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鸢无声叹了口气,俯下身想将池倾扶去就寝,可她只是摆了摆手,望着琉璃顶外影影绰绰的月亮,对阮鸢道:“你去休息吧,我还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阮鸢应了一声,替池倾盖了层薄毯才转身离去。合门的瞬间,她侧头瞧见池倾脸上疲倦而怔忪的神色,实在没忍住,小声道:“圣主,关于您曾经的那些遗憾,我其实不太清楚,可是……若只为眼前之事,我希望您之后不要再后悔了。”
不远处,池倾躺在那里,甚至连睫毛都不曾动一下,仿佛一点儿都没有听见她的话。
阮鸢垂下眼,将门合上,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她不明白。
池倾想,谁都不会明白自己对谢衡玉这样愧疚、懊恼却又在意的态度究竟从何而起。
是她从最开始,便将谢衡玉当做了藏瑾的替身……或者,更过分地说,她是在清楚意识到谢衡玉并非藏瑾的同时,依旧任由自己将两人混淆。
她将谢衡玉当做了藏瑾活在这世上的另一种可能,因此给予了他更多的耐心和宽和。
她知道,自己从不曾这样对待过其他与藏瑾相似的男子——在她和曾经的那些替身相处时,她总会有意无意地,将他们引导成更贴近藏瑾的模样。可是,和谢衡玉相处的时候,她却宁愿从他身上看到一些不同于藏瑾的地方。
她甚至还会刻意地,令谢衡玉变得更加光明、开朗、和煦,正如她也曾希冀着三连城的春光,好好眷顾她和藏瑾一样。
因此,谢衡玉对她来说,即便只是作为替身,也是不同的。哪怕是花言巧语,她也确实半真半假地付出过几分真心。
后来,谢衡玉如池倾所愿地,被她所吸引,可所有的事情从他动心的那一刻开始失控。在她意识到,他对自己的感情与日俱增的刹那,又是她亲手将他推开。在她确定藏瑾仍然在世之时,又是她亲自放弃了他。
因此,即便是姐妹亲友,她又怎么有脸同烁炎,同阮鸢坦诚,自己是这样一个始乱终弃,又活生生将一个真心人,逼到悬崖峭壁上的人呢?
医尊曾对她说,玩弄人心,是要付出代价的。
所以哪怕心里再不舒服,池倾仍然坚信自己一刀两断的抉择,已是此刻的良策。
她从躺椅上坐起身,望着琉璃顶外深黑的天幕,静|坐良久,开始往修仙界送信。
红蝶
一只只飞出窗外,最终会落到唐呈和沈岑的手中——她心中惴惴不安,眼皮不时抽动,不妙的预感随着时间的流失点滴累积。
若这种不祥的预感是源自谢衡玉的归程,至少在那条路上,她希望他得到好友的接应。
池倾知道唐呈和沈岑总不会不顾谢衡玉。
他们甚至比她要可靠。
送完两只灵蝶,池倾才又一次倚回贵妃榻,今晚如此漫长,窗外的夜色仿佛再不会散去。
可这毕竟是最后一个晚上。池倾想,等到天亮,所有一切都会尘埃落定,之后她与谢衡玉桥归桥,路归路,所有亏欠与情谊都将一笔勾销。
这对他们都好。
她望着窗外的月色,在等着一个天亮。
医林,谢衡玉望着窗外的月色,祈祷明月不要西沉,祈祷黎明永不来临。
尽管在黑夜中的等待是如此难熬,绝望和希望像是蚂蚁啃食着他每一寸皮肤,可至少……多少还是有些希望的。
如果有希望,他便可以带着期待睡去,那会是一夜的好梦,而不必每时每刻都留神去控制那双试图抓瞎自己双眼的手。
可是时间过得好快,他一夜未眠,眼睁睁看着戈壁州皎洁的月无情划过天幕,头也不回地朝浓重的云层后面坠落,再然后,就是太阳的初升。
谢衡玉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体温太低了,整个人像是被晚风熄灭的火把,彻骨的绝望与他的血液溶合,快速地淌入他的四肢百骸。
清光剑意令他对天地间的光源有着敏锐的认知,这种洞察几乎根植于他的潜意识,因此,即便谢衡玉掩耳盗铃般地闭上眼,仍然清晰感受到朝阳正以不可阻挡的速度缓缓升起。
日夜交替,并不受人心的控制。
卯时来临之前的那个时刻,他想起与池倾过往的很多,那些被翻看到烂熟于心的回忆,再次想起,依旧像是在他心头反复切割的刀子。
他想起她陷落时失神的眼睛,想起她在激|情过后饱含爱意的目光,想起她第一次看见他背后伤疤时愤怒而颤抖的声线……那一切都太过真实,因此不管他回忆几次,都依然会对自己被欺骗的事实感到难以接受的痛苦。
可是,可是……他也记得她是如何与他在临春破冰的青镜湖边拥吻,也记得她在那声势浩大的开湖声中望向自己的眼神。
他更记得在七苦幻境,她是如何与藏瑾窝在蝇蚊肆虐的毒林,坚定而温和地亲口描绘他们的未来。
“我听人说过……天湖开湖的景象……”
卯时来临前的这个时刻,谢衡玉攥着手,低着头,轻声缓缓重复着那段令他痛心疾首的话。
“春天在花堆里睡觉,夏天在草原上骑马,秋季长草连天,冬天还能看冰封的天湖和寒鸦……”
少女多年以前稚嫩的声音,仿佛跨越了时空,与男人清润低沉的音色交织,谢衡玉的声音逐渐轻下去,良久,他在黑暗中缓缓扯出一个凄恻的笑。
这就是他所有美好记忆的起源——来自于她和另一个与他相似的男人的过去。
神识扩散至很远,忽然间,他听到冥冥中一声悠长的钟声。
卯时已至,她原来真的不会来了。
谢衡玉垂首,月白色的衣袍隐在黑暗中,右手搁在膝头,腕骨和指骨都消瘦,已经不像是剑修的手。
眨眼间,他看到自己右手食指像是不受自己控制一般,轻轻地在虚空中划了一下。
这是他看见的最后一幕画面。
鲜血落入掌心,大量的血,从指缝中淌下来。
谢衡玉怔怔坐在那里,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光明彻底从他的世界中散去,五感因此混乱,听力敏锐到失控的地步,外界庞杂的声音纷纷扰扰挤入他的耳中,片刻后,他的耳朵也涌出鲜血。
不过,这是他曾经预想过的后果。
任何决定都要承担应有的后果,他料到自己会有如此冲动的一刹,因此早就替这个瞬间做好了准备。
他回过神,有条不紊地从桌面最近的地方摸到止血的伤药、绷带和纱布。
痛感后知后觉地疾扑而至,谢衡玉全身渗出冷汗,勉强计算着时间——失去视觉后,包括第六感在内的所有五感都开始出现代偿,它们与他急促的心跳一同失控,需要他花费更大的力气,才能在这无序的剧痛中,收拾好眼前的残局。
幸好,留给谢衡玉的时间还有很多,而眼下的这个局面,他也在无数个深夜反复排演过。
洒落在桌面和地上的血迹很快被清洁干净,衣上的污垢也无非是一个清洁术便能解决……唯有眼部的伤口着实有些难以应对,但还好,他早就偷偷藏了不少医尊开给他的伤药。
剧痛过后,鲜血也在麻木中止住。
