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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灵力可以汲取,甚至还要靠自己来哺育整个龙族——这和天耀用自己的龙骨竭泽而渔,有何区别?

来炆脸色铁青地拉着医尊朝海面飞身而去,他必须尽快将这个消息告知烁炎,这一切都脱离了原本的计划——池倾究竟想做什么?

她,好像是不想活了。

……

花别塔密室,池倾猛地睁开了双眼,她全身颤抖着,仿佛刚从冰冷荒芜的海底脱困。

睁眼的瞬间,她的目光几乎是茫然而畏缩的,她坐在桌案前,视线颤抖着落在自己的双手。

几息后,她不确定地眨了眨眼,缓缓翻过手,掌心朝上。

微弱的妖力一闪而过。

一朵形状雍容,色泽璀璨的花朵虚影,自她手中逐渐凝结。

她屏气凝神,怔怔望着它,良久,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她没有赌错。池倾心想。她炼出了第二朵长命花。

是给谢衡玉的。

第126章 第126章“七年了,你真的没有想过……

暗红色的妖力将长命花层层包裹,直至池倾将其完整地收入了储物链才终于暗淡下来。她坐在桌前,脸色有点苍白,缓了很久,才生出些重返人世的实感。

池倾抬眸望向眼前空空荡荡的密室——失去了那棵巨大的银叶子树,密室显得更加宽阔空洞,除了她身前这一方小小的桌案,再也没有其他陈设。

虽然早就知道医尊已将自己的原身幼苗带入十方海扎根,并且只要她一闭眼,就能感受到海底那种荒凉冰冷的气息,但池倾面对眼前这家徒四壁的花房密室,还是有些不习惯。

这地方本就非常封闭,加上她闭关太久,整个人长期陷在一种微妙的神识空间,对于外界的感知非常微弱。她根据自己培育出的各种幼苗的生长情况,大致推测了一个时间,但这这段时间的区间跨度非常大,可以说很不准确。

她不敢确定在自己闭关的这段时间,外界是否真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更不知道自己做出的这朵长命花,还有没有机会送到谢衡玉手上。

池倾慢吞吞地站起身,按理说闭关这么长时间,再次醒来,她即便没有妖力大增,至少体质也该比闭关前好上许多,可是她此刻却觉得全身无力,每分每秒都有大量的灵力从身体中流逝,整个人像是一口无法被填满的枯井。

她撑着暗道的石壁缓步朝外走去,密室的门在她离开后重新与壁画融为一体。那墙上的花绘灿烂繁盛,像是嵌入了一整个春天,但原本繁花似锦的花室内,此刻却杂草蔓生,凌乱不堪。

池倾的视线暗了暗,抬手轻轻拂过一个布满枯草的花坛,她没有使用妖力,那有些粗糙的叶片划过她的掌心,在她指尖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池倾的脚步顿了顿,并没有移开手,反而任凭血滴从伤口渗出,轻轻滴入花坛中。

她耐心等了片刻,花坛毫无起色。

池倾这才攥了攥拳,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缓缓走出了花房结界。

与结界内不同,花别塔的装饰依旧是池倾最熟悉的模样。殿内非常洁净,台阶上一点儿灰尘都没有,只是原先那挥之不散的花香略淡了一些,池倾并没有察觉到。

她内心因此稍稍放松了些,

扶着扶手一点点往楼梯下走,忽然,大殿一层的宫门仿佛被谁推开,阳光和寒气从缝隙中钻进来,与之一同而入的,是一只脖子上绑着雪白蝴蝶结的小黑猫。

池倾怔了怔,在一二层之间的平台上蹲下身,朝台阶下的小黑猫伸出手,轻声道:“小煤球。”

她很久没有说过话,声音此刻有点哑,吐字也有些艰难,像是锈了的剑,在出鞘时便有了卡顿。

小动物的感知比人类敏感很多,小煤球本来就在宫殿不远处打滚,因此花房结界打开后,它第一时间就察觉到池倾的气息,迈着轻快的步子滴滴答答地就上了楼梯。

池倾将黑猫纳入怀中,用脸颊贴了贴它松软的皮毛,感受着它从外边带来的寒意,有些怔然地道:“又是一个冬天啊。”

她记得她闭关那年,也是冬天。

小煤球喵喵叫了两声,没过多久,宫殿的大门再一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阮鸢。她一抬眼便瞧见了台阶上的池倾,脚步顿了顿,眼眶逐渐红了,她立刻低下头,快步走到了池倾跟前。

池倾冲手足无措的阮鸢点了点头,眼中的笑意同闭关前一样温和,阮鸢看着她的脸,感觉过去的那些光阴仿佛只是一场幻梦。

所有人都随着时光洪流滚滚向前,只有池倾还是带着旧日的影子。

阮鸢莫名有些哽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还是池倾先开口:“过去多久了?”

阮鸢察觉到她嗓子有些哑,立刻从储物链中掏出一瓶玉露递给她,答道:“快七年了。”

七年。

池倾接过玉露的动作顿了顿,这个数字确实在她的预测范围内,说不上太长,却也绝对称不上短暂。特别是处于动荡年代,那七年确实能发生很多事。

“妖族还好吗?”池倾抱着小煤球,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又补充道,“朗山呢?”

阮鸢道:“妖族确实发生了不少事,但应当都在圣主预料之中,妖王亦早已处理妥当,戈壁州也一如往昔。”

池倾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心中倒也更安定了几分。烁炎登临妖王之位后,妖族七州格局已定,各州圣主也经过一场洗牌,早在池倾闭关之前许多年,烁炎的王权便已经十分稳固。

她对姐姐的为人有一定了解,知道烁炎并不是一个冒进之人,即便在她闭关前,烁炎有意想要插足修仙界之事,但妖域毕竟是她的地盘,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轻易让妖族生事。

只是……

阮鸢顿了顿,又道:“朗山……我在圣主闭关之后,派他去了谢家。”

池倾眼皮一跳,没由来的忧虑瞬间蒙上心头。她想起自己闭关前对阮鸢的嘱咐,明白在当时的情况下,朗山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不知为何,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池倾却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还好么?最近一次传回消息……是什么时候?”池倾有些担忧。

阮鸢攥了攥拳,眉间似有几分不安,片刻才低声道:“朗山很好,没有任何危险,他……在如今的谢家家主身边。”

如今……的?

池倾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立刻道:“如今?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谢家已经易主?”

是谁?难道是谢衡瑾?

