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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仪汾恶声道:“安然带回?此女所犯之罪,大卸八块亦不足为过,池倾圣主,是否想得太美?”

池倾含笑道:“戈壁州天材地宝无数,但凡彼此诚意足够,莫说恕了大卸八块之罪,就是株连九族的罪也未必不可赦免。可公仪家主如此态度,却好似半点也看不上我戈壁州的诚意了?”

公仪汾闻言一顿,随即假笑起来:“圣主快人快语,为人率直,既如此说,公仪家自然也是要给妖族一个面子的。不如……坐下详谈?”

池倾勾唇垂眸,意味不明的目光轻轻划过阮鸢怔然的脸,那其中的神色极为平静,冷淡得好似并没有对阮鸢如今的境遇有丝毫动容。不过,这样的眼神也只在池倾眼底保持了一息,片刻后,她移开目光,与身旁的谢衡玉对视一眼,一触即分。

对于公仪汾的邀请,池倾并没有作答,而是侧过头,受风般轻轻咳了两声。

谢衡玉心领神会,当即道:“圣主初来修仙界,路途艰险,水土不服,身体未免有些不适。公仪家主若不介意,不如由我代为商谈?”

公仪汾神情一僵,显然没想到还有这出幺蛾子,上下打量谢衡玉,语气中多少带了几分不屑:“你?你又是何人?”

池倾低低咳嗽着,轻声道:“公仪家主有所不知,花别塔中,从前除阮鸢外,我最信任他,只是他身份隐秘,不便示人罢了。”

公仪汾哪里料到此处,想起池倾风流在外的名声,神情微妙地在他们之间扫了个来回,不由挑眉:“既圣主贵体有恙,不如在公仪家小住几日休整?公仪家这厢也与这位公子互相交个底,等圣主身体康复,再行详谈。”

此话正中下怀,池倾含笑点头:“甚好。”

话音落定,周围便有几位侍从自阴影里安静上前,其中两人架着仍然兀自落泪的阮鸢押送离开,另外几人态度格外恭敬地向池倾行了个礼,引导她往客居之处而去。

池倾从善如流,跟着他们离开古堡越走越远。

客居之处进山之后还要上山,似全然远离内门村落,可又完全被山寨包围。侍从们直至走进一处寂寥庄严的林园才停下脚步。池倾打眼望去,见那入口两旁赫然是两尊巨大的蛇尾人身像,往里是长长的林道,周围榕树根茎虬髯,仿佛能将大地尽数吸干,再有些垂须甚至将树干旁的小尊石像也全然遮蔽,显出磅礴到诡谲的生命力。

雨林湿热阴暗,与干旱少雨的戈壁截然不同。虽原先的“水土不服”只是托词,但池倾站在林间,确实感受到了一种令人不适的难受。

像是……有阴冷的蛇类攀上后颈的触觉。

公仪家给她安排的住所在林园最里处,与古堡相似的建筑,也是巨大的黑岩所建,不像是客居之处,倒像是个森然古庙。

池倾什么都没有说,脸上挂着客气疏离的笑,目送公仪家的侍从离去后,才抬步进了内室。

她挨着一张小案坐下,从储物链中取出茶具,用晒干的灵花泡了一壶茶,慢悠悠地喝了两杯之后,忽然起身,朝窗外洒了半杯茶出去。

花茶溅落到窗外的杂草上,叶片不堪重负地弯了弯,随即,池倾耳畔通感一般,传来了杂草的惊呼。

“啊呀呀呀呀!好烫呜呜呜,烫死我了……”

“什么缺德女人,茶叶水是能随便倒在这里的吗?!我要被烫焦了啊啊啊啊!”

“等等……不过你们没有感觉到吗?这茶水好好喝!里面的灵气好浓郁!”

“真的吗?我的根都被烫坏了,谁知道它好不好喝?”

“别矫情!你再尝尝!”“真的诶……”

池倾耐心地听了一会儿,状若无事地吹了吹手中的茶水,又倒了一杯下去。

耳边很快没有那种窸窸窣窣的讲话声了,只有杂草喝水的“咕嘟咕嘟”的声音。

池倾弯了弯眼睛,泡茶、吹茶、倒水,不厌其烦地浇了三四杯下去。

“嗝——”离池倾最近的一株杂草打了个巨响的嗝。

池倾轻轻笑起来,声音温柔:“喝饱了啊。”

“嗝——啊?!!!”杂草猛地把第二个长长的嗝咽回了肚子,整棵草都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池倾微笑:“饱了的话,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杂草随风摇了摇身子,开始装死。

池倾笑着将窗户推开到最大,翻身而出,精美的绣花鞋踩在杂草上,狠狠碾了两下。

“嗷啊啊啊啊啊啊!好痛!好痛!”

池倾歪了歪头:“痛了的话,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杂草忍气吞声,委屈巴巴:“你、你先说是什么问题……我们做小草的,也是有尊严的,如果你要问什么隐私……”

池倾无语地闭了闭眼,干脆利落:“你们认识公仪襄吧?”

小草瞬间噤声,许久之后才道:“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

池倾脚上又要用力,小草连忙嗷叫出声:“真的!要是我说错了话,会被公仪家的大阵烧死!而且家主立刻就会知道你在试图套取信息!”

池倾眉头狠狠一拧:“大阵?”

却在此时,身后房门被轻轻叩响,谢衡玉清润的嗓音传来:“倾倾。”

池倾立刻道:“进。”

谢衡玉走入内室,温柔的目光落在池倾脸上,一瞬间有些惊讶,走到窗前朝她望去:“这是……在做什么?”

