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111章“我在你心里,原来一直没……
霜降是秋季的最后一个节气,这日前后,戈壁州有个盛大的节日——飞花节。人说秋收冬藏,隆冬大雪将万物深埋于地底,经过漫长的沉睡,开春后才会迎来灿烂的新生。
妖族的许多生灵看重冬季,这不仅仅是源自于动物本能的冬眠习性,也是因为冬季是妖族最能颐养生息,吸收灵气的季节。
戈壁州的冬季来得早,而作为戈壁州圣主,池倾莳花弄草多时,也总该寻个时机,将一年间新培育的花种播撒出去。
于是很随性地,她定了霜降前某个阳光明媚的晚秋,权当做庆贺播种的飞花节。
虽说对于寿命绵长的妖族而言,一年与一月的差距算不得太大,但既然活在世上,人总还得给自己寻些盼头。
成为戈壁州圣主最初几年,池倾每年都能培育出许多稀奇古怪的奇花异草,因而,那段时间的飞花节也热闹得很不像话——除了常住戈壁州的百姓之外,其余各州的妖族也会纷纷前来孤云城观礼,街上人潮汹涌,络绎不绝。
后因飞花节在戈壁州办成了惯例,年年岁岁如此,大家便习以为常起来,渐渐便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好奇,池倾此后索性叫阮鸢与丹绘全权接管此事,愈发乐得清闲起来。
算算日子,她其实也有两三年完全没有操心过飞花节之事了。
池倾累得很,像是只冬眠的小蜗牛一样缩在花别塔不理世事,虽然脑子清楚自己还有许多事没有完成,但身体却一动也懒得动。
阮鸢对此表示很理解,于是顺理成章地继续拉着丹绘筹备飞花节的事,给足了池倾休息的时间。
于是,她就这样将藏瑾送来的请柬晾了大半个月,最终才勉勉强强地确定在飞花节之后动身前往蟮镇赴约。
阮鸢对此有些不解,即便她总是一厢情愿地觉得,谢衡玉在池倾心中的分量比藏瑾要更重,但她却也无法很好地解释,为何池倾对藏瑾的邀约,会这样一再推脱。
池倾听到这个疑问的时候正在浇花,有些出神地想了一会儿,水便沿着花盆边缘溢了出来。
良久,她说:“可能是近乡情怯。”
算算日子,近十年未见了,他们分开的日子居然已经占据了池倾的一小半人生。池倾有时会觉得,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藏瑾是隐藏在黑暗中长久注视她的影子,相反,她对他的一切却无从得知,只能一遍遍回忆着过往,在残存的记忆中拼凑他的形象。
这其实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它意味着,池倾对如今的藏瑾一无所知,而藏瑾却对她的改变了然于心。
看完留影石的一切后,池倾并没有责怪藏瑾委身魔族,更没有立场再去责问他为何从未给她递来只言片语。
她慢慢平复着心绪,将已经发生的一切都独自消化殆尽……但,终究有些不同了。
她知道自己回避着和藏瑾的见面,或多或少,一定有几分忌惮在里面。
她害怕看到曾经最熟悉的人,忽然变为陌生的样子,害怕自己的把柄会沦为对方挥来的刀。
而她并不具备向他反击的勇气。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指着花房一角的几株灵植,笑容有些苦涩:“今年我果然是懈怠了,长时间没在戈壁州,也没培育出什么新的品种。若要应付飞花节,就先用那些吧。”
阮鸢摇头宽慰道:“今年事情确实太多,圣主何须自责呢?何况妖族寿命绵长,又不是肉体凡胎来的,像我们人族那样一年一度的节庆,确实太频繁了些。”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池倾指的方向取花,恰在此时,身后结界外又传来宫侍的通传。
阮鸢回头应下,打开结界,却是一个面生
的守卫捧着个小盒立在阶梯下,有些生硬地道:“回禀圣主,属下是……今日在孤云城落霞门当值的。来……来给圣主送信。”
阮鸢疑惑:“既是在城门处当值的,为何又眼巴巴地跑来花别塔一趟?直接请人代为禀报即可。”
守卫低着头,有些紧张地捏了捏盒子,回答道:“圣主看了盒子里的东西便知。”
“你们现在是越发不懂规矩了。”阮鸢有些愤然,“万一这盒子里装了什么邪器,直接送来冲撞了圣主可怎么好?”
守卫闻言立刻摇头:“不会的不会的,属下送来前检查过,里面的东西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只是……”
阮鸢蹙起眉:“只是什么?”
守卫心一横,直言道:“送信来的人,自称是圣主曾经的男宠,说里面的东西……是信物……”
阮鸢恍然,这才反应过来这守卫支支吾吾个什么劲儿,她又好气又好笑,直接接过那盒子,笑道:“所以里面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么?”
守卫脸都红了赶紧摇了摇头。
阮鸢又问:“我可以看?”
守卫连忙点头。
阮鸢一边笑他古板,一边开了盒子,目光一扫,笑容却霎时凝在了脸上。
池倾早就留意到这儿的动静,见状便道:“怎么了?拿来给我瞧瞧。”
阮鸢朝守卫点头,示意他退下,封起结界,才重新走回池倾身旁:“圣主。这东西应当是……银叶谷主送来的。”
池倾接过那小盒,随手打开,果见其中放着一枚银质的叶片,与银叶谷当时送来的一般无二。
池倾眨了眨眼,将那盒子放到一旁,沉默一霎方道:“他来了,对吗?”
阮鸢立刻回答:“我这就带他来花别塔。”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做什么心理准备,她摇头拒绝了阮鸢,一边整理裙摆,一边拾级往花别塔外走去:“他应当还在落霞门,你不必接应,我自去见他。”
阮鸢一怔,下意识蹙眉打量她的衣着,愕然道:“圣主不换件衣衫?”