阮鸢的神情变得更加微妙,仿佛在思考怎么更加委婉地说出那个名字,但片刻后,她嘴巴开合,吐出了三个字:“谢衡玉。”

“谢衡玉……”池倾将自己浸在药泉里,水温过热,泡久了会让人有种轻微的窒息感。

她的意识不太清晰,恍惚只想着阮鸢告诉她的,关于修仙界这七年的寥寥数语。那些字句勾勒出了一个她全然陌生的谢衡玉的样子,储物链紧紧贴在她的胸口,长命花和她的身体只隔了这小小一个坠子的距离。

她却觉得莫名有些烫手。

花了那么长时间养出来的长命花,她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亲自交给谢衡玉。

她从暖泉中探出头,枕着泉边的暖石,轻轻叹了一口气。

天上的星子很亮,看久了会有种晕眩感,仿佛群星围着她旋转,池倾闭关了七年,神识一直都是清醒的,如今好不容易放松下来,整个人都有些迷糊。

她打了个哈欠,眼睛微眯,一阵困意莫名涌起,仿佛有只手掌攥住了她的脚踝,将她瞬间拖入了梦境。

池倾的眼睛颤了颤——有滴水落在她的眼皮上。

她睁开眼,意识到自己又进入了那个荒唐的梦境,一时有些无奈地抿了抿嘴。

手腕一下子被身前的人握着推高,她对上一双浅灰色的眼睛。那人撑在她身前,垂目望着她,面容有些模糊:“看到我,你很失望?”

“没有。”池倾深吸了一口气,索性摆烂地将心里话说了出来,“我只是没想到,都闭关结束了,我居然还会做这个梦。”

那人的力道松了几分,他拉着她翻过身,将她扶坐在他怀中,灰眸中带了点迟疑:“……闭关?”

池倾老实地闭嘴了,这个梦她做过太多遍,最初摸不清规律,后来闭关时太过枯燥疲惫,也将这个梦当过过遣。但如今,她重新出关回归现实,又在阮鸢口中听到了那么多与谢衡玉有关的事,实在没心思再在这个梦中继续和他纠缠。

池倾与身前的人对视,他抱着她的腰,很用力地将她箍在自己怀中,见她不回答,便埋脸在她颈侧,以近乎发泄的力道吻她。

纵然是在梦中,池倾依旧被他折腾得有些意动,但她如今心中很乱,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于是她推了推他的肩膀,深吸了一口气,冷冷清清地开口:“谢衡玉。”

身前的人颤了颤,猛地抬头对上她的眼睛,她平静地看着他,这个自她闭关开始,就不断在她梦境中出现的,从她记忆中诞生的人。

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幻影,与现实中的谢衡玉,应该早就大相径庭。

“再见了。”她低低出声,星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她以为他会像曾经无数次那样,在她确凿喊出他名字的瞬间消失,但他却没有。

“再见?”那双浅灰色的桃花眼危险地眯起,池倾感到自己腰侧一紧,竟被他用力控在掌中,他极具压迫感地逼近,眸色很冷,莫名让人心悸,“见到我,你只想说这个?”

池倾怔住了,在她曾经的这些梦中,谢衡玉只会一边红着眼睛折腾她,一边反反复复地向她确认自己的身份。

“我是谁?你觉得我是谁?”

“谢衡玉?呵,是吗?这么不确定?你再说一次?”

“不是藏瑾吗?”

池倾撑起身,凌乱的锦被从肩头滑落,她盯着其上流云的纹样,心中喃喃:这不应该啊。

梦中的一切和曾经一般无二,她很确定在曾经的每一个梦里,只要她盯着他的眼睛,确凿地念出“谢衡玉”三个字,这一切就会戛然而止。

为什么这次却不一样了?

是因为阮鸢说的那些话影响了她的梦境?

池倾思索的时候,会习惯性地蹙眉,这样的神情在平时在她脸上是很正常的神情,但如今她半躺在榻上,长发散乱,全身赤裸,只靠一条薄被勉强遮住胸口,这样活色生香的模样配上那种神情,只会让身边人觉得……

是厌恶。

“哈哈哈哈哈……”池倾的思绪被一阵笑声打断,她循声望向谢衡玉,愕然发觉他的五官轮廓正逐渐变得清晰。

人的梦境是很奇怪的,梦中出现的人往往不具备十分鲜明的特征,梦境的主人却能下意识分辨出他的身份。

但,这确实是池倾第一次在这场梦境里,那么清晰地看到谢衡玉的脸。

他低着头,笑得有些颤抖,甚至连那双星灰色的眼睛前,也重新幻化出了一条白绸。

池倾望着他,完全无所适从,她觉得自己应该想办法从这场梦境里挣脱出来了。她用力摇了摇头,试图使自己的神识清明一些——然而只是徒劳。

她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沼泽,再如何挣扎,也只能陷入更深的困境。

“池倾。”忽然,谢衡玉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冰冷的手掌一点点攀上她的脖颈,那只手五指修长,青筋毕现,池倾有点慌张,感觉自己下一瞬就要失去呼吸——这场梦境有点失控。

然而那双手只是抚在她颈上,并没有用力。

池倾刚松了一口气,却听到谢衡玉沉声说了一句什么,她怔住,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冷却了。

谢衡玉说:“七年了,你真的没有想过我。”

第127章 第127章她颈侧有一圈非常浅的牙印……

虽说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人类之所以能够区分梦境和现实,往往就是因为梦境没有太缜密的逻辑。与之相反,当一个人的梦境内容越具体,逻辑越清晰,梦与现实之间的那条分界线便

会越来越透明。

到最后,可能会使人分不清何为真实。

池倾此刻感觉自己,就处在这样的境地。

她被谢衡玉掐着腰箍在怀中,却愕然地尝试着后退,这使两人之间维持了一个有些别扭的姿势。谢衡玉眼前覆盖着的白绸很长,末端随着他的黑发垂荡下来,太过细节,并不像是能够出现在一个梦境中的幻影。

池倾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试图将自己的神识抽离出去,站在更高的维度判断一下如今的情形——这真的是梦境吗?还是她不慎落入了某个幻境?更有甚者……她眼前的,难道真的是谢衡玉本人?

然而神识还没扩散多远,便触及到了虚无的边界,那边界之外是一片荒芜的黑暗,边界之内也只有池倾所在的这一间屋舍。

很明显,这绝不是现实。

池倾收回神识,表情呆滞了片刻便立刻恢复清明,她垂下眼,无声地打量着谢衡玉抚在自己颈上,却没有发力的手。

这是一双常年握剑的手,从她的角度并不能看到他的手背,却可以顺着他的动作,一路观察到男人青筋微微凸起的手腕,和被结实漂亮的肌肉包裹着的小臂。

谢衡玉从来没有掐过她。对于任何一个生物而言,脖颈都是一处极其脆弱的部位,谢衡玉一直以来都是个十分温柔的人,这种动作所彰显的压迫感和威胁意味太过浓烈,池倾知道他绝不会对自己做出类似的动作。

因此,即便谢衡玉在这七年中变了很多,池倾也从没想过他有朝一日,会把手这样搭在她脖子上。

这个动作本就出乎她的意料了,更奇怪的是,他这样抚着她的颈,却没有用力……更罔论他在片刻之前,竟清晰明了地对她说出了“七年”这个确凿的时间。

池倾眯起眼,安静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你究竟是谁?”

