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烁炎道:“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缘故——她开始慢慢放下藏瑾了。”

来炆默然……绕了一大圈,烁炎原来想说的是这句。他有些头疼地皱了皱眉,想起妖族和修仙界各世家错综复杂的关系,又想起这个看似颇有来头的银叶谷主,颇为烦躁地按了按眉心。

烁炎笑着望向他,劝慰道:“别多想,就算银叶谷主真如我们猜测这般又如何?倾倾一向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会处理好一切的。”

比起来炆的担忧,她倒是一点烦恼也没有,只是兴致盎然地望向前方两个并肩而行,却有些疏离的背影:“我知道她从前多在意藏瑾,现在若是能放下些,哪怕谢衡玉在其中只起到了万分之一的作用,也很难得了。”

她转头望向来炆:“我挺喜欢这个孩子的,你觉得呢?”

“撮合他和池倾,我没有意见。”来炆听她这样评价谢衡玉,抿了抿唇,有些矜贵地谨慎答道,“其他的,你别想。”

烁炎瞪圆了眼睛,诧异望向来炆,一下子笑了出来:“这可真稀奇,可见这孩子长得是好看,连你都有危机感了?”

“放心吧。”她摩拳擦掌,“我是来撮合小银子的,任他们有天大的别扭,绝对药到病除。妹妹的终身大事,我自然上心,绝不会有问题。”

来炆:……

第96章 第96章“玩弄人心,是要付出代价的……

因烁炎之前在医林中清了场,大部分不用清扫火场的医师,此都在医馆内守着。此刻其中忙忙碌碌挤着太多的人,但池倾与谢衡玉甫一走近,还是先瞧见了那站在门外两棵杏树下翘首以盼的人影——赫然是阮鸢和朗山。

朗山抱着杏树,先没瞧见池倾,只是愤怒地朝阮鸢道:“我不管!你把你那个妹妹送回修仙界吧,再让她在主人身边待着,我害怕。”

阮鸢面容沉静,双手抱臂倚着另一棵杏树,蹙眉点头:“放心,之后一切自然要按圣主和妖王的意思办,就算小楠是我妹妹,我也绝不会多袒护一个字。”

池倾清了清嗓子,二人的目光顿时被吸引了过来,朗山见到她,眼睛顿时一亮,松开杏树直接蹿到池倾面前,将她一把托起来转了个圈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凑过去打量着她。

池倾劈掌盖住他的脸,无奈至极地连声道:“我没事我没事……快传医师。”

朗山和阮鸢都吓坏了,异口同声道:“没事传什么医师?!到底哪里受伤了?”

池倾从朗山手臂中挣扎出来,回头望向身后表情淡漠平静的谢衡玉:“不是我,是他。”

两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朗山和阮鸢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他们早就习惯了谢衡玉在面对池倾时,眼珠子都要黏在她身上的样子,此刻一下子瞧见他脸上露出这般没有情绪的神情,都有些愕然。

眼见他们二人愣在当场,池倾垂下眼,却也没有责怪,只兀自进了医馆喊人准备。

这下,朗山和阮鸢才终于反应过来,两个方才还如同石化般的人,此刻急忙围着谢衡玉一拥而上,关切地嘘寒问暖。

“谢公子是哪里受伤了?”阮鸢轻声道,“都是我的问题,事先竟没有发现小楠体内有魔气存在,将公子害得如此。”

朗山俯身嗅嗅,倒吸一口气,俊俏的小脸皱成一团:“我闻出来了!你的手臂受伤了吧?感觉好严重的样子……我都闻到烤肉味儿了……”

阮鸢闻言眼中忧色更甚,可听到小狗这不着边际的话,依旧无语又尴尬地笑了一声。很快,医馆中也跑来几位医师将谢衡玉围住,神情关切、七手八脚地将他簇拥着迎了进去。

谢衡玉瞧着那些人围在他身旁问东问西、忙前忙后,心中并未感到烦躁,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来。他知道他们对他的关心,均是因为于池倾尚还在意着他——可即便如此,这也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他曾受过很多伤,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伤势,是在谢家时,被唐梨责打发泄而落下。他性子敏感多虑,一早便明白替他治疗这种伤势,是谢家医师最不愿意接的活——想来也是,被卷入谢家这般人情纷争,任哪个下属都该是战战兢兢的。

因此,像是完成任务一样,谢家那些医师替他治了伤便走,不多听一句,也不多说半个字。

和如今他在妖族的待遇,是天上地下的差距。

可是他在这里也留不了太久了。谢衡玉垂着眸,在心里反

复告诫自己,他千万千万不能再沉溺进去,不能再将眼前这些温暖当做理所当然。

归根究底,妖族的这些好意,跟池倾曾经给他的甜言蜜语一样,都是裹着糖霜的刀子,若当真了,终有一日真会将他刺伤——因这些本就不是给他的东西。

“谢公子,谢公子?您怎么在憋气?要正常呼吸,我在给您诊脉呢。”

恍惚之中,谢衡玉的思绪被一位医师诧异的声音唤回,他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竟不知为何,连呼吸都滞住,神魂出窍,行尸走肉般地被按在了座上诊脉。

池倾凑在他身旁,听医师这样说话,望向谢衡玉的眼神越发忧虑起来。她咬了咬牙,先看了看医师诊脉时的脸色,又望向谢衡玉袖底血肉模糊的伤口,视线最后划过男人有些失神的双眸,深深吸了一口气。

少顷,谢衡玉余光瞟见池倾沉着脸,独自朝医馆外走去。

他怔了一下,没想到她会在此刻默不作声地撇下自己,目光挣扎着,最终落在自己的小臂的伤口处,顿住,染上一线难言的苦楚。

心是她狠,可说到底,能这样轻松地抽身离去,还是因为不在乎他吧。

“谢公子受尸火烧伤,已是难愈,伤势未得及时处理,又被魔气侵袭浸染,更是雪上加霜。”谢衡玉心神不定之际,诊脉的医师已连换了三四人有余,大家会诊商议后,斟酌用词的断言,依旧不太乐观。

他转回眸,平静而疲惫地开口:“我已料到会如此。”

阮鸢知道这事皆因阮楠而起,听了医师此言,越发内疚地不知如何是好。她站在谢衡玉身后,慌张地双手紧握,急切道:“既如此,该怎样治呢?不拘什么药材,只要能治好谢公子,阮鸢义不容辞。”

医师闻言,连忙摇头道:“阮大总管言重了,谢公子伤势再重,只要请得医尊出山,加之圣主手中奇花异草,治好皮肉之伤,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只是……”

朗山见那医师吞吞吐吐,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你为什么说话吞吞吐吐的?我还以为只有人族医修才会如此呢。”

医师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犹豫着望向谢衡玉:“心病难医——我要说的这些,公子自己应当知晓吧?”