池倾近来整日窝在花室,虽不至于衣衫不整,但也穿得极为简单随意,不过一袭长及脚踝的轻便裙装,就连长发也是用修剪下来的花枝随意挽就。
阮鸢想,池倾这样披着身麻袋都好看的长相,这样子穿戴倒不是见不得人,只是比起她从前与谢衡玉见面那会儿,多少有些敷衍……何况藏瑾与她,可是相隔生死,经年重逢。
池倾顿了顿,只道:“不要紧。”
秋高气爽,凉风将她鬓边的碎发吹起,池倾随手将其别至而后,骑上宫侍牵来的马驹便冲出宫门而去。
马儿跑得很急,四蹄踏在戈壁独有的地面,扬起一路喧嚣的沙尘。
雁鸟高飞,孤云独泊。深秋的戈壁州,除了霜降前后那几天,一贯便是孤寂冷清的。
池倾纵马越过孤云城最繁华热闹的大道,此刻时至黄昏,路上也没什么行人。她望着两旁被远远甩开去的建筑虚影,在规律的马蹄声中,心里反倒渐渐安宁起来。
落霞门的轮廓逐渐出现在眼前,她骑着大马,视线放得也远,越过入口两旁的守卫,她一眼看到了那个静立在门口的身影。
藏瑾依旧穿着银叶谷主那宽大的灰袍,长发披散,脸戴面具,身形落拓,与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年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见她来,他转头面朝向她,夸张的欢喜面中央依旧竖着那道深深的裂隙,显得诡谲而阴森。
池倾紧了紧手中的缰绳,逐渐放慢速度,忆起留影石中这浮空而动的,如同邪器一般的魔族面具,心底只剩下恶寒。
她翻身下了马,落霞门的守卫没想到她会亲自前来,怔愣一瞬,忙朝她抬手行礼,池倾抬手拦了一下,随即抬眸与藏瑾对视,在他幽暗的目光中,她冲他笑了笑。
“走走?”她这样问。
藏瑾点了点头,伸手牵住她的马,两人一路往孤云城中而去。
“我在蟮镇等了你几日,猜到你不会来了,便自说自话过来找你。”藏瑾的语气很随意,即便是老友重逢那般的感慨都几近于无。池倾心跳得很慢,走在他身边,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些担忧。
生死相隔的多年,竟也能这样平平静静地带过。
“我会来的,只是想等飞花节过后再来。”池倾解释道,“我倒是没想到你今日会来孤云城。”
藏瑾侧头看了池倾一眼,面具多少有些遮蔽视线,他的动作幅度也比常人大一些,走在街上,惹得零星的行人不时张望。
他笑了笑,平静道:“飞花节之后,你也会找各种理由拖着的。何况,近来时局不稳,我不一定会一直在蟮镇等你。”
池倾不置可否,带着藏瑾离开主道,往偏一些的林边散步而去,等到完全摆脱了行人好奇的目光,她才放缓步子,抬眼看着他的面具,声音放得很低。
“可以摘下来吗?”她指了指欢喜面,“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它的力量受损,已经很微弱了,你应当不必一直戴着。”
藏瑾抬手,宽大的袖袍从腕部滑落,露出那只苍白仿佛不见天光的手——也与她记忆中的少年大相径庭。
他五指分开,按在自己的面具上,许久后才解下脑后的系带,将它取下:“戴很多年了,已经习惯了。”
面具下的那张脸,却依旧是多年前,池倾最熟悉的那张。
秋风吹过,林间落叶纷飞,藏瑾离世那年,同样也是这样萧瑟的秋季。
池倾静静看着眼前的这张脸,说不清心中翻涌着的,到底是怎样的情绪——她本该有很多话说的,如今却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古来万事东流水。
她从未想过逝去的可以追回,可如今,当藏瑾真的活生生地重新回到她眼前,她却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原来一切都过去了。
原来那些她执念着,紧攥着,以为自己永远放不下的记忆,居然确实只是一段过去了。
原来……她曾经,也曾真的向前看过,向前走过。
眼前,容颜仍然停留在八年前的藏瑾,正垂着那双浅灰色的眼睛静静看着她,以一种审视的,揣测的目光。
良久,他笑起来,移开目光投向别处。
“古来万事东流水。”藏瑾望着眼前萧瑟的秋景,忽然念出了她心里的那句诗,“倾倾,我在你心里啊,直到今日,原来也一直没能重新活过。”
第112章 第112章“至少现在,我回来了。”……
池倾看向藏瑾苍白而冷淡的侧脸,良久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藏瑾太了解她,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总能准确地猜到她内心的想法,甚至可以先她一步地宣之于口。
虽然,这话确实是不留情面到……显得有些难听。
池倾无声地叹了口气。
藏瑾垂眸瞧她,牵着嘴角轻轻笑起来。他的容貌依旧是多年之前的模样,虽然不笑时会被阴沉的气质覆盖,但笑起来少年气却很足。因而此刻他站在池倾身边,显得倒比她还要年轻一些。
藏瑾牵着马往前走,笑够了才道:“你现在的表情很难看。”
池倾想了想:“我在你面前总是这样——当时在银叶谷见到你,我的脸色可能也没比现在好到哪里去。”
藏瑾回忆了一下,赞同地点了点头:
“你如今,应该很忌惮我。”
池倾的脚步停顿了一下,而藏瑾却依然在往前走。她看着他被隐在宽大衣袍下的背影,等两人之间拉出了一段挺长的距离,才重新抬步跟
藏瑾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她,他眼底沉淀了很多情愫——若从前那个少年杀手只是寡言,如今同样的脸上,却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沉郁。
在池倾面前,他需要时刻调整神态,才能将这种令人心惊胆颤的气质淡化。
池倾道:“那么多年了,你终于决定来见我,应当是把什么事都算准了。”
藏瑾低头笑了笑,语气无奈:“倾倾,那我倒也没有那么神。”
恰在此时,一片枯叶随风落到池倾头顶,它被她弯曲的发丝勾住,一时掉不下来。藏瑾站得近,下意识抬手像替她摘掉,而池倾却小幅度地闪躲了一下,在他的手伸来之前,自己摘下了发上的秋叶。
那是一片红枫,她捏它在指尖来回旋转着,思忖良久,才郑重望向藏瑾:“但是我最想对你说的话,你已经猜到了吧?”
