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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瑾看着池倾,如同望着自己残破的过去和无望的未来,心有怨恨,却无处宣泄。

若他无错,池倾也无错,那他这样破烂不堪的人生,又该由谁负责?

藏瑾站起身,隐在袖中的手下意识抚上腰后的面具,他紧紧握着那面具的边缘,良久道:“我要走了。”

池倾匆匆站起身,似有些措手不及:“不是说等飞花节之后再……”

“没事了,我想知道的,已经都问清了。”藏瑾星灰色的双眸淡淡望向池倾,片刻,他抬起双手虚抱了抱她,动作很轻,体温很凉,没什么实感,“我不怪你,你也不要责怪自己,没有真心不是坏事。”

他顿了顿,松开她:“但是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池倾蹙起眉,撑着身后的树枝:“什么事?”

“如果真心给不了我,也别给别人。”

……尤其是谢衡玉。藏瑾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池倾看着她,没有答应也没有回绝:“你想知道的都问清了,那我的呢?”

随着此言落定,池倾头顶和身侧的银叶子忽然沙沙作响,洞内的空气中忽然泛起一丝微妙的妖力波动,下一瞬,她微寒的声音传至藏瑾耳畔。

“阮楠身上的尸火、妖界各处的邪器、卖货郎,包括谢家之事……哪些是你私心筹谋,哪些是魔族心怀叵测?”池倾眯起眼,紧紧盯着他的表情。

妖力无声无息地封锁了山洞的出口,室内静谧,除了树叶摇动的轻响,并没有其他的声音。

藏瑾垂下眼,似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觉:“留影石中,我应当都说清楚了。”

池倾嗤笑:“你在留影石中说这一切没有魔族的属意,是觉得我会相信吗?”

藏瑾握着面具的手太用力,因而欢喜面在掌心都开始隐隐发烫,他笑看着她,喃喃道:“是我私心,还是魔族阴谋……这两者,有区别吗?”

一句话,像是天堑在两人之间划开深刻的裂隙,将过往与如今分为泾渭分明的两段。

“只谈从前的事,不好吗?”藏瑾叹息着,声音很轻,“我想活着,倾倾。”

如同从前在三连城中,他骗人、杀人,无恶不作,也不过是为了多活一天。

如今与从前,并没有不同。

三连城的阴雨,从未在他的天空散去过。

池倾紧紧攥住拳,片刻后道:“若是如此,我不能放你离开。”

藏瑾笑着:“别这样。”

池倾咬牙死死盯着他,没有松口的打算。

藏瑾歪了歪头:“别这样天真。倾倾,你怎能困住一个死人呢?我总有办法逃脱,只是样子难看,不想让你瞧见。”

“这是花别塔。”池倾语气生涩,“你怎能轻易……”

藏瑾笑了一声,他转过身去,完整的皮肉骨血顷刻如同血雾散开,宽大的灰袍似飘荡的幽灵自半空缓缓下坠,池倾劈手欲夺,那灰袍却霎时化作无孔不入的魔息拨开她的手,与那血雾一道顺着树木根系一路往地底而去!

池倾脸色发白,抬手将妖力灌入树根,迅速追向藏瑾。却在此时,那欢喜面不知从何处潜入地底深处,与灰袍形成的魔气纠缠在一处,编织成一个巨大的阵网,将整片奔逃的血雾完完全全收入其间。

下一瞬,池倾暗红色的妖力如巨潮冲向那阵网,千钧一发,将将触及的瞬间,阵网却倏然消失,徒留一片虚空。

树冠之上,池倾抽回妖力,猛地睁开眼,脸色奇差无比。

——藏瑾身上,竟有两个邪器。

第116章 第116章“你要去取长命花的养料?……

池倾撑着树干,脑海中来来回回的尽是藏瑾灰袍下忽然炸开的血雾。那恐怖而浓重的血腥气掺杂着滚滚魔息,仿佛炼狱之门在她眼前轰然打开……即便,藏瑾如今已凭两件邪器顺利潜逃,但那挥之不散的骇人气息依旧萦绕池倾鼻端不散。

她颤抖着,手指习惯性摸往树干间的一处树洞摸去。下一瞬,一个隐秘的暗格缓缓显露,池倾怔了一下,从中摸出一沓凌乱的稿纸。

映着银叶子的灵光,她看着纸上那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凌乱线条,突然沉默了下来。

——这些纸上,记的都是她在为藏瑾炼制长命花时,从梦中偶然得知的炼花之术。

那笔迹龙飞凤舞,有些部分可能连最优秀的书法大师都分辨不出,毕竟梦中事顷刻便会被遗忘,当时的她若不草草速记,便生怕自己下一刻就会遗忘殆尽。

然而池倾没想到的是,当日的一切距今已过去整整八年,她却依旧能够在自己脑海中找到对应这些鬼画符的记忆——炼制长命花的种种细节,她根本没有忘记半分。

池倾沉默着翻动纸张,试图以此转移注意力,平息一下自己因亲眼目睹藏瑾爆体而汹涌不止的心绪。

稿纸迅速被翻到最后,厚厚一沓中,只有那放在最下方的五六张字迹端正——那是从妖族医书和各处轶事杂文集上摘录

的,有关长命花的笔记,虽然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杜撰,但现在看来,其上关于炼制长命花所需的关键,倒还真有正确的部分。

池倾垂着眼,指尖轻轻拂过稿纸上的一个红圈,圈的正中央写着“龙鳞贝”三个字,下方还划了数道横线,显得异常显眼。

池倾盯着那三个字看了会儿,深吸了一口气,将稿纸重新收回树洞,自树上飞身而去。

花房外,阮鸢和濯鹿站在楼梯两侧,见池倾终于出来,阮鸢才长长松了口气,神情焦急地道:“圣主,约半炷香前,孤云城外有两只邪器的魔息显现,青师大人已将各处城门都封锁起来了。”

池倾望向濯鹿,朝他略点了点头:“青师当机立断,做得没错,不过这两只邪器……我们不必再追查了。”

她顿了顿:“它们是从花别塔地底出去的。”

濯鹿脸色微变,音色暗含着几分隐怒:“花别塔?所以说……是您带回来的那只魔族?”

阮鸢也立刻反应过来,她望向池倾身后早已闭合的花房结界,轻声道:“圣主,藏瑾公子呢?”

