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谢衡玉。
池倾心头一惊,思绪还恍恍惚惚没转过弯来,便被马老板拽着衣袖拖过去,对着谢衡玉引荐了起来:“池公子,这位公子方才听说您酒量惊人,心生钦佩,定要我带他来一睹您的风华,这位公子叫……哦对,您叫什么来着?”
马老板转过头,疑惑地望向池倾一言不发的脸,在谢衡玉眼皮子底下用力晃了晃她的衣袖。
池倾一怔,在对面男人淡漠的目光中张了张口,脱口而出:“玉……”
马老板:“……啊啊啊,玉公子。池公子,这位是玉公子。”
池倾移开目光,没想明白天下近十万个汉字里,自己怎么就脱口而出了这个字——这实在是,她这辈子都没体会的尴尬。
幸好谢衡玉听她这样回答,脸上的神情没有半分改变,只点了点头,问马老板道:“可以开赛了?”
马老板道:“可以可以,池公子您方才填表时抽到几号签?”
谢衡玉报了个数,马老板道:“巧了,我们这届斗酒大会限员,您这是最后一号。”
他一边说着,一边望向池倾疑惑的神情,解释道:“您是第七个上去喝的。方才我没跟您说么?您填的报名表的号,就是参赛的顺序。”
池倾心思不在喝酒上,听他这样解释,只是无所谓地“哦”了一声,倒是谢衡玉又将目光落回她脸上,这回停留的时间,略长了那么几息。
池倾眨了眨眼,感受到他的视线,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将脸别开了。
斗酒大会很快开始,池倾在谢衡玉身边不远,装作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现场的情况。然而在目不斜视的表象背后,实际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身旁这男人的身上。
谢衡玉的这张脸,是丹绘在他原本的身形长相上进行的改动,虽说已经将他原生五官的所有特色都完全抹去,但本质却没有进行翻天覆地的变化。因此,池倾知道他没有必要像她一般,连带着身材一同进行改变。
——他是确确实实瘦了很多。
谢衡玉从前身材很好,宽肩窄腰长腿,肌肉结实,身材挺拔。或许是因为从小学剑的缘故,他一眼看上去并不是那种仙风道骨的清瘦,即便穿着飘逸宽大的白袍,也依然给人一种可靠踏实的感觉,光站在那儿便如雪松一样,非常惹眼。
而如今,他整个人显而易见地清减下来。脸上骨骼感更强,显出一种不近人情的孤冷感,仿佛一支被重雪压着的竹子,虽然身姿依旧挺拔,却莫名有种叫人见之心酸的颓然之态。
池倾装作对擂台上的情况产生好奇,目不斜视地从谢衡玉面前走过去,却耐不住性子,趁他不注意的瞬间偷偷瞄了眼他的正脸。
这样一瞧,她的心却越发直直坠了下去。
虽说用了幻颜术,可人的精神状态骗不了人,谢衡玉眼下的乌青是那样明显,仿佛连着几天都没有合眼一般——都这个状态了,他却还报名什么劳什子斗酒会,一会儿下去,还要喝那么多酒……
池倾心下烦乱,不自觉地攥起拳。
眼见着那头逐渐轮到她的参赛号,池倾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事实上,她原本并没想过真的参与斗酒,只打算上台浅饮一碗便做罢。可是如今见谢衡玉这样的状态,她……忽然有些迟疑起来。
“七号客官请来排队,七号客官?七号……”
池倾恍然听到台上有人叫了自己的号,咬了咬牙,转身跑回谢衡玉面前,朝他拱了拱手:“兄台,我家主子嗜酒,我是替他来参赛的,听闻您酒量极好,是否能手下留情,将这酒让与家主?若可以,家主自有重谢。”
谢衡玉闻言不答,只垂眸淡淡扫了她一眼,目光复杂,说不出流转过了几种情绪。
“七号客官请上台,否则视为弃赛,七号客官……”
看台上的催促声越发急迫,池倾在谢衡玉深冷的目光下有些心虚地移开眼睛,几息后,却听他终于开口。
“先去吧。”谢衡玉的声音很凉,或许是做了伪装的关系,他的声线也比平时要低沉几分,但细细分辨,依旧是她熟悉的温和语调,“到你了。”
不知为何,听到这熟悉的语气,池倾的心中安定了不少,她攥了攥拳,来不及思考自己的心,径直上了酒台。
“怎么才来?”马老板此时已等了她许久,见她终于上场,小小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真要弃赛。”
池倾没有说话,只是接过小童递来的酒碗,伸入琉璃盆中舀出一碗,在饮下前抬眼望原先谢衡玉所立的看台处望去。
——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池倾略松了一口气,只当谢衡玉是应了自己编的请求,一仰头将碗里的酒灌了进去。
嘶……好辣。
烈酒顺着喉道一路烧进胃里,香归香,却到底不是池倾平常爱喝的那种酸酸甜甜的果酒。她皱起眉头,刚放下碗准备走人,却忽地想起似的,转身的脚步顿了一下——马老板说谢衡玉为了获得“傀”,连着两夜到此处来练酒量,想来是对此势在必得。
和谢衡玉相处至今,她从未见过他对什么东西有过超乎寻常的执着,唯有这壶酒……
他若是真的想要,她为他争取一下,似乎也不是不行。
“玉公子?玉公子?您怎么脸红了?您这是一碗就不行了?”马老板见池倾灌下一碗便有离席之态,也怕自己抓了个一杯醉误事,连忙上前询问。
谁知池倾却摇了摇头,沉默了片刻,才问马老板道:“你这里,斗酒大会的最高记录,是几碗?”
马老板瞧着眼前这矮冬瓜一张圆脸已红了一层,擦了擦掌心的汗,笑道:“这酒后劲大,没人撑得过三十碗……不过之前那位池公子昨日喝了三十四碗。唉,您可别逞强,快跟我下去吧。”
池倾倒吸了一口冷气,在心里把谢衡玉骂得狗血淋头,却一巴掌挥开马老板伸过来搀扶的手,道:“别拦我!”
谢衡玉不是要“傀”么?她给就是了。
或许是喝了酒,池倾心中灼灼地烧起一腔倔意来——她倒要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池倾走回琉璃盆边,重新舀起一碗酒饮下。
反正……这世上,她给不了他的东西,也没几样。
她盯着盆中自己施了幻术的脸,笑起来,又舀了一碗酒。
反正……他这次估计是要跟自己一拍两散了,将“傀”赠与他,就当离别礼。
池倾泄愤般将一碗又一碗的酒灌入口中,恶狠狠地,撑着琉璃盆的手都有些发颤。
有道理……他们的关系,还是快刀斩乱麻为好,等她把“傀”给了他,就恩断义绝就好了。
池倾眼前发晕,又饮下一碗,期间隐约听到身后马老板惊慌地,喋喋不休地讲着什么,却也听不真切。
反正……她不欠他了。
她再也不要欠谁的了。
“十三碗了!十三碗了!!好了玉公子脸红透了别喝了……我靠?!诶?谢公子你怎么来了?不是你别进去?这里还在斗…………不是???”
