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0(1 / 2)

第31章 第31章他的少年时。

这世上有许多植物,斟酌用量可做草药,一旦过量,便是毒药。

浮生一梦,其实也是类似的东西。

对于心结难解、无力前行的人而言,浮生一梦的效用即便是虚假的,却也终是弥补了许多难以挽回的遗憾。

烁炎曾对池倾说过,心病难医,而她炼造浮生一梦的目的,就是想造出一味心药。

烁炎确实做到了。

池倾曾经无数次走入浮生一梦,并在那无数个虚妄的幻梦中,试图与藏瑾弥补过去的遗憾。她也曾有过贪恋梦境,不愿醒转的时刻,但不论是烁炎,还是认主之后的浮生一梦,都会在紧要关头把她恶狠狠地拽回现实。

回到现实的茫然是很痛苦的。但是幻梦中的疗愈,也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抚平了池倾的伤痛。

后来,烁炎为了让池倾“停药”,又一次改造了浮生一梦——从此之后,梦中人会在即将回归现实的前一刻受到某种干预,将幻梦中的一切都忘记。

也是因此,浮生一梦彻底成为了一件没有任何伤害性的灵器。

一如烁炎最初的设想……它只是一味药。

可能唯一的不安全因素,就是大多数人都会忘却现实的一切,彻底沉溺于幻梦,不愿醒转。

也是因此,才会有“旁观者”的存在。

但是……像谢衡玉这样的情况,别说是池倾,就连烁炎,可能也是第一次见。

他身为“梦中人”,甚至不需要“旁观者”提醒,就已经分辨出了幻梦与现实的区别……甚至,他是带着现实的记忆进入幻梦的。

池倾想,这好离谱,怪不得浮生若梦会那么看重谢衡玉。

怪不得,谢衡玉能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完整摘取七伤花的人。

退潮了,蔚蓝的海岸旁,由礁石堆砌着的石场范围又扩大了一圈。

海边的阳光很毒,照到石头上,最后的水痕也消失了。

而与水痕一同消失的,池倾以为……会是这个幻梦。

——她以为伴随着谢衡玉的清醒,这个幻梦会终结。

可是,没有。

澄澈的蓝天莫名其妙地闪烁了一下,被谢衡玉解救的那个,之前还骂骂咧咧的断臂少年,却仿佛挣脱了什么桎梏一般,跌跌撞撞地朝谢衡玉摔倒的地方而来。

他瘦得像根竹竿,被食腐虫啃噬了七七八八的衣服,如破麻袋一般罩着他的残躯,远远望去,他整个人就和那杵着破旗的杆子没什么区别。

而这根原本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的杆子,在此时不知为何突然直了起来,咬着牙,东倒西歪地冲到谢衡玉身边。

他坐在另一块石头上,先用脚踹开了一部分虫潮,然后横过身子,将那根被啃噬得几乎只剩骨头的手臂插入虫潮,嘶哑着声音嚎叫道:“谢衡玉!你抓住我的手臂!你抓住我的手臂!!!”

对于怕虫的人来说,眼前的场景实在恶心到极点——那些喂不饱的食腐虫一边不断吞噬、包裹着谢衡玉的身体,一边又在那断臂少年到来的瞬间欢欣雀跃,顺着他不知死活插入虫潮的臂骨,开开心心地攀上了他的身体!

池倾强忍着恶心,几乎想要直接破开浮生一梦把谢衡玉拉出来了。

可她虽然想吐的欲望很强烈,脑子到底还没完全糊涂——浮生一梦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为了替换龟甲做阵眼的。

而谢衡玉刚刚对她说的“我能出来”,应该也是想阻止她强行突破幻梦。

不然,破开幻梦对灵器造成的损害,很有可能使他们“偷换阵眼”之事前功尽弃!

那她难道就这样……干看着吗?!

池倾不知是急得,还是被恶心得……反正她的表情已经非常扭曲了。

也是因此,虫潮的冲击,使她暂时性地忽略了一件很奇怪的事——那个少年,竟然直接喊出了“谢衡玉”这个名字。

九岁的时候,谢衡玉还在谢家外门,他尚没有被收为谢家养子,更不可能被谁叫出“谢衡玉”这三个字。

因此,这个少年若能在此刻喊出谢衡玉的名字,就只有一个可能性……

谢衡玉紧闭着眼睛,密密麻麻的虫潮几乎将他吞没,可他的意识是清醒的——他知道怎么从这个地方爬出来,毕竟这样无助的情景,他早已真正面对过一次。

他在暗自计算着时间,计算着那个被食腐虫从伤口钻入身体,触动自己第一次灵力暴走的时间。

然而,就在这时,在那令人头皮发麻的虫类爬行声中,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沈、沈岑?”谢衡玉的神情几乎是愕然的,他听到那个断臂少年不断地呼喊着那个只属于谢家长公子的名字,一瞬间,几乎感到全身的血液冲到了头顶。

“对、对!是我……”沈岑也听到了谢衡玉的声音,立刻嘶吼道,“啊痛死老子了!你把手给我!”

谢衡玉抬起手,艰难从虫潮中握住沈岑上半截臂膀。下一瞬,一股巨大的拉扯之力从虫潮外传来——竟是沈岑用下巴死死攀住身前的巨石,凭一己之力,连拖带拽地将谢衡玉从那狂涌的虫潮中拉了出来!

“你、你……”谢衡玉皱着眉,抬手替沈岑撕扯掉伤口处的食腐虫,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沈岑抬眼看了看他:“对,是我。”

两人对视,脸上的表情都非常复杂。而这种复杂的表情,出现在这两个没到十岁的小孩脸上,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

但他们谁都笑不出来。

片刻后,谢衡玉低声道:“既然选择了公仪家,你便不该来见我。”

沈岑冷笑:“别想多。我只是听唐呈说你被谢家丢掉了……想来看看你笑话罢了。”

谢衡玉不说话了,而正在此时,浮生一梦开始变幻了。

海上石场的景象逐渐化为蔚蓝和青灰的颜色,朝地平线的方向飘去,最终收束为极小的黑色暗点。

池倾低下头,忽然发现自己掌心的水晶骤亮了几分——浮生一梦那原本被龟甲压抑着的白光,似得到了些许滋养,变得更加华美。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灵器,轻轻摸了摸它光滑的表面,眼底显露了几分笑意——她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