若只是她梦境中的一个幻影倒也罢了,怕就怕,是什么可以制造幻境的邪祟,在她这刚刚出关的档口乘虚而入。

池倾闭关的这七年消耗太大,妖力未增反衰,若是为了在幻境中伤她,她估计没有任何反击的力量。

可是谁知这句话出口,眼前的男人反倒冷静了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什么,嘴角那夸张到有些疯癫的弧度缓缓沉下,双唇抿成了一条有些苦涩的直线。

许是因为有白绸的遮挡,男人此刻下半张脸的轮廓便显得愈发鲜明,池倾发现眼前这张脸的骨骼感比记忆中更强了一些,轮廓也更加锐利——只是,这并不是谢衡玉刚离开妖域时,那种过于病态的消瘦所致,反倒给人一种……年岁累积而逐渐形成的成熟感。

池倾心中的那种惶惑更深,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这熟悉却又陌生的男人,下意识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她手心传来的温度是暖的,与谢衡玉梏在她腰间的手掌温度形成强烈的对比——如果是梦境或是幻境,会有这么微妙的细节吗?

池倾的呼吸都微微放缓了,这回遇到的事情太过玄妙,使她不得不往自己闭关时那几个相同的梦境中回望……在那些梦里,谢衡玉是什么样子的?

因为陷入了沉思,池倾的神情变得有些空白,连动作也不由得迟缓了下来。

谢衡玉就这样感受着她坐在自己怀中,用那种过于温存的动作抚着他的脸颊,仿佛她仍有多在意他似的。

可是,是谁七年里都没有半点消息?是谁将自己最忠实的心腹派往谢衡瑾身边,却对自己不闻不问?又是谁在出关之后的第一时间,就对着他说了“再见”?

谢衡玉将池倾的手从自己的脸侧移开,失明之人的其他感官更加灵敏,因而此刻女人皮肤细腻的触感在他掌下显得无比真实,这是他以往梦见她时完全没有体会过的细节。

这种细节,令谢衡玉无比确信,眼前这个就是真的池倾——在花别塔中不知为何闭关了整整七年的池倾。

他只是有些不解,为何偏偏在今日他们会同时进入彼此的梦境?

这样的疑问并没有困扰谢衡玉太久,比起弄清真相,如今怀中活生生的池倾,和她嘴里吐出的那些残忍的字句显然更让他在意。

她刚刚问他“究竟是谁”,显然也怀疑起了这个梦境的虚实,谢衡玉无声地沉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攥住她的手腕,许久后缓缓道:“朗山在我这里。”

池倾的动作一僵,猛然抬头望向谢衡玉,他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说出一句带着鲜明的威胁意味的话。

“你……是……什么意思?”池倾感觉自己的嗓子像被糊住了似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此刻的谢衡玉比她想得要更反复无常,也更加危险,她被他按在怀中,难以挣脱,仿佛是只被猎鹰钳在爪下的兔子。

谢衡玉不再多言,他只是用力抱住她,缓缓低头,将脸深深埋入她的颈窝。不知为何,池倾身上的花香淡了很多,虚无缥缈的,若不是两人此刻亲密无间的距离,他恐怕闻不到曾经熟悉的气味。

但是,虽然只有这么微弱的一线,那花香却像在刹那间引发了一场燎原野火。七年被压抑的感情在这个瞬间全然崩溃,那无数个不可言说的梦境层层交叠,使克制了太久的悲切和欲念瞬间冲向了巅峰。

池倾被他用力压在怀中,整个人都被束缚得有些窒息,下一瞬,一种奇异的触觉从颈侧传来,麻麻的,并不算是痛觉,她却下意识发出一声闷哼。

谢衡玉由此陡然回神,动作一顿,身体都僵硬了起来,片刻后,他缓缓抬起脸,动作有些迟滞,仿佛刚才是被什么东西蛊住了一样。

池倾抬手碰了碰自己的颈侧,谢衡玉却在她动弹的瞬间松开了手,那动作很突然,仿佛丢开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池倾怔了怔,困惑地轻声道:“……怎么了?”

谢衡玉听到她的声音,居然又定住了,良久之后,他才缓缓抬起手,几近茫然地朝池倾声音传来的方向摸索。

池倾望着他的样子,虽然不知道谢衡玉究竟是怎么了,但两人离得太近,他因目盲而下意识显露的,堪称笨拙的反应映入她眼底,还是令她的心脏狠狠抽痛了一下。

她朝他伸出手,指尖相触的瞬间,不知是谁主动,就这样惯性地十指相扣。

谢衡玉猛地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一只蝴蝶:“倾倾?”

池倾猛地睁开了眼。

她全身湿透了,被阮鸢用力拖拽到岸边,皮肤被暖泉蒸得通红,像是一只熟了的大闸蟹。

阮鸢惊恐的声音仿佛自天边传来:“圣主,你想把自己淹死??!”

池倾头晕转向,许久之后才慢慢清醒过来——她溺水了,大脑严重缺氧,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大手用力挤压过,痛得近乎虚脱。

她此刻正倒在阮鸢怀中,用力呼吸的力气都失却了,整个人显得非常呆滞。

阮鸢吓得半死,又不敢轻易挪动池倾的身体,只好一边命人去请医师,一边又接过宫侍递来的毛毯给池倾裹上。

池倾此刻的

样子非常狼狈,但神情还算得上平静,看上去并不像受到了惊吓,或是遇到了什么让人试图自杀的糟心事。

阮鸢搂着池倾,一点点吸干她脸上和发上的水珠,突然,她的动作顿住,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她伸手拨开了池倾颈侧的长发。

湿漉漉的发丝下,是一圈非常浅的牙印,旁边还有一个颜色略深的吻痕。但它们此刻都以非常诡异的速度飞快地褪去,不过几息的功夫,就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这不过是她的错觉。

阮鸢简直毛骨悚然,霎时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池倾刚刚结束闭关,这七年是花别塔最冷清的日子,别说男宠,就连个男人都很少见,池倾身上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突然出现个吻痕来。

是谁?是什么时候?

阮鸢的动作有些颤抖,目光有些恐惧地往暖池中看去……

突然,一只手搭上了阮鸢的手腕。

阮鸢僵住了,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

“怎么……了?”池倾精疲力尽的声音虚弱地传来。

“……”阮鸢松了一口气,看着池倾搭在她腕上的手,许久才慢慢缓过来,“你的脖子上有吻痕。”

池倾也愣了愣,这才意识到梦中那个发麻的触感,究竟是谢衡玉做了什么。

可那毕竟是一个梦,为何会真的在她身上留下印子?