一切尘埃落定,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摸索到纱布旁的一条准备多时的绸带,用力攥在手中,许久后脸上浮现出一个微妙的,释然的笑来。
他抬手用绸带挡住空落落的眼眶,起身将矮凳收到桌下,什么都没有带走,径直推开了房门。
日出时刻,戈壁州鸟雀尖细的啼鸣,晨风吹动树叶的声响,医林不散的药香在开门的一瞬,清晰可辨地朝谢衡玉涌来。
他抬起头,感到柔软的绸带被风拂过脸颊的微痒,某个瞬间,仿佛自己并没有缺失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大步往外走,又从走动逐渐变成了小跑——他一向是个过于沉重的人,这种轻松的感觉很少在他身上出现。
上一次……上一次还是池倾告诉他,他可以摆脱修仙界的束缚,自由自在地留在妖族的那个冬日。
谢衡玉往医林外跑,他知道医尊给他提前备好了飞马,那匹马曾将他带离修仙界,如今又要将他带离戈壁州。
受到伤害,便不能停留,只好远离,他曾经觉得自己这样十分懦弱。但如今,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
目盲对剑修而言是重残,枉论是以光为剑的他?可是没关系,他如今可以接受自己的残缺,可以接受自己的重伤,甚至可以接受自己四处回避的懦弱。
不管他是什么样子,只要从今以后,他只是他,再也不是谁的替身。
跑动时,有风拂过他的脸颊,风里有医馆飘来的药香,有树木和朝露的气息,还有……
谢衡玉的动作忽然之间停住了。
他闻到一阵熟悉的花香,随着风来的方向,一路飘到他的鼻端。
他不可能记错那个味道。
曾经无数个,无数个夜晚,他曾用力将那种花香揉进自己的骨血。
后来无数个,无数个夜晚,他也曾努力地试图将这种气息彻底遗忘。
是池倾身上的味道。
第107章 第107章“眼睛给你,还要什么?”……
她本以为谢衡玉已经离开了。
池倾站在医林外,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匹通身雪白的飞马,她隐约记得这是医尊常用的爱驹,如今备在此地……应当是有要接送的人。
她屏住呼吸,心跳不自觉地漏了两拍,她用妖力小心翼翼地向车厢上探去,直至察觉到里面并没有熟悉的气息,才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池倾抬手摸了摸白马的鬃毛,接着往医林深处而去。
此刻晨光熹微,距离卯时正刻已经过去了好一会儿,池倾一夜未眠,终于挨到破晓时分,又怕在来此之时与离开的谢衡玉撞上照面,于是,便又在花别塔拖延了一会儿时间。
医林安静得有些过分,自谢衡玉搬回来之后,她虽从不曾来探望他,却对他所住的小屋位置了然于心。
池倾径直往谢衡玉的住处而去,脚步踩上枯叶,落地时悄然无声。她心中不祥的预感直至此刻也并未散去,猜不透它究竟指向怎样的结果,但如果可以的话,她真切地期盼这种不祥的预感并非因她而起。
长久的忧虑刺激着池倾警惕的神经,医林中花树繁茂,她下意识将妖力攀向草木,一点点朝着她既定的方向扩散。
须臾的寂静后,池倾走动的脚步忽地顿住——一瞬间,她敏锐地从空气中捕捉到了一丝令人心惊的血腥气。
那气息仿佛被人用草药刻意掩盖,如今已经很微弱了,可那种味道却仿佛和池倾心头不安已久的预感对上了暗号,立刻便被她所察觉。
池倾倒吸了一口冷气,妖力骤然扩散,她朝着那血腥气的源头疾步追去。
林中忽有风起,她卷曲的长发随着跑动被吹开,秋日枯黄的落叶从地面打着圈儿地扬起,与天空幽幽的晨光纠缠,一瞬间给人一种将要跨入梦境的错觉。
池倾跑得很快,生怕晚一步便又会撞破某个令她追悔莫及的真相。她身上泌出薄汗,又很快被秋风吹凉,那汗渍湿漉漉颤巍巍地覆在肌肤,仿佛数十条阴湿的
蛇类缠住了她的身体。
她离那血腥气的源头越发近了,忽地停下脚步——因逆着天光,她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谢衡玉……还没有离开。
她瞧见他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虽背着光,只瞧得清模糊的剪影,但她慌张不安的心跳也终于在此刻平复了几分。
池倾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一步步朝他面前靠近,故作轻松地道:“你还在这里啊,我以为赶不上了,阮鸢说今日卯时你会离开,我……”
她无序的话语戛然而至,像是被人一把掐住了嗓子,只留一字颤颤的尾音。
池倾僵在原地,目光自谢衡玉衣袖内侧隐约的血迹处一路上移,最后颤抖着,落在他眼前蒙着的白绸上。
“这是……什么……意思……”她怔怔看了他许久,仿佛望见梦魇投射在现实的具象,她惶惶不安地想要后退,如同洪水来临时最无能为力的蝼蚁,任何一滴飞溅水花,于她而言都成了足以溺亡的深海。
“你……你做了什么?”池倾探出手,试图去触碰那白绸下的眉眼,可指尖不过刚伸向谢衡玉眼前几寸,却已经被他抬手挡开。
他仰起脸,初升的阳光明晃晃地直射在那道洁白的绸带上,仿佛映着雪原的光,是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刺眼的亮。
谢衡玉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他站在那天光之下,却如同落了满身的阴影。
良久之后,池倾听到他苍凉的声音沉沉响起:“为什么是现在?”
她猛地顿住,指尖在半空紧紧攥入掌心。她听出他声音里难以忽略的遗憾,也听出那种遗憾并没有任何不甘和懊恼的情绪,而只是遗憾本身。
谢衡玉垂荡的袖摆动了动,片刻后,他的手从底下探出,掌中随意地拿着一个朴实无华的木匣。
他将它捧起来,递到她面前,那动作算不上郑重,简直像是在处理一个废弃的物件。
她盯着它又看了许久,才颤颤地伸手接过,指腹用力地按着木匣,害怕将它摔在地上,也害怕将它打开。
“倾倾。”谢衡玉缓缓开口,破碎的声线玩味般念出那两个字,听起来绝望而又满是嘲弄,“你不是喜欢这双眼睛吗?我把它给你,你还要什么?”
她摇头,难以接受似地后退了一步,下一瞬,木匣倏然自她掌心打开……
池倾的目光顿时与其中那两颗正圆的东西接触。
她僵住,崩溃的尖叫霎时从识海最深处炸响,她一动也不能,张了张口,却说不出半个字。
意识好似彻底混乱了,周遭的一切飞也似地坍塌又重建,时光逆流,她仿佛又一次回到了藏瑾离开的那天,她听到烁炎的声音又如同毒咒般自她耳畔响起,与谢衡玉片刻之前的话语交织回荡。
“藏瑾已经死了。”
“为什么是现在?”