浮生一梦在不断地变化着,谢衡玉人生中无数光阴如流水般自池倾眼前匆匆而过。

正如她从前所认为的那样,谢衡玉是个内核极其稳定的人。浮生一梦原本的属性,注定了它首先会选择“梦中人”负面情绪最强烈的部分进行改造,当年池倾使用浮生一梦的时候,几乎大半的人生都被负面情绪笼罩,让浮生一梦挑选时都有些手足无措。

而谢衡玉这边,却好半晌才被捕捉到一个零星的场景。

浮生一梦于是开始精心构建那个场面。

最先被搭建出来的,是一个白玉为堂的学府,窗明几净,书海浩瀚。连排的高大书架往里,是一个个整齐的书案。

整座学府的陈设都异常简单,除了那白玉铺地的建筑之外,乍一眼,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奢侈的地方。但正是那细节处,才会真的让人倒吸一口冷气——此刻窗外分明是黑夜,学堂之中未燃烛火,却亮如白昼。

细看下来,才发现四壁的白玉砖缝内,都用夜明珠磨成的粉,仔仔细细地填充了个遍。

而此刻,谢衡玉正坐在那学堂中央,将周身的桌案空开了好大一片位置,对照着古籍,细细观察桌前各种机甲部件的材质,伏案修修改改着手中的草图。

池倾走到他身前,俯下身,隔着一张桌案的距离,认认真真地打量谢衡玉的脸。

这时的谢衡玉,似乎已近弱冠之年,眉眼温柔,容颜俊秀,但到底还有未褪的少年气,整个人的气质也更软一些。

池倾怔怔看着他低垂的灰眸,忍不住又将他与未及弱冠的藏瑾比较了一下。

简直是…

…两个极端。

从三连城中出来的孩子,就像是一根被打磨锋锐的刺。特别是藏瑾那种当杀手的,别说什么温柔如水的气质,光是一个眼波没把人直接戳成筛子,估计就算是枚不合格的棋子了。

从前池倾总觉得,若要养出谢衡玉这样的人,势必得给他搭一个遮风挡雨的暖棚才行,可自从她见过谢衡玉背上的伤疤之后,这种想法就已经开始动摇。

如今,她又在之前的那个幻梦中,看到身在外门的谢衡玉经历过怎样恐怖的场景,虽是管中窥豹,但心中更是觉得诧异至极。

大家总说养人如养花,可谢衡玉这样的成长环境,到底是怎么养出那样一派宽和温柔的性情来的呢?

池倾想不明白,却没发现自己望着谢衡玉的眼神已经有些变化了……是由那种透过谢衡玉回忆藏瑾的目光,重新聚焦回了眼前的青年本身。

她星眸中闪烁的目光落在谢衡玉脸上,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有些好奇地注视着他。

像是在看她的花,多少有些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在意藏在其间。

而谢衡玉的笔,却在此刻忽然顿住了。

他注视着图纸的视线凝住,紧接着,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连身体都微微僵了起来。

池倾在他身前,顷刻便将他所有的变化都尽收眼底,一时……也不由得悬起心来。

下一瞬,书堂大门被几个人轰然撞开,浓重的血腥气随着夜风扑面而至。

谢衡玉灰瞳骤缩,片刻后,才抬起头,将颤抖的目光,缓缓投向书堂外那血腥气的源处。

“长公子,您的机甲,还挺好用的啊哈哈哈哈哈。”推门而入的纨绔倚着门框,抱臂看向谢衡玉,阴阳怪气地冷笑。

“一下死了那么多外门杂碎,啧啧啧,你下手……可比我们狠啊。”

池倾垂眸,目光落在谢衡玉紧紧握着笔的手上,她顿了顿,还是在他身旁蹲下身,望着他轻颤的睫毛与瞳仁,心底泛上一阵忽然的怒意。

她实在不爱看到谢衡玉在她眼前,这样反反复复地受着欺凌。

只是……

一滴墨水顺着笔尖轻轻滴落在纸上,溅开不规则的圆,谢衡玉搁下笔,似隔着虚空,朝池倾的方向看了一眼。

莫名地,她觉得他似乎能看得见自己。

随后,谢衡玉朝她弯眼浅笑了一下,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别看我。”他如此对她比着口型道。

第32章 第32章撕开幻梦,拉起谢衡玉的手。……

浮生一梦被池倾紧紧攥在掌中,捏得久了,有些汗湿,可她却毫无所察,怔怔盯着谢衡玉的脸。

他……脸上的笑容实在太苦了,那双她一向熟悉的灰眸虽是微弯的,可里头却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悲伤和懊悔甚至还是其次的,重要的是……她似乎能看得见里面含着某种深刻的厌弃。

这种情绪,都是藏瑾的眼里不会有的。

藏瑾在她面前,是不会伪装的。他虽不常笑,可那双灰眸对她弯起的时候,必定只有正向的情绪。

他不会像谢衡玉那样,明明都快哭了,却还强撑着笑意。

池倾紧攥着手,一时恨极了,恨他为何要用那双眼睛这样对着她笑,也恨自己为何被放在这个无能为力的位置,迫不得已地看着谢衡玉在这里“渡劫”。

而那厢谢衡玉刚站起身,门口倚着的纨绔立刻调整了动作,他“噌”地直起身,怒视谢衡玉道:“怎么了?自己做的事,你还凶起来了?我告诉你,我今天可不是来和你打、打架的,我是来带你去宗祠的!让你研究这歪门邪道,今天就好好治治你……”

“机甲术,” 谢衡玉平静地看着那纨绔,“它不是歪门邪道。”

纨绔冷笑一声,讽刺道:“我懂我懂,你又要说……机甲术不是歪门邪道,机甲术是失落的正统之术。若天下都能普及机甲术,便不会发生以暴压人、霸凌弱小之事了。对吧?呵呵。”

纨绔捏了捏自己的脖颈,转头望向书堂外那一堆被黑暗遮蔽的机甲残骸,挑眉道:“喏,那堆就是长公子你的宝贝机甲,都是从那些外门子弟身上扒下来的,你自己去看看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是不是就是那些机甲的问题——不过我可告诉你,这些东西大宗司都亲自检查过了……我听他亲口说了,没人陷害你,这都是你非要走这些歪门邪道,咎由自取的下场!”