一阵夜风吹来,池倾莫名也有些慎得慌,直觉告诉她,谢衡玉那边一定出了什么事,尤其是他在她梦中前后不一的反应——谢衡玉会不会是被魔族的什么邪祟侵扰了?

阮鸢见池倾没有反应,料想她还没有从溺水中回过神,便强行振作了一下,安慰道:“圣主不要担心,我这就派人来搜查一下这口药泉。”

池倾莫名其妙地溺水,身上又多了这种印记,阮鸢只觉得是水中多出了些什么东西。

可池倾听了她这话,仿佛没什么反应一样,也不说好,也不拒绝,良久之后,才自言自语般小声道:“收拾一下……”

阮鸢怔了怔,附耳凑近,只听池倾道:“我要去谢家。”

第128章 第128章“她来天都了。”……

“戈壁州有一队飞马过境,瞧着是往天都的方向而来。”

自人族摸索出修仙长生之道后,皇权的概念便在漫长的时间中逐步消解。如今的修仙界是由一支支世家大族掌权的世界,而每一支古老血脉的起源都可以追溯至人族历史最古老的年代。

在那时,这些家族中人或被称之为“巫”,或被称之为“侠”,他们掌握着超乎常人的力量,却也忧虑着怀璧其罪,只可隐秘地行走于世间。

或许是因为这种古老的避世传承,即便如今的人族王庭分崩,术士当道,曾经的国都更名“天都”,成为了极大世家盘踞的所在。但事实上,大部分世家的核心据点,却仍与公仪家类似——看似将门面建在天都,私下却动用大阵,依旧将各家内门安在家族起源之地。

诸如公仪家真正所处的南疆古寨。

但在各世家大族之中,却有个例外,那便是天都谢家。

当今这世道,树大招风的忧虑人人都有,韬光养晦的道理自也不必多言,狡兔尚有三窟,罔论这些传承千年的家族?

说实在话,若非各家早有约定,必须建立据点镇守天都,应当没多少人愿意在这么个引人侧目的地界招摇过市。

谢家……谢家不一样。

那是个真正的庞然巨物,没人说得清楚谢家在天都盘踞了多久,只知道,早在天都还是人族王都之时,谢家便已经扎根此地,不论昔年朝代如何更迭,沧海桑田之变,谢家永远是离皇权最近的那个姓氏。

这个家族的根须遍布扎根于人族最古老繁华的城市,几乎与它融为一体,到最后,即便王庭支离,皇权倾覆,多少高门跌落,只有谢家仍然屹立不倒。

没人知道谢家是怎么做到的,许多难以理喻之事说到最后,只能用“气运”二字解答。

谢家的气运是真的好,每逢困厄,却总能诞生一个力挽狂澜的天才,不旦止住了谢家肉眼可见的颓势,甚至还能架着整个家族重新扶摇直上。

众人眼红地瞧着,等到了谢渭这辈,这庞然巨物总算迎来了人才凋敝的迹象——身为家主独子的谢衡瑾早夭,家主夫人此后多年也再无所出。

人人都说谢家快到了头,谁知人家随手一指领养回来的小孩,竟也承续了这莫名其妙的气运。

那个和谢家毫无血缘的小孩,竟然也是个天才。

此刻唐呈坐在谢家的庭院中,向眼前那人人称道的谢家家主告知了一只妖的动向。那是一段几乎尘封的旧事,无人知道七年前这位年轻的家主在妖域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伤了一双眼,满身落魄地返回修仙界,像是受了什么身心俱残的打击。

唐呈观察着谢衡玉疏淡到毫无波澜的脸。七年过去了,他的眼睛俨然没有康复的希望,这对于剑修来讲是重创,不仅是伤身,更是伤心,需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才能重新站起来。

唐呈将谢衡玉点滴的改变都看在眼里,他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理解谢衡玉的变化,可蓦然回首,他竟也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曾经那个在白马盟中温柔和煦得像个教书先生的青年,真的已经渐渐淡在记忆中了。

时至深秋,谢家的庭院水榭是江南园林那种舒雅精致的样式,谢衡玉并没有用灵力维持池中的花木,此刻放眼望去,四周皆是萧瑟枯黄的残荷,安静到有些凄凉。

谢衡玉听了唐呈的话,并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神色,他抬手给唐呈斟茶,淡淡问:“你想说什么?”

唐呈道:“她若来找你,你待如何?”

谢衡玉笑了,嘴角的弧度带着几分凉飕飕的讽意,叫唐呈品出几分刻薄的意味来。

谢衡玉道:“我能如何?”

这并不是一个积极的回答,唐呈立刻意识到谢衡玉不愿与他谈及这个话题,可他并没有作罢,又道:“当日你将朗山留在身边,不就是为了逼她来此?等了那么多年,你究竟想要什么?”

谢衡玉低着头,他没有回答,对唐呈的疑问仿佛置若罔闻,这些年里,他性子越发孤冷,即便是曾经最亲近的挚友,也不再猜得透他的心思。

唐呈看着谢衡玉白绸遮挡下露出的小半张脸,忽然想起不久前沈岑问自己的那句话——“你觉得谢衡玉变成如今这样,究竟是好是坏?”

他们当年在墙倒众人推的情况下,依旧选择站在谢衡玉身后,所看重的正是谢衡玉那颗纯粹的心。他们亲眼见过谢衡玉是如何在各方世家的权力倾轧之下,为那些根骨平平的孩子打造出一方适宜求学的净土……甚至对于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而言,白马盟也是唯一一处能够暂时忘却利益博弈,专心论道的灵境。

他们知道谢衡玉不是弄权之辈,也正是因此,才愿意与他结交,愿意助他上位。但世事往往推着人向前,如今的谢衡玉到底是不是那个曾经一手建立起白马盟的少主?唐呈和沈岑都不敢深思这个问题。

他们知道谢衡玉与曾经大不相同了,但对于这种改变,谁都无力评判,只好默默地旁观。

谢衡玉兀自饮茶,他沉默了太久,虽然神态自若,谈不上生气,但唐呈知道他已有送客之意,不过是没有明说。他攥了攥拳,片刻后正要起身离去,却听谢衡玉声线淡然地幽幽开口:“我不会放过她。”

唐呈心头一颤,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谢衡玉放下茶盏,朝唐呈的方向扬起头,他的坐姿很端雅,嘴角的笑意也柔和,仿佛之前那句偏执至极的话并非出自于他。

“无事。”谢衡玉冲他微微颔首,“慢走。”

唐呈四

肢有些僵硬,他确信自己方才没有听错——虽然在问出那个问题之前,他并未预设过谢衡玉会给他怎样的回答,但他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会是那一句。

