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汾脸色一变,转头朝着身后抵着后颈的锐物那头望去……瞳孔猛地骤缩!
与他所想不同,他身后站着的根本不是池倾——而是一棵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古榕!
是一根榕树垂须缠绕着一根银簪,刚巧抵在了他的后颈!
“哈哈哈哈哈哈。”刹那,池倾恶作剧般的笑声从身前传来,公仪汾猛地回过头,只见池倾坐在他身旁不远的榕树上。
她歪头看着她,小腿轻轻晃动着,那姿态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可她脸上的笑容却又非常冷。
池倾的目光慢悠悠地落在他的萧上,越发扩大——正是此刻,无数榕树的垂丝,却顺着萧管的那头不断侵入,片刻,只听“喀啦”一声,那萧竟从中裂开,断为数截碎片!
可、可这是一件法器啊!!!
公仪汾心头大震,一股怒意霎时自腹腔间翻涌而出,摧心烧肝!
他猛地拍案而起,双掌之间化出两柄大刀,飞身直朝池倾劈砍而去!
池倾飞身疾退,却只见身前人影一闪——谢衡玉衣袂纷飞,落于树冠,手中剑光荡开公仪汾攻势,侧目望向她,上下打量,似在确认她的安危。
池倾转眼看向迷雾那头的两只蛇人,道:“不必管我,我可以对付他。”
“我既在此,不必圣主脏手。”谢衡玉将浮生一梦放入池倾掌心,转过头去,直视公仪汾,轻声道,“我为您执剑。”
池倾捕捉到“脏手”这个字眼,忽地心念一动,竟闪过几分被人瞧透了的颤然。
谢衡玉是已经猜到……她想做什么了?!
“毁我大阵,不可饶恕!”公仪汾大喝一声,举刀指向池倾,顿了一秒,终有些忌惮,便又移向谢衡玉的脸,“给我死!”
池倾看着他的动作,嗤笑一声,调整坐姿,半靠在榕树上,五指缠着储物链,在空中虚虚画了一个咒,笑言:“谢衡玉,其实我方才……是想亲自解决了他的。”
妖咒在她指尖落定,一朵金黄的狭叶复瓣花出现在她的指尖,她歪着头,逗狗似的捻着花朝公仪汾晃了晃,大笑道:“看看这是什么?”
公仪汾双目一凌,望着那金黄色花朵,几乎移不开眼去。
“等、等一下!”他直勾勾地盯着那花,吞了吞口水,发狂地低吼起来,“阮鸢还在我手里,你不许动,你把花给我……那朵花、那朵花就是……就是……”
“没有错,这朵就是七伤花。”池倾轻轻晃动着花瓣,抵在鼻端,笑道,“想要么?不给你了。”
她眯着眼睛,忽地低下头,将那朵花塞入口中,一点点,嚼烂了。
“给我死!”她盯着公仪汾扭曲的神情,不怀好意,哈哈大笑。
第36章 第36章“谢衡玉,请为我执剑。”……
花瓣入口,顺着食道一路滚如腹中,强悍的妖力自妖丹处瞬间暴涨,炸裂般朝池倾四肢百骸席卷而去。
只一刹那,她的脸颊被瞬间涌上的血气涨红,星眸染血,像是一头近狂的兽。
然而即便此时,池倾的神情依旧是冷静的。她望向谢衡玉的方向,在与那双灰眸对视的瞬间,眼底深处泛起充满信任的笑意。
理智上,她无比明白眼前之人并非藏瑾,但在情感上,只要与这双眼睛对望,她便能够不自觉地安定下来。
但同时,不必多做思考,她也万分明确地知道,自己可以相信谢衡玉。
于是她并未有任何迟疑,便飞身从榕树上一跃而下,双臂展开,在谢衡玉抬手的瞬间,紧紧扣住了他的双手。
两人的距离于须臾间拉近,池倾下落的速度很快,那瞬间的冲击力分明巨大,可更强大的妖力在她落地的刹那自两人相握的掌心狂涌而出,几乎在他们身旁形成一圈难以逾越的结界。
谢衡玉瞳孔巨震,觉察到一股浩瀚的妖力朝自己体内奔涌而去——那种全然不属于他自身血脉的力量,自他的经脉之中与原有灵力碰撞穿梭。
排异的剧痛刹那泛上,可片刻之后,体内又似有某种奇异的力量被隐约勾起,抽丝般一点点化解了那种相斥的痛觉。
……是那颗树妖内丹!
谢衡玉愕然望向池倾,在瞬息的对视后明白了她的心思。
池倾浩荡的妖力全然冲开了那颗妖丹,甚至在引领着它一同纳入谢衡玉的身体!那种力量何其浩荡,竟如江水汤汤不绝——该如何形容呢?
谢衡玉想,假使……池倾真的吞下七伤花,那时至此刻,他似乎也已被灌入了其中五成的力量。
池倾长而卷的黑发与白裙被妖力荡起,那双染血的星眸傲然不羁地含笑望着他。对视的瞬间,两人仿佛心有灵犀,池倾似能感觉到谢衡玉心中的想法,却默不作声地朝他一笑,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公仪汾被池倾戏耍,再也维持不住初见时的体面。不甘的怒吼连同蛇啸声声而起,池倾正色敛眸,将体内浩荡的妖力借助那颗逐渐与谢衡玉融合的妖丹灌入对方体内。
或是一霎,或许许久,谢衡玉只觉血脉之中力量翻涌,一浪浪妖力化作自身真气,在他体内不安分地横冲直撞,因为太多太满,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
池倾在这时松开了他的手,她抬眸望向他,声音镇定带笑:“谢衡玉,请为我执剑。”
与此同时,十数多夜昙自池倾周身骤然而现,它们浮空而去,晶莹瑰丽如同悬月之辉,全数洒落谢衡玉周身。
他深吸一口气,以光为剑,荡开林中迷雾,直指公仪汾门面而去!
“狂妄小儿!”公仪汾大呵一声,身上肌肉怒张,撑得那袭紫衣寸寸爆裂。在那逐渐赤|裸的皮肤之上,突起的青筋交错纵横,血管之间似有黑气翻涌,并于瞬息之间化作奇诡刺青泛开。
那刺青,赫然便是五只姿态威压的虫兽!
池倾皱眉打量他癫狂的脸色,转瞬却见这位家主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丹药塞入口中,那状如饕餮的吞食之态,仿佛他咽的并非什么丹药,而是一把把普通的水果。
毕竟这样大量地服用丹药,没有反噬,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待她再定睛一看,却察觉到了异样——公仪汾吞食的哪里是丹药?!那一粒粒圆溜溜的丸子中,可是水盈盈的,似有虫卵在不住蠕动着!