谢衡玉走到门口,星灰的眸沉沉望着屋外对着机甲的空地,没有上前检查,更没有再反驳纨绔的话。

——他知道结果的,曾经不论检查了多少次,结果终究是那一个。

就是他自己……出错了,他手中的第一批机甲,遗漏了一道看似毫不起眼,却能影响宗门夜猎安全的咒术。

夜猎的森林中,有一种蛾子,见光就扑,扑到光便会激动地自燃。那虽只有一点小小的火点子,落在机甲空隙之处,却很容易直接引燃里面的材料。

谢衡玉做这套机甲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想过了,他把那些机甲之间的空隙缩到最小……

可是,却忽略了夜猎时那只小小的飞蛾,燃出了更小的火星。

那次夜猎,外门的弟子都参与其中,是他亲眼看着兴致勃勃地穿上了那套机甲——在这之中,有他曾经的同窗,有与他并肩过的兄弟,也有一起经历星衍门测的伙伴……

在从谢衡玉手中接过那套机甲的时候,他们不会知道,穿上这套衣服,他们就有了因一个小火星子,而被活活烧死的可能。

这确实是在幻梦中,可浮生一梦把这一切都搭建得太真了。谢衡玉将视线投入进黑夜,却依旧能通过夜风中传来的焦臭与血腥气,分辨出那些机甲的情况。

他手中不是没有沾过血,可这是第一次,因为他的失误,那样多的同伴……死在了他的手里。

谢衡玉感觉自己喉管里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干呕,就连声音都在颤抖:“……是我的问题,不用检查了,我跟你……去宗祠。”

纨绔哈哈大笑起来,伴随着那笑声,池倾又一次听到骰子在龟甲中上下振荡的声响,那声音是如此清晰,仿佛就摇在她的耳畔。

与此同时,她手中的四方水晶,稍稍地暗淡了几分。

深夜,谢家宗祠灯火通明。

十几个脸色煞白的外门弟子躬身站在宗祠外,望着一身月白的谢衡玉缓缓朝他们走来,有的眼神回避,有的眼底却满是仇恨。

谢衡玉的目光只在他们身上停留片刻,便重新垂落,兀自走入了宗祠。

外门弟子中,有几人因此发出了一声唾骂。

“人模狗样。”池倾听到其中有人低声道。

她转头望去,没有寻到说话之人,但却在外门弟子的最后方,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沈岑。

沈岑此刻的状态,比起之前在海上石场时要好得多,只是双臂还没有安上青铜机甲,空落落的两根袖管垂荡着,很难不让人注意到。

他的目光此刻和其他人一同注视着谢衡玉,只是眉心微蹙,眼中比旁人更多了一份焦急。

宗祠中央,手持戒棍的大宗司居高临下地望着谢衡玉,寒声道:“你自学歪门邪道,私造机甲,残害同门,证据确凿,可有要辩?”

谢衡玉垂着眸:“机甲术,绝非歪门邪道。”

祠堂内,一群在旁边凑热闹来的内门子弟闻言,登时哄堂大笑起来。

大宗司以戒棍振地,声音更寒:“还有要辩?”

谢衡玉摇了摇头,片刻道:“我所造机甲,确实误害同门,但此事,绝非我有意为之,我……”

话说到一半,他却蓦然顿住,像是想到什么一般,脸色慢慢暗淡下来:“我……自愿领罚。”

池倾闻言脸色都变了,而她身后的沈岑也没好到哪里去,焦急地几乎要从最后一排走进祠堂里去了。

大宗司道:“证据确凿,安敢狡辩?我已一一问过那些穿过机甲的外门弟子,他们

均承认……是你故意威逼利诱,胁迫他们穿上那些机甲的。”

谢衡玉脸上似倏然闪过一抹不出所料的神情,即便知道结局,可他闭了闭眼,沉默着,依旧道:“我绝未胁迫任何人。”

大宗司深深看了谢衡玉一眼,指向门外:“外门子弟,均指认是受你胁迫。”

谢衡玉没有抬头去看,事实上,他太知道自己会对上怎样的目光。

或许是嫉恨,或许是畏惧,也或许里面什么都没有。

他与他们曾同出一处,可后来有人高起,有人跌落,或许真有人因他腾飞而恨他,可更多人,也只是人云亦云,墙倒众人推罢了。

毕竟,不推墙的那人,可能往后反而又要成为新的眼中钉。

谢衡玉并不怪他们,只是难免,觉得心寒。

他早就知道,在这个宗祠,没人会愿意替他说话。可再经历一次,还是会难过。

大宗司垂下手,如炬的目光环视外门子弟一圈,最后道:“既如此,你便跪下领罚,按门规,则两百雷杖。公子若死了,我自去向家主请罪。”

两百?!

池倾一瞬间几乎觉得自己耳聋了,不管是什么杖,哪怕是人族最常见的那种板子,要是被打两百下,恐怕人都要碎成两截了。即便是修仙人……也毕竟不是钢板做的呀!

她心头乱极了,下定决心握住浮生一梦,指尖凝出妖力,正要一拳轰开幻梦,周遭场景却又奇异地闪烁了一下,片刻后,池倾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道坚定的声音。

“我可以替公子证明,使用机甲之事,我们并没有受公子胁迫。”

说这话的人,是沈岑。

谢衡玉眸光一动,似全然没有想到有人会替自己出声,转身的刹那,眼底几乎迸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光芒。

池倾握着灵器的手这才松了些,在心里对沈岑暗道:“好!”

沈岑从满脸诧异的外门弟子中走出来,向大宗司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正色道:“外门弟子沈岑,是甘愿使用机甲术的。其余外门弟子,也都是自愿使用机甲术的。”

话音落地,无数目光投注到沈岑身上,简直像是在望着一个异类。

沈岑转过眼,与谢衡玉对上视线,片刻后闪开,淡淡道:“实事求是,我只说这句,信与不信,看大宗司的。”

谢衡玉安静地看着沈岑,在他说完这句话退回外门弟子的群体时,郑重地道:“多谢。”

沈岑却没心思回应他的谢意了。

因为就在替谢衡玉说完实话之后,所有外面弟子便如面对洪水猛兽般齐齐后退了一大步,完全避开了和他接近的位置。

沈岑顿了顿,也乐得自在。

可接下去,他的笑容就僵在脸上了,因为大宗司平静无澜的声音再次响起,宣布了谢衡玉的惩戒,却依旧是没有更改的——两百雷杖。

原来……他有没有为他说话,都是……一样的结果吗?