池倾用鞋头踢了踢小草,随口道:“在严刑逼供。”

谢衡玉眉毛一挑,似明白了什么:“我可以旁听吗?”

池倾朝桌上的残茶点了点头:“把那个喝了。”

谢衡玉依言照做,很快便听到池倾脚下又细又尖的惊叫——

“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那个戈壁州的花妖!你个

暴君!呜呜呜呜虐待同类啊呜呜呜呜。”

池倾笑着碾了几下:“谁说我是花妖?谁又和你是同类?”

小草哭道:“你踩死我吧!你踩死我,我明年还能长!可要是我说错了话,宗门大阵一开,我和我的家人就彻底灰飞烟灭啦!”

池倾转头望向谢衡玉,语气有些无奈:“听明白了吗?就是这样……”

谢衡玉点头:“宗门大阵是各个门派特有的护山阵法,圣主从见到公仪家的雨林山谷之时起,便已经踏入了阵中,因此公仪汾才敢如此有恃无恐地招待我们住下。”

池倾冷笑:“既然来了,必不能受制于人,该查清楚的,我一定查得明明白白。”

谢衡玉垂眼,片刻之后在池倾掌心一笔一画地写下了几个字。

——阮鸢,假?

池倾一怔,对谢衡玉这敏锐的观察力有些惊讶。她抬手在他额前轻轻一点,刹那,一缕复杂的花香钻入谢衡玉识海。随即,他听到她肯定的声音从意识深处传来,就像是那日在暖池阁中一样。

池倾道:“这件事,不太好解释。但我近十成把握,那朵哭哭啼啼的小娇花,绝对不是阮鸢。”

谢衡玉道:“我相信你。只是……你是如何确定的?”

池倾道:“她的容貌身材与阮鸢毫无分别,可是行事风格却判若两人。这个假的是朵小娇花,而我的阿鸢……”

她移开脚,望着地上被踩得七零八落的杂草,沉默片刻才道:“阿鸢是棵小草,野火燎原也好,万人践踏也罢,明年开春,她都能生长。”

池倾说:“那人是不是阿鸢,我一眼就能分辨。”

第26章 第26章想成为…像池倾一样的人。……

谢衡玉静静看着池倾的侧脸——或许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刻的她是很动人的。

尤其对于谢衡玉而言,池倾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很灿烂的生机,那源自于她对信赖之人全心全意付出的赤忱。比如现在,当她谈起阮鸢时,那种笃定的坚信,会让谢衡玉想到她用那双漂亮的星眸专注地望着一个人的样子。

在他心里,池倾拥有一双能够看透一切,能够注视到他人内心深处的眼睛。

而他平生,恰然最缺乏这样深切真挚的关注。

他曾经多希望,也有个人能如池倾对阮鸢一样,在第一眼便辨别出真正的自己。而不是……在注视自己的同时,又透过他看向另一个灵魂。

幸而现在,他也有了池倾。

谢衡玉望着她的视线有些不合时宜的炽热,好在他自己也很快发现了这一点,垂下眼,轻声道:“好。护山大阵虽是各家秘术,但总有部分基础是相似的,我先检查一下,若有什么特殊发现,再告知你。”

池倾颔首,将杯中凉透的茶水细细浇入土壤,低头觑着那株重焕活力的小草,思忖道:“小朋友,若是我将你连根挖出来,带回妖族,你会怎么样?”

小草摇着草尖尖,大叫道:“不行不行,这也有禁制!我一定会灰飞烟灭的!”

……不出所料。

池倾叹了口气,撑着窗台翻入房内,她侧过脸,忽然在暗中对谢衡玉道:“公仪襄及其子女妾室被害,他的夫人却无人提及,这很可疑。你对那个女子,知晓多少?”

谢衡玉也早有这方面的揣测,立刻道:“他夫人平日便深居简出,只说是身体不好,我也了解不多,但此事影响甚大,公仪夫人若依旧不露面,未免说不过去了。”

池倾道:“我觉得她在此事中很有问题,若公仪家阵法毫无破绽,我们只能往这个方向多做调查了。”

与聪明人说话不需多费唇舌,谢衡玉观察阵源的动作顿了顿,眼底划过一抹赞叹的笑意,缓声应下。

而那一边,当那已经被池倾判定为假的“阮鸢”,被公仪家侍从押送离去后,她确实进入了犯人该去的水牢,却果然没有被羁押看守,而是一路畅通无阻地直入监牢深处。

公仪家的牢房建造于溶洞之中,没有半点烛光映照,稍走几步,便令人感到阴湿且闷气。

在最深处的洞穴中有一处深潭,潭上,一个身材消瘦的女子,正如一条破布般,手足俱铐,被晃晃悠悠地吊在两处巨石中央。

“阮鸢”的脚步声很轻,奈何洞中过于寂静,那女子很快听清了她的步调,耷拉着的脑袋略微偏过来,露出乱发下一张形容枯槁的脸。

“阮鸢”仰头细细打量着那被吊挂在半空的女人,脸上缓缓露出了几分快意的笑来:“阿姐,今天,你的圣主来找你了。

听闻此言,那女人的瞳孔终于聚焦,从中流露出了一点薄弱的微光。

“我只学着你的样子,对她抹了几滴眼泪,她便心软下来,答应了公仪汾的条件。”那假的阮鸢伸出手指,习惯性地勾起长发,柔声细气地叹道,“阿姐,你运气似乎总是比我好,即便落到那般田地,还能遇上一个真心待你的主上。不像我……总是遇人不淑,再如何挣扎,也过不上你这样的好日子。或许,这就是命吧。”

她说着却又笑了起来:“不过,我现在已经成为真正的阮鸢,很快,我也能跟着圣主回花别塔,像你从前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生活,不再受人胁迫、委屈求全。”

“阿姐,我能有今天……多亏有你啊。你替我高兴吗?”

