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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三合一与他在云端。

车外云高天寒,车内垂帘香暖。

飞马在迎面的寒风中驰行,平稳而迅捷,分秒之间,似将所有陈规礼法的束缚挣开又甩远。

妖族,不同于修仙界,这是一处与天然共生的族群。他们尊重本性,接纳自我,看待很多事物都没有人族修士那样循规蹈矩、压抑克制。

或许正是因此,谢衡玉在来到戈壁州之后,感到自己内心轻松了很多。

但即便如此,在到池倾的这个请求后,他依旧微微迟疑了一霎。

可毕竟,这是马车内……

可当他低头对上池倾的双眼,从那双明亮如星空般的眸中捕捉到自己的身影,又觉察到她深切而颤然的爱意。

心头微热,似也顾不得俗世的许多约束。

谢衡玉垂下头,一点点吻去池倾脸颊的泪水,低低道:“好。”

池倾闻言忽怔,并不敢相信谢衡玉已经答应了。

实际上,那句问话或许只是出自于她一时间的恍惚,她从未想过如谢衡玉这样身世的修仙界世家公子,当真会同自己如此荒唐。

然而下一瞬,温柔缱绻的吻已经落在她的颈上,细细密密的,轻得像是南方的雨丝落入池中,廉纤飘落,只惊开微微的波。

可她却因此控制不住地红了脸,指尖下意识地抚摸、缠绕住了谢衡玉腰后的长发。

男人一边小心地浅吻着她,一边抬眸观察着她的神情。像是知道自己不精于此,他因此更加谨慎,哪怕听到池倾某个错乱的呼吸,或是看到她微微蹙眉的表情,都会不

安地停顿一下。

池倾因此被他不上不下地吊着,真像是躺在在浮云上,下一刻就要跌落无尽之地。

“谢衡玉……”她微蹙起眉,轻轻拉住他的手,“可以不用那么小心。”

他的灰眸移向她的唇,顿了顿,尽可能去拆解这句话最终的含义——但得是怎样的动作才能令她满意?在往日的数次接吻中,池倾并没有向他示范过那些……

谢衡玉有些惶惑地亲了亲池倾微蹙的眉头,看向她的灰眸透着深切的爱怜,却在她望过来的瞬间回避着躲闪开去。

池倾有些怔忪,下一刻却听他道:“倾倾,我可能得……我是说,你喜欢我怎样做……”

她闻言叹了一声,像是无奈,也像是松了一口气。

随后轻轻抱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小声道:“都可以的,是你的话,怎样都可以的。”

又是这样直接的偏爱和纵容。谢衡玉心尖滚烫,忽觉她或许是知道自己爱听这些,便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说与他听,直至霜雪化水,气蒸云绕,缱绻傍在她身侧。

他将池倾抱坐在自己膝上,垂头注视着,与她十指相扣,另一手的指尖,轻轻抚上她的衣衫。

飞马于空中起落,似在途中撞破某处云层,雾色氤氲一刹,间或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传入耳畔。

浓云之后,是雷雨声如潮汐翻涌而至,重重敲击着心弦。

她伏在榻上,在揉入骨血般的拥抱中,望向窗纱被吹开的那道缝隙,某个时刻,甚至无法分清窗外是白天还是黑夜,更无法辨别那雨水般的颤然声响,究竟是从何处而来。

池倾望入谢衡玉的眸底,那星灰的色泽如同天际遥远模糊的星子,斗转间飞旋而至,又忽而远离,前一秒触手可及,后一秒又无影无踪。

她下意识向那星灰伸手,却触摸到谢衡玉高挺的眉骨与眼眶,他因此闭上眼,将那漾着星光的春水藏匿,侧过脸一点点亲吻她的掌心。

池倾心头不知瞬息闪过什么,收回手,捏着他的下巴用力地吻上。

本就相贴的肌肤因此越发亲密无间,池倾身上的花香无孔不入,扑满谢衡玉的鼻端,他细细看着她闭眼的样子,与之深深相拥。

清湖州的春天比戈壁州来得早,这又是个提前的暖春。

去年秋季扎根深土的根须,也会于纠缠间沉进温暖湿软的土壤,在一场惊蛰的大雨之后迸发出崭新的生命。

不知多久过去,飞马自九天之上下落。最终落定时,依旧停于云上,它收起翅膀站定,半晌有些焦躁地嘶鸣了一声。

车厢内衣衫凌乱,环佩散落,池倾尚有些迷糊地躺在谢衡玉怀中,任凭他动作轻柔地替她拭净水渍,穿上衣袍,重新用发带系住她散乱的长发。

待她诸事稳妥,谢衡玉才转身拾起地上的衣衫,一件件抚平穿上。他上身半裸,劲瘦宽阔的肩背上纵横着她留下的痕迹,微红的,有些凌乱,在那痕迹之下,却是陈年的刀伤和……杖痕。

车厢内光线昏暗,但池倾还是看清了那些令人心惊的印记。心底突然生出无名的怒火,她伸手抚上那纵横的伤疤,指尖沿着那不断的痕迹划过,呼吸轻滞,涩声道:“这是什么?为何会留疤?”

谢衡玉的身体在她指尖落上腰背的瞬间便已微僵,他披上里衣,握住她的手转过身来,半跪在她身前,侧脸贴了贴她的手背:“都过去了。”

池倾却不依不饶:“这是家法?”

谢衡玉垂眸,平静道:“差不多。”

与谢衡玉的成长相伴的,除了谢衡瑾如影随形的阴影,再便是谢家主母日复一日崩溃的精神。

随着谢衡玉一点点长大,在人前越发出色,无可挑剔。作为母亲,唐梨却越发无法将他当作自己的儿子看待。

谢衡瑾去世的时候还很小,唐梨并未见过孩子长大后的模样。

若说十岁的谢衡玉尚还有未脱的稚气,会令唐梨时常恍惚他与幼子的差别,但当他快速摆脱那种稚嫩的气质,蜕变为眉目俊朗的少年时,唐梨的自欺欺人便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

谢衡玉在人前越是风光无限,越是美名远扬,落在她耳朵里,便越发如同行盗玉窃钩之事的可恨小贼——占了她留给亲子的资源,还抢了那个可怜孩子的人生。

虽说有些时候,唐梨是会清醒的。但那短暂的忏悔和怜悯,并没能敌过她对早夭幼子的愧疚和思念。

她心中像是居着魔,迷着障,只有看到谢衡玉跪在她面前,被打到血肉模糊之时,才能稍稍缓解几分心中的痛意。

她身子不好,手边唯一可以杖责他的,便是那把轻巧的本命剑——那是件法器,随主人的心意而变,虽然轻盈,留下的伤痕难以治愈。

谢家家主谢渭心疼夫人,因此不常会阻拦唐梨的发泄,只有打得实在过火时,才会勉强将谢衡玉带出来。

后来,等谢衡玉再大一点,体质筋骨更加强劲了,谢渭便更加不用出手,索性不闻不问。反正即便夫人打到失了力,谢衡玉依旧能自己走出来。

世俗礼法、父母之恩、救济之宜,是一座座越不过去的大山。彼时人人都在可怜唐梨,面对谢衡玉,也只是劝慰他别多想。

再多心一点,便要论对错,而牵扯了情分的对错,向来论不清长短。

事实上,没人觉得唐梨有错,也没人觉得谢渭有错,而谢衡玉……他更没有错,只是命该如此。

得到了取之不尽的顶尖资源,取得了万人仰望的地位名望,也总该为此付出代价。

赤日尚有阴云遮蔽之时,何况生而为人呢?