池倾的身份不管在妖族还是修仙界都非常微妙,若她当真亲自前来天都,不论如何,他们都不能让她在谢衡玉手里出事。

唐呈的脸色几变,默不作声地快步走出了谢家。谢衡玉不喜欢人侍奉在侧,这个习惯倒是七年了都未曾改变,因此唐呈在离开的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任何人。

天色渐暗了,这日的天气不好,夕阳被阴云挡着,谢衡玉坐在水榭之中,像是被困在了一个精巧而暗淡的笼里。唐呈走后不久,水榭后的卷帘微动,一个打扮利落的短发少年气冲冲地掀帘而入。

“你是故意让我听见的。”朗山的语气不善,双眉紧紧拧着,像只脾气不好的小兽。

“你不是和花别塔有特殊的消息渠道么?”谢衡玉不动声色,“去吧,说给她听,我在这儿不怀好意地等她。劝劝她,别来招我。”

“主人是来带我回家的!”朗山觉得谢衡玉这人好生矛盾,简直无法沟通,“你若不想见她,直接将我放回去不行吗!”

“哦?”谢衡玉冷笑,“我从前没劝你回去过么?当初是谁非赖在谢家不走的?”

“你……反正……你……”朗山被他一句反问堵得说不出话,好半晌才硬邦邦地道,“若你要对主人不利,也得先过了我这关才行!”

谢衡玉脸上笑意微敛,他转头面对着朗山的方向,分明没有任何动作,但呼吸之间,朗山只觉得一道无形的剑意如山岳压下,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挤在了一块儿。

在谢家的七年,他并没有荒废修炼,可如今在谢衡玉面前,朗山只觉得自己连只蝼蚁都不如——但凡眼前之人动动手指,他恐怕就得血肉支离而死,全无还手之力。

这七年,他不是没有见过谢衡玉出手,但却是第一次直面他如今的剑意。池倾并不擅攻击,朗山清楚地知道她的妖力无法和谢衡玉的剑意相抗。

若谢衡玉当真对池倾有仇怨要发泄,她此刻来修仙界,定是自投罗网。

朗山怒吼一声,猛然化成本体,七年来少年身量一路拔高,如今陡然矮了大半截,身上泰山压顶般的剑意也松懈了几分,朗山趁此机会张口对着谢衡玉扑去,气势有些嚣张。

谢衡玉本没想过伤他,偏头躲了一下,眼前白绸却不慎松散了下来,轻飘飘地被风吹开。

倏然,仿佛什么开关被打开,朗山颈后皮毛一痛,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暴怒的剑意击出丈远。

谢衡玉整个人的气息非常混乱,与其说是愤怒,还不如说是极少见的暴躁,朗山在半空化回人身,落地时有些狼狈地后退了几步,措不及防地撞上了身后一个身着灰衣的传信侍从。

“当心。”那侍从伸手扶住朗山,声音挺闷的,但莫名让人觉得十分关切友善。

朗山这七年在谢家没几个朋友,最初结交的那些,也因他总是跟在谢衡玉身边,而无法深交。

谢衡玉很孤清,他也不得不跟着憋闷。

好想念花别塔啊,好想念主人,甚至连七年前的那个谢衡玉,他也有点怀念。

朗山鼻子一酸,心里记挂着要给池倾传信,便低头匆匆离开了——谢衡玉疯了,他可不敢让池倾见他。

灰衣侍从转头望着朗山快步离去的身影,片刻之后才回神往水榭的方向走去。

虽然只是掉了条遮眼的白绸,但谢衡玉此刻的样子却莫名显得非常落拓。他倚在柱旁,像是心悸般死死攥着自己胸口的衣料,呼吸节奏很乱,剑意无序四散,将池上残荷吹得歪斜。

“谁?”灰衣侍从的脚步很轻,但他尚未走进水榭,不过刚到曲廊中间,便已经被谢衡玉发觉。

侍从停住脚步,视线下移——在他足尖前方,落着一条素白的绸带,其末端垂在池中,水渍正一点点向上蔓延而来。

他俯身捡起那白绸,五指一收,微弱的暗红色妖力迅速褪去布料上的潮意,白绸重新变得柔软而洁净。

“属下奉岑公子之命而来,有要事回禀。”他寻了个借口回话,一边上前,一边将那白绸叠好托在掌心,他在水榭外站定,低着头,略抬起手,“……您的绸带。”

谢衡玉站在卷帘后,离得近了,那半卷的帘幔反而遮住了他的脸,谁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灰衣侍从低着头,他等了很久,手都举得有些发酸,谢衡玉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退下。”不知是不是因为剑意带起的轻风,侍从忽然觉得谢衡玉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不明所以地抬起头,透过卷帘的缝隙,他看到这位年轻的家主近乎仓皇地后退,然后迅速背过身去。

“潜踪蹑迹,举止鬼祟。谢家……没有你这样的属下。”

第129章 第129章谢衡玉…可能是入魔了。……

朗山离开水榭后,便沿着小道径直往自己在谢家所住的小院而去。

自从被谢衡玉留在身边之后,朗山在谢家的待遇与那些家臣门客相比也不遑多让,谢衡玉并没有亏待过他,只是非常严格地限制了他的行动,令他很难收集到池倾想要的情报。

朗山觉得他现在的生活和在花别塔时差不多,天天活得就像在混日子。只是,他在花别塔那会儿确实没什么事,而这次来修仙界,却是真的带着任务来的……

他要把这七年中,修仙界,尤其是谢家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主人。

朗山一路垂头丧气地走到小院外,想到池倾已经来了修仙界,当即生出一种做错事的担忧。他估摸着池倾应当想听些与谢衡瑾有关的事,但他理了理思绪,只觉得脑子里空空如也。

“唉,一定会被骂的。”小狗捂住脸,进了自己的屋舍,转身正要关门,门缝外忽地伸出一只手挡住了他的动作。

“骂你什么?”是池倾的声音。

朗山猛地抬起头,小狗耳朵“噌”地竖了起来,他手足无措地将木门“哐叽”一下开到最大,瞧见门外的人,忽然就愣住了。

七年,什么都变了。就连朗山有时候照镜子,也觉得自己的人身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但池倾站在门口打量他,眉眼含笑,那懒洋洋的样子,和七年前分明并没有半分区别。

“长高了。”池倾习惯性地伸手,却在即将碰到摸小狗脑袋的瞬间,被眼前的少年猛地抱着转了个圈。

“主人主人……”朗山快哭了,声音又开心又焦急,“你怎么来这么快啊?”

他还没送信出去,她怎么就来谢家了啊?

池倾身上还穿着那件谢家侍从的灰袍,易容幻术解开后,她的身形重新恢复,那男款的长袍便显得有些不合身。

朗山这才注意到池倾的穿着,怔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你已经见过谢衡玉了?”