被吊在空中的女人静静望过来,许久之后才摇头苦笑一声:“第二次了,这是我第二次被你蒙骗。已经……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得到了你想要的,终于能过得好些。可没想到……你终究还是不明白——你所要追求的东西,不是他人给你的,而是要靠你自己紧握的。这个道理,若你还是不懂……哪怕这次你当真跟着圣主离开了修仙界,也还是会重蹈覆辙、错上加错。”

“够了!”假阮鸢冷笑一声,“你别在我面前做出这种惺惺作态的模样来!我所追求的东西……它从未落在我的手中,我又如何紧握?你如今还能说出这种话,无非就是仗着命比我好!无非就是仗着你遇上了池倾,而我却被困在了公仪家这座虎狼窝!”

女人艰难地抬起头,许久之后轻轻笑了声:“我当初有没有同你说过……男人不可靠,以色侍人,更不能长久。”

“……”假阮鸢深吸了一口气,许久后冷冷道,“可是,你不也是在圣主面前卖笑装乖、做小伏低?又有什么资格说我?”

她死死盯着那个女人,眼中浮现出深切的恼恨与茫然,片刻后,她从身旁的小案上拾起一把匕首,运起妖力,朝溶洞上空猛然掷去。

金石相碰发出铮然之声,自溶洞上方垂下的锁链应声而断,只是那消瘦的女人依旧被手足紧铐,随着锁链的断裂,失重落入下方的深潭中。

“阮鸢”站在水边,垂眸望着水池中溅开巨大的水花又逐渐消失,她等了一会儿,直到水底泛上的气泡也变得微小,才纵身跃入潭中,一把捞起逐渐沉入潭底的女人。

“阿姐,你别怪我,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一定也想我好好活着。”假阮鸢伸手拂开女人脸上的发丝,与那双毫无生机的双眼对视,笑道,“阿姐,再让我学学,你是如何与池倾圣主相处的。”

女人回望过去,瞳孔震颤,于深水的窒息中逐渐失焦,很快陷入了昏迷。

阮鸢第一次见到池倾,是在妖族七州共庆的万花祭上。

那是池倾任戈壁州圣主的第一年,在那年之前的秋天,她栽出那朵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长命花,震惊世人。

因此不必明说,所有人都知道——那一年的万花祭,就是妖王专门为池倾召开的。

她想为妹妹在妖族树立足够的威望,于是搭了好大的排场,让她在万众瞩目下,堂堂正正地接纳万民赞颂。

池倾的仪仗从戈壁州启程,经青湖、天山、大荒等五州,最后一路抵达圣都。每过一州,灵力馥予的扶桑花就会于她所经之处

盛开,留下种子,最后被各州圣主收集起来,精心呵护着,期待下一季的新生。

那是一场盛事,因为妖王曾下令各州所有妖族在池倾途径的道路上观礼,亲眼见证各州妖王为池倾戴上象征至高礼节与认可的花冠。

而彼时流落三连城的阮鸢,只是一个身中蛊毒,被误认为是“无能半妖”的乞丐。

阮鸢见到池倾的那日,是一个夕阳灿烂的午后。她乘着装饰华美的步辇,从勉强收拾干净的三连城街巷间缓缓而过。她穿着妖族王室传统的繁丽服饰,云鬓用剔透简约的水晶高高绾起,瑰丽的晚霞透过帘幔洒落在她的脸上,将她年轻的轮廓衬得越发神圣庄严。

她仿佛从另一个时空降临,并不属于三连城这样的土地。

可是,池倾却将佩戴大荒州花冠的地点,选在了这座混乱无序的城池,而不是北面那个禁卫森严的玄甲城。

无人理解池倾为何要这样做,但大荒州圣主却依旧应允了她的要求。

这位新上任不到一年的大荒州圣主骑着黑马,陪同池倾的仪仗远行数千里,第一次踏上了三连城的土地。

池倾的仪仗带着大荒州圣主在城中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将细枝末节都看了个清楚,最后重新回到城门前停下。

城门前是大片宽敞的空地,好好的地面早已被鲜血染透——从前,那些不明不白死于三连城的人,往往会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被收尸人弃于此处,等待亲友的认领。

虽然其中多数死者,在这座城中,都不会有亲友。

池倾掀开车帘,宁静的视线落在那大片干涩的、渗入土地的血迹上,沉默许久后才道:“寒川圣主,这是我从前生活的地方。”

池倾的声音很轻,可或许是因为大家都因她展露真容的动作而屏气凝神,那声音飘到人群中,却显得又无比清晰。

人群中传来一阵阵难以置信的呼吸声。

大荒州圣主寒川也很诧异,但他一向是个严肃的、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只略挑了挑眉头,表达了惊讶。

池倾没有在意他的反应,继续道:“这里离玄甲城太远,不受重视惯了,因而有太多身世可怜的人在这里屈辱求存,我从前也是其中之一……从前的大荒州圣主不管不问,所以他成为了前任。而我,希望寒川圣主可以在这个位子上多坐一段时间。”

谁都知道前任大荒州圣主,并不只是因为三连城的问题辞官,可池倾这句故作警示的话,却依旧被寒川听了进去。

他背着手,鹰鹫般的双眼认真地看了池倾一眼,点头道:“明白。”

池倾抬眸,缓缓扫过周围的人群。

——她试图从中找到从前熟悉的面容,可是三连城中浮萍般的人更迭太快,仅仅几年时间,走的走,死的死,或有在的,此刻也该刻意躲避着她。

她竟然没发现一个故人。

仿佛她与藏瑾在三连城中的那几年,都是荒唐可笑的梦境。

许久,池倾道:“请寒川圣主为我授冠。”

