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101章“骗了我那么多次,我总要……
傀……
池倾脑中骤然闪出那坛酒的名字,难以置信地望向谢衡玉:“你知道它的作用吧?怎能贸然就喝了?饮下那酒,你是会对劝酒者言听计从……”
她径自说下去,却忽地愣住,像是才反应过什么一般,蹙起眉,缓缓道:“莫非……是因为我将酒赠予了你,所以你如今才这样……听话的?”
她这些话只是问句,并不是命令,凭谢衡玉如今烂醉如泥的脑子,自然也回答不了她的疑问。
片刻的沉默后,池倾涩着嗓音,轻声对谢衡玉道:“告诉我,你当初想要赢下这坛酒,是为了什么?”
谢衡玉努力理解了她的疑问,有些涣散的灰眸显而易见地挣扎了一下。池倾微眯起眼,看到他喉结滚动,小小吞咽了一下口水,随后像是被本能驱使着开了口:“为了你……”
池倾微微倾身上前:“说清楚,你是为了对我做什么?”
“骗你……劝我,喝下去。”青年微微睁大的眼睛移开了些,像是不敢对上池倾的目光,他垂下头,像是难堪至极似地小声说,“这样……你就不会不要我了。”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感觉眼前头晕目眩般地转动了起来。她如今终于可以确信,谢衡玉确实受到了傀的影响,可是,他确实还是醉了。
若是平常的他,即便饮下了傀,措辞也不会如现在这般……让人无可奈何……
“我没有不要你。”池倾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他的话,可给出的理由,却让谢衡玉感到有些难过,“你和朗山不一样……你从来不是我的……对吧?你是,你是你自己啊。”
他摇了摇头,眉尾同眼尾都耷拉着,
那委屈巴巴的样子,像是一个小孩子。
池倾别开视线,指尖焦躁地摩挲着桌面:“没有我的那些年,你是修仙界声名鹊起的世家公子。可只这一年不到,你看看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待在我身边,对你来说,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吧。”
谢衡玉的表情像是被她打了一拳,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猜到了……”
池倾望向他:“猜到什么?”
谢衡玉道:“猜到……你一定会说这话的。”
池倾攥起拳:“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是在怪我自己,我做错了很多事,包括最开始和你讲的那些……”
“不行!”谢衡玉用力握住桌角,猛地站起身,双眼通红,死死盯着池倾,“你不能再讲下去了!不要说这些了!”
几句话的功夫,他整个人都变得不太正常,额头暴起青筋,左手死死按住自己右手的伤口处,指尖用力抠了下去,绷带下顷刻就泛出血迹来。
“你在干什么!”池倾一把握住他的手,瞳孔震颤地盯着他的动作,“停下来……快停下来!”
话音落地,谢衡玉如同一个溺水的人,重重喘了口气,颤抖着将僵硬的左手从伤口处移开,抬起湿漉漉的眸子,朝池倾笑:“你看,我已经是个疯子了,只有你……你能制止得了我。”
这话如一阵阴风荡过池倾全身,她盯着他的眼睛,四目相对,哆嗦着打了个寒战。
“这是酒……”许久后,她才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开口,“谢衡玉,即便你真的疯了……但这是酒,是世间罕有的酒,没有人能一直醉生梦死,也没人能一直活在别人的控制下。”
“你又不是……狗。”池倾抬眼,故作凉薄地瞅着他,“好好做个人吧,谢衡玉。”
“我……呃……哈哈哈哈哈哈……”这话同样也是一句命令,傀的效力不知如何作用,但发作得十分迅速,谢衡玉想要再说些什么,到最后也只来得及将一声应答强行吞入喉中。
他想错了,就算猜过千百个假设,却还是想错了——池倾比他想得还要心狠,她怎会因为他切切实实离不了她而心软呢?
她向来是……在他靠近的时候,会毫不留情地推开他,而在他故作冷淡的时候,却又会小心翼翼地凑过来。
“笃笃笃。”正在谢衡玉笑得眼泪都要流干的同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阮鸢担忧的声音随后试探着响起,“圣主,解酒茶和糕点都带来了。”
池倾站起身,作势去开门,却又皱眉朝谢衡玉看了一眼,低声道:“坐着,不许动。”
语毕,她背过身去开门拿酒,再回来时,谢衡玉确实已在傀的作用下,重新依言回到桌前,正襟危坐,手脚都好好地放在该放的位置。
池倾将餐盒摆开,取出醒酒茶和橘子凉糕朝谢衡玉面前一推,冷着脸道:“吃。”
她真的不想再多说一句话了,可谢衡玉垂着眼睛,视线却黏在那橘子凉糕上不动了。
他拿起筷子戳了一块糕点,皱着眉头,像是快哭出来:“这个是……”
池倾看了一眼,立刻道:“孤云城买的。”
“骗人。”谢衡玉用那点酩酊的酒意驳斥了她,“孤云城没有这个。”
池倾哼笑出声,给他倒了一杯醒酒茶:“别说了,慢慢用吧。”
谢衡玉红着眼睛,一口口将橘子凉糕过着醒酒茶咽下,半晌,他忽然道:“我现在这样,你也不想看到的,对吧?”
“那当然。”池倾果断道,“我之前同你讲过的,我不是那种乐意看见前任颠沛潦倒的人,若可以,我甚至希望你们每个人离了我都飞黄腾达才好。”
她的语气故意扬得很是夸张,谢衡玉默不作声地听着,缓缓接话:“那……你要是不想让我再这样的话,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池倾道:“你说。”
谢衡玉道:“傀,你为我喝一杯。”
池倾僵住,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谢衡玉会提出这个要求。
尽管她明白,即便自己喝下谢衡玉递给她的傀,他也不会对自己下达太过不合理的命令,可是她的理智,却依旧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做出了排斥而戒备的反应。
她缓缓直起腰,撑着桌面倾身贴近他,是一个攻击性和防卫性都很强的动作。
“为什么?”她小声道。
谢衡玉笑了一下,长睫廉纤般垂下:“没事,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他顿了顿:“还想让我做什么?趁着酒意未散,说吧。若不想让我再缠着你,若想让我离开,直接告诉我就可以了。”
池倾看着他故作镇定,其实肌肉都暗自紧绷的样子,深吸了一口气:“可以,我可以喝。”
谢衡玉眨了眨眼睛,好似这个回答在他意料之中。
他朝床边看了一眼。
池倾有些恼火地道:“酒在我这。”
她只好又从储物链中,将一壶壶藏进去的酒重新拿了出来。
谢衡玉在那些外形样式近乎一致的酒壶中,立刻挑出了傀。他取过酒壶,倒酒的动作行云流水,酒至杯沿,半滴都不曾洒落。
他将酒杯递给池倾,灰眸静静注视着她的眼睛。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接过,皱着眉在谢衡玉的目光中,将酒一饮而尽。
傀入口的气味很独特,苦得和中药相似,池倾喝完就呛了一口。
谢衡玉看着她手中空荡荡的茶杯,笑起来。
池倾皱起眉,傀开始起效,她的神智有些不受控制地漂浮在半空,失去清醒。
“你笑什么?”她晃了晃脑袋,试图去看清他的表情,“不要笑了。”
谢衡玉依旧笑着,从袖中掏出一个龟甲,放在两人中央的桌面,五指张开,将龟甲倒扣,倏忽转动起来。
池倾盯着那个转动的龟甲,视线越来越迷离。
龟甲?龟甲?!