大家都和谢衡玉说:“少主纯孝,念头通达便好。”

仿佛那些用圣品伤药也去不掉的杖痕从未存在过一样。

到最后,就连谢衡玉自己都恍惚了,照常请安,照常被责打,好像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从小到大,这世上早没有哪种痛,是他受不起的了。

又何况……他本就并不珍爱他这副皮肉。

可他在池倾满眼心疼和愤怒的目光中,却再一次体会到了被爱的感觉。

谢衡玉一时心乱如麻,自卑地拢上里衣,试图避开她的视线。却又暗暗期许着她再多看自己一眼,再多心疼他一点。

池倾听了谢衡玉的话,果然又重新抬手掀起了他背后的衣衫,她微凉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些伤痕,片刻后从储物链中取出一个玉瓶,倒出药水,揉抹在那陈旧的伤处。

那药是她炼出长命花后,医尊翻遍医典配制的,虽然对于她的伤势没太大用处,但却也是难得一见的祛疤灵药。

谢衡玉背后的几道刀伤吸收了药水,没过多久便淡了下去,可其中最是惊心动魄的杖痕,却顽固地半点褪去的意思都没有。

池倾眼底发酸,心中又怒又恨,眼泪差点就要落出来了。

自从见到谢衡玉之后,她便知道自己对这人的身体发肤都有着莫名的偏执。尤其是她已亲眼见过心爱之人千疮百孔地死在自己眼前,又如何能接受谢衡玉再伤分毫?

池倾紧紧攥着拳,一想到藏瑾,更是没能忍住,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颗颗砸到谢衡玉后腰。

谢衡玉似被烫到,轻轻一颤,回身紧抱住池倾,自责地低声道:“别哭,是我的问题……没事的,都过去了。”

池倾想,你又有什么问题呢?

本以为完美无瑕的心爱之物,偏落上这样的损伤,她恨不能冲去谢家活剐了唐梨,顺便再把那个夭折的死孩子的坟给刨了。

池倾气得声音都在颤:“谢衡玉,幼犬被打尚知反扑。你几岁了?就这么活生生受了十多年的罪?”

“抱歉,”谢衡玉轻轻拍着池倾的后背,声音低哑,“让倾倾担心了。”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嗓音发颤:“

我不是想听这个,谢衡玉,你莫非还要让我再重复一遍吗?”

谢衡玉松开她,漂亮的桃花眼与她对视,片刻才认真道:“倾倾……我是你的,我的身体,只有你可以碰。我以后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它,包括我自己。”

池倾沉在他的目光中,吸了吸鼻子,小声道:“好。”

说着,又拿起那瓶伤药,对谢衡玉道:“衣服撩高些,我给你涂一下……抓痕。”

谢衡玉眨了眨眼,耳廓忽然有些微红,却放下衣摆,侧身握住池倾的手,低声道:“那个,我想留着。”

池倾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心中忽软,垂下头去,隔着谢衡玉薄薄的里衣,亲了亲那抓痕的位置。

身前的男人垂下头,肌肉微微绷紧,忽地沉默下来。

再片刻后,他突然回身掌住池倾的后颈,雾眸微红,眼神沉沉,复又吻了下来。

……

池倾没有想到谢衡玉真的会与她这样荒唐。

虽他起初确实温柔小心,甚至带着几分克制的讨好意味。但第二次,却如同被撤去什么禁制般,无师自通地,彻底流露出强硬的姿态来。

以至于池倾最后被谢衡玉抱着下了马车时,才发现周遭天色深沉,星河闪烁——二人竟在车内蹉跎了好几个时辰。

白马停在云上,回头见池倾出来,十分不耐地甩了甩头,用前蹄在原地踏了两下,鼻子中隐约发出几声不满的哼哼。

池倾窝在谢衡玉怀中,见状有些脸红,探手过去拍了拍白马的颈背,轻声笑道:“委屈了?”

白马侧过脸,烦躁地甩了甩尾巴。

谢衡玉本以为它只是普通的飞马灵兽,这下也有些迟疑起来:“它应当……并未修炼成妖吧……”

否则,他们当真是太失礼了些。

池倾失笑摇头:“它不是妖,只是当了一天的坐骑,还得立在这里……罚站,难免要闹脾气。”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储物链中掏出一株嫩生生的灵草,哄着白马吃了进去,复又拍了拍它的后颈:“这下好了吧?不生气了吧?”

白马这才缓和些,温驯地转过眼,用脑袋蹭了蹭池倾的掌心,倏然张开双翼,化为白光。

那温和的光团如云雾瞬间将二人包裹环绕,一时竟将周身长夜遮蔽。片刻后,当那光芒缓缓暗淡,谢衡玉讶然发觉自己已立于一处小巧秀丽的院落中。

池倾从他怀中下来,拉着他的袖子走过院落,往身旁同样凭空出现的屋舍中去,有些骄傲地解释道:“这飞马是芳草州圣主培育出的稀罕灵兽,能以身化形,你们修仙界恐怕没有。”

谢衡玉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听闻芳草州圣主出生的部落古来便要长途迁徙,经穷山恶水,十分艰辛,难怪能培育出这般灵驹。”

池倾点头笑道:“这匹飞马是羚林一手养大的,温顺又通人性,为了换得它,我可着实颇费心血。尽管如此,她还是恋恋不舍的,每次通信都要让我把马牵过去给她瞧瞧呢。”

羚林,是芳草州圣主的名字。

交谈间,两人走入屋内。池倾腿还有些发软,见到软榻便移不开眼,于是有些倦怠地催着谢衡玉先去洗漱,自己则躺在贵妃榻上小憩。

谁知这一睡就沉得过了头,就连恍惚间感到自己被谢衡玉抱入浴池,池倾都没能完全清醒,只是下意识地配合着男人的动作抬了抬胳膊。

水声中,她隐隐听到谢衡玉低笑了一声,让她安心睡觉。那声音非常磁性好听,池倾嘀咕了一句什么,转头就人事不知了。

等到再次醒转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池倾睁开眼睛,恰然对上谢衡玉的睡颜。许是因为闭着眼的缘故,比起往日清醒的时候,此刻的他看起来反而气质更冷一些。

眉骨高挺,眼窝深邃,棱角分明的线条仿佛被精心雕琢过,尤其在黑夜中,瞧着更加锋锐漂亮。

谢衡玉侧躺在池倾身边,墨色的长发显得有些散乱,大半披在身后,几缕又被池倾抓在掌中。

池倾反应过来,盯着自己的掌心看了许久,才松开他的黑发,如小蜗牛般凑过去,小心翼翼地亲了亲他的喉结。

谢衡玉若有所觉,忽然握住池倾的手,将她往怀里揽近一些,声音低哑,透着些慵懒:“怎么醒了?”

池倾仰头看着他的脸,夜晚静谧,她听到男人的心跳在自己的注视下渐渐加快,甚至变得有些慌乱,纯情得好笑。

谢衡玉也察觉到了这点,不自在地抬手挡在她眼前:“睡觉。”

池倾拉住谢衡玉的指尖捏了捏,轻声道:“之前不是说给你奖励的吗?”

谢衡玉动作一顿:“现在?”