虫……蛊?!
就在此时,公仪汾发出一声兽吼般的大叫,而他身上五毒刺青也在同时再次扩大,简直覆盖了男人身体
上的每个部位。
但凡明眼人都察觉到,公仪汾如今的战力在瞬息之间提高了两阶不止,这俨然是公仪家不外传的秘术,可随便一个人见此局势都能反应过来——这简直是氪命的方法!
池倾的心头有些揪紧,她明白自己已经做了所有该做的,是时候离开林园去找阮鸢,但公仪汾的这种打法太过骇人,完全在池倾意料之外。
她不清楚独留谢衡玉一人在此,是否会发生什么让她又一次后悔愧疚的事情。
此刻,谢衡玉同公仪汾已经对上,缠斗之间,各自出招的速度都奇快无比,分明是一招之内,却已过了数十手有余。他们各自有超出自己所能承载的力量加持,恨不能尽快宣泄消耗,因此打斗时都是不要命的样子,甚至连池倾都无法一一拆解清晰。
她紧紧攥住了掌心的储物链,心头对于谢衡玉生出几分担忧。她记得藏瑾曾对她说过,与人过招如同对弈,手上动作再狠,心却不能乱,一旦心乱之人,必定会先行落败。
她刚刚当着公仪汾的面吞下“七伤花”,就是为了刺|激他,叫他心乱暴怒,她显然是成功了——可此刻望着谢衡玉极度凌厉的眉眼,她却不知道这人是否也同样陷入了心乱之兆。
可她没时间再待在这里观战了。
池倾沉了一口气,思索一瞬,快速解开储物链中所有法器封印,随即,只听“啪嗒”一声轻响,那几乎称得上收罗了天下至宝的链子被随意丢入密林之中,被肆意生长的草木完全遮盖。
——池倾将所有灵器留在这里替谢衡玉护法,这已是她所能做的全部。
至此,她不再有任何迟疑,转身化为一道白影,直朝林园外的方向而去。
谢衡玉不会有事的——她用力眨了眨眼,似已将心中最后的忧虑完全摒弃。
奔跑间,林园的一切景象迅速后移,不知何时,那暗沉的天光也逐渐散去。这是日出将近之时,纯黑的天际会在某个瞬间显出由浓紫到深蓝过渡的颜色,随即,会有一抹璀璨金光照破整片天际。
这个时刻,是大多数人族心中象征着希望的破晓时分。
可无人知道,这对于池倾而言,却是一个难以跨越的时辰。
她十分地,深切地痛恨这一刻。
多年之前的这一刻,藏瑾身死的消息传入花别塔,多年之前的这一刻,池倾自血泊中炼出一朵长命花。
可它来不及,也救不了,一个已经亡故的灵魂。
破晓时分,是池倾天崩地陷的一刻。
她想起彼时的藏瑾,想起此刻的谢衡玉,那一切对着二人由衷的信心随着日出尽数消散了。
某个瞬间,她明确地意识到,谢衡玉是藏瑾投射在她身边的一个影子,而如果他今日因她的离去出事,她恐怕此生都再也越不过去这个坎了。
即便明白这个念头是一时软弱,即便知道谢衡玉总有与公仪汾一战的可能,但池倾的心还是不断往虚空坠落。
她的步子很急,几乎是疾奔着往小草所告知的那个牢狱赶——理智告诉她,她必须尽快救出阮鸢,才能毫无顾忌地结束公仪家的这一切。
公仪家牢狱的入口,是一处石丘般平平无奇的溶洞,那大门处守卫森严,然而除了守卫之外,池倾一眼便看见了两只与林园外相似的蛇人像。
她冷笑一声,掌中化出匕首,她身形如电穿梭,刀柄相击,几步之内,便将那侍卫悄无声息地打昏过去。
然后她在那两尊蛇人像身旁停下脚步,侧脸凝望一瞬,抬手在蛇人头顶拍下两枚燧石。
须臾之后,两声爆破,蛇人像四分五裂,顷刻垮塌,那巨响撼天动地,远远超出“炸了两尊石像”所能爆发出的声响。
池倾隐入石洞不远的黑暗中,屏气等待片刻,过见数十名守卫从溶洞内狂奔而出,目瞪口呆地盯着洞外这满地狼藉,纷纷俯下身去检查同伴的气息。
池倾紧了紧手中的匕首,趁着洞内守卫松懈的一刹,悄无声息地潜入进去。
阮鸢的牢房在狱内深处,可池倾并不知道这点,事实上,她内心已经知道,此刻的阮鸢或许已经成为了她所不认识的模样。
很显然,如果公仪襄的夫人是那位只会对她哭哭啼啼的假阮鸢,那真正的阮鸢很有可能变成了那位夫人的样貌。
她一边走过一间间牢房,一边回忆着小草对那位夫人的描述。
瘦弱、文雅、仪态端庄。
脚步停下时,已是在牢狱深处了。池倾的目光透过铁栏,望见其中一个被倒吊在半空的人影。
细发散乱,衣衫褴褛,整个人瘦得像一只几天没有进食的小猴。
“阿鸢?”池倾压抑着心底翻涌而起的怒意,声音却都因过于愤怒而发着颤。
那被吊在半空的女人闻言挣扎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抬脸望向池倾,嘴里咕噜着,许久才憋出两个字。
“圣、圣主。”
池倾猛然挥刀,十足的妖力,刹那将那重重铁栏斩断,她低声从残口处进入水牢,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被折磨至此的女人:“别怕,我来了。”
匕首倏然而出,斩断空中锁铐,太过轻而易举,甚至没有任何术法封印。
池倾飞身揽住阮鸢将她自半空救下,眼底满是惊怒:“他们竟敢这样对你?!”
阮鸢目光颤抖着,许久后才摇头,荡出一抹坚韧的笑来:“我能撑住,圣主,是我又一次……轻信他人。”
池倾刚想说些什么,眉间却忽地蹙起,侧过头,朝地上呕出一口鲜血。
阮鸢脸色大变,撑起身紧紧攥住池倾小臂:“圣主!圣主您受伤了?!”