“他操纵着邪器跑了。”池倾平静地望向眼前二人,淡淡嘱咐道,“那两只邪器中估计有遁地类的空间法器,拦不住,也不必拦了。”

濯鹿皱起眉:“此事应当禀报妖王。”

池倾点头:“那便拜托青师了。”

她的语气淡得惊人,仿佛只是在讲一件寻常事,半点愤怒也无,平静得甚至有些异常。

濯鹿对池倾和藏瑾之事,并不如阮鸢那样清楚,冷着脸应下后见她无话,便也只能退下。倒是阮鸢望向池倾的目光更添了几分关切,小心翼翼地道:“圣主……您还好吧?”

池倾扬起眉:“就这样。”

阮鸢小声嘟囔:“藏瑾公子不是说好飞花节之后再走……现下倒有些许突然了。”

“如今已不是同路之人,”池倾顿了顿,声音渐渐轻了下来,“再留多久,也只是如此了。”

这话未免有些失意,阮鸢看着池倾的脸,想要劝慰,却见她抬起脸摇了摇头,若无其事地笑道:“我要去医林一趟。”

自从谢衡玉走后,阮鸢对“医林”二字便有些警觉,听池倾这样说,连忙问:“去医林做什么?”

池倾下了楼梯便径直往花别塔外走,一边走一边道:“去见医尊呢。”

阮鸢又道:“见医尊做什么?”

池倾脚步不停,反而走得更急了:“嗯……突然想起很久之前欠了医尊一些东西……还没有还。我想去问问情况。”

阮鸢疑惑,实在有点摸不到头:“圣主欠了医尊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来没听你们提起过?”

……

“欠东西?欠老夫什么东西?”一盏茶后,医尊面对着神情恳切的池倾,露出了和阮鸢一样困惑的神情。

池倾脸上挂着有些虚假的笑容,双唇一碰,有些心虚地念出了三个字:“龙鳞贝。”

死寂,果真是死一般寂静的几息之后,医尊勃然大怒,气得山羊胡都翘了起来。

他挥舞着手中新打的拐杖,愤怒到阮鸢看了都勃然色变,她战战兢兢地拉着池倾连连后退,以免被怒火中烧的医尊波及到。

“好好好,整整八年了,我说你这个小姑娘怎么突然来跟老夫喝茶……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你这小孩一肚子的坏水,不是给老夫送来个半死不活的,就是给老夫送个心态失衡的,现在那两个好不容易都折腾废了,你倒来跟老夫谈起龙鳞贝?!你安的什么心?!!!”

阮鸢将池倾护在身后:“医尊医尊,您千万冷静一点!我想圣主只是随口问问,并没有冒犯您的意思……”

医尊挥出妖力一把将阮鸢扒拉到旁边的椅子上,痛心疾首道:“你还替她说话?!你知道龙鳞贝是做什么的吗?”

阮鸢一愣,摇头:“鸢不通医术,让您见笑了。”

医尊用拐杖重重杵了杵地,指着池倾:“你来同她说!”

风平浪静的每一天里,医尊都好好地保持着他耆年硕德的长者姿态。然而有池倾在的大多数时间都注定无法风平浪静,可以说,医尊为数不多的几次破功,多半都是因为池倾对的缘故。

他很后悔自己定居在了戈壁州。

池倾攥了攥衣袖,故作乖巧地瞅了瞅医尊气得发红的脸,开口解释道:“龙鳞贝,顾名思义是长在深海龙族身上的贝壳。传闻龙鳞坚硬不已,而龙族的护心鳞片又被称之为逆鳞——更是举世罕有。而这种龙鳞贝,则是比龙族逆鳞还要珍贵的东西。”

阮鸢听得入迷,好奇道:“居然这般珍贵……那它是长在何处?”

医尊闻言,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而池倾迟疑了一下,又继续道:“就是长在龙族心口,本应生有逆鳞的位置。”

阮鸢一愣:“什么?”

“三千年前,龙族称霸海陆,因强权太盛,物极必反,便与大陆妖族爆发了长达八百年的领地之争。这场战争最终以妖族惨胜收场,虽然妖族伤亡惨重,但龙族也因此战而被彻底封印在十方深海,从此再未重见天日。”

“妖族惨胜,主要原因是龙族血脉特殊——它们生来便受天道诸法庇佑,屠龙之辈必然不得好死。妖族有所忌惮,不敢痛下杀手,最多也只是扒去龙族逆鳞,将其封印而已。”

“失去逆鳞后,非但龙族法力大衰,逆鳞也会很快失去灵力,成为普通的鳞片。”医尊痛惜地摇了摇头,“往后数千年间,被封印在深海的龙族难以忍受失去逆鳞之苦,便设法寻一物取而代之,勉强护住心脉。”

阮鸢恍然:“那便是龙鳞贝?”

池倾点头:“龙鳞贝原本只是生长在十方深海的贝类,体型巨大,但并不稀少。真正稀少的,是可以顺利与龙族共生,且吸收了龙族灵气的贝壳,这种贝壳即便最终离开了龙族,也不会如逆鳞一般灵力消散,乃是天下最滋补的灵物之一。”

医尊冷哼一声,又道:“那你倒是说说,这天下最滋补的灵物,被你用去做什么了?”

池倾心绪地移开视线,小声道:“做养料种花。”

阮鸢睁大了眼睛:“花?什么花?”

“还能是什么花?”医尊怒气冲天的哼笑声越发响亮。

阮鸢瞬间噤声,对池倾比了个口型——长、命、花?

池倾点头。

是了。阮鸢坐在椅子上发怔。这世上恐怕也只有这朵花,才能配得上龙鳞贝来做养料。

问题在于,池倾此刻又问起这朵花……做什么?

阮鸢和医尊同时望向池倾,目光中带了一种微妙的探究意味。

池倾老实巴交地点头:“只是突然想起,这么贵重的东西……是医尊冒死潜入十方海所取,保存多年,却被我用来做了长命花的养料。我心中有些不安,便想着若有可能,也下一趟十方海,替医尊……”

“诶诶诶诶!不必不必,大可不必!”医尊的胡子哆哆嗦嗦地颤了两下,和阮鸢对视一眼,用直勾勾的目光盯着池倾,“你要是搞得半死不活地回来,苦的还是老夫。”

阮鸢也直勾勾地朝池倾望去,用诡异的声音道:“圣主……你究竟是为什么想要去取龙鳞贝。”

池倾搓了搓手:“倒也……没有……完全想好。”

阮鸢和医尊眯起眼盯着她,异口同声:“是因为谢衡玉?”

池倾猛地站起身:“问问!我就是问问!医尊多年留意十方海的动向,一定知道这阵子海底是否太平。我只是偶然想起龙鳞贝之事……又没说一定要去十方海……”

“十方海最近很太平,海底火山并没有复苏的迹象,逆流暗潮也许久未至了。”医尊忽然冷静下来,快速地回答道,“你若一定要去取龙鳞贝,是个合适的时机。”

他考量地盯住池倾的脸:“小丫头,你真的要去吗?不是异想天开?”