池倾应了一声,遂在黑暗中摸索着坐起来,她从储物链中取出两件厚实的斗篷,一件丢给谢衡玉,一件自己裹上,翻身下了床。

两人并肩走出白马所化的小院,踩在薄云间向下望去——昏暗的夜色里,冰封的青镜湖犹如白玉,与上空闪烁的繁星相对,一静一动,美好得不可思议。

池倾牵着谢衡玉的手,在云上站了一会儿,说话的声音也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了这方湖泊:“青镜湖被妖族称为天湖,每逢春夏,许多鸟儿都会迁徙来此。如今春日将近,我请青湖州圣主算了算,差不多……这几日便要开湖了。”

顿了顿,继续补充道:“而且是武开湖呢,很难得的。”

谢衡玉望着冰封的湖面,眼底泛起笑意:“修仙界位处南方,从未有过千里冰封的景象,也没有开湖的说法。”

“我猜到了,所以才说……是奖励啊。”池倾笑着扯了扯谢衡玉的衣袖,两人跃下云端,一同往湖边而去。

青镜湖上的寒风很是喧嚣,将池倾的鼻尖吹得有些发红,谢衡玉替她紧了紧领口的系带,将那带着毛圈的大兜帽拉起来,含笑捏捏她微凉的脸颊:“小兔子。”

池倾抬起眼,撒娇似地冲他鼓起圆乎乎的两颊。

两人在冰封的湖边站了一会儿,大风呼呼而过,吹起冰面上的雪粒子,像是茫茫白沙,不用法力,当真有些冻人。

池倾在谢衡玉身边不好用妖力,只能搓着手,戳了戳谢衡玉的腰:“有点冷。”

谢衡玉敞开毛氅将她裹入怀中,暖烘烘的法力避开了寒风,与男人身体上的热量一同将她包裹,池倾喟叹地出了口气,从储物链中翻出把长椅坐下。

半个时辰,冰面纹丝不动。

谢衡玉有点怀疑:“果真是今日开湖?”

池倾道:“不要怀疑。青湖州圣主欠我人情呢,不可能骗我的。”

这样说着,她还是迟疑着收起椅子,换了张罗汉榻,重新铺好毛毯,侧躺在谢衡玉膝上。

又过了半个时辰,寒风呼啸中,东方渐渐泛起一丝微弱的晨曦,那是一抹非常浅淡的红色,从沉黑的夜色背后透出来丁点,几乎看不真切。

但,已经开始日出了。

池倾望着青镜湖看似毫无动静的冰面,有些紧张,开始试图找补:“你看……今天还是很值得的,最起码我们还能一起看日出。”

谢衡玉似看出她的窘迫,失笑了一声,掌心顺着池倾柔软的长发:“才睡了这么会儿,困不困?”

池倾摇头,强撑着说:“说好陪你看开湖的,怎么能犯困?”

谢衡玉眼瞧着她已经偷偷打了好几个哈欠,忍俊不禁:“睡一会儿吧,若湖面有变化,我再叫你。”

池倾挣扎了一下:“那……还要陪你看日出。”

谢衡玉笑道:“倾倾,我们以后还可以看很多次日出。”

池倾刚咽了一个哈欠回去,眼底都浮上一层困倦的水雾,迷蒙地看了谢衡玉一眼:“那你不困?”

谢衡玉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不困。”

片刻,就听到池倾逐渐放缓的呼吸声传来。

谢衡玉无奈地弯起眼,望着池倾恬静漂亮的睡颜,伸手替她掖好毛毯,又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

好奇怪,只要看到她……就好像会控制不住地心动。

虽然在湖边,虽然天很冷,虽然黑夜不可避免地远去,但池倾依旧睡得很沉。

甚至……做了一个梦。

她有好久没有梦到藏瑾了,就连记忆都开始模糊,更枉论梦到他们的过去。

可这场梦,却将曾经的那段旧忆重新带回她面前,清晰地就像发生在昨日。

那时候,池倾已经逃出了花月楼。失火之事闹得那样大,大家都以为她香消玉殒,即便也有人心存怀疑,却一时也寻不到她的踪迹。

因为藏瑾已经带她跑远了。

三连城在妖域最北的大荒州,这地方顾名思义,广袤却荒芜。

在大荒州,除了守卫森严的主城玄甲城,以及和人族接壤的三连城之外,几乎找不到第三个人流量密集的城池了。

藏瑾和池倾从前都各自盘算过。玄甲城是妖族军事重地,对于往来人口的身份查得极严。他们没有倚仗,更没有身份,且一个杀过人,一个放过火,到哪儿都像过街老鼠,往玄甲城的方向走,更无异于自投罗网。

唯一的求生之路,就是绕过西南的荒山瘴泽,避开检查关卡,混入长林州。

那时已是暮春了,气温不可避免地升高。山林气候诡谲,变化无常,各种各样的猛兽毒虫都藏在林中,见人就扑。

其中大部分虫兽对于藏瑾而言,都是一刀解决的事,偶尔有开了灵智的凶兽,最终也会在他毫不留情的杀招中撤退潜伏。

唯一一种毒虫,却无孔不入,令池倾吃了很大的苦头。

那是种蚊虫,喜阴湿潮暖之地,遍布山林,却并没有一般的蚊虫那样太平。若是被它咬伤一口,定是又痛又痒,近十天都褪不掉。

而且不知为何,池倾的血,偏偏格外吸引那些蚊虫。

在山林的第一日,他们走了很长的路,才勉强找到一处洞穴容身。当时藏瑾杀了太多凶兽,精疲力尽。池倾不忍心吵他,因此哪怕被咬得浑身痛痒,也强忍着没有吭声,而是自己偷偷在洞外重新生了火干熬。

第二天藏瑾醒转,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靠在洞口无精打采的小姑娘。

他走到她身边蹲下,视线落在池倾的脖颈、手腕、指尖的皮肤上,那里大大小小的肿包几乎连成了片——池倾皮肤白,一旦被咬,看起来会肿得比旁人更加触目惊心。

藏瑾拧眉,伸手试了试池倾额头的温度。

还好,没有发烧。

池倾被他的触碰惊醒,第一个动作下意识就是要赶蚊子。

藏瑾握住她的手,声线沉涩:“倾倾,你该叫醒我的。”

池倾痒得心浮气躁,闻言气恼又委屈地瞪了少年一眼:“叫醒你,你还能替我赶一整夜的蚊子?”

藏瑾没有理会她夹枪带棒的话,伸手解开衣带,露出结实漂亮的肌肉,然后在池倾惊愕的目光中,一言不发地用上衣围住了池倾的脑袋和脖颈。

池倾仰头看着少年一本正经给衣服系死结的样子,有些担忧:“那你怎么办?”

藏瑾给她系好衣服,又回到洞中拿出把轻巧的弩箭递给池倾:“应该还记得怎么用吧?”

池倾点了点头,跟着他起身:“你要去哪里?我和你一起……”

藏瑾俯身压住她的肩膀,将池倾按坐回去:“等我回来。”

池倾没再拒绝。

那个清晨,因有衣服的遮挡,她才勉强睡了一会儿。再次醒转,却依旧是被痒的。

池倾咬着唇,隔着衣服用力捏了捏手臂上的肿块——荒林毒障弥漫,她忍了一晚不敢用力抓挠,就怕有了伤口更加难办。

可那痒意实在惊心,睡着了还好,一旦醒转,便觉得浑身血液都痒得几乎沸腾起来。

她抬起手臂,指尖微用了些力,还没抓几下,手腕便被人擒在掌中,颇为强硬地拉开。

藏瑾垂眸望着她,身上没有受伤,但他的脸颊、胸口、小腹都有被粗粗抹去的血痕。少年一手攥开池倾的手腕,一手握着弯刀和一块染血的兽皮,呼吸微有些急,全身都散着热意。

池倾被他身上的血腥气熏得难受,朝旁边挪了一点,却又被藏瑾拉住。

“身上有没有伤口?”他松开她的手腕,背过身让她自己检查。

片刻后,池倾的声音才传来:“……没有。”

兽皮于是被递到她面前,藏瑾依旧背对着她,平静道:“我观察了许久,这种灵兽不受蚊虫干扰,血液能驱赶蚊蝇。你可将其抹在衣裙上。”

池倾接过兽皮,依言如此做了,却在涂抹到脖颈时顿了顿:“那你的衣服……”

藏瑾这才回身,见池倾正准备解那死结,立刻阻止:“不用,你先用着。”

他俯身拾起地上的兽皮,将血液一点点抹上自己的衣服,手掌隔着布料落到池倾头顶,才终于顿了顿,温柔地揉了一下:“倾倾。”

池倾抬眸望着他,轻轻地应着。

藏瑾道:“我们认识已经快七年了。倾倾,多依赖我一些。”

池倾的眸子微颤了颤:“你我过去的十几年里,有听过这个词吗?”