池倾低着头,似忍着剧痛,沉默许久,才答非所问地对阮鸢道:“我没有受伤,是我杀了旁人。”
“……那就好。”阮鸢闻言一怔,许久后才小声道。
池倾抬眸注视着眼前这张脸,半晌没有说话,等许久之后,她才轻轻笑了一声:“啊,又中计了。”
第37章 第37章她与她狼狈为奸,蛇鼠一窝。……
池倾和阮鸢之间,有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说大不大,可若是被人拿捏住把柄,谁都不能保证将来会出什么事。
——池倾若动手杀人,会遭到自身妖力反噬。
阮鸢知道这个秘密的时候很早,是刚认识池倾后不久。甚至,两人那时都还没有离开三连城。
整件事的起始,又要回到多年前花月楼的那场大火。当年的那场火灾堪称惨烈,火势从主楼开始蔓延,烧得太急太凶,除了宾客之外,内坊的姑娘们也并没能幸免。
按理说,大家都是妖或修士,对付一场大火算得上是绰绰有余。
可问题在于,花月楼中的姑娘们要么被取走妖丹,要么被养得手无缚鸡之力,只懂风花雪月。要让她们从这场大火中逃生,属实是有些为难了。
那日前来的宾客之中,有不少人都是花月楼的常客,其中或有能自保的,逃生之余顾念旧情,倒还跑去后坊救了几位姑娘出来。
可这样楼宇密集的街市,一旦出现火情,就不可能出现全员全身而退的情况,何况又是这样大的火势。
时过境迁,曾经的花月楼占据着三连城最好的位置,商人逐利,即便当日那场火灾再惨烈,也没人真的愿意浪费了这么好的地段,空出这样一大块地皮丢在那。
于是不久之后,废墟之上又有新的大楼而起,年复一年,酒楼、客栈、花楼……掌柜换了一批又一批,生意却再也不复曾经花月楼的盛况。
“大家私下都说,这个地方午夜时分会有怨灵归来,有些不祥。或许是……死在花月楼那场大火中的亡魂所化。我、我担心圣主,便跟着您一起来了。”
授冠礼结束之后,池倾在三连城中又多逗留了一日。那时她身边没什么亲近的随侍——在她身旁的那批人都是妖王亲自挑选,虽算不上身份贵重,但也确实是出自各个部落
的青年才俊。
不论为人处世,还是妖力修为,他们都好得叫人挑不出错来。实话说,当时这些人留在池倾身边当个随从,着实是有些可惜的。
只是,对于身处三连城的池倾而言,这些人的存在,又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事实上,她重返此地的心境,多少如同檐下观雨——非要亲眼见到曾经那些落在她身上的雨水,才能明确感觉到,自己已经处于了绝对安全的地方。
可是那些随从对于池倾的过去一概不知,对三连城这座妖域中最混乱、无序的城池,更是没有半点了解。
他们不会明白池倾站在城中是怎样的心情,只会劝诫她早日启程,前往下一个洲域。
于是池倾索性撇开他们,在启程前的最后一个深夜,独自前往了曾经花月楼的所处之地。
而阮鸢看了看天色,想起曾听过的与花月楼有关的传言,心下不安,也偷偷跟了过去。
池倾很快发现了她,在听闻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之后,脸上却并未露出如旁人那般一笑置之的轻蔑之态,反而垂下眼沉默许久,低声道:“是这样啊。”
那天夜里,池倾带着阮鸢去夜集买了一把香和一个香炉,再又回到花月楼的旧址前,蹲在地上,看着那香一点点燃尽。
彼时已经是午夜了,花月楼旧处已变为了一家正在转让出手的酒楼,此刻相邻的街道还有几家花楼酒馆营业,唯独花月楼这附近的几家店均早早打了烊。
那烟气如鬼似魅,一路飘飘荡荡地绕着酒楼晃了一圈,最后重新回到了池倾的眼前。
恰在此时,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凉意仿佛从骨头缝里挤出来似的,无端叫人打了个寒噤。
阮鸢待在池倾侧后方,只觉眼前酒楼一晃,恍惚的黑影幢幢,简直像是移动的高山压向他们。
阮鸢吓得腿软,下一瞬,只感觉一个女人从那黑影里朝她奔袭而来,倏然停在她眼前,用那烧黑的五官对着她,幽幽道:“是你……杀了……我吗?”
阮鸢被她盯住,感觉自己的魂魄都开始颤抖起来,她眼神放空,许久后像是被施了咒一般喃喃重复道:“是我……杀了……你吗?”
她和那个恶灵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终于,那恶灵龇牙尖叫一声,双手探出,直直就要锁住阮鸢的脖子。
而池倾清寒的声音,就在这时传来:“芙蕊,火是我放的。”
她顿了顿,沉沉道:“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那黑影乍然被人喊出生前名讳,立刻就止住了动作,她僵着身子,默默转过来,将一张黢黑的脸对着池倾:“你是……池倾……你放火……”
池倾俯身捧起香炉,一线幽幽的烟气在她眉眼前飘荡:“芙蕊,因那场大火,多少人死了呢?”
芙蕊怔怔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两抹黑线自她眼眶中不断涌出,像是石油似的,黏稠至极。
她开始尖叫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放火?!你那时活得还不好吗?你都成了头牌了,还要拉着我们一起死?!你为什么要放火,为什么是你!!!”
池倾垂着眼,等她吼完一轮后,才捧着香炉轻声道:“芙蕊,你好好地走吧,别再困在这里了。”
“困在……这里?”芙蕊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忽然明白什么一般,哈哈大笑起来,“我知道了,是因为你想逃!阿姐,是你想要离开花月楼!你是觉得我不该劝你留在花月楼,你怕我将你的想法告诉妈妈……你是觉得我挡着你的路了!”
“都过去了,”池倾静静看着她的脸,“芙蕊,对不起。”
芙蕊恶狠狠瞪着池倾,若她还是从前的模样,或许连眼睛都要变为血红色了:“过去?你以为你轻飘飘的一句话,这一切就真的过去了吗?我告诉你,不光我,还有死于大火的二十七个人……我们都不会放过你!”
池倾的脸色有些发白,许久后,她抬手握住自己颈上的链子,于掌心缓缓凝出一捧花种。
她最后看了芙蕊的恶灵一眼,将花种上洒满香灰,深深埋入花月楼旧址的土地。
花很快就开了,苍白的花瓣仿佛从荒原的大雪中生长出来,细细长长的花瓣从花心处垂落,怒放到极致的时候,发而有种近乎凋零的美感。
那一片白花同时怒放,像是在花月楼的旧址上覆盖的霜雪。
阮鸢深吸了一口气,在池倾身后轻声道:“这是……鬼界的花?”