为什么不能早一点……为什么不能快一步……为什么后知后觉……为什么失去了才疼痛欲绝……
池倾用力攥着自己的衣襟,如多年以前那样无法呼吸地佝偻起身体。
她不知道她要什么,不知道她应该怎样才能避开这一切。
为什么相似的事总会永无止境地重复上演,为什么无论如何她都避不开那如影随形的悔恨和遗憾,为什么要让她永远活在愧疚里,为什么所有爱恨都不能如她所愿。
她颤抖着,看见周遭漫天随风零落的枯叶。此情此景,与藏瑾离开时的那个秋天无限重合。这一切都是相似的,过去的错误无法修正,而她又一次走入了相同的河流。
不能……不能……
池倾在心中喃喃,多活了这么些年,她面对这样的事情,总该有些长进。
于是她挣扎着直起身,用力合上了手中的木匣,用妖力凝出无数只传信灵蝶朝四方扬去。
“你在这等着。”她瞪视着谢衡玉脸上那条碍眼的绸带,眸色泛红,语气生涩地道,“我这就去找医尊。”
谢衡玉瞬间笑了出来,仿佛对自己的那双眼睛满不在乎一般,他没有搭理池倾的这句话,只又问道:“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现在来了?”
他等了她整整一夜。
“没有为什么。”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因他那样的一笑变得近乎失去理智,她上前死死攥住他的衣襟,“没有为什么……我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可……你做这个是为什么?你以为你挖了眼睛……我,我就会后悔吗?不会的……你太疯了,你就是个疯子,你这是想逼我对吗?难道你也想把我逼疯吗?”
池倾颤抖着将手伸向他的眼前,迟疑着,终究一把扯开他眼前的白绸,谢衡玉侧过头,脸上瞬间闪过一丝难堪的神情,下一瞬,池倾用力捏住他的下巴,死死盯住了他的眼窝。
“啊,还知道要上药啊。”她颤抖着强笑,“好好,你等着,既然灵脉没有坏死,我当然会给你治好。”
“谢公子。”她抬手轻轻拂过他的脸颊,“我最恨旁人逼我。”
谢衡玉垂首,面朝她声音而来的方向,两人挨得极近,血腥的药香与花香交织,锋芒毕露,针锋相对。
他脸上的笑意扩大,再俊秀的面相此刻也显得恐怖,然而他的声音平静,比她平静,不为所动地,几乎有种怡然的腔调:“你知道我用的是什么药……医尊给我开的伤药,治的是我手臂上被魔气和尸火灼伤坏死的皮肉……”
谢衡玉顿了顿,敏锐地察觉到池倾的呼吸在刹那变得格外急促,他若无其事地继续道:“这样的伤药,你觉得能使我灵脉不死?”
池倾的脸色一寸寸惨白下来,心中最后一点希望也随着他的这句话化为泡影,她盯着他的眼窝,盯着里面掺血的药粉——她当然知道那伤药的效力,治疗尸火损伤的腐肉,是剜肉补疮的疗法,那药效并不温和,为的就是把残余的魔气给烧死。
这样强力的药,就连医尊配制的时候也是慎之又慎,生怕不小心烧到了谢衡玉手臂上完好的部分。
换句话说,用在眼睛上,就算是好的灵脉,也会被一同烧毁。
池倾强忍着哽咽的冲动,她低下头,死死攥着拳,谢衡玉一边重新戴起白绸,一边依旧在笑着重复之前的问题:“嗯?我把这双眼睛给你,你还要什么?”
池倾用力地推开他,喉中发出了一声干呕,下一瞬,她弯下腰,扶着一旁的树干吐得昏天黑地,几乎将胆汁都呕出来。
谢衡玉在一边静静地站着。
良久,医林传来脚步声,许多收到池倾灵蝶传信的医师,以及来炆烁炎都着急忙慌地往这边赶来。
她当然是想救他的……池倾想,是他断了他的后路,也断了她的,他非要如此逼她,像是宿世的仇敌一般,拿自己当武器,竟想以此伤她。
她抬起头,朝谢衡玉冷冷望过去:“没有眼睛,你还有什么值得我看上的?”
“谢衡玉,你想的一点都没有错,从最开始,就是因为这双眼睛。若不是这双眼睛,我甚至不会多看你一眼。”
“我怎会招惹你呢?”她扬起声,在叹息中笑得凄凉,“你和藏瑾,明明一点儿都不一样。早知你如此,我不会招惹你。”
她直起身,抬手挽起自己凌乱的长发,转头朝林间望去,对上烁炎赶来时惊疑不定的视线,星眸一颤,泪水倏然而下。
池倾一字一顿道:“走吧,我不想要你了。”
第108章 第108章“若非如此,不能死心,不……
医林陷入一片死寂,众人望着谢衡玉和池倾的脸,置身此地非但没有体会到参与八卦的乐趣,反而恨不得将自己一头埋进土里。
在池倾此言出口之前,大家都觉得谢衡玉此刻的脸色已经不能更加灰败,可显然他们都想错了。
谢衡玉低下头,脸上霎时闪过一种如同被刺伤般难以忍受的神情,良久,他点了点头,低声道:“你终于说实话了。”
他嘴角艰难地挂着一个笑,朝池倾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欲言又止几回,才淡淡道:“抱歉,虽然明知你不想将这一切弄得这样难堪。但若非如此,我不能死心,更不得解脱。”
剜肉剔骨,涅槃重生。他是这样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又要累积多少失望,才能决心彻底远去。
池倾心中有气,那怒火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她气得发抖,意识到自己此刻说了的、未说的所有恶言劣语,其实都在谢衡玉意料之中——他好像是巴不得听见自己说这样的话,才更好令他毫无留念地离开。
池倾深吸一口气,她深恨自己的无力,某个刹那甚至突然燃起冲动,想着索性将谢衡玉手脚束缚地囚在花别塔,任他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自生自灭便罢。
可她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谢衡玉走了
,是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如丧家之犬一般灰溜溜地离开。
一时没有人拦他,谁都被眼前这般的情形慑住。花别塔很少有新鲜事,在场的所有人都曾听说过池倾与谢衡玉感情最好的那段时间,何况他们也都了解池倾的性格——她确实不曾同任何一人闹成过如此难堪的局面。
烁炎是其中最先反应过来的,她打量着妹妹的眼色,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那个木匣,伸手往后塞到来炆怀中,又转头朝医尊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来炆反应很快,接过木匣,拉着医尊,便往谢衡玉离开的方向走。
池倾依旧一言不发地站在那边,脸上的神情如同被冰封住那样,见状也并不阻拦,只是笑:“他决意如此,别说那双眼睛已经灵脉全损,就算治得好,一次拦不住,谁又能拦住第二次?”