想起来了,是那个在公仪家,曾被当做阵眼法器的龟甲!
“这是做什么?”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一些,却对上谢衡玉含笑的双眼,那表情太可怕了,仿佛他下一步就要踏入无边绝望的深渊。
他对她解释道:“我如今,已经不相信你说的话了。”
“不管是你说的,还是藏瑾说的,我都不信。”
池倾愕然:“藏瑾?什么……藏瑾?!他……他说什么?你见……”
谢衡玉竖起食指,轻轻抵在她的唇间:“噤声。”
池倾如鲠在喉,刹那失了声。
“我只相信我看到的,”谢衡玉道,“你饮下这杯酒,便给我一个真心的答案吧。放心,睡一会儿。这一切都是假的。然后,等你清醒,就把一切忘了吧。”
龟甲不断转动,骰子在其中上下翻飞的不祥之声又一次在池倾耳边响起,她毛骨悚然,完全摸不准谢衡玉究竟想要做什么。
理智慢慢被剥夺,她不再清醒,即将陷入混沌。
龟甲忽然停了,从孔中掉落出三个骰子。
池倾看不懂,却从谢衡玉眸中读出了这并非一个吉利的卦象。
“等等……”她拼尽最后一丝清明,用力拉住他的衣袖,艰难地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告诉我!!”
谢衡玉伸出冰冷的手紧紧握住她,俯
下身,脸上露出了疯子般悲凉而绝望的笑意:“不会告诉你的。”
“你也喝酒了……你不是……你明明……”池倾双眼逐渐失焦,握着他的手也逐渐失去了力道。
谢衡玉盯着她瘫软在桌前,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微红发烫的脸颊。
“没有喝,骗你的。”他小声道,“倾倾,你骗了我那么多次,我总要讨回来一次才行啊。”
苍白消瘦的手扫过桌面,将那几个骰子收入掌中,谢衡玉没有再去看那个卦象。
他运气差,龟甲虽然如今认他为主,但也不祥。
落出来的,是剥卦。山地剥,聚终离。
第102章 第102章抚上他的眼睛,她喊他藏瑾……
池倾昏昏沉沉地从床榻上坐起身,全身上下如喝了劣酒宿醉后那般酸疼难耐,她抬起头,瞧见清冷的月色从窗缝间洒入屋内,斑驳的树影映着纱窗,估摸不出当下的时辰。
“……谢衡玉?”她低低唤了一声,想起神思混淆之前,桌上那不断转动的龟甲,以及谢衡玉脸上绝望而哀伤的笑容,心头忽然浮现出了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等你清醒,就把一切都忘了吧。
她记得,这是谢衡玉对她说过的话,彼时她已经饮下了他递过来的傀,自然对他所说的一切都言听计从。
她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试图从中挖出混沌时的点滴,然而饮酒后不久的那段记忆,却仿佛完全被黑雾封闭。
她不记得她究竟在梦中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了。
屋外夜色暗到有些诡异,细听还有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蝉声与蛙鸣,池倾打量屋内陈设,发现此地并不属于花别塔中的任何一间宫室。
她心头染上一丝疑虑,打算下床往房门口走去,然而却在她双脚落地的同时,大门被一人从外拉开。
那人背着光,低着头,身材高挑,宽肩窄腰,抬手栓上房门,朝她大步走来。
离得近了,池倾看清对方的面容,松了一口气:“谢衡玉?你吓我一跳……”
来人确实是谢衡玉,可奇怪的是,他此刻的容貌即便隐在阴暗的夜色里,依旧显得十分端雅温秀,不仅没了最近那清瘦的颓然之色,状态甚至比他与池倾初见时,还要再漂亮耀眼几分。
池倾看着他,有些怔然地打量着他的脸:“是发生了什么?那么快就胖回来了?”
默了默,似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过近,她又后退了一步,松了口气般笑道:“不过……这样真好。”
她喃喃道:“虽然不知道你用傀对我做了什么,但若你可以恢复过来,我也就安心了。”
她说了许多,却因为谢衡玉没有回答,使那些话尽成了喃喃自语。
不过,池倾倒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她只是好奇地望向屋外,一边问谢衡玉这是何处,一边抬步朝门口走去。
正越过谢衡玉身侧的时候,男人却一抬手,紧紧锢住了她的手腕。
那只手很凉,像是刚从冰水中打捞出来的一块阴玉,并没有半点生机,池倾吃了一惊,下意识按住他的手背,转头望向他:“怎么……”
谢衡玉却在此时朝她俯下身,强硬地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过于突然,因她正在说话,他的舌尖便能愈发毫无阻碍地探入她的齿关。
他们许久没有接吻,从七苦幻境出来之后,池倾也再未想过还有这样的机会。此刻,突如其来地,她瞬间僵在了原地,像个木偶娃娃一样,仰着脸接受他的吻。
谢衡玉口中含了一小口甜酒,此刻两人唇齿相依,丝滑的酒香便顺着他的吻一道落入池倾口中。
他松开她的手,捧着她的脸颊忘情纠缠,直到她喉间微动,在换气的瞬间将喉中的残酒吞咽下去,他才松开她,喟叹着用额头贴了贴她的脖颈。
“什么酒?”她有些发懵,晕乎乎地问道,“还……挺好喝的。”
谢衡玉笑了笑,俯身将她一把抱起,作势往床榻间走。那屋子不大,他的步子又迈得开,三两步便将她放在榻上,探手解她腰际的双耳结。
池倾纵使再昏头,此刻理智也回来了几分,她挣扎着坐起身,用力按住谢衡玉作乱的手,星眸睁得滚圆:“你这是在……”
她盯着他的眼睛,忽然感觉自己有些口渴,清了清嗓子,又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谢衡玉抬头看了她一会儿,凑上前亲了亲她的唇。与此同时,冰凉的手同时扯开系带,随后缓缓下移,他轻轻握着她的脚踝,在她颤抖而愕然的目光中,垂眸静静地看了她一眼。
“不许动。”他轻声道。
池倾挣扎的动作瞬间停住——傀的效力竟还没有消散!