池倾解释道:“这是曼珠沙华,只开在忘川边,有消解怨念、净化恶灵的作用。”
与此同时,越过那幢幢黑影,二十余只恶灵逐个显现。池倾抬眼望着她们,那眼神显然与她们相熟,可其中复杂的情愫究竟是惭愧、不忍还是怨恨,阮鸢竟然全然无法分辨。
随着那恶灵一个个出现,池倾额上冷汗涔涔,逐渐便有血水自唇边控制不出地淌下来,她接过阮鸢递过来的帕子捂在唇边,声音一时间已变得十分虚弱。
“走吧。”池倾低声道。
阮鸢扶着她站起身,回头望向那些完全显露在花影中的恶灵,默默地点了点头。
芙蕊的声音似是受到花朵的净化,比原先平和了不少,她见她们要走,忽然冷静下来:“阿姐。”
池倾的脚步顿了顿。
芙蕊道:“大火时,我以为你也死了。我留在这里,没有等到你,料想你若活着,总有一天会回来。所以一直等到今天。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这场火是你放的。”
她的声音有些发涩:“为什么?为什么要放火,为什么要逃?”
池倾垂着头,手中的绢帕已被鲜血浸透。
“因为……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随心所欲,从不顾忌旁人。”她白着脸笑了笑,如此回答,径直离去。
池倾与阮鸢走在深夜的三连城中,她身子逐渐失力,几乎靠着阮鸢半拖着往回走。
阮鸢急得想哭,反复问池倾究竟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是因为您做了那些花吗?若只是妖力耗竭,我便去叫寒川圣主为您渡入……”
池倾摇头阻拦:“不是因为这个。”
阮鸢道:“那是因为那些恶灵?她们对您做了什么?”
池倾抬眸望向三连城沉沉的天空,平静道:“不是因为她们对我做了什么……是因为我,我放火烧了花月楼,使她们因我而死。今日,我终于知道有哪些人因我丧命,因此反噬也该来找我清算了。”
“反、反噬?”阮鸢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妖族尚武,部落各族相残斗殴之事并不少见,可池倾作为一洲圣主,竟就这样将她因杀人而遭受反噬之事告诉了自己……
这是她可以听的东西吗?!
“现在你明白了,得替我保密。”池倾抬眼看着阮鸢的反应,似笑非笑,“不然我碾死你,也跟碾死蚂蚁一样容易。”
阮鸢定定看着她,半晌才应了一声,声音里却没什么畏惧:“您不会的。”
池倾咳出一口血,冷哼:“那么肯定?就因为知道了我杀人会被反噬?”
阮鸢摇了摇头:“不是,我就是觉得,您不会无缘无故杀我。”
池倾道:“我无缘无故杀的人难道还少么?你刚刚看到的那些恶灵,都是无缘无故死在我手里的。”
阮鸢凝视着池倾漂亮的眼,笃定道:“圣主当年,也有劝她们一同离开吧?”
池倾眉心一动,别过脸:“不要妄自揣测,我没你想的那么好。”
阮鸢自顾自说下去:“可是在花楼中长大的孩子,想法和旁人是不一样的。她们不觉得自己被困在其中,或许还想拉着您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若您告诉她们您的计划,或许就再也没有逃离的希望了。虽说……那也不是她们的错,可如果您放弃了那个机会,或许这辈子就再也走不出那里了。”
池倾闭了闭眼:“又错了,我当时可没想那么多,是她们挡了我的路,所以我杀了她们,就这么简单。我这样做了,也没有后悔过。”
“我明白,我也有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可
我因为可怜她……没有像您这样坚定地选择自己,所以,我现在后悔了。“阮鸢扶着池倾,认真地看着她,小声恳求道,“圣主,我能跟在您身边吗?我不会挡您的路,我发誓,我会替您保守秘密,永远和您站在一起。”
池倾看着她,许久之后,轻轻笑了起来。
藏瑾死后,她终于又找到一个人,与她秉性相近,与她狼狈为奸,蛇鼠一窝。
第38章 第38章“你心怀鬼胎,非死不可。”……
池倾抬起手,指尖落在身前女子的脸上。
那是一张极度苍白消瘦的脸,颊边没什么肉,脸皮几乎贴着骨骼生长,许是在溶洞待久了,触手时肌肤也没什么温度,给人的感觉……像是在摸一张死人脸。
“中计?!”眼前这消瘦的女人显然惊了一瞬,但很快那惊诧便被随之浮现的疑惑全然覆盖,“圣主,是有哪里不对吗?”
池倾想,当然不对,毕竟真正的阮鸢在得知她杀了人这件事后,绝不会如此淡定地,说出“那就好”三个字。
她暗地里咬了咬舌,调动体内妖气,又倒逼出了一口鲜血,整个人仿佛备受折磨:“公仪家这样折磨你,或许本就不是为了七伤花……而是故意寻了个由头,要与妖族撕破脸了。”
女人闻言微惊,显然没有想到池倾会冒出这样的念头:“圣主,公仪家再厉害,也不过是修仙界世家之一,又怎会直接与妖族闹掰呢?”
池倾伸手握住女人的手腕,怒道:“你被放在这样一副将死之躯中,我为入狱救你,更受了不轻的伤。他们已知你我身份还敢如此,难道不是有意挑衅?!”
女人摇了摇头,没控制住表情,眉宇间闪出几分疑虑来:“圣主,我也就罢了,公仪家人怎敢伤及圣主呢?!”
池倾却不依不饶:“什么叫你也就罢了?我虽不通医术,但也知道你这具身子命不久矣,他们究竟对你做了什么?这身子的原主,又是何人?!”
女人踌躇了片刻,似被池倾气势摄住,最终仍道:“这具身子的原主……是公仪襄的夫人。”
池倾挑眉,循循善诱:“那你的身子,现在该是公仪襄夫人的了?”
女人的视线似躲闪了一下:“有、有可能吧。”
池倾紧紧攥住拳,冷冷望向对方,一字一顿道:“那么那位夫人此刻,又、在、何、处?”
周遭氛围倏然冰冷,女人终于察觉到不对,一把推开池倾向后而去,然而池倾的动作却远比她还快——在女人抬手的瞬间,池倾豁然出手,死死掐住对方的脖颈,那动作不像是挟制,更像下一秒就要把女人的脖子给拗断了似的。
“答话!”池倾怒然紧盯着她的眸子,“若再不说实话,我有千种方法,叫你生不如死。”
女人大口地无助喘息着,肌肉痉挛,身体颤抖,整个人活像一只漏了风的布袋,她的身体本就不好,不过被掐了片刻,便连眼神都要涣散开来。
池倾冷冷盯着她的脸俯视须臾,忽然松了手。
女人登时滑倒在她脚边,她眼底划过显而易见的不甘,声音嘶哑,却大笑起来:“我这具身子经不起折磨,你要是动了我,你的大总管,便也活不成了。”
池倾不怒反笑,向下觑着她:“你当我果真拿你没办法么?”