第117章 第117章她想爱人,她想被爱。……

“医尊您曾对我说过,十方海诡谲莫测,危险重重。若要想取得龙

鳞贝,更得有足够的运气才行。“池倾对上医尊深沉的目光,浅浅笑开,“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运气,但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想一试。”

“你就算取回了龙鳞贝,老夫也不要。”医尊杵着拐杖坐下,语气很是生硬,“当时老夫就对你说过了,龙鳞贝太过稀少,因而反倒不好入药,你若能凭此炼出长命花,那也是你的缘法。老夫送你,是为了开开眼,从未想着让你还。”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用力敲敲桌子,语气恼恨:“你这诡计多端的小丫头,要想做什么事,别想着拿老夫做幌子!若你当真要从我这儿套出潜入十方海的方法,必须一五一十地将你心里打的小算盘说清了,我方能好好考虑!”

池倾点了点头,给医尊送上一杯茶,温声道:“不管医尊信不信我……如今,我确实是没有想好的。”

她在医尊对面坐下,指甲轻轻掐了掐自己的掌心,犹豫着缓缓开口:“这些日子,姐姐、阮鸢、藏瑾……包括您,都问过我的心意。可是,不但你们想知道我对谢衡玉,对藏瑾的感情……连我自己都想弄明白。”

“在藏瑾复生前,我一直告诉自己,他是我在这世上最喜爱最思念的人,我曾豁出一切试图挽救他的生命,但却一步之差成了终身遗憾。我从前一直在想,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将一切都弥补回来。”

她垂下眸,轻声道:“可是当藏瑾真的重新回到我身边,我才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依旧是那个会忌惮,会犹豫,会将两人的感情和利益摆在一起权衡的人——在他来戈壁州之前,我早就知道他在魔族蟮镇等我,可是我却拖延着,并没有走向他的勇气。”

“他来到戈壁州之后,我虽每日都同他见面,可相对沉默的时间却比从前多出太多,渐渐地……我甚至连见他都感到担忧。”池倾勾了勾唇,嘴角衔着一丝苦笑,“说来,并不怕医尊笑话……虽然藏瑾如今就在我身旁,我却控制不住地,时常会想起谢衡玉,也时常……会梦到他。”

池倾眼底闪过一丝惶惑的挣扎:“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所以……”

医尊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所以你想再替谢衡玉炼一朵花?把他的眼睛治好?你是这意思?”

池倾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有些茫然:“我不知道该不该再去见他。但是……正如您说的,若我下了十方海,真的带回龙鳞贝,又真的用龙鳞贝炼成了另一朵长命花……那就是……还有缘。”

她垂下头,快速地眨了眨眼睛:“若还有缘,我便去见他。”

医尊这下是真的没忍住,“哈”地一声,嘲讽地笑出了声。而阮鸢则表情复杂地看着池倾,恳切地说道:“圣主,我有时候真是很难弄懂您在想什么。”

池倾转头望向阮鸢,星眸圆睁,那表情有些无辜,也有些困惑:“很难……理解吗?就像是你们人族算卦……若卦象好,就可行;反之,就不做。”

“所以我从来不算卦啊圣主!”阮鸢恨不得冲过去掰住池倾的肩膀,将她脑子里的水晃干净,“事在人为!人定胜天!圣主您从前可从来不会信那些缘分啊,运气啊……那种、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恨铁不成钢地跺脚:“况且人心易变,您就算承认了自己既喜欢谢公子,又喜欢藏瑾公子又如何?古来世间男子三妻四妾、朝三暮四的难道还少么?喜欢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么?怎么到您这儿,就什么都算不上喜欢了呢?我瞧您……我瞧您就是从前喜欢藏瑾公子,如今又喜欢谢公子了而已!为何要如此纠结烦忧呢?!”

池倾怔然,望着阮鸢的眼神像是呆滞了一样,她张了张口,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倒是身旁的医尊看着她的表情,重重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桌旁,抽过一张纸提笔写写画画,又沉思着仔细审视了一番,最后才交到池倾眼前。

“这个给你。”医尊敲了敲那薄薄一张纸,无奈道,“趁着还年轻,要犯蠢便犯吧。”

阮鸢凑到池倾身旁一看,见纸上竟然画着戈壁州通往十方海的路线图,旁边空白处,甚至还用小字标注了十方海中可能出现的种种危机和应对之策,不可谓不具体……只是,光瞧着便让人觉得危险重重。

阮鸢抬手盖住了那张纸,摇头道:“医尊怎能就这样妥协了?此去凶险,万一圣主出什么事可怎么好呀?”

池倾却终于回过神似的,抬手从阮鸢掌下抽出那纸,对折起来收好,起身朝医尊盈盈欠身。

“你又来了,一州圣主,天天给人行礼算怎么回事?”医尊“啧”了一声,侧身避开,抬步朝外走去,“唉,去吧去吧,此行艰险,却终能峰回路转……唉,你别怕。”

阮鸢跟着医尊冲到门口,扬声道:“您怎么知道的?!”

阳光下,医尊抬起手挥了挥,朗声大笑,声音虽然苍老,到底十分明快:“我啊……自然是替你家圣主算过啦!”

秋日余晖洒落,将医尊有些佝偻的身影映得虚晃,阮鸢挠了挠头,转头望向池倾,却在她脸上捕捉到了几分温暖的笑意。

阮鸢愣了一下,忽然福至心灵般,懂了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池倾小声道:“谢谢。”

阮鸢抿了抿唇:“那您此行,一定要小心。”

池倾点头:“好。”

阮鸢垂下眼,沉默了一霎,又道:“刚刚说的那些……抱歉,我有些激动……是我失礼了。”

池倾摇了摇头,上前几步,安慰般地拍了拍她的手:“没事的,我没觉得冒犯。”

阮鸢却一把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圣主,我其实能明白您。”

“您想要试着好好爱人,也想要被人好好爱着,对吗?”阮鸢仰起头,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晶莹,“我明白……我明白,因为我也在三连城待过……我知道那对您来说是不切实际到有些矫情的东西……”

她深吸了一口气:“但是,您还是想要,对吧?”