藏瑾默了默:“没关系,都会好起来的。”

池倾没有回答,但是心脏不可控制地软了下来。

那天夜里,山洞外的柴火又烧了一夜,只不过这次坐着的人换成了藏瑾,而池倾靠在他身旁,终于安心地睡了一个好觉。

光裸上身的少年在这个夜里吸引了绝大多数蚊虫的注意。他性子沉冷,多年杀手的习惯让他在任何地方都能够保持静默,被蛰咬的时候,自然也能忍耐着佁然不动。

除了有时抬手捏死几只不知死活飞向池倾的蚊虫之外。

后半夜,池倾被藏瑾捉虫的动静惊醒,睁开眼时,正巧看到少年垂悬在她额前的拳。

她伸手拉住他的小臂,掌下摸到了四五个红肿的痒块。

池倾心里难受极了,闷闷朝他看去:“怎么不赶一下?”

藏瑾声音清醒,简单地回答:“兽血不太能遮住你的味道,赶了它们就冲你去了。”

池倾怔怔攥着颈边系着的结,心脏一抽一抽地,似能拧出酸涩的水来。

藏瑾看了她一眼:“时间还早,不睡了吗?”

池倾直起身,与藏瑾挨近了一些,她望着少年线条漂亮的锁骨和肩膀,迟疑了一瞬,将脑袋靠了上去。

藏瑾的身体似僵了一刹。

然后就听池倾轻声道:“走出林瘴,我们还会遇到什么?”

藏瑾道:“还有几处被战乱夷平的荒城,其中可能会有未被清理的尸傀与怨灵。荒城连接着坟山,再过去便是长林州的疆域。”

池倾道:“我们能走到吗?”

藏瑾道:“应该可以的。”

池倾道:“我们会常居长林州吗?”

藏瑾沉默了片刻:“如果三连城的人来了,或许还是要逃。或是我们办不了身份,被长林州的人抓了,也得逃。”

池倾也沉默了下来——流落于三连城的孤儿,对待他人总是满口谎言,可对自己,却总是诚实到残忍。

她知道藏瑾的回答没有错,他们现在唯一能看到的前路,就是无休无止的逃亡。

片刻后,池倾却道:“或许……会有地方能定居呢?或许是圣都?或许是青湖州?也有可能是芳草州吧?我听说圣都的妖王是个外冷内热的漂亮姐姐,青湖州的圣主谦和又温柔,芳草州的圣主是部族的公主,性子十分活泼。”

“我们或许能留在那里呢?春天在花堆里睡觉,夏天在草原上骑马,秋天长草连天,冬天还能看冰封的天湖和寒鸦。”

池倾说:“我还听人说过天湖开湖时的景象……还有人族……我们或许也能去修仙界看看。藏瑾,我们总有机会能一起去看的……我们的未来一定会很好的。”

黑夜,瘴林中。山洞,火光里。少年少女相

互依偎着,构画出一幅仿佛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画面。

太过美好,所以一定是假的。

但他们本就是善于撒谎、诡计多端的小兽,也懂如何互相欺瞒、掩耳盗铃。于是小指相交,用力勾在一起,在彼此映着火光的眸中许下了虚妄的承诺。

“会的……我们一起去看。”——

“倾倾。”谢衡玉落在她脸上的吻很温柔,可垂落的发梢扫过脸颊时的痒意,仍让池倾微微蹙起眉。

她醒过来,在对上男人星灰的桃花眸时,稍有一瞬的怔忪,几乎就要将人混淆。

谢衡玉在她耳边轻声道:“开湖了。”

池倾坐起身,围绕着罗汉榻展开的法力结界同时散去。

狂风乍然,震天的巨响如从九天轰鸣。积重的冰面之下似有巨兽挣扎而出。

巨大如雪镜般的湖面,在某个时刻突然崩裂,缝隙如蛛网般逐渐密布蔓延,刺骨的湖水从那碎裂处翻涌漫上,在强风之中形成浪潮,自极远处的方向推动着坚冰滚滚而来。

那个刹那,冰雪消融,声势浩大的水流仿佛挟卷着磅礴的生命而来,有种震撼人心的壮美。

池倾怔怔望着眼前的景象,脑海中却不断回荡着多年前的那句话。

“藏瑾,我们总有机会能一起去看的。”

谢衡玉正与她十指相扣,他身上总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温暖,那种温暖吸引着她靠近,却也时常令她恍惚沉沦。

就仿佛……她来到了曾经和藏瑾畅共同想过的,一幕幕遥不可及的画面里。

狂风从湖面而过,池倾微卷的长发被吹散开来,风声水声交织中,她忽然听到谢衡玉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那声音很低很沉,风一吹就轻飘飘地远去,池倾微怔,有些茫然地侧过头:“什么?”

忽然下巴被轻轻抬起,谢衡玉俯身在她唇上落下一个沉沉的吻,太过郑重,以至于冲淡了亲吻本身所具有的缠绵与暧昧。

像是哪种仪式中落下的契约。

换气的间隙,她听到谢衡玉跟她说谢谢。

不知是不是因为凌冽的寒风,那声音有些颤然。

冰面融化,天光乍破,他们在源于自然的浩荡生命中接吻,不识日月。

第22章 第22章谢公子,你狐媚惑主。

“圣主。”池倾与谢衡玉重新回到云上白马院时,院外正立着一位温文尔雅的青衣男子——正是濯鹿。

濯鹿看见谢衡玉,脸色显而易见地沉下来,他朝池倾遥遥抬手拘了一礼,直至她上前,方回避着谢衡玉,低声道:“妖王送来急信,恰巧圣主不在花别塔。传音器……也不在身上。”

池倾却并未如他这般回避谢衡玉,大大方方道:“是我走得急。姐姐有什么事?可是要我去修仙界了?”

濯鹿目光迟疑地在二人之间兜了个来回:“是。而且还有一事……是有关阮总管的。”

池倾眉心一动——算来阮鸢离开戈壁州确实也有些日子了,即便有事在身,时隔这么久,也该有信送来。

她立刻道:“何事?”

濯鹿道:“阮总管在修仙界杀了公仪家的人。”

公仪氏,是修仙界六大世家之一。

“阮鸢怎会杀人?”池倾心头一紧,蹙眉与谢衡玉对视,又道,“你说仔细点。”

濯鹿道:“圣主,公仪氏人证物证俱在。若真的闹起来,剑指妖族,此事恐怕波及甚大。”

谢衡玉道:“杀的是公仪家的谁?”

“差点忘了,谢公子也是修仙界世家出身。”濯鹿抬眸望向他,语气微凉,“杀的是公仪襄及其子女、几名妾室,共七人。”

谢衡玉闻言也蹙起了眉:“公仪襄是公仪家三房次子,才能相貌均不出挑,怎会与阮鸢总管有所牵连?”

池倾摇头断言:“我了解阿鸢,她做不出这种事。”

濯鹿道:“妖王原话。此事是不是阮总管干的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曹家睚眦必报,妖族需要有人出面摆平。”

“姐姐本就要我去修仙界调查魔族之事,如今自然应该走这一趟。”池倾这才点头应下,又问濯鹿道,“其他事,姐姐那边还有交代吗?”