“事到如今,你既然又认出来了,那我也无非一死!”女人朝池倾扬起脖子,眼中的神色疯狂而挑衅,“你若不在乎阮鸢,就杀死我吧!动手啊!!”
池倾歪了歪头,静静盯着那女人,忽然笑了一下:“所以,你千方百计想要取代阮鸢,究竟是为了什么?”
女人一怔,仿佛被她问到痛楚,整张脸都不甘地扭曲了起来:“取代她?她和我有什么区别?她的人生,本该就是我的人生!取代她?真好笑……难道不是她先抢走了我的东西么?!”
池倾微微蹙眉,仿佛明白了一些什么,她顿了顿,在心里缓缓组织着语言,脸上却先露出了一个漫不经心的轻蔑神情:“你和她如何一样?单论她当上花别塔总管的这些年,再有几个你,恐怕都及不上她。”
女人对上池倾的神情,一瞬间血气上涌,苍白的面容顷刻憋得通红,简直像是被气炸了:“我如何不及她?!!凭什么这些年她在妖域风生水起,我却被公仪襄困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山寨!若我……若我也有她那样的际遇,如今又怎会落到如此下场!!”
山寨。
池倾眯起眼,脑海中顷刻闪过公仪家侍从带她经过的那几个村落。
她若有所思地看向眼前的女人,问道:“你是南疆阮家四小姐?”
那女人状若疯魔,抬头盯着池倾,痴痴尖叫:“我都说了我不是!我就是阮鸢!我才是真的阮鸢!!”
池倾皱了皱眉头,手刀起落间,一下将她击昏在地。
此人精神状态堪忧。从她口中,怕是再也问不出什么东西,只能先往山寨中寻找线索。
池倾这般想着,俯身将那女人背起,一边往洞外走,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最初公仪汾与这女人搭台唱戏,彼此显然达成了某种协议。
结合这两者所求来看,无非是公仪汾想以阮鸢杀人为把柄,骗取七伤花;而这位公仪襄夫人在取代阮鸢,作假认罪后,又能以池倾亲信的身份脱离公仪家的苦海。
但可惜,这只是理想状态,是个完全把池倾当做冤大头耍的阴谋——公仪汾好歹也是一门家主,不知为何,竟好像从未想过,池倾会一眼察觉出“阮鸢”的不对劲。
于是,就有了池倾与假阮鸢的第一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过后,距今也不过只有大半天的时间。而在这半天的时间里,不知又出了什么差错,公仪襄夫人显然意识到池倾察觉了不对,于是她将计就计,又一次与阮鸢调换,并且如愿以偿地等来了前来劫狱的池倾。
这一次,她显然装得比上次好太多,就连池倾都不得不拿出自己“妖力反噬”的秘密,才试探出了虚实。
公仪襄夫人整天想着和人换来换去,本就很难不疯癫,如今棋差一着、功亏一篑,想不发疯都难。
但好在,通过与她的几句对话,池倾明显感觉到,这第二次“互换”,显然只是公仪襄夫人的一意孤行,甚至都不曾告知公仪汾。
既然如此,转移阮鸢的事,也必定是由公仪襄夫人独自完成。
于是那个她自己也曾被困多年的“山寨”,便成为了她最有可能私藏阮鸢的地方——因为只有那里,她最熟悉。
虽然想通了其中关窍,但寻找阮鸢这件事却又一次陷入了瓶颈,公仪家的雨林山寨极大,她人生地不熟,在此又处处被人忌惮,根本不能于短时间内找到阮鸢。
可这样一来,谢衡玉那边的情况……便更加难说了。
池倾心中烦躁,一脚从内踹开铁门朝外走去。
她这些年身体锻炼到位,背着一个轻飘飘的女子依旧健步如飞。况且,或许是因为公仪襄夫人早就料到池倾会来劫狱,特意将人调开了些;也或许是因为公仪汾完全没料到池倾会那么快赶来劫狱——这地方的防守显然薄弱得不值一提。
一路上,除却几个可以被随手敲晕的侍卫之外,池倾便再未受到其他阻拦。她带着女人径直走出溶洞朝山寨的方向跑,一边用丹绘的幻术修饰了容貌,一边摸了把沿路的泥土往自己的脸上擦。
遇小涧时临水自照,活脱脱是个惊慌失措、绝处逢生的小丫鬟,再没有半点花别塔圣主的模样在身上了。
日夜交替,旭日东升。此刻已是卯时,山寨中不时也有早起之人陆续活动起来。池倾接了一捧水拍在脸颊和脖子上,用力揉了揉眼睛,拖着公仪襄夫人跌跌撞撞地进了近处的山寨。
“来人!来人啊!”她声嘶力竭地叫唤着,脸上满是惊慌的神情,“快去通知家主,夫人……夫人她快要不行了!”
呼喊声划破清晨的宁静,池倾虚弱地抱着公仪襄夫人坐在村口,听着村寨中骚动了一瞬,不过多时,便有个身着银灰色南疆服饰的老者在一堆人的簇拥下拄拐走了过来。
池倾打量他一眼,泪水“唰”地就从眼眶里滚落下来:“我没力气了……快请家主来……将夫人带回寨中!”
那老者
估计是村寨中德高望重之人,见状神情倒还算平静,他觑着池倾看了半天,忽然问道:“你是何人?”
池倾抬脸望向他,神情也未见心虚闪躲:“家主与夫人近来有事相商,我是家主新派到夫人身边传话的。”
老者沉默了片刻,挥手屏退众人,俯下身来盯着公仪襄夫人看了半晌,忽而开口:“这位,当真是夫人无疑?”
池倾心中一动,明白眼前这老者身份不低,应是对于“换身”一事有所觉察的,可她在此事上并未撒谎,自然不需要心虚,立刻道:“您若有任何怀疑之处,尽管请家主处置。”
老者道:“既如此,那妖族之女现如今又在何处?”