池倾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隐去,她觉得这里不太方便说话,拉住朗山道:“跟我走。”

朗山呜呜:“怎么走?主人你又是怎么来的?谢家的大阵非常严密,我们……”

话没说完,池倾已拉着朗山一边往院中走去,一边从储物链中掏出枚薄冰般的钥匙,掷地一击,足下地面便迅速塌陷下去,形成了一个不大的通道,池倾转头望向他:“走吧。”

朗山的表情有些怔愣:“就……这么简单?”

池倾低低应了一声,伸手轻轻推了推朗山的后背。

朗山顺势进了通道,眼前忽暗忽明,再睁眼时,他晕头转向地,竟已躺在了一棵枝叶繁茂的垂须古榕下方。

池倾从通道内走出,身后泥地打开的道路迅速闭合,几片枯叶盖下,谁也分不清这竟是一处阵眼。

身旁林中有窸窣声传来,片刻,一个身着藏青色常服,双臂覆盖着青铜机甲的男子走到朗山身前,俯身将他拉了起来。

“圣主。”男人望着池倾的眼神非常复杂,冲她微微颔首,算是个见面礼。

池倾道:“多谢沈公子帮忙。”

七年不见,沈岑身上已颇有几分世家家主的威严,同过去那个在公仪家内门,与他们仓促相见的阴郁青年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比。

公仪家这些年几乎成了妖族在修仙界的据点,圣都王庭与沈岑的联系亦十分密切,池倾这厢刚结束闭关,对于如今人妖两族的局势远没有沈岑了解得清楚,故而在前往谢家之前,来炆先将她送来了公仪家。

沈岑默了默,将目光投向那处被枯叶覆盖着的阵眼,片刻才道:“不是我助你,是他。”

池倾知道沈岑说的是谁,默不作声地低头拂了拂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才装作若无其实地对面前二人道:“这些年……谢衡玉怎么样了?”

朗山与沈岑对视一眼,这俩人并不算熟悉,却都对彼此的存在心知肚明。他们一个是谢衡玉年少所交的好友,一个是被池倾派到谢家的暗线,如今同时被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两人都觉得彼此说出来的话很难统一。

池倾等了一会儿,见这两人都不开口,心中隐约猜到些什么,只道:“我今日乔装易容去了谢家,不近不远地瞧见他一眼,觉得他……仿佛心性大变。”

自从在花别塔暖池入了那个梦境之后,池倾总有些说不清的担忧——谢衡玉在梦中仿佛有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格,只拿他对她的称呼来讲,一个会冷淡压抑地喊她全名,一个却依旧声线温柔地唤她倾倾。

这是个很小的细节,但这些日子池倾却反复思忖了多次。

她此番刚落地天都就偷偷潜进谢家,就是想趁谢衡玉措手不及之时,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情况。

果不其然,在谢衡玉朝朗山出手的瞬间,她就已经察觉到了异常。

七年前,她无数次见过谢衡玉出剑,即便那剑意变化再大,也不会如现今这样暴躁无序、难以控制。

她断定谢衡玉身上真的出现了什么比目盲更加危险的情况,因此当即决定带着朗山返回公仪家,看看能否探听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谁知此话一出,朗山与沈岑的脸上,却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神情。

沈岑多少知道点池倾和谢衡玉的陈年旧事,如今听她这样问起,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忍住不去翻池倾的旧账,他缓了缓,尽量平和地开口。

“谢衡玉刚返回修仙界的那年,一直住在唐呈那里,醉生梦死,十分消极。他不再练剑,转而去学了炼器之术,当时我和唐呈都有些不解,但他情况太糟,有些事做总是好的,我们便也没有劝阻。”

“第二年,谢家寻了谢衡瑾回来,消息一出,满城皆知。那时谢衡玉因目盲与心疾,剑术荒废了大半。剑道修心,清光剑意更是如此,他这般蹉跎,跟废人也没什么差别了。日子久了,大家渐渐也都放弃了,料定谢家和白马盟,之后定然由谢衡瑾接手。”

沈岑突然笑了一下,语气有些淡淡的讽意:“可惜造化弄人,谢衡瑾回来后,在踏星剑法的修习上进展十分缓慢。那是谢家祖传的剑术,历任家主无一不曾把这套剑法练到极致,谢衡瑾修不好这套剑法,自是难以服众。”

“不过么,当世也有例外。”

“谢衡玉。”池倾蹙起眉,识海中乱哄哄的,有很多个念头纠缠在一起,她却没有理清头绪,只能听着沈岑继续讲下去。

“是啊。当年谢衡玉使不好踏星剑法,是转而去鹿岛灵山,将清光剑意学成归来,才平了众人的非议。谢衡瑾估计也想走这条路,多次前往鹿岛灵山,却终不见剑仙踪迹。于是那年,谢家终于派人……将谢衡玉接了回去。”

故事讲到一半,沈岑脸上却已经浮现出几分厌倦之色,三人此刻早已在正厅落座,他喝了口茶,冲朗山抬了抬下巴:“接下来的,你说吧。”

朗山放下手中的茶点,想了想:“谢衡玉最初在谢家总避着我,具体情况我也知道得不太多。只不过,他刚回去的那大半年,确实有认真传授谢衡瑾清光剑法,但谢衡瑾……学得不太好。”

没人知道在那一年,这对毫无血缘的兄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起初,谢衡瑾每日都会去谢衡玉的住所学剑,两人的相处似乎担得起一句兄友弟恭。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非但谢衡瑾的剑术毫无长进,当时的家主谢渭却又极其突然地一病不起。

家主病重,自得考虑承继之事。于是,如此莫名其妙地……谢渭曾经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谢衡玉与谢衡瑾二人,在当时的情况下都不足以服众,谢家便犹如一块无主的肥肉,任谁都虎视眈眈地想要咬上一口。

内门旁系子弟如此,外门中人也有想要效仿沈岑之于公仪家的行事,更别提天都其他世家大族,恨不得趁乱瓜分了谢家。

天都最古老的第一世家就这样闹哄哄地乱了起来。那起初只像是一颗石子落入池中,稍溅起些涟漪,到底不太明显,至多不过内门各派系各怀鬼胎地计较权衡着。可某日,当所有人都反应过来时,放眼四周,尽是豺狼环伺,偌大家族,内忧外患,岌岌可危。

谢衡玉和谢衡瑾最初分明是整件事的中心,可随着谢渭一病不起,谢家众人也渐渐不再把他们两个放在眼里。毕竟一个半残,一个庸才,又能派上什么用处?