身后马老板的声音忽远忽近,池倾晕乎乎地撑着琉璃盆回头望过去,用迟钝的思绪勉强分析出他前半句话的意思,抬手摸了摸脸,忽然愣了一下——丹绘的幻术因她醉酒,似乎有些失效了。
她迷迷瞪瞪地想要用袖子盖住脸,刚抬起手,腕上却被人大力扣住。
谢衡玉抢过她手中的碗,用力重重甩到一边,双眉紧蹙,唇瓣紧抿,红着眼死死盯着她。
双眼之中,爱极恨极,不过如此。
第86章 第86章大概率…是哄不好他了。
“你……”池倾头晕目眩地望着眼前人,手腕动了动,试图从他掌中挣开,却被谢衡玉更紧地握住。
对视的瞬间,她望入他被幻术矫饰的眼底——那双平平无奇的眼瞳,如今从形状到瞳色,都好似与修仙界满大街的修士没有半分差别。
可池倾却仿佛被那其中灼烫的情愫刺伤,颤抖着将视线挪开了些许。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酒量其实不好,十三碗虽不是极限,但早就喝得上头,此刻说话的声音轻飘飘的,若不是离得近,谢衡玉估计也全然听不清她在讲些什么。他挡在池倾眼前,见她脸上的幻术破绽显露了一瞬又重新复原,猜想她思绪应当还是清明的,内心才终于安定了一些。
“那你又来这里做什么?”他于是盯着池倾看了几秒,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反问,声音略有些僵硬。
池倾扶住脑袋,有些难受地闭了闭眼,勉
强想了一会儿,才故作高深道:“哈哈……这不好说。”
……果然还是醉了。谢衡玉心底叹了一口气,扶着池倾的小臂,试图将她带离擂台,可两人还没走几步,池倾却突然挣开了谢衡玉,又朝琉璃盆前凑了凑。
她此刻虽仍保持着易容后的模样,姿态却因醉酒而多了几分天真的任性,只是在外人看起来,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死死抱着琉璃盆,醉得双眼迷蒙却还赖在擂台上不愿走的样子……确实是有些吓人了。
马老板站在一旁绞着手指,紧张又略显惊慌的眼神在谢衡玉与池倾之间来回转动——若说旁人都没有看清,可刚刚池倾转过脸的瞬间,他却将这人脸上开始变化的幻术瞧了个真切。
马老板是个七窍玲珑心的人,在意识到池倾隐藏了身份之后,当即开始回忆自己是否有什么落人口舌的错处。这样一想,他果然忆起了池倾不久前从二楼一跃而下时说的那句“你的店别开了”。
流觞集之所以能在乱石镇屹立不倒那么多年,赚钱是一方面,更大一部分原因,是马老板很舍得花钱去四处打点。经营酒肆的这么些年间,他在戈壁州大半官员那里,都想方设法混了个面熟,因此即使池倾方才将那句话喊得大义凛然,马老板心中却一点儿都没有犯怵。
而如今,一想到她背后或许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身份,马老板倒是略有些战战了。
“这、这位……公子啊,”马老板往池倾那边走了几步,有些谄媚地劝说,“饮酒这事儿吧,还是得适量。”
池倾别开脸冷哼了一声,抬手往马老板面前一伸,拉长着语调:“给我碗。”
“啊……”马老板为难地望向地上那个被谢衡玉摔得四分五裂的瓷碗,又看了看男人阴云密布的脸色,半晌没敢开口。
池倾顺着他的视线,眼神也瞟到谢衡玉脸上,怔了怔,又挪开,憋着一股气般朝马老板怒道:“我问你要碗,你看他的脸色干什么?我和他又不认识!”
此话一出,周遭温度仿佛陡然下降了般,令在场众人都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谢衡玉的双眸沉得仿佛结了层冰,忽然楼中烛光暗了一息,紧接着,一道剑气裹着个干净的空碗,从底层某桌案上一路打着旋,稳稳落到了池倾面前。
池倾立刻捧住碗,抬起眼懵懵地瞧了谢衡玉一眼,张了张嘴,一脸无辜的样子,看口型简直像是想跟他说谢谢。
谢衡玉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言不发地别开目光,兀自转身走下了楼。
池倾抿了抿嘴,挪到琉璃盆旁边,将瓷碗继续盛满酒,一边喝一边叹气,一边叹气一边喝,全然没有方才意气风发的气势,就算是说她在借酒消愁,恐怕也有人信。
马老板看着她这样,一边扒拉着算盘一边暗道不妙:这是喝进状态了,这届魁首恐怕真得爆冷。
池倾拿着那个酒碗,身子越喝越热,心上却越来越凉。她知道谢衡玉一定早就认出她了,可他对她这样的态度,俨然就是不愿再理睬她了……
好的吧,也挺好的。
池倾又浑浑噩噩地灌了一碗酒入肚,自己也数不清这是第几碗,只觉得“借酒消愁”这四字好没有道理——她如今非但没觉得消愁,反而觉得自己越喝越清醒,而且说不出为什么,清醒得很想哭。
“二十碗了!公子您差不多就歇歇……”
她拿着酒碗朝马老板一指,醉醺醺道:“我是要夺魁的人。”
马老板神情微妙,心想你不是被我硬拖着来的嘛?怎么现在又要夺魁了?
可他看着池倾表情异常坚定的脸,想想自己也不亏,于是抬手做了个“请便”的动作,重新退回了台下打算盘。
池倾瘫在琉璃盆边,一碗一碗喝着酒,不知从第几碗开始,原本在胃里翻腾的灼烧感忽然涌上了头顶,池倾动作一顿,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朝马老板问道:“几碗了?”
马老板拿着算盘早在台下看得目瞪口呆,听她这样问,才勉强反应过来:“二十八了!二十八了!!!”
池倾松了一口气,调动妖力硬生生压下不适,用极快的速度再连着灌了最后两碗下去,然后抬起手,颤颤朝马老板比了个数:“我给你……这个数。”
马老板此刻已经不敢说话留,他简直没想到自己居然从茫茫人海中逮住个酒神,见池倾跟自己说话,客气得连音量都不敢提高:“好好,您想做什么呢?”
池倾又比了个数道:“我再出……这个数,分给其他人。然后……今天算我赢。”
马老板盯着她两只手看了老半天,最后小声道:“一万……可能不太够分。”
池倾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半天,慢慢道:“?这是十万……”
马老板当即一跃而起,一边嘱咐小童给池倾拿酒,一边冲向各个报了名的客人面前替池倾协商——其实结果显而易见,先不说池倾大手一挥给的这十万妖元,就说她那新鲜热乎的三十碗酒,就足以让大多数人望而却步。
马老板的协商工作做得很轻松,等到池倾抱着酒坛子,被几个小童搀扶着爬下楼梯时,他已经笑容满面地迎在了楼梯口。
“玉公子,我这儿都沟通好了,大家都说完全没有问题!”马老板朝池倾直挺挺地鞠了一躬,看着池倾的眼神简直像是看着一只金元宝。
池倾点了点头,踉踉跄跄地就往大门外走,没走几步,又被马老板拦下:“客官,夜已深了,今日留您在楼上厢房休息吧。免、免费。”
池倾摆了摆手,仰头打出一个毫无形象可言的酒嗝,瞅着马老板,一字一顿道:“那个人呢?”
“哪个人?”马老板一懵。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那个连喝三日海量男,那个……那个姓池的。”
……你们不是不认识吗?马老板在心里暗自嘀咕着,还是耐心道:“池公子很早就走了。”
池倾怔了怔,随后气急了似的,眼里倏然泛起一层泪花,怒道:“他很不错!”
马老板没瞧见池倾的表情,只道:“他是很不错,但比起您还是差了点。”
池倾猛然回头,怒瞪向他:“滚!”
马老板这才看到池倾一双满是泪水的眼睛,表情呆了一下——也是奇了怪,眼前这矮冬瓜怎么哭成这样,而且这人哭起来……怎么那么像个女的?