“这我如何得知?”池倾略直起身,急切地望着那老者,“我本要去水牢给那妖女送伤药,谁知察觉不对,却发现夫人已与那妖女重新换了回来。夫人如今昏迷不醒,那妖女也下落不明,因此才急需禀告家主!”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我猜……既然已经换身,那么那位妖女,应当在夫人的住处才是。”
老者深深看了池倾一眼,忽而抬手,在公仪襄夫人的额前重重按了一下。
片刻,他像是终于信了池倾的话,收回手,肃然道:“我这就派人通传家主,也会另外遣人去夫人住处查明情况。至于你……”
老者负手在后,重新召来随侍嘱咐了两句,待所有人接令退去后,他摩挲着掌心的菩提手串,目光冷冷射向池倾。
沉思着,缓缓道:“至于你,心怀鬼胎,非死不可。”
第39章 第39章“什么档次,想杀我?”……
池倾扶着公仪襄夫人,整个人都好生狼狈地坐在地上,她衣衫上满是泥土和草叶,小小一张脸,着实无甚危险的样子,真搞不懂那老者从哪里看出她心怀鬼胎。
听到老者此言,池倾护着公仪襄夫人,微微向前挪动了几分,挡在她身前,满脸无辜地看向对方:“您……这是什么意思?”
老者扬声一笑,眸色锐利:“别装。”
此言一出,耳畔风声忽紧,池倾感觉落在身上的晨光一时都冰凉了下来。
她抬眸不动声色地望着那老者的动作,旦见一柄木枝蛇杖被那老者从后脊缓缓抽出,蓦地自掌间一转,杖尾脱落,化作一支凌厉无比的长剑,气势颇为骇人。
池倾歪了歪头,盯着那长剑看了片刻,脸上的表情多少有些微妙。
“您能保证一击杀死我吗?”她如此这般好奇地发问,神情单纯至极,简直没有半点惧怕之色,若非语气实在真诚,简直可以被称之为挑衅了。
“我会让你死得痛痛快快。”老者冷笑一声,手中蛇杖猛然刺出。
青光一闪,池倾只觉眼前仿若有两条游蛇嘶啸而来,她挑起眉,似笑非笑地看了那老者一眼,失笑:“什么档次,在我面前放这种大话。”
语毕,千钧一发之际,她骤然抬起左手迎向蛇剑——“噗嗤”一声,是利器穿透血肉的声响,池倾眉间一拧,望着自己被蛇剑洞穿的手掌,一脸淡然自若的模样,仿佛刻意为之,就连喉中都没有发出半声痛呼。
她寒星般的眸中盯着自己那只鲜血狂涌的手掌,眼底逐渐纠缠泛上凌乱的暗红。须臾,那残存于蛇剑上的血液顺着剑身流至木杖部分,渐渐沁入其中纹理。
老者毫不在意,劈手夺过蛇剑,怒呵:“你果真有问题!”
池倾捂着自己左手的伤口,笑道:“好眼力,可惜……”
话音未落,老者举起长剑,扬手直朝池倾劈来,池倾抬头看着他,眼中神情莫辨,仿若在看个笑话。
那蛇剑直抵池倾脖颈,她却脸色不变,戏谑望着那蛇剑顶端,随即,只听“喀拉”一声。
一株小小的嫩苗,竟从剑柄木枝出冒了芽,不费吹灰之力地,将那蛇杖顶开成了两段。
蛇剑在近池倾喉咙只半寸之地,忽地应声而落。
池倾笑着捡起那断为两截的蛇杖,以左手的鲜血抹满木枝,下一瞬便被完全吸收了去。
木枝长出新苗,新苗开出红花,红花映照着老者惨白的脸,好看得出奇。
池倾道:“伤了我的手,我可有理由杀你了。老头。”
池倾脸上的幻术在这一刻缓缓褪去,原本那张清丽的脸上不知何时多了几分夺目的艳色。她星眸含着笑,几息之前还那样无辜清纯的五官,如今却满是张扬骄傲的神采。
她拈花指着他,周身妖力狂乱,逆海巨浪也似,刹那将老者彻底淹没。
“咔嚓”一声轻响,花枝插|进了老者的喉管。
片刻,池倾吐出一口气,拔出花枝丢开,撕了块衣角将左手的伤口绑住,再又俯身背起公仪襄夫人,哼着七零八落的小调,径直朝那老者侍从离开的方向而去——
“唉,你有没有觉得,这段时间,族中长老都显得怪怪的。”
“是呢,不仅长老奇怪,就连家主也很怪。前些日子不知怎么,还常叫阮夫人去问话呢。”
“问话倒也罢了,你说长老刚刚跟我们说的又是什么意思……去看看阮夫人房中还有没有旁人?就阮夫人住的那地方,还能有什么旁人?”
山林小道上,两个公仪家侍从一边闲聊一边往山上走,雨林空气潮湿,即便是艳阳天,泥土大多也都是松软的,何况这个清晨雾气非常重,饶是他们走管了山路,此刻的步调也不由得慢了下来。
“唉,这鬼地方可真偏,阮夫人也是可怜,不知怎地,非要被困在这里。”
“好在她如今也算是得了家主青眼,这不,好久没看她住过来了。”
话到此处,两人对视一眼,显然都在彼此眼中看出了几分犹疑之色。
“你说,那鬼地方,不会真有什么不相干的旁人吧?”
“真要如此,怕不是得闹鬼?!”
两人双双倒吸一口冷气,走路的步子更慢了下来。
“我腿软。”其中一个说道。
“我、我累了。”另一个如此道。
就在两人大眼瞪小眼,踌躇着准备摸着巨石坐下的瞬间,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
“两位好,这正是要往我家夫人那边去吗?”
二人回过头,却见刚刚还在长老面前拖着阮夫人楚楚可怜的小丫鬟,如今已跟没事人似地站在了他们身后。
甚至背上,还背着她家的夫人。
二人悚然:“你怎么脚程这样快,你的伤……呢?”
“长老觉得我可靠,所以给我治好了呀。”那池倾扮作的小丫鬟歪头笑了笑,轻声道,“怎么?长老难道没给你们治过伤吗?”
二人对视一眼,心下觉得奇怪,可想到长老与家主这几天更加奇怪的表现,反倒又觉得池倾这话可能性挺大。
于是他们只点点头道:“既如此,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他们说着就要给池倾让路,可池倾只背着公仪襄夫人,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摇了摇头:“既是大长老交代的任务,还是让两位先走吧,我背着夫人多有不便,还是在后面跟着妥当。”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两个侍从便也没再多说什么。三人一步步往山上走,好几次遇到湿滑难行之路,那两位侍从都转头欲扶,却又次次对上池倾轻松含笑的视线,仿佛她正如履平地一般。
两位侍从伸出来的手尴尬顿住,池倾三两步踩着石头上山,笑道:“多谢两位。”
两人有些讪讪,收回手,上山的步伐更快了些,简直像在和池倾比赛一般。
终于走到山顶,入眼的先是一处密林。密林中央被人为开辟出一个空地,极具南疆特色的树屋映入眼帘,即便是早晨,那树屋隐在葱葱树木之中,却依旧显得有些阴森。
池倾行至树屋外,见那两位侍从待在门口不愿进去,心中有些奇怪:“二位……在做什么呢?”