谢衡玉朝他点点头:“久病成医,我心中有数,您不必多言。”

阮鸢在旁边听着,立刻也反应了过来:“不不不,不拘皮肉之伤还是其他,按圣主的意思,谢公子必得在花别塔修养得当才能离开……医师,万望您用心。”

“这是自然,我等这就为谢公子施针开方。”医师客气地朝阮鸢抬了抬手,一边答应地爽快,一边脸上却又露出了为难之色,“只是这心病,还得谢公子自己找到根源,或是疏通开解,或是敬而远之……总之,公子心里得有个成算才是。”

阮鸢心思细腻,一早便猜到谢衡玉这心病或许与池倾有关,她站在一边心惊胆颤地打量他的神色,听医师这说话,暗道不好,连忙道:“心病要紧,皮肉之伤却也是迫在眉睫,医师若开好了方子,只管交给我去拿药,便是圣主,也是十分牵念着……”

“所以,她人呢?”阮鸢话未说完,却被谢衡玉出言打断,他凉凉地抬起眸望向她,灰眸中道不清的失落与心寒,“……也罢,多谢阮大总管费心。”

阮鸢一怔,许是从未见过谢衡玉如此锋芒毕现的模样,和周遭其他人一样不知如何开口应答。

人情事故上,朗山最是不懂,可他察觉到谢衡玉身上那微妙的……像是敌意却又不太一样的情绪。小狗疑惑地歪了歪脑袋,见阮鸢与众人都不说话,也挠了挠头,悄悄闭上了嘴巴。

周围一下子陷入寂静,谢衡玉脸上挂着凉凉的笑,垂着眼安静地坐在案前。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也重又各自忙忙碌碌起来,周遭人来人往,唯独他一个人如同一块风化的枯树般坐在那儿,右臂裸|露在外,被一位位噤若寒蝉的医师施针、上药、包扎,他却如同失去痛觉,全程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我觉得谢衡玉也变得好可怕,”朗山跟着阮鸢抓药,在她耳边小声嘀咕,“要么把他和阮楠一起送走吧,他现在待在主人身边,我也害怕。”

阮鸢捏着药方的手一顿,果断道:“不行。”

“怎么不行?”朗山疑惑地瞪圆了眼睛,“你妹妹都可以被送走,怎么谢衡玉反而不行。”

阮鸢想了想,才低头道:“圣主喜欢他。”

“喜欢?”朗山皱起眉头,“我知道主人之前喜欢过一个人,那时候我还是只小狗呢——主人抱着小煤球和我睡觉,梦里都会喊那个人的名字……那才是喜欢。”

他顿了顿,声音扬起了一点儿:“难道?你听主人做梦喊过谢衡玉的名字?”

“呀,你轻一点!”阮鸢抬手捂住朗山的嘴,不确定地回头望谢衡玉那边瞧了瞧。

越过医馆内忙忙碌碌的人流,阮鸢的目光与谢衡玉交错一瞬,她从小并未修习过任何修仙界的心法,不知道按照谢衡玉如今的修为,是否在这有些嘈杂的医馆中捕捉到了朗山的只言片语。

她不安地盯着男人宁静的侧脸看了一会儿,没察觉到什么,又转过头去,重新戳了戳朗山的额头:“下次不许那么没有分寸啦。”

朗山轻轻哼了一声,俯身闻了闻医修包好递来的药草,皱了皱鼻子,喃喃道:“好苦。”

两人离开医馆,绕到后院去煮药,行至廊下转交,却听见池倾急躁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医尊,您见过谢衡玉,他是顶顶好的人,更是为了医林才涉险重伤,您慈悲心肠,为何此时不愿相救?!”

良久的沉默之后,是老者幽幽的叹气:“妖王,你来同圣主说说,我一向不救的,都是哪些人。”

几息停顿之后,再次传来的是烁炎的声音:“大奸大恶不救,必死无疑不救。”

“您看!”池倾赶忙接话,“谢衡玉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其他医师也说他的伤势尚有回旋之处,两者都不符合,您怎能袖手旁观?!”

远处廊下,阮鸢与朗山对视一眼,率先想到了方才在医馆中听到的,那含糊其辞、扑朔迷离的“心症”。

果不其然,医尊冷笑道:“圣主,我多年前,已为你破例一次。此番,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听信你的花言巧语了……你只管回答我,医者不医心,那小子如今的心疾,该如何解决。若是我如今救好了他,转头他却自挂东南枝,我又该如何是好?”

“不可能。”池倾断然道,“他何来如此严重的心疾?无非是一时想不开……”

“池倾!”医尊拂袖,声音中已有怒意,“人命并非儿戏,我从不胡言,是你掩耳盗铃,双珠填耳,事到如今,还不清醒?”

“玩弄人心,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97章 第97章你莫被别人乱了心,也莫伤了……

医尊此话说得有些重,池倾怔然一霎,未及开口,身旁烁炎已皱了眉,小声道:“医尊勿怪,男女情爱之事,难免会有磕绊,想来孩子们再怎么闹,也不至于伤心至此。我想……这其中恐怕有别的缘故,待弄清楚了,自然能替谢公子慢慢调理好。再者说,谢公子是个心性刚强之人,想来也不会轻易做出自伤自毁的事儿来,此番……医尊就当卖我们姐妹一个面子,且去替谢公子看看皮肉伤再说呢?”

医尊看了看烁炎,又瞧了瞧池倾,捋着山羊胡叹道:“你们俩姐妹这面子,也太值钱了些。从前一个藏瑾,如今一个谢衡玉,下次又是谁?”