可就在所有人都要将这二人遗忘的某天,谢衡玉的院落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极强的剑意。那剑气缠着魔气冲天而起,若非谢家大阵拦着,大半个天都恐都要为之动荡。

谢家众人在反应过来后依旧惊惧难平,几位表面置身事外的长老思来想去,最后实在按捺不住,带着人结队步入了谢衡玉那处多年来无人问津的院落。

朗山记得那是个春天,天都的天气比戈壁州更早回暖,草木茂盛,迎春开得很灿烂。谢衡玉的院落周围有结界,但每次只要谢衡瑾进入了那院子,朗山一定会悄悄跟在他身后,守在结界外查探。

那是个非常明媚的日子,阳光照在皮毛上暖洋洋的,可那间院落中却满是肃杀的萧瑟之气。

小狗躲在院外的灌木丛中偷偷瞧着,照常看见谢衡玉指点着谢衡瑾剑术,朗山不是剑修,看不懂他二人的招数,却只觉得这两人过招的节奏比往日快了许多,堪称惊心动魄。

极突然的一刹,异变忽生,过招的二人同时止住动作。朗山定睛一瞧,却是谢衡玉将一把玄色长剑直直捅入了谢衡瑾的心脏。

令人绝望的寂静中,魔息与鲜血纠缠着自谢衡瑾的心口缓缓溢出,后又与谢衡玉周身狂暴的剑气融合在一起。那执剑的男子眼前蒙着白绸,白绸被鲜血浸透,看着凄惨而悲怆;而那个心口被洞穿的青年却

忽地畅快大笑起来,仿佛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

“哐当”一声,长剑铮然落地,谢衡玉眼前的绸带也像是不堪鲜血的重量似的,缓缓滑下。

朗山这时已经本能地想要离开了——他从未感受过如此浓重的魔息,仿佛眼前的这两人都不是正常的人族。

然而就在他四足发颤之际,谢衡玉却忽然转过脸面向了他,那双空荡荡的眼窝浸着血,在谢衡玉原本清俊的脸上显得非常古怪。

朗山肌肉紧绷,感觉身上的每一根毛都炸了开来。他不知道谢衡玉究竟是怎么了,却预感接下来会有极其恐怖的事情发生。

谢衡玉分明双目失明,却好像知道朗山躲在那绿油油的灌木底下,他面对着朗山的方向,张了张口。

朗山一愣,分辨出谢衡玉的口型——走。

那个瞬间,在那张血淋淋的,古怪而残缺的面容背后,朗山居然确信谢衡玉对他还是温柔和善的。仿佛和他……曾经在花别塔中,小心翼翼地伸手试图呼噜他脑袋时一般无二。

朗山听了他的话,当即拔腿就跑,没等他走出多远,身后院中发出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剑意冲开小院的结界,裹挟着魔息直直轰向谢家大阵,强大的气浪刹那将院外四方的楼阁砖瓦掀翻。

朗山摔在地上,心跳骤然,惶惶之间,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谢衡玉,该不会入魔了吧?

这念头只在他脑海中出现了一刹,便又很快被他否定。谢衡玉这人有种神奇的气质,那种气质会让人莫名其妙地相信他是纯白无暇的——至少在朗山这里是这样。

那个一闪而过的揣测,多年来朗山从未跟第二个人说过,就算传信给阮鸢时也没有提到。

但如今在他面前的是池倾,他从小在她身边长大,什么琐碎的小事都习惯跟她说,小狗对主人向来毫无保留。

“……我当时,有这样想过。”朗山犹犹豫豫地将那个揣测告诉了池倾,“但我后来在他身边,确实再也没有感到过魔息,所以当时,可能是我多心了!”

“不过、不过,自那之后,他性格确实变了很多,主人还是不要贸然接近他的好,若有什么事……朗山可以传话!”池倾闭关太久,朗山生怕自己的话会影响她的判断,于是又连忙找补了一下。

语毕,他打量着池倾的脸色,有些苍白,但还算平静——池倾对这件事似乎没有表现出太多震惊,听完之后也没什么其他的举动。

她只是把玩般攥着掌心的储物链,望着不远处的窗景,略有些出神。

“好像……下雪了。”良久,她轻声道。

今年天都的雪,似乎下得格外的早。

第130章 第130章“倾倾,求求你,别再丢掉……

秋冬之交,入夜天寒,天都的雪向来很轻,细细地落下,柔得像是四散的蒲公英。

谢衡玉坐在水榭中,四方卷帘被夜风吹拂着碰撞,发出极轻微的响动。天很冷,水榭之中尤甚,他在其间枯坐了一整个下午,没有人敢来打扰。

谢家原本有谢家的规矩,但他也有他的。谢衡玉孤僻,自他担了家主的头衔之后,谢家上至长老客卿,下至侍从仆婢,都在几次碰壁之后才明白,这位年轻的家主是真的不喜有人侍奉在侧。

谢衡玉寡言少语,沉郁淡漠,少数几位不用通传,就能够前来与他交谈的,也都是他少年时期结交的好友——至于其他人,在他面前自然是吃尽了冷脸。

不过……准确来讲,那倒也不算是冷脸。

若是当真有要紧事禀报,谢衡玉自然是会认真倾听考量的,只是谢家传承千年,基业庞大,本就自有一套运行的规则。向来太过琐碎的事情传不到家主的耳朵里,而真的能见到谢衡玉本人的,也多半都带了些存心试探,或谄媚讨好的意思。

谢衡玉对此自然是不悦的,可他虽性子冷淡,却极少疾言厉色,遇到类似之事,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端坐在高位上,一言不发地听着,任凭座下之人如何阿谀逢迎,连半个字的回应都没有,只周身剑意长存,于无声中压得人完全喘不过气来,仿佛略不留神间,那剑锋一动,便要削掉人半个脑袋。

久而久之,谢家众人对谢衡玉,竟然都有几分避之不及的意思。

雪落无声,周遭实在太安静了。但因谢衡玉目盲,加之他本就留意着四方的声响,水榭外一切细微的动静在他耳畔,竟显得有些嘈杂。

他定定坐在席间,手指在袖中轻轻转动着一块冰凉的水晶。风雪夜归人,谢衡玉心中隐隐有种预感,觉得今夜是能见着她的。可是那预感经不起揣测,仔细想来,又叫人十分不确定。

那些发生在他身上的,有关池倾的全部,都如同雾里看花,叫人琢磨不透。七年来,谢衡玉独自一人的时候,依然会习惯性地去回溯那些过去的记忆,可是,疼痛仿佛也有惯性,心脏总会在他沉入往事的刹那开始抽痛,叫人时常缓不过劲来。

但不管怎样,即便是痛苦,那也是池倾给他的,由此,他尚能感到自己还活着,有几分存在于世的实感。

失去视觉的那些年,他一直在回忆里摩挲着池倾的样子。可是七年实在太久了,许多琐事会打断他的思绪,她具体的样貌终究逐渐淡去,最终只留下了一些零星的、微妙的感知。

直到……她今天踏入谢家。

尽管池倾改换了容貌穿着,尽管她连音色都全然变换,可在她开口对他说第一句话的刹那,他就知道是她来了。

连谢衡玉都很难说清,自己究竟是如何确定的——身体仿佛有它本能的反应,它对此坚信不疑,甚至条件反射一般地,使他仓皇背过身去避开了池倾的目光。

为什么?为什么呢?