马老板百思不得其解,等回过神时,池倾已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诶!公子您等等,我再派两个人去送送您!”马老板大喊一声,正待再追,池倾却摆了摆手,身影逐渐溶进一片熄了灯火的夜色中去。
“他和池公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马老板对这种喝了酒漏液回家的情况屡见不鲜,挠了挠头,一脸困惑地回了流觞集。
池倾在夜色中走得很慢。
酒劲一点点涌了上来,她蹲在墙角吐了会儿,抱着酒壶,脸色有些发白。
夜深了,晚风带了些许凉意,吹到身上好像能让人清醒一些。实话说,这地方离杂货铺并不算远,即便她送只灵蝶出去,不过多时也会有花别塔的侍从来接引她回家。
可在这不算漫长的一路上,她心里隐隐总有些念想——要是能见到谢衡玉就好了。
见到他,能做什么呢?
她没想那么多,只是一次次护紧了臂弯中那两壶酒,以免这个自己拼了命喝回来的东西就这样白白洒光。
这是谢衡玉想要的东西,她拿回来了,
自然得好端端地交到他手上。
池倾想,她从没有对之前哪个男宠如此上心过——应当也够了吧?
可是谢衡玉是个好人。池倾其实心里清楚,从前没有哪个男宠,像谢衡玉这样把她放在心上过。
只是将心比心,将心比心……
池倾的思绪逐渐混乱起来,她一会儿觉得自己并不欠谢衡玉什么,一会儿却又觉得自己真是天下第一大骗子,心里一会儿松一会儿紧,沉甸甸的,觉得放眼望去的一切都不如从前那样纯粹。
她很难过,莫名其妙地,非常难过。这种空落落的感觉,她很久以前也经常体会——那是失去藏瑾后的事了,可仔细想来,那时和如今竟也是不一样的感觉。
在失去藏瑾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觉得自己像是什么都抓不住的雾,轻飘飘浮在空中,或像是无根之萍,随便看到一处彼岸——哪怕是海市蜃楼,似乎也想要倚靠一下。
于是她就那样消极而冷淡地度过了一段漫长的日子,最终在见到与藏瑾背影相似的玄鹫后,仿佛被打开了什么机关一样彻底爆发。
那年回到花别塔,池倾便不再将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关在屋子里,她像是一只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四散开来,飘向许多温暖的土地。
不知能否扎根,但多少总能获得一些生机。
可是此刻,她不想再找其他的谁了,她只想再见见谢衡玉,哪怕他依旧生她的气——至少让她再见见他,然后把他想要的东西给他。
虽然知道大概率是哄不好他了……可是也没关系的,至少把该说的说清楚,至少……也对他说一句抱歉吧。
晚风中,池倾的脚步更急了一些,过了闹市,远处两旁的房屋逐渐稀少,略矮的楼房在夜色里,像是一只只正酣睡着的小兽。
或许是眼花,她在那一种矮楼间,隐约瞧见一个人影。
白色的衣,黑色的发,清瘦高挑的身段,正从唯一一间亮着灯火的小木屋中走出来,他的手中,还提着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池倾的脚步顿住,以为是自己眼花,眯着眼瞧了一会儿,直至与那个人对上视线。
确实是谢衡玉。
两人四目相对,都觉得眼前的一幕有些熟悉。
恍然想起的,是几个月前的那个尚未开春的冬日。那时池倾穿着一件毛茸茸的斗篷,从乱石镇西市的某个铺子里出来,正巧遇上特意来寻她的谢衡玉——也与如今差不多的深夜,也是这样空荡的街市。
过去今日,沧海桑田,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也仿佛一切都变了。
池倾踌躇了一下,抬手抹去脸上的幻术,匆忙朝谢衡玉面前跑去。
“傀……你的酒……给你赢回来了。”她捧着酒壶给他,不满一壶的琼酿,在壶中晃出空荡荡的声响。
谢衡玉垂着眼,灰眸映着她的身影,沉默良久,直到她举得手酸。
终于,他抬手接过酒,又将其放到脚边,仿佛并不珍视,也并不讶异她醉成这样,只是为了将它赠与自己。
谢衡玉脸上的神情淡淡的,他看了她一会儿,才打开手中的油纸包,隔着桑叶从中拿出取出一块橙黄剔透的藕粉橘子冰糕,递到池倾空下来的手边。
“解酒。”他用许久许久都未曾有过的平静语气对她道,“吃吧。”
第87章 第87章两个重合到密不可分的影子。……
池倾垂眸看向谢衡玉手中的茶点,那是块在妖族并不太常见的解酒凉糕,底部铺了层薄薄的橙子,上层用藕粉、蜂蜜与橙汁混合蒸熟,放凉后又撒了层细细的糖霜,看起来过于精致讲究,并不像妖族所做。
池倾心中忽地一动,低头凑到谢衡玉手边,小动物似地嗅了嗅,惹得男人指尖不受控地颤了一下。
“你……”她盯着他修剪齐整,修长漂亮的手指看了会儿,小声道,“这是你做的吗?”
谢衡玉依旧保持着那个将凉糕递给池倾的动作,整个人活像僵住了似的,半晌才吐出了一个字:“不。”
池倾没有搭理他,垂着头,以这有些别扭的动作,就着谢衡玉的手将凉糕一口口咽了下去。
其实比起他们曾经做过的那些,这个动作并没有显得多么亲昵,可谢衡玉此刻闪躲的意味太重,像是在河边喂一只水鸟,既怕被啄伤,又不得不举着手等它叼走手中的食物,给人一种战战兢兢的小心。
池倾吃到最后一口时突然停住,盯着谢衡玉微红的指尖歪了歪头,衔去凉糕的同时,恶作剧一样地用唇瓣轻轻蹭了下他的皮肤。
谢衡玉一颤,当即把手抽了回去。
池倾直起身,嚼着口中的凉糕,眼睛又圆又亮,只是里面还有些醉意:“很好吃啊,可是我怎么不知道妖族有这种糕点?”
“有的。”男人俯身将地上的两坛酒收入储物链,顿了顿,又将油纸包中剩下的凉糕递到池倾面前,“还吃吗?”
池倾摇了摇头,谢衡玉便将凉糕也收了起来,低声道:“走得动?”