沈岑直起身,眼神惶惑地望向谢衡玉,可却在他的眸中,寻见了一抹记忆中所没有的释然。

宗祠,有四名行刑人前来,前两人手持雷器,后两人手持杖器,谢衡玉的目光落在那刑具上,颤了颤,终是什么话都没说出口。

这雷杖是专门针对修士的刑法,雷器罚的是神识,杖器罚的则是**。当年……他受了七十杖便撑不住昏迷过去,大宗司铁面无私,即便他昏厥也并没有停止。

可最后……最后将他救走的,却并非家主谢渭,而是……家主夫人唐梨。

想来,那或许是这么多年来,他都没有真正从心底责怪过母亲的原因。

他记得那一天,记得唐梨慌慌张张地带着一队侍女闯入宗祠的场景,记得她歇斯底里地指着大宗司辱骂的样子。

她说:“我受够了!!这是我的小宝,是我的心头肉!你要是非要打死他,那你就从我的身上踏过去!”

那时,谢衡玉想的是什么呢……

好像某个瞬间,他居然觉得,若能得到这样温暖珍贵的爱,做谢衡瑾的替身,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呢。

现在想来,依旧会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太过卑微了些。

可是回忆至此,他又忍不住转过头,用余光,看了看宗祠外的景象。

与此同时,雷刑与杖刑一同落下,惊颤全身的痛意,刹那渗入骨髓。

祠堂外,尚没有人进来。

可谢衡玉身侧的空气,却仿佛被一只手猛地撕裂了。

池倾周身妖力肆虐,她紧紧握着掌心那晶莹的灵器——白光与暗红色的妖力纠缠,如同滔天血雨,骤然淋下。

周遭的一切开始消散,池倾撕开幻梦,一手拉起谢衡玉,一手紧握成拳,在扭曲着飞速消散的各种颜色中,轻易捕捉到了那属于龟甲的绿光,和那又开始颤颤作响的骰子声。

“该死的!!我可真是受够了!!!”

池倾低骂一声,朝着那骰子声大作的方向,怒然挥出一拳!

“滚蛋吧!!!”

第33章 第33章谢衡玉的内心,真的和他温柔……

“倾倾!”

八方的颜色如同彩墨入水,在十九岁的谢衡玉眼前快速流淌、稀释、抽离。周遭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只有眼前这个坚定地牵着自己的少女才是真实存在着的。

谢衡玉从前多年的人生,都仿佛是一场临水自照的幻影,可究竟怎样才能确定水中的倒影是自己,而不是谢衡瑾呢?

只有在日复一日的欣喜、酸苦、悲痛、平静的情绪里,反复地提醒自己真正的现实,将自己一次又一次浸入寒冷的冰水,才能保全一个相对清醒的自我。

才能确信……他还是谢衡玉,而不是谢衡瑾。

也是因此,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有了一种可以在梦境中明确辨别出现实与虚幻的能力。

故而,在摘取七伤花的时候,七苦幻境并没有将他的心智蚕食殆尽,而在这场浮生一梦中,他也更能轻易地分辨出哪些才是虚假的幻梦。

谢衡玉知道自己活得清醒,也明白自己必须得清醒而痛苦地活着,才能拥有真正的自我。

哪怕这样做的代价,是遍体鳞伤、身心俱残。

此番他们进入浮生若梦的时间并不长,满打满算也只经过了两场幻梦。谢衡玉知道自己并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可偏偏在池倾拉住他手的刹那,他竟恍惚了。

池倾的身影是一道无比冲突的颜色,雪白的长裙,乌黑的卷发,暗红色的妖力仿佛是映照在水墨画上的火光。

她的手很温暖,也握得很紧,用了足够的力道,带来的痛觉让人察觉到她强压着的怒意。可也正是因此,谢衡玉才真正察觉到,自己正被她那样珍重地在意着。

这种感觉仿佛冬夜冻得发僵的旅人,看到了燃烧的柴火堆。他全身的寒冰都因此融化了,落不尽地淌下滴滴答答的水来。

谢衡玉想,要是十九岁的自己,当真遇到过池倾就好了。

人往往会这样得寸进尺,拥有了一点,便幻想着更多,拥有了所有,却仍然觉得不够。

只不过,这种对爱的不满足,对于谢衡玉而言,却是难得的第一次。

他好像……只敢在池倾面前奢求这些。

一瞬的恍惚,却有白光从谢衡玉心脏处缓缓释出,池倾听到他唤自己,挥拳的动作不止,但到底侧了侧脸,余光正巧将那丝丝缕缕的白光收入眼底。

那种白光和浮生一梦的颜色如出一辙,在离开谢衡玉身体的同时,突然向池倾周身的光芒汇入而来!

池倾是个随心所欲的人,决定的事情便不会有半点迟疑,因此出拳的瞬间,她便不再去多想打碎龟甲阵眼的后果。

那拳势汇聚着妖力,以及浮生一梦全部的灵气直冲龟甲而去,可正在这时,最先而至的白光居然又一次化为谢衡玉在阵外凝出的符咒锁链,温和地流动着,缓缓束缚住了龟甲。

池倾瞳孔一颤,在拳头即将落到龟甲的瞬间收住了力道。

须臾,浮生一梦的华光从她的指缝中淌出,越来越多地与龟甲融合,将其包裹成一个白花花的、毫无攻击性的茧。

池倾微怔,等了片刻后,才抬指轻轻戳了戳那个茧。

那巨大的蚕茧左右晃了两下,随即外层的白光如落雪般开始寸寸脱落。谢衡玉伸手在那蚕茧下候着,没过多久,一个失去青光的、沉甸甸的龟甲从蚕茧中落了下来。

恰好被谢衡玉稳稳地接住了。

周遭的幻境全然瓦解,植被茂密的雨林,又一次呈现在池倾的眼前。

她低头看向谢衡玉手中的龟甲,又看了看自己掌中灵气逼人的浮生一梦,怔愣一瞬:“这是……换成了?”

