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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81章欢喜面具下,是藏瑾的脸。……

“啊!是城主!”掌柜哐啷一下将手中的浴桶放到地上,使劲推了推谢衡玉,试图将他直接怼到那灰衣人的面前,“正好城主回来了,快去让他看看你还有没有救。”

谢衡玉虽脸上依然覆盖伪装,但在和那个戴着欢喜面的青年对视的瞬间,他几乎是立刻意识到——对方早就知道他是谁,也早就明白他会来此。

果然,这位戴着欢喜面的城主打量了谢衡玉片刻,当即抚掌大笑起来:“好好好,这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谢衡玉站在他面前平静地等他笑完,才十分倦怠地开口:“此刻我该称你为城主,还是谷主?”

那声线透着浓浓的疲倦,就仿佛对面是一只甩不掉的苍蝇。

欢喜面被左右晃了晃,青年无辜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衡玉叹了一口气:“可你既然此刻来见我,自然是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吧?”

“有没有可能,我是真的打算回来看看,恰巧遇到了你,”灰袍青年揣起手,声音带笑,“然后,顺便给你解了个围?”

谢衡玉并未理会他的插科打诨,只是将视线投向了人群簇拥着的那一片空地:“你给那口井施加了幻术?”

“不是幻术,是禁制。这是魔族的井,非魔族之人,自然看不到它。”灰衣人笑着回答。

谢衡玉挑起眉:“所以,你是魔族之人?”

灰衣人摇头:“我从未说过我是,可也从未说过我不是。”

衡玉深吸了一口气,自从见到这位神秘莫测的银叶谷谷主之后,他的耐心便不再如从前那般好,听到他讲这些模棱两可的回答,谢衡玉更是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都开始隐隐涨痛。

“是不是魔族之人,是不是在此装神弄鬼,一试便知。”

此言一出,数道剑光自夜空当头淋下,气势汹汹地隔开了那块被一众魔族包围的空地。谢衡玉落下的剑气浩荡,剑意纯然,并无半点魔息纠缠,一眼便与周遭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事到如今,那向来将他当作短命魔族的掌柜终于反应过来,目瞪口呆地将不敢置信的目光投向谢衡玉,结结巴巴:“好你个……你居然是个修士?那你身上怎么会有……”

“唉,你们也不想想自己多久没见过修士了,又不是魔族的精兵,认不出当然也是正常的。”灰衣青年扶额苦笑,“当然,你们傻兮兮的么,也是一直有的事。”

他的音色带笑,略有几分无可奈何的苦恼,只是并未对谢衡玉的剑保持他人那样的警惕。谢衡玉扫了他一眼,似对他如此的态度习以为常,他抬手一把揪住灰衣人的领口,提溜着人直接飞身入了剑阵。

“你这是做什……”灰衣人被谢衡玉扔到剑阵空地,揣着手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可还没等这句话说完,天上忽然又霹雳般落下一道剑气。

“啊,好痛。”灰衣人手臂一凉,是被那剑气所伤,落出了几滴鲜血来。他拧起眉,捂着伤口惊呼了一声,那声音显得有些做作,惹得谢衡玉无语地横了他一眼。

灰衣人望着谢衡玉的表情,嗤嗤笑起来,又将掌心捂着的鲜血往旁边洒了洒,笑道:“你就是想看看这口井吧?早说呢,干嘛多费这些事?我的血可是很宝贵的。”

随着那鲜血滴落在地,魔井的禁制被彻底破除,谢衡玉垂着眼,看到一口直径略有半长的,平平无奇的古井缓缓显现。

虽说那井是六年前新凿,可不知是为了贴合蟮镇落魄古老的氛围,还是单纯不想引人注目,这口井的样子做得简直像是刻意仿古,井中包括井口一圈也都爬满了腻湿的青苔。

唯一的不同,是寻常井中涌出的是地底的清水,而这口井中,此刻却不住地往外冒着浓厚的魔气。

灰衣人捞出一把魔气愈合了伤口,拍拍自己的手臂,微笑着对谢衡玉道:“你看,这地方也没什么特别的嘛?就是一口井而已。”

谢衡玉问:“这口井的魔气是从哪里来的?它通向何处?”

灰衣人歪着脖子:“魔气自然是从有魔气的地方来。通向何处嘛自然是通向地底咯。”

谢衡玉:……又是一段毫无意义的废话。

他沉着眸乜了这人一眼,抬手又一次抓住了他的衣领,准备将他往井里丢。

灰衣人立刻握住他的手腕:“兄弟你能不能换个地方抓?梗着脖子怪难受的。”

谢衡玉:……

他有时觉得这个人神经兮兮,行事莫测,好像每次相见都与上一次性格大变,几乎不像是同一个人。

但或许也是因此,他虽对此人感到厌烦,却并未生出太多嫌恶之情。

要是他……并没有做过恶事,应当还是算是个可以结交的有趣之人。

谢衡玉于是松开他的衣领,拽着他后背的衣料用力朝井口一推——

“城主!!!”魔族见状,在剑阵外发出了震耳欲聋、哭天抢地的大叫,眼见着个个义愤填膺,简直有股冲上去就要将谢衡玉暴打一顿的架势。

“你怎么能把城主推进去呢?多脏啊!”

“对啊,城主多脏啊,我们吸不完这魔气还要把它装回家呢!”

“道貌岸然的修士,之前还说我们不讲卫生,现在看起来修仙界也挺不爱干净的。”

谢衡玉:……所以重点在这儿是吗?

剑阵收回,谢衡玉同样纵身跃入井中,下落的过程中,井外魔族们夸张的尖叫也逐渐离他越来越远。森寒的阴气顷刻将谢衡玉包裹其中,四周很快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除了耳边不断传来的风声,他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

黑暗将时间拖得过于漫长,这口井也仿佛深得没有尽头。谢衡玉一路下坠,不知过去多久,才隐约听到下方有轻轻的水声与微光传来。

“啊哈哈哈,你真是个好人,居然也跟着一起下来了?”

谢衡玉落地,只见那戴着欢喜面的灰衣人站在不远处的水潭边,笑嘻嘻地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我还以为你是故意把我丢下来为难我的呢。”他轻快地说道,“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谢衡玉依旧没接他的话茬,只是抬头朝空中望了一眼——黑漆漆的洞顶,许多钟乳石悬天倒垂而下,尖端正有水珠缓缓凝聚,而他刚刚滑落的那个通道正好被严严实实地遮挡着,一眼望去,居然无从辨别准确的方位。

“站在这儿看不见吧?”灰衣人凑到谢衡玉身边,声音变成了那种苦唧唧的调子,“怎么上去?”

谢衡玉淡淡望向他:“怎么回去?”

灰衣人指了指自己,不敢置信地问:“你把我丢下来的,你现在问我?”

谢衡玉猜到这里有其他的路,因此听到对方说这话,便立刻明白他又要开始插科打诨,顾左右而言他,索性从储物戒中掏出明光石照亮四周,自顾自地探查起洞内的情况。

与在井外就能猜测到的情况一致,这是个巨大的溶洞,位于极深的地下,因此格外阴寒聚气。此刻,那汹涌磅礴的魔气正从洞底寒潭汩汩而出,熏蒸而上,在洞顶聚集成团,一点点地往石头间的出口处挤。

灰衣人理了理袍子,十分悠闲地曲腿坐下,他兴致勃勃地望着谢衡玉在洞中走来走去,勉强安静了好半晌,才笑眯眯地问:“你找到出口没有啊?”