“啊?”池倾反应有些慢,听了这话却在反应过来后立刻摇头,“头晕,走不动。”
谢衡玉在她面前弯下腰,侧了侧脸,示意池倾上到他背上。
池倾迟疑了一下,伸手抱住他的脖颈,一点点贴上谢衡玉的后背——只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姿势的缘故,隔着几层布料,她趴在他背上,却感觉到肋骨被他脊柱硌得有些难受。
她略抬起身体,顺着谢衡玉脊椎摸了摸,愈发心惊:“你瘦了好多。”
她说这话时,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涩然,谢衡玉听在耳中,心头又有些灼痛,却立刻被他压了下去。
最终他只是低低应了一声,冷淡得有些刻意。
这一路上他们都没再说话。橙子凉糕确实有些解酒的作用,可也只有一点儿。夜色本就晚了,谢衡玉的步子很稳,池倾挪了挪身子,趴到他背上不那么硌人的地方,很快就迷糊了起来。
戈壁州的夜晚,星星看起来比在修仙界时明亮很多,可纵然是夏夜,那漫天银白的星光依旧散着些微的凉意。
谢衡玉刻意回避着地上两个人重合到密不可分的影子,抬头去看天上的星星,墨色发丝因此垂散下来,轻轻晃蹭到池倾的鼻尖。
她轻声细气地嘟囔了一句什么,有些烦躁地动了动脑袋,最终将脸颊紧紧贴上他的脖颈。温热的呼吸落在谢衡玉的耳边,他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低下头,空出一只手,将缠着池倾作乱的那缕发丝一点点切断拨开。
离开乱石镇最繁华的街市,脚下的土地重又变为了粗粝的沙石。沉重的脚步碾过去时,砾石沙尘摩擦,会发出破碎般的杂响,仿佛他一步步踩坏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一样。
可是星光在谢衡玉身后闪烁,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好长,他稳稳地走,那影子也安安稳稳地相依,并不曾被哪一步破坏。
谢衡玉出神地看着地上的倒影,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唉……”
花别塔,池倾清醒睁眼的刹那,正好听到身边人垂头丧气的一声叹息。
她眨了眨眼,侧头朝一旁望去,哑声道:“阿鸢……”
阮鸢本坐在池倾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替她打着扇子,听她这样一声,立刻端来一旁早已备好的金银花茶递到池倾面前。
池倾一边接过茶盏喝了两口,一边四处打量着空荡荡的寝间。
“我睡了多
久?我是怎么回来的?谢衡玉呢?”
“圣主想问您睡了多久,如何回来,谢公子何在吧?”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话音落定的同时彼此对视一眼,阮鸢无奈地摇了摇头:“圣主醉了三天。”
池倾扬起眉,脸上露出了一个不敢置信的表情:“什么?”
阮鸢道:“谢公子送您回来之后,就回医林了,这些天也都没有出来过。”
她顿了顿,用一种迟疑的语气道:“所以这三天里,谢公子都没有来看过您。”
池倾的神情从不可置信,逐渐变得有些一言难尽,最后,她仿佛是石化般木讷地在床上僵了一会儿,然后抬手盖住脸,瓮声瓮气地道:“阮鸢,我好像什么都没来得及和他说。”
阮鸢在池倾昏睡的这三日中,自然已将流觞集发生的事探查了个明白。可毕竟谢衡玉送池倾回来时并没有与她多解释什么,因此阮鸢此刻也完全没料到池倾喝了个烂醉的结果,却是“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她满眼疑惑地看了池倾一眼,随后意识到这个眼神或许有些不客气,立刻管理了一下表情,柔声道:“那您……有做什么吗?”
池倾道:“我赢了一坛酒给他。”
阮鸢神情复杂地勉强点了点头,鼓励道:“我知道那坛酒……只是,您难道不曾问过谢公子要用那酒做什么吗?”
“他要那酒做什么……”这是个好问题,池倾想,她也想知道答案,可是……
“这我也没来得及问。”池倾老老实实地回答。
阮鸢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忍无可忍地把她从榻上拖了起来。她咬着牙,露出一脸想要一雪前耻的神情,重新将池倾按坐在了铜镜前。
“一定是圣主之前用了幻术,谢公子没有立刻认出来您,才耽搁了那么长时间。”阮鸢撩起池倾的一缕发丝,用力攥了攥拳,“没关系,这次我一定将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您再去跟谢公子好好谈谈,势必得将他迷得神魂颠……”
“阿鸢。”池倾伸手将自己落在阮鸢掌中的那缕发丝勾了回来,“我与谢衡玉之间,是有一些矛盾,而且那是……很难说开的事。”
她取过梳子简单地顺了顺长发,取过一条发带随意束起,见镜中的自己没有起床时那样凌乱狼狈,才微微松了口气。
“总而言之,我与他之间,是我做错了一些事。”池倾托着脸,视线有些犹疑,“醉酒的时候,我还能趁着酒劲放松些,如今清醒了,我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了。”
“做错了什么事?”阮鸢很少见到池倾这样思前想后的模样,眼底流露出几分忧色,“如果做错了的话,道歉就是了。何况……我看谢公子送您回来时的样子,虽比从前冷淡了许多,但并不是对您毫无感情的啊。”
池倾摇了摇头:“可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也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他未必会原谅我,即使原谅了……”
她说着说着,突然间顿住,仿佛想起什么一般用力攥住了脖子上挂着的储物链——这一场大醉之后,她回到戈壁州竟已有四天了,可是在这段时间里,她竟然将银叶谷主给她的留影石完全搁置一旁。
若说最开始是在回避真相,见到谢衡玉之后,她却是当真完完全全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池倾脸上闪过一丝空白,那关于银叶谷主和藏瑾之间的猜测又一次在脑海中呼之欲出。
是啊,她和谢衡玉之事,本就不是他原谅了她,就可以恢复如初的了。
“算了,阿鸢你走吧,让我再睡一会儿。”池倾越想思绪越乱,抬手将刚刚系上的发带重新解开,起身又往床榻边走,“反正我先不去见他了。”
“圣主?”阮鸢愕然望着她的背影,活像第一天认识池倾似的,“圣主!你在修仙界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她跟着池倾身边那么多年,从未她这样烦躁彷徨的样子,就好像身上所有积极的力量都被吞噬了,整个人都显得有些颓然。
池倾这般模样,与这段时间的谢衡玉是所差无几的——这两人此刻都像是憋着一股气,说不清哪天就突然爆发,定会闹得满城风雨。
阮鸢心惊胆颤,想要劝解却不知如何开口。却在此时,门外传来几声微弱却急促的叩门声,阮鸢解脱般飞快推开了房门,却是一个穿着医袍的女官朝她拱了拱手。
阮鸢如见救星,提高声音道:“你是医林来的?是有何事要禀?”
女官似乎也晓得池倾的状况,原本刻意轻声叩门,是怕惊扰她休息,如今见阮鸢刻意扬声讲话,也不再掩饰,匆忙道:“是谢公子出事了!阮大总管,是您妹妹在修习机甲术时不知触动了什么法咒,现下半个训练场都烧起来了!谢公子进去大半个时辰也没出来!他原不让我禀上来的,只因您嘱咐过,我不敢不……”
阮鸢听了前半句便知情况不妙,合了门拉着女官就要走。谁知还没等她迈出两步,身后寝殿大门“呼”地被一阵疾风由内撞开,池倾不知用了什么法器,身形快如紫电,一把拉住她和女官,直接就往医林处去。
“啊啊啊啊!”女官从没有在空中这样高速地飞过,下意识发出了一声尖叫,阮鸢揉了揉靠近她的左耳,一晃神的功夫,便头晕眼花地落到了一片火海前。
“那里怎么也烧起来了?!那是存放机甲的仓库啊!里面都是改良之后的机甲!”女官毕竟日日都在医林,一落地最先发觉异常,惊慌失措地朝四周张望,“人呢?!火势扩大,怎会没人处理?!”
阮鸢听她此言,神情也愈发难看起来,尚未来得及回答,却见池倾白着脸朝火场走了两步:“这是赤练尸火,乃魔族皇室圣火!极难扑灭,触之必死!这种东西……怎会出现在妖族?”