两位侍从内心惴惴不安,又不愿意说出“害怕”两个字让这小姑娘笑话,于是只道:“这毕竟是阮夫人的住处,既姑娘来了,咱们还是一同进去的好。”
池倾微微挑眉,径直上前开了屋门。
出人意料的是,比起树屋还算宽敞的外观,这屋舍内却实在过于狭窄逼仄,比起监牢也好不了多少。
池倾走入树屋,下意识环视了一下空空荡荡的房间,并没有发现任何能够用以照明的东西,甚至连唯一能够透光的窗户,也只是墙壁最上方,不到巴掌大的一个开口。
她心下稍惊,纵然早就知道公仪襄夫人过得并不好,可惨到这个程度,着实还真叫人难以预料。
常年住在这样的地方,难怪会发疯……可是,公仪襄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
正思索间,身后两个侍从也走入了屋舍,他们站在黑漆漆的小房子里环视了一圈,对视一眼,同时松了口气。
——没有人。
太好了,这鬼地方没有旁人,就还算正常。
要是突然冒出一个什么人,那才叫不正常。
池倾在屋子里站了片刻,见那两位侍从完全放下了戒备,便弯腰将公仪襄夫人放到床榻上,回身对他们道:“既然屋舍中并无旁人,就请容许我为夫人更换一套干净的衣物吧。”
两位侍从本领命办事,本就搞不懂其中曲折,见池倾态度这样好,哪里还有不答应的,连忙点头道:“我们都看过了,没什么问题……这便要回去禀告长老了。”
池倾含笑点头,目送那二人离开树屋,又在外等待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慢悠悠地拆开左手的伤布,将那血淋淋的手掌贴在树屋上。
霎时,整棵树仿佛苏醒,树干贪婪汲取着池倾的血液,将她妖力容纳进每一寸脉络与根茎,再不断朝树枝延伸开去。
于是,整棵树的内部构造都在池倾眼前全然铺开,树屋同样为木,又倚树而建,池倾的妖力自外向内,很快渗透了那间小屋,朝更深处望去……
一瞬间后,她猛地睁开了眼——喉管收缩,她有些想吐。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径直冲入树屋,然后半跪在地上,贴着墙角一点点试图摩挲出一个机关——妖力的反馈诚实地告知了她,在这墙壁后面,还有一处半丈宽的隔间,那地方像是个密不透风的棺材。
且那“棺材”里,确实有不止一具死人。
池倾在这屋子里越待越觉得阴气森森,仿佛全身的毛孔都齐齐打开了——她简直难以想象,公仪襄夫人竟然常年住在这么个四壁都被死人环绕的地方。
池倾一边贴着墙壁摩挲机关,一边用妖力细细探查着墙壁内的各个尸体。
屋内极度的昏暗,使池倾除视觉外其他的感知都无限扩大,忽然,她的指尖在床榻与墙角的缝隙处,触到了一个活动的卡扣。
妖力从那处机关探入,阴冷的尸气随着指尖攀上池倾的全身。
刹那,她只觉后脊微微发凉,连心跳都不由得加快起来。
周身的氛围太过恐怖,池倾倒吸一口冷气,勉强使自己镇定下来。她眯起眼,朝指尖机关的方向看了一眼,手腕转了个方向,刚准备按开,后腰却蓦地一凉。
一只手轻轻攀上池倾的后背,冰冷,修长,枯瘦。
随即而起的,是一个细细的笑声,那笑匍在池倾耳畔,轻轻道:“你看,我就在这里,活了……整整八年。”
第40章 第40章“您似是觉得我太好欺负了呢……
池倾伸入机关的指尖轻轻一拨,只听“咔嚓”一声轻响,墙体整个朝里内陷,阴冷的死气在顷刻之间,从缝隙处蔓延开来。
与此同时,池倾旋身一把扯住自己背后的手,猛地朝身前一带,指尖妖力波动,倏忽缠绕女人的手腕,将她死死绑住。
池倾表情镇定,按着对方的肩膀打量她一眼,松手将她推开,没好气道:“醒了?装神弄鬼的做什么?别凑那么近。”
公仪襄夫人倒在榻上,被池倾那毫无波澜的态度气得不轻,原本那刻意装神弄鬼的细声也发不出了,只狂乱地朝着墙壁尖声叫喊:“姐姐!姐姐!我就是在这里住了整整八年啊!我替你在这地方住了整整八年!啊啊啊啊啊啊……”
随着她的叫喊,墙体后的东西轰然显现。池倾屏住呼吸,虽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却仍在看到入目场景的瞬间,没克制住地干呕了一声。
墙壁内,一具具尸体如同被吸尽了血液,人干般整整齐齐地排列成一行,放眼望去,简直触目惊心。
池倾瞳孔颤抖着逐个扫过去,突然目光一凝,从那堆干尸中锁住了一张尚算熟悉的脸。
那张脸上,有一个硕大的,如鸢般的红色伤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许是感觉到池倾身体的僵硬,公仪襄夫人躺在床上大笑起来,那声音疯狂又尖锐,带着浓浓的快|感,吵得池倾耳膜都突突地跳起来。
她回过头,反手对着女人的侧颈就是一记手刀,女人的笑声骤停,转瞬便又晕了过去。
没了女人发疯般的笑,屋内重新归于寂静,池倾忍着恶心推开挡在阮鸢身前的干尸,拉着她的手臂,生生将她拖了出来。
毕竟在尸堆里泡久了,阮鸢身上的气息很不好闻,然而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她体内张牙舞爪肆虐的各种气息。
池倾将妖力探入阮鸢体内,只浅浅探查了一瞬,便轻易捕捉到了蛊毒、妖力、真气等等。
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池倾深吸一口气,太阳穴突突直跳——这间房子给人的感觉太糟了,再待下去她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这样想着,她一边护着阮鸢,一边拖着公仪襄夫人出了树屋。三人跌跌撞撞地从树屋摔入林中,清晨的阳光从斑驳的树影间洒落下来,虽算不得明朗,但比起屋内阴暗森冷的情景已经好了不知多少。
池倾调整着坐姿,抬手将妖力渡入阮鸢体内。纠缠不断的几种力量被倏然而至的妖力荡开,池倾将它们一缕缕分门别类地区隔开来,霸道的妖力强行压制着那些力量的骚乱。
池倾认真地审度着它们的源头——
其中的妖力,是她从前特意留在阮鸢体内,按照阮鸢的性格,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动用这份妖力,而如今这份妖力却只剩下了零星的一点儿。