池倾连忙道:“拜托医尊了,先就谢衡玉这一人,下次再没有了。”

“我看着像很好糊弄的样子么?”医尊朝池倾瞪了一眼,小胡子气得一翘一翘

,“罢了,你记住自己今日说过的话。若是再不把那小子的心病当回事,早晚有一天,我把你和他一道挂到东南枝上头去。”

池倾见他终于松口,转忧为喜,也顾不得医尊还说了什么,扯着他的衣袖就往医馆里冲,行至廊下时,正巧见到了阮鸢和朗山。

阮鸢手里拿着药包,见状连忙递上前去,对医尊道:“这是医师会诊开的方子,我正准备拿到后院去熬药呢。”

“不急。”医尊道,“尸火与魔气侵袭而成的伤势,并不容易根除。这张方子,多是抑制伤势恶化的草药,无功无过,却不是长久之计。”

医尊一面说着,一面大步往医馆走去,众医师见他进来,连忙往谢衡玉身旁让出一条通道来。

不算宽阔的屋内,人群分开两拨,伫立于道旁,路的尽头,是那身着白袍的年轻公子。

谢衡玉依然垂首端坐那处,背脊直挺,宛如一棵覆雪青松,在这一场喧嚣嘈杂的医馆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周身的气压极低,眉目疏淡,瞧着那骨骼分明的清瘦侧颜,仿佛被一层阴雨笼着,给人极沉郁湿冷的感觉。医尊叹了口气,想起自己曾在隆冬下修仙界的江南,彼时那地方深入骨髓的冷意,正与这青年身上相似。

他曾在医林见过这孩子多回,因此如今才更加想不明白,池倾究竟得多不在意,才会忽略了谢衡玉身上这明显不对劲的情绪,甚至还在方才,对他反复提及的心疾轻拿轻放。

老者烦躁地捻动着下巴上白花花的山羊胡,一屁股坐到谢衡玉对面,拍了拍衣摆,笑着道:“年轻人。”

谢衡玉慢悠悠地抬起眼,视线半晌才聚焦,望向老者时,眼神还有些怔忪。

医尊从怀中掏出琉璃放大镜,对着谢衡玉小臂上的伤口细细查看,一边观察,一边替池倾说好话:“伤得挺重,但还有救,这也多亏圣主亲自来找,不然老夫闭关期间,是从不替人看诊的。”

他放下镜片,复又搭上谢衡玉的脉搏,感受到指下一阵急促,一阵缓和的混乱心跳,不由抬眼,又瞧了瞧眼前这青年的脸色。

谢衡玉面上神情依旧淡漠,垂眸盯着医尊搭在他手腕上的指尖,似明白自己的心事早已被旁人察觉,沉默良久,才淡淡道:“我方才……以为她走了。”

医尊移开手,重新提笔开方,听闻此言,却摇头道:“池倾那孩子,虽然有时让人捉摸不透,却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你用心待她,她心里其实明白得很,不会轻易弃你而去。”

谢衡玉听他这样说,却不再答话,敛眸淡笑一声,撇开脸去。

池倾此刻正藏在不远处的帘后,掐着手指,静静听着听屋内泄出来的只言片语。

烁炎坐在她身后的罗汉榻上,无奈道:“你长大之后定居戈壁,许多事我都不再管你。我原本想着……妖族生性风流,何况你我这样的身份,有再多男宠都使得。可只有两点,姐姐无论如何也该同你说了——倾倾,你莫被别人乱了心,也莫伤了真心人的心。”

“前者,你身陷囹圄,一蹶不振;后者,你追悔莫及,为时已晚。”

池倾攥着帘幔的指紧了紧,耳边烁炎和谢衡玉的声音交织起伏,又近乎在同一时刻停下。医馆内大多数人,在医尊面前向来不敢大声说话,于是此刻,屋内只徒留一片过分的静谧。

池倾沉默了许久,才转头望向烁炎:“可是,我已经做错了。”

她强忍着喉底的苦涩,用力吸了一口气:“我是……没遇到过像他一样的人,若是早知如此,他来求花时,我一定……一定不会将花给他,也一定……不会将他留在花别塔。”

烁炎叹了口气:“你既已经意识到了这些,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她抬起头,伸手轻轻抚上妹妹的脸颊,无奈道:“这是要哭了?我许久没见你掉金豆子了。”

“怎么会?”池倾忙摇了摇头,将话题扯到一个自己更不愿意提及的地方,“对了,那块留影石……”

池倾以为烁炎一点就透,听了这问题,便会将留影石中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可谁知她故意将这问了一半的问题递到烁炎这儿,姐姐却微笑着盯着她瞧,似非要她将整句话说出口才罢休。

池倾结结巴巴:“留影石里的东西……姐姐看了没有?”

烁炎道:“你给我的,我自然看了。”

池倾又道:“那……那……”

烁炎扬起眉,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嗯?倾倾想问什么?”

池倾张了张口,“藏瑾”两个字在舌尖滚了半天,却仍然吐不出来,最终只道:“银叶谷主,究竟是谁?”

烁炎弯起眼:“倾倾是亲眼见过那人的,关于他的身份,你心里没有考量么?”

烁炎毕竟在妖王之位上坐了那么些年,通身天然便有一派气势,平素虽心疼妹妹,十分温柔可亲,可一旦说起正事,也偏有一种严师的架子。池倾想起自己曾经在圣都被烁炎耳提面命的场景,听到这句疑问,下意识打了个颤,小声道:“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藏、藏瑾。”

烁炎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倾倾,若他真是藏瑾,你还会喜欢他吗?可是,若他不是藏瑾,你心里……现在还喜欢着藏瑾吗?”

池倾星眸凝滞,定定看着烁炎许久,才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烁炎的眼眸锐利了几分,好像带着讯问犯人那般的凌厉:“只说现在呢?你现在是更喜欢藏瑾一些,还是更喜欢谢衡玉一些?”

池倾一下子怔住:“姐姐……原来没有看过留影石?还是说,留影石里的东西,是假的?还是说……银叶谷主原来和藏瑾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的音调一下子提起,语速越来越快,到了最后,几乎带了些咄咄逼人的急迫。

毕竟,若烁炎当真在留影石中见过藏瑾,那她一定也见过他那双与谢衡玉一般无二的星灰色眼睛。

她确信任何人在见过藏瑾和谢衡玉之后,都不会不将这二人联系在一起,何况烁炎对她如此熟悉,又怎会猜不透她之前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将谢衡玉留在身边?