她瞬间反应过来,并且在下一刻更明白了些什么:“我还困在你的龟甲幻境里?这难道才刚刚开始?”
谢衡玉没再说话,夜色笼罩着他的眉眼,池倾看不清他神情的细节,甚至,但凡他再后退一点儿,她便连他的容貌轮廓都要分辨不清。
但,既已知道她依旧在龟甲幻境之中,那一切就无需多问了——正如谢衡玉所说,这里所发生的全部都是虚幻的,甚至比梦境还要不如,因为她注定会在清醒的那一刻忘记。
既然都是假的,谢衡玉会在此刻亲吻她,甚至和她……也都并不难理解了。
虽说在现实中,她并不相信按照谢衡玉那样别扭的个性,会继续主动和她发生什么。但在这里……极端点说,就算谢衡玉一剑把她捅了个对穿,她都不会太过诧异。
每个人心里都有阴暗面。池倾一边努力放松身体,一边安慰自己。谢衡玉都要疯了,做点不正常的事情,其实挺正常的。
正在此时,男人冰凉的手指自她的皮肤轻轻划过,她身体微僵,随即泛起不正常的痒意——那痒并不难耐,却像是细小的玉石自皮肤深处来回滚动,带起诡异的空泛之感。
池倾怔住,仿佛这才反应过来什么,难以置信地缓缓小声道:“你给我喝那种酒?”
哼笑声从下方传来,下一瞬,脚踝被握住推高,她伸手去拉扯他的手腕,垂眸的瞬间却看到他静默一霎,在她视线里缓缓垂下头。
微凉绵长的呼吸像是羽毛般落在那,片刻,他如愿听到她不可遏制的泣声,那声音前所未有的细弱:“你这是要……”
“要做什么?”许久后,他沉闷的声音自下幽幽传至她耳畔,她别开头,去看窗棂下苍凉的月色,不知感到什么,那纤细的双眉间忽地像被那月冻到,蹙起微妙的弧度,随后,她听到他轻慢的声线,“是指这样吗?”
他的声音仿佛自微妙的潮湿中传来,呼吸轻飘:“都已经这样……了,还要说不愿意么?”
池倾咬了咬牙,确实很难违心地否定他。
“知道都是假的,还想那么多?”谢衡玉的容颜隐在黑暗里,她瞧不见他,被他掌控的感官便愈加敏锐,“这仿佛不是你的作为。”
窸窣声从耳畔传来,她紧紧攥住手,随即感到谢衡玉低着头,又浅尝辄止地落下了一个吻,她控制不住地开始拽他的长发,觉得一切过头了,过头到不太像话。
紧接着,在不间断的无序的混乱中,隐约的水声像是顺着骨头,沿着她的四肢百骸传入耳畔,比任何外界的声音都要喧嚣。
谢衡玉垂着颈,那是个甘居卑位的姿态,从前的许多人并不情愿做这种事,她知道他无法从中体会到太多愉悦,却着实让她的五感分别达到了难以形容的至高处。
时间的流动在此刻完全混乱,她挣扎或是被压制,迎合或是被迁就,但最后的结局永远指向失控的方向。
谢衡玉在这种时候一贯无声,直到她听到他吞咽的声音,崩溃而羞愤地哭着将他挡开,他才终于起身,用那双湿漉漉的灰眸盯住她。
她移开眼,他便凑得更近:“开心了?”
池倾一句话都说不出,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
谢衡玉继续道:“喜欢吗?”
没等她回答,他又问:“喜欢我吗?”
池倾咬了咬牙,将脸埋入被褥,装缩头乌龟。
他半跪在她身前,捻指细看她的神情,在她再一次即将踏入边缘的瞬间,顿住,不甘心地问她:“喜欢我吗?”
池倾急促地呼吸,眼神几乎失焦。
他停住,慢悠悠等她缓过来,却又继续。
是一层层推高,却永远到不了彼岸的巨澜,她是其中行驶的孤舟,晕头转向地永远摸不清方向,在这片走不出的海域四处碰壁。
他似比她更了解她,每一次停止都在恰到好处的时刻,她其实也是能忍的,即便在龟甲幻境里,即便知道这些都会被她忘记,但却始终忍着没再多说一句喜欢。
已经很多回了,最后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再怎样安抚都放松不下来。而因她强忍着不曾回应,他也红着眼盯住她的双眸,两人将这小小的房间当做战场或刑堂,角逐拉扯,伤心或伤身,你死我活。
终于,双方都崩溃了,这次没有停止,他总算叫她得偿所愿,然后两人失去理智地,用尽全力地紧紧拥抱。
“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她蹙着眉被他一下下安抚,餍足而委屈地哭出来,理智灰飞烟灭,身体的感官使虚无缥缈的爱意扩大到极致,她反反复复地说了他想听的话,心跳加速,丢盔弃甲。
可是,就在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整个空间忽然传来了声声空泛的掷响,骰子翻动的声音仿佛自云端泄下,不祥的,令人心惊。
“在这里,可以不丢下我吗?”在那嘈杂的掷响中,谢衡玉用力地抱着她,趁着她身体的欢愉没有结束,趁着酒意还不曾消散,趁着她的理智还不曾回来,他用几乎哀求的声音问他。
池倾没有回答,甚至还没有下榻,她身上情意纠缠的热便开始迅速褪却——她开始意识到,如果谢衡玉开启这个幻境,是为了在分离之前最后满足他的私心,那他根本不需要花这么大的功夫讨好她,只是为了从她口中逼出一句喜欢。
不能让他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她骗他的次数已经够多了。
似顺应她的心意,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她如蒙大赦,立刻松开谢衡玉,迅速穿好衣衫往外走。
他僵在榻上,没有动作。
池倾冲到门口,却在即将碰到门栓的瞬间,大门又一次从外边打开了。
这次出现在门口的,又是一个身材颀长,广袖宽衣的男人,逆着苍凉的月光,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从脸上摘下一张中间有裂隙的欢喜面具。
面具下,露出一双灰色的眼睛。
周遭似完全暗下来,没有光源,池倾站在两个人中间,像是天秤中央的支柱那样僵立。
她转过头,望向依然坐在榻上,神情凄凉绝望的谢衡玉。她与他四目相对,清楚明白他眼底流转的是怎样的哀求。
但她迅速低下头,拽住藏瑾的手,朝屋外的月色里跑去。
谢衡玉在屋内不知坐了多久,等到一切冷却了,凉透了,他才站起身,推开窗户朝外望去。
外头是梧桐岛的景象,小小的窗户,容着三轮明月。
一轮挂在天上,一轮映在水里,一轮在水稻中央的小道上飞奔着远去。
它们都是他抓不住的东西。
眼前的一切忽然扭曲起来,耳畔骰子的掷动声突兀地停住,眼前三轮月亮突然掉到地上,变成了三个骰子的卦象。
他醒了过来。
他站在她床边,拖着一具形容枯槁的病体,无能为力地看着她。
即便在幻境里,在她最欢愉忘情的时刻,在他容颜无瑕的时刻,她也不曾选择过他。
枉论如今?