她转头望向阮鸢和那位女医官,深黑的瞳孔倒映着冲天的火光,显出一种诡谲的失控感。
“要立刻通知妖王和大护法!不……等等!”她咬着牙,像是下了一个艰难的抉择一般,从紧攥着的储物戒中掏出那枚留影石递给阮鸢,“还有这个……让隐雁即刻启程送到姐姐手里。”
“告诉姐姐,若有什么意外之人参与其中……不必顾念旧情。”她紧握起拳,冷冷望着眼前熊熊烈火,声音涩然却凌厉,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一切以我族利益为先。”
第88章 第88章只是觉得……好不懂他。……
池倾站在熊熊烈火之前,看着那赤红的火光吞没一切,并在转瞬之间将医林高大挺拔的树化作漆黑的焦木,一种难言的怒意开始在胸口翻涌。
自藏瑾离世后,她就不太爱往医者扎堆的地方去了,之前的那些日子,她也只是因为谢衡玉日日流连于此,才不得不前来此地寻他。
因此,池倾记忆中的医林,其实大多都有谢衡玉留下的印记。
池倾紧紧攥起拳,侧头朝女医官口中的仓库投去一眼——那高大建筑的外壁已经完全被烈火烧穿,但因里头摆放着的数十具机甲用的材料更好,也相对耐烧,因此在逐渐倾颓坍塌的建筑中,仍然顽强地屹立不倒。
那是一具具在烈火中矗立的黑影,远远望去,如同一面坚实的高墙。可是用不了太久,其中一具较为小巧轻盈的机甲在烈火之中忽然烧做齑粉倒下,重重砸落在那恐怖的大火里。
曾经谢衡玉在花别塔,除了与她在一起之外,多数时间都在研习改良修仙界的机甲术,池倾看在眼里,自然知道他花了多少的心思。
可是如今,这好不容易造出的“改良版机甲”,竟然就在大火中落得如此下场!
池倾眼睁睁看着谢衡玉的心血付诸东流,看着他曾经夜以继日,不断于细节处修修改改的物件,在这转瞬之间便成为了一团团不起眼的灰烬,她用力攥起拳,从储物链中掏出一件多年未动用的法器,蓦地朝空中抛去。
女医官定睛一瞧,瞬间愣住:“圣主?这是……拂晓钟?!”
那法器原本在池倾掌心,不过只有一个铃铛般的大小,
抛于长空被她法力一激,竟然倏忽扩大无数倍,如一个巨大的罩子霎时将火场覆盖其下。那法器的外形俨然是个巨大的铜钟,四壁极厚,若当空扣下,俨然便如火炉,置身此间者,恐怕得如锅中肉糜,生不如死。
池倾对上阮鸢骇然色变的脸,尽量冷静地点了点头:“放心,拂晓钟是隔离时间空间的保护法器,在它的保护之下,足有一日一夜的时间是绝对安全的,我只要在那段时间内找到消弭赤练尸火的方法,便决计不会出事。”
阮鸢听闻出此言,却并未被她安慰到,她的神情越发难看,声音中隐隐带了几分崩溃:“您方才还说……这尸火触之必死,极难扑灭,怎么……”
池倾伸手搭上阮鸢的肩膀,镇定地朝她点点头:“你不信我么?阿鸢,我会平安的,而且你也有要事在身,不必顾虑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提醒般捏了捏阮鸢拿着留影石的手,随后用力将她往火场外一推,回身朝拂晓钟下而去。
“轰!”随着池倾的人影消失在钟下,一阵铜钟落地的巨响轰然而起,原本滔天的大火霎时被隔绝得密不透风,就连一丝焦烟都不曾从中冒出来。
女官站在阮鸢身旁看得发怔,等周身热浪逐渐散去,才略略回了神:“拂晓钟……那不是只能使用一次的法器吗?”
阮鸢焦急望向她:“你知道这件法器?它究竟是什么用途?圣主所说的一日一夜,当真是绝对安全的么?”
女官闻言也有些焦躁:“我只听说此物是妖王所炼,取名拂晓,是因为此间时空与外界完全隔绝……就如同异世幻境,且一旦拂晓钟开启,使用者便会完全置身于钟内空间,直到翌日拂晓,此法器才会失效。”
阮鸢闻言,心中却越发七上八下:“照你这么说,那尸火,是否是和圣主一道进入了钟内空间,所以圣主才说她得拂晓之前找到消弭尸火之法?”
女官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咬了咬牙,还是道:“我猜圣主就是这个意思……她说的绝对安全的一日一夜——指的不是她那边,而是我们这边!”
“咚!!!”话音未落,一声强劲的钟声镇着浩荡的魔气,自医林声声荡开,阮鸢与那位女医官当即被逼得连连后退,两人脸色都十分灰败。
“我这就去与妖王传信。”阮鸢咬了咬牙,收好留影石迅速往花别塔而去,满脑子只在祈祷钟内三人能够安然无恙地出来,仔细想想,却又觉希望渺茫,因而近似强撑,未至花别塔,眼泪都要掉了下来。
拂晓钟异界,池倾在铜钟落下的瞬间,便感到一阵热浪汹涌扑面,她连忙朝后疾退,却在本该碰到铜钟壁的瞬间,被直接传到了钟内空间的另一端。
池倾眼前一亮,只见自己正身处一座巍巍高山,而那燎原的尸火也尚未烧至此地——拂晓钟异界,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
池倾自认为这是一件好事,至少在这个寂寂无人的广袤世界,尸火纵然蔓延得再急,也尚能留她些缓息的空间。
池倾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清爽得没有半点儿焦糊味儿的空气,心脏却忽然向下一沉,原本零星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便立刻烟消云散——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异界天地辽阔,她将连同谢衡玉在内的火场全部移了过来,却又该如何大海捞针一般地将那人找出来呢?
池倾内心狂跳了几下,瞬间睁开眼睛,转身朝自己刚刚被传送过来的地方踏了一步……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池倾的脸色苍白了几分,从储物链中重新摸出那个她曾带着阮鸢和女官短途急行的法器,朝着山脚一跃而下。
山风迎面而来,与此同时,无数落叶自山巅萧萧而下,池倾在半空迅速穿梭着,将妖力分散给每一片四处飘零的落叶。风声从耳畔吹过,轻盈的落叶随风往四方而去,池倾闭眼感知着每片叶子的动静,仿佛攀附在网上的蜘蛛,接收着每一根蛛丝传来的颤颤波动。
然而,蜘蛛并没有那么容易捕捉到自己的猎物,池倾也没有收到好消息。
飞行的法器速度很快,但并无法支持长途的跋涉,池倾从高空落地,一路将妖力附在各处随风而散的花木上,自己则茫无目的地朝着某个希望渺茫的方向一路而去。
虽是碰运气,但现在似乎也只有一个办法……至少,若她能在拂晓钟法力消散的这一日一夜中,尽快摸清钟内异界的范围,对于消弭尸火,也是有所助益。
出于草木妖的本能,池倾在山下林中穿行,一路将妖力深入被植被根茎覆盖的地下,尽可能攀附着其他的草木延伸出去。
这片森林占地极广,其中各个品种的树木混在一处,任性生长,一路疾行也看不见尽处。随着妖力的扩散,池倾在林间越走越心惊——至少在妖域,她从未见过哪处森林有如此这般广袤。
这个钟是烁炎给她的,妖族众人自然也默认是烁炎所炼,可若是如此,莫非这钟内空间也是烁炎打造?
作为一只焰妖,烁炎为何会打造这样一片树林?
池倾潜意识里感到有些不对劲,咬了咬唇,索性就地盘腿坐下,霎时将所有精力灌注入土——妖力顺着林间草木的根系扩大再扩大,无限延伸到没有尽头,简直像是个无底洞。
池倾冷汗簌簌而落,她毕竟刚出七苦幻境,三日前还酩酊大醉了一场,身体状态全然未曾康复,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消耗?