阮鸢紧紧攥住池倾的手,时间似乎回到很多很多年以前,回到了只有阮楠和她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那些,只会在梦中出现的日子。

后来在三连城中的每一天,即使知道自己是被阮楠背叛,即使知道她被自己唯一至亲憎恨,她依旧会想起那个阴雨绵绵的小院。

人是汲取情感而活的生灵。而情感,偏偏是三连城中最不值钱的东西。

她应该明白,作为从小在三连城长大的孩子,池倾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被剔去感情的人,如同失去了血肉的枯骨,不知要有多漫长的时间,才能重新生出温暖的躯体。

她在三连城不过待了寥寥数年,便差点被逼疯。因此,不好再苛求池倾。

“会有的。”阮鸢拉着池倾的手,像互相鼓励的小孩子一样,用力地晃了晃她,“您想要的,都会有的。”

她笨拙地安慰她,字词简单,语气却坚定。

她想自己一定从方才池倾含笑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只因那双温暖的眼睛,从不会存在于三连城中任何一个人的脸上。

她想池倾或许已经走出了三连城的那个雨季,只是还差点勇气……或者差点别的什么,才总会下意识回避着,频频往那场雨中回望。

她应该已经站在太阳底下了。

阮鸢这样想着,用力地朝池倾点了点头。

如此,十方海一行也算是定下了,而丹绘和阮鸢筹备多时的飞花节,也如期举行了。

这一年的飞花节最终与往年一样,没有隆重大办,也没有太多远道而来的客人。

池倾站在花别塔至高的天台,红蝶取了花粉,鸟儿衔着果实,连同漫天飞花一道自险峰宫殿纷纷而下,往四方天地而去。孤云城中的妖族百姓挤满了主城每条大道,在飞花落下的瞬间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池倾凭栏而立,笑起来:“每年都这样,他们也不腻烦呀。”

“原本说今年人少,这样一看,还是挺多的。”丹绘拉着阮鸢的衣袖,欢快地打了个哈欠,“但是好困啊……今天过完,我定要睡一大觉!”

阮鸢一脸赞同地点了点头,趁丹绘松了自己衣袖的间隙,抽身朝池倾身旁走去。

秋高气爽,蓝天白云,天高地阔之处,池倾站在红蝶与飞花间,穿着正红色的长裙,眉目俱笑,甚为鲜活。

阮鸢怔了怔,忽然想到,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池倾这样笑着的样子了。

阮鸢眨了眨眼,撑着扶

栏,轻声道:“圣主,您知道我第一次参加飞花节的时候,想到了什么吗?”

池倾侧过脸,抬手抓住空中的一片花瓣,想了想:“是不是觉得很好看?”

“是很好看。”阮鸢接过池倾手中的花瓣,伸出手,又将它放开,“但我当时想的是,原来花别塔的名字是这样来的啊。”

——花别塔,原来是与花作别的意思。

万千灵植生于此,也自此往四方去,不是留不住,而是各处生根,才能肆意而活。

尽管前路艰险,但一时的离别,并不是坏事。

阮鸢收回手,俯身朝池倾垂首微微欠礼:“愿圣主此去十方海,一帆风顺。”

第118章 第118章“我想在死前看看太阳。”……

崖岸之上,烈风狂卷。池倾的裙摆与长发被风吹得猎猎而起,她垂眸望着万丈之下浓蓝近墨的海水,用力攥紧了手中的图纸,忽而抬手,以妖力在掌心划出一道伤痕。

血液霎时涌出,被咸涩的海风一道扬散进悬崖之下的海水中。

片刻,四方长空阴云忽至,黑压压沉在池倾的头顶,她方一抬眼,脚下深渊却同时传来阵阵恐怖的巨响。那声音似龙啸,却仿若从千万年前的远古时期遥遥传来,带着一股子极度危险却神圣异常的压迫感。

池倾的鲜血被海水瞬间稀释,她耐心等了稍息,待龙啸声逐渐远去,周身空间却忽然出现了几分微妙的异动。

她足下本是一处椭圆的深潭,四方均是高耸奇诡的巨石崖壁,这地方与大陆相连,却如同一道天然屏障,奇异地完全遮蔽了远方广袤的海域。

池倾想,若非医尊的图纸指引,她行至如此绝地,也是万万想不到这方悬崖之外,便是十方海。

四周风声稍歇,头顶翻涌的浓云正中骤然洞开一个小口,刺目的日光自九天之上直灌而下,落于池倾正对面的崖顶巨石之上。

瞬间,世间一切常理法则仿佛在她眼前崩塌,池倾星眸圆睁,只见目之所及的硕大坚石,竟在天光的照耀下,瞬间如融雪般层层化开——不过须臾之间,那如山挺立的石壁便彻底陷入海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池倾屏住呼吸,抬眼朝前望去,只见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自眼前倏然显现。海水咸涩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脚下再也不是方才那平静沉黑的深潭,而是远处翻涌而至,怒然拍岸的惊涛。

两千多年前,妖族——或者说被压制多年的大陆生灵,共同将龙族封印在十方海深处。从此之后,此地便成为了一处名正言顺的禁地,向来鲜有人至。

医尊在妖族身份尊崇,甚至在烁炎登临妖王之位前,他便已经深受几任妖王器重。池倾一向知道医尊年轻时喜好来往各处游历寻药,博闻强识,甚少有他未曾踏足的地方。

只是,当她今日真的来到十方海,才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医尊的实力究竟有多么恐怖。

作为当今妖界王族血脉,凭池倾的血液,要进入十方海并没有太不合理……可医尊年轻之时,又是如何进入此间的呢?

池倾沉思片刻,一时想不清,便将此事彻底抛诸脑后。

她飞身跃往海面,狂澜似有所觉,霎时汹涌而起,怒而将池倾卷入海底。

眼前忽然一暗,她置身冰冷激流,在被卷往更深处时勉强睁开眼——只见海面已离她越来越远,而其上浓黑的阴云也逐渐散开,原本高耸的悬崖又一次缓缓“生长”起来。

下一刻,身后黑暗深海忽然传来一声龙吟,池倾大惊,想起医尊写在图纸上的嘱咐,忽然明白什么,心底暗自发颤。

须臾,周身海水如撕裂般搅动起来,一条巨大无比的身影自远处显出惊人的轮廓。它速度奇快,游动时掀起的暗流几乎将方圆小鱼掀远。

池倾按照医尊所书,连忙从储物链中取出一件护身法器打开,在怒澜波及到自己的前一刻,寻了一处隐蔽的角落悄然躲藏。

海底广阔,虽然已经隐去了周身气息,但池倾仍然不确定那条巨龙会不会察觉到自己的存在。她小心翼翼地秉着气,从海底山石的夹缝中朝外望去,立刻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约莫千余丈长的纯黑色巨龙。