她抿了抿唇,与藏瑾四目相对,秋日余晖之中,她心头恍惚升起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愕然发觉,藏瑾的眸色竟比谢衡玉要更浅更冷一些。
冷到没有一丝温暖的颜色。
明明在她曾经的记忆里,他们的眼睛是一模一样的。
池倾的瞳孔霎时颤抖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中碎开来,她赶紧移开目光,将视线重新落回之间的枫叶上。
因此也错过了藏瑾眼中稍纵即逝的了然和怨恨。
他沉默着,继续牵着马往花别塔的方向走,这明明是戈壁州很僻静的小道,他却熟得仿佛日日前来一般。
“你是想同我道歉?”藏瑾的声音由前传至池倾的耳畔,他背对着她,她因此看不清他的表情,而他语气也淡淡的,更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池倾咬了咬牙,“是的。”
藏瑾闷笑着:“那你觉得,我会怎样回答你呢?”
池倾没有答话——她知道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再说这些,也都是没有意义的。
她对他的抱歉,无非是让她自己心里好过一点而已。
藏瑾等了许久,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便兀自说了下去:“谢谢你的花,虽然没有意义,但我把它留在身边了。”
池倾一怔:“是谢渭……”
“谢衡玉是为了谢渭求花,而谢渭和唐梨灵力衰竭是为了谢衡瑾。”藏瑾很平静地开口,“我就是谢衡瑾啊。你猜不到吗?”
池倾用力掐住了自己的掌心,心脏一抽一抽地泛酸泛疼,尽管早就猜到了,但此刻听藏瑾用这样的语气亲口告知,她依旧说不清自己内心是什么滋味。
但最明显的感受……她居然是不开心的。
她只感觉,“谢衡玉”这三个字,在藏瑾的口中像是一件冷冰冰的,失去利用价值的工具……甚至在念出这三个字的瞬间,他应当是有些不屑一顾在其中的。
池倾压下心头莫名其妙的酸涩,低低应了一声,上前接过藏瑾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垂眸望向他:“上来吧,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先回花别塔。”
青年从善如流,上马坐到池倾身后。
两人贴得很近,似乎池倾只要向后靠一下,就能挨上藏瑾的胸膛,可这样近的距离,身后传来的却只有阴寒至极的温度,那并非活人有的体温,倒令池倾想起那口安在山谷背阴处的悬棺。
“怎么不走?”藏瑾感到她身体的僵硬,笑了一下,伸手握住她掌中的缰绳,双腿夹紧,略略俯身,纵马向前。
他从前身材便很是劲瘦,这些年这副身子靠着魔族的缝缝补补勉强维持,更是大不如前,因此他便也习惯日日穿着那身宽大的灰袍,将身形完全隐去。
此刻,他虽挨得离池倾很近,但却并没有触碰到她的身体。只不过,许是这身宽袍大袖的关系,任谁看了都像是他将池倾环抱在怀中。
快马一路疾驰入宫门,花别塔的众人再忍不住好奇,频频回头相顾,池倾很快勒停了马,兀自跃下,又牵着缰绳等藏瑾下来。
他低头,静谧的视线扫过她的脸,两人在宫侍们好奇又小心的目光下并肩进了花别塔。
进了正厅,大门一关,总算是个可以好好说话的地方。
藏瑾望着眼前庄严圣洁的大殿,挑了挑眉,却笑:“倒是没想到,你我如今,竟生疏至此。”
池倾道:“若谈正事,一贯在此的。”
“你的花房呢?”藏瑾抱臂把玩着碎成两半的欢喜面,一会儿将它拼起,一会儿又将它掰开。
池倾盯着它,心中生寒,片刻才反应过来藏瑾在说些什么,她沉默,许久后才道:“你对戈壁州很熟悉,这也罢了。花别塔……也有你的暗探?”
藏瑾的表情毫无波澜:“这不奇怪,若你是我,也会见缝插针地留几个眼线。”
池倾又一次无言以对,无可反驳。
说起来,已有那么多年了,她或多或少,总是从三连城的阴雨中走出来许多——她有了姐姐,有了阮鸢、朗山,有了戈壁州许许多多的妖族同胞。
但藏瑾却一直保持着在三连城养成的思维,警觉,多疑,怀疑一切,掌控一切。
他说得没错,若池倾在他的位置上,也会这样做。
因为彼此过去的经历太过相似,她了解他,便没了立场指责对方。
“我之后会把他们剔出去。”池倾道。
藏瑾将面具拼起来,重新挂回腰间:“当然,这无所谓。”
池倾想起她的花房,沉了口气,片刻后才道:“就在这儿吧,花房很乱。”
藏瑾笑笑,深深看了池倾一眼,从善如流地坐下来。
与此同时,有宫侍上了茶来。茶盏精巧,各色茶点也做得细致,一切的一切都挑不出错来,完美到显得疏离。
池倾落座,在藏瑾正前方,中间丈余相隔,是一段怎么都挨不近的距离。
藏瑾端起茶盏,捏着杯子的手指骨节都有些泛白。
“看起来是好茶。”他低声道。
池倾道:“确实是好茶,你试试。”
“我喝不出味道。”藏瑾冲她扬起一个笑,阴郁的眉目舒展,仿佛这句话出口才真有几分轻松。
他如愿看到池倾的脸色白了白,笑得更开心,望着糕点轻声道:“茶点看着也很好吃呢。”
池倾紧紧攥着裙摆,喉中酸涩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低着头,却依旧察觉到藏瑾投来的目光,仿佛被它灼烫,完全失去了回望的勇气。
藏瑾抿了口茶:“看你这样,又想和我道歉么?”