寒川身旁的侍从打开了准备已久的锦匣,只刚开了一条缝,便有璀璨的浅蓝色光芒从那空隙中透出来,灵气逼人,沁人心脾。

寒川道:“这是大荒雪狐族少见的冰魄花,放眼妖族也算奇珍,对池倾圣主修炼大有裨益。”

池倾浅笑,屈膝垂首。

就在此时,人群中却传来了愈演愈烈的骚动。

所有人都不受控制地往前推搡,试图去触摸那冰魄花冠溢出的灵力。

池倾微微蹙眉,神情却是见怪不怪的样子,她的目光轻轻扫过人群,最后冲寒川眨了眨眼:“早有所料。”

寒川严肃到骇人的神情似乎有一刹的龟裂——在自己的辖域发生这种事,确实会让人难堪,何况池倾又是这样习以为常的样子。

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或许大荒州圣主的位子,才更适合由池倾来坐。

他抬起手,身后的玄甲兵早已训练有素地上前阻拦疏导人群,却在此时,一个瘦弱的姑娘踉跄着,从缝隙中被推了上前,差点撞到了池倾的手肘。

她低着头,身穿一件灰扑扑的破旧小衫,头发梳得还算齐整,但因许久未能洗澡,全身都散发出一种若有似无的酸臭气。

她在碰到池倾的前一刹强行收住了力,一屁|股跌冲在池倾的脚下,姿态十分狼狈,甚至惹得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大笑。

姑娘对池倾道:“对、对不起……我、我是被推出来……”

人群中有人当即道:“胡说!谁他妈推你?!”

池倾歪头朝人群中瞥了一眼,随即俯下身,向那女孩伸出了手。

池倾的手生得很漂亮,白净修长,皮肤细腻,纤细的腕子上一圈圈缠绕着多色的碧玺,好看到不可思议。

女孩望着自己黑漆漆的指甲缝,再一次生出自惭形秽的情绪来。

池倾却笑说:“没事,牵住我,我从前也这样。”

她将女孩从地上拉起来,带到自己身侧,然后屈膝接过寒川手中的花冠,与男人郑重地点头对视:“多谢。多谢您陪我来三连城。”

寒川道:“应当的。”

池倾捧着冰魄花冠,却并没有自己戴上,而是转过身,温柔地望着那仓皇低垂着脸的姑娘,将那贵重无比的花冠戴在她脏兮兮的发间。

三连城众妖瞠目结舌,瞬间噤声。

而女孩感受到头顶的重量,亦震撼地抬眼望向池倾。

她对上她美丽至极的面容,对上她温柔含笑的星眸,并从中望见自己可怕的脸庞。

——蛊毒侵袭她的面容,大片烧伤般的红痕横陈在她脸上,丑陋至极。

池倾看清了她的面容,眼中温柔的目光却没有半点变化。

她认认真真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阮……阮……我……”阮鸢感觉自己的嗓子像被一团膨胀的棉花塞住,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池倾耐心地等着她的答复,可她最后却自卑地低下头,小声道:“我……已经没有名字了。”

池倾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平静,片刻后,她的手指轻轻落在阮鸢的伤疤上。

她小心地勾勒着那丑陋的轮廓,沉思着,缓缓道:“鸢……你叫阮鸢,可好?”

池倾说她脸上的疤痕,像是只自由自在,展翅欲飞的鸟儿。

后来,她将她带回戈壁州。

后来,她成了她最信任的花别塔大总管。

她们一起度过了好几年的万花祭,可阮鸢永远都无法忘记,在三连城中第一次见到池倾的那一眼。

她向她伸出手,果断地、毫无保留地将她拖出了泥潭。

那个瞬间,她看着她,内心所有的挣扎、愤怒、不甘,都完全平息了下来。

阮鸢想,我也想成为像她这样的人。

阮鸢想,我要是能跟在她身边,就好了。

第27章 第27章这种感觉,只有藏瑾才给过她……

潭边,浑身湿透的两个女人,如脱水而出的双蛟纠缠扭打在一起——准确来讲,这其实是一场单方面的压制。

“阮鸢”掐着那消瘦女人的脖子,漆黑的眸中极度阴狠,死死钉入对方的眼底,仿佛要从中挖出一瓣魂魄,嚼碎咽入自己的喉中。

而那个消瘦的女人在潭中片刻的窒息后,已然苏醒。数年前与池倾相见的记忆在她的识海深处纠缠碰撞,如同沉底的泥沙,又一次被翻搅而起,一点点鲜活清晰,然后离开她的身体——朝“阮鸢”而去。

可是……那人根本不是阮鸢!

——阮鸢,是池倾给她的名字啊!!

女人别过头,喘着气,手铐声哗哗振响,她试图去阻挡“阮鸢”的注视。然而她还没如何挣扎,一股强悍的妖力当头压下,生生刺入她的识海!

那妖力非但镇压了她的动作,还连带着勾出了更多的记忆。

女人头痛欲裂,只觉全身的骨骼都要碎裂开来。可是……可笑的是,就连那磅礴强悍的妖力,也本该是她的!!

明她才是阮鸢,明明那妖力是池倾留在她体内的封印,她自己尚且舍不得用……为什么……凭什么?!