濯鹿从袖中抽出文书与传音器递给池倾:“圣主自行过目,若有不解之处,直接沟通妖王即可。”

池倾依言接过,对濯鹿道:“青师不必在此站着,可进前厅小坐片刻。”

濯鹿摇头:“许久没来青湖州了,开湖之日,我也想下去看看。”

池倾客气地笑了笑:“难得青师有此等雅兴,这厢便不留了。”

语毕,池倾便着急往屋内去,谢衡玉在后,抬步正欲跟上,却被濯鹿抬手拦住。

两人沉默对视一眼,待池倾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中,濯鹿才道:“她乃一州圣主,却因你连夜出域看什么开湖……谢公子,我记得人族可最是忌讳狐媚惑主之辈。”

谢衡玉脚步一顿,眸色微凝:“观湖之事突然,未能替圣主准备周全,确实是我失职。多谢青师提醒。”

他若是不认倒还好,可如今轻易认下,濯鹿眼中的冷意便更浓了,他沉沉打量着谢衡玉的脸,许久发出一声冷哼:“谢公子,我有时实在觉得可惜。您堂堂白马盟少主、谢家长公子,怎地落到如今这般田地——藏身妖域,甘做男宠?啊……您不会真的以为圣主一心一意待你,生了有朝一日娶她做妻的心思吧?”

濯鹿直视谢衡玉淡然如井的眸,嘴角缓缓牵出笑意:“白日做梦!我告诉你,池倾早已心有所属,你若见过她对旁人念念不忘、牵肠挂肚的样子,便会知道自己如今是多么荒唐可笑!她根本不爱你,不过就是玩玩而已,她对所有男宠都是如此……看似捧着一颗真心出来,等她腻了,无不弃如敝履!你……”

“青师,”谢衡玉闭起眼,终于打断濯鹿的滔滔不绝,“这是我和她的私事。”

濯鹿猛地住口,墨绿的眸中泛起一丝痛色,狠声道:“从前或许是私事,但如今她因你影响了公务,便绝不再是私事!”

谢衡玉没有接话,只道:“相同的话,青师上次见面,已同在下说明了。圣主从前的那些男宠,青师莫非也如此提点过?若没有,如今又何必对在下咄咄相逼?圣主多年为妖族殚精竭虑,遍开七州的灵植便是证明。青师即便对在下再有不满,也不该借机发挥,指责圣主。”

“我如何指责……”濯鹿没想到谢衡玉表面温和,真的回嘴反击时却完全不留余地,一时气极语塞,朝他怒目而视。

谢衡玉垂眸道:“圣主是世间难得之人,本就配得上任何人的爱慕。若青师倾心于她,以诚相待,未必……”

“够了!”濯鹿扬声断喝,袖底双拳紧握,就连呼吸都愈发沉重起来,“谢衡玉,你今朝如此春风得意,岂知来日也有登高跌重、粉身碎骨之时?我只问你……池倾的长命花究竟为谁而做,你全然不知吧?!”

谢衡玉乍闻此言,虽神情淡然,心脏却被拨弦般一颤。

片刻后,他听到自己淡淡道:“往事已矣,何人没有过去?”

语毕,抬步便往院落中去了。

濯鹿死死盯着他的背影,墨绿的眼眸却好似淬了血,许久后怆然一笑,喃喃道:“凭什么你就可以……”

这厢濯鹿与谢衡玉的对话,池倾是一概不知的。

此刻,她一边为阮鸢之事担忧,一边看着妖王密探记录的文书,愈发心惊。

正如妖王之前所说——各州接连出现售卖魔族之物的卖货郎,行事隐秘,且与叛党勾结,不知有何图谋。

为了不打草惊蛇,妖王一早派出密探跟踪圣都所有行迹可疑的卖货郎,原本打算逐个排查剔除再行捉拿。可卖货郎大隐隐于市,装扮本就难以辨认,加之图谋不轨之人有心躲藏,几次都凭空消失于密探眼前。

烁炎派出所有密探追踪多日,再结合各州圣主情报,才最终推定出三个最可疑的方位。

一是鬼界的黑白市,二是修仙界梧桐岛,三是戈壁州的三连城。

这三个地方,前者池倾不熟悉,烁炎不放心她去;后者池倾心有余悸,烁炎不愿意她去。

妖王在得知了池倾与谢衡玉的关系之后前思后想,终于决定让妹妹去了第二个地方。一是有处理阮鸢之事的由头,二是可借此机会,多了解了解谢

衡玉的情况。

作为长姐,烁炎早就知道自家妹妹那种只走肾不走心的毛病,这一招,可谓是用心良苦。

而池倾却没想那么多。

在看完所有密探文书后,她内心只生出四个字:此事难办。

敌暗我明,如今除了谢衡玉体内妖丹的一道尸傀之气,她手中算是什么线索都没有,甚至连那些出现在妖族各地的卖货郎,究竟是不是真的“卖货郎”都没有确定。

这可如何是好?

可如今阮鸢那边的形势所迫,却也无法让她细想太多,只能立刻动身。

思忖许久,池倾收起文书,起身推门离开。她正要准备找濯鹿交代戈壁州之事,却见到了院中楝花树下仰头观花的谢衡玉。

谢衡玉喜欢穿浅色的广袖,其中尤爱月白。可如今他却新换了一件蓟粉的长袍,玉簪束发,眉眼温柔,那浅浅的粉色与楝花绿叶相映成趣,将他衬得漂亮又柔软。

仿佛年龄也小了些。

池倾走上前,抬手用文书竹简戳了戳谢衡玉的肚子,嘟囔道:“怎么回事?这样穿着,倒显得比我还小了些。”

谢衡玉顺势拉住她的手,低头望向那文书:“都看完了?”

“情况复杂,如今只能先去修仙界,走一步看一步了。”池倾正色颔首,“我去找濯鹿交代些事。”

“他走了。”谢衡玉揽过她的腰,垂头蹭了蹭她的额头。

池倾一怔:“他不是要看青镜湖吗?怎么那么快就走了?”

谢衡玉闷笑:“不知道。圣主如今是打算先回花别塔,还是直接去修仙界?”

池倾一下子迟疑了:“我……本该直接去修仙界的,但濯鹿这就走了,许多事没有交代……阮鸢如今也不在,我到底有些不安。”

谢衡玉亲了亲池倾的眉眼,唇角微扬,一幅惑主妖妃的情态:“既如此,不如直接用传音器与青师沟通?”

池倾点头:“说得不错,那你再稍等一会儿,我们晚点启程。”

谢衡玉浅笑:“圣主与青师对话,我先回避。”

池倾一怔——按谢衡玉往日习惯,他即便不说此话,也自然会回避这些事。可如今他这样开口,却仿佛是在征询她的意见,她若点头,倒显得有所刻意隐瞒了。

池倾想,虽说这几日,他们的关系堪称突飞猛进,可终究需要小心维护。谢衡玉从前就吃过濯鹿的醋,如今这样一问,恐怕心里其实是不愿回避的。

池倾于是将需要交代给濯鹿的事重新盘算一遍,想着确实也没什么大事,便勾住谢衡玉的手臂柔声道:“这有什么好回避的?我想了想,若是用传音器沟通,我们直接启程倒也省时间,你不必介意此时,在车厢内与我同乘便是。”

谢衡玉垂着眸,含笑应下。

而那厢在青镜湖边吹着风冷静的濯鹿,突然接到池倾的传音,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是谢衡玉同她说了什么?分明同在青湖州,池倾竟连亲自见他……都不乐意了?