“没有,”池倾深吸一口气,语气发涩,“你也看到那朵花了……我不是没有尽力过,那是世事无常,命运使然。”
藏瑾点头:“说到底,是你更看重你自己。”
池倾一怔,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他,她理解了他话里的意思,心中寒意更甚。她看着他平静的,毫无破绽的表情——他确实是藏瑾,也确实是那深不可测、洞察一切,在魔族、妖族、修仙界风生水起的银叶谷主。
他是她曾经最熟悉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于她来说不再危险。
池倾再一次意识到,他们此刻站在两个剑拔弩张的对立阵营,能坐下来好好聊天,已是因着多年前的几分情谊。
藏瑾看着她炸毛般的样子,眉眼稍缓:“我没有怪责你的意思啊。”
他放下茶盏,认真地说:“你这些年,对我有所愧疚,是因为在当年以血祭花时犹豫了,对吗?”
“没关系的。”他垂眼低声道,“如果是我,可能我也会犹豫。”
池倾望着眼前的青年,又一次被他的话带回了多年前的那个深秋。
——可是藏瑾在为她挥出血盾的时候,并没有犹豫。她想。
不管是面对谢衡玉还是藏瑾,只有她的天秤,永远倾向着她自己。
所以,才总有这么多的悔恨和歉疚。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感到那令自己多年难以入眠的愧罪
之感又一次涌上心头,她试图使自己平复下来,眼前却一片酸涩——即便做了那么多天的心理准备,但当藏瑾真的再次翻出他们之间最鲜血淋漓的过往,她依旧难以释然。
藏瑾静静望着池倾,片刻,他起身走到她身前,试探着朝她伸出手。
冰冷的指尖抚上她的颈侧,温热的泪痕落在他的虎口,他蹙眉低头望着她,声音很低,几近诱哄:“没关系啊,至少现在,我回来了。”
第113章 第113章“修仙界有他的消息了…您……
池倾颈侧的肌肤很是温热,甫一触到藏瑾冰凉的手指,只觉得仿佛被一条阴鸷的毒蛇缠上,她不可控制地颤了一下,皮肤都因此泛起一阵酥麻。
她抬眼望向藏瑾,带着泪意的星眸映入青年浅灰色的冰冷双眼,四目相对,她却辨不出他眼中究竟藏着怎样的情绪。
池倾直起身,小心地躲开了藏瑾的触碰,顾左右而言他地强笑着:“这次你打算在花别塔待多久呢?不如等飞花节过去再走?啊……不过,我没有劝你离开的意思……只是问问……”
藏瑾看着自己空荡的掌心,许久才将视线落在池倾喋喋不休的唇上。她一边说话一边在花别塔的大殿中晃悠,殿宇四方和穹顶的浮雕圣洁庄严,全用白色与金色大面积涂抹,令人想到雪山峰顶投落的一抹天光。
而池倾一身简单的浅粉色长裙,在那大殿中央,像是雪山上开出的一朵花。
过于金贵,让人想要折下来死死掐在掌中。
藏瑾想,不管他在这些年里变了多少,可池倾却终究不一样了。
曾经那个在三连城污秽的阴雨中,与他共同淌过血水和苦海的少女,并不是眼前这样的一朵娇花。
她当时……哪里碰得到这样纯净的雪水和天光?她当时,分明只能与他共饮一碗杂质未净的水。
藏瑾盯着池倾的脸,眸底透着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晦暗,池倾注意到他的目光,声音逐渐轻下来,她走到他身前,近乎无所适从地张了张口:“你从蟮镇来,一定累了……不如早先歇息?”
藏瑾抬起手,自嘲地笑了笑:“这具身子,现在也没有累或是不累的感觉。”
他抬指戳了戳池倾的脸颊,看着她雪白的肌肤因受力而凹陷下去,松开后又重新平复,泛起一点微红的印子,像是桃子尖尖的颜色。
“这是什么感觉呢?”藏瑾道,“许久没有体会过了。”
池倾心如刀绞,仿佛藏瑾口中的每个字,对她来说都是一场巨大的凌迟。
她握住藏瑾的手,却很快又被他挣开,他将手重新垂入袖底,笑得勉强:“倾倾,我与你,终究回不到过去了。”
“什么?”池倾心脏一抽,她从未料到这样失意的话,有一日会从藏瑾口中道出。
“我如今的这具残躯,应当很令你厌恶吧。”他摇了摇头,“而且,即便是从前,你选择与我亲近,也是迫不得已,没有其他选择了,不是吗?”
“毕竟当时能将你带出花月楼,带出三连城的,除我之外,并没有第二人。”
池倾垂着头,无言地喝茶,自从知道藏瑾尚在人世,见他之前,她想过无数问题,但他如今对她说的这些,却并不在她的预料之内。
她没想到他会怀疑他们之前的情谊——那明明是她从前慎之又慎地小心保存着的东西。
藏瑾见她不说话,便兀自轻声道:“倾倾,若当年谢衡玉也在三连城中,你会选择他吗?”