彼时的谢衡玉已经弯腰在水潭周围开始画阵了,他脸上的幻术伪装并不算精致,是混在人群里也没人会多看一眼的很粗糙的长相。但或许是因为他此刻过于专注的缘故,整个人远远看上去又有一种很吸引人的气质。

他没有回答灰衣人的问题,而灰衣人也难得没再追问下去,他静静看了谢衡玉一会儿,忽然道:“其实,你是觉得这地方最终能通往妖域,对吗?”

谢衡玉停下动作,转身回望向他:“妖族各州频繁现身的卖货郎与魔物绝不是巧合,若你们魔族对妖族和修仙界有所图谋,一定不会没有合适的据点。你六年前入主魔族蟮镇,又盘踞修仙界梧桐岛多年,对妖族……不可能未曾染指。”

灰衣人耸了耸肩:“这都是你的猜测,并没有证据。”

谢衡玉垂下眸:“总会找到证据的。”

“可是……你找到了证据,又怎样呢?”灰衣人沉默了许久之后,望着谢衡玉忙忙碌碌的身影,终于再次慢悠悠地开口。

谢衡玉觉得他这问题有点好笑,随口答道:“嗯?你既现在跟我在一起,若当真找到证据,不拘妖族还是修仙界的牢狱,我自会挑一个将你送进去。”

灰衣人嗤笑一声,后仰撑着地,无奈地摇了摇头:“修仙界的倒也罢了,妖族的监牢?你别想了。”

谢衡玉心头忽地一跳,下意识就要出口的问句,像是有所察觉般滞在舌尖。

他不太清楚这一霎生出的不妙之感究竟是因为什么,可没等他问出些什么,对面那戴着欢喜面的男子,已经笑嘻嘻地道:“因为呢,我的身份很特殊啊……妖王最疼爱的妹妹,势必是不舍得动我的。而妖王呢?她看在池倾的面子上,也是不会动我的。”

“……毕竟,我曾经也算救过她的命啊。”

灰衣人哈哈大笑起来,欢喜面随着他的笑声重重砸落。

他一挥衣袖,寒潭中的魔气卷着水流一同朝洞顶的出口呼啸而去。在那混乱之中,他望向谢衡玉的灰眸,脸上被幻术覆盖的五官忽然间扭曲、错位地变幻起来。

无数千姿百态的五官在他的脸上一一闪现,最终缓缓变为了一张谢衡玉极其熟悉的脸。

是七苦幻境中,他亲眼见过的,藏瑾的脸。

第82章 第82章若他是藏瑾,爬也会爬回她身……

两双极其相似的眼睛在同个时空内久久对视,虽谢衡玉早对银叶谷主的身份有所猜测,但此刻措不及防地陡然相见,他却依旧感到一阵天崩地陷般的眩晕感。

谢衡玉沉沉盯着眼前这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人,一时分辨不清心中汹涌而起的,究竟是怨怼更多,还是惶惑更多。

两人许久一言不发,藏瑾双手抱臂,姿态悠闲,那

双懒洋洋的灰眸戏谑地盯着对面脸色苍白的男人,突然低低笑了一下:“谢公子,为何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谢衡玉没有回答,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眸中的神色逐渐阴沉,许久后开口,字字句句都带着压抑的愤怒:“所以,这些年里,你明明没有死,却一直骗着她?”

藏瑾挑起眉,似是没想到谢衡玉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这个。

“我没有骗她。”他淡淡地道,“我只是没有去见她。”

谢衡玉沉了一口气:“好玩吗?”

藏瑾瞬间明白了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究竟想问什么,一时竟然也逐渐沉默下来,而那未变分毫的五官因他这般的神情转变,也显得与谢衡玉在七苦幻境中看到的,那个沉冷神秘的少年杀手愈发相似。

谢衡玉凝视着对方,缓缓向前逼近了一步:“这样玩弄她的真心,看着她日复一日地为你悲痛难忍,失魂落魄,难道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吗?”

藏瑾眯起眼,那双与谢衡玉一般秀丽的桃花眸放在他的身上,却并没有显出温和之态,反因眼尾上扬,看起来有种凌厉刺骨的凉薄。

他侧过身子,薄唇挑起一个恶劣的弧度,似笑非笑地道:“这是我和她的事,与你何干?”

话音落定,谢衡玉的步子瞬间顿住。

他想起自己……仿佛曾几何时,也曾对濯鹿,对玄鹫说过同样的话。

他记得那时他总会在他们脸上瞧见一种被羞辱般恼怒的神情,而如今同样的话落到他身上,他竟然……甚至比他们更不如。

谢衡玉意识到,在羞恼之上,他心中更强烈的,被他所察觉到的情绪,居然是那恨不能将自己埋进土里的自卑感。

“这是我和她的事,与你何干?”

这句话,似在一瞬间将他和池倾之间的距离拉得这样远——可是,说得也不错啊。藏瑾与池倾有相依为命的十多年,而池倾与他又有什么呢?

是只有虚情假意,和他一颗白白捧出来的真心吧。

藏瑾饶有兴致地将谢衡玉脸上所有的表情尽收眼底,满意地垂头闷笑道:“如何?你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资格替她质疑我了,对吗?”

他顿了顿,继续漫不经心地在谢衡玉耳畔投下一枚枚惊雷:“实话说,我这次来蟮镇之前,她已带着七伤花来见过我了。她想问的问题很多,不过能回答的,我都一五一十地回答了——包括你刚刚费劲力气想找的,魔物流落妖族各州的真相。”

谢衡玉袖底的手死死攥紧,仿佛预料到他接下来想说什么,眼底已开始泛起淡淡的红。

“确实是我做的。”藏瑾朝谢衡玉张开双臂,脸上的五官又一次变化起来,最终重新被幻术层层叠叠地覆盖。

他拿起欢喜面,将它系在脑后,轻笑道:“但结果如你所见。池倾她……替我瞒下来了,不论在朗山,还是来炆面前,她什么都没提。因此我如今才能好好地,自由自在地站在你面前。”

“不可能。”谢衡玉死死盯着他,心脏失控地撞击着胸膛——凭他对池倾的了解,她并不是个会在如此大事上隐瞒一切的人,家国大义与个人私情,她向来是分得清的。

可眼前的人……是藏瑾啊。

在这个人面前,他唯一能说的,好像也只有这无足轻重的三个字了。

果然,藏瑾望着谢衡玉,如同望着一只在水潭里垂死挣扎的蚂蚁,哪怕隔着面具,他都能感受到他眼神中的嘲弄:“不可能么……好吧,如果你还是不死心,就去妖域看看咯。你尽可以回去,亲眼看看她到底站在哪一边。看看我……究竟有没有骗你。”

一片寂静之中,藏瑾脸上的那张欢喜面似在有恃无恐地玩味着谢衡玉此刻的模样。良久以后,他像是欣赏够了眼前之人的样子,后退一步,抬手指向魔潭上空逆行的水流。

他不再掩饰血脉中庞杂的魔息,而是将其完全扩大至整个石洞。少顷,只听一声巨大的闷响自地底传出,仿佛远古巨人走来的脚步,于是,在缓慢但连续的几记之后,水潭之下仿佛又有一处洞口,轰然打开。