谢衡玉将那龟甲放到那堆从潭中掏出的鹅卵石旁,点了点头:“如今的阵眼灵器,应当就是这浮生一梦了。”

“这倒巧了……我原以为,它刚刚会被我直接摧毁。”池倾凑近了些,屈指敲敲坚硬的龟甲,想起幻梦中所发生的一切,若有所思地喃喃道,“看来浮生一梦……本就是想要帮你的。”

她的神情不变,可声音却略有些沉了下来,这细微的一点变化被谢衡玉敏锐地捕捉到,他将视线落到池倾的脸上,一时竟生出些不安来:“倾倾。”

池倾抬眸看了他一眼,忽然道:“龟甲最先掷出的几枚骰子,是不好的意思,对吗?”

谢衡玉移开目光,低声道:“那都是假的。”

池倾心头忽地冒出一团火来,攥了攥拳,凉凉道:“我早该猜到了,正因那是个与你相关的,不祥的卦象,所以你才会选择故意瞒着我。”

“浮生一梦是性子最平和不过的灵器,它为何会和龟甲属性相冲?唯一的解释,便是浮生一梦是为了制造美梦而生,但龟甲给你算出的这个卦象,却恰巧是击碎幻梦的利器。”

池倾冲谢衡玉扬起一个不达眼底的笑,精致的小脸因此显出些许危险的意味来:“既然要替换龟甲,我们便需要保证浮生一梦的力量占据上风。换而言之,在刚刚的那场幻梦中,作为梦中人的你,只有感受到幸福、期许、欢欣,并且真正开始沉浸于幻梦中时,才能壮大浮生一梦的力量,帮助它夺得阵眼的控制权。”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可是你太冷静了。或者说,你受龟甲卦象的影响太大了。浮生一梦需要你沉浸入梦,因此甚至使我成为了旁观者为你护法。但你非但没有如浮生一梦所料想的那般沉浸其中,甚至反复利用龟甲卦象保持清醒。因此,若我不直接破梦,你反而可能陷入更漫长的拉扯,在幻梦和现实的边界徘徊。”

池倾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再看向垂眸无言的谢衡玉,紧攥的手松了又握紧,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些无奈来。

在亲眼见过谢衡玉的过去后,池倾即便心中对谢衡玉的隐瞒还有些生气,但更多的情绪,却更接近于一种哀其不幸的难过。

作为曾经多次使用过浮生一梦的人,池倾还是第一次碰上如谢衡玉这样,分明伤痕累累,却顽固地不愿向美梦投去一眼的人。

有些佩服,却也有些担心。

分明那样在意自己的过去,却还要反复用残酷的真相提醒自己清醒。

这样一个人,他的内心,难道真的会与外表一样平和温暖、春风和煦吗?

“既然你这样不愿寄情于幻梦,最后从你心口出来的那道属于浮生若梦的白光,又是因为什么?”池倾沉默地注视着谢衡玉的脸,察觉到他对于这个话题似乎有几分回避。

话虽问出口,她却因此生出些无趣来,没等谢衡玉回答,便摇头扯开了话题。

“算了,”她不愿在这个时候,和难得固执的谢衡玉冲突,于是掩下心底的那么些不自在,随意而亲昵地捏了捏男人的掌心,弯着眼温声道,“看在你那么可怜的份上,隐瞒龟甲卦象之事,我大人有大量,暂时就不追究啦。”

“倾倾……”谢衡玉喉结滚动,用力紧握住池倾的手,那双星灰色的眸深沉似海,其中若有烟云袅绕,“对不起,过去的那些事情,我本不想让你看见。”

说到底,这世上又有哪个人,会情愿爱人看到自己如此落魄的样子呢?

只有坚强的人才敢于将伤口示于人前,可他知道自己有多么懦弱,丑陋而残破的过往,大概只有小心翼翼地藏起来,才能让他心安一些。

或许……是池倾给他的爱太多又太急,谢衡玉总担心她会在某一日后悔,觉得自己并不值得她这样做。

然而池倾闻言却微歪了歪头,星眸中泛上不解又好笑的光,抬手捏住谢衡玉的脸颊轻轻揉搓了一下:“什么嘛,原来你是在意这个?”

“可是我觉得,过去的事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经历过这一切的你,依旧在坚定前行。正因如此,那些难捱的过去,都会成为你身后熠熠生辉的光。”

她笑着望向他,在这一刻确确实实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好好开解眼前的这个人:“谢衡玉,在我身边的你,其实软弱一点、迷糊一点,都可以。”

谢衡玉心头仿佛被猫爪轻轻挠了一下,他低头看着池倾,听到她轻柔含笑的声音从极近的地方飘过来,却悠远得仿佛这辈子都不会消散。

她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笃定地道:“如果你当真在浮生一梦中沉溺于幻境,不辨现实,我也一定会把你带出来的。”

夜晚的林间有虫鸟的鸣响,可某个瞬间,这些杂乱的声音好像都从谢衡玉耳畔尽数消散,只有池倾那如水般温柔的嗓音在他心上回荡不止,振聋发聩。

谢衡玉不自觉地,更紧地握住了池倾的手。他用那双漂亮的灰眸与她深深对望,眼波流转,片刻才垂睫敛去。

他沉默很久,似在踌躇着什么,许久后,方轻声告诉她:“倾倾,最后的拿到白光……是因为你撕破幻梦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什么?”池倾闻言一怔,一时没有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谢衡玉抬手,认真地看向她:“我当时看着你,心想……要是十九岁的时候,你真的有这样出现在我眼前,那就好了。”

“倾倾,我若有朝一日沉溺幻梦无法自拔,也一定是因为,那场梦里有你。”

第34章 第34章好像什么痛苦都能被他承受、……

谢衡玉的这句话太过真挚,因而池倾在听到后的那瞬间,几乎无法做出自然的应答。

幼时,她在三连城中长大,欺瞒和谎言是她的影子,那些太炽热的话语若被判定为真,便总会让她生出退避三舍、无地自容的感觉。

离开三连城之后,藏瑾、烁炎等人的存在,让池倾渐渐学会了对人打开一点心扉,虽然只有一道细微的缝,可至少能迎接阳光的照射了。

可谢衡玉照入的光,未免太直白、太炽烈了一点。

池倾不觉得自己能承受得起这样的情感,于是她只好下意识地选择躲闪,将谢衡玉的那些话,当做他的随口一说。

池倾没有立即回应谢衡玉。

但幸而,就在两人即将陷入沉默的瞬间,一声像是再也憋不住似的,尴尬的咳嗽声,突然从树后传了过来。

“啊咳咳咳咳咳!”