女人散发凌乱,全身湿透,躺在潭边石岸上,忽地怆然一笑,扬手朝“阮鸢”劈脸扇去。

“啪”地一声脆响,对方并没有躲闪。

然而,随即而至的并非“阮鸢”更加疯狂的妖力报复,一霎的寂静后……是声声癫狂的疯笑。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阿姐!阿姐!你也打人了!你也动手打人了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好姐姐,我善良美丽端庄优雅的姐姐诶?!你居然也打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打得好打得好!你再打一下?再打一下??”假阮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跪在女人身侧,将脸凑到她手边,挑衅般眯着眼大笑起来。

女人转眼看她,眼底不知划过怎样难辨的情绪,忽然疲惫地合上,再不忍看一眼似的:“你……且看看你如今是什么样子的?”

假阮鸢听了这话,原本还扯着的笑忽然收敛下来,那张清纯秀丽的脸上瞬间垮得阴云密布:“你怎么敢说这话?”

她伸出手,狠狠掐住女人瘦可见骨的脖颈,神情疯狂中带了几分狰狞:“阿姐,你生来所有的不幸,都是我在替你受着,我变成如今这样,其中也有你的功劳,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女人转眸望向她,脸色在窒息中逐渐通红,“阮鸢”冷冷瞧了她一会儿,忽地放开了手。

她朝巨石断链处扬手一挥,妖力朝女人席卷而去,刹那将她重新吊回水潭上空,“阮鸢”仰头看着她,轻声道:“阿姐,你现在的这具身体,我已经用过很多年……我知道,你如今一定很痛吧?没关系的,我会陪着你,陪着你……慢慢耗死在:这里。”

女人眨了眨眼,置若罔闻地垂着头,片刻后才轻声道:“……你去不了花别塔。圣主……她分得清我,我信她。”

“哦?是吗?”假阮鸢轻笑起来,食指缠绞着发丝,淡淡道,“没关系的,我会好好扮作你。姐姐,你这样无趣的人,其实……并不难扮呢。”

她含笑起身,拍了拍掌心不存在的灰尘,转头离开了水牢。

阴暗的溶洞中,瘦削的女人被吊在巨石中央,如同一只栽入蛛网中的,无人问津的蛾。

因此没有人能察觉到,在“阮鸢”离开后不久,女人的睫毛微颤,眼底忽然划过一抹淡淡的不忍。

抱歉。女人在心底暗暗道。

她确实想做个好姐姐,可……如果那是以离开花别塔为代价。那么,她绝不愿意——

“啊,又走回来了。”天色已晚,夕阳全然落山。客居的林园寂静,仅有幽幽的萤火晶灯在道旁照明,池倾跟在谢衡玉身后,从后山一路走到前山又走回后山,几乎将整座林园都翻了个底朝天。

谢衡玉手持一根光秃秃的树枝,先是在林园四方落了几个点,然后由点成线,不急不缓地勾勒出一条边界线来。

他握着池倾的手,用树枝尖尖点了点地,随手画了个简易的起阵图,对比给池倾看:“有发现什么吗?”

池倾盯着那起阵图看了半晌,忽然道:“你这个图是不是不对?”

谢衡玉微微挑眉:“哪里不对呢?”

池倾道:“妖族阵师绘制的起阵图,和你的这个不太一样。你这个看上去繁琐很多。”

谢衡玉笑道:“本以为你对阵术一概不通,原来还是上过课的。”

池倾摆了摆手:“聊胜于无罢了。”

谢衡玉于是正色,耐心给她解释道:“阵法有大阵小阵之分,起阵图本质相似,但高阶阵师也会根据阵法属性而进行调整。我们之前在拂绿栏看到的那个阵法是小阵,从残阵痕迹上看,起阵图用的也是最普通的那种,并没有被刻意调整过。而我现在画的这幅起阵图,非但作用于大阵,而且,还常常用于护山大阵。”

池倾认真去看,这才发现谢衡玉用树枝绘制的起阵图虽然复杂,但枝节处线条繁乱,显然被刻意省略了很多细节。

想来也是,护山大阵往往是一个宗门的守卫基石,虽然每代家主都会根据需要调整加固,但起阵图却往往都是在开山之初就已经定下的,轻易不会更改。

因此这种起阵图,势必极为复杂,并不是在这片刻时间中就能被轻易复刻的。

池倾沉默着,又打量那起阵图片刻,忽然福至心灵般仰头与谢衡玉对视:“你这个起阵图的外缘,和你刚刚在这林园周围画的,竟然是完全一致的!”

谢衡玉赞许颔首:“没错。”

“可此处只是客居的林园而已!占地不小,但也决计用不上大阵的起阵图!”池倾越想越觉不妙,语气都不由得急促起来,“公仪汾究竟对阿鸢做了什么……竟要对我们提防到这种程度?!”

谢衡玉道:“倾倾不妨再试一下妖族传音器是否有效?”

池倾心中显然已经有了不好的答案,可当她亲眼见到那枚光洁的玉环毫无妖力地躺在掌中后,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这阵法屏蔽了妖力……果然是冲着我们来的——这与囚禁,也无甚分别了。”

谢衡玉道:“这是坏事,但也是好事。至少此处林园的阵法,是公仪家在宗门护山大阵的基础之上另行搭建的,它对妖族,甚至是对草木妖的针对性更强,但却没有真正的护山大阵那样难以撼动。”

“你可以解决它?”池倾眼睛一亮,仰头望向谢衡玉,“他们这般提防我,显然阿鸢的情况已经不妙。你有办法破除这个阵法吗?”

谢衡玉对上池倾亮晶晶的眸子,忍不住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嗯……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武力碾压,强行从内破除大阵,但这种方法势必会立刻引起公仪家的警觉,甚至可能会触动真正的护山大阵。”

“还有一种方法,会难一点,但安全性更高。”谢衡玉顿了顿,“大阵的阵眼,往往是一件圣品灵器……”

池倾蹙起眉:“我们得把那件灵器毁掉?”