池倾惊愕,悚然抬头,她注视他良久,思绪繁乱如麻,只觉得这一切都乱套了。
“谢衡玉……”她喃喃念着这三个字,脸色一点点苍白下来,“为什么要提及他……他与你……并不相干。”
“不相干吗?”藏瑾听了这话,仿佛觉得好笑。
池倾在他戏谑的目光下,竟然连一刻都待不住,她攥了攥裙摆,扬声传人进来引藏瑾入客室。她交代他们时语速很快,慌乱地仿佛要将每一息的空闲都填满才行,那样子……几乎就是心虚露怯。
正殿大门被鱼贯而入的侍婢打开,藏瑾被她们簇拥着往门口走去,路过池倾身旁时,他脸上依旧挂着那情绪微妙的笑意,他侧脸望向池倾,小声道:“我会留在孤云城参加飞花节。另外,还有一事相求……”
池倾点头,抬眼看向他,语气很郑重:“你说。”
“不要这样严肃。”藏瑾勾唇道,“找个日子,跟我说说你当初炼花的事吧。”
他目光闪烁着,抬手轻轻握了下池倾的手,五指修长,触感阴冷。多年前这两只手曾数度交握,可没有哪次的触碰,会让池倾觉得这样痛苦不堪。
他们的双手一触即分,池倾下意识转头望向藏瑾被人群簇拥着离去的背影。正殿在花别塔高处,门外漆黑天幕之上星光闪烁,其下又是万家灯火明灭,藏瑾的身影在那其中,却仿佛一点融不进去的灰尘,令池倾感到难以言说的荒凉。
藏瑾说的没错,或许他在她心中已经永远停在了八年前的那个深秋,从此之后再也没有重生的机会。哪怕魔族用再诡谲的法子缝补了他的身体,可在她眼中,她依旧自私地隐秘地,宁愿他依旧在妖族的悬棺中永远沉睡。
可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难道不是她吗?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强撑着的浅笑,在藏瑾随着宫侍离去后完全消失无踪。
正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留在她身旁等候嘱咐的三四名宫侍面面相觑,想要劝解,却无从开口。她们不知道故人重逢,池倾为何会如此难过,只是下意识明白,如今并不是合适她们插话的时机。
宫侍们想起阮鸢,她此刻被丹绘叫去商议飞花节之事,故而并没有随侍在侧。几人互相打着眼色,试图选出一个人溜出去把阮鸢喊回来,谁知这私下的眼波流转却被池倾察觉,她默了默,道:“打什么哑谜?一起回去吧,我今日宿在药泉暖阁。”
此后的日子过得飞快,藏瑾的到来并没有改变池倾在花别塔的作息。
她大多数时间依旧在花房和药泉逗留,虽然偶尔会和藏瑾相约外出,开了阵在戈壁州四处闲逛,但回来时,脸上却并没有多少喜色。
她变得很沉静,不再如从前那般寻欢作乐,也不再会和宫侍玩笑打趣,就连朗山也不如从前那般,敢肆无忌惮地往池倾怀中蹭。
所有人在藏瑾面前都变得小心翼翼,大家都知道他是池倾的救命恩人,青梅竹马,也都知道他如今是个立场微妙的魔族……甚至,比魔族还不如。
这青年像是一个会思考的傀儡娃娃,不吃不喝也不用睡觉,除了和池倾在一起之外,其余大多的时间也只是在孤云城中,独自沉默地走走停停。
妖族民间民风热情,戈壁州百姓更是淳朴好客,可藏瑾身上的魔息太过浓烈,像是一块墨团落入清水,所到之处,无人敢凑到他身旁。
池倾以为他是故意为之,曾还劝过他收敛一下,毕竟当日银叶谷相见,她也未曾在他身上感知到这样浓重的魔息。
可青年只是抬了抬手中的欢喜面,摇头道:“欢喜面碎了之后,我这副身子,只能靠这种强度的魔息滋养,不然很快……就会像你在留影石中看到的那样。”
他摊手比了个动作,衣摆垂荡下来,像是一滩骨肉模糊的泥浆。
池倾默然许久,又重开了一个无关痛痒的话题。
藏瑾静静看着她,从善如流。
定了飞花节之后分别,池倾便更有了足够多的回避问题的时间。八年对于妖族而言并不长,却使两人之间所有能够深谈的话题成为了禁忌,因为池倾对藏瑾的愧疚太过强烈,导致她无论如何也不敢提及任何会令他们剑拔弩张的话题。
这些日子,她回忆着从前跟藏瑾设想过的将来,带他走遍了戈壁州每一处值得一去的山水和村寨。
可是……真的……一切都变了。
即便妖族明白池倾身边的青年,一定是花别塔的贵客,可他们依旧控制不了对魔息的排斥,只好尽可能地离这二人远一点。
于是池倾规划好的热热闹闹的路线,到最后总会变成两个人的路途。
藏瑾现在的状况,是横在她心上的一根刺,无论如何也不能拔除。
池倾对此又感到抱歉:“你来戈壁州,我并没能好好招待。”
藏瑾却笑:“你又不是暴君,还能控制百姓对我的看法么?能和你到处走走,我已经很开心了,你难道不是吗?”
池倾怔怔:“开心,我也开心。”
……
“可是圣主,您看上去可一点不像是开心的样子。”阮鸢这些日子为了飞花节一事,忙得脚不沾地,黑眼圈都快挂到下巴,即便如此,倒还抽出空来暖泉找池倾说话,“朗山日日催我来开解你,好好一只开朗小狗,为着不能和你亲近,都快变得抑郁了。”
池倾双臂趴在岸上,下巴将手背压出了红印,声音很是倦怠:“他怎么就不能和我亲近了?”
“朗山也顾忌着藏瑾呢。说起来……当时谢公子在的时候,他倒没有如此。”阮鸢苦笑,“圣主和藏瑾,如今到底算什么?”
池倾看了阮鸢一眼,掰着手指:“还有五日便是飞花节了吧,我不过是想着这几日……陪他好好过……把曾经的遗憾都弥补回来。”
阮鸢滞了片刻:“可是很多遗憾,是没法弥补的啊。圣主曾经幻想的那些,与如今的现实到底不一样。”
池倾闭了闭眼,心力憔悴,语气带了些微的不悦:“别说了这些了,可以么?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阮鸢点头,用力攥了攥拳,终于将憋了许久的话说了出口:“而且……这些日子,您也不再问谢公子的事了。”
她盯着池倾颤抖的眼睫,小声道:“……修仙界,有他的消息了,您还要不要听?”