“可恶!”没过多久,精疲力竭之感传遍全身,池倾低吼一声,一拳重重砸在地上,怒然将所有妖力尽数收回。
然而,就在妖力开始流回她身体的瞬间,最远处的一线植物根系突然传来了些微的异动……很难说清那是什么感觉,太微弱,像是蚂蚁蹭过老树皮的动静,几乎可以称之为直觉。
池倾立刻将注意力投注而去,忽然,在与之相对的另个极端,又是一丝完全相同的异动传来——她霍然起身,在这瞬间明白了什么。
“是个阵法。”池倾一边收回妖力,一边喃喃。
不会错,虽然她对阵法的了解依旧贫乏,可毕竟跟谢衡玉在公仪家经历了一些事,在自己最熟悉的草木连绵的地界,她绝迹不会弄错——草木的生命力再顽强,也绝无可能在一个虚假的异界占据无穷无尽的范围。除非有人在这个地界之上,又重新搭建了一个法阵,将一片不算太大的森林画地为牢,首尾相续地复制,造成留一种让人走不出去的假象。
能做到这一点的,在钟内异界,除了谢衡玉,还能有谁呢?
池倾感到自己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收回妖力之后,她第一时间驱使飞行法器,朝着异动传来的方向直逼而去。
“谢衡玉!谢衡玉!”池倾在距离异动最近的一棵树上用妖力烙下记号,又向前两步,眼前果然如鬼打墙一般退回了遥远之外的林间。她这次没有放弃,驱使法器又一次按原路赶去,果然又见到了那棵被印下标记的树。
“没错了,这棵树,应该就是阵眼。”池倾抬手抚上那标记,将妖力瞬间扩散至整棵树木——她方才没有注意,现在才发现,这竟是一棵古榕。
此刻的记忆,与当日和谢衡玉一道在公仪家寻找阵眼时的记忆相重合,过去的一幕幕格外鲜活,恍如昨日。
不合时宜地,她突然想起那日在雨林,她同样因为寻找阵眼消耗了太多的妖力,彼时谢衡玉撑着她的身体,望向她的眼底满是心疼和急恼。
她记得,他那时的性子还很温和,并没有像后来那样不时就要露出患得患失的神情,因此一点点特别的情绪,都很让她在意。
她记得,那时他一而再地叮嘱她,不要再突然做这种消耗身体的事情……她当时没在意,笑闹着糊弄过去了,而现在……现在……
即便她在他面前喝得烂醉如泥,即便她在他的阵法前消耗到几乎妖力亏空,他也不会如从前那样念叨她了。
妖力盈满了整棵古榕,作为阵眼之主,谢衡玉不可能没有感知到她的存在——可她眼前依旧是没有尽头的树林。
他的阵法并没有对她打开。
池倾的心脏忽然生出一种被死死拧住的酸痛,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为什么。
只是觉得……好不懂他。
若他不想再见她,为何选择她最熟悉的树林铺开阵法,又为何选择一棵对彼此都有些意义的榕树作为阵眼。
可他若还想见她,为何多日避而不见,为何就连进入尸火之地,都不叫人禀报给她。
为何她明明就在他附近,他却闭锁法阵,不愿见她一面。
第89章 第89章“我想听的不是道歉。”……
池倾将手掌紧紧贴在榕树上,作为阵眼,这棵树此刻应当已经脱离了寻常草木的范畴。因此,当池倾体内的妖力涌入其中的瞬间,古榕并没有像其他植物那样,贪婪地吸收她的法力生长,而是如个容器一样,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妖力储存进每一根枝丫,好像只要她需要,它又可以将其原原本本地归还给她。
池倾用额头抵住榕树苍劲的树干,轻轻摸了摸它。这棵树是如
今她与谢衡玉之间唯一的联系,她大概猜到之所以自己的妖力没有被吸收,同样也是谢衡玉的意思。
只是池倾不知道,他这个行为背后的意思,究竟该解读为珍惜,还是该解读为决绝。
她的思绪飘忽了一霎又收回,之后并没有再纠结于谢衡玉的态度。她只是明确知道自己想要见他,因此不管不顾地将所有妖力尽数灌注于榕树之中——若是他忍心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将法力全部消耗在这件事上,便尽管放任她试试。
她本以为这会是一场漫长的拉锯,就好像她必须要像那次在流觞集醉酒一样,花好大的力气才能向他昭示决心。可是没过多久,整棵榕树忽然晃动了一下,颜色深浓的叶片自她头顶翩然落下,她抬头望去,在那如雨的绿叶中,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透明结界正以此为圆心,缓缓收束。
池倾精神为之一振,飞身跃上枝头,朝四周环视而去,停僮葱翠之中,她却并未如愿瞧见谢衡玉的身影。她抓着树枝的手微紧了几分,再次抬头确认了阵法结界确实已经开始消散,心下疑惑,正准备从树上离开,却忽觉掌心一热……
低头看去,竟是那榕树开始将她原本灌注其中的妖力,重新返还进了她的身体。
“谢衡玉……”池倾立刻松开榕树跃下,心中惶惶升起几分不安的猜测——为何解开了结界,他却依然没有现身,难道他并不在这林中?
池倾迟疑了一下,担心收回妖力后阵法又要重新开启,因此并不打算重新靠近榕树,而是径直朝森林边缘而去。
这次,她并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便已经走出了林子,浓浓绿荫之外,天空的颜色却显得格外阴沉,无数浓云自极远处汇聚,连带着头顶的天空也泛出一阵蒙蒙的灰色。
有可能是尸火的烟气在那处汇聚。
池倾这样想着,正要往外面走去,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先把妖力收回去。”
池倾脚步一顿,立刻转身朝林中望去,只见谢衡玉一身惯常穿着的汉玉白广袖长袍,整个人溶在阵法浅色的光里,站在不远处,用那双星灰色的眼睛平静望着她。
池倾急急上前两步,不知为何,忽地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委屈混合着怒意从心底翻腾而起,她脚步猛地停住,站在谢衡玉身前几丈远的地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道:“许久不见,你只跟我讲这一句话?”
谢衡玉朝她微微摇了摇头:“这里太危险,别再把妖力用于无关之处。”
“我是为了寻你……”池倾怔住,想要解释的话在喉咙口打了个转,最后化作一声低落的反问,“无关之处?”
谢衡玉周身的阵法结界扩大了一些,他扬起手,一棵遮天蔽日的古榕在二人之间的阵中霍然拔地而起,那几人合抱的粗壮树干,几乎将谢衡玉的身影完全遮挡。
池倾蹙起眉,绕开榕树朝谢衡玉走了几步,重复道:“想要见你,也是无关之处?”
谢衡玉静静望着她,却在池倾靠近的下一刻退后了两步:“对于你而言,难道不是吗?”