烁炎用力掰过池倾的肩膀,声音重了几分:“你和他,到底怎么回事?你方才说的那些……只是气话,对吧?”
池倾笑了出声,虽然强压着火气,但语气依旧有些不善:“姐姐怎么也问这样自欺欺人的问题?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之所以将谢衡玉留在花别塔,就是因为他的眼睛,和藏瑾一模一样。”
“姐姐觉得我做错了,是吗?”她那双满是水光的星眸定定转向烁炎,片刻后笑了开来,“可是姐姐,你曾经送来花别塔的少年中,也有许多人……他们或是身材,或是五官……都与藏瑾相似。为何我能玩得起那些人,却玩不起谢衡玉?”
池倾脸上的笑容异常讽刺,仿佛有无处发泄的怨恨,可泪水却又好似淌不尽一般,不住地从脸颊滚落下来。
“我错了很多吗?”她喃喃自语道,“与从前相比,我分明没有做错什么。长命花那样贵重,我都将它给了谢家,这游戏从最开始就是公平的。又怎能全是我做错了……”
“可是,可是……”她紧紧攥着烁炎的手,终于忍不住像个小孩子那样痛哭出声,“姐姐,我心里好难过。”
烁炎一下子握紧了池倾的手,她沉默着,良久之后才道:“因为真心,本就是不能放在天秤上计量的。”
她轻声对池倾道:“姐姐当时将那些与藏瑾相似的少年送来花别塔,是因为那些少年本就是为名为利而来。他们要的东西,姐姐给得起,你也给得起,风流一时,各得其所,这才公平。”
“但你与谢衡玉,你们二人相处,动了真心,就论不清对错,辨不清是非了。”
正说话间,空中一声嘶鸣,二人举头望去,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飞马振翼朝南而去,倏忽消失在云层之中。
风过处,半点印记都未曾留下。
池倾抬头凝望良久,回神时来炆和医尊都已回到烁炎身旁,见她望来,来炆将那木匣重新递回池倾手边,而医尊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摇头道:“老夫之前同你说了什么!”
池倾的视线凝在那木匣上,她没有接过,而是抬手摸干眼角的泪水,若无其事地对医尊道:“他果真已经灵脉坏死,无济于事了么?既然如此,这东西留在我这儿,还有什么用呢?”
她后退一步便要离开,却见烁炎一把夺过那木匣,蹙眉厉声道:“池倾!”
池倾只是笑,她看着姐姐,眼神重新变得冷静而冰凉:“真心……藏瑾也曾给过我。可是不论是藏瑾的,还是谢衡玉的……这种东西太沉重了。我不想懂,也不想要。”
她顿了顿:“到此为止,不好吗?”
烁炎的动作一滞,还想说什么,池倾已转身飞奔着离去。
医尊摇头,撑着来炆的肩膀,痛心疾首:“妖王,你还记得我当时提醒过你什么?事到如今,你更是一点儿责怪你妹妹的立场都没有!”
烁炎闭起眼,语气极度疲惫:“医尊,我不知会如此。”
那时还是藏瑾死后不久,医尊先是用尽手段拖延着藏瑾的性命,后又日以继夜地守在池倾榻边,替她修补因炼花而破损的灵脉。
那年医尊已经很老了,虽然注重养生,但难得这样熬夜,烁炎瞧着也感觉于心不忍。
于是,在池倾转危为安后,她带了几件最拿得出手的灵器赠予医尊,彼时老者并没有收下她的礼,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望着烁炎的眼神带了几分警醒的意味:“心病难医。她从小并没有养在你身边长大,许多对她影响至深的事,你却是一无所知。若她清醒之后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你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彼时烁炎只以为池倾的心病皆是因为藏瑾的离世而起,虽然时时挂心,但在池倾清醒之后,却并没有花太多精力,去探究那些对池倾“影响至深”的事。
再后来,等她炼出浮生一梦,便更加笃定那些池倾过不去的事,向来只是与藏瑾有关。可奈何斯人已逝,她只好将一切交给了时间,再也不曾细究医尊的警示。
直到今日。
烁炎终于意识到,池倾在感情上不断地回避和闪躲,或许正是当年自己所忽略的那些过往导致。
“浮生一梦呢?”烁炎抬起手,赤红的妖力自她指尖流转,她试图与那个自己亲手炼制出来的灵器取得联系,然而却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不应该啊。”烁炎喃喃道,“哪怕只剩残骸,只要浮生一梦还在孤云城中,我应该可以感知到它才对……”
“很要紧吗?”来炆站在烁炎身边,破伞投下的阴影也将她笼罩其间,他望着她掌中闪动的妖力,轻声道,“我去寻。”
“不用找了。”烁炎摇了摇头,迟疑着收回手,“你先回圣都,我想留在花别塔,等到飞花节过后再离开。”
算算日子,得等到霜降前后了。
来炆若无要紧之事,从未离开过圣都那么长时间。
来炆与医尊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了那么点儿不太放心的神色,但终究点了点头:“随时联系。”
烁炎笑起来,牵着来炆的手捏了捏。
当生活遭遇剧变之时,人总要想方设法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正如藏瑾死后,烁炎不知道如何更好地安慰妹妹,于是在炼制浮生一梦之余,日日拉着她陪自己一道处理公文,最后甚至将其推上了戈壁州圣主之位。
她向来坚信,人只要忙起来,就不会胡思乱想。
在她原本的计划里,等妹妹再休息几日恢复一下状态,她便要给这孩子出一些难题——最起码不久之后的飞花节,得让戈壁州热热闹闹地大办一场才行。
只是令烁炎意想不到的是,这一回,池倾非但没有如当年藏瑾离世那般一蹶不振,反而像个没事人似的,在当天夜里将一大堆的文书卷宗搬到了她的房中。
“姐姐。”池倾垂着眼,漆黑的眸底映着两点摇曳的烛光,整个人冷静得如同黑夜里的一块冰,“这些卷宗,姐姐可熟悉?”
烁炎抽出其中一卷,扫了两眼,当即正色:“是魔族相关的文书……你看了留影石了,银叶谷主到底留了什么信息给你?”
池倾道:“魔族皇室的权利纷争向来错综复杂,近几年才总算尘埃落地。只是他们心怀鬼胎,内部无事,便又往我妖族和修仙界动心思。银叶谷主确实是藏瑾没错,你要说他……死而复生,其实也并不假……而这一切,都是魔族的手笔。”
“他们以此要挟藏瑾为魔族卖命?”烁炎扬起眉,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桌案,“我从未听过起死回生之术,若真有此法,落到魔族手中,是个天大的麻烦。”
池倾摇了摇头,想起留影石中藏瑾如烂泥般的骨肉,眉头拧得更紧:“不是起死回生……是……”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藏瑾的状况,喃喃道:“姐姐,银叶谷的情况如何了?”
烁炎思索了一霎,摇头道:“并没有什么异动,谷主……藏瑾这些日子,也一直都在谷中。”
池倾道:“我想去见他。”
烁炎有些担忧:“你一个人?不如请他来妖族呢?”