第114章 第114章他和他无关。
人语声歇,只剩池中水声潺潺,阮鸢坐在岸边垂头,将池倾挣扎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良久,她听到她语气生涩地问:“他……怎么样了?”
心中似有大石落地,阮鸢想起烁炎在离去前对她的暗示,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藏瑾来花别塔的这些日子,她从旁注意着池倾的变化,一面担忧她心中的天秤当真完全朝藏瑾倾斜,一面又忍不住自责这样的念头太不为池倾着想。
她知道烁炎心中对藏瑾忌惮,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池倾又与他走到同一个阵营。可又知他们二人之间,即便再多利益纠葛,最终却仍有一段情谊难以割舍。
因此,若因藏瑾的缘故,池倾当真对谢衡玉变得漠不关心,阮鸢觉得自己也是无能为力的。
幸好,池倾终究在意着,并未像对待从前那些男宠一般,将谢衡玉转头就忘。
阮鸢连忙回答:“修仙界来信,只说谢公子如今正借住于唐呈公子空置的别院。”
池倾眉头一蹙,从暖泉中站起身,池面顿时破开层层涟漪,水波轻荡,晃得人心神不宁。
“他是不愿再与妖族有半分牵连……”池倾喃喃自语。
谢衡玉重返修仙界,除了唐呈与沈岑之外,应当再无旁人接应。唐呈虽然身份贵重,但毕竟不是唐家的话事人,行事自不比那在妖族扶持下,逐渐把持住公仪家的沈岑来得方便。
何况……谢衡玉如今只是住在唐呈的别院……
池倾攥了攥拳,指甲嵌入掌心,泛起细细的痛觉。
这就意味着,唐家不敢在谢衡玉和谢家……或者说谢衡玉和谢衡瑾之间站队,最多……也不过将谢衡玉当做唐呈的好友来招待。
他重伤至此,却要过这样寄人篱下的日子么?
池倾心中酸痛,一面替谢衡玉不甘,一面却深知自己如今毫无立场替他辩白,从而愈发生出疲惫的无力感。
“他的伤势如何?”良久,她才又开口道。
阮鸢沉吟着:“外界只说谢公子白纱遮目,许是在外游历时受伤……不过,也都是猜测而已……”
“他住在唐呈那里,唐呈却不曾传信给我。可见他是从未提起过我,或者唐呈知道了什么……因此深恨于我。”池倾垂眼,眸中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那也是我活该。”
阮鸢张了张口,想要劝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只好这样干巴巴地僵立着。
池倾瞧了她一眼,兀自走去屏风后更衣,阮鸢这才回过神,抬步跟上,小心翼翼地道:“圣主之后还会去修仙界么?”
池倾知道她想问的究竟是什么,回答不上,便随意着糊弄过去,阮鸢了然,也配合着沉默了下来。
那一夜,池倾的梦境依旧混乱至极。
她梦见谢衡玉双眼淌血地亲吻着她,泪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卷入唇舌的味觉腥苦得叫人几欲作呕。
他捧着她的脸,那双空落落的眼窝就悬在她眼前,她痛苦地紧紧闭着眼,却被他冰冷的手指抚过眼皮,在耳畔反反复复地哑声道:“看看我……倾倾,你看看我……”
池倾头疼欲裂,浓重的绝望之情几乎将她整个人完全掩埋,她颤抖着试图将他推离,却被他拥着吻得更深。
胃里酸涩,胆汁似要翻江倒海地涌出,她用力推开谢衡玉,弯腰干呕起来。
池倾睁开眼,脸色煞白,喉中也仿佛被手指扣弄过似的,胀痛酸涩。
她转过头,寝间晨光熹微,花窗光影纵横处,藏瑾身着灰袍,淡笑着瞧看她。
“做噩梦了?”他星灰色的双眸弯起,虽同样是桃花眼,笑起来却不如谢衡玉那样温柔,像是初春江水,淌着笑,到底也结着冰。
池倾缓缓坐直身子,声音有些沙哑:“你怎么来了?”
藏瑾走到她榻边,弯腰俯身凝着她的双眼:“你梦到谢衡玉了。”
是一句陈述句。
池倾的身体僵了一瞬,却见藏瑾探出手,指腹在她唇边轻轻抹了下,灰眸微眯,探究地道:“我听你喊了他的名字。你还梦到什么了?”
池倾躲开他的手,不自然地往床边挪了挪,垂眸淡淡道:“我还是好困,能不能别问这些有的没的?”
藏瑾不为所动,声音平静:“你梦到他亲你了?”
他那声音压得很低,池倾头皮一麻,下意识望过去,恰好对上藏瑾若有所思的眼睛。
他目不转睛地瞧着她,那眼神幽深,透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来。
池倾别过脸,下床穿上鞋往屏风后面走,声音冷了下来:“你别问这些。”
“我不能问吗?”他凉飕飕地笑着,走到她屏风外侧,许久后声音低低地说道,“……我妒忌他,倾倾。”
屏风后那影影绰绰的人影一顿,整理衣袍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也停了下来。
里外两端,两人的呼吸声在这静谧的空间里过于明显。
池倾慢吞吞地将衣衫整理好,脑海里却止不住地回荡着藏瑾的话——他妒忌谢衡玉,他妒忌谢衡玉……
一定是什么东西错乱了。
她无语凝噎,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倏忽间闪过某个念头,却是想着,若谢衡玉听到了藏瑾的这番话,又该作何感想?