池倾吓了一跳,回身朝榕树后望去,星眸微眯,突然福至心灵般开口道:“沈岑?”

谢衡玉显然也想起了那同样出现在浮生一梦中的人,朝前走了一步:“沈岑,真的是你?”

榕树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随即一个身影视死如归地大步踏了出来——正是那个先前给他们传递了字条,后又追随谢衡玉一道进入浮生一梦的青年。

即便周遭黑暗,但沈岑那张憋红了的脸也十分显眼,他尴尬地抬眼在池倾与谢衡玉之间扫了一圈,咳嗽了声,欲盖弥彰道:“我、我可不是故意偷听的!”

谢衡玉:……

池倾闭了闭眼,看着谢衡玉也有些语塞的表情,叹气道:“看来你在修仙界,得时刻伪装起来才行了。”

许是因为她之前夸了好几次谢衡玉的容貌,这人便也真的记挂在了心上,虽在外人面前多数都会用幻术伪装,可一旦与池倾独处时,又会立刻显露出真容来。

被从前熟悉之人认出,倒也着实不奇怪。

谢衡玉道:“沈岑,当年你离

开白马盟时何其果决,既已选择投靠公仪家,今日又来助我,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沈岑闻言,脸上尴尬的情绪收敛许多,原本那种阴鸷冷漠的神态又重新挂回了眼底:“助你?我可不是来助你的。”

他顿了顿,将目光落到池倾身上,抬了抬下巴,冷声道:“我是来助池倾圣主的。”

什么嘛?

池倾挑起眉,指了指自己:“我?我之前从未见过你。”

沈岑道:“公仪汾将你们留在此处,想都不用想,一定是为了那朵七伤花吧?”

池倾和谢衡玉对视一眼:“是。”

沈岑冷笑一声:“那朵花,绝对不能落到公仪家手里。”

对于这点,池倾内心其实早有决定。

七伤花的能力过于强横,几乎可以说是蛮不讲理,对于修仙者而言,不论何等修为之人使用七伤花,都可以飞升一阶。

但且不说这花生于鬼界魔界的交界之地,几乎无人能够顺利摘取,就算它真的落到修仙界其中一个世家手中,也势必会打破修仙界上层多年的制约平衡,受到其他几家的忌惮。

而妖族的修炼之法与人族不同,虽多数妖族善于修炼妖术,且入门奇快,无师自通,但想要修炼精深却非常之难,更妄论修至大圆满,飞升成神的了。

如今在妖族,修为至高者,乃是妖王烁炎及其大护法来炆。可哪怕这二者修为再强,放到修仙界,光论战力,其实也算不得顶尖,哪怕其中有人服用七伤花飞升一阶,却仍然无法直接撼动人妖两族的和平。

因此不必多做权衡,修仙界各方也都默认,谢衡玉将七伤花送往妖界,是最折中妥当的选择之一了。

这一点,在池倾和烁炎接手七伤花时,便也都明白。

只不过,一池清水虽然平静,但水面之下却不可避免地,总有心怀鬼胎之辈,想搅浑清水借势而起。

公仪家虎视眈眈觊觎着七伤花,显然便是其中之一。

“只是,公仪汾想要将七伤花给谁?”池倾思索一瞬,直接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出口,“作为家主,公仪汾正值壮年,修为应当并未陷入滞涩,似乎用不着这朵七伤花来强行飞升。”

沈岑道:“果然,当日公仪家前往戈壁州求花,也没实话告知您,这花是为谁所求吧。”

池倾确实不知道,准确来讲,她甚至都不记得公仪家也求过长命花的这件事。

——估计是被阮鸢打发了吧。

她挑了挑眉,暗自在心底向自家大总管道了声谢。

经过沈岑这一提醒,池倾虽没想起来,谢衡玉却反应过来了:“公仪老太公……”

“不错,”沈岑道,“当日公仪家不远万里去戈壁州求花,虽没言明为谁所求,可大家都知道,昔年那位叱咤风云、一步化神,凭一己之力将公仪家抬入天都世家之列的老太公,就快作古了。”

“这些年来,公仪家虽说也有新秀起势,但比起其他五姓世家,却到底逊色几分。若非有公仪老太公这位一步化神撑着场面,恐怕再过些年,便要被挤下六大世家的位子了。”

谢衡玉道:“虽如此说,但公仪汾修为不低,假以时日,应当还能飞升。”

沈岑嗤笑:“嗑药速成,根基不稳,也就外人看着像是那么回事罢了。”

池倾道:“既能嗑药,为何不给哪些后辈也磕了撑撑场面?”

这只是池倾随口一问,哪知这问题出口,却叫沈岑脸色微变,别过头去不再回答了。

谢衡玉对公仪汾服药之事也有些讶然,顿了顿才解释道:“一是因为年轻人服用丹药强行提升修为,极有可能会导致肉身早衰,修仙者普遍长寿,一个家族若出现一两人早衰早夭已是难得,若是再多,定会露出马脚。第二则是因为……哪怕服药提升,也需要一定时间消化吸纳,还需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这些曾经默默无闻的后辈推至人前,为公仪家赢得最大的名望。”

而公仪老太公,或许就连这点时间,也不足够了。

池倾道:“你的意思是,公仪家并不是没有让后辈服药,而是已经服了,却还人没有完全吸纳?”

谢衡玉神情平和地望向沈岑,显然在等他的回答。

沈岑神情阴冷,周身气压很低,黑着脸点了下头。

池倾于是也明白过来:“也就是说,若公仪老太公作古,天都其余那些盯着六大世家之位的家族,极有可能联手将公仪家拖下神坛。因此,至少在这些后辈崭露头角之前,公仪老太公不能死,对吗?”

沈岑又点了点头。

“白日做梦。”池倾神情显然不好看,冷笑一声,狠声道,“想要长命花救个将死的老头便也罢了,现在问我要七伤花……呵,难道他们还想着让那老头直接飞升成神么?未免太过荒谬了!现在这世道,莫非什么猫猫狗狗都能成神了?”

谢衡玉微微挑眉,忽然就觉得,若朗山还在池倾身边,听到这话估计又要气得哼哼了。

池倾心里有些不悦,却见谢衡玉灰眸中漾着一抹笑意,当即愣神,心道:这又是高兴什么?