池倾望着他复杂的眼神,喉中忽然泛起一股涩意:“谢衡玉,我……我知道你在七苦幻境里看到那些……我……”
“不用说这些了,没什么关系的。”谢衡玉难得打断了她的话,“先把妖力收回去吧。”
“可是……对不起。”池倾吸了一口气,深深注视着他,“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真的对不起……等我们出去,你想要什么,我都会补偿……”
“别再说了。”谢衡玉的目光在听到最后两个字的瞬间挣扎了一下,他的声音略提高了些,像是想要刻意地掩盖着什么,“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池倾的话一下子停在舌尖,最后化作一声很轻的叹息:“好,对不起。”
谢衡玉闭了闭眼,仿佛很不愿意再听到这三个字似的,又硬邦邦地说了一遍:“把妖力收回去。”
池倾道:“我们要一起出去的,不要再把我困在阵法外面了。”
谢衡玉垂下眼,沉默着没有回答。
池倾又道:“如果不答应的话,我不会碰这棵树一下。”
良久,她见谢衡玉仍然不语,缓缓拧起眉,低声道:“我听来炆说,你答应过他会将机甲术改良完成后再离开妖族。”
两人之间的空气凝滞了一瞬,谢衡玉终于抬起眼望向她,池倾说不清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怎样的情绪,似乎很是受伤——因她用这样理由挽留他。
“可是这场尸火已经将大半医林烧毁了,”池倾在说出这几句话的瞬间,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卑鄙,仿佛一个绑架了人质的罪犯,正架着个伤痕累累之人,耀武扬威地胁迫对方妥协,“你存放机甲的地方,也已被大火烧毁了。”
言下之意,就是她选了这个理由,要再将他继续留在妖族。
谢衡玉听到这话好似也并不意外,只是握拳的手更紧了几分:“你想我留下?”
池倾勉强地笑了笑:“毕竟这是你答应了大护法的事情,不是么?”
谢衡玉牵动唇角,露出了一个不太明确的笑来:“是的,我答应他了。”
池倾点头,那语气循循善诱的,带着点无人察觉的哀求:“所以,你必须和我一起出去才行。”
“哈。”谢衡玉终于笑出了声,他后退一步,抬手朝榕树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好的。”
池倾悬着的心这才终于松懈了下来——自从他们从七苦幻境出来之后,她便不太明白谢衡玉对她究竟是怎样的想法,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一种阴沉湿凉的潮意,虽依旧穿着白衣,却也好似披了层阴影,带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
池倾甚至有种隐隐约约的担忧,害怕他会选择和尸火一同在这钟内世界里同归于尽。
她于是朝谢衡玉走近一些,有些不安地朝他伸出手。他看着她像是要牵住自己的动作,紧握成拳的指尖微动了动。可是,在他即将回握住她的瞬间,池倾用力地拉住了他的衣袖。
“抱歉。”她又轻声吐出了他最不爱听的那两个字,也不知道是在为了什么而道歉,总之很是刺耳。
池倾紧紧拉着他的衣袖往榕树边走,像是担心自己一旦收回了妖力,谢衡玉便要再次开了阵法离开。
不确定的感觉在心中聚集成摇摇欲坠的高楼,她最终还是将手贴上了树木粗粝的树干。妖力顺着树皮生长的纹路倾泻而下,温和地一点点渡回她的身体,池倾握着衣袖的手却越来越用力,到最后甚至直接扭过头,抬眼死死
盯着谢衡玉。
他的目光与她接触了一瞬,躲避般移开,然后又移回来看了她一眼——那双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甚至能让他看见眼底深处妖力波动时的微光。
“好了。”良久,池倾收回手,对谢衡玉小声道。
谢衡玉低头看向自己被她拉皱的袖摆,语气有些无奈:“还有一点妖力没有收回来……我能感觉到。”
“喔,”池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再次紧了紧他的衣袖,像是试图在确定一些什么,“其实是我有些担心……”
“这是我答应了的事,”谢衡玉缓缓眨了眨眼,认认真真地看着池倾的眼睛,“我答应过的事情,未曾食言过。”
池倾怔了一霎,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多,总觉得谢衡玉这话说得实在像是在提醒她什么。
她脑海中下意识浮现出许多曾向他说过虚情假意的话来,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原本紧拽着谢衡玉衣袖的手也逐渐松了开来。
“对不……”
这句道歉还未出口,谢衡玉却忽地扣住她的手,按着池倾的手背,直接将其压在了树干上。
树中仅存的一点妖力如涓涓细流返还池倾体内,那方才还稍显灼烫的热意,如今对于池倾而言却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了。
不知因何,她觉得谢衡玉按着她的掌心热得有些过分,难以忽视的温热地,几乎让她的肌肤都泛起酥麻的痒意。
“好了,都回来了。”片刻后,树中的妖力终于停止了流动,池倾转过头,望着谢衡玉神情淡漠的侧脸,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谢衡玉却并没有立刻松开她,只是按着她的手,看着她此刻被自己半圈在怀中的样子,微微低下头去,在她有些颤抖的目光中轻声道:“不要再同我道歉。”
“我想听的,并不是这个。”
第90章 第90章她从未见谢衡玉哭成这个样子……
谢衡玉按着池倾的五指逐渐施力,一点点攥着她纤细的指骨,极具压迫感地贴近。池倾感受到他炽热而急促的呼吸声落在她耳畔,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了一瞬,有些别扭地打了个寒颤。
谢衡玉察觉到了她的僵硬,自然而然将它理解为排斥,他的眸底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身体却越发用力,将怀中的人一点点逼近树干。
池倾的身体背对着谢衡玉被抵在树上,粗糙的树皮隔着布料仍然蹭红了她的皮肤。她深吸了一口气,心底为眼下这不合时宜,又堪称混乱的姿势生出些羞恼之感,于是伸出空着的那只手用力拍了拍谢衡玉,试图唤回他的一些……理智。
谢衡玉皱眉盯着池倾,在手臂被她急促拍打的下一刻用力将其桎梏住,拉伸似地撑到了头顶。
“你知道我想听你说什么。”他声音微沉,调子比从前缓慢许多,透出些令人心惊的压迫感,“怎么现在……说不出口了?”
池倾张了张嘴,声音都打着颤:“我……谢衡玉……”
“我想听的那些话,你曾经哪一句没对我说过?现在不可以?”她看不见他神情痛苦的脸,只听见他声音中带了些凉凉的笑意,那调子很危险,令她联想到缠着树枝的蛇,嘶嘶吐信的声音。
她的身体因此更加僵硬,愧疚和不安如巨浪将她瞬间拍进刺骨的海水中。她的呼吸亦逐渐急促起来,因看不见谢衡玉的表情而点滴累积的惊慌,使她挣扎的动作更大了一些。
池倾试图转头去瞧他,然而视线不过刚扫到谢衡玉的小半张脸,忽然脖颈微紧,却是被男人抓着后颈,将她的脸重新别开。
池倾:……
她忽然间不动了,像是泄了气一般,被他老老实实地按在身下。两人之间的气氛陷入死寂,分明是暧昧的动作,却有种锋芒相对后的疲惫。
良久,谢衡玉低声道:“怎么不挣扎了?”
池倾的脸颊被树皮压出了红印,此刻已经微微有些发烫,不需要对镜,她已然知道自己如今的样子是多么狼狈,可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垂着眼,乖得像是剪了利爪的猫。
“我刚刚……看到你哭了。”片刻的沉默后,她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你松手,我替你擦擦。”
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近乎崩溃的吸气声,紧接着,池倾感到原本被施加在自己手腕、后颈和腰际的压力尽数被松开。
她撑着树干回身,对上谢衡玉颤抖泛红的灰眸——大滴大滴的泪水从中失控地坠落下来,像是某类支离破碎的宝石,叫人瞧出一种无可挽回的遗憾来。
即便有方才惊鸿一瞥的心理预期,但池倾在正眼看清谢衡玉面容的瞬间,还是愕然地呆在了原地。她方才抬起的手有些好笑地悬在半空,像是完全石化了一样地与他四目相对。
她从未见谢衡玉哭成这个样子,那双眼像是暴风雨前宁静而灰暗的海面,曾经情谊缱绻时流动的光早就不知散去何处。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目光毫无情绪地落在她身上,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缓缓从里面淌落,没有委屈,更没有愤怒,只是停不下来似地,看着她哭。
池倾吓坏了,是切切实实被谢衡玉这样子吓到。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挖出来剁了个稀烂,而她只能眼睁睁地,无可奈何地看着,却生不出一点阻拦的力气。正如此时她失魂落魄地看着他哭着的样子。
两人对视不知过去多久,池倾才如梦初醒地抬手触碰他的脸颊,可就在指尖即将触及他皮肤的瞬间,却被他躲开了。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他眨了眨眼,最后两滴泪水顺着那消瘦的面颊滚落,晶莹一闪,最后消失不见,“之前你给我的那两个选项,此刻你有答案吗?”
