我们的势力无法继续深入,那位的想法……至今我也琢磨不透。虽只是猜测,但魔族恐怕这两年也要发难。还有,池倾必须出关了,我得问问她闭关期间,究竟对那位又干了些什么——好好一个人,怎么就疯成这样。”
来炆知道烁炎讲的是谁,他沉了一口气,摇头道:“我倒觉得,修仙界如今的情形,还是得缓缓再同池倾说。至于龙族,您究竟如何打算?”
“不说别的,单说龙族这样半死不活的情况,就算协商妥当放了他们出来。他们也没有能力与如今的魔族周旋。或是被魔族杀死,或是暂时避世壮大,成为下一个不可控的威胁。”烁炎眯起眼,果断道,“我不会解开十方海封印,所以这一个月,你就留在花别塔,盯紧池倾和医尊。”
“医尊年纪大了,十方海,也就别再让他去了。”
第125章 第125章她炼出了第二朵长命花。……
海上无边的夜色中,自戈壁州千里奔袭而来的医尊,在即将潜入十方海的瞬间被来炆截住。
相遇的刹那,医尊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短短七年的时间,对妖族而言并不算漫长,可是医尊竟然已经苍老到了连翅膀都扇不动的程度。
他此刻自飞马上缓缓而下,神情倦怠,额前也泛着濒死的青气,来炆盯着眼前这位曾经名声赫赫的老者,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妖王让你来的吧?”医尊突然笑起来,他摇了摇头,捧起手中的一株灵草,“那这个,我也带不进十方海了吧?”
“可以带。”来炆面色沉静,“但这是最后一次。”
医尊笑了:“看来妖王也不再相信她的妹妹了。”
来炆道:“天赋觉醒需要机缘,种不出花就是机缘未到。但眼下世事无常,时局动荡,比起继续闭关,妖族如今更需要池倾做些其他的事了。”
医尊点头:“既然如此,你这回同我一道去十方海吧。”
来炆没有拒绝,以防医尊释放龙族,他本就打算陪他走一遭。
两人化为两道流光,倏忽进入海中,海上波澜起伏,浓重的暗色很快便将须臾之前的那这点异动覆盖。
这片海,看起来和过去的无数个日夜并没有区别。
来炆是烁炎身侧最得力的属下,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入十方海的封印,却是第一次潜入到这样深的海底——随着天耀龙骨的灵力完全消散,为了尽可能多地保存生命力,龙族不得不一路往更深的海底迁徙。
不知是心里作用还是其他原因,失去灵力供给后的龙族,只要离海面上的封印越远,身体上的压力便会稍微轻松一些。
它们搬到了暗无天日之地居住,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医尊需要花费更多地力气,才能寻到它们的栖息地。
来炆扶着医尊一路下潜,几年不见,老人衣袖中的手臂摸起来仿佛仅剩一把骨头。他像是一棵失去养分的树木,逐渐变得干枯皱巴,似乎过不了多久就要陷进土里。
来炆意识到,即便自己这趟没有奉旨而来,对于眼前这老者而言,恐怕也没有下一次前来十方海的机会了。
来炆一惯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这一路上他不说话,医尊也早已习以为常——他的注意力完全没有在来炆身上停留,只是用那双苍老却清明的眼睛死死盯着手中的灵植幼苗,那点嫩绿的微光映在老人的眼睛里,仿佛是其中最后的一丝光亮。
两人最终在一处贫瘠的泥沙地前停下,那地方不算开阔,却是目之所及少有土质厚实的区域。
医尊松开来炆的搀扶,颤颤蹲下身,伸手刨开一捧泥土。来炆沉默了一霎,也从旁蹲下,指尖凝出一点妖力,试图以此更快地挖开土壤。医尊却在妖力闪出的瞬间抬手,用力按下了来炆的动作,他摇了摇头,依旧没有说话,而是自顾自地继续往土地深处刨着。
老人的动作很熟练,不久之后,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完整的土洞。来炆看着他神情郑重地将手中的幼苗根部埋入土地,又用方才堆在一旁的泥沙重新覆
那动作很轻很温柔,像是在触碰一个幼弱的生命。
来炆原本对医尊手中的这株幼苗不抱期待,他是一个实际到有些固执的人,虽然妖力强劲,但都是靠自己苦修得来。来炆并不能理解池倾、医尊以及烁炎所说的“天赋觉醒”。
在他眼中,这是一种过于玄妙的东西,烁炎愿意给池倾七年的时间闭关等待这“天赋觉醒”的一刻,本身就已经很够意思了。
时至今日,池倾还没有任何成效,那应当也到了当断则断的时候了。
即便来炆这样想着,但医尊那庄严郑重,又小心翼翼的神态确实也影响了他。来炆垂下头,单膝跪在那幼苗旁边,非常认真地望着其上娇嫩的叶子。
海底太静了,静得可以听到彼此胸腔内心跳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长久地注视着一个东西,会让人不可控制地生出新的念想,来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受到了医尊的影响,在这寂静无声的片刻,他望着那幼苗的眼神也逐渐浮现了几分期待。
深海的灵力太稀少,几近于无。来炆是个敏锐的战士,在深入十方海的瞬间就该察觉到龙族的气息。可是这次,尽管已经进入了龙族的栖息地,尽管他们距离龙族的实际距离已经很近,但他却依旧没有察觉到龙族的存在。
来炆早在进入深海的瞬间,就
将神识放出去探查过龙族的情况,这是烁炎的命令,也是他自身的习惯。他知道龙族依旧隐藏在海水之中,只是因为灵力太少,退化太过,它们几乎与海洋融为一体,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和水母一样,化作一捧无人问津的水。
来炆很难说清自己盯着灵植的瞬间究竟在想什么,在离开圣都之前,他和烁炎明明已经预言了池倾的失败。可事到如今,望着眼前这细嫩的幼苗,他心中居然也生出几分期待。
他也和医尊一样,不由得期待一个奇迹的降临。
“多久了?”许久之后,医尊的声音响起。
来炆听出眼前这个老人在强行压抑着什么情绪,他微蹙起眉,回答道:“不到一炷香。”
医尊的手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那触感冰冷,即便在海水中,来炆却也敏锐地意识到这老人身上出了一身的冷汗。
为什么?