她好像真的把这一切都弄得太过混乱。
现实,甚至比梦境还要混乱。
她在屏风后深吸了一口气,转出来对上藏瑾的视线,笑了笑:“再过几日就是飞花节。今日……跟你讲讲长命花的事情吧。”
藏瑾垂眸不答,安静地折出寝间,等池倾洗漱梳妆出来,两人又一起用了早膳,才一同往花房走。
路上,恰好遇见小黑猫昂首阔步地遛着朗山。
藏瑾的目光落在那长毛小猫身上,顿了顿,声音有些讶异:“这只猫的肚皮……”
池倾停住脚步,在朗山往她腿上扑的前一刻捞起了小煤球,她抓着那小家伙的两只前爪,用力压制住它反抗的动作,将它仰面兜在了臂弯中,粉白的衣袖上很快便蹭满了黑毛毛。
“嗯,它全身都是黑的,就肚子这里有一小撮白毛。”
池倾伸手戳了戳小煤球肚皮中央那隐秘的白色,惹得小东西扭曲地缩了缩身子,她笑起来,目光变得十分柔和。
藏瑾往她身旁凑了凑,望着小煤球的视线也逐渐柔软下来,青年扬起嘴角,指尖从袖中探出一点,可尚未碰到猫儿的皮毛,便被它尖叫着躲开。
池倾看着黑猫从自己臂弯一跃而下,神情些许尴尬:“它可能是……怕生……”
藏瑾收回手:“或许是我身上的魔息吓到了它。”
他垂眸望着那只被朗山低着头又蹭又顶的小猫,即便之前才被它挣扎抗拒过,目光却依旧十分柔和,嘴角的笑意也比平日更加真诚:“至少……你还记得。”
池倾嘟囔着应了一声,视线也跟着柔软下来。
她几乎记不清,自己最初在孤云城的闹市中看到那一窝嗷嗷待哺的小猫,而其中恰巧一只仰面躺着,明明是黑咕隆咚的一团,肚皮中间
却有不太显眼的一小撮白毛……她最初看见它,抱起它,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她当时一定也想起了花月楼里那只半夜才会偷溜出来的野猫——那也是纯黑的一只,身下隐秘的位置也有小小的白毛。
他们都是花月楼中深更半夜偷溜出来的人,鬼鬼祟祟地在半道上遇见,大多数时间并不交流,只是心照不宣地,会带点合适的吃食喂一喂小猫。
那是那个阴冷的边城中,唯一一点儿称得上温暖的默契了。
池倾不知道那只猫后来的结局,过于微小的生命,在三连城中总是很容易被人忽视。
只是再见到类似的小猫……那段不太鲜明的记忆,又会被重新从脑海深处勾出来。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小猫,忽然轻声道:“我没有给它起名字。”
朗山和小黑猫闻言都是一顿,双双抬起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池倾。
藏瑾也侧过头望向她。
“不过,朗山喜欢叫它小煤球,后来大家也都这样叫它。”池倾笑起来,对上藏瑾的视线,“最初将它带回来时,其实我有想过……要是你还能给它起名字……那就好了。”
藏瑾眨了眨眼睛,小狗小猫和池倾都看着他,在那三双圆溜溜黑亮亮的眼睛的注视下,他忽地感受到一种许久未曾出现的情绪,逐渐盈满了他不再跳动的心脏。
很多日子了,他这样不生不死地活着,最初也确实希望过有人记得他,后来……这种希望也逐渐消耗殆尽。
他觉得这世上或许只有池倾还念着他,可自从谢衡玉出现之后,这样的心念便也逐渐开始动摇。
直到这一刻,直到这只小猫的出现,真的让他……好像是释然了一些。
他低头对上那小黑团子的眼睛,蹲下身,尽力平等地与它对视,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情,他脱口而出:“那……就叫它小煤球吧。”
朗山快乐地汪了一声,小煤球也重新安逸地甩了甩尾巴。
池倾道:“我以为你会另起个别的。”
藏瑾弯了弯眼,笑得温柔,难得不假思索地随口道:“嗯……可是小煤球,本来就是它的名字。”
池倾的笑容却渐渐隐去。
藏瑾的话不知触动到她那条神经,微妙地,她又想起谢衡玉。
当年在孤云城的闹市抱回小煤球,她只是将曾经那只三连城的小猫投射在它的身上。
可是经年累月……它在许多人心里,只是小煤球……和三连城中的小黑猫早已没了关联。
它有了名字,小煤球就是它的名字,它只是它。
“它和它无关。”池倾失神喃喃,视线从小猫,移回藏瑾身上,“他……和他无关。”
第115章 第115章我想活着。
池倾喃喃的声音很轻,以至于朗山和小煤球都没有听明白她说了什么,唯有藏瑾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自然在那两句话出口的瞬间,将其听得一清二楚。
他怔然一霎,嘴角的笑意逐渐隐去,眼中零星的温和复又被晦暗不明的神色取代。
藏瑾站起身,回头望向池倾,淡淡道:“走吧。”
池倾回过神,朝他点了点头,两人又沉默着往花房走去,仿佛片刻之前的平和温馨都不复存在一样。
秋季,桂花的芳香压倒性地盖过了一切花卉,池倾花房中的香气更比往日浓重几分。这些日子,藏瑾是第一次来此处花房,他打量着屋中角落,明媚的天光透过彩色琉璃顶洒落,如梦似幻,漂亮得不太真切。
“好像也没你说的那样乱。”他轻笑着,语气却有些凉,仿佛在指摘池倾之前拒绝带他来花房的借口有多站不住脚。
池倾不置可否,兀自往花房深处而行,直到眼前道路被一面浓墨重彩的花绘高墙挡住,她才终于停下。
池倾手中释出妖力,无序地在墙面上来回游走几圈,突然只听墙内轰隆作响,彩绘的花朵图样突然凹陷,如蔓草般迅速朝着墙内而去,开出个一人宽的通道来。
这墙后,竟是一处暗道。
池倾侧身示意藏瑾先进,青年抬步前的动作有一霎迟疑,甚至透出几分警惕的感觉。
两人在这狭小的通道前僵持了仅仅一刹,却清晰地在彼此眼中察觉到那近乎出自本能的防备。
在自然界中,对于任何生物而言都一样——将后背袒露,本身就是一件充满危险的事。