濯鹿沉着脸,盯着那不断闪烁的传音器看了半晌,才终于抬手接下。

然而就在此时,一匹白色飞马自青镜湖上空破云振翼而去,转瞬便消失于蓝天之上。

濯鹿紧紧攥着拳,望着那白马离去的方向,强忍几息才终于克制住将传音器丢入湖中的冲动,僵硬地抬起手,毕恭毕敬道:“圣主。”

第23章 第23章谢公子,你绝对是吃醋了。……

车厢内,池倾与濯鹿公事公办地商定了戈壁州之事,又使他代为转告玄师和赭师,诸事落定,才放松下来,笑着调侃道:“青师大人为戈壁州劳形苦神,着实辛苦,未免累坏了身子,还得适当放松才是啊。”

濯鹿那边微静,片刻后才意味不明地道:“多谢圣主关心,青湖州风光无限,天湖景色更是绝美,属下确实流连忘返。”

池倾握着传音器的手轻轻一顿,挑起眉,无声地侧眸望向谢衡玉,差点笑出声来:“这样啊,那我这儿便不打扰青师雅兴。回见。”

未等濯鹿答复,池倾立刻关闭了传音器,指着谢衡玉忍俊不禁地笑道:“你……”

谢衡玉弯眼浅笑,伸手握住池倾的手指:“倾倾。”

池倾越想越觉得有趣,笑得停不下来:“谢衡玉,我果真是看错你了,原来你是这种人!这是为了避免我与青师见面交谈,居然撒谎隐瞒了他的行踪……好心机。你吃醋了吧?绝对是吃醋了!”

谢衡玉将池倾搂入怀中,任她闹着取笑,等她终于缓和些,才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我是吃醋了。”

池倾打量他的脸色,连忙搂住他:“唉呀,你还能吃他的醋?青师的脸,在我眼里只写着‘公文’两个大字,哪里会有什么旖旎念想?他可不如谢公子你,长得这般……这般……”

池倾拖着尾音故作停顿,谢衡玉经不住引诱,立刻上钩:“怎样?”

池倾道:“温润如玉、器宇轩昂、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唔唔唔……”

谢衡玉捂住她的嘴,低声接话道:“花言巧语。”

池倾挣扎着扯开他的手,瞟了他一眼,抬手捏了捏他的耳垂,又笑起来:“唉呀,到底是谁的耳朵这么红啊?谢公子,你这不是发烧了吧?”

谢衡玉忍无可忍,低头轻轻咬住池倾的唇珠,在齿尖磨了磨,克制又放肆,像是垂头吻花的兽。

池倾被他弄得恍惚,推了推谢衡玉的肩膀,觉得不对,又立刻收回手,搂着他脖颈小声道:“不逗你了,唉,我是真的不喜欢濯鹿,你怎么这么会吃醋……之前也看不出来啊。”

谢衡玉对这话题却避而不答,只道:“不喜欢他,那你喜欢谁?”

池倾一怔,贴了贴谢衡玉的脸颊,失笑道:“喜欢你呀。怎么说这种傻话……”

谢衡玉深深望入池倾漆黑的眸底,从中寻到自己稍浅一些的瞳孔倒影,那种四目相对的感觉令他安定了许多。因而他没再继续问出自己内心的惶惑,只低声道:“倾倾,再说几遍。”

池倾笑得越发无奈:“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可以了吗?”

谢衡玉这才重新寻回些心安的感觉,紧紧抱住池倾,将脸埋入她的肩窝,许久后郑重道:“我也是。倾倾,我也喜欢你。”

池倾心头一动。

这似乎是……谢衡玉第一次和她说这样的话。

她本该开心的,可是她的思绪,却又不免在此时,飘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谢衡玉……他果然还是与藏瑾不一样,即便从小也受过种种委屈,可他的那些苦,和三连城孩子的苦又如何相提并论?

谢衡玉生而为人的底色始终是温暖的,哪怕是对情感的表达亦是如此,这和藏瑾分明是两个极端——至少池倾一直都在遗憾,自己没有机会听藏瑾将那三个字宣之于口。

她被谢衡玉拥在怀中,沉默了很久,忽然便……有些难过。

他对此一无所知——

白马疾奔,在离开青湖州的一日之后抵达了修仙界天都,即便日行千里,这样长途跋涉的奔波依旧使那灵驹累得够呛。

池倾在驿站喂马,那傲娇又聪慧的动物一边嚼着草,一边在对着池倾大甩尾巴。

池倾为难道:“小白,这里毕竟是修仙界,马厩简陋一点也无可厚非,我们还是得入乡随俗……什么?你要变房子?这倒是有点难办,听闻天都的土地税极为昂贵,你莫名其妙变个屋子,可能我攒了一年的积蓄就出去了。”

“在天上变?唔……可能也不行……天都剑修云集,动不动就要上天,因此天上管制也很严呐,怎能随便在人家的航道上搭房……诶?诶!!”

白马咽下最后一根灵草,眼见精神恢复了许多,鼻子哼出一口气,似对池倾的念叨十分不耐烦。它猛地一个甩头,将脖子上的铃铛卸下,撅蹄子冲出马厩,朝天上直飞而去,倏忽没了踪迹。

池倾:……

她默默捡起地上的铃铛,望着白马远去

的方向,无语凝噎。

谢衡玉此时正从驿站前台走来,见了这场景,不由一愣:“倾倾,白马……”

池倾道:“显而易见——它自己上天了。”

谢衡玉道:“有些难办,在天都上空飞行,是得有证的。”

池倾道:“不要紧,它是嫌弃这驿站过于破旧,同厩马匹过于笨拙,一气之下回妖域了。”

谢衡玉无言地看着眼前两匹神采奕奕的汗血宝马,以及那些干净整洁、不染纤尘的马厩:……

池倾一边收起铃铛一边叹气:“都是羚林给它宠坏了,不过这孩子跑得快,应该不会触动天都的禁——”

而就在这时,天都晴空突然炸起一朵小火苗,那火苗朝着白马离去的方向追了数里,最后远远被甩在身后。因没赶上,它气得直冒烟,遂委屈巴巴地落下,“啪叽”一声摔在池倾面前。

池倾好奇地俯身下去,翻翻捡捡,不久便从黑烟和火星中提溜出一只圆滚滚的红色机关鸟来。

谢衡玉见怪不怪地解释道:“这鸟就是白马触动的航道禁制了。其名为‘愤怒小鸟’,一旦触动,便会死死黏住灵兽或其主人不放,直到缴纳罚款为止……而若不交罚款,从此天都官府便能随时发现你的行踪。”

池倾道:“愤怒小鸟……谁想出来的奇怪名字?莫非是其制作者?”

谢衡玉道:“非也,这鸟是我做的。但这名字……咳,是航管处一位有趣之人所起。”

池倾难以置信:“你做的?有趣之人??”

谢衡玉从池倾手中接过机关鸟,刚想把它拆卸掉,却被池倾一把拦住:“等等,这东西若被你拆了,航管处会得到消息吗?”

谢衡玉点头。

池倾打量着他的神情:“当今天下,能将这……愤怒小鸟拆掉的……还有几人?”

谢衡玉默然。

池倾又道:“此番回修仙界,你一定不想让大家发现你的身份吧。”

谢衡玉无奈地看向她:“倾倾……”

池倾抬手摸了摸他特意施加了幻术,不辨原貌的五官,叹息道:“谢衡玉,你实在不必为我勉强自己。罚款而已……交了又如何?”

话是这么说,等到池倾来到航管处,目瞪口呆地望着罚单上那触目惊心的数字时,还是控制不住地心脏绞痛,差点要流下泪来。

池倾在妖域,物质条件这块儿算得上十分富有,毕竟妖族地广人稀,万里疆域供几座城池,全然绰绰有余。可奈何妖族与修仙界物价差距悬殊,灵石资源也少,哪里会有妖狮子大开口到如此程度?

修仙界……这是要谋财害命了……

池倾怒而拍案:“这不公平!那马不是我的!你们这鸟一定是出问题了!!”

接待的小吏立刻道:“姑娘您是乡下来的吧?玉公子的机甲从来不会出问题。”

谢衡玉:“唉……这话倒也不能如此绝对……”

小吏一个眼神瞪过去:“您是哪位?又是嫉妒玉公子才华的臭**吧?”