它的年纪似已经很大了,身上的鳞片早已失却了明亮晶莹的光泽,灰沉沉的,每片都像风吹日晒的砖瓦覆在身上,甚至……还有许多处斑驳的残缺。

可即便如此,从这条龙迅捷如电的身形中,池倾依旧可以看出它昔日全盛之时的辉煌。

那黑龙在池倾的注视中直朝海上冲去,巨大的身体破开水面的瞬间,大量的空气卷入深海,无数晶莹的气泡在它长尾后炸开,如珍珠般落入海底,纷纷消散。

池倾立刻山石后撤出,往离海面更近的角落挪了些许。

——这条龙是察觉到海上有异动,想要借机逃离。

她蹙起眉,虽然知道自己此番进入十方海,并没有触及妖族设下的封印,但眼前这巨龙的反应太过猛烈,使得她也不由生出几分担忧。

巨龙跃出海面,朝着逐渐攀升的高崖直冲而去,却在即将触及悬崖外的虚空时如遭电击,浑身不受控制地扭曲着,凄啸着重重砸回海中。

此刻那巨龙活像一只被烧焦了的蚯蚓,狼狈地卷成一团,无力地顺着寒流朝海底深处下落——与方才那身形如电的样子相比,简直是大相径庭。

池倾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望着那龙族的眼神却添了几分不忍。

常年生活在无望之所却无法逃离的感觉她懂,置身十方海,令她又不受控制地想起了自己在三连城的那些日子。

池倾攥了攥拳,悄然无声地在黑暗中朝那失去行动能力的巨龙靠近些许,却在下一刻,突然停在了原地。

——那龙族身上,恰好正有一个龙鳞贝!

在医尊给她的图纸上,共写了两个夺得龙鳞贝的方法。第一个,也是最简单的方法,正是池倾如今所遇到的情况。

——龙族世代居住十方海,海上半点异动,均能引起龙族警觉,届时或有龙族跃出海面查探。你可趁此机会诱导龙族触动封印,待它被封印重伤后,自可任你摆布。

池倾五指一张,自储物链中取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她紧紧握着那刀柄,咬牙上前,却在又一次注意到那巨龙的伤势后犹豫了。

经过封印结界的这一击,这龙族身上本就灰败的鳞片,更是如雪片般无望地纷纷而落。而那些勉强挂在它身上的,却早已伤痕累累,或是兵戈刀刃所至,或是雷霆天火所烧,重重旧伤重叠,不一而足。

三千年前那只存在于史书上的大战,就这样具象地映入池倾眼帘。

这条龙已经太老了,她不知道自己乘虚而入盗走它的龙鳞贝,她又能再坚持多久。

池倾迟疑的一瞬,脑海中又一次想起了医尊给出的

第二个方法。

——若不愿趁人之危,可悄悄跟着那龙族一道返回深海。龙鳞贝虽可取代逆鳞,却并非真正的龙鳞,因此龙族每过三百年便要将其重新更换。

龙族自古喜爱收集珠宝,十方海唯有龙鳞贝外形光泽较美,按龙族习性,应当会将所有替换下来的龙鳞贝存于一处。所以,她只要找到那个地方……

池倾想了想,觉得比起在此对着一条重伤的老龙拔刀,还是重操旧业当个扒手来得有良心。

她苦笑了一下,将匕首收回,看了那毫无知觉的龙族一眼,转身回到山石后藏了起来。

又不知等了多久,远处海底再一次游来几条龙,比起那重伤的老龙,眼前的这几条明显年轻了太多。

它们在看到老龙的瞬间发出了几声嘶叫,片刻之后,三个人身龙尾的青年男女化形而现。

“祖祖……”其中一个蓝发凌乱的少女伸臂环住老龙的脖子,语气急得像是要哭出来,“您怎么又……明明是没有用的!”

身后的两位青年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黑色短发,年纪尚小的男子伸手按了按她的肩膀,另一个年长些的,则掏出了一个贝壳递给她。

蓝发少女接过贝壳打开,从其中那处一粒珍珠大小的药丸塞入老龙口中。片刻,老龙挣扎了一下,扭曲的身体略略舒展,顷刻便化了人形,跌入少女怀中。

池倾一愣——那老龙,竟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

少女又唤了那老妇一声,嗔道:“怎么又做这种蠢事?!”

老妇闭着眼,哆哆嗦嗦的,语气完全没有龙身时那般的威武,甚至像被少女压倒了似的:“万一有机会呢?小天啊,祖祖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太阳了,祖祖就想在死前看看太阳……”

少女深吸了一口气:“怎会有万一?这些年,除了妖族每年派人来检查封印,难道还有别的人来过么?算算日子,恐怕这回又是妖族来人查探了。”

“这次不是……这次一定不是!”老妇的声音这才响了些,“小天,祖祖有预感,这次一定又是妖族的什么人……偷偷进来了!和从前那次一样!”

被称为小天的少女顿了顿,断然否定道:“您说的那次,距今也有近千年时间了吧?那妖族如今可能都老得快死了!哪还有人会像他那么大胆?”

她摇了摇头,打断了老人将说未说的话,只朝身后两个青年使了个眼色。

两个青年瞬间化回龙身,由其中一位驮起老者,一前一后地往海底深处走去。

蓝发少女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仰头朝海面若有所思地望了望,片刻便也跟着返回。

池倾悄无声息地等待着,直到三条龙几乎消失在视线尽头,才重新从山石后游出,驭着灵器,隐着气息,远远地跟着。

她并没有注意到,蓝发少女在游到半路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打开掌中捧着的贝壳,悄悄放出一条透明的小鱼。

那小鱼混在黑沉沉的水中,完全溶于大海,它逆着暗流不住朝反方向游去。

与池倾擦肩而过。

第119章 第119章“要不要和我做个交易?”……

龙族的栖息之所,比池倾想得要整洁许多。

纵然十方海物产稀缺,但就如同龙族能够在这贫瘠的条件下找到合适的贝类替代护心鳞一样。在这幽深到不见天日的狭小海域中,他们依旧想尽办法,为自己打造了一处尚算舒适的栖息地。

留给池倾的时间不多。龙族原身体型庞大,为了增加生存空间,他们在十方海中,便不得不以人身行动,但即使如此,龙族的感知力却并没有减弱。池倾愈往深海而去,心中便愈是警铃大作——她在这拥挤狭小的十方海中是个异类,但凡被龙族发觉,无论如何都百口莫辩。

因此多待一刻,便更多了一分危险。

池倾将自己的身影藏匿在黑暗的海水里,随身的法器也完美地屏蔽了她的气息,她低头看着一只鳐鱼朝自己的方向没头没脑地撞过来,略略侧身避开后,才小小松了口气。

身前不远的珊瑚礁丛外人来人往,众人将那年迈的老龙放在中央,端着许多贝壳伤药替她擦拭鳞片,池倾屏气凝神地静静听着,没过多久,果然闻得一声轻呼:“祖祖的龙鳞贝受此重创,果然又有裂痕了。”