或许八年前的藏瑾和池倾,都可以毫无疑虑地对彼此做到这一点,而如今,却不能了。
池倾无奈地笑起来,转身欲往通道内走,手腕却蓦地被藏瑾握住,阴冷的触感传来,她转头望向藏瑾,却听他道:“我先走吧。”
她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腕走入通道,那里面光线昏暗,却不算漆黑。是因池倾在建造这处时,专门将荧光石碾碎,混合着涂料刷在墙壁,时隔经年,却仍有微光。
像是黑夜中竭力纷飞的萤火虫。
藏瑾抬眼打量着墙壁上的光,他一定也想到了过去的一些场面,因而握着池倾手腕的动作更用了几分力。
池倾本以为他还会再问什么……就像在看见小煤球肚子上的白毛时那样。
他们之间有些特定的暗号,嵌在八年漫长的时光中,早就变成了寻常的模样,但也只有藏瑾和她,才能给那些寻常物什赋予特殊的意义。
如同这满墙零星的荧光。
但藏瑾却什么都没有问。
行至曲径通幽处,眼前豁然开朗,别有洞天,池倾站定,低声道:“这是从前存放置长命花的地方。”
与花团锦簇的花房不同,这山洞中潮湿凉爽,却唯有一棵盘根错节、遮天蔽日的银叶子树静静伫立其间。它根系虬髯,扎根覆盖了脚下所有的土地,而树冠也同样巨大,几乎遮蔽了山洞的天顶却还要延伸,那银亮神秘的叶片是洞中唯一的光源,照得人仿佛置身星河。
池倾反手握住藏瑾的手腕,拉着他飞身落在巨树树冠中央的一处空隙,那落脚处是特意被人打磨改造过的,地方不大,但容下三人站立也绰绰有余,其中央有一处空置着的小几,上面倒扣着一个琉璃罩,里头却空空荡荡。
池倾将那琉璃罩打开,依旧浓郁的生机从中淌出,周遭的树叶也为之一振,欢欣地舒展开来——长命花曾在此间保存八年,即便如今送出,琉璃罩内依旧保存着它的灵气。
池倾在小几旁屈膝坐下,指尖轻轻点着那琉璃罩:“你说想听我讲炼花之事,可我总觉得……你在这八年中,已将来龙去脉弄得十分清楚。如今……是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藏瑾坐到池倾身旁,他沉默很久,才很谨慎地开口:“你喜欢过我吗?”
池倾一愣,她做好了剖析自己内心的准备,也终于有勇气去面对那个自私懦弱而徒留遗憾的自己……却实在没想到藏瑾最先问她的,竟然会是这个问题。
她张了张口,想起那个和她走出荒城后,在满山萤火中对她坦露真心的少年——藏瑾去世后的许多年,她都会想起那一幕。
当时,藏瑾也是如此问她心意,她不曾回答过他,却在真正失去之后终日懊悔,如今再有这样一个重来的机会……是她求之不得的机会,她想……她想……
“喜欢过的。”池倾抬起眼,难得郑重,难得直白,“是……喜欢过的。”
树叶银色的微光落在藏瑾身后,他背着光,目光沉沉望着她,她分不清他眼底是否有留有欣喜,却先察觉到他考量的打量。
“倾倾,做长命花,其实不必血祭。”很久之后,藏瑾突然有些突兀地转换了个话题,“若你真心实意,心无旁骛地,纯粹地喜欢过,你不需要血祭。”
藏瑾低头笑了笑:“为何妖族会有长命花的传说,却找不到任何对应的古籍?因为千年前唯一种出过长命花的人是魔族——在你之前,所有有关长命花的正确记载,也在魔族。”
“倾倾,”他低声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心吗?那不是愧疚,不是想要弥补,更不是人族故事里为了报恩而
以身相许。那只是真心,为了挽回一个人可以不惜一切的真心。”
“为了挽回一个人,可以放下所有……包括……对未来的期盼。”
他深深望向池倾,声音决绝,一针见血:“你没有。”
他了解她,就如同了解他自己。他们都是在三连城中做小伏低,为了生存付出过一切的人,他太知道前途光明的未来对于池倾来讲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是妖王的妹妹,被烁炎认回后,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这样大的诱惑近在眼前,她又怎能不心生彷徨?
池倾垂下眼,指尖用力,甚至掐下了一片树叶。
银叶子落在掌中,失去树木的养分供给,迅速失去了颜色,变得和普通树叶一般无二。
她有时觉得,藏瑾的死亡或许就如同这树叶上流淌的银色,可以将所有过去伪装成最美好的记忆。甚至……因为那记忆是只属于她的,她便可以用它来粉饰自己那颗早已烂透了的心。
是她……一直用藏瑾的死亡来回避自己的问题——她没有真心,不会爱人,对所有人的好,也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活得心安理得。
她对阮鸢好,是为了补偿曾经那个在三连城中苟且偷生的自己。对朗山和小煤球好,只是出于对宠物的喜爱。甚至是烁炎……连烁炎都说,池倾愿意接受她的好意,只是因为她是姐姐,非要有这一点特殊的血脉牵连,她才能心安理得地多要一些,多给予一些。
如果……如果藏瑾没有被魔族复生,或许她这样道貌岸然的伪饰还能再持续更久。是她用他的死亡做了个深情的幌子,将自己扮成一个失去真爱的风流浪客,如今乍然被戳穿,其下只剩了不堪的自私而已。
池倾紧紧攥着拳,叶片在她掌中被揉得稀烂。可藏瑾看着她挣扎的模样,脸上的神情似也并没有更好受——他说不清自己对她究竟抱着怎样的情绪。应该有不甘,说难听些,可能甚至也有憎恨,毕竟他确实为她死去,而即便如此,也换不来她的真心。
可是,也有无奈,毕竟她真的为他切开周身灵脉祭花,虽终究晚了一步,到底只能说是时也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