池倾一怔,笑起来,语气有些微妙的嗔意:“姐姐?”
烁炎盯着她带笑的双眼,凝神注视了许久,直到那点笑意尽数收敛,重新显出其下淡漠而宁静的神色。
“你依旧很在意藏瑾。”烁炎托着腮,若有所思地道,“你担心姐姐在这儿,他会有所顾虑?还是担心姐姐会为他设一场鸿门宴,或是让他永远离不开戈壁州的地界?”
池倾静静望着烁炎。
她看人向来很准,即便不是同母所出,她也明白妖王这个身份之下,烁炎会有怎样的顾虑和考量。
藏瑾被魔族挟持,稍有差错便要化成一滩骨肉粘连的泥巴烂在地里,这样的情况下,她不敢拿他冒半点风险,更不敢将他就这样送到妖王的地盘。
哪怕对方是自己的亲姐姐。
烁炎深吸了一口气,笑着摇了摇头。
敏感,多疑,冷漠,偏执——这是池倾从三连城中带回来的特质。最开始接触她时,烁炎多少能够察觉到一点,但许是因为血缘牵连,或是因为当时的情境之下,池倾只能够依靠烁炎。她很快就和她亲近起来,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将这一面的自己暴露在烁炎眼中。
但是如今,当烁炎有意去剖析池倾的每一个表情,便俨然从其中看见了另一个满身防备的少女。
池倾被烁炎探究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攥紧了拳,视线闪躲着移到一旁,低声道:“我没有这么想……只是觉得,他不会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却又小心翼翼地观察烁炎的神色,见她良久不发一言,补充道:“若我真的忌惮姐姐对他做出什么,一开始就不会告诉你有关藏瑾的事情啊。”
烁炎抱起双臂,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歪了歪头,笑道:“可是,你即便对我有所忌惮,也没有任何关系。”
她思索着措辞,尽量温和地说:“我只是在想,我的妹妹,是对谁都这样吧……其实胆子很小,没有安全感,不太会信任旁人,但因为小时候太辛苦了,所以在对待陌生人的时候,反而可以装作很从容的样子。”
池倾怔了一下,有些坐立难安地挣扎着攥了攥裙摆,小声道:“姐姐?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
烁炎其实也很少跟人那么走心地聊天,被池倾打断,沉默了一下,又道:“可是,如果遇上谁全心全意地对你,是不是又会觉得自己不太配得起这份好意?对谢衡玉是这样,对藏瑾是这样,对姐姐其实也是这样,是不是?”
她长久地望着池倾,探出手,试探着摸了摸妹妹的头顶,像是几年前她刚刚回到她身边时那样。
池倾低下头,任姐姐跟自己保持着这样亲近的距离,实话说,她们有好久没有如此。
“是这样吗?”烁炎轻声问她,“因为觉得受不起,所以会下意识想要回避……姐姐从前问你是不是特别喜欢藏瑾,那时你说你不知道。但其实这是因为藏瑾给了你太多,你又没有机会回报他,所以才会痛苦了这么多年。”
“现在对谢衡玉,你也是这样吗?”
池倾抬起头,神情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别说了。我没有……起码对姐姐没有。”
烁炎放下手,想了想:“对我没有,是因为我毕竟是你姐姐。你给我对你的付出找到了一个理由——因为是血脉至亲,所以相对更好接受一些。是这样吗?”
池倾眼皮突地跳了一下,整个人仿佛难以忍受般地站起身,朝后退了一步。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烁炎仰头看着她,火光同样映照着她的眉眼——那是和池倾相似的形状,只是少了几分柔美,看着更加坚毅明丽一些。
池倾皱起眉:“姐姐,你从前不会同我说这些的。而且这些事……真的要紧吗?”
她脸上抗拒的神色十分细微,但在烁炎面前,那已经有很明显的拒绝意味在其中了。
烁炎道:“重要,这很重要。”
池倾摇了摇头,小声道:“我没觉得……”
“对不起。”烁炎却出了口气,轻轻打断了池倾的话,“倾倾,母亲从前也没有陪我太久。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怎样做姐姐才是对的。”
“你从三连城刚回来的时候,我也没有好好问你,过去那些年是怎么度过的。我甚至……还没有浮生一梦那样了解你的过去。”
她抬起头,与池倾相似的眼睛温柔而遗憾地弯起,池倾心头一动,某个瞬间,仿佛确实从中看到母亲那模糊不清的身影。
“我有点后悔。”烁炎轻声道,“妹妹心中真实的爱恨,对我来讲很重要。就像我刚刚说的……我宁愿你忌惮我,怀疑我,只要是你真实的想法,我都不会怪责。”
“倾倾,我不知道自己真实的妹妹是怎样的。但是你呢?你明白自己真实的心吗?”
“还是你觉得……那也不重要?”
第109章 第109章“您想听我说,您喜欢谢衡……
池倾起身怔怔看着烁炎,她知道姐姐是当真掏心掏肺地关心着她,可有些问题即便问得再真心,也不是一时便会有答案。
她咬了咬唇,因烁炎不休的追问,身体都有些紧绷,良久,池倾小声道:“不重要吧……至少现在,真心不重要。”
烁炎瞧了她一会儿,点头笑了笑,再不多做评价。
片刻,她屈指轻轻敲了敲桌上的文书竹简,故作委屈地道:“既然不愿和姐姐谈心,那还是先来聊聊正事好了。”
池倾缓缓出了一口气,重新在烁炎面前坐下。
那天夜里,姐妹二人畅谈许久,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多年前在圣都的那些岁月。池倾的思绪很敏捷,几乎没有出神的时候,但凡烁炎提及的问题,片刻之后也总能给出最贴合实际的答复。
仿佛谢衡玉的剜眼和远走,对她来讲,并没有产生太多的影响。
两人相谈的话题主要围绕着魔族近年的动向展开,那是个向来不太安分的种族,即便在其内部最为混乱的时期,仍在妖族和修仙界留下过许多臭名昭著的案件,再后来,甚至会有许多四处逃窜的罪犯假借魔族名义行事,弄得人心惶惶。
“尤其近年,自魔族皇室政变结束后,妖族的无端骚乱便越发频繁。”池倾拨动着竹简上悬挂着的字牌,若有所思地道,“魔族要做什么事我都不奇怪,只是不知……为何他们会选择藏瑾?”
她顿了顿,有些无奈地望向烁炎:“总不会只是因为我和他从前的关系吧?”
烁炎心思几转,却并未很快给出回答,只道:“妖族与修仙界的联盟如今还算稳固,也是因此,魔族近些年虽然小动作不断,但终究未敢造次。我想……若他们真要有所异动,首先要做的,便是从中挑拨离间。”
烁炎执笔在一旁的宣纸上落下修仙界各大世家的姓氏,最终动作一顿,在最上方的“谢”字上画了个圈。
于此同时,她抬眼望向池倾,恰好捕捉到她眼中闪过的一霎失神。
烁炎垂眼笑了笑,点着那个字道:“谢家是修仙界第一世家,名望颇高,地位极稳。近些年来,却只有一件事叫人颇为唏嘘,从前我们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可如今看来……却算是个可乘之机。”
池倾并未多加思索,即刻便吐出一个名字:“谢衡瑾?”