池倾轻咳一声掩住笑意,将罚单狠狠拍在桌上:“我都说了,那匹马是我半路遇到的,顺手喂了点野草它就把我载到天都了!我和它主人都不认识!”

小吏的视线又落回她脸上,认真打量着池倾一本正经的小脸,怀疑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池倾道:“千真万确!这一定是野马!或是从哪位大户人家偷跑出来的!反正不是我的马!你说它是我的马,除了这只愤怒……除了这只红鸟,你还有其他证据吗?”

小吏道:“根据愤怒小鸟坠落前所见,那匹白马姿态昂然,举世罕有,御马司定有记载,我这就……”

“不必了。”就在此时,一个戏谑带笑的声音从帘幔后清晰传来,“那是我的马。”

小吏闻言连忙起身,躬身道:“唐公子。”

那位唐公子掀帘而出,木簪束发,道服简约,通身气派却潇洒至极,不落凡俗。分明是个身材高大的美男子,嘴角含笑时,双眸却透着懒懒的倦意,倒与那仙风道骨的服饰相得益彰。

他挑眉与谢衡玉对视一眼,随即玩味之色更浓,又望向池倾:“姑娘,那白马是在下新得,性子活泼,又尚未训熟,冲撞姑娘,真是不该。”

池倾点点头,连忙顺势递出罚单:“那这罚单……”

唐公子含笑接过:“便由在下来支付。”

池倾大喜过望:“多谢多谢!”

谢衡玉站在池倾身后,不动声色地朝道服青年点了点头,正要离开,却听身后之人又道。

“说起来,马驹冲撞姑娘,在下好生过意不去,还想请姑娘吃饭赔礼呢。”

池倾脚步一顿,自知理亏,赶忙摆手道:“小事一桩,唐公子客气什么?”

道服青年屈指敲了敲罚单,语气有些为难:“既如此……这罚单……唉,世道艰难……”

池倾立刻回头:“不!我是说……我们合该接受公子道歉的。”

谢衡玉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扫了个来回,对上唐公子似笑非笑的视线,默默道:“……唉。”

第24章 第24章谢公子甚为貌美,如今许是入……

修仙界天都,最是富贵繁华温柔乡。

池倾站在臻荟酒楼的天字厢房中,看着楼下玉舆经隧,楼船过肆,排排酒旗斜矗,盏盏琼酿倾江的盛况,着实有几分意外:“我还以为,唐公子做不出这种穷奢极欲的排场来。”

道袍青年略一挑眉,将窗更推开点,他不知从何处翻出一杆烟管,兀自点燃抽了两口,吞云吐雾道:“都是身外之物罢了。”

苦涩的烟雾多半飘出窗外,但饶是如此,谢衡玉依旧蹙起眉,抬手将池倾挡开了些:“唐公子,烦请注意分寸……少抽些。”

道袍青年的动作微微一顿,似笑非笑地看过来:“说起来……我有位朋友,从前也总爱这样劝我戒烟。那人聪慧非常,但为人迂腐至极,压抑过甚,想不明白人生得意须尽欢的道理。后来呀,好日子一去不复返,那人辛苦多年,也没捞得什么好下场。”

池倾听出些苗头,斟酌道:“那人后来如何?”

唐公子的目光在池倾与谢衡玉之间辗转了几个来回,嗤笑道:“谁知道?不过我那位朋友甚为貌美,或许是入赘哪家千金了吧?”

谢衡玉闭了闭眼:“唐呈。”

唐呈哈哈大笑起来:“怎么了?不装了?”

池倾望向谢衡玉:“这位就是你那个有趣的朋友?”

谢衡玉点头,对唐呈道:“阿呈,我来天都之事,请你莫要告知……”

唐呈对着窗外吐了口烟,摇头笑道:“你逃出生天,不再自苦,我求之不得。又怎会多说什么来妨碍你呢?”

谢衡玉道:“今日之事,多谢你。”

唐呈这才搁下烟管,拂袖抬手先向池倾拘了一礼:“七圣主。”

池倾托住他的小臂:“这是做什么?”

唐呈道:“这是在下为容之行的礼。”

池倾笑着摇头,却收住了阻拦的动作:“这更是不必。”

唐呈道:“我这位朋友,从小甚难与人交心,我知道圣主定是以诚相待,才会如此。”

池倾闻言不答,指尖却轻轻攥住了衣袖。

谢衡玉道:“阿呈,此番我们是为公仪襄遇害之事前来,有关此事,你知道多少?”

唐呈指尖一拨,转了转烟管,片刻才道:“我知道你或许要问这件事。但这毕竟是公仪家的家事,内幕曲折,我也难以了解太多。只一件……你们可知公仪家关押了妖族之人,会提出怎样的条件作为交易?”

池倾默了默,旋即道:“我记不清了。公仪家……是否也来求过花?”

谢衡玉道:“来过三次,公仪家亦十分迫切。”

池倾蹙眉道:“也是为了长命花?”

谢衡玉点头。

池倾冷笑道:“且不说阮鸢做不出这种事,就算真做了,妖族之辈向来肆意妄为,怎会凭他威胁?!若他们真要这般血口喷人,我不如再杀几个姓公仪的玩玩,权当做实了这污蔑。”

唐呈之前对池倾不太了解,闻言便有些紧张:“圣主切莫冲动!如今既然是谢家得了长命花,公仪家也不会再生妄念。我这几日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他们要的,应当是那朵七伤花。”

池倾与谢衡玉对视一眼,双方眸色都有些沉冷:“七伤花已送往圣都妖王手中,不在我这。”

唐呈坚定摇头:“不,他们是确定花在您这。才一定要跟圣主谈。”

池倾冷笑一声,朝唐呈点头道:“多谢唐公子提前告知。”

说话间酒菜皆已上桌,池倾神情淡淡地望过去,显然对这满桌佳肴没什么胃口。而唐呈也只斟了三杯酒,递到池倾和谢衡玉面前,与二人对饮后,便潇洒地搁了杯。

“唉,看起来是我不会说话了……说得你们都没心情吃饭了吧?算啦算啦,你们要真的都不吃的话……我就把这些菜打包带走了?没意见吧?好嘞!小二!”

谢衡玉望着唐呈推门而出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一向如此。”

“确实是个有趣之人。”池倾笑了笑,语气却淡淡的,“只是唐公子刚刚说的那些……着实有些令人惊讶。”

“惊讶”这词,用得还是过于平和了。

当日池倾因忌惮卖货郎,特地遣隐雁护送七伤花前往圣都。这事虽说做得隐秘,但也并没有刻意避人耳目。因此但凡有心之人留意,必然都会知道,在戈壁州禁严期间,花别塔派人送了一样东西前往圣都。

再结合谢家不久前送花求花之事,大家应当不难猜出那东西就是七伤花。

可是唯一的问题在于——池倾根本没有把七伤花交给烁炎。

隐雁送去的,只是一个空匣子而已。

这件事经手的人只有池倾、烁炎、隐雁三人,除此之外,就连日日在池倾身旁的朗山、谢衡玉都并不完全知道实情。

公仪家的人,又怎能确定七伤花依旧在池倾手中呢?