她如今,若还能问这个问题,那只有两种可能——她并未在留影石中得到任何关于藏瑾的信息,或者,银叶谷主的真实身份,和藏瑾一点关系都没有。

虽然知道前者的概率更大些,可只要一想到后面的那种可能,池倾的心跳便不受控制地加速起来。

若银叶谷主真的与藏瑾无关,若藏瑾依旧在深山的那口石棺中躺着,那一切是否真的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她不用同时面对藏瑾和谢衡玉,也或许……还会有一些机会,可以争取谢衡玉的谅解。

“留影石中的内容并不属实。”烁炎若有所思地看着池倾因激动而泛起微红的脸,平静地回答道,“我想,或许是因为开启留影石的那个人不是你。”

她认真地替妹妹剖析着一切:“关于银叶谷主和藏瑾是否有关,你心里想要的答案,是肯定,还是否定呢?银叶谷主戒备心很重,那块留影石除你之外,任何人都不能轻易得知其中的内容。他对你有这样微妙的信任和执着,本身就是一件不太寻常的事情。”

烁炎认真地望向池倾:“其实你也知道,银叶谷主很大概率就

是藏瑾了,对吗?”

两人交谈时,声音都放得很轻,但不知何时,身后的帘幔被人掀开一线,医尊先从里厢走出来,烁炎抬眼瞧了他一眼,没有在意,又继续问道:“倾倾,藏瑾没死,你会去找他吗?你还喜欢他吗?”

池倾垂着眼,咬着唇,仿佛正面对一件难解不过的题,许久之后,她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又落下:“我会去找他的。”

“我会去找他,我想问他……为何这么多年,他从不曾来找我。为何……要把事情弄到如今这番局面。”她强忍着声音中的颤意,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更理智一些,她喃喃重复着,“我一定会去找他。”

话音未落,身后帘幔却再一次被一只骨骼修长,肤色苍白的手掀开,一个身高颀长的清瘦身影,如鬼魅般无声立于池倾身后,不知听到多少,他颤了颤,紧攥着柔软的帘幔,良久无言。

第98章 第98章山穷水尽,一刀两断。……

池倾的声音渐弱,虽背对着帘幔,却仿佛意识到什么似的,紧张地掐着手指,小心翼翼地侧头朝帘后瞧了一眼。

她看见了谢衡玉。

男人手上的小臂已经被白纱层层包裹起来,外头又新换了一身远山紫的广袖,乍一眼瞧不出重伤未愈的模样,只是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脸色惨白若鬼,神情寥落,叫人不忍心看第二眼。

“你、你……我……”池倾攥起拳,知道自己方才的话都被谢衡玉听了进去,神色显而易见地慌张起来,她匆忙自罗汉榻上起身,裙摆曳地,踩着罗袜差点就要滑倒。

烁炎“诶”地低呼了一声,倾身扶住池倾,还未开口,那站在帘幔后面的青年便已经目不斜视地抬步径直离去。

“谢衡玉,谢衡玉……”池倾握着烁炎的手,匆忙将双足塞进绣鞋,正要追上前,却被烁炎用力拉住。

“你等等。”烁炎蹙眉瞧着妹妹,语气有些严肃,“你追过去,是想同他说什么?”

池倾像是做错事被抓了现行的孩子,焦躁得连掌心都出了一层凉汗,满脑子只有谢衡玉那张在帘幔后头神情暗淡的脸,哪还顾得上思考自己要说什么。

烁炎盯着她的样子,摇了摇头:“他此刻在气头上,心里不舒服,你若解不了他的火,即便冲上去说了再多,也不过是火上浇油。”

她顿了顿,眄了池倾一眼:“说起来,你们之前,估计也一直是这样的吧?”

池倾微怔,想起这段日子,不论自己同谢衡玉说什么,他是一副抗拒又反感的模样,而他真想听她说的那些……她如今却又实在没脸再说出口。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抬眸朝烁炎露出了个委屈巴巴的神情:“姐姐……”

烁炎道:“你要好好想想,谢衡玉究竟在闹什么脾气,对症下药,才能治其根本。”

“他……已经不是在闹脾气了。”池倾眨了眨眼,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你听到医尊是怎么说的了,他这已是心病了……是、是我害的。”

烁炎不解地歪了歪头:“我实在也弄不懂你俩。虽然能看出那孩子对你动了十足十的真心,可是心疾就……难道说,只因你从前把他当男宠玩了几天,他就生了心疾?我看谢家出来的孩子,也不至于如此金娇玉贵啊。”

……不只是因为这,池倾在心里默默补充道。还因为她在早就知道谢衡玉最恨自己被当做替身的情况下,依旧干了与谢家相同的事情。

池倾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心绪不宁地绞着衣角,替谢衡玉小小争辩了一下:“不是他金娇玉贵……确实是我,对不起他。”

烁炎拧着眉头,盯着池倾看了好半晌,跟着也叹了口气,支着额头道:“算了,我也没什么好交代你的了,只是要记得,千万不能冒进。好好想想要和他说什么,然后再去找他……唉,你们这些孩子的事,我现在是一点儿也瞧不明白了。想我那时候,虽然也很爱玩,但也没闹成你们这样过……”

池倾看了看她:“没有吗?”

来炆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撑着把破伞,满身阴影:“哦?没有么?”

烁炎一怔,有些尴尬地松开池倾的手,将留影石塞回她怀中,朝医馆外推了推:“你走吧,有空把那块留影石也看了,我还有事要处理。”

“唔。”池倾接住那石头,温热的掌心蹭过它冰冷光滑的表面,一瞬间又生出那种摸到蛇鳞的不祥感,她打了个哆嗦,立刻将其收入储物链,本能地不愿去看其中的内容。

烁炎似笑非笑地瞅着她的动作——说实话,她和池倾的性格有部分相似,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她都不具备池倾那样刨根问底的性格。

所以,她才不管银叶谷主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在意识到银叶谷主有问题的那刻起,她便已经给修仙界的妖族眼线下令,将整座梧桐岛都严密监视了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烁炎与来炆留在戈壁州塔查探阮楠体内的尸火之源,而因为医林失火,谢衡玉也不得不重新回到花别塔,继续他机甲术的改良。

池倾重新回归了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日子,虽看起来每日都很自在,可花别塔中侍候惯了的侍女,却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

“都小半个月了,圣主居然一次都没有召幸男宠么?这简直匪夷所思。”

“男宠?你说的男宠是谢公子?我瞧着他已是失却君心了,若非机甲术尚未改良完成,恐怕圣主都不允他继续留在花别塔了。”

“慎言。也就是这几天圣主心情不佳,整日将自己关在花房发呆,否则但凡她听到你们这样编排谢公子,定然先将你们赶出花别塔了。”

“姐姐,这话怎么说的?莫非圣主……对谢公子兴致尚存?”