七年了,她对他置之不理,他本该恨她。可为何下意识地,他在她面前,依旧卑微得连让她看自己一眼都不敢?

雪下大了,地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银白,谢衡玉看不到天都下雪的样子,只觉得很冷。

寒冷能使人保持理智,但过度的寒意反而会使人变得消极。谢衡玉攥紧了手中的水晶,说不出是自己的身体,还是那硬邦邦的石头更冷一些。

他知道池倾带着朗山,通过沈岑的阵法离开了谢家,这是他的地盘,彼时他只要抬一抬手指就能阻拦,可是他没有。

仿佛是自己和自己下的一场赌约,他暗地里希望池倾这次前来修仙界,并不只是因为朗山——他期望她心里还有一点儿属于他的位置,哪怕只有一点儿也行。

可如果他想错了呢?如果池倾带着朗山一去不返了,他又该如何是好?

他若与自己赌输了,代价如何,他并不知晓。

雪一直在下,时间的概念甚至变得有些模糊,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外头落雪的声音渐歇了。周遭安静得吓人,那些细碎的动静也消失了,谢衡玉僵在那里,感觉自己像是死了一样。

头骨泛起细密的痛意,识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啸叫着试图挣脱出来,他扶住前额,难以忍受地皱起了眉头。

再等等,再等等……他想。

当年他在离开花别塔之前就以为她不会来,可是她最终还是来了……只要他愿意等她,她一定会来。

忽地,周遭空气仿佛有瞬间凝滞,与家主灵脉相连的大阵,在这寂静的雪夜里,轻轻传来了一丝细小的异动。

谢衡玉身体微颤,猛地抬起头,不顾识海中排山倒海的痛意,仓促地往水榭外走去。

鞋履踩在薄薄的积雪上,那声音很闷很沉,就像在什么柔软的东西上压下了极端的重量,听久了让人觉得有些压抑。

可是谢衡玉管不了这么多了,他耳朵里全是杂乱的声响,有碾雪的声音、心跳的声音,有识海中暴躁的嘶鸣,甚至还有血液撞击着耳膜的声音。

他执着地往大阵异动传来的方向走,那地方离水榭不远,他却好像走了一生那么长。终于,不远处传来一阵相似的踩雪声,那声音比他脚下的声响轻多了,他停住脚步,仓皇地愣住,听着那轻巧的脚步声越来越急,越来越急……

“谢衡玉。”

然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池倾望着月色下的那个人,他一袭白衣,孤零零地站在雪地里,白绸遮挡着的小半张脸上,显出一种恍惚的无措感。

她屏气走近了一些,像是试图靠近一只草木皆兵的流浪猫。

慢慢地,两人之间只隔了丈余的距离,她很轻地又唤了他一声。

“……倾倾。”谢衡玉却忽然如梦初醒,他大步朝她走来,动作很快,似要试图抓住半空的落雪那样急切,冰冷的手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像铁铐一般难以挣脱。

“倾倾……倾倾……”谢衡玉像是魇住了,理智荡然无存,那声

音里压抑着极其繁杂的情绪,池倾喉中一涩,忽然就想哭。

“是我。是我。”她努力调整着呼吸,反握住他的手,微弱的妖力像是零星的火苗,使他冰冷的身体逐渐回温。

谢衡玉感觉自己的四肢终于有了点知觉,识海中的痛意也消解了几分,下一瞬,掌心却微微一沉——她将她时刻揣在怀里的储物链塞入他手掌。

妖力包裹着储物链,里面的东西受到主人的感召,如心脏一般欢快地跳动回应。她紧紧握着他的手,迫切地道:“是长命花,这里面是长命花。”

“它能医好你。”池倾看着谢衡玉的脸,许是受朗山那些话的影响,又许是直觉使然,她确信谢衡玉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她寄希望于长命花能够帮到他。

这是当世最珍稀的灵植,“活死人肉白骨”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不管是眼伤还是其他,她只希望谢衡玉能赶紧好起来。

“谢家的医师呢?快叫他们来……不过他们可能不会用长命花入药……没关系,我有办法的。这里有点儿冷,能带我去一处暖和些的地方么?谢衡玉?”

池倾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可落在谢衡玉耳朵里,却是再也没有这么好听的声音了。这一切太虚幻了,比美梦还要不真实,池倾也给他炼了长命花——它此刻甚至就在他掌心跳动着。

他没有想过,他怎么敢想这个……她替他炼花,会很疼吗?她现在是不是比从前瘦了?她为他炼出了长命花,是不是能证明她心里还有他?

“抱歉,你还好吗?我是不是太突然了……我来晚了,这些年,我很愧疚,我知道从前那样对你是我做错了。这朵花……希望它来得及……它来得及的,对吗?”池倾许久没有等到谢衡玉的回答,怕自己吓到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速缓和下来。

她太激动了,再次见到他,她竟然会比自己想象中要激动很多很多。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拉着他的动作有些迫切,谢衡玉如今活生生站在她眼前,她甚至觉得庆幸……

赶上了……

藏瑾身体僵硬的那个画面,谢衡玉白绸带血的那个场景,那些几乎成为她梦魇的场景,纠缠了她很多很多年的场景,仿佛终于能在此刻得到些许的释然。

长命花是为谢衡玉做的,但自私点讲,也不仅仅是为谢衡玉做的。

她总是为了自己的心能好受一些啊。

池倾按住谢衡玉掌心的储物链,用力地向下压了压,仿佛在提醒他里面长命花的存在。可就在她用力地瞬间,谢衡玉抬着手的力道松懈下来。

“啪嗒”一声,储物链落进了雪地里。

池倾连忙俯身去捡,有些错愕地抬头望向谢衡玉,他一手还拉着她的腕,她也还未来得及重新站起身,两人的动作便显得多少有些滑稽。

谢衡玉觉得自己的识海又开始痛了——甚至比之前更甚。

他觉得里面有另一个自己在嘲笑他。

池倾站起身,看着谢衡玉痛到有些扭曲的脸,低声道:“你……”

“治好了眼,你就又要走了,对吗?”他忍着痛,紧紧攥着她的手腕。

顿了顿,他脸上忽地露出了一抹笑意,那笑容非常苦涩,带着几分难以启齿的卑微,仿佛一个穷途末路之人在做最后的挣扎。

池倾觉得他的声音几乎像是从心口呕出来的。

谢衡玉轻声道:“倾倾,求求你,别再丢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