正如烁炎所言,身为谢家家主夫妇早夭的独子,纵然谢衡瑾出生时被给予的希望再深厚,但当他幼年早夭之事已成定局,无论再遗憾,也不过是一件令人唏嘘的旧事。
可如今,这位本该死去多时的世家公子重新亮起魂灯,甚至令谢家家主夫妇都为其耗损不少修为命数,得靠求取长命花才得以保命……而这其中种种,又与受魔族挟制的银叶谷主相关,这实在是令人不得不多加警觉。
烁炎颔首道:“藏瑾、谢衡瑾……倾倾,虽说当局者迷,可……你难道真的不曾怀疑过么?”
池倾眸色一动,在听到烁炎讲出这话的瞬间,心中居然未生丝毫波澜。
怎会不曾怀疑呢?自她在留影石中确认藏瑾就是银叶谷主后,她便早已开始怀疑谢衡瑾与藏瑾之间的关系——何况,他也并未想要隐瞒,银叶谷如此大张旗鼓地插手谢家之事,本身就是一种不寻常的信号。
池倾抿了抿唇,有些艰难地道:“我……猜到了,我会去问清楚。”
“真烦恼啊。”烁炎支着额头,望向妹妹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怜悯,说的话却不痛不痒,仿佛只在笑谈他人,“谢衡玉回到谢家,谁知道会与藏瑾发生些什么呢?”
池倾垂眸不发一言,许久后才小声道:“姐姐,今夜太晚了。”
“哦,这是要赶人了呢。”烁炎伸了个懒腰,上下打量着池倾,半晌才道,“原本担心你状态不好,我是打算等到飞花节之后再离去的。”
“大可不必。”池倾赶忙接话,“姐姐日日留在花别塔,我难道又要夜夜陪着姐姐批阅公文?如此这般,更是没有安生日子好过了。”
烁炎笑着灭去案上的烛火,倾身上前凑到池倾身旁,在幽暗的夜色里望向她的双眸,小声道:“当真没事?”
池倾摇头:“没事的。”
烁炎笑了笑,拂去池倾脸颊的碎发:“去吧。想做什么做什么,有姐姐在,你什么都不必担心……妖族好得很呢,怎会让他们有机可乘?”
池倾点点头,喉中一时有些哽咽,竟然说不出什么话来。
戈壁州偏远,妖王长期不在圣都,始终不是什么好事,于是一番长谈过后,第二日清晨,池倾还是拉着来炆一同为烁炎收拾启程。
烁炎一面虚情假意的叹息妹妹长大了不亲人,一边又偷偷拉着朗山和阮鸢,嘱咐他们好好陪着池倾,时刻将她的情况报上圣都。
阮鸢知道她对池倾的担忧,连连点头,却又欲言又止。
烁炎只看了她一眼,便明白了这人族少女的心事,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放心,阮楠身子不好,我将她带去圣都,是为看管,却不是为监禁,自然不会太过为难她的。”
阮鸢这才松了一口气,却又后知后觉,为自己这轻易便被一眼看破的心事而惴惴:“妖王恕罪……阮楠行事无端,初来妖族已不识好歹地闹出这样大的乱子,我却……实在是……”
“我也有妹妹,怎会不谅解你呢?”烁炎笑了一下,“不过,这次倾倾若再去见银叶谷主,你便陪她一道吧。”
烁炎侧头望向阮鸢,眸光闪烁间隐去许多思量:“毕竟是与魔族接触,许多事,我怕她把握不住。”
阮鸢一怔,立刻反应过来,迟疑了一下,烁炎却已温和地笑了起来:“魔族心眼很多,不念旧情之时,也不是没有啊。”
她轻轻拍了拍阮鸢的肩膀,转身扬长而去,只剩阮鸢一人有些愣神地站在原地,回神时忍不住抬手搓了搓自己的胳膊。
“阮鸢姐姐,你还好吧?”朗山从一旁探过头来,语气开朗地道,“你是不是害怕那个银叶谷主啊?没关系的,我和你们一起去,朗山已经是厉害的小狗了,会好好保护主人的!”
阮鸢摇了摇头,良久才长出一口气,轻声道:“我没有害怕啊,只是突然觉得有点……”
她转头望着朗山满是不解的小狗眼,无奈地笑了一下:“只是觉得……若圣主在谢衡玉和藏瑾之间选择了后者,那我之后,说不定得替妖王办事了。”
朗山歪了歪头,愣住:“这是为什么?反正……我不管主人喜欢谁,我都是主人的小狗。”
“是啊。”阮鸢笑起来,抬手用力薅了把朗山的黄毛,“当小狗真好啊,什么都不用想。”
……
“当小狗真好啊,怎么什么都不害怕。”
烁炎离去的那日,妖族的探子带来了有关银叶谷谷主的消息,烁炎用妖力显出那信纸上的文字,递到池倾眼前,有些担忧地对兴致勃勃的朗山道:“你主人如今是真的要去魔族了,你也不怕吗?”
土黄的小狗呜呜叫了两声,绕在池倾脚边又扑又转,尾巴摇得飞起,一点儿畏惧的神色都没有。
池倾接过烁炎手中的信纸一瞧,眉头微蹙,轻声道:“蟮镇?他知道我要去寻他,竟邀我去蟮镇一叙?”
烁炎道:“虽那地方是魔族,但三教九流庞杂,也有我妖族的眼线,虽说比只身入魔域皇城要安全些,但说起来……”
她转头望向来炆,又道:“蟮镇那个行踪诡谲的城主,不会也是他吧?”
来炆敲了敲伞柄:“很有可能。”
烁炎扬起眉,目光微妙地笑看着池倾:“你的这位小竹马,看上去确实有很多秘密啊。”
池倾攥了攥拳:“我会问清楚。”
“可是,到底还是和好懂些的人在一起比较舒服。”烁炎不置可否,抬手搡了搡来炆,“你觉得呢?”