“喵嗷嗷嗷唔!”“唉?!小祖宗你怎么……!!”

正说话间,一只黑猫闪电般“嗖”地撞开人群,稳稳落在几人身前的花架上,背脊拱起,像个刺毛团子般愤怒地哈着气。

正如那些侍女所说,在花别塔,这只猫一向是被当做祖宗供着的,如今见祖宗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大家都有些胆战心惊,正面面相觑,却听身后一个疲惫却冷然的声音响起:“你们从何处看出,我对他毫无兴趣?”

众人回过头,只见池倾遥遥站在院外的垂花门下,脸上未施粉黛,神情也淡淡的,穿着一身拖地的水蓝色丝绸长裙,整个活像只刚水里漫上来的妖。

她那双星眸冰冷而凌厉,尤其此刻脸上不带一点妆饰,便衬得这双眼睛愈发明亮浑圆,她抬步上前,眼神直直扫过一众侍女的面庞,走到花架旁伸手安抚着小猫松软的皮毛,淡淡道:“说说看。”

侍女在花别塔侍奉向来是轻松的,其根本原因,就是池倾非但没有那么多规矩,偶尔甚至还会同她们一道玩笑调侃,好起来时,说是亲似姐妹,也是不算过分的。

众人极少听到池倾因为一个男宠,而发出这样危险的疑问。

“怎么都不说话?我很好奇呢。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不喜欢他了?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不喜欢?”池倾抱着猫,歪了歪头,轻声道,“若我不喜欢他,你们是否就会轻慢他了?”

“万万不敢!”终于,其中一个侍女在池倾这般追问之下,颤颤地回答道,“圣主从前厌弃的那些公子,都是由我们提前整理了补偿的财帛花草,客客气气请出花别塔的,从未有过轻慢一说啊。”

“财帛花草?”池倾微怔,许久后慢慢问道,“多少财帛?几株花草?”

侍女互相对视了一眼,将那些具体琐碎的分配同池倾细细说了,池倾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猫咪,像是没分出多少注意力给她们,直到听完了,才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原来就这些啊……给他这些,怎么够呢?”

众人眼底的疑惑更深,不知道如何回话,却又听池倾道:“这些日子,可有人侍奉他的?若有,传她来此,我有话问。”

几人瞬间安静下来,目光迟疑着转到其中一个向来默不作声的小丫头身上,那姑娘见同伴看向她,才有些畏缩地走上前,朝池倾小声道:“是我……侍奉谢公子的。”

池倾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透出些微的不悦:“伺候他的,怎么有空来此闲聊呢?”

那小姑娘便将脑袋埋得更低,轻声道:“是……是谢公子说不需要有人侍奉的,这些天来,除了送餐之外,其余杂事,一向都是谢公子自己打理的。”

“他身上还有伤……”池倾叹了口气,简直无语凝噎,“所以关于他的事,你是一概不知么?”

那小姑娘年龄还小,在花别塔那么久了,一向就负责料理一个客院。若非谢衡玉喜欢清净,挑了她负责的那八竿子打不着正殿的地界住下,或许她一辈子都跟池倾说不了几句话。

小姑娘抿了抿唇,偷偷瞄了眼池倾双眉若蹙,神情担忧的脸庞,想着自己到底不能无用到一个问题都答不上来,于是绞尽脑汁思索了一会儿,喜道:“旁的不知道,但谢公子心中还是有您的。”

此言一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小姑娘身上,就连池倾都好奇地眨了眨眼,示意她讲下去。

小姑娘道:“这小半个月,虽圣主您没召幸过谢公子,他也极少提起您,可是每回医尊前来看诊,我在门口守着,时常便会听见医尊劝慰谢公子的话……什么相思成疾,忧思过度,回避无益等等……”

她努力地回想着医尊说的那些拗口至极的话,最后磕磕绊绊也只吐出了几个字。

池倾听了,脸上表情也未见柔和,却更像是吃了黄连般,苦得更露出微妙的神色来。

她将黑猫放回地上,手又重新缩回那柔柔垂荡的袖间,隔着袖带,她又一次摸上了其中冰冷的留影石。

小半个月,她努力消化了这块石头里所有的内容,像是落水的人,好不容易挣扎上岸,却怎么也回不去现实。

可即便如此,该面对的,迟早也得面对,她伤害过的人,也一直在等她的答案。

正如医尊所言,回避无用——谢衡玉是病了,她却没有。

他避着她任伤口溃烂,她却不能再放任不理了。

病入膏肓,疗疮剜肉也顾不得疼,他们之间,早该走到山穷水尽,一刀两断的地步。

第99章 第99章修仙界的天上月,变为如今的……

花别塔像是一座围着池倾展开的小城,她的风吹草动,总是很快便会传遍至其中所有人的耳朵里。因此,即便没有刻意打听,谢衡玉也很快听说了池倾问起自己的事情。

给他送饭的那个小侍女轻声细气地安慰着他,以一种小心翼翼的口吻道:“谢公子,我们都觉得……圣主对您的态度,比起从前其他人都不大一样。她既然已经出关了,又还关心着您,那您也不要怄气,还得去见见她为好。”

小侍女一边说着,一边将食盒递到谢衡玉的手上,见他不说话,便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带上了门。

晌午的阳光透出一线又消失,照出虚空中漂动的浮尘,谢衡玉像是不适应光线那样眯了眯眼睛,等到室内重新恢复了昏暗,才提着食盒朝桌前走去。

周遭安静得有些过分,这宫舍小院在花别塔也属于格外的偏僻朴素,在没有光投射进来的时候,简直像是间古朴的冷宫。

而此情此景下,若说谢衡玉像是个被君主冷落的嫔妃,似乎也没有太不贴切。

男人将食盒放到桌上,一层层打开,从开胃冷菜,到荤素小炒,再有精致甜点和汤羹……这日日送来的菜式,虽说每道的量不多,样式却不少,而且清淡可口,最适合他这样有伤病在身的人吃。

在人族历史上,恐怕没有哪位失宠的宫妃,再会有这样好的饮食。

谢衡玉按了按自己小臂上依然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他曾经在花别塔住的时间也不算短,那时他刚从玄冰火山前来妖域,身上也带着些小伤,可日常餐食却并没有这般丰富。

所以……眼前这些,是否是她特意嘱咐的?