她于是盯着谢衡玉看了几秒,移开目光时,原本漾着怒意的脸色竟也不自觉松快些许。

沈岑将这二人的眉眼互动看在眼中,顿觉如芒刺背,尴尬异常,他用力低咳几声,在谢衡玉望过来的瞬间,僵硬道:“既然找到阵眼了,那我就走了。”

谢衡玉一顿,抬眸望向沈岑,那表情显然想喊住他,可不知怎么,却始终没有开口。

池倾看了他一眼,问沈岑道:“你如今既身在公仪家,若这家族败落,于你也没有好处。之后,可有想过何去何从?”

沈岑沉默了片刻,眸中神色晦暗不明:“……这不用你们管。”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便往林园外走,头埋得很低,步子也走得很急,简直像是落荒而逃一样。

池倾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问谢衡玉道:“你们从前,感情很好吗?”

谢衡玉笑了笑:“他的那条青铜臂,是我给他做的。那时候……我在谢家地位并不稳固,雷杖之事后,许多外门中人也刻意回避着我,沈岑……他是外门中最支持我研究机甲术的人了。”

池倾想起幻梦中看到的那些场景,想起谢衡玉在海上石场被沈岑失手推入虫潮的样子,想起他在宗祠中孤立无援的样子,最后又想起沈岑进入浮生一梦后,愧疚地想要在幻梦中弥补的样子,心中着实对此人失了许多好感。

幻梦中的愧疚越重,现实中的伤害就越深——没人比她更明白这个道理。

她抿了抿唇,小声道:“看起来……他也不像是很会支持人的模样。”

谢衡玉抬手摸了摸池倾的长发,失笑道:“其实沈岑也不容易,他天赋不错,但很小的时候就被公仪家的人施了蛊。那时候谢家正在广收孤幼,他便被送入了外门,开始向公仪家传递着谢家剑术功法之类的消息。那时候他年纪还小,传出去的东西虽也无伤大雅,但毕竟心虚害怕,性子便不是太好。”

池倾没料到这一茬,微感愕然:“你知道他是卧底,还愿意与他交好,甚至现在他又回到公仪家,你也不生气吗?”

谢衡玉垂下眼,显然有一瞬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他从池倾掌中拿过那枚替换为阵眼的浮生一梦,迎着空中洒落的夜昙光亮照了照。

他漂亮的桃花眸久久凝着那水晶,不知又从中看到了是什么画面,许久后,谢衡玉才轻声道:“天都世家,是压在修仙界所有人头顶的巨兽。一人之错,往往是迫不得已、随波逐流。当时他离开谢家,我确实有些难过,可我知道他也有苦衷,因此……

不好再多说什么。”

不好再多说什么——这也是池倾此刻的想法。

她看着谢衡玉的侧脸,皎然的夜昙华光将他衬得更加柔和,纯洁无瑕,仿佛是最软的云朵或者棉花。就好像……什么痛苦都能被他承受,都能被他化解。

池倾不知道,这样一个人,究竟得有怎样坚强的心脏。

鬼使神差地,她抬起手轻轻抚上谢衡玉心口,在片刻后,被他伸手牵住。

掌心的温热相贴,她没有说话,只在心中隐约泛起陌生的感觉来——她想认真地看清他。

想看清……谢衡玉。

第35章 第35章谢衡玉说:“我为您执剑。”……

“那个,可以……再给我喝点水吗?”

阵眼置换后,林园中的草木敏锐感受到大阵约束的力量有所改变,原先被池倾喂过茶水的小草不知何时攀到池倾身边,小心翼翼地用草尖尖戳了戳她的小腿,语气轻轻软软的,明显带了几分讨好的意味。

池倾牵着谢衡玉的手,低头望过去,眉眼一弯,失笑调侃道:“啊呀,你长得好快,都爬到这里来了啊。”

小草左右晃了两下,弱弱地解释说:“这都是圣主妖力的缘故啊,多谢圣主。”

池倾微笑:“唔,现在倒不喊暴君了?”

小草扭了扭叶子:“圣主想知道什么?我现在可以告诉圣主啦。”

小草虽然有些警惕心,但显然并不多,加上草木本就亲近池倾的缘故,阵眼一换就软了性子,池倾闻言,与谢衡玉对视一眼,有所顾虑地小声道:“如今阵眼在我们手中,为避免公仪汾窥视,是否可以使林园暂时屏蔽外界?”

谢衡玉点头:“这并不难。”

说话间,那正方形的水晶在谢衡玉指尖飞快地闪烁变幻起来。不过片刻,林园外围四周已隐隐约约地漫上层迷雾,一眼望去,只觉得与自然雾瘴没有半分差别,毫无破绽,却果然将整座林园都封闭了起来。

池倾这才低头望向小草:“你对公仪襄了解多少?对她的那位夫人,又了解多少?你知道公仪襄究竟是因何而死么?”

小草点了点叶子尖尖:“圣主圣主,公仪襄可不是什么好人,我们都知道,他私下会打骂他的夫人,打得可凶了!”

池倾眉心一动,脸色沉下去,她低低应了一声,席地而坐,从储物戒中拿出灵草开始给小草泡茶:“继续。”

小草说:“可奇怪的是,他的那位夫人虽说也算是个出生名门的小姐,但却对此从不反抗,就好像……有什么把柄在公仪家手里似的。后来这位夫人诞下两个男孩,身体很快就彻底垮了,这两年来一直闭门不出,我们就很少听到她的消息了。”

池倾吹凉了杯中的灵草茶水,往小草根里浇了下去,轻声问:“这位夫人,姓甚名谁呢?”

小草舒服地晃了两下,随意地开口道:“我不知道她叫什么。但我知道,她是南疆阮家的四小姐。”

南疆阮家?!

池倾手中的动作一顿,新注入杯中的茶水,差点就烫到了她的指尖。

正在此时,小草突然“啊”地惊呼了一声,整棵草登时往地里一钻,像是吓坏了般,连带着周边大片开了灵智的绿草齐齐缩了回去。

谢衡玉拉住池倾的手,将她从地上带起来,眉头紧蹙,目光锐利地投向林园外围,脸色微沉。

池倾道:“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一雌一雄两声锐利的啸叫从林园外哗然而起,随即整块林园瞬间地震般摇晃起来,迷雾中的土地翻陷,似有巨大的怪物从深处挣扎而出。

谢衡玉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沉冷,他抬眼望向空中明月,后又将视线落在半空悬浮的夜昙上,倏然出手,双掌凝住月辉与华光,猛地身前聚拢而来!