谢衡玉循声朝潭中望去,果见一个三丈余宽的巨大漩涡旋动着下陷的水流愈发扩大。平静的潭面因此波澜顿现,挣扎着的拍岸水浪也无可奈何地缓缓下降。

藏瑾朝谢衡玉做了个“请”的手势:“你要找的通道。”

谢衡玉合上眼,强行压下朝藏瑾挥剑的欲望,在心底一遍遍地同自己说:这是池倾在意的人,在没有问清一切之前,不能动手。

他知道了她不喜欢他,那也不能再给她……更讨厌他的机会了。

只是眼前这人,此刻竟能显露这样这样一副无所忌惮的样子,也无非仗着他是藏瑾,也无非是仗着他是池倾最在意的人而已。

何其无齿。

谢衡玉抬眸冷冷看了藏瑾一眼,他想起藏瑾欢喜面后那张不太轻易示人的脸,那张长了一双和他有相似眼睛的脸,胃里一阵绞痛般的痉挛。

说来难堪,但他确实也曾觉得藏池倾的爱意托付给藏瑾是值得的,而如今却觉得……为什么不能给他呢?

他也可以为池倾去死,而且能死得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哪怕池倾种不出长命花给他,他也……也不会因此埋怨池倾毫分。

若她愿意爱他,他怎会忍心看着她等他那么多年。若他同藏瑾如今这般活着,哪怕是用爬的,他也会爬回她身边。

可是,没有如果了。

他的存在,只不过是藏瑾与池倾之间的一个插曲,微不足道,无人在意。

谢衡玉转头望向潭中几近见底的漩涡——那通道是漆黑的,前路未卜,看上去像是个陷阱。

可他恍恍惚惚地,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思考什么,径直跃身而下。

潭边,一切重归寂静。

藏瑾面具后的笑意渐渐散去,整个人宛如一柄被夜色映照着的锋锐的刀,冰冷到一点儿鲜活的情绪都叫人难以察觉。

他的视线也落在潭底洞口,看了许久,转身走了。

潮湿的洞穴内,人的脚步声再轻也显得清晰。身为杀手,藏瑾习惯了隐藏自己的脚步声,因此在察觉到鞋底踩在湿滑地面的声响时,他的内心陡然生出了一种滔天的怒意。

铮然一声,是刀尖出鞘之响。

藏瑾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柄寒光凌凌的长刀,抬手一挥,已见嗜血之色。阵阵刀光之中,灰袍猎猎纷飞,却丝毫未曾影响他的身手——事实上,他许久没有用刀了,可一旦将其握在掌心,那仿佛存于血脉中的本能便又一次决心。

他垂髫便摸刀,天生就是用刀的好手。

而若这把刀对上谢衡玉的剑,胜算几成?

思及此,藏瑾手中的动作更快,一把刀被他舞得虎虎生风,浑然忘我,简直到了人刀合一的境地。

洞中黑冷孤清,唯一一点光源是谢衡玉留下的明光石。细细看来,这灵石的光线比烛火要稍浅些,更柔和一点,仿佛宫灯中映出来的烛光。

藏瑾纵情舞了许久,忽然侧眸回望,长刀一转,反手挑飞明光石,直直将其摔入潭底洞中。

由此,最后一点光源消散。

藏瑾终于停下动作,有些烦躁地甩了甩手。

视线重新恢复了黑暗,可明光石最后的那一点光却依旧莫名其妙地在藏瑾脑海中挥之不去。

周遭有些相似的环境,

确实是令他想起了池倾从前的样子。

想起她站在无光的冷夜中,提着花月楼的宫灯,站在卵石小道上看他练刀的样子。

“这是风花雪月的地方,不是舞刀弄剑的地方。”

当年的池倾总爱在他面前说这种话,显然言语是不赞成的意思,但少女的语气却兴致盎然地,好像并不希望他停下。

藏瑾记得,每当他听池倾讲起这种话时,他便总会略停下动作,在短暂的间隙里观察一下她的神情。

黑漆漆的冷夜,她手中的灯是近处唯一柔和的光源,那零星的光映出她的脸庞,第一眼便叫人瞧见那双如星子般明亮的眼睛,它认真地注视着他时,总会给人一种微妙的错觉。

错觉自己被她深切地在意着。

藏瑾收刀的动作重了几分,入鞘时虎口竟有几许麻意。

可如今,不一样了,他想。

曾经池倾的生命中只有他一个人,而如今,她遇见了太多人,万花丛中过,早已与从前不同了。

……甚至,在他褪去伪装,于她面前现出真容的瞬间,她竟然……好似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谷主,我已经出了七苦幻境,不必再这样捉弄我了吧。”

彼时手中护着七伤花的池倾,在面对他时,竟然半点错愕激动都没有显露。

她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将七伤花郑重地递到他手中:“我要问的那些问题,你尽管告诉朗山和来炆,我这儿有些急事得先去处理一下,谷主,你既已立誓,但愿你切勿食言。”

池倾对着藏瑾的这张脸,却只平静说了那么几句话,便转身往山下走去。

她跑得那么急切,衣袂纷飞,像是一只倏忽消失的蝶,谁都知道她要去找谢衡玉——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一个秘密。

第83章 第83章感情此消彼长,她觉得池倾更……

修仙界的上空,一匹飞马扇动双翼,如白日闪过的一道电光,倏忽消失于蔚蓝的天际。这是由妖域芳草州圣主亲自养大的灵驹,放眼天下也未必再有第二匹飞马的速度能望其项背。

从修仙界到妖族,遥远的路程在这白马的羽翼下,也不过是日升日落之间的光阴。可是任谁也想不明白,这匹飞马为何进入妖族的领域之后,竟然反而旁若无人地缓了下来,然后用一种寻常马驹都瞧不上的速度,慢悠悠地在妖域上空,朝戈壁州的方向兜着圈儿地驶去。

白马突然间减速,自然不是出于它自己的本意,下达命令的是马车内的池倾。

而此刻,她正蜷在车厢内,怔怔地望着帘外苍茫的云海。

人族总爱说“近乡情怯”这种在妖族听来略显矫情的词,但直到今日,池倾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也体会到了这种情绪。

飞马小小的车厢仿佛一个安稳的罩子,在车里,她可以什么都不去想,可一旦离开这方寸之地,她便不得不去面对外界难以预测的风雨——面对得知了替身真相的谢衡玉,甚至还要面对……

池倾的目光颤抖了一下,缓缓从窗外收回,落到车厢角落放着的一块留影石上。

“圣主,在银叶谷中,我只与你立了誓。”

记忆回到火山脚下,那个穿着灰袍的男子步履无声地再次追至她身后,行如鬼魅,声音幽幽。

池倾回过头,不得已地又一次对上了那张与藏瑾一般无二的脸,她无法说清彼时自己看着那张脸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是视线下意识地闪躲,语气也强行地冷淡起来:“我如今没有时间听你的答案,你将一切告知来炆,与告诉我是一样的。”

灰衣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他的视线锐利,仿佛毒蛇死死锁定着自己的猎物,在狩猎开始前,便已经用目光一寸寸将她撕扯了开来。