谢衡玉见池倾神情凝重,柔声宽慰:“倾倾,公仪家具体会说什么、做什么,还得与其见面之后,才能完全辨明。”

池倾道:“你们人族常说‘不可无备而战’,可这接连几件事,却总让我摸不清深浅……如今看来,是不得不无备而战了。”

谢衡玉闻言默然片刻,深深凝视着池倾的双眼,握住她的手:“倾倾,有什么事,我陪着你。”——

与谢家以剑入道不同,公仪家之所以位居修仙界六大世家之一,靠的是一手家传的丹道。

而公仪家的丹修之所以能够在此道上脱颖而出,据说正是因为他们家传术法走的并非传统丹道之路,而是融汇了古老的巫蛊之术而成。

这种方法十分邪门,虽然炼成的丹药威力巨大,但仍然为修仙界世家所不齿。因而,公仪家在稳固地位,彻底跻身六大世家行列后不久,就对自家丹道渊源进行了一次彻底的“修正”,完全抹去了巫蛊起家的说法。

但池倾如今踏入公仪家宗门,却在道旁高耸阴森的榕树,以及古老沧桑的石柱浮雕上,发现了古书上才有记载的南疆特色。

公仪家的使者提着油灯,穿过黑沉沉的树林为池倾与谢衡玉引路,他的脚步声很轻,全程没有开口讲话,也不曾与池倾对视。

就仿佛……一只被操控着的木偶。

走出树林,他们从一排雕刻着蜈蚣、蝎子、蟾蜍、毒蛇、蜘蛛的华表立柱间走过。

忽然眼前一片开阔,入眼是一处寂寥的雨林山谷,那沉绿的景象只出现一秒,下一刻,两人眼前烟雾乍起,许久后方拨云见日般逐渐散开,映入眼帘的,是山谷之中赫然显现的古寨村落。

——这是公仪家内门所在。

面前山道上,原先那走在池倾身前不远的提灯使者,已在高处遥遥而立。

日落时昏昏沉沉的天光在使者身后模糊成一团,他不远不近地站在那处,像是团鬼火似的,给池倾他们带着路。

他们就这样行至古寨中央的庄严古堡。花岗岩与大理石垒砌的建筑在雨林中显得格外神圣肃穆,檐下装饰所刻,却也依旧是雕刻精美的五毒虫兽。

“池倾圣主,初次见面。”古堡内,除了首座上一紫衣中年男子之外再无旁人。

使者将池倾代入古堡后便无声隐入黑暗,池倾朝他消失的地方扫了一眼,片刻后才勾唇浅笑:“您便是公仪家主?您好,我是来带一个人走的。”

公仪汾转了转扳指,低声笑道:“池倾圣主快人快语,只是贵客来访,不奉好茶,不是公仪家的规矩。”

他忽然伸手朝侧旁一抬,池倾身后的阴影中立刻走出两位悄然无声的侍从,默默端着托盘上了茶饮茶点,遂又立即隐去,消失无踪。

公仪汾是在提醒她,这古堡的空荡表面下,究竟藏了多少潜伏的危险。

池倾抬眸淡淡望着公仪汾:“公仪家的茶,我喝不起。不如直接谈谈,你们想要什么?”

“公道。”公仪汾道,“此番只想为我子、我孙、我公仪家惨死之人,向圣主讨个说法。”

池倾笑笑,伸手端起茶碗缓缓转动:“那公仪家主可知,本主此番前来,又是为了什么?”

公仪汾道:“圣主请说。”

池倾抬眸道:“我也是为了公道——我的阿鸢性格最是温柔可亲,平日连踩死只蚂蚁都要心疼许久,若是她真杀了那么多人……那一定是委屈坏了。因此,我也是为她来,向公仪家讨公道的。”

“我想问问——你们,究竟如何欺负她了?”

公仪汾目光一凌,闻言几乎要笑出声来:“圣主这倒打一耙的本事,实在叫人无言以对。”

池倾站起身,冷冷看着公仪汾:“我只知道,在这世上,不论是妖族还是修仙界,凡事都要讲证据。既说阿鸢杀人,证据呢?”

“公仪家惨死数人,皆是证据。”

池倾冷笑一声:“好没诚意的证据,若我说那是你们公仪家为了污蔑旁人,自己动的手呢?”

公仪汾脸色一沉,怒而拍案:“你!”

谢衡玉却在此时忽然出声:“公仪家主,请问贵门是否已审过阮鸢?圣主既已亲自登门,可见妖族对此事亦十分重视,相信等见过阮鸢,验明尸身,真相大白后,家主和圣主一定都会得到想要的公道。”

公仪汾脸色阴沉,打量谢衡玉:“你是何人?安敢此时插话?”

谢衡玉神情淡然:“不过花别塔一侍从尔。”

公仪汾冷笑:“看来池倾圣主身边之人,都十分肆意妄为啊。”

池倾笑道:“多谢夸奖,我惯的。”

公仪汾神情更差:“你想见阮鸢?”

池倾挑眉:“自然。”

公仪汾沉默一霎,抬起手:“那便如你所愿。”

不过多时,古堡外便有四位侍从提着藤编担架,将一个身材纤弱,脸色苍白的女子抬了进来。

池倾急急上前检查了她的伤势,见阮鸢虽然昏迷,但气息还算平稳,并没有被折磨过的印记,一时才松了口气。

她盯着那昏睡的女子看了片刻,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道:“你们对她说了什么?她为何会昏睡不醒?”

公仪汾道:“毕竟是妖族之人,我等也不敢动用极刑,无非是用了丹修特殊的方法,喂了点东西进去。不致伤,更不致死,但服用者在梦中,会把该说的都说了。”

池倾神情逐渐沉下来:“那么,如何让她从梦中清醒?”

公仪汾笑道:“圣主难道不想先听听,她在梦中说了什么?”

池倾道:“我只想确定她意识清醒,一切平安。让她醒转,现在。”

公仪汾道:“一盆冷水下去,自然就醒了。”

池倾直起身,低头望着阮鸢,微垂的眼底已没有半分怜惜,可声音在旁人听来,却着实透着几分苦涩的无奈:“

……泼吧。”

第25章 第25章阮鸢,是假的。

冷水很快被端入大殿,侍从暗暗忖度了公仪汾脸色,随即动作果断地朝着阮鸢兜头淋下。

池倾从谢衡玉手中接过绢帕,见状立刻蹲下身,伸手替阮鸢细细擦拭了脸上的水渍。

很快,阮鸢果真如公仪汾所言,打了个寒战,悠悠醒转过来。池倾微蹙着眉,神态关切,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眼睛,轻轻唤道:“阮鸢。”

阮鸢的目光从呆滞到清醒,好似只过渡了一秒,听到池倾的声音,她如梦初醒般转过眼,双眸在看清了池倾的瞬间蒙上了薄薄的水意:“圣,圣主……”

池倾朝她宽慰一笑,轻轻握住她的指尖:“阮鸢,我在这儿,你有什么委屈,尽管跟我讲。”

阮鸢怔怔看向池倾温柔的脸,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而落,哭得委屈至极:“圣主……我过去的那些事您是知道的,我只是想拿回我自己的东西……是他们逼我的……”

公仪汾闻言冷笑着“咦”了声:“原来圣主早知下属暗藏祸心,却依然任她肆意妄为?”

池倾抿唇不语,伸手用力按住了她的肩膀,郑重道:“阮鸢,你告诉我,公仪襄及其子女妾室,是否是你害死的?你是不是被公仪家污蔑了?只要你说,我都信。”

阮鸢抬头,视线扫过高位上负手而立的公仪汾,目光似颤抖了一下,随即闭上眼用力摇了摇头:“圣主,我是被逼的,我是没有办法了……我不想死……但是他们想让我死在修仙界……”

这言下之意,就是认了杀人之事了。

公仪汾闻言冷声大笑:“池倾圣主,阮鸢杀人证据确凿,连她自己都难以推卸。事到如今,您不会还要听信她的诡辩之言吧?”

池倾抬眼,冰冷如刀的目光从阮鸢身上缓缓移向公仪汾:“这是我的人,自有我来处置。”

公仪汾道:“你待如何处置?”

池倾道:“这便是妖族之事了。公仪家主有这闲心,不如来谈谈,您如何才愿让本主将阮鸢安然带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