“龙鳞贝再坚硬,毕竟也不是我们天生天长的逆鳞……唉,那且将它褪去收好,等祖祖恢复些了,再寻一个贝壳替她换上吧。”

池倾心跳漏了一拍,悄悄从珊瑚礁后探头出来一瞧,果见不久之后,便有那蓝发少女捧着一只龙鳞贝出来。

少女的龙尾保养得很好,鳞片光泽凌凌,是一种极富力量感的漂亮,轻轻一荡便游出极远,整个人显得异常轻盈。

池倾避开龙族,遥遥跟在那女孩身后,直到人群逐渐稀少,蓝发少女深入一处隐蔽洞穴后彻底消失无踪,池倾才敢稍微拉近了些距离。

少女尚在洞内,她无法贸然进入,于是便先放出几分妖力在洞口探测了一番——如她所料,龙族被封印在十方海多年,所用的法术还是千年前流传下来的较为古老的咒术,甚至因为十方海中妖族设下的禁制,就连这些本该布下重重阵法的洞穴,也并没有太多的保护。

池倾只略等了半炷香的时间,那蓝发的龙族少女便空手从洞穴中走了出来。池倾目送她逐渐远去,等女孩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黑暗的深海中,她才终于朝洞穴中而去。

山洞外围的咒术只是用于监视来往出入之辈,它的力量并不强大,池倾随身的法器轻易便能将其混淆。

愈往洞内走,周身气温便越发寒冷,扑面而来的海水中所掺杂的灵气倒是逐渐浓郁起来。在那微凉的水流中,池倾甚至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甜香……

她蹙起眉,略恍惚一瞬,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大海中……本不该有这样甜腻的香气才对。

她头皮有些发麻,回头又一次望向身后黑暗冗长的小道,入眼当然漆黑一片,空无一人。

这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并不好,池倾攥了攥拳,快步寻着甜香飘来的地方走去——待绕过几个弯,黑暗中,最先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一片微弱的珠光。

定睛一瞧,她不知何时已步入一处小室。暗室不大,四壁被打磨得光洁圆滑,无数大大小小的龙鳞贝镶嵌在墙壁上,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朝最近的一片龙鳞贝探去,正当指尖触上贝壳的一霎,洞中却忽然散开了一声轻笑。

那俨然是蓝发少女的声音,在这闭塞的山洞中,却更显得空灵诡谲。

“姐姐。您原来是要取龙鳞贝?啊……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合该下令让我等奉上才是,为何又要这般偷偷摸摸的呢?”

池倾星眸一凌,心中暗道不好,再顾不得什么,劈手取下最近的一片龙鳞贝塞进储物链,飞身便往洞口而去。

那蓝发少女默了默,轻叹道:“您这又是何必呢?在深海中,若我龙族当真要追,你断然是逃不掉的。何况……即便我族再不堪,这片十方海,也是唯一属于我龙族的地界。你,又如何逃?”

池倾逆着寒流直往外冲,虽然心知自己被龙族发现,便绝不会如此轻易善了。但如今龙鳞贝已在她手中,只要她撑到十方海封印结界之外,便能够……

池倾下意识攥紧了储物戒,脑海中霎时闪过谢衡玉白纱之下的眼眶。她心跳空地漏了一拍,体内却忽地扩开了方才在山洞深处嗅到的奇香。那香气从她的五脏六腑蔓延,霎时盈满她的鼻腔,直朝天灵盖冲去。

一息之后,池倾眼前忽地一暗,晕眩之感顷刻袭来,她晕头转向地扶住石壁,缓了缓,又咬着牙继续往出口跑去。

池倾自认为自己该是个路感极好的,且不说这山洞中不过几个弯道,就算是在烁炎曾经设下的迷宫幻境之中,她也从未有过身陷囹圄之时。

然而等她计算着距离往出口的方向赶去,映入眼帘的却并非原本的出口,而是另一个她未曾涉足的巨大山洞——一副硕大的巨龙骨架昂首陈设其中,血口大张,体型怒然,咄咄攻势,似能将她瞬间咬碎。

池倾头皮一麻,只觉强大的龙族威压,挟卷着几千年的时光朝她奔涌而来。

这不是具普通的龙骨——这是池倾强撑着发软的双膝时,唯一一个念头。

“姐姐。”蓝发少女不知何时从龙骨后走出,她的面容极其年轻,甚至可能比池倾还要年少些,可她脸上的神情却让人觉得莫名老成,给人一种诡异的违和感。

“时至今日,这具龙骨,依旧让你们妖族畏惧吗?”她这样问。

池倾用

力咬住牙关,抬眼望向她:“它是何人?”

蓝发少女抬手抚摸着龙尾,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浅笑:“天燿……你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池倾瞳孔微微缩紧,望向那龙骨的眼神越发警惕起来。

天燿、天耀……即便再过去多少年,只要是大陆间有灵智的生灵,必然会从各族的漫长历史中读到这条龙的名字。

无他,只因这名字代表着龙族至高战力,代表着其爪下的无数亡魂,代表着横尸遍野,血染沧海。

蓝发少女看到池倾的神情,点了点头:“看来你听说过。”

她笑出声来,声音清脆悦耳,隐隐还带着志得意满的傲气,池倾警惕地望着她,缓缓道:“所以,从我进入十方海以来,你便有所察觉?你是如何做到的?如今又想做些什么?”

蓝发少女朝她望来,笑意渐收,目光逐渐深沉起来:“能来十方海的妖族,地位往往不低……我想抓住你,然后同妖王做一笔交易。若是妖王不答应,我便撕烂了你,给我族同胞泄愤。”

她缓缓朝池倾而来,游动间早已褪去了少女体态的轻盈曼妙,全身带着一种莫名的威胁感,令池倾莫名想到潜伏的巨兽。

那不是这个年纪的女孩该有的气质。

池倾将手背到身后,紧紧握住掌心的匕首缓缓后退,脑海中思绪万千,却忽然抓住了一个破绽:“不对。”

蓝发少女道:“哪里不对?”

池倾道:“若是如你所言,在发现我的同时,你就该将我拿下——在十方海封印边,你的两个同伴实力并不逊色,深海之中,我不是你们龙族的对手。更别提我伺候还跟着你,往龙族群居之所而去……”

“是你故意将我引开。引来此处,让我拿到了龙鳞贝,又见到了天燿的遗骸。为什么?”池倾微眯起眼,“你有其他想和我说的?”