“所以……是装的吗?”灰衣人在片刻后露出了一个饶有兴致的笑,那是一个藏瑾从前不太会显露的表情,过于阴郁,至少他从不曾在池倾面前展露过半分。

池倾看着他的脸怔了一瞬,心头像是被钝刀子磨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眼前藏瑾的脸有点过于年轻,仿佛还停留在他们在妖域逃亡的那段日子。其实认真算来,藏瑾与谢衡玉年龄相仿,若他还好好活着,此刻的五官轮廓应该早已褪去了少年气,完全长开为棱角分明的样子了。

但是,正因为眼前的这张脸没有任何被岁月侵蚀的痕迹,落在池倾眼中,便多少显得有些不太真切。

她之前刚在七苦幻境中重温了一遍过去的事,面对藏瑾的这张脸,显然不会有从前那么强烈的反应,何况眼前的这位银叶谷主向来狡猾多谋,行事莫测——她并不愿意在他面前失态,又被抓住什么把柄。

池倾暗地里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才强做坦然回望过去,笑了笑:“谷主有话不妨直说,还有,斯人已逝,往后请不要再幻化这张脸了。”

灰衣人弯了弯眼睛,那双桃花眸中的神色突然柔和下来,池倾乍然一眼望见,脑海中“嗡”地一声,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同谢衡玉对视。

见她微蹙了眉头,那灰衣人眼底的笑意却更深:“你有没有想过,这张脸,就是我原本的样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向她,衣袍曳过火山脚下灰蒙蒙的地面,那散漫的姿态,却如同一只极具倾略性的兽。

“倾倾……你如果想要分辨这张脸究竟是不是幻术,其实并不难,对吗?”青年略显苍白的手指从宽大的衣袖中探出,冰冷的指尖握住池倾的手腕,一点点收紧,施力将带着她的手伸向自己的脸庞。

池倾身体一僵,接着仿佛终于理解了青年话中隐藏的意思,连身体都开始颤抖起来。她的指尖离那张脸越近,就越发像是要捅破一个阴阳相隔的梦境——可是离开梦境之后,她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呢?

池倾没有想好,一点都没有。

她只知道自己花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才终于接受了藏瑾离开的事实,并且花了更久的时间,去接受自己对藏瑾难以忘怀的亏欠。甚至,为了能从那天人永隔的一瞬间里走出来,她有意无意地招惹了很多的人,也确实有一度,妄图用那种半真半假的虚伪感情,短暂地填补自己空虚的内心……

比如谢衡玉……他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池倾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在藏瑾死后,她不仅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也将许多人的生活也搅得天翻地覆。

若说亏欠,她对谢衡玉,对玄鹫,对曾经那些被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男宠难道一点儿都没有吗?

不,不是没有,只是她曾经觉得无所谓而已——可这份无所谓,正是建立在藏瑾已死的事实上,才能存在的。

如果他并没有死,她根本不会去招惹他们,触动与谢衡玉这样……令她现在想来都有些无措的因果。

而现在,若藏瑾的死亡都成了谎言……这又算是什么呢?

池倾猛地甩开灰衣人的手,像是回避着洪水猛兽般急急退开了一大步:“不要再拿他开玩笑了。”

“啊……果然是装的。”青年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脸上的神情十分微妙,却也并没有太过清晰的指向。

他探究地看了她一会儿,随后重新若无其事地再去拉她的手,池倾低着头还在往后退,而对方的动作却带上了几分强硬——只不过这次,他只是将一块不大的圆形石头塞入了池倾的掌心。

“留影石。”灰衣人松开她,将身后挂着的欢喜面端端正正地戴回脸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在这里面,不过……还是等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看吧。”

他低头隔着面具看了看她,在离开时意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时间,确实会改变很多东西。”

……

时间会改变很多。但池倾从未听说过,时间能令一个死得彻底的人重新活过来。

在藏瑾死后,池倾并非没有试图寻找过类似的方法挣扎,就连烁炎为了宽慰妹妹,也纵容地陪着她胡闹了许久。可是除了那些一听就知道是歪门邪道的方法之外,所

有可靠的答案都在告诉池倾——这世间从未有过起死回生的方法。

就连长命花,都得在人一息尚存的时候喂下,更罔论其他?

因此在听说谢衡瑾起死回生的消息之后,池倾才会如此嗤之以鼻地笃定,这背后绝对有人在装神弄鬼。

可是……如果不是死而复生,那与过去画中一模一样的银叶谷,那与她真身树叶一般无二的信物,又是银叶谷主从何得知的呢……

池倾倚着车厢,额头用力撞了撞墙壁,下一瞬,却只听外头的白马忽然发出一声嘶鸣,紧接着,全车一个突然的顿挫,便猛地向下俯冲而去。

白马飞行时向来很稳,池倾毫无防备,差点就直接冲出了车厢。她用力掰着门框,看着帘外飞驰而过的景色,讶然道:“怎么回事?!”

此刻白马已在瞬间将下落的速度提至最高,一边扇动双翼,一边发出了声雀跃的呼呼声,池倾微怔:“是见到熟人了?”

可是这里……也不是芳草州或是戈壁州的地界,哪里会有白马熟悉的人呢。

心中正疑惑,白马忽然冲破最低的云层,在其下妖族的惊呼声中,直接越过城镇落到了城郊的一条荒道上。

白马一个急刹扬得烟尘四起,呼噜噜地甩着头哼哼。

池倾掀了帘子下车,顺手拍了拍它略作安抚,视线却茫然地在眼前空荡荡的荒道上停留了一会儿。

——没有人。

因她故意下令让白马绕了路,此刻他们所在之处并非通往戈壁州的必经之地,而是大荒州一处相对贫瘠的乡镇小道。

此时虽是晚夏,大荒州的空气中却还仍带着一点闷热。池倾在路中间站了一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马儿的鬃毛,轻声喃喃:“你刚刚在这里看见了谁吗?”

白马重重出了一口气,低头咬住池倾的衣袖晃了又晃,直到晃出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重重地闷闷地落到地上。

——是浮生一梦。

池倾垂着眼,无声盯了它好久,才俯身将它拾起来。

许是弯腰的角度不对,总觉得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似的,微有几分尖利的刺痛。

如果是白马看到的是谢衡玉的话……他此刻,或许是在故意躲着她了。

池倾想起自己离开七苦幻境后,接到的那几条来炆送的消息——他当时告诉她,谢衡玉离开幻境之后依旧打算返回戈壁州,也答应了继续替妖族改善机甲术。

那个瞬间,池倾说不清自己心中那种酸涩却又松了一口气的感受,究竟该如何用语言来形容。

她紧了紧手中的浮生一梦,水晶有些锐利的边角微微陷入她的掌心,令她不可遏制地想到七苦幻境中,这块水晶被覆满了鲜血的样子……

思绪纷乱,脑海中的一切都混沌得厉害,与谢衡玉和藏瑾有关的一切,仿佛两股完全想法的力道在互相牵扯。

池倾将浮生一梦重新收回储物链,再次看了一眼身后荒草萋萋的小道,抬手拍了拍白马线条流畅的颈。

“他走了吗?”她轻声问道。

白马歪了歪头,纯良的大眼睛眨了一下,然后用力甩了两下尾巴。

池倾点了点头:“那……我不跟他一起回去了。”

她在白马困惑的视线中,捧着它的头安抚地摸了摸:“我们现在……可能不太适合见面。啊,具体的这些事你应该想不明白,但是……你能将他安全地带回花别塔吗?”