来炆神情无奈,拗不过烁炎,最后还是神情麻木地点了点头。
池倾总算是反应过来烁炎想说什么,沉默着,最终只催着姐姐快点启程,她手中捏着那妖族密探送来的信纸,几乎将它揉成了乱糟糟的一团。
一阵喧闹声过后,来炆终于驾着飞马远去,池倾望着空中那星子般的一点灰影,硬撑了几日的情绪才一下子松了下来。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在阮鸢轻声问她打算何时前往蟮镇时,疲倦地摆了摆手:“我不想去蟮镇。”
阮鸢许久没听池倾说过这样孩子气的话,微微一怔后才反应过来:“您需要好好休息才是。”
“对,我要休息。”池倾点头,神情恍惚地转身往花别塔走,她紧紧攥着阮鸢的手,像是没有力气的老人拄着拐杖,步子都有些飘忽,“我不想见藏瑾。”
阮鸢从不曾见过池倾这样,慌忙应着,点头如捣蒜:“那就不见他了。”
池倾低着头,脸色白得吓人。她越靠近花别塔,凑上前搀扶她的宫侍便越来越多。在众人的簇拥下,她一路往寝宫而去,谁知青|天|白|日的,走到半路,她却忽然轻声道:“去药泉吧。”
阮鸢愣了一霎,忙不迭地应下,又转头嘱咐其他宫侍替池倾准备入浴。
池倾离开花别塔许久,一整个春夏,这药泉都无人使用,幸好日常总有人维护,因此池倾这提议虽说突然,但到底也不难应对。
阮鸢扶着池倾一路往药泉暖阁走,熟悉的花香熏绕鼻端,池倾脚步一顿,忽然极难受地皱起了眉头。
她侧头朝阮鸢使了个眼色,阮鸢当即屏退身旁宫侍,焦急地低头看向池倾:“圣主,您究竟是怎么了?”
池倾用力攥着自己的衣襟,许久后才喃喃道:“谢衡玉……他怎么样了?沈岑和唐呈,都没有传信来么?他是乘着医尊的飞马走的,如今可平安抵达修仙界了?”
阮鸢虽然早有所料,但听池倾这样一问,还是没忍住心头一酸,她用力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医尊的飞马离开戈壁州的地界后就
自行返回了。沈公子和唐公子是圣主您亲自联络的呀……若红蝶没有送回消息,那便是……没有接到他。”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走入药泉将自己整个沉入水底,阮鸢跪坐在岸边的席上,目光担忧地盯着她瞧,水声潺潺,雾色氤氲,时间在此时仿佛也停滞下来。
阮鸢算着时间,觉得已经过去了许久,她实在有点害怕——即便知道池倾不可能将自己溺死,但却依旧忍不住多想。
谢衡玉离开的这几天,池倾状若无事地陪在烁炎身旁,不论是妖王亲自试探,还是旁人留神观察,都觉得她好似没有将谢衡玉放在心上。因此哪怕是阮鸢,都没有想到池倾会在这个时刻突然爆发。
不知过去多久,水声忽然惊起,池倾一下子从药泉中浮出水面。她整张脸憋得通红,水滴不断从她脸颊滚落下来,分不清是池水还是泪水,她仰头望着阮鸢,像是浸在冷水里一样,整个人都在不住地发抖。
“我睡不着。”许久后,阮鸢在潺潺的水声中听到池倾微弱的声音,“我每个晚上都会梦到他的……眼睛,它在那个匣子里,血淋淋的、空落落的,滚动的时候……碰到匣壁会有闷响……他那个样子,随手就将它给我。”
阮鸢直起身,试图伸手去握池倾的手,隔着半人宽的暖泉,她碰到她的指尖,那温度居然这样凉,在这暖气肆意的地方,令人很是心惊。
池倾道:“阮鸢,他竟然这样恨我。”
阮鸢静静望着她,轻声道:“圣主,谢公子……他或许并不是恨你,只是,只是你们都没有办法吧——因为藏瑾公子回来了。而且,大家都觉得您最喜欢他。”
池倾失神地干笑了一声:“事到如今,你还在安慰我。可我甚至觉得,你如果责备我几句,我会更好受一点。”
阮鸢沉默了一下,忽然道:“若圣主想要旁人责备你,来炆大护法在的时候,圣主会去找他。若是圣主想要人帮你理清思绪,必然也不会这样急着催促妖王返回圣都。若是圣主想对此事避而不谈,尽可以与朗山和小煤球待在一处……可是,您如今只让我留在您身边。”
阮鸢眨了眨眼,眸中荡开浅浅的笑意,她凑到池倾跟前,对她轻声道:“圣主,我从前对您说过吧,我觉得你似乎更喜欢谢衡玉。”
她看着池倾快速眨动的眼睛,其中似乎有莫名的慌张无处遁形。
阮鸢的声音很轻,凑在池倾耳畔,如同呓语,仿佛能在人心底种下一颗种子:“所以圣主来找我,其实是想听我说,您喜欢谢衡玉,即便此时此刻,您也还是喜欢……不是吗?”
第110章 第110章哪怕垂死,他不会伤我。……
烁炎离开戈壁州之后,池倾并没有立刻动身前往蟮镇。
她先是将密探送来的信件烧了,后来又无视了魔族送来的请帖,每日像是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般躲在花别塔,唯一认真对待的事,就是不时会向阮鸢打听谢衡玉的消息。
谢衡玉当然没有消息。
不仅妖族在找他,修仙界的唐呈和沈岑也在找他,甚至包括谢家——在谢衡玉隐姓埋名留在妖族之后,也曾假模假样地派出了几队人私下打探他的消息。
但近些日子,听说谢家又增派了寻找谢衡玉的人手。
只是最终都无功而返。
谢衡玉是一个心细如发之人,若是他刻意隐藏,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是寻不着他的。
池倾早就清楚这一点,却依旧每日等待着唐呈和沈岑的消息,或锲而不舍地向阮鸢询问谢衡玉的下落,仿佛这已成为了她的执念。
阮鸢很无奈,她明白池倾对谢衡玉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毫无感情。只是她憋得太久,连自己也很难看得清自己的心。
时间一日日被拖延着过去。花别塔的秋意渐浓了,天气从凉爽到寒冷的转变仿佛只经过了一个夜晚。
某日,阮鸢唤醒在花房中沉睡的池倾,凑到她身边轻声道:“圣主,青师请见。”
池倾迷迷糊糊地醒转,用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语气喃喃:“有什么要紧事,让他自己处理得了,我们戈壁州不是一贯如此么?”
阮鸢沉默了一瞬,又补充道:“许是为了飞花节来的。”
池倾迷蒙地瞅了阮鸢一会儿,突然笑开:“飞花节一贯是你和丹绘负责,濯鹿有何事,只管找你们便可,见我做什么?”
阮鸢望着池倾神态倦怠的脸,有些无奈地垂下眼,似还想再说些什么,一旁旋梯下却传来了一阵沉稳却快速的脚步声。
片刻后,濯鹿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圣主。”
池倾这才坐起身,抬手拢了拢长发,示意阮鸢请濯鹿进来。
花房结界被打开,濯鹿身着一袭竹篁绿的淡色长衫缓步而来,青年姿态风流,神情端和,阮鸢打眼一瞧,心头突地一跳,下意识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以往还不觉得,如今乍一看,许是同出世家大族的缘故,她竟觉得濯鹿与谢衡玉在气质上,居然有六七分神似。
阮鸢下意识打量池倾的神情,却见她倚着贵妃榻,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是那倦怠至极的样子,仿佛下一刻便要打起瞌睡来。
濯鹿走到池倾身前不远停下,笑得温和:“许久不见,圣主身体无恙?”