谢衡玉盯着那些菜式看了许久,回神后,脸上却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容,似在讽刺自己的自作多情。

这些日子,许是因为喝药倒了胃口,谢衡玉吃不进太多东西,于是他只看了眼其中的菜式,便重新将餐碟碗筷收好。

合上食盒,两只瘦骨嶙峋的手搭着暗红色的雕花木盒,显得更加苍白病态。

谢衡玉看了会儿,厌恶地移开目光,回身走入满地狼藉的后室。

这间房本是寝间,一面隔开卧榻的玉面屏风此刻却已经横倒,榻边散落几个圆滚滚的酒壶,似是在床底藏不住,才堪堪滚出来的。

而另一边,原本分隔寝间与书室的帘幔也被凌乱地拢在一旁,两处同样杂乱,满是木屑、碎瓦、铜片等等说不清的材料,除此之外,桌椅看不出桌椅的模样,毛笔和宣纸也随意铺在某处空地上。

更别提梳妆用的铜镜,早就四分五裂地倒在地上,碎得折射不住任何一块完整的画面。

谢衡玉站在那昏天暗地的房中,一寸寸地,静静地打量着那一塌糊涂的房间。想起小侍女刚同他说池倾已经出关,疏淡的眉眼间不由漾起一股又痛又冷的笑意。

他快步走到书房,掀起一处自屋顶垂地的帘幔,其后整整齐齐排列着十数副样式不同的机甲,个个工艺精湛,细节精巧,不难看出制作者花了多少心血,才重新将它们呈现出来。

谢衡玉的视线缓缓扫过那一副副机甲,或许是因为室内昏暗,他像是看不清似的,凑得近了些,又近了些。许久后,他像是终于确定了这些机甲确实安然无恙,握着帘幔的手紧了紧,方将那些机甲严严实实地掩盖了起来。

——答应来炆,答应她的事,才又花了小半个月就已经做好了。

这小半个月,她都不曾来看过他。

原来是闭关了,原来她是闭关了……

谢衡玉从暗袋中摸出色泽灵气都早已暗淡的浮生一梦。他将它紧紧握在手中,想起池倾多少也曾为他付出过许多,隐约又在绝望中生出一点希望的苗头。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其恶狠狠地按死在心底,转身从地上捡起毛笔和宣纸,提笔落下几个字。

“今以别兮,勿以为念。”

他停下笔,卷起竹帘,将纸张拿到窗边对着光细瞧——那字很是凌乱,走笔虚浮,十分极其难看。

谢衡玉皱起眉,将宣纸团成一团扔到一旁,又抽来一张纸。这回他落笔时犹豫了许久,笔尖抖得厉害,一滴墨珠径直溅落下去,将信纸染得彻底。

谢衡玉:……

如此这般,废了一张又一张纸,他却心绪不宁地,连一句开头都不曾完整地写完。

他为何……竟这样低贱,分明已是说好的分别之时了,多少硬气的话,他明明都已经说过了,怎么……还是舍不得?

他难道想要继续留在她身边,摇着尾巴继续求着她的怜悯和愧疚,求她在去寻了藏瑾的同时,再分一些虚情假意给他?

谢衡玉用力握着掌心的浮生一梦,心跳骤急骤缓,像是透不上气来一般。满脑子只是池倾说过的那些真真假假的话,从最开始的喜欢,到后来那句“承受不起太重的感情”,再到一遍遍不断重复的抱歉,最终尽数化为了那句“我一定会去找他”。

她要去找藏瑾,那他继续觍着脸跟在她身后,又算什么?

思及此,他又匆匆垂眸看向手边空白的信纸,方提笔思索,纸上却已无意识落下了“倾倾”二字。

谢衡玉回过神,仓皇将那宣纸一撕两半,再往那杂乱无章的地上望去,入眼尽是满地纸团。他丢开笔,踉踉跄跄地起身往寝间走,偌大一间屋子,却竟然寻不到一张像样的纸张。

正是心烦意乱之际,却突然

听到外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谢衡玉猛然顿住,转头朝大门处望去,眼底乍然亮起一丝微光。

却听小侍女道:“谢公子,医尊来给您诊脉了。”

谢衡玉长出一口气,短促地笑了声,没有搭理,继续往地上找纸。

没有得到答复,屋外的叩门声更重了些:“谢公子?谢公子?!”

“谢公子,我可以进来么?您门没栓……谢……”

谢衡玉霍然抬手挥出一道剑意,重重将那大门堵住,片刻后,他冷冷道:“我不必诊脉了。”

顿了顿,似是自责语气太不客气,又补充道:“……多谢医尊。”

门外寂静许久,方传来一声沧桑的叹息,医尊这些日子虽嘴上说只替谢衡玉治疗皮肉伤,实际却也会常来开解他的心疾。医尊不治必死之人,因此“药石无医”这词从不曾从他口中道出,因此对于谢衡玉的心病,他至多也只剩叹息。

屋外已是黄昏,屋内亦是愈发昏沉。

池倾闭关的这些天,谢衡玉没有其他事的打扰,加上他晚上也睡不着,夜以继日地修修改改,便是机甲再微末之处,也已被尽数改良完成。

他在房中站了一会儿,四面太安静,连他的呼吸声也显得喧哗。谢衡玉屏住呼吸,见床榻上放了本书,想着那书中或许夹着干净的纸张,正走过去,脚踝却被一个酒壶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谢衡玉顿住,目光下移,似想看清脚边落着哪一壶酒。可许是屋内没有点灯的缘故,他一时竟然有些分辨不清,于是索性在床边坐下,取过书随手翻了翻便丢在一旁。