白马眼底的迷惑更浓了,而池倾却只是放下手,后退了一步大声对白马道:“听话啊!你在这里等他,等不到他,你也不许回来了。”

白马哪里知道池倾这句话是想说给藏身在暗处的谢衡玉听,理解过来之后,它当即抬起前蹄发出了一声极其不满的嘶鸣。

池倾躲闪了一下,轻轻哼笑起来,那笑声并不如她从前那样轻快明亮,底色仿佛也带了些忧愁。

她再次拍了拍马背,独自走过小道,往不远处的城镇跑去。

池倾想,算一算时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谢衡玉或许会比她早个两日回到花别塔。

到那时候……他们应该都能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了吧?

但其实,她也不太确定。

夏季黄昏的风吹过路边的荒草,白马在这无人的道中烦躁地等了许久,最后终于忍不住跑到小道尽头的树林里,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嘶鸣。

许久,林间才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谢衡玉月白色的身影慢慢自树影后显现。

白马又大又亮的眼睛望向谢衡玉,疑惑地侧了侧头。

若非这人身上的气息与它记忆中类似,它几乎要怀疑是自己认错了人——许久不见,眼前这男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了许多,虽然穿着还算清洁,但也并不如最初相见时那样细致讲究。

可是,这些外在的变化,与他身上那种濒临崩溃的阴苦气质相比,仿佛又不值一提了。

是的,阴苦……很难说清这种氛围给人带来的感觉,就仿佛是一个人顶着一朵挥之不去的乌云突然出现在了节庆时的街道上。虽然那阴云并没有妨碍到他人,但光是看着那张脸,就让人生出一种阴湿而酸苦的感觉来。

白马觉得,它看着此时的谢衡玉,比……比被迫吃了七八根苦瓜更让人难受。

灵驹自出生起就别性格开朗的芳草州圣主养得娇气,后来跟了池倾,她也是天天笑嘻嘻混不吝的样子,半点不好看的脸色都没有当着白马的面露出来过。

因此,它并不太理解人类的负面情绪,更没办法像池倾的猫猫狗狗一样摇着尾巴撒娇安慰。

白马盯着谢衡玉,非常烦躁地用头顶了顶他的胸口,然后鼻子里发出呼噜噜的响声,将脑袋直接扭到一边去了。

谢衡玉抬起手摸了摸白马的脑袋,很轻地说了一声:“她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不设法找他……但给他留了一匹马。

谢衡玉苦笑了一声——他总是不懂她。

时间一晃而过,即便池倾在大荒州小镇借的飞马速度再慢,三日不到,好歹也将她安安稳稳地送回了花别塔。

频繁出入幻境让人很容易忽略时间的流逝,而真的回到了最熟悉的地方,池倾才恍然意识到,此刻距离她与谢衡玉一同离开戈壁州那会儿,竟然一过去了数月。

彼时还是初春时节,雪山下的湖泊也不过刚刚化冻,而如今连长夏都即将过去,空气中只剩下最后一丝苟延残喘的暑热。

池倾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之人,可她此刻手上握着留影石,心上记挂着谢衡玉,双足刚踩上花别塔的天顶,便无可避免地生出一丝物是人非的慌乱来。

幸而阮鸢和朗山比她回来得早得多,瞧见天顶上的动静,一早便带了一群宫侍乌泱泱地围了过来。

“唔汪汪汪!”朗山在花别塔时依然最喜欢保持原形本相,狗子最先从花房的窗口瞧见池倾的车马,当即噌地一下蹿了起来,一口叼住黑猫的脖颈撒丫子往楼顶跑。

小黑猫毕竟也不是幼崽,最恨朗山咬着自己的后脖子,一路逮着机会就挥爪子扇朗山巴掌。可等真瞧见了池倾的人影,这黑毛团团却学乖了似的,安安静静被朗山放到地上,迈着轻盈的脚步欢快地冲到池倾身边。

在一猫一狗后面,宫侍端了各种琼浆玉露、花果点心迎了上来,甚至不用阮鸢打眼色,便真情实感地“哎呦呦”了起来。

“几个月没见圣主,圣主都瘦了。”

“……但圣主这张脸还是这么好看,果然是天人之姿。”

“圣主风餐露宿一定累坏了吧,一会儿去暖泉松快松快,阮鸢姐姐什么都准备好了。”

“圣主还是先尝一口玫瑰葡萄吧,今年的葡萄可太甜了,圣主再不回来我们都要炫光了。”

池倾跨下马车的脚步顿了一下,重新回到这种纸醉金迷的日子里来,她却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好像……并没有从前那样开心了。

她的目光下意识从猫猫狗狗、玫瑰葡萄、美人宫侍的脸上移开,最后望向人群外的空地,眨了眨眼睛。

星眸中带了点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失落。

她顿了顿,最后还是如往常每一次远行归来那般抱起小猫、撸撸小狗,侧头咬下一口剥了皮的水果,然后一边被人群簇拥着往寝殿走,一边分出些心思听阮鸢汇报花别塔的近况。

只是这一次,阮鸢却只是走在池倾身旁,什么话都没有说。

她没有开口,池倾竟也出着神一般地什么都没有问,两人间过于沉默的气氛令其他宫侍也无所适从地噤了声,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池倾一直等着她们提及谢衡玉,可越是没人说,她便越觉得是不是谢衡玉根本没有跟着白马回来——他怎么会出现在大荒州的偏镇?是不是她理解错了白马的意思?还是他根本不打算回来了?就连对来炆说的那些话也不作数了?

她知道他一定很生气,是啊……没有人会在被当做替身之后依旧无动于衷,何况这两个词对谢衡玉而言一早就是心病,他……他不想见她才是正常的啊。

池倾走入寝殿,将自己重重摔入柔软的床榻上,小臂疲惫地挡住眼睛,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一路上,盘算了好久关于谢衡玉的事情,现在却发现这一切都没有必要了。

心里,却也一点儿都不轻松。

“圣主看起来很累的样子。”阮鸢立在床边看了池倾好久,久到她几乎以为池倾都要睡过去时,才听到榻上的人发出了一声疲惫的叹息。

池倾放下挡在眼前的手臂,从袖中掏出那没留影石:“这里,有我很想看,却不敢看的东西。”

阮鸢小心翼翼地弯腰接过,捧在手心仔细地端详了一下,问道:“这里面的信息,可是与魔族之事相关?”

阮鸢前些日子,虽一直被公仪家囚禁,并不知晓妖族相关的事,但这些天回到了花别塔,她依旧肩负花别塔大总管之职,早就把这些事一五一十地了解透彻。对于池倾前往银叶谷问的事,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却不曾想,池倾在听了她的话之后摇了摇头:“不仅关于这事……可能还有关……”

她叹了口气:“有关一位故人。”

阮鸢甚少听见池倾用这种语气谈及谁,愣了一下才谨慎地试探道:“是……您原想用长命花所救之人吗?”