池倾睫毛颤抖,俨然也要醒来,他死死盯着她,知道她醒转后,可能只需一秒,傀的效力就会完全显现,她不会再记得那个幻境。
他们,便连离别的欢愉也不会在她记忆里留下半点记忆。
但是……还有那么一秒呢?
他在等着她醒转后依旧混沌的那一秒。
池倾睁开眼,脑袋昏沉,视线还没有清明。
她先看到一双眼睛,灰色的眼睛,她想起这是谢衡玉,伸出手,指尖抚上他的眼皮。
一秒后,她喊他。
“藏瑾。”
第103章 第103章“你走吧。”
“藏瑾。”
两个字入耳,天塌地陷,心如刀绞。
已经无需多问了,不管是当真认错还是刻意为之,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将他和藏瑾搞混,不管她有没有从混沌的边缘醒转。
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确实彻彻底底地输了,一败涂地,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月色落在谢衡玉身上,树影萧瑟斑驳,疾风狂起,落叶飘零,那凄惨的影像是有迹可循的哀歌,他僵冷地站在她面前,死死盯着她的眼,突然开始狂笑出声。
池倾被裙摆掩盖的手用力掐入掌心,她盯着他消瘦的,病态的,癫狂而绝望的脸,仿佛看到一株艳丽而有毒的花饮鸩而亡。
她记得他最初的样子——那时候,明明是她最常将他与藏瑾混淆的日子,可他那时最细微的表情,依旧能在她的记忆中清晰地翻找出来。
那时的他是温和而清冷的皎月,一身白衣地坐在花别塔的大殿,黑猫扑到他身上,白衣便沾上了几根猫毛,他伸手抚摸它松软的皮毛,满脸无奈而温柔的笑。
从那时起,她便已经能将他与人族任何一个掷果盈车的美谈佳话关联起来了。
可是如今,他毫无防备地靠近她、接纳她,将最柔软最坦诚的血肉剖开展露给她……更别说在那之前,他们已经经历了那么多次生死,他拿命换她,甚至不曾有过半点犹豫……就算是再不相熟的两人,走过他们这样相同的路,也不该形同陌路。
但偏偏……偏偏他们如此。
脑海中那个满身风华的青年,与如今这个悲切疯癫的男人重合,池倾看着谢衡玉消瘦的脸颊,凹陷的眼窝,青紫的眼圈和细小的胡渣,心中忽然泛开一阵剧烈的痛楚。
谢衡玉是不顾一切扑向烈火的飞蛾吗?
可如果他是逐光而来,顷刻化灰的蛾,本该佁然不动的火焰,为何也有燃至残烬的绝望呢?
她死死按住自己的心口,又想起他在修仙界的那些好友,她想起沈岑,想起唐呈,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或多或少透露出不愿谢衡玉继续留在她身边的想法。
那些真心在意他的人,原来在那时就看出他患得患失,难有善果的结局了。
他不该靠近她的,他不能继续在她身边了。
池倾这样想着,猛地从榻上站起身,无视了他怆然失声的大笑,冷冷开口:“既然如此,养好伤,你就走吧。”
谢衡玉的笑声一下子止住,她从他身旁径直离开,浅粉的裙摆飘荡,带起复杂的花香,那香气曾诱他失去理智般疯狂地靠近,但此刻落在他鼻端,却像是渗入骨髓的剧毒。
苍凉的月光落在他身上,他沉默着,望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的背影,忽然开始唱起一段不知名的调子。
那调子阴气森森,如鬼泣,又悲又喜,像是……葬礼中炸响的鞭炮,或者是婚仪上奏响的哀乐——他想起来了,那是银叶谷主曾在荒原上唱过的曲调。
谢衡玉躺在地上,月色如水,流淌在他脸上,犹如断不掉的泪痕——她走远了,与梦中的那个时刻一样,他被留在黑暗中,被留在冷月里,被留在孤魂野鬼才配安置的角落。
等到风歇了,酒残了,歌尽了,他随手裁下一片月辉,便能落而为剑,切断这一切凡尘俗世的痛苦。
他的目光落在那月光里。
月光里,池倾疾步往医林奔去,她争分夺秒,甚至甩出法器,仿佛慢一步就要抱憾终身。
小半个月,医林已经新盖了不少的屋馆,但不管是哪处,此刻都早已熄了灯。
池倾不管不顾地撞开一扇木门,直奔寝间而入,在榻上之人醒转发出怒喝的下一瞬,双膝一屈,重重跪在地上。
医尊的怒吼刚嚎出开头,就戛然而至,他坐起身,皱眉盯着池倾在黑暗中那小小的身影,恍然捶床大悲:“我说了什么!我之前我说了什么?!!!”
“您去救救他……您去救救他……”池倾脸色白得不像话,她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襟,眼泪不知何时淌了满脸,“是我不好,但我没有办法了……我给不了
他承诺,也不能再拖着他留在我身边了……您去救救他……别让他寻死……他真的不好了医尊,我求求您……我从没有这样求过您。”
“站起来,站起来!”医尊豁然起身,用力紧了紧自己绑着胡子的绳,以世所罕见的老者能够达到的速度换上了外袍,对池倾厉声道,“一州圣主,不许跪。”
池倾见他应下,终于撑着地面艰难地站了起来,她用力抹了抹眼泪,小声道:“谢谢医尊,我送您去。”
“不必。”医尊断然呵斥,“既然说好了一刀两断,那小子倒也罢了,你不许再纠缠不清。”
池倾张了张口,又见医尊指着她手中的飞行法器道:“这个,给我,你回寝宫呆着去。”
池倾连忙将法器递过去,着急忙慌地道:“千万要快,他状态很差,我担心……”
“生死有命。”医尊丢下这句话,“嗖”地便冲出医林,消失在一片清冷月色中。
月色中,谢衡玉盯着眼前的一团晶莹剑气,星灰色的双眸映着光,若洁净的星辰。
幼时在谢家,先生们为了训练修士对剑气的精准度,曾让他们做过一种非常危险的训练。那训练,首先要将剑修束缚在木板上,再蒙起眼睛,隔空御剑,贴着自己身体的轮廓落剑,最后画出的轮廓最贴近实际身形的有赏,反之则有罚。
那奖赏往往是一块玉佩。
谢衡玉有满满一箱。
而此刻,那团被月光所化的剑气悬在他的眼球前,也是那样令人心惊的危险距离,仿佛只要吹来一阵风,或是他眨动一下眼皮,那剑气便会毫不留情地刺穿他的眼球。
可是谢衡玉只是睁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在他双眼前倏忽来去的剑气。
今夜的月色很好,月亮很美,他想起人间一切关于月亮的诗词,什么天涯共此时,什么千里寄相思……分明是这样好的月色,他此刻却没有半点留恋之情,唯一的可惜,是他没了力气,再借这月色舞一次剑。
他抬起眼,剑光直至眼球高高扬起,他缓缓闭上眼,听见树叶落地的轻响,闻见花别塔无处不在的花香——从此之后听觉和嗅觉会取代一切,他要把自己最厌弃的那部分完完整整地剖出来,留在这个令人绝望的……
“谢衡玉!谢衡玉!老夫来给你看诊了!!!老夫差点忘了……老夫手上还有新开的一剂药……”
突然间,医尊苍老却饱含活力的声音从屋外响起,他这次居然没有敲门,而是一掌轰然将大门劈得稀巴烂,一边往里冲,一边大喊道:“哎呀呀呀不好意思,下手重了,这门质量很差啊哈哈哈哈哈……”
一向稳重的医尊语无伦次地冲进寝间,用极密的话语掩盖住了内心的慌张,要说池倾那样子,他也着实是第一次见,因此更怕踏进寝间,鞋底先一步踩上的是谢衡玉的血。
但是还好。
谢衡玉站在窗边转头朝他望来,脸上保持着一个温和完美的笑,缓声道:“医尊,今夜月色极好,我有些贪杯,抱歉。”
医尊一下子顿在原地,差点没有左脚踩右脚把自己绊倒。他看着谢衡玉那除了憔悴外,简直跟没事人一样的脸,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很不妙的预感。
“今天药按时喝了吗?”老头板起脸,故作凶狠地道,“你贪杯,老夫前功尽弃,你熬夜,老夫英名尽失。你也不想败坏老夫妖域第一圣手的名声吧?”