医尊颤声道:“你不觉得……它长大了吗?”
这位向来稳重的老者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声音中再也按捺不住那种喜悦过度的泣音:“这次不一样……这次不一样了……”
以往七年里的每一次,医尊和池倾尝试过无数种失败的结果,他们花了漫长的时间试图攻克一个无法突破的瓶颈——灵植无法生长,它可以在十方海存在着,却无法长大。
一株幼苗,就算不化为飞灰,等到绝望,却依旧只是一株幼苗。
然而这次……不太一样了。
医尊用力抓着来炆的手臂,指甲都几乎扎入他的皮肉,老人太激动了,脸色因此变得通红:“你把灵力往地里探下去——它生根了吧?它在生根吧?!”
随着年龄的增长,医尊的妖力也已近乎枯竭,来炆立刻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妖力顺着灵植一路扎入深海的沙土中……
下一瞬,他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向医尊。
两人对视一眼,医尊从来炆的目光中意识到了什么,他张开嘴,那个瞬间几乎想要不顾仪态地大哭大笑——他等了七年,风雨兼程地在两地往返七年,终于、终于……
不需要来炆再说什么了,因为下一瞬,整片十方海底忽地一震,虽然只有轻微的一下,但范围太大,任谁都反应过来了!海底最深处,仿佛被什么东西撬动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底快速地生长,即将从贫瘠的沙地中破土而出……
沉睡中的龙族被那一下震动惊醒,脸色苍白的蓝发少女坐起身,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
她意识到医尊和她约定的那一日已经到来——这声巨响,可能是十方海封印被解开的前兆。
她的身体非常虚弱,天耀龙骨的灵力拖延了所有龙族的生命,却唯独极具消耗了她的,昔年少女漂亮的长发和龙尾如今早已暗淡无光,她甚至需要在旁人的搀扶下才能离开自己的洞穴。
她游得很慢——事实上,如今十方海的每一条龙都再也无法快速地游动,每一次摆尾,对于他们来讲都是一种磨人的痛处。
龙族本就无法忍受没有阳光的生活,可这样的日子,这个种族挨过了几千年。
最初参与过战争的龙族已经全数陨落,如今留在十方海的龙族即便离开大海,也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天耀没有向妖族低过头,可在十方海的这些年早就磨平了她的棱角。她和池倾做的那个交易,表面看起来是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但实际上,就连天耀自己都知道,她唯一的砝码,无非是池倾在面对重伤的老龙时没有出手的那一点善意。
她紧紧抓着池倾的善意,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稻草。
后来,她又等来了医尊。她从其他长辈口中听说过这个人,她知道他曾经害死了两条龙族的性命,但她也总算等来了他迟来的愧疚和承诺。
她知道妖族的掌权者不可能放过龙族,而她竭尽所能,也只能给龙族的孩子们争取到这仅有的一点儿机会了。
天耀慢慢地游向洞口,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会看到什么,阳光的颜色仅存在于前世的记忆中。但即便在那些记忆里,阳光和战火层层交叠,她也有些分不清它真正的颜色。
说到底,她如今只是一个自出生就没有见过太阳的少女啊。
她走到山洞口,隐约看到有光透进来,心跳在逐渐加速,她感到搀扶着她的龙族生出了相似的激荡之情。
可是……不对啊。
阳光怎可能照入这么深的海底?但,若不是阳光,那是什么?
天耀忍着疼痛,奋力朝洞外而去,霍然之间,有光照入她的眼睛,但那光芒的源头并非太阳,那光线也没有记忆中刺眼,而是一种很柔和的,无处不在的……
天耀看到了一棵树,一棵自海底深处长起来的,几乎延伸到没有尽头的树。
那棵树灵气馥郁,树上有无数发着光的银叶子。
天耀并不知道,那是池倾的原身本相。
她原本,一直将它养在花别塔的密室中。
“她疯了。”一模一样的念头,同时在医尊与来炆的脑海中浮现。
自从确定了这棵树的来源后,来炆脸色就变得非常差,他是烁炎最亲近的人,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池倾的本相,却也听烁炎大概描述过。
草木妖和普通的妖族不同,妖力修炼到一定程度后,草木妖需要靠原身本相来汲取大地的灵力哺育自身,因此池倾的人身和本相一直以来都是分开的。
可现在,她把自己种在了毫无灵力的十方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