少女站定脚步,细细打量着池倾的脸,一言不发。

池倾又紧了紧手中的匕首。

霎时,一声龙吟骤然而起,其暴虐惊悚或许连天耀在世时都未曾如此。池倾一个激灵,当即凝出妖力抬手格挡,可随着龙吟而来的强大威严却如同洪水扑面,顷刻将她的妖力击得溃散粉碎。

生死之际,池倾无暇多想,当即释出全部妖力抵御,然而那龙息迎面压下,池倾螳臂当车之力,却竟然未被伤及毫分——龙息轻易打散了她的妖力屏障,却在扑向她身体的一瞬散去无踪。

周遭恢复寂静,预料之中的痛苦也并未袭来,池倾缓缓睁开眼,瞳孔却在接触到眼前景象的瞬间猛然放大——那原本巨大空洞的龙骨,如今在眼中居然重新生出了血肉!

只是那骨架上的血肉并不完整,仿佛被刀刃分割成了几分。池倾上前几步仔细望去,发现那不知源头的奇香竟然正是从那血肉之上散发出来的。

分明置身寒凉的海水中,那血肉却仿佛在燃烧,更诡异的是,那种甜香与其说是血肉本身的味道,更像是血肉燃烧分解出来的……

“像是烤肉的油脂散发的香气,对吗?”蓝发少女望着池倾的神情,忽然如同听到她心声一般接话。

“烤肉啊,许久没有尝过烤肉的滋味了。”少女一边说着,一边给池倾指点着方向,在她的指向中,那奇异的香气仿佛成为了有色的实体,正顺着海水一路朝外流淌,最后布满了整座山洞。

“我还记得牛羊鸡鸭被烤熟的味道,甚至战争是化作人身的妖族被烧焦的味道……不过,你们倒是没有闻过龙肉被炙烤的气味吧……就是这样的。”

蓝发少女深沉的眸子死死盯着池倾,仿佛透过她望见了封印之外的每一点细节:“龙肉被炙烤,淌出来的油脂自带奇香,那是属于龙族特有的灵力,极其滋养。这些年里,在这贫瘠的十方海中,所有资源……包括你觊觎的龙鳞贝,都是被这具龙躯的油脂滋养着的。”

池倾体温过低,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仿佛在这一刻接触到了什么诡异的真相:“可是,按照你的年龄,你根本不该知道十方海外面的景象……更别提龙族妖族几千年前的战争了……那怎会与你相关?”

“啊……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呢。”蓝发少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面无表情地歪了歪头,“我还想知道,为何我天生便有天耀的记忆……为何只有我能看到这具骨架上的血肉……当然,如今我也让你看到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朝池倾笑开:“我有时在想,或许,我是天耀的转世呢……又或许,我就是他?”

少女朝眨了眨眼,缓缓开口:“所以,要不要和我做个交易?”

第120章 第120章“我即刻将你斩于剑下。”……

“此乃与虎谋皮之事……”池倾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使自己勉强镇静下来——天耀和转世这两个字,哪怕传到烁炎耳朵里,都是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

即便十方海封印是千年之前实力顶尖的大陆妖族联手设下,但“天耀”这个名字给人的阴影实在太深,池倾此刻觉得自己跟眼前这少女再多说一句话,都会给妖族惹来太多不必要的麻烦。

眼前燃烧着血肉的巨龙在池倾眼中栩栩如生,那诡异的惨状却甚至带着一种莫名的威严与野性,有种近乎永生的庄严感。

池倾捂住心口,明白自己此刻的心慌之感,均是源自于妖族对龙族近乎本能的畏惧。

龙是更高阶的妖,若非龙族罕有,子嗣稀少,又在三千年前过于霸道强权,说不定直到今日,妖族仍然屈于龙族之下。

池倾不觉得龙族能在妖族面前放下天生的优越感,龙困浅滩,其志不泯,若这个种族总有一日要突破十方海封印——那她也不能成为其背后的推手。

池倾用力攥紧了掌心的储物链,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不然……算了吧。

潜入龙族的地盘,瞒天过海又平安无事地带回龙鳞贝,本就需要极大的机缘与运气——她原本就是想要碰碰运气的,不是吗?

她落得如今这样的局面……不仅被龙族发现,还撞入了这“天耀转世”之人的领地,便合该证明,她是没有带回龙鳞贝的运气了。

不然……就算了吧……

可如此念头甫一升起,却如火舌般瞬间燎痛了池倾的神经,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近乎仓促地将储物链收起,那姿态,活像一只护食的动物。

“我不同你交易。”许久后,池倾艰难出声,她抬起眼对上蓝发少女似笑非笑的视线,声音慢慢坚定了起来,“我绝不会做出任何不利于妖族的事。”

“不利于妖族?”蓝发少女轻笑着摆了摆手,“我可没这么说——与之相反,我是想帮你们呢。”

水波吹动起少女的鬓发,她抬手拂开发丝,意有所指地开口:“怎么?大陆如今难道没有与妖族纷争不断的种族?若放我龙族出去,龙族自替你妖族淌了这摊浑水……坐山观虎斗的道理,你们难道不懂?”

池倾直视向她,眸光一凌,几乎以为眼前所立的少女非但没有被囚于封印之下的深海,甚至对如今魔族与妖族之事了如指掌。

心中警铃大作,她没有动摇,只笑:“可放虎归山的危险,我们也懂。”

池倾攥紧了拳,转头朝海底洞穴之外望去,天耀骸骨的压迫感依旧如影随形,分分秒秒都在迫使着她的血脉臣服。

但龙鳞贝已经在她的储物链中,她不愿功亏一篑,更不愿意不战而退。

就算眼前之人真的是天耀转世,就算她果然在她面前半点反抗之力也无,不挣扎一下,如何能甘心?