“怎敢?”谢衡玉垂下眼,月光落在他清瘦颀长的身上,像是为他拢上了一层虚幻的薄纱,他在月色中冲他好脾气地笑,“从前是我所求太多,今后再也不会了。”
这是……想开了?
医尊眉头一会儿蹙起一会儿松开,考究地打量他,仿佛在盯着一份难办的医案——虽说他不医心病,但对谢衡玉之前的情况,也算是有所了解,按他那种程度的心疾,可不是这样一下子说好就好的。
老头一思考就喜欢捋自己的山羊须,如今更是越捋越快,越捋越大力,到最后,几乎要从下巴上薅下几根似的。
谢衡玉无奈道:“医尊。”
医尊立刻回过神,朝他招了招手:“窗子关上,什么时辰了?夜风是能吹的吗?你又要害得老夫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不敢。”谢衡玉关上窗子,点起烛火,请医尊在桌前坐下,没事人似地微笑着,“医尊新添了什么药?可有方子写于我?”
医尊一愣,他想起自己在走进此处前喊的话,心想这可有些完蛋,毕竟他当时只是随便编了一个借口给自己先发制人打打气——毕竟这三更半夜的,他睡意还没散就冲到这儿了,哪还有什么新方子。
医尊咳了一声,道:“先诊脉。”
谢衡玉轻笑着伸出手,心脉竟并不如从前沉重滞涩,意外地……还不错?
医尊沉吟许久,诊了又诊,随后松开手,又开始捋胡子。
谢衡玉坐在一旁,含笑看着他思绪万千的模样,并不打扰。
良久,医尊试探着道:“你不问我为何此时前来?”
谢衡玉摇头:“我原该住在医林的,与您也算近邻,如今只是搬了个住处,您想何时来都可。”
医尊盯着他的眼睛,又道:“那你也不问问我,来之前,见了谁?”
第104章 第104章“死心了。”
谢衡玉脸上带着笑,但那双浅色的瞳孔却无机质地望向面前的老者。黑暗中,桌上摇曳的烛火荡在他眼底,像是嵌在透明水晶中的红花。
他静静沉默了许久,然后开口:“我并不想知道。”
谈话彻底陷入了僵局,医尊替谢衡玉重新开了方子,随后转头望向宫外那扇被自己一掌轰碎了的木门残骸,遗憾地摇头:“看来这个宫殿也住不得了,不过,医林这段日子又重建了许多屋舍,其中总有空余,你倒是可以再搬过去住。”
谢衡玉摇头:“不必了,机甲已经全部改好,我明日便会离开妖族。”
此刻已是夤夜,距离第二日的日出也没有多久,医尊为难地捋了捋胡子,断然道:“不行,你得留在此地把伤治好了再走。”
谢衡玉无奈:“医尊……”
“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医尊故作凶狠地瞧了他一眼,“你若是没有被我治过,自然想去哪就去哪,但你现在是我的病人,没治好就走了,实在有辱我的名声。”
他盯着谢衡玉,斩钉截铁,义不容辞:“你今夜就搬去我那边住,再静养七日,到时候我自然放你离开。”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应了下来。
往后的几日,即便两人同在花别塔,但却再也没有见过面。池倾故意躲着谢衡玉,却又总是忍不住,暗戳戳地找人打听他的消息。
“谢公子看起来好多了。”女医官宽慰池倾道,“医尊对谢公子十分赏识,且这又是他难得亲自照料的病患,自然出不了任何岔子。这些天谢公子只是在房中休养,偶然瞧见,气色似好了不少。哦对了,这几日,我还瞧见医尊在研制祛疤的药膏……可见谢公子的伤口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池倾怔了怔,心下终于松了一口气:“那他精神气儿如何?瞧着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吗?”
女医官摇了摇头:“我见他的次数不多,可是难得见面时,公子总是神情可亲的模样,与……从前刚来医林时,瞧着差不多呢。”
“这样么……那是很好。”池倾坐在花房中,冲女医官点了点头,取过身旁的一盆叶如翠雾的文竹递过去,笑道,“多谢。”
女医官连忙躬身接过,受宠若惊地拨了拨那在妖域难得一见的灵草:“多谢圣主,若谢公子往后还有何事,我必然第一时间向您汇报。”
池倾迟疑了一下,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仿佛想不明白自
己这是在做些什么:“……好。”
阮鸢在一旁静静候着,见女医官回完了话,方送她离开了花别塔。
池倾望着两人离开的方向,重新靠回贵妃榻,疲惫地叹了口气,手背盖在额上,像是困极了的样子。
“圣主近来又睡不好了,是为了谢公子的缘故?”阮鸢送走了女医官,不知何时又回到池倾身边,她晓得她没睡着,于是上前一边替她揉着太阳穴,一边轻声地询问。
“谢公子如今一切都好,听女医官这样说,也该是放下了许多事。”阮鸢道,“可是圣主先提出了分手,怎么看上去比谢公子还放心不下呢?”