一把集华光为实质的利剑,登时横于青年眉前。

“是护阵灵被放出来了。”谢衡玉低声对池倾道,“我去把那些东西解决掉,你千万不要乱跑。”

池倾挑起眉,对谢衡玉这种叮嘱小朋友的话感到几分好笑,但打量他过于严肃的神情,便也不再多言,只道:“明白了,你去吧。”

两人对话时,迷雾中那巨大的异动已经越发响彻,仿佛是什么多足虫兽爬行时碾过草地的声响,自迷雾中逐渐朝两人这边靠来。谢衡玉将浮生一梦握于掌心,深深凝视池倾一眼,又重复道:“不要乱跑,等我回来。”

池倾神情自若,笑着朝他歪了歪头。

须臾,谢衡玉整个人都化为一道苍白冷光,径直朝迷雾而去,倏忽消失。

池倾这时才微变了脸色,立刻从储物戒中摸出一个雪花状的小片朝空中一丢,那小片甫一升空,当即化作一只透明的小虫,扑闪着翅膀跟着谢衡玉而去了。

池倾朝后退了几步,蹲下身扒拉开草地,揪着那快要藏进地里的小草,有些着急地低声道:“出来!我还有问题。”

小草察觉到护阵灵被谢衡玉引开,立刻冒了头:“你快问!问完就别蹲在这里了!你会让我暴露的呀!”

池倾问:“阮四小姐是在哪一年嫁入公仪家的?她如今在哪里?公仪家的牢狱又在哪里?”

恰在此时,一声巨大的嘶叫声冲天而起,小草尖叫着飞快回答了所有的问题,一头钻入土地,死活都不出来了。

池倾起身,神情极度难看,蓦然,空中有两半剔透雪花自她头顶颤颤巍巍地飘落,她抬手一接,识海中骤然展开一幅画面。

——迷雾中,一人在明,一人在暗。

谢衡玉置身华光之中,周身既有暗林又有迷雾,却危机四伏,暗藏杀机。

那在暗处之人身着一袭紫色大袖锦袍,潜伏迷雾之中,默默注视眼前的青年,在他身后一圈,林园中的那些石像竟已幻化成真——毒蝎、蟾蜍、蜈蚣、蜘蛛,以及林园外的那两具蛇尾人身像,竟都紧紧盯着谢衡玉,蓄势待发、蠢蠢欲动!

池倾指尖捻着那雪花轻轻一动,识海中的画面倏然拉进——那紫衣人地面容显露,赫然便是公仪汾!

他垂着眼,从腰间取下一柄长萧,至于唇边轻轻一吹,分明没有乐声响起,可他整个人却无比陶醉地摇晃起来。

更诡异的,是他身边的那些护阵灵,也仿佛听到了这乐声音一般,轻松自在地开始扭动!

池倾听不见乐声,只死死盯着公仪汾的神情——忽然,只见他双颊鼓起,双眼充血,极兴奋地朝长萧用力吹气。

他周身虫兽随即而动,倏然同时冲向谢衡玉的方向,而公仪汾一边吹箫,一边舞动着身体,睁开眼,朝池倾的方向,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识海中所有的画面瞬间暗淡。

池倾猛地睁开眼,抬眼望向迷雾,手指死死攥入了掌心。

她现在,有两条路可以走。

第一,她已经知道了公仪家牢狱的位置,若真正的阮鸢真的被困在那,趁公仪汾被谢衡玉拖住,她便能更轻松地入狱救人。

第二,谢衡玉摘取七伤花时受的伤仍没有完全恢复,此刻正面对上守阵灵与公仪汾,可能要落了下风。她虽妖力有损,但随身灵器极多,若要留下帮助谢衡玉,未必就敌不过那个嗑药鬼。

可是选择前者,谢衡玉或许要出事;选择后者,阮鸢又……

池倾已经太久没有陷入过这种两难的境地,因此内心竟也为自己此刻的摇摆而生出几分不悦来。

踌躇徘徊并非她的性格,因此若是谁害她落到这般境地,她便先去解决了那人!

池倾不再犹疑,一把扯下颈间的储物链,飞身朝谢衡玉的方向而去。

那厢,谢衡玉以光为刃,剑影留痕,手腕翻转提落之际,数百道剑光如九天之辉轰然洒落,霎时朝四方虫兽斩去!

五毒虫兽之中,双蛇人作为林园外守门阵灵,法力最为高深。一道剑势挥落,公仪汾吹箫控制不及,其余几只巨虫纷纷中招,而那双蛇阵灵则迅速分散躲开,在瞧见同类如此下场之后,爆发出更加恐怖的嘶鸣。

公仪汾望着谢衡玉的脸上露出一抹阴狠的笑容,冷笑道:“如今小辈当真青出于蓝,这般剑术,怕连谢家都教不来……想不到妖族,竟有这般人才。”

“只可惜今日,落入我手了!”

他一双鹰隼般的细眸冷冷注视着场上变动,观谢衡玉一招出手后攻势骤缓,而那双蛇却配合默契,毫无破绽地缠绞而上,神情不由狂喜:“干得漂亮,是时候全力一击了!”

他说着抬萧近唇,正吸气欲吹时,后颈一凉,却好似被一尖锐的物体轻轻抵住。

“谁?!”那寒气从公仪汾颈后皮肤传来,细细密密,几乎顺着毛孔渗入骨髓,命门被拿捏,他在此之前却全然毫无察觉,一时被摄住,竟不敢动弹。

而那一头,谢衡玉却忽然如遭大创,嘴角溢出一抹鲜血,虽很快被擦拭去,却仍然躲不开公仪汾的视线。

那正是个好时机!只要他稍一引导双蛇,怎么也能将这青年当即拿下。

他眼珠一转,正要往萧中吹气,忽地身前竟传来一声冷笑。

“公仪家主,”池倾的声音轻飘飘传入他的耳畔,鬼魅也似,“您吹的,是什么东西呢?”

早该猜到是这小蹄子捣鬼!

公仪汾不管不顾,猛地朝萧中一吹,那洞口却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一口气出不去进不来,诡异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