你看,人与人一旦相处久了,许多事情即便深埋在心底,也算不得秘密。

“是他。”池倾从未与阮鸢提及藏瑾,这是第一次。

阮鸢想了想,没有直接问池倾为何不敢看留影石的影像,只道:“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还是很在意那个人么?”

“在意的,”池倾怔怔看着床顶,“怎么会不在意呢?”

阮鸢道:“那您的这份在意,算是喜欢么?”

在公仪家的那一系列事情后,阮鸢与池倾如今的相处更像是姐妹了。她问得认真,池倾也并没有感到被冒犯,只是沉思了许久,才勉强道:“我并没有在敷衍你,但是阮鸢……我可能不知道究竟什么是喜欢。”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当年,妖族关于长命花所有的记载都是有错的,唯一正确的那个炼花之法……其实是我在梦中所得。”她顿了顿,说出了那个在曾经无数个日夜反复折磨过她,却无人了解的秘密。

“那些梦,像是我与我的对话。我知道如果要炼成长命花,必须要有强烈的,留住一个人的心。我以为我对他……是有的呢。可第一次炼花却失败了。后来,梦里的那个我又对自己说,如果是这份心念不够坚定,就得献上一些东西让长命花相信我才行……”

池倾挽起衣袖,将手腕上的幻术撤去,露出其下纵横交错的伤痕:“血祭这种事情,不论用在炼器还是炼物上,都是最常见的方法了吧。我其实心里早就知道该这样做……可是呢?我那时却迟疑了。”

池倾眼底流露出几分茫然和恼恨,黑眸颤抖着,还有些许看不清的苦涩:“第一次,我其实就知道最保险的方法是以血为祭。可那时我却下意识地抱着侥幸的心思,忽视了这个念头。第二次……我又犹豫了许久,才真的下了决心……”

“如果不是这两次犹豫……或许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喃喃道,“说到底,都是我的错。”

这一次修仙界之行,对于池倾来讲也是不小的损耗。这寝殿的床榻非常大,此刻她穿着简单的淡青色长裙抱膝坐在那里,活像是一团焉巴的小草。阮鸢盯着她瞧了一会儿,最终也脱了鞋坐到她身旁,用力地搂住了池倾。

“老天,圣主您怎么会这样想?”她有些怜惜又有些吃惊地说,“您没有任何义务用这种一命换一命的方式救他,人都是惜命的,会犹豫更是再正常不过,这样归罪自己,并不像是您的性格啊。”

池倾从未和人讲过这些事,更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得到这样的答案,愣了愣,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可是他救了我的命,而且我和他的关系……很不一样。”

阮鸢松开池倾,认认真真地皱着眉头打量她的表情,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所以这件事,依旧没有过去,是吗?”

池倾沉默许久,应了一声:“似乎……没有。”

阮鸢深吸了一口气,所谓旁观者清,她在得到这个回答的下一刻,多少看明白了一点儿池倾的心思——喜欢不喜欢的并不重要,在不在意可能也是其次。

重要的是,人的感情并不是完整的一份,它可以被分成很多分,放在天秤上一件件来回衡量。有时候时间久了,有些感情淡了,就轻了,而其他曾经并不在意的感情却悄无声息地慢慢开始累积。此消彼长,这也很正常。

于是,阮鸢之前不敢跟池倾提的那个人名,又一次溜回了她的唇边:“说起来,圣主为何不问问谢公子呢?”

她看着池倾突然间呆住的表情,内心愈发肯定自己的倾向,又道:“他情况有些不好,但大家都不敢在您面前提起他……大家都觉得,您估计和从前那几位公子一样,对谢公子也……毫不关心了。”

“当然不是。”池倾听到这里才终于回过神,音色中带了些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急切,“他哪里不好?”

阮鸢眨了眨眼,将嘴角忍不住扬起的一点弧度强行压了下去:“其实也没有不好,就是脸色很差,人也瘦了很多,一直没日没夜地在医林改善机甲术……然后,最近去黑市也有些频繁。”

“去黑市?”池倾的眉头越皱越紧,“去那里做什么?”

阮鸢耸了耸肩,也一脸想不通的样子:“去……买酒。”

第84章 第84章让她任你摆布,完全坦诚。……

买……买酒?

池倾听了阮鸢的话,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事实上,谢衡玉在对待除她之外的人或事时,着实是个情绪太淡的人,因此除开术法剑道,池倾根本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其他的爱好。

何况,与谢衡玉在一起的时候,池倾仅有几次见他喝的酒,也都是自己递过去的一些花酿果酒——那味道酸甜,说是果汁可能还更恰当些。

要说这样一个人频繁出入黑市买酒,简直叫人难以想象。

池倾回过神,问阮鸢道:“他都买了什么酒?买回来做什么?他自己喝吗?”

阮鸢眼底染上一抹戏谑的笑意,推了推池倾的后背:“圣主这么好奇,何不自己去找谢公子问个清楚呢?”

她回头透过蒙蒙的窗户纸望向寝宫外的天色——池倾这趟回来得有些晚,才讲了那么一会儿话,天色竟已渐渐暗了下来。

阮鸢估算了一下时间,道:“这个时辰,乱石镇的晚市也快开了,谢公子这几日几乎每晚都会往流觞集去。”

阮鸢素来用词委婉,原先只说是“频繁”,如今才说出谢衡玉去买酒的频率居然已经到了“每晚”的程度。

池倾一时又愣住,在榻上僵了一小会儿,才怔忪道:“流觞集?那……替我收拾一下,我去那里找他。”

阮鸢闻言应下,很快便重新带着几名伺候池倾梳洗换衣的宫侍进了寝殿。

她原本想着

池倾既是去黑市那种地方,穿戴自然不能过于精致惹眼。但她毕竟是去找谢衡玉,阮鸢私心里也不愿将池倾打扮得太过随便,因此特意选了一件芍药粉的轻便长裙,虽然样式简单,腰际裙摆却点缀着几朵粉白、玉红的桃花,往池倾身上一比,果然衬出几分不太常见的活泼气儿来。

仔细算来,阮鸢已经有些日子没替池倾做过装扮,一时兴冲冲地拉着她就要编新的发髻,谁知池倾却摇了摇头,拒绝道:“不必这样穿戴,给我一件寻常的布衣,越简单越好。”

池倾接过宫侍递来的湿毛巾擦了擦脸,一边坐到镜子前细细打量着自己。片刻后,镜中的五官逐渐开始变幻,由池倾原本的样貌幻化成了一张脸盘圆胖的男人的脸。

阮鸢站在一旁看得神情纠结:“圣主,你怎么……怎么想用这张脸呢?”

多不好看啊。

池倾对着镜子上下左右地打量了一番,抬头朝阮鸢道:“不,就用这张脸了。”

容貌和体型彻底幻化之后,池倾反而不再多做打扮,随便换了身衣裳,踩了双布鞋便匆匆离开了花别塔。

她这次依旧是通过阵法,先转移到了乱石镇的杂货铺据点。几个月不见,这杂货铺瞧着之前更加逼仄狭小,矮个子掌柜如今自然不用冬眠,整个人懒洋洋地躲在高大的柜台后面哼着不成调的戏曲。

听到池倾的脚步声,他当即蹿了起来,脸上挂着殷勤的笑:“圣主,许久不见,您身体康健?”