池倾睁开眼,怔怔望着花房上方透光的琉璃顶,喃喃道:“不知道呢,只是好像总觉得……还没有结束。”
阮鸢道:“听医尊说,他只留了谢公子七日,算算日子,后日他便要离开妖域了。圣主也不像从前那样,送些花草财帛给他么?”
池倾听出阮鸢是故意这样问,仿佛硬要将谢衡玉同她曾经那些不走心的男宠相提并论,可即便知道她是故意,池倾心中依旧生出了几分隐隐的不悦。
她沉了一口气:“他又不求那些俗物,送去怕是只会觉得我在羞辱他。”
阮鸢道:“既然如此,圣主要亲自去送他么?”
“……不,”池倾迟疑着,张了张口,“不知道。”
阮鸢望向她的眼神有些无奈,掰着手指替她总结道:“圣主曾经说过,若是与谢公子一刀两断,他再回修仙界,戈壁州定然助他重新夺回白马盟之权,若谢家新寻回的那位瑾公子欲与玉公子相争,不拘玉公子是想改换门庭,还是争权谢家,您都会帮他。这些话,您可还记得?”
“我自然记得。”池倾匆忙转头望向阮鸢,“可是,我总觉得事情并没有那样简单。我觉得我和他之后……好像……”
她叹了口气,竟然无法将内心那点隐晦的预感宣之于口,良久,池倾道:“罢了,即便我想帮他,他如今恐怕也不肯接受,等晚一些,我会去寻姐姐讲这事。如今妖族势力也要逐渐向修仙界各世家高层渗透,若往后能扶持谢衡玉起来,对于妖族而言,也算是有利无害。姐姐会答应的。”
阮鸢闻言笑了起来,她摇摇头,像是感叹着什么似的:“圣主你总是这样,在感性里又掺了那么理智的东西,叫人弄不清楚这到底算不算喜欢……莫说谢公子,就连我都要糊涂了。”
“所以啊,别说你,可能连我自己……也要糊涂了,”池倾重新靠回躺椅,合上眼喃喃,“我还是不去见他了。到时候你……算了,还是拜托来炆去送送他吧。我身边的人,也都不要去见他了。”
一定要闹成这样……又是何必呢?
阮鸢困惑地眨了眨眼,她不知道藏瑾之事的细节,如今只觉得池倾和谢衡玉闹成这样,多少有些说不过去,可是再想劝说,却又觉得自己插不上什么话,于是便只好点头称是。
这日午后,池倾在花房中躺了很长时间。秋收冬藏,尤其对于池倾养出的花草而言,秋季的到来自然意味着繁花落尽后,该结出一些灵物作为回报。因此此刻的花房中,那种复杂浓郁的花香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萦绕不散的灵气和饱满可爱的果实。
池倾虽然躺着,但横竖睡不着,她想到自己秋季的花房,和之前赐给谢衡玉的那口药泉一样,最适合有伤在身的人居住,若是他们之间没有那么多矛盾和隔阂,此刻他还应留在自己身边才是。
但……转念之间,又一个身影取代了谢衡玉的样子,忽然出现在池倾的脑海中。
她微不可察地蹙起眉,眸色更沉,喃喃自语地开口:“藏瑾。”
脑海中的那个人望着她的眼神,一如他在留影石中最初的样子。
他从那口棺材中被人唤醒,尽管脸上抹着粉,依旧掩不住底子里透出的苍白,他怔怔看着面前的人,许久才涩声道:“是……她救了我?”
对面的人发出一声嘲弄的大笑:“你不知道吗?长命花救不了死人,能将你从虚无中捞上来的,是我魔族。”
留影石中的画面闪烁一下,少年苍白枯槁的容颜逐渐隐去,黑暗中,只有那魔族之人的声音余音绕梁般回荡:“若还想活,来魔族寻我。”
池倾抬手揉了揉眉心,她多日未曾好眠,闭眼时不是想起谢衡玉,便是梦到藏瑾。之前午后,她在这花房尚能心无旁骛地小憩片刻,可如今距谢衡玉离开的日子越近,她便越是心思杂乱。
不一会儿,眼前又浮现出一个完整的欢喜面具。
它浮在半空,嘴角的弧度夸张而诡谲,像是个惊悚的邪器,在它出现后不久,那魔族之人的声音又响起:“你来寻我,是已经对她死心了对吗?”
脚步声在欢喜面前方停住,藏瑾拖着他风尘仆仆的、残破不堪的身体,声带像是漏着风:“我……要……坏了……”
那魔族笑道:“确实,你的身体死了,我缝缝补补把你修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但却也不太经用。”
藏瑾抬起眼,那漂亮如玉石般的灰色眼珠,像是随时要从凹陷的眼眶中滚出来似的:“救……救……”
魔族不急不缓地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对她死心了嘛?”
藏瑾张了张口,瞳孔在眼眶中颤颤,却说不出一个字。
魔族笑起来:“这样……那你的觉悟看起来依旧不够啊。”
欢喜面转身飘走,于此同时,藏瑾像是断了线的傀儡一样,全身的骨头发出“喀啦啦”的响声,拖着松垮的皮肉朝地面坠去。
欢喜面越走越快,藏瑾干哑的嗓子发出绝望的吼叫,那声音像是荒原上的风卷起鸦鸣,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苍凉。
“死……死……心。”
少年像是一滩烂泥一般化在地上,宽大的衣料盖在他的骨肉上面,远远看去,像是个小小的坟头。
在他彻底瘫痪的同时,清晰而绝望的两个字终于在虚空中散开。欢喜面停住,又飘飘忽忽地浮到那个小坟头上,属于那个魔族的声音从欢喜面里传出来,它哼着一首欢欢喜喜的出殡曲,周身释出的魔气如同黑色的丝线,绕着藏瑾的白骨和皮肉来回地穿梭。
骨头被重新串起,血肉像棉花似的被填充在外,最后再裹上皮肤和毛发……
那欢喜面高高兴兴地,熟练地操作着,像是在缝制一个可心的娃娃。
很快,娃娃缝好了,藏瑾重新坐起身,空洞的目光落在浮空的欢喜面上。
魔族的声音从欢喜面中传出来:“拿住我。”
藏瑾伸手,从半空将它拿起。
魔族道:“戴上我。”
它的娃娃,就这样变成了它的宿主。
第105章 第105章他想等她…再看他最后一眼……
光阴弹指而去,多亏医尊的看护,谢衡玉在医林调养得很好。他身上的伤势恢复得很快,甚至连每回伤口愈合时泛上来的奇痒,都不曾出现过。
谢衡玉望着自己的那条胳膊,有时候会觉得很奇怪——人活到某个时刻,身体的零件仿佛也变得和机甲一样,
可以拆分重组。