水流微一波动,池倾握紧着手中陡然显现的飞行法器,踩地借力朝洞外而去。可就在她身形动弹的瞬间,身后水流翻卷,少女瞬间化作一道暗蓝色的光带,快速朝着池倾的方向直追而去。

飞行法器虽然在深海仍然起效,但速度却比在陆地上慢了不是一星半点。池倾先占了一步之机,又用了

全身的法力驱动法器,因此她在狭小曲折的山洞隧道中尚还有所优势。

甫一冲出山洞,身后的龙族少女便立刻占尽上风,不过须臾,那暗蓝的身影已直逼池倾身旁。几息之后,身后那属于天耀的强大龙压紧跟着当头压下,池倾心头一颤,在感受到那龙压的瞬间差点瘫倒。

幸而这只是一种来自血脉中的恐惧,池倾强撑着一口气,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动作,反手挥出一道妖力屏障。

与此同时,数声龙吟自四面深海啸起,池倾顿觉自己陷入包围,头皮发麻,几乎失去思考的能力,她机械地操纵着飞翔法器朝海面而去,躲避龙族攻击的动作几乎出自于本能。

然而须臾只有,数条龙尾破开海水同时自八方朝她袭来,池倾霎时如同被天罗地网束缚,堪堪躲过几道攻势,迎面却又是一道龙尾霍然而至。

池倾不假思索拔出身后的匕首斩下,刀光与龙尾相交的瞬间,她死死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预想中的疼痛袭来——可仅仅一瞬之后,疼痛的啸叫响彻了她的耳膜。

池倾愕然睁眼,被眼前龙尾巨大的伤口惊地说不出话来,下一瞬,一股强大的龙息趁她措不及防之际袭来,池倾后背霎时剧痛,脊骨几乎被震得错位,生理性的泪水忽然就被刺|激而落。

疼痛使人清醒,池倾重重撞在一旁的珊瑚礁上,脑后一阵刺痛,仿佛头皮也被毒刺扎破,但于此同时,一种模糊的猜想浮现她的心头。

龙族全身的鳞片都如同世上最坚硬的铠甲,一般兵刃,几乎刀枪不入,若要剜其鳞片,除非从其中接隙出下手,不然便完全不能伤及分毫。

刚刚池倾茫无目的地随意一挥,仅仅也只是下意识的动作,本不该造成如此大的伤害,为何……

池倾跪在珊瑚礁前,勉强撑起身,忽然笑了一下:“啊,难怪。”

“你想到了?”蓝发少女缓缓行至她身前,脸上没了从容而虚伪的笑意,神情很淡,“说说看。”

“退化?”池倾缓缓吐出两个字,“龙族被封印在深海,失去的不仅仅是对陆地天空的统御权,最重要的,是失去了大量的灵力供给。”

“妖族认为,将龙族封印于十方海,最多只会令龙族的修炼无限迟缓……但或许,这个猜测还是保守了,对吧?”池倾在那少女的目光中,用力控制住自己手臂的颤抖,轻笑出声,“因为对龙族的阴影,对天耀的忌惮,我从最开始便将你们想的太过强大。”

“龙族确实是天地间最尊贵的种族,可也是因此,你们一生所需的灵力,也远超妖族的想象——要使你们这具庞大的身躯时刻保持在最佳状态需要太多的灵力。而小小十方海过于贫瘠局促,你们在此地不能长时间保持龙身,积年累月,鳞片和力量便都开始退化了。对吗?”

池倾站起身,伸手摸了摸自己后背的脊骨……还是很疼,但还能走。

也只是能走而已。

“你猜的没错。”蓝发少女低声道,“若非我生来便复苏了天耀的记忆,时至今日,你看到的恐怕只是一群半死不活之辈。”

她紧紧攥起拳:“在如今的十方海,参与过几千年那场大战的龙族就算不死,也是垂垂老矣。而其余大半,都是大战之后多年才陆续诞生的孩儿,他们生来没有见过大地和天空,他们没有错,更与妖族无仇。”

“我实话同你说,天耀这具龙骨中的灵力再强,也有透支的一日,它撑不了多久,我必须另做打算。”蓝发少女抬手,自后背缓缓抽出一根打磨尖利的鲸骨剑,霹雳般指向池倾眉心,“答应我,龙族会替妖族荡平一切障碍;拒绝我,我即刻便将你斩于剑下。”

池倾的身体终于不再颤抖,她直直望向持剑的少女,忽然失笑:“妖族如今一切太平,妖王有不败的铁骑,七州祥和,无半点纷扰,我无法承诺你什么。”

她上前一步,额头几乎抵住剑尖:“可若你杀了我,龙族便永远失去了离海的希望——毕竟下一个进入十方海的人,尚不知身在何处。你赌不起,只能送我离去。”

“人心诡谲,各族今日团结明日分崩,如同潮汐起落,没有恒长的道理。”少女的声音沉稳,持剑的手却不自觉地更用了几分力,剑尖抵住池倾的额头,鲜血倏然而落,她咬牙道,“你当真要拒绝我?”

“我没有拒绝你。”池倾抬起下巴,精致白净的脸蛋被眉心伤口的血水分为两半,她的眼底却在此刻,忽然流出一种胜券在握的狡黠,“我只是尚不能答应你。”

池倾顿了顿,轻声道:“送我离开,若妖族真到了大敌当前,计无可施之日,便是你们重见天日之时。要不要赌,在你。”

蓝发少女深吸一口气,声音更沉更重:“你当真不怕死?”

这话带着天耀残存的威压,池倾心脏狂跳,脸色一片苍白,她紧紧握起拳,死死盯着对方,一字一顿地重复道:“要不要赌,在你。”

数息寂静之后,天耀手中鱼骨重重砸落在地,她后退一步,望着池倾的眼神如有千钧之重。

下一瞬,她化作一条通体纯蓝的龙,仰头长吟一声。

漆黑的深海在片刻之后忽然走出了三十余个小小的身影,池倾定睛望去,只对上了一双双纯真带怯的眸子。

是十方海的幼龙。

那些孩子游到池倾身边,为首的一个小女孩一头柔顺的银白色长发,明黄的双眼羞怯又明亮,她试探着朝池倾伸出手,声音甜甜软软,轻声喊了她一声:“姐姐。”

池倾怔住,尚未反应过来,手指便被小女孩握在掌中,她摆着圆滚滚的尾巴,带着池倾和剩下的孩子一路往海面游,背影很可爱,像是一团软乎乎的云。

池倾的脊椎还是发疼,可心脏在此刻却也控制不住地软了下来。

正如那个自称天耀转世的少女所言……这些孩子,是无辜的,无知的。

他们不该成为历史额外的代价。

“姐姐,到了。”不知过了多久,那小女孩轻轻松开了池倾的手,迎着池倾的目光,朝她摆了摆手。

池倾攥紧储物链,一路朝封印之外而去,那女孩稚嫩的脸庞逐渐被在海水的波澜中变得模糊。

唯一清晰的,是那双明黄色眼睛里艳羡而可怜的目光。

池倾就在那样的目光中,走出了十方海的封印结界。

阳光照在身上,储物链在掌心的触感变得深刻起来,她的心脏狂跳不止,充斥了许多微妙而复杂的情绪。

池倾趴在岸边的崖壁上,疲惫地眨了眨眼。

还好,至少她走出来了,带着龙鳞贝,顺利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