池倾点头:“康健。”

她这厢急着往流觞集去,全然没有与这老头聊天的打算,于是简单地回了两个字,大跨步地就往外头走。

谁知没等走出门,却听老头重新坐回了柜台后,叹息道:“到底出了什么大事,现在一个两个的……怎么从修仙界回来就不搭理人了呢。”

池倾脚步一顿:“还有谁来过?”

老头不期她这样突然一问,怔了怔:“啊?就是……那个上次同您一起来黑市的公子啊。这两天他日日开了阵过来,我当您也知道此事。”

“他可有同你说什么吗?”池倾蹙起眉,总觉得按照谢衡玉的性格,应当会向这掌柜问几句有关卖货郎或魔物的情况,可听他方才的意思……

“什么都没说啊。”矮个子老头摸了摸脑袋,疑惑地回答,“他每次来时都跟您刚刚一样……一言不发地往外头,急匆匆的,连招呼都不打一个,脸色也怪难看的。”

老头有些好奇地打量池倾脸色:“你们在修仙界都做了什么?我瞧着他身子似乎也不太好,是受了伤还是怎么呢?”

池倾心中隐隐生出几分不安——她今日没有向这老头打探消息,是因为银叶谷主的留影石在她手里,且她心中多少也猜到了一些事。可谢衡玉一句话都不说……又是因为什么呢?

池倾朝掌柜摇了摇头:“没事,我先走了。”

黑市入夏之后,晚间的生意最好,即便是这杂货铺前的小道上也走着几个人。

池倾对乱石镇很是熟悉,轻易便避开人群一路畅通地朝着主街的方向而去。约莫走到流觞集附近时,楼中觥筹交错的喧哗声逐渐清晰,飘到耳畔断了池倾的思绪,吵得她莫名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池倾脚步顿了顿,思及流觞集从前聚集的三教九流,不明白谢衡玉这样一个性子清净的人,怎能忍受在这种地方流连。

这样想着,她愈发急切地抬手拨开人群,一边皱着眉头挤入屋内,一边在心中暗自腹诽:失策了,身高不够。

为了配合她此刻这张圆滚滚的脸,池倾特意将自己的身材也幻化成了那种典型的矮冬瓜五短身,而此刻流觞集的多数顾客长得都比她高上不少,放眼望去,简直如入森林,人人比肩继踵,哪里看得清具体的样貌。

流觞集的名字取得雅,对应的是修仙界“曲水流觞”的那一套做派,只是此地老板明显对这词产生了些许误解,只将底层厅堂中央凿出一潭小池,其中不要钱似地灌满了廉价的烈酒,那液体顺着两旁延伸出来的小渠一路蜿蜒,试图在每位进入此地的客人身上,染满醉生梦死的酒香。

池倾早在几年前就将黑市走了个遍,可她虽早知道这流觞集生意好,却也没料到此地时隔多年依旧如此兴隆,因此被挤得那叫个措手不及。

她料定谢衡玉也不会挤在这群里人凑热闹,于是用力扒拉开人潮,只想赶快往楼上空些的地方跑,谁知还没踏上二楼的地板,只听楼下忽然传来“铛”地一声锣响——探头一望,却是流觞集的老板站在那烈酒小池前,笑容满面地举起了手。

随着那声锣响落定,原本喧嚣的人声蓦地静了静,无数视线往那老板身上投去,片刻后,不知谁的嬉笑声从人群里飘了出来:“马老板,俺们这一镇子人已听你吹了三天牛,都说今日作为彩头的酒多难得多稀奇,你就别磨叽了,快些拿酒出来给我们开开眼啊!”

流觞集马老板闻言哈哈一笑,招手唤来一个抱着酒坛的小童,叫他将那酒坛高举过头,给众人看个清楚。

那小童生得十分瘦小,酒坛又重又沉,被他两根竹竿似的手臂颤颤举着,不久便摇摇欲坠,十分危险的模样。

众人光从那酒坛外表,倒也没看出什么稀奇的,只唏嘘道:“马老板,你怎么装神弄鬼的呢?这一坛酒光这样能瞧出些什么?莫不是你虚张声势吧?”

“就是……而且人家小孩年纪小,你可别逼着人家举坛子举出病来。”

池倾本倚着台阶旁的栏杆注视楼下的事,瞧见这马老板对待童工毫无怜悯之心,多少已生出些许不悦,听人群中有人打抱不平,暗自欣慰地点了点头。

那马老板被人指责,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让小童放下酒坛,从中舀出一小杯酒来。

池倾眯起眼,也倾身朝楼下望去,可惜人海茫茫,凭她视力再好,也瞧不清那一小杯酒有什么特色。

这时,却是离马老板最近的一个女人厉声叫唤了起来:“好啊你个老登!你果然不做好事!这么大个坛子,里头竟然大半都是实心的!真正盛酒的空儿,恐怕连半壶都没有吧!”

女人这话一出口,众人又纷纷挤上前细看,果然见那巨大的酒坛中竟有大半都是石头,唯有最上方的一点儿空隙,浅浅荡着光泽奇异、香气暧昧的琼浆。

马老板被点破此事,脸上的神情依旧泰然自若,半点惊慌也无。他抬起手,示意群情激奋的客人稍安勿躁,然后笑眯眯地开口:“这酒贵可不贵在量上,而是贵在效上。”

他这般说着,伸手拍了拍身旁小童的后背,那瘦弱的小孩一个激灵,立刻将手中小酒杯抬起来,往自己嘴里一口灌了进去。

众人面面相觑,全然不解其意,盯着马老板又打算嘲讽,却听他先道:“现在,再把酒坛子举起来,记住,无论如何也不能打翻、砸碎。”

小童点了点头,重新抱起那酒坛勉勉强强地高举过头,咬着牙,表情非常狰狞。

“这简直就是虐待!马老板你做生意可当心点,别被三师发现了,又给你把楼查封了。”众人围着那小童看了一会儿,见他饮酒之后并未显出半点特殊之处,只觉得马老板夸大其词,悻悻然便

要离去。

却在这时,只听那小童口中发出一声闷哼:“老板,举……举不住了……”

马老板道:“举不住,也得举着。”

众人哗然,都觉得此人未免不通情理,批判几句无果,没过一会儿便又撤了十数人。

池倾被马老板这莫名其妙的操作气得头疼,见那小童憋得双目圆瞪,满脸赤红,俨然已是强弩之末,当即怒喝一声,飞身下楼:“马人!你的店别开了!!”

却在此时,只听那小童突然大吼一声,全身骤然荡开层层激烈的妖力,而那瘦弱的躯体不知何时竟生出块块肌肉,将其上覆盖的麻衣完全崩裂,皮下血管青筋更是遒劲毕现——竟然是妖力突破之兆!

池倾脚步一顿,其余众妖更是震惊不已:怎么一口酒,还能喝得这小孩突破了?!

马老板抚掌哈哈大笑,仿佛早有所料一般欢快地朗声道:“我将此酒命名为‘傀’。只要在此酒之中掺入一定法力,劝人饮下后,那人便会如傀儡一般任你摆布,用尽一切办法达成你的命令,而且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完全坦诚。如何?”

话音落定,周遭寂静了一霎,随后爆发出阵阵抽气声。

“天地良心,黑市还真是什么怪东西都有……”

“这东西一定没有备案吧?万一带回家被查到,会不会被青师抓走啊?”