其中的蛊毒,从很早之前就一直被压制在阮鸢的体内,多年来已经平复不少,平日若不留神,几乎察觉不到它的存在,可如今,它又变得异常活跃。
其中的一丝真气,是阮鸢在三连城中误修功法而留下的。那功法邪气得很,因而这缕真气在阮鸢体内也像一只横冲直撞、挑拨离间的小鬼,从不干好事,曾差一点就让她走火入魔。
可是……似乎还有一缕隐藏得极深的气息……
池倾的动作顿住,有些疑惑地偏过头,将妖力更深地送入阮鸢丹田,忙无目的地晃悠了一圈儿之后——发现了。
池倾眼皮一跳,莫名的不安从心头泛起。
那是一抹尸傀之气,而且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尸傀之气,应当与谢衡玉所吞噬的那枚妖丹上的,同出一源。
池倾蹙起眉,试探着将妖力探向那抹尸傀之气,可不过才将将触及一瞬,阮鸢却忽地倒吸一口冷气,像是溺水被救的人一样,蓦然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池倾连忙收回妖力,握住阮鸢的手用力晃了晃,见她除了喘息却无任何醒转的模样,更加不安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圣主若想让她醒转,之前那个被你单方面毁约的交易,我愿意再给你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苍老迟缓的声音从池倾背后不远响起,她闻言一怔,回头朝声源处望去,只见一位鹤发紧束,身着灰色麻布衫的矮个子老者,正撑着拐杖,表情和蔼地笑看着她。
这是一位真正深不可测之人。
池倾知道,比起那个被她一击洞穿的长老,眼前这人的实力绝对远远在她之上。
即便出于妖族敏锐的感知,她知道此人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可她也同样明白,这位即将衰亡的老者,依旧有着将她完全制服的能力。
关于他身份的答案,只此一面,便不需多言。
——半步化神的公仪老太公,公仪夔。
池倾站起身,警惕地注视着眼前的老者,片刻的沉默后,她平静摇头道:“七伤花已被我服下,您的交易,已经没有重新选择的机会。”
公仪夔撑着拐杖,慈和地笑起来:“孩子,身为九阶的妖,你的天赋能力确实远远超出了妖族的等级划分。或许等你再成长一段时间,便能够培育出真正的七伤花,可如今,你还没有做到。”
池倾沉默着,虽神情依旧没有半点波澜,却在此刻明确听到了自己心脏失控的狂跳声。
这就是修仙界半步化神的修为能力么?不仅可以一眼看破她的妖力等级,甚至连那朵七伤花……
见池倾不说话,那老者继续温和地解释了下去:“七伤花珍贵异常,虽摘得者了了,觊觎者却多。你放才服下的那朵花,虽在外形上与七伤花无异,但服用之后,它对你的妖力,却并没有产生太大的提升。若它真是那朵令人趋之若鹜的七伤花,绝不会如此。”
池倾笑了笑:“那或许是因为妖族体质特殊?毕竟若非如此,修仙界也不会默认谢家,将七伤花拱手送来妖族。”
公仪夔含笑颔首道:“这话倒是不错。可若那是朵真正的七伤花,按谢衡玉的能力,也不至于在公仪汾手中落于下风……何况,他还有你留下的灵器庇护……”
这话出口,俨然便是威胁了,纵然知道公仪夔的话仍有许多疑点,但池倾依旧觉得自己的心失落半拍,略沉了沉。
她紧紧攥起拳,长睫低垂着,脸上忽然漾起一个冷笑:“谢衡玉、阮鸢……您一连拿了我身边两人威胁,莫非是觉得我太好欺负了么?”
“公仪老太公,兔子急了还要咬人,您难道认为……我连一点儿反扑之力也没有么?”
“不敢,”公仪夔摇头笑道,“这不过是年衰岁暮之人常有的隐忧,正因有所忌惮,手段才未免难看了些……孩子,人老了,总会因贪生怕死,而做出些遭人唾弃的事来。请你原谅。”
……好气人。
池倾听着公仪夔这样平和真诚的话,反觉一股怒气直直涌向头顶。这世上大多强者往往眼高于顶,更少有人会如公仪夔那样说出近乎自贬的软话。
可问题在于,当高山之于蝼蚁,再怎样自贬,也无非是另一种形势的压迫。
池倾更不会因为公仪夔这样放低姿态的话而感到宽慰,她只觉得有些恶心。
“七伤花确实在我手里。”池倾轻声道,“但阮鸢如今昏迷不醒,我又如何能相信将花交到你手上后,她确实能够恢复如初呢?”
她微眯起眼,冷冷道:“老太公,公仪家在我这里,早已毫无诚信可言。”
公仪夔笑了一下,食指轻轻点了点拐杖。刹那,两道血红丝线般的灵气释出,丝丝缕缕缠绕住公仪襄夫人与阮鸢,将她二人连接在了一处。
公仪夔道:“孩子,估计你一直很好奇这两人之间,究竟被怎样的蛊连接着,如今可以看清了。”
在红色灵气的包裹之下,一股诡异的力量逐渐从两人额前涌出,最终汇聚成团,如心脏般不住地跳动着——靠近公仪襄夫人的部分跳动微弱些,而靠近阮鸢的部分则跳动得更剧烈一点。
公仪夔解释道:“这种蛊寄生在宿主的识海内,使得两位宿主同生共体,当使蛊者需要发动时,蛊虫会立刻吸取宿主的三魂七魄,并转移至另外一人的身体内。并且,为了保证这两人在换魂之后仍能存活,此蛊寄生的宿主,一般都是血脉至亲。”
“这个蛊,是什么时候种于她们体内的?”池倾想起公仪襄夫人那怨念深重的模样,第一反应觉得这蛊应当是在她嫁入公仪家之后才被种下,可她仔细算过她与阮鸢相遇的时间,却又觉得不太对劲,“是阮夫人嫁入公仪家之后?”
公仪夔摇头笑道:“并非如此。与之相反,阮夫人恰恰是因为想要嫁进公仪家,才会给自己种下此蛊。”
池倾挑起眉,喃喃道:“原来如此。”
“往事不必多说,无非就是些年轻人的小心思罢了。等她们醒转,你自可问个明白。”公仪夔抬手捋了捋胡子,隔空朝那跳动的红色灵气中遥遥一指,“为表诚意,我先替你断开两蛊之间的联系,待尘埃落定后,我便将此蛊彻底清除,以绝后患。”
池倾闻言沉默下来,片刻后,方用惯常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轻飘飘地看了公仪夔一眼,淡淡笑道:“既是为了表明诚意,您不如先做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