池倾的目光这才落到他身上,看了许久,嘴角缓缓掀起一个弧度,语气微妙:“许久不见,青师仿佛变了许多。”
濯鹿上前两步,俯身朝池倾身旁凑过去一些。
天光从透过琉璃顶洒在他光洁的肌肤上,像是给这青年蒙上了一层温润的微光。阮鸢这才发现濯鹿这回前来,不同以往穿戴,竟是半披着发的——那一段如黑绸般的长发自他肩头滑落,将他原本有些清冷严苛的相貌,衬得更加温柔缱绻。
阮鸢心底隐隐生出几分不安,目光盯着濯鹿看了半晌,果然收到他递过来的一个眼色。
她移开目光,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似的,按兵不动。
池倾却饶有兴致地笑了:“阿鸢,给青师上盏茶呀。”
阮鸢顿了顿,像是一时没理解池倾的意思,片刻才依言退下。
花房陷入短暂的寂静。池倾抬起眼,重新细细打量身前的青年。而濯鹿的目光,此刻也正直勾勾地望着她。
池倾缓缓眨了眨眼,轻声道:“青师,今日是有何事相商?”
濯鹿就着池倾身旁的小凳坐下,墨绿色的眸中闪过一抹柔软谦顺的神色,他微摇了摇头:“圣主如今,应当没那个心思,听属下讲正事了。”
池倾不答,二人沉默了一霎,气氛有些尴尬。
濯鹿瞧着池倾的神情,又道:“圣主心情不好么?这次回来,连气色都差了。”
他说话间又挨池倾近了几分,手掌按上她椅旁的扶手,柔软的发尾若有似无地扫着她的手腕,这样的距离,心思昭然若揭。
池倾懒散地笑起来,抬指缠住濯鹿的发尾,一路向上,最后纤细的手指轻轻搭上了他的后颈。
她歪头看着濯鹿,眸中渐渐散去困意,拨云见日般,重又复归清明之色。
濯鹿望着她形状美好的星眸,心头仿佛有一池春水被吹动,他握住扶手的力道,因情绪激动而更用力了几分,整个人沉浸在池倾周身的香气中,面色也逐渐变得微红。
池倾将他的变化尽收眼底,眸色愈发玩味,两人对视片刻,她笑道:“青师向来束发,何故今日做此装扮?”
濯鹿声音很低,望着池倾的视线也漫上几分笑意:“圣主不喜欢吗?”
池倾静了静:“你这样,和谢衡玉很像……你是故意的吗?”
濯鹿一下子怔住,墨绿的眸中霎时泛上一层堪称屈辱的神色,但他眨了眨眼,很快便将其隐去。
“你确实和他有些相似,”池倾直起身,她松开他的发丝,垂眸淡淡道,“难道说……你想以此自荐枕席?”
她的语气凉了下来,像是一场冷雨浇在濯鹿身上,他怔怔看着池倾,许久才道:“圣主前来花别塔……距今已有八年……这八年间,濯鹿一心只有圣主。”
“哦?”池倾托着腮,心平气和地问他,“为什么?”
濯鹿的表情如同被人打了一拳,他噎了一下,磕磕绊绊地道:“真心……如何说得清缘由?”
“真心啊……”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望着花房的琉璃顶,忽然笑出声,声音中隐隐带着几分讽意,“濯鹿,若要你从此穿素色,披长发,如今日这般方能留在我身边,你也愿意吗?”
濯鹿看向池倾精致美艳的侧脸,说不清心中汹涌而来的,究竟是怎样的情绪。他自然是喜欢她的,从前在花别塔,许多人说他与池倾年龄相貌最相配,只是池倾流连花丛,从不多看他一眼,他便也歇了心思。
但后来……偏生她又对谢
衡玉那样用心,偏生谢衡玉与他也有几分相似,偏生她如今又与谢衡玉一拍两散。
是了,池倾如今身旁无人,为何他不能争一争?
濯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隐隐的纠结和不悦,缓缓朝池倾道:“我可以的。”
池倾却霍然翻身下了榻,她低头快步走过一丛丛的花木,已是秋季了,桂花的香气压过了任何一株花木,香得让她感到头晕。
她走到窗边,抬手一扇扇推开,凉风忽地撞进来,吹得她衣袍鼓动着飞扬起来,她转过头,笑得眼泪都要溢出来:“怎么一个两个都说是真心……到底……什么是真心……”
暗红的妖力从她掌心挥出,她隔空用力锁住濯鹿的脖颈,一路将他拖至身前,她看着他墨绿色的眼睛——感受到威胁,其中妖力暗涌,仿佛下一瞬就要朝她袭来。
濯鹿不知道谢衡玉、藏瑾和她三人之间的私事,即便当日在医林闹成那样,但在场众人也都是池倾最最信赖之人,并不会将此事四处传扬。
他只是误打误撞,恰巧碰到了池倾的枪口。
池倾死死盯着濯鹿,五指用力,窒息的感觉很快席卷他的全身,她的目光从他发红的脸上移开,最后望向他的掌心。
一息、两息……
她计算着时间,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心头却越揪越紧。
“轰!”突然,濯鹿手心迸发出一道深浓的妖力,池倾警觉松手后退,在两人之间竖起一道坚固的暗红色屏障。
她松了口气,盯着濯鹿道:“抱歉。”
濯鹿侧过身重重喘息着,脸上的薄红许久之后才堪堪散去,隔着池倾暗红色妖力,他将目光投向对面的女子,许久后笑了出声:“圣主这是为了什么?”
池倾笑了一下:“按青师方才那一击,若我毫无防备,此刻应当伤得不轻。”
濯鹿摇头:“生死之间,难免会有方寸大乱之时。”
生死之间……生死之间……池倾垂下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她释然地笑了一下,冲濯鹿摆了摆手。
“把你的头发束起来,从前爱怎么穿戴,之后也如此就好。”她平静地道,“你身为三师之一,从不曾让我操心,此后若能一如往昔,我便十分感激了。”
“我……”濯鹿听出她言下之意,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池倾抬手止住。
池倾道:“我不知道何为真心,但隐约觉得青师与我之间,应当没有这个。”
她笑得弯起眼,语气中没有暧昧的试探,只是坦坦荡荡的轻松:“这样多好啊。不要提什么真心,也不必去学着谁。多轻松呢。”
濯鹿默然,许久才抬起眼:“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心?”
池倾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她望向窗外的秋景,看着枯黄的树叶簌簌而落,一轮漫长的枯荣,都在这一季终结。
由生至死。
池倾沉默了太久,久到濯鹿确信她已经忘了他还在旁边站着。可是,他今日的一切在这沉默中都已有了答案。于是,再无法忍受这样的死寂,不知何时,他转身离去。
池倾站了太久,连视线都有些虚化,窗外的红枫如血,残阳也如血,秋风萧瑟之中,她又想起谢衡玉。
——因为如果是他的话,哪怕垂死,他不会伤我。
这样一个念头突然清晰地自脑海中浮现,根深蒂固,难以撼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