“我家那口子天天揍我,你说要是给她喝了,我是不是就能重振雄风了?”

“得了吧,你不怕她酒醒之后就把你给宰了?”

“哦对,这可能性很大,还是算了……”

马老板清了清嗓子:“不管怎么说,这酒当彩头够不够劲?老马我有没有骗人?”

众人道:“没有没有!”

马老板拍了拍小童的背,叫他把那巨石般的酒坛放了下来,高声宣布:“既如此,第三十九届斗酒大会正式开始,请有意参赛者上场!”

此言一出,整座流觞集仿佛为之一颤,响亮的明快的鼓乐声从四面八方奏响,强劲的节拍混合着室内劣质的酒香,几乎将人的理智都震出九霄之外。

池倾摇了摇头,依然想不明白谢衡玉能在这里干什么,正准备离开,却听马老板在自己身后笑眯眯道:“这位兄台,刚才说要查封我的店?”

池倾停下脚步,朝他客气地笑了笑,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摇头道:“没有没有,您听错了。”

马老板做出西子捧心之态:“兄台,老马年纪大了,听你说这话,好怕怕。”

池倾“啧”了一声:“你想怎样?”

马老板朝烈酒小池前瞥了一眼:“兄台也去斗个酒呗,报名费三千妖元,或者用灵石抵扣也成,喝的酒费您另外付,喝多少算多少,我这儿会记账的。”

他摆出笑脸,殷勤拉着池倾往斗酒报名处走,随手从柜台上拿出个算盘拨了几下。

池倾望着报名处大排长龙的队伍,不加酒钱,光算了这些人的报名费,就心跳加速起来——怪不得这流觞集生意那么好,马老板光这一届斗酒的利润,估计就盖过了这一条街的酒家的总和。

实在是赚钱的好手,营销的奇才。

池倾心中记挂着谢衡玉的事,对斗酒半点兴趣都没有,可这马老板是个钻进钱眼子里的人精,软磨硬泡,着实难缠。拉扯了一番后,池倾还是决定破财消灾,付了三千妖元,想着上台喝一杯就撤。

可正准备掏钱时,却听身旁忽然传来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嗓音。

“马老板,”那略有些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今夜来得晚了,还来得及吧?”

马老板当即笑脸相迎:“来得及来得及,公子果然来了,公子既来了,今日这彩头大概就是公子的囊中之物了。”

池倾掏钱的手抖了抖,抬眼循声望去,正好瞧见侧后方一个面容普通,身形高瘦的男子。

那张脸虽没什么记忆点,但池倾记得很清楚——这是丹绘给谢衡玉捏的第一张脸。

谢衡玉……原来也想要“傀”?

可他要这个来……做什么?

池倾在谢衡玉看过来的瞬间,仓皇地避开视线。流觞集的鼓乐声很大很急,她觉得自己的心跳亦然。

第85章 第85章爱极恨极,不过如此。……

池倾别开脸,用余光偷偷观察着谢衡玉,等他在报名处签字、交费、拿牌离开后,才重新挤回马老板身边:“老马,刚刚那人什么来路?听你刚才的意思……是说他很能喝?”

马老板视线朝池倾手上的钱袋上一瞥,将报名表又往她跟前推了推,就差没直接塞到池倾鼻子下面去。

池倾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签了字,将一袋子钱甩入马老板怀中,无可奈何地道:“这下可以讲了吧?”

马老板喜笑颜开,掂量着池倾给的钱袋子,从中一五一十地数了三千妖元出来,也不多占她便宜,又将剩下的钱递了回去:“这位公子不是我们这儿的常客,不过三日前他从门口路过,被我撞上。我见他神色失魂落魄的,正好那时新酿的酒也不知功效如何,便顺手送了一壶给他。谁知当天三更半夜地,他居然又来买了两壶酒,于是我便同他多聊了一会儿,恰巧提到斗酒大会的事儿,他好像也挺感兴趣的,我便邀他过来了。”

池倾算了算时间,三日之前,应当正好是白马带着谢衡玉返回花别塔的当日——她知道他这几日一定心里难受得很,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出做这种漏夜买酒之事,不由狐疑地看了马老板一眼:“你送的那壶酒是什么功效?况且,你若只与他见了那一次面,又怎知他酒量深浅?”

“害,还能是什么酒?古人都说一醉解千愁,他心情如此低落,我自然得赠他一些令他快乐的酒咯。”马老板朝池倾挤眉弄眼,“怎样?你也来一壶?”

池倾听了此话,心中犹豫更深,简直怀疑马老板在那酒里加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她迟疑着重新将钱袋往他眼前一推:“来一壶。”

马老板嘻嘻一笑,从中数了三百妖元出来,命人给她取了酒,又道:“至于这位公子酒量的深浅嘛,原先我是不知的。但那天他听说了‘傀’的功效后,又向我打听了一下每届斗酒大会魁首的酒量,此后连着两日,每晚都来我这儿照着那些魁首的量点酒,每次喝得只多不少,宿醉一晚,翌日居然还能神清气爽地离开,此等海量,真是不多见了……”

池倾眉头越皱越紧,只觉心头憋着一股气似的,上不去下不来,只在听到“宿醉”二字后轰然炸开,简直气得有些憋屈。

恰逢此时,一旁小童给她递了“快乐的酒”来,池倾心烦意乱地接过,朝人群中环视一眼:“人呢?”

“什么人?”马老板探头问道,“兄台你同那位公子认识?怎么瞧着对他如此上心?”

“不认识,不熟。”池倾矢口否认,“我这是……想着自己被你骗了三千妖元,眼见夺魁无望,还不如多看看人家是如何牛饮的,也算开眼了。”

马老板讨好的笑脸被她这一番阴阳怪气怼得染上了几分尴尬,但想起自己先前生拉硬拽着池倾报了名的样子,也确实有些赧然,于是只陪笑道:“那不打扰您了,您慢慢逛……”

池倾道:“这怎么行?我既报了名,自然得去魁首身边候着瞧个仔细……那个海量男在哪儿?此地人太多,我寻不着他。”

马老板连声说了三个“好”,鞠躬弯腰地将池倾一路引上三楼高台。那地方是凌空搭出来的一块地,面积不大,但容纳十几人也绰绰有余,台上没什么陈设,唯有正中摆了块假山石,石上搁着个巨大的琉璃盆,此刻尚未开赛,那盘中色泽剔透的澄黄色酒液便静静地呈在其中。

池倾朝那琉璃盆看了一眼:“这里面的酒是什么品质?喝多了不伤身吧?”

马老板连忙夸张地扬声道:“这可是我

们流觞集的招牌,怎么喝都不伤身!”

听他这样回答,池倾反而自嘲地笑了一声——她这是问了什么蠢问题,哪有酒喝多了不伤身的?谢衡玉他这回……实在是……

心中古怪的涩意又汩汩涌出,池倾没来得及调整好状态,马老板便冲不远处的人挥起手来:“池公子!池公子!总算找到你了。”

池倾突然听他这样一喊,差点就要出声答应,幸好脑子转得快,想起自己并未告知马老板真名,于是一咬舌尖,又将即将出口的回答咽了回去。

而那边不远,正被马老板喊着的男人却慢悠悠转过脸,神情冷淡地投来了一个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