明明心脏和大脑已经差不多坏死了,可其他受伤的皮肉,却依旧如此生机勃勃地卖力求存。
他想,如果人类真的是机甲的话,那似乎也不错。这样,他一定选择将那颗被池倾占满的心脏拆卸下来,再换上干干净净的另一个。
可这毕竟是无稽之谈。
人体的每个器官都是宝贵的,失去一个,便有无穷无尽的忧患麻烦,他即便下得了手,也得承担得起那个后果才行。
谢衡玉撑着桌角,将池倾曾派人交于自己的储物链褪下来,缓缓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心口。那颗心脏在掌下强劲地跳动,用灵力探下去,不难感知到全身的血液正由那一次次的收缩扩张而更迭。
谢衡玉有时会感到庆幸,庆幸自己哪怕在最痛苦的时刻,对这颗健康的心脏,尚还不曾生出过阴暗的念头——或许他本身依旧在期待一个新生,期待着一个不可转圜的前路。
“叩叩叩。”屋门被敲响,谢衡玉勉强从混乱的思绪中挣脱了出来,他转头朝房门处看去,古井无波般的眸子缓缓淌出疏离又温和的笑,他缓声道,“抱歉,医尊今日不在此处。”
门外的人显然愣了一下,片刻后低声道:“不是的,谢公子,我是来寻你的。”
谢衡玉眨了眨眼,温和道:“寻我?请进。”
房门被推开,身着莲子白长衫的女医官轻手轻脚地进来,谢衡玉朝她点了点头,态度尚算温和。
他记得曾与她有些交集,但多半都是讨论些关于机甲术和妖族生理构造的话题,除此之外,并没有深交。因此如今机甲术改良完毕,他倒也有些想不出她为何来寻他。
那女医官等不到谢衡玉开口询问,便先言道:“公子在医林的这些日子,为妖族付出颇多,即便我从前不通机甲术,也跟着公子学到许多东西。如今听闻公子即将离开妖族,不知如何感谢,只带来这一点心意。期盼公子收下。”
她说着,从储物链中取出一个正方形的小巧锦盒送至谢衡玉面前。他有些诧异地垂眼望去,打开后,只见其中是一条灵气馥郁的多宝手串,其上每一颗水晶珠子都十分剔透精巧,配色清淡,触手温润,光是放在掌心便觉其清心安神之效。
谢衡玉垂手将其放回锦盒,那动作俨然便是要推拒的意思。
女医官后退半步,摇头道:“谢公子,这是我的一番心意。公子是人品贵重之人,也是我活到现在见到的少数修士。多宝手串在戈壁州并不少见,公子只当是我有心结交一位修士好友便可,并无其他令你困扰的意思。”
谢衡玉听她这样说,推辞的动作才没有方才那么坚决。就在此时,屋门又一次被敲响,女医官转头望去,眉眼弯弯,声音带笑:“是阮大总管啊。”
房门没有关严,透过那留出的一线,瞧见同样医官装扮的阮鸢和朗山在门外冲他点了点头。
心脏又一次不受控制地狂颤了两下,谢衡玉猛地攥起了拳,才将自己颤抖的声音调整到最平静的调子上:“请进。”
阮鸢与朗山一同进屋,瞧见桌上摆放着的多宝手串,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朗山站在她身旁,见状也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朝谢衡玉望去。
谢衡玉不明所以,却见朗山和阮鸢同时拿出了两个四方锦盒推到他面前打开,三串相差无几的手串整整齐齐摆在一处,简直让人手足无措。
朗山道:“哎呀,你不要嫌弃。我们戈壁州没什么东西,就是石头多。大家心有灵犀,你就全都收下吧。”
女医官此刻也笑着附和:“大家这也算是不谋而合。”
谢衡玉有些无奈地笑着,那初见阮鸢与朗山时悸动起来的心脏,却又一次沉入谷底——他心思细,对旁人的外貌穿戴,也向来观察入微,只是刚才乍一看这二人,竟然忽略了他们身上都穿着医官的服饰。
想来,若非池倾阻止他们来见他,阮鸢与朗山也不至于做此掩人耳目的装扮。
他强颜欢笑,垂手一一收下那三条手串,认真看着眼前每个人:“多谢,多谢……多谢。”
阮鸢冲他点了点头:“小楠犯了大错,我不会包庇她,可我也毕竟是她姐姐……所以,如今依旧想替她谢过公子从前的教导。”
她退后一步,抬手朝谢衡玉深深行了个大礼:“那孩子命途多舛,幼时却被我惯坏了,实在有些好坏不分。我……我……”
谢衡玉见她神情凄恻,已然有些说不下去,伸手虚扶她起来,腕上串珠碰动,发出玉碎般轻响:“不要紧的,我并未怪罪于她。”
没怪罪,说到底还是不在意。阮楠于他而言,不过是池倾当初的一言之托,如今既她与魔族纠缠,自也有烁炎或来炆处理,因此,哪怕他身上的伤势多少与阮楠脱不开干系,但认真说来……这些日子,他甚至没有想起她过。
阮鸢明白他说的“不要紧”确实是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的意思,点了点头,才重新直起腰来。
房中一时寂静,朗山见他们都无话可说,想了想,对谢衡玉道:“我没想到你走得这样急……其实,我觉得你挺好的……我挺喜欢你的,然后,小煤球也挺喜欢你的……不过既然要走了,我们也没办法留你下来……你之后好好的吧。”
朗山化成人形没多久,是个心思单纯的小狗,对人的喜恶自然爱恨分明,一目了然。谢衡玉想到他最初对自己排斥的样子,再看今朝,反而生出些许世事无常的苍凉之感。
他冲朗山点了点头,伸手似想要摸摸他的脑袋,小狗向来只习惯于池倾的触碰,下意识躲闪了一下,很快眼神又软了下来,眯起眼往谢衡玉的掌心蹭了蹭。
这孩子的短发刺刺扎扎,手感并不好,但谢衡玉却在他凑上来的瞬间,心脏像是落进了棉花堆里,一下子软得说不出话。
朗山蹭了一小会儿就躲开了,十分不好意思撇了一旁憋笑的阮鸢一眼,轻轻咳嗽了两声,对谢衡玉道:“那……一路顺风。”
阮鸢和女医官也笑道:“一路顺风。”
自他们的到来之后,谢衡玉的屋中断断续续又迎来了花别塔不少的人,其中大部分当然来自医林,还有一些却是妖王身边的人。
比如来炆。
来炆前来的时候已近黄昏,高大的男人撑着破伞站在他的门口,开门时两人对视了一眼,谢衡玉眼底却没有讶然之色。
来炆道:“药喝了?伤如何?”