谢衡玉摇头:“灵器认主,若被摧毁,依旧会引起公仪汾的警觉。除非李代桃僵,将我们自己的灵器替换上去。”

池倾颔首,可眉宇却并未舒展:“阵眼可能是阵中的任何事物,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找到。”

谢衡玉虽然在先前的话语间更倾向于“寻找阵眼”的选择,但却并没有反驳池倾,只平静地看了看月色,对池倾道:“倾倾若选前者,请再予我一朵夜昙。”

池倾侧眸望向他,衬着萤火之光,也回想起了谢衡玉在赌坊中以光为剑的身影,那可堪称一种惊心动魄的漂亮。

青年眉眼如玉般温润,即便在这昏昏的夜色里,也显得十分剔透。他如水晶般的灰眸认真地注视着池倾,信任与爱意翻涌,像是坚不可摧的长河。

池倾在他的目光中略微恍惚,几乎就要忘记自己此刻正身处于何其两难的抉择。

——她已经太久没有被人这样注视过,那种不论自己选择哪条路,都有人坚定地牵着自己,走在自己身前的感觉……

仿佛只有藏瑾才给过她。

可是,如今她已经过了年轻气盛的岁数,若一切有重来的机会,她不会再次踏上明知危险的路,孤注一掷地豪赌。

她赌过一次,输了,便再也经不起第二次。

池倾在谢衡玉的目光中冷静下来,回过神,摇了摇头:“尘埃落定之前,公仪家大概率不会伤及阿鸢性命……我们要尽快,但也不能闹到触动护山大阵的程度。”

谢衡玉道:“如此,便选第二个。”

池倾刚要点头,却在这时,忽而听到远处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池倾猛然转头,正巧在黑暗的尽头,瞧见一个侍从穿着的青年,身影奇快地躲在一棵榕树后面,偷偷瞄着他们。

黑暗隐去了青年的面容,阴森的林风使周遭氛围显得格外诡异。

池倾眯起眼,微微仰起下巴。

刹那周身百余红蝶狂舞,枫叶也似,倏然朝那青年而去!

却在此时,不知何处的剑影垂天而下,隔在红蝶与青年之间。

池倾望着那剑光,歪了歪头,不解地望向谢衡玉:

“你……拦什么?”

谢衡玉却紧握着拳,难得没有立即回答池倾的话。

“……”他静静望着那榕树后的青年,许久后沉声道,“出来。”

第28章 第28章她仿佛生来就能扯着荒芜的灵……

树影婆娑,青年的身影踌躇着动了动,随后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背过身去,飞也似地朝林园外跑了去。

池倾不明所以,抬手欲纵红蝶追上,谢衡玉却摇了摇头,轻轻按住了她的手:“倾倾,不必追。”

池倾道:“此人行迹可疑,若跟着他走,说不定能找到阵眼所在。”

谢衡玉不答,牵着池倾的手先往那青年藏身的榕树走去。靠近了些,池倾神情疑惑地摸了摸榕树的树干,却忽然余光瞟到半剥离的树皮间,似乎露着隐约的白光。

抬手朝里一探,却摸到块折叠着的薄薄纸张。

两人对视,池倾低头展开纸张一看,愣住:“你与那个人……莫非很是相熟?”

谢衡玉沉默刹那,视线落在那纸上——那是张平平无奇的信纸,其上并没有任何的法术,像是被无意地落在树间,甚至都没写什么隐秘的内容。

倒像是哪个公仪家的外门子弟,将课堂上胡乱记录的笔记撕了一页,下学时随手丢在这里。

信纸上了了几行潦草的字迹,写的是公仪家的神庙祭祀大典。这种仪式与妖族的祭天仪式也没太大区别,加上那几行字写得也不太详细,因此池倾第一眼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可这样一张太过普通的信纸,在当下的时机被遗留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可疑的事情。

结合之前谢衡玉对那少年的态度,池倾故而才有此一问。

谢衡玉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似想要回避一些什么。但那犹豫的视线,却又在与池倾四目相对后,重新化为了温和的春水,他朝她点了点头:“那孩子……从前是白马盟的人。但他后来离开了,不知去向。”

这话说得倒是简单,可池倾知道底下的纠葛绝非如此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

事有轻重缓急,她虽然对两人的关系有些许好奇,但此刻也没必要刨根问底,于是点了点头,轻声道:“他可信吗?这张纸……又是什么意思?”

谢衡玉接过池倾手中的信纸,从头认真看了一遍,眉峰微蹙,目光最后落在其中的两个字上。

——神庙。

谢衡玉点着那两个字默念了两遍,与同样也若有所思的池倾对视一眼:“有没有可能……”

池倾转头望向树林后巨大的黑岩建筑,沉默片刻,接话道:“如果这个林园,从前就是祭祀之地呢?”

在宗门护山大阵的基础上再建一处大阵,这本就不是朝夕便能完成之事,但如果那个少年所传达的信息可靠……如果此处林园就是公仪家从前的祭祀神庙所在……

那此处的阵法,也极有可能是公仪家先祖,为了守护神庙而一早落下的。

它的阵眼,也更有可能,是某件与祭祀相关的器物。

“可是……”池倾看着那尖顶的黑岩古堡,语气有些犹豫,“你们人族不是最重礼法?又怎会有人,将宗门神庙改为客居之处呢?”