喝中药时,是需要戒酒的,医尊曾三令五申地嘱咐过他,可只是在流觞集的那几日,他却仿佛染上了瘾,无论如何也戒不掉。

往日,算好医尊来的日子,他还会将那酒壶藏一藏,可是……如今却完全不用了。

反正也要走了,不如再醉一次。

谢衡玉随手摸到一个酒坛,不由分说便打开灌入腹中。他不喜欢流觞集的酒,那味道太烈,远不如池倾酿的果酒酸甜好喝。可它到胃里,返上来的温度却是暖的,一旦醉了,更是让人将什么事都忘得干净。

他如今可太需要这些了。

事实证明,酒量到底是能练出来的,这夜,谢衡玉喝了挺久,将自己完全灌醉时,外头已是一片漆黑。

他迷迷糊糊地半倚在榻边,非但不知时辰,便连起身的力气都消失殆净。

随着主人意识的模糊,原本被他留在门口的剑意也逐渐消散。

随着剑意彻底无踪,一阵窸窣声从门外传来。少顷,大门被推开一线,皎皎月色与一个身着粉裙的身影从同时进入屋内。

又一刹,那身影转身将大门合拢,月色被抵在门外,她在一片黑暗中,步履无声地摸索着,朝寝间而来。

这一整日,池倾在谢衡玉院外暗暗观察了许久,她换了阮鸢给她挑的漂亮裙子,梳了好看的发髻,配了精巧的饰品,按她的计划,这本该是个好好道别的日子。

可是走到他的门口,她却无论如今也不敢敲响他的房门。

烁炎告诉她,总得想好自己要说什么,再明明白白地来见他,可她明明已经打好腹稿,却为何又踌躇不前了呢?

池倾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明月高悬,直到守门的剑意也散了,她才当他安然就寝,如梁上君子般潜入了他的屋子。

只是没想到,入眼却是这样不堪的满地狼藉。

她那原本高悬于修仙界上空,人人称赞,皎然如月的玉公子啊,像是一团尘埃似的缩在榻前的角落,酒气呛人,比街边的醉汉也不如。

是她害他如此。

池倾心脏紧缩着,朝他走过去,裙摆被地上的残酒沾湿,同样的污秽不堪。

到底是修仙的人,即便烂醉如泥,谢衡玉似也还是感知到了旁人的到来。

他迷迷糊糊地动了动,勉强举起手,朝池倾那边伸来。

第100章 第100章喝醉的谢衡玉,乖得老实巴……

池倾的目光落在谢衡玉瘦如枯木的手腕上,顿住,眨眼间,眼眶竟然漫上一层泪花。

她在谢衡玉面前缓缓蹲下身,抬起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

“谢衡玉。”她轻声唤他。

他毫无反应。

于是她移动着掌心,五指分开,交错着与他的指缝相对,然后紧紧相扣。

“怎么办呀……”她静静注视着他,挣扎着喃喃道,“是我不好,对不起……对不起……”

不应该是这样的。

过去的无数个日夜,见闻传言也好,亲身所见也罢,她和三连城所有的孤儿一样,从没有拥有过旁人一无所求的真心。

哪怕是藏瑾……她也清晰地记得他们之间最开始的情谊,是源自于朋比为奸的同谋,和从泥泞沟渠里一道爬出来的默契。

即便藏瑾最后确实给了她如山重、如海深的真心,但那毕竟是一朵从泥潭里开出来的花,那至深处的根系,连接着两人同样厌恶和回避的过往。

因为不干净,所以,反而可以信任。

可是谢衡玉不一样。

他从一开始,就从她手里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因此池倾清楚地明白,他分明再也无法从她这里得到任何其他的东西,也再也不会有求于她,可他……却还是被这样一个“身无长物”的她所吸引了。

过往所有的经历,并没有告诉池倾,为何谢衡玉对她的感情会这般无依无据地如狂草般疯长,长到如今这般反噬了自身的模样。

她看着他此刻蜷缩在榻边的模样,眼中控制不住地掉下泪来,可理智上,却被惶惶的不安和困顿笼罩。感性的痛苦促使她生出拥抱他的欲望,而理智的不安却一遍遍催促她松开他的手。

他是她琢磨不透的人,那过烫的情谊被她察觉,像是熔岩浇在了冰面上,灼出巨大的伤口来。

池倾读不懂谢衡玉,也读不懂自己的心。如果一切都可以挽回,她甚至祈祷自己从不曾胁迫他留在妖域。然而万事如覆水难收,她此刻只希望谢衡玉的伤病可以快些治愈,两人平平静静地分别,把一切该补偿的,该道歉的都收拾干净——就像她曾经对那许许多多的男宠做的那样。

池倾握着谢衡玉的手紧了又紧,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用力将他甩开。

“咚”地一声,他的手背重重敲落在地上,池倾连忙垂眼望过去,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仓皇地替他揉了揉。

那动作利索到连她自己反应过来时都有些怔忪,仿佛她须臾之前下的决心,才这片刻就不作数了一样。

池倾的动作迟缓下来,蹙起眉头,架着谢衡玉的身体将他往榻上挪了挪。

谢衡玉的身体被宽大的锦袍掩盖着,触手的瞬间,她才发觉他比她所想还要再消瘦一些。入秋后天凉得快,隔着两三件衣衫,她依旧摸到他肋骨清晰可辨的触感。

池倾的眉头拧得更紧,将人放到床上后,后伸手替他拉了拉被子。

动作之间,一本书从薄被中掉了出来,池倾没心思细看,惯性扫了一眼,却是本炼器入门的书。

她没将这书放在心上,替他盖好被子之后,就转身去清理地上的碎瓷和残酒。

这些事她在三连城做惯了,但在来到戈壁州的这几年里,几乎不曾沾手过这些洒扫的俗务,虽然能用法力,还是显得有些生疏。

可屋内乱成这个样子,想来谢衡玉是不愿让侍从进来瞧见的,因此池倾也只是犹豫了片刻,便自顾自地收拾起来。

这半个月来,谢衡玉生活上零星的细节,果然被她发觉了。

从前他在她身边的时候,偶尔空闲,是很注重衣着和装扮的,但如今,因为显而易见的缘故,屋内唯一一面铜镜被锐利的剑气斩得稀碎,在无光的角落无声地堆积。

池倾沉了一口气,开了窗户,用妖力将那堆齑粉扬了出去。

再就是地上的

废纸,除了机甲图样的废稿之外,大部分都写着她的名字,有些字迹凌乱,有些大开大合张牙舞爪,与谢衡玉惯常那种飘逸雅致,笔画流畅的笔迹截然不同。

应当是喝酒或出神之时落下的。

池倾有些失神地将那些废纸一张张摊开,理齐了叠放在一处,动作很轻缓,带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珍惜。

很快,她瞧见了他写予她诀别的信纸。

具体的内容也不太有,反反复复,却只是一句总被划去的“勿以为念”。

可为什么要划去?是他觉得,分别之后她不会思念他吗?毕竟……花别塔中那么多人,都觉得她并不喜欢他。

可是,喜欢吗?会……思念吗?