谢衡玉道:“一切都好。”
来炆点了点头,并没有进屋,只是从袖底探出手,指尖凝着一点微光,轻轻将其按在谢衡玉眉间。
微凉的触感一闪即逝,谢衡玉愕然一霎,便听他道:“这是妖王的意思,我教你一段口诀,以便你随时与我联系。”
谢衡玉觉得自己此番离开后,似不会再与妖族有太多瓜葛,迟疑着刚想回绝,就听来炆面无表情地道:“别去想绿色的狗熊。”
谢衡玉一愣,脑海中下意识浮现出一只笨拙的狗熊,下一瞬,只听来炆的声音凭空从识海中响起:“就是这样。”
谢衡玉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叹气的冲动,来炆却又道:“什么时候离开?”
“明日……天亮。”谢衡玉回答。
来炆点头,伸手按了按谢衡玉的肩:“明日我来送你。”
谢衡玉袖底的手一下子紧攥起来,他抬眼与来炆那双平静的双眸对视,那瞬间蓦然出现在他心底的,竟然只是一句话——她不会再来了。
七日,从搬来医林开始,即便他面上装得再云淡风轻,但实际自己却也再清楚不过……他这,无非是在自欺欺人。
无人在意的那些时间里,他枯坐窗前,需要花上太多的精力,才能逼迫自己清醒地,不去期待池倾再一次回头看他。
谢衡玉对这样的自己深恶痛绝,仿佛只要池倾再出现朝他招招手,他便又要摇着尾巴回到她身边。
自厌的情愫伴随着对池倾的思念与日俱增,直到此刻,来炆的这句“我来送送你”,彻底将他打入了谷底。
他知道来炆并非一个不解风情之人,这些日子,他与烁炎也在尽可能地为他们创造一些谈心的空间。只是,他们毕竟不曾了解过池倾与他之间最深刻的矛盾,因此劝到最后也是隔靴搔痒,不再多说什么。
可若是池倾会来送他这一程,来炆必然不会在此刻说出这个提议。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蹙眉压下心头阵阵涩意,朝来炆摇了摇头:“不必了,有缘再见,无需相送。”
来炆深深看了他一眼,许久后方朝谢衡玉点了点头:“有缘再见。”
他撑着那把破伞转身离去,初秋黄昏,谢衡玉站在门前看着医林光线昏沉的小道,心头有阴冷不散的抑抑之气攀了上来。
他下意识发起抖来,修剪齐整的指甲神经质地抠弄着掌心的皮肤,自从池倾同他说出那些诀别之言后,他便不太能看着熟悉之人离去的背影,而如今屋内热闹了一个下午,突然人去楼口,这反扑而来的情绪,便令他愈发难以承受。
谢衡玉定定望着来炆的身影消失不见,他重新走回屋内,将房门严严实实地关紧、拴好,然后坐回桌边,替自己倒了已被凉到有些发涩的茶。
桌上摆满了妖族赠他的礼物,其中最多的便是多宝手串。谢衡玉腕上已经戴了一串,其他的实在无处收纳,他想了想,便将那些锦盒重新地合上,全部收进池倾给他的储物链中,最后拿出那个空着的锦盒,将那条储物链端端正正放了进去。
一切收拾妥帖,房中愈发空荡起来。谢衡玉有些魂不守舍地在屋中走了两圈,坐立不安,心跳失衡。
今天有那么多人来看过他,有那么多人问过他何时离开。若是池倾有心问起,一定知道他会在明日天明启程。
她会来看他吗?
内心可耻地又生出这些希冀,而这些微弱如萤火般的希望,却比下午那一波波人送别时,给他带来的温暖还要热烈。
谢衡玉转头望向窗外的浅紫深蓝的晚霞,估算着时间,在希冀和绝望的缝隙中寻到一处容身之处。
再等等她,等到明日卯时,日出之前,她或许……或许……还会来再见他一眼。
第106章 第106章鲜血从眼眶落入掌心,又从……
阮鸢和朗山都没有想到,他们蹑手蹑脚地回到花别塔,竟然迎面就和池倾撞了个照面。她穿着一身宽松的浅紫色绸子衫,安安静静地站在那边打量着他们的装扮,虽然神情是平和的,但阮鸢依旧在那样的目光下紧张地搓了搓手。
“我们……我们去医林是想……是想……”朗山纵然再粗心大意,此刻也察觉到池倾的神情有些微妙的不对劲,可他毕竟觉得自己没干什么坏事,想要解释,吞吞吐吐地讲了几个字,却又被阮鸢扯了下袖子。
池倾将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良久之后轻轻笑了声,也不问任何,转身往楼梯上走去。
阮鸢呆了一刹,连忙拖着朗山将医官的服饰尽数换下,又照旧伺候着池倾用了晚膳,沐浴洗漱,一套常规的流程下来,再等池倾看顾完花草,天色已近亥时,她却依旧一言不发。
阮鸢惴惴至极,全程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池倾神色,终于,许是被她的目光惊动,池倾抬手挡住了自己的脸,声音从掌下闷闷传来:“怎么?有什么想说?”
“抱歉,圣主,是阮鸢自作主张,”阮鸢第一反应就是道歉,可她听池倾的语气,便知道她并没有怪罪自己,于是话锋一转,倒是更慎重地说,“谢公子明日卯时……便要启程了。”
池倾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半晌沉默后,她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
她躺在花房的贵妃榻上,月色透过琉璃顶洒落,将她的脸映出雾蒙蒙的微光,像是色泽莹润的贝母。
阮鸢瞧着她放下手,那道线条好看的柳眉微蹙着,给整张脸平添几分忧愁。看得久了,她才忽然意识到,池倾身上的气质,比起谢衡玉没来花别塔那会儿,已经变了不少。
曾经的池倾是何等恣意潇洒的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及时行乐,却也能随时抽身,那一股子鲜活的生气,几乎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然而时至今日,阮鸢却觉得池倾比曾经温柔了好多。虽说不出这种变化究竟是好是坏,但至少,池倾心上挂念着的东西,总比从前要多出了许多来。
“圣主,您不去送送他吗?”阮鸢忍不住,最后还是将这句话问出了口,“我瞧着谢公子……一直在等您去医林呢。”
池倾没有说话,心中却如天人交战,脑海里一会儿是谢衡玉崩溃泛红的双眼,一会儿是藏瑾挣扎着心灰意冷的叫喊。
她这一生没有真心对待过谁,可偏偏万事都要争个上风,不论在道德还是情感层面,最好谁也不亏欠,方能安安心心坦坦荡荡地活。可是如今,谢衡玉和藏瑾这二人,却偏偏将她这份维持不易的坦荡击得粉碎。
她不忍心再去看他因她而破碎挣扎的样子——事实上,虽然她冠冕堂皇地说,不再见只是为了谢衡玉好,可实际却也是因为,她不愿去面对自己将一颗曾经真诚炽热的心磋磨至此的事实。
因此,阮鸢哪怕在池倾身边等了再长的时间,却都无法等到她任何一个肯定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