“礼法……盛世时,那是上位者御下的缰绳。乱世时,它便是无人在意的尘土,不知扬去哪个角落了。”谢衡玉紧了紧池倾的手,音色忽然有些沉,“公仪一门于乱世起家,后为稳固地位,大改族史,礼法对于他们而言,或许本就不是最值得看重的东西。”

或许是因为谢衡玉从前背负着太多的光环,每一个身份都将他锁成了正儿八经的玉人像,即便如今他在池倾身边隐姓埋名,那些光环也并没有完全褪去。

因此,当他说出这些在其他人族世家听来“大逆不道”的话时,池倾依旧感到了几分诧异。

她冲谢衡玉眨了眨眼睛,在察觉到男人有些低落的情绪后,指尖用力地捏了捏他的掌心:“横竖都要找阵眼,既如此,不如信他一回?”

池倾另一只手屈指弹了弹谢衡玉手上的信纸,清脆的一声响,将他从莫名的阴郁中拉了出来。

谢衡玉微怔,随即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立刻歉疚地调整了表情,回握住池倾的手,温声道:“好。”

不管怎么说,那个少年的出现,至少给池倾指了个方向。

她与谢衡玉赶回古堡,两人分头寻找阵眼。谢衡玉对于阵术了解颇深,对于阵眼的判断更为准确些,而池倾不精此道,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古堡中与祭祀相关的一切圣品灵器都搜出来。

可问题在于……

“这地方空落落的,哪有什么圣品灵器?”池倾从楼上跑下来,倚着楼梯处的栏杆,表情有些茫然,“我以为我至少能找出十几件灵器给你。”

谢衡玉直起身,抬头望向她,笑应道:“但是呢?”

池倾朝他摊开手:“一件都没有!”

谢衡玉无奈失笑:“圣主,公仪家可没有妖王那么阔绰,随便炼出什么灵器都先往戈壁州送。圣品灵器,即便对于修仙界世家而言,也并不是什么寻常之物啊。”

池倾道:“那我岂不是只能在旁边干巴巴看着你找?”

谢衡玉仰着脸,眉目舒朗:“那就看着我。”

他本就是眉眼处骨骼深邃,英挺漂亮的长相,如今这样抬头的动作,整张脸一下子撞入池倾视线,着实颇具冲击感。

池倾像是被他蛊到,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的话:“谢衡玉,你这是在……”

在调情吗?

她说不出来这两个字,因为谢衡玉的神情实在是过于正经,那灰眸是一如既往的温软,仿佛之前不过是随口给出了一个挺不错的建议。

池倾抿了抿唇,觉得谢衡玉也不至于短短几日就在这方面突飞猛进,于是默默把话题转移开了:“你是怎么找阵眼的?我总不能干看着。”

谢衡玉认真解释道:“阵眼的职责,是在外人面前隐藏自己。因此圣品灵器作为阵眼时,也未必就是圣品灵器。”

池倾恍然:“也就是说,阵眼依旧有很大可能……只是林园中随处可见的一块石头?”

谢衡玉道:“可以这么说,但圣品灵器即便改变了形态,本身的灵力却不会消散。所以……它即便真的变为石头,也至少也该是一块灵气充沛至极的石头。”

池倾望着谢衡玉脚下踩着的地——那着实不是一处能称得上干净的角落,虽不至于蛛网密布,但依旧落着薄薄的灰尘,差不多是这处古堡的死角。

她问:“你那边……是有灵力充沛的石头吗?”

谢衡玉道:“没有,不过这边是大阵的中心位置,站在此处可以更全面地感知到阵法中的灵力流动……这对于最初接触阵术的人来讲有些复杂,你要来试一下吗?”

池倾无事可做,便依言走到谢衡玉身边,闭上眼睛安静感受了会儿。

谢衡玉道:“有感觉到什么吗?”

池倾老实回答:“嗯,什么都没有。”

谢衡玉闷笑一声,摇头道:“罢了。这是阵中阵,灵力流动如万千蛛网密布,就不为难倾倾了,还是我来吧。”

池倾在一旁的阶梯上坐下,撑着脸想了想,忽然道:“蛛网密布?所以,你站在这里,只是为了观测灵力流动?”

谢衡玉道:“如同人体十二经脉的分布,血液自心脏而出,流经全身又重回心脏——阵法亦是如此。灵力流动的起点与终点,通常便是阵眼所在。”

池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倏然站起身,对谢衡玉道:“我有个想法!”

谢衡玉:“嗯?”

池倾道:“得用很多妖力了。”

她说着抬步跑出古堡,在林间挑了一棵最大的榕树,双手近额,拇指相交,忽然十指间荡出极浩荡的红色妖力,

猛然俯身拍入树根。

榕为乔木,是种生命力十分旺盛的长生树,其根须极其发达,树枝上纠缠垂落的根须落地便可生,因此独木亦可成林。若不加遏制,仍由其自由疯长,一棵巨大的老榕,甚至可达千条枝柱,也是因此,在草木妖中,榕妖亦是一脉庞大的族群。

此刻,池倾的妖力正通过巨榕的树根迅速朝四周蔓延开来——她的妖力能炼出世上含有的奇花异草,对于这些普通植物而言,更堪称极品的养料。

如同一个装不下水的容器,若想要接住更多的水,就只能换个更大的器物容纳……榕树亦是如此,它的根茎对池倾的妖力食髓知味,一边不断吸收,一边又不受控制地朝外疯狂蔓延生长。

——连带着池倾的妖力一道。

那似乎只有须臾的时间,原本三人勉强合抱的巨树,树冠又向外延伸了十余丈,遮天蔽日,几乎将头顶的黑夜都覆盖。

池倾周身的妖力太过磅礴,如此轰然涌出,连带着谢衡玉体内的草木妖内丹也不正常地激荡起来。

他走出古堡,在不远处朝她投去目光。

池倾身着白裙,伏在那大得惊人的榕树下,小小的一只,像只皮毛蓬松的猫儿。

可是,以她为圆心的八方,无数草木正在疯狂地生长,那虬劲的根须地底翻腾而出,是植被之海,是大地的经络,是万物原始的兴盛。

谢衡玉紧紧按住自己的心脏,他分不清那种剧烈的跳动是因为草木妖的内丹,还是源自于他本身的悸动……他是如此憧憬于池倾溢散的强大生命力,那是种神圣的,仿佛只存在于远古神话中的……逐日或者填海的力量。