池倾攥起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此只能沉默。
从前,她是仗着谢衡玉欠着她赠花的恩情,硬将他留在花别塔,胁迫他做出了种种抉择。可事到如今,他对她有多少救命之恩,她又对他有多少伤害欺骗,这种种情谊加加减减,早就不是池倾可以算得明白的了。
她理不清他们如今的关系,更仿佛失去了定义彼此关系的资格,因此只能沉默,甚至在这沉默中,带了些畏畏缩缩的难过。
谢衡玉等了许久没有得到她的答复,心脏一点点沉下去,疼得麻木了,好像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一样。
“我知道了。”终于,他恢复了冷静,语气淡淡的,如同小蜗牛重新钻回了薄薄的壳子里,至少不再会把柔软的身体暴露在令人难堪的空气中,“等完成了答应来炆大护法的事,我会离开。”
池倾的眉头不知从何时开始便一直蹙着,听见他说这话,拧得更紧,她看着他往森林外走,犹豫了一瞬,立刻跟上:“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你想留在妖族,当然是可……”
谢衡玉的脚步不停,走得更急了一些,他本就腿长,这样走路带风似地赶路,池倾小跑了几步才追到他身侧。
“做完了该做的,还留在这儿,有意思吗?”谢衡玉这话像是在反问她。
池倾咬了咬唇,立刻补充:“那……如果你想回到修仙界,无论是想要重新拿回白马盟的实权,还是要做其他什么事……妖族都会帮你。”
谢衡玉看她走得很着急,步子不自觉地放缓了些,一边听着她的话,喉中一边泄出声略带自嘲的轻笑:“多谢。”
池倾连忙摇头,像是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谢衡玉压着气道:“别再说话了。”
她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勉强算是消停了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沿着树林中一条铺满落叶的小道往外走,路过一块石头旁,谢衡玉停了下来,他俯身按住它,对池倾道:“后退。”
池倾本就离他不近,闻言又小小退了半步,朝谢衡玉看了一眼。
男人没理会她,捡起地上几片树叶,抬手在石头上按方位摆弄两下。随后只听“喀嗒”一声,几片叶子忽地被风吹散,石头自行转动了四下,原本空荡的道路中央逐渐显出又一个阵法|轮廓——在那其中,落叶忽然被巨大的黑气烧尽,一个体型瘦削、通身黑气的女人缓缓显现。
是阮楠。
池倾一看到她就立刻感知到了不对,她一把上前拉住谢衡玉的袖子,扯着他后退两步,眉头拧得极紧:“她身上怎会有这样多的魔气?明明当时在公仪家,她早已血脉亏虚,别说魔气,就连普通修士的灵力都承载不下了。”
正因如此,她才会和来炆等人商议,将这看上去已经毫无威胁的人族女子带回妖族照顾,并尝试教她修习机甲术,以备一些自保的能力。
来炆和阮鸢都是做事极认真的人,他们知道阮楠从小性格偏激,且在公仪家多年受尽折磨,因此即便心有怜悯,该替她做的检查,却也是丁点儿也不曾落下。所以就算再怎样疏忽,池倾都不觉得,这两人会放一个这般满身魔气的隐患长留花别塔。
这中间必定有什么问题。
“这场尸火,与她身上的魔气也有关系?”池倾问。
谢衡玉道:“她比我更早回到妖域,因此最先给她准备机甲的,是医林的其他妖族。她五行属木,木生火,大家按照人族的机甲术,最先给她尝试的机甲,都是火属
性的为主。这两天我回来之后,重新按照她的五行和体质改良了一副金火元素的机甲,可她今日穿戴上后,全身力量却忽然开始暴走,类似体内某个闸门被打开了一样。所有正常的力量透过机甲,出来的……却是尸火。”
谢衡玉的袖摆从池倾掌心抽离,他径直穿过魔气直接走到阮楠身边,在她周身用剑气重新铺下了一道阵法。
“你看。”
阵法初成,阮楠周身的黑色魔气之中,仿佛又有几道白色的光带开始细细流动。池倾定睛细看,只见那些光带像是用来引导她的注意力那般,随着阮楠周身源源不断冒出来的黑气,有规律地流动,循环往复,挥之不去。
谢衡玉道:“这些魔气只是看起来吓人,实际她体内已经并不剩多少了——它们在她身体内穿梭循环,看上去是在不断地溢出,实际却也只剩下眼前的这些了。”
池倾跟着谢衡玉一同上前,听闻这话,略放下心来,却更加不解:“既然如此,她此刻已经威胁不大,你又为何还要在她周围设下如此几道大大小小的阵法?”
从那覆盖了整片树林的大阵,到这荒道上以这一块石头作为阵眼的小阵,池倾原本以为谢衡玉做到这个地步,是打算把尸火也圈在阵中,抱有了同归于尽之心,但如今看来……他此番作为的目的,倒像是想要把阮楠藏起来似的。
果然,谢衡玉看了池倾一眼,那眼底的神情分明在说她这个猜测并没有出错。
池倾垂下眼,下意识地掐了掐指尖——仔细想来,其实他们认识日子并不算太长。可短短几个月之中,他们共同经历的事情却不少。可以说,谢衡玉与她在面临大事时的默契,甚至超越了许多和池倾认识更久的人。
谢衡玉并没有注意池倾的小动作,径自道:“尸火的出现,不仅仅是源于她本身的力量波动,那件金火属性的机甲更是关键。我在尸火中找到她时,那件机甲已经完全套在她的身上,无论控制哪个机关,都无法将其剥离。我是……用了一些方法,才勉强将它脱下。”
他可疑地小小停顿了一下,又道:“只是后来,那个脱下来的机甲,出了一些状况。”
“什么状况?”池倾原本跟着他的话思索着,见谢衡玉突然停住,这才抬眼看了看他的表情,蓦地,她突然察觉到他之前那个可疑的停顿,立刻道,“不对,你是用什么法子把那件机甲褪下来的?”
她上下打量着谢衡玉,想起他之前说尸火是因为机甲和阮楠体内力量相触而产生,那在当时的情况下,身着机甲的阮鸢,应当成为了尸火之源——谢衡玉是如何靠近她,又是如何将那件机甲剥离下来的?
她细细看着他,目光突然在他的袖间顿住。
——他的这件衣服用的是很好的料子,上面甚至还有刚刚被她拉扯出来的褶印,可是她知道,谢衡玉在医林从来不会穿这样的面料,反而会选择最朴实轻便的棉麻质地。
据阮鸢所说,他已经在医林待了三天,因此无论如何也不会特意换上这身汉白玉色的广袖才对。
一种明确的猜测倏然划过池倾脑海,她很确定,这件衣服……是谢衡玉在得知她找到了榕树阵眼时,刚刚才新换上去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池倾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不好的预感霎时泛起,她盯着谢衡玉掩得极严的衣领,声音有些颤抖地道:“你把这袍子脱下来,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