池倾有些烦躁地捏着手中数十张纸转了转,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处理,只好将它们都放回贴身的储物链中。

想不清楚的事情,她总不太愿意多想。

但如今有关谢衡玉的,全是不想不清楚的事,她的思绪却又总是往他那儿飘。

妖力在房中乱窜,捡去信纸之后,地上几乎也都是些废铜烂铁。她将那堆杂物堆在了一处角落,又随便挑了块布擦干净了地面上的残酒,最后才重新回到谢衡玉的榻边,整理他床底的那些酒壶。

“不是在喝药么……怎么、怎么能……”池倾越是数着地上的酒壶越是心惊,到了最后,声音里几乎染上了一股怒意。

她没想到不过半月,谢衡玉的酒瘾竟然到了这种程度。

酒壶碰撞,发出“叮当”的脆响,池倾盯着那些圆咕隆咚的酒壶,有些气恼地小声道:“滚开。”

妖力震碎几个空了的酒坛,将瓷片扫到远处的杂物堆,与此同时,床上原本动也不动的谢衡玉,竟也翻了个身,朝床内挪了挪。

池倾想是自己闹出的动静太大,心中憋着气,生生收敛了动作的幅度。

最终,她将剩下的酒壶一股脑儿尽数收入储物链,又倚着床架靠了一会儿,心头的火气才终于平息了几分。

今日显然不是和谢衡玉说正事的时候了。池倾看着窗外的月色,轻轻叹了口气,抬步朝宫外走去。

初秋夜里凉爽,月色清冷,因是在花别塔,日日受池倾妖力滋养,早桂也开得更早了些,空气里浮动着一丝淡淡的甜香。

谢衡玉的宫院很偏,即便整个花别塔都为她所有,可池倾真正涉足此地的机会,依旧少得可怜。

这一路上,就连花木都不如旁处那么多,除了一些常规都有的花树,别无其他的妆点,便显得多少有些寂寥。

池倾在道中央走着,孤冷的月光将影子拖得很长,她满脑子都是谢衡玉的样子,关于他身上弥漫的酒香,关于他瘦削的身形和苍白的面容,这些形象与眼前的孤月相连,使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她想,他服了那么久的药,却喝得这样烂醉,若是将他一人放在寝殿,万一出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这样偏的地方,若他死了,或许也得明日清早才会被人发觉。

这毛骨悚然的一念从心头飘起,池倾再也控制不住步子,又一次转身往回走。

然而她没走几步,地上的影子却与另一只重叠在一起。

那影子清瘦高挑,宽大的袖袍被风吹起,如鬼似魅,空落落地飘动着。

池倾猛地抬起头,对上谢衡玉迷蒙暗淡的眼睛。

“你……”她疾步走上前,伸手在谢衡玉眼前晃了晃,“清醒着?”

他没有答话,她心中便更着急,一边拉过他的手腕往宫院走,一边道:“那我唤人给你送醒酒汤来……怎么能喝酒呢?怎么这样不听话?医尊难道没告诉你应该忌酒……”

“听话。”谢衡玉喃喃地重复着她的话,“我听话。”

池倾被气笑了,转头瞪视向他,上下打量:“你这叫听话?我叫你好好活着,好好吃饭,好好疗伤,你做了吗?”

“做……我做。”谢衡玉呆呆地看着她,眼眶中倏忽盈满一层泪花,“你说,我都做。”

池倾怔住,五指收紧,谢衡玉腕骨的凸起硌着她的指骨,他未曾呼痛,她却难受起来。

“回屋。”池倾松开他,低声道。

谢衡玉很老实地点了点头,晕晕乎乎地从她身边走过,见她一时未跟上,一边走,一边又转头看她。

像是个一步三回头的小孩子。

池倾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抬步也走了上前。

她其实没离开谢衡玉的院落太远,只是中间过了几道门槛,而他此刻又是个醉酒之人,她心惊胆颤地跟在他后面,生怕他跌倒,于是又拉住了他的手。

“你……别摔跤。”池倾对上谢衡玉望过来的眼睛,小声解释着。

“不摔跤。”谢衡玉点了点头,仍由她牵着往里走,乖得老实巴交。

原来他喝完酒是这样的,除了嗜睡,似乎还很听话,倒是比平时要好说话了。

池倾偷瞄谢衡玉垂着眼的侧脸,虽然瘦得脸颊肉都少了,但毕竟有骨相撑着,比起曾经春风和煦的好看,倒是更清冷凌厉了一些。

她是当真喜欢他的脸,不自觉盯着看久了,才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有些不对,但好在谢衡玉此刻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他只仔细看着脚下,走回房间,和池倾面对面在桌前坐下,灰眸迷离却认真地望向她。

池倾飞出一只传信红蝶,然后小小打了个哈欠,看着谢衡玉神志不清的样子,心里稍微轻松了一些。

她托着腮对他说:“你等会儿要喝醒酒汤,喝完再吃点东西,知道没有?”

谢衡玉点头:“喝,吃。”

池倾眨了眨眼,眸中多了几分笑意:“然后好好睡觉。”

谢衡玉又点了点头:“睡。”

他回答完这个字,池倾便没什么好嘱咐的了,两人无言对视了一会儿,直到池倾都有些困了,谢衡玉却还是那副迷迷瞪瞪的样子。

池倾为了等宫侍送来的解酒汤,强打气精神,又随口道:“你喝了那些酒?怎么喝成这样?”

这样的问题,对于一个醉汉而言,显然有些复杂,她本不指望他回答,谁知谢衡玉沉默了一会儿,却怔怔开口。

“流觞集买的……都喝了,你给我的那壶……也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