池倾,她仿佛生来就能扯着荒芜的灵魂奔向新生。

谢衡玉这样无言地,这样虔诚地望着自己的爱人。

直到许久之后,林园彻底沦为植物的乐土,古堡被藤草吞噬,榕树的巨惯彼此纠缠,遮蔽了整片天空。

池倾撑起身,抬头望向谢衡玉,忽然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的笑来。

“找到了。阵眼所在。”

第29章 第29章掐掐脸,又揉了揉他脸上微红……

池倾分明是笑着的,但因为妖力消耗过度,脸色已显出了几分苍白。

谢衡玉上前拉她起来时,她那头浓密长卷的黑发披散着,与身上洁白的衣裙互衬着,显出种莫名的妖异来。

两人挨得近了,谢衡玉才发现池倾眼底正有一抹凌乱的绯色正缓缓褪去。他心头微动,一时划过几分难以言说的不安,于是低下脸去,想要更仔细地观察那诡异的颜色。

正在此时,池倾却偏过头,闭了闭眼,笑道:“我有些力竭,你还好吗?”

谢衡玉没有立即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沉默一霎,丹田处已被池倾不轻不重地按住。

她靠在他怀中,抬眼看向他,星眸深处那种疯狂的绯红消失无踪,纯净明亮依旧。

池倾用指尖在谢衡玉小腹前画了个圈,戳了戳:“妖丹影响大不大?”

谢衡玉抓住她开始作乱的手,摇头:“还好。”

池倾便老实了:“我找到了阵眼的位置,但之后具体该怎么做,还得靠你啦。”

两人此刻仿若置身于原始雨林,那疯狂生长的植被之下,是池倾毫不吝惜的妖力。

那些蔓延生长的植物根茎,在整座林园地底编织出一张只属于池倾的大网,土地上一切灵力的波动,都被她尽收眼底。

因此,她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中,判断出阵眼的位置。

这是妖的方法,简单直接却有效,从不在谢衡玉这类阵师的预想中。

他为此感到惊艳和赞叹,但另一方面,这种掏空自身的办法也确实过于损害身体——即便池倾如今表面谈笑风生,可内里却非常虚弱,不过是勉强倚着谢衡玉,才能支撑着身子的重量而已。

他望着她亮晶晶看过来的眼睛,一时心疼,又有些莫名气恼:“以后再做这种事,得先跟我说。”

池倾眨了眨眼睛,小声争辩:“我这次明明跟你说了呀……”

是指通知他之后,冲出古堡拔腿就跑的意思吗?

谢衡玉几乎就要叹气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池倾勾着他的手臂,整个人几乎都要挂在谢衡玉身上,嘴里却仍没几句正经话:“好的吧,我知道你担心我……嗯,就像你之前在拂绿栏要替人家净魂一样,我那时候也很担心你……”

谢衡玉停住脚步,望着池倾的目光无奈又纵然,他抬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凑近她嘴角亲了一下:“我如今只在说你的事。”

“可我们讲的都是差不多的事啊。”池倾弯眼笑起来,掐住谢衡玉的脸颊,恳切地望向他的灰眸,“比起我自己力竭,看着你受伤,我可能会更不开心。”

谢衡玉不说话了,就那样俯身仍由她捏着自己,片刻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倾倾……”

池倾笑着应了,松开手,揉了揉他侧脸上微红的印子:“好啰嗦……唉,我知道了。”

“嗯,”谢衡玉顿了顿,“……我也知道了。”

池倾一怔,听他微沉的语气,像是又念了什么誓言,郑重坚定。

她不知如何应答,不自觉地抿起了唇。

两人顺着池倾感应到的方向一路拨开植被往后山走去。林园先前所有的道路都被草木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一拨蔓草之下又是一拨了平铺的青叶。池倾感知到的阵眼也不过是一个大概的范围,在这堆植物中寻找阵眼,虽然目标缩小了不少,可到底还是件十分费力的事。

谢衡玉用树枝挑开一部分藤蔓,手掌触地,阖眸认真感受着大阵的灵力流动,而池倾则倚在他身旁不远的杉树旁打了个哈欠。

林中一时陷入寂静,池倾没打算打扰谢衡玉,想着随地找个好位子小憩一下,谁知一低头,她的眼睛却微微睁大了些。

“啊,这里原先是个水潭呐。”她洁白的裙边被水沾湿,足尖踩了踩地,果然有潭水从松软的藤蔓下渗出来。

谢衡玉伸手将池倾拉到自己身边,低头去检查她的鞋子:“没湿吗?”

“还好。”池倾抬了抬脚,笑道,“那个水潭我们之前有经过的,底下有好多鹅卵石,我记得……里面还有小乌龟呢。”

谢衡玉手边正是一堆滑润润的鹅卵石,他擦了擦掌心的水珠,点头道:“阵眼估计就在那水潭的一堆石头中了。”

真不容易啊……

池倾弯腰扯开长满水潭的蔓草,望着其间若隐若现的一堆石子,心中恍然生出种格外荒诞滑稽的感觉来。

谁能想到,她和谢衡玉有朝一日,会在这黑咕隆咚的地方摸石头啊。

两人忙前忙后好一阵,摸出来的石头差不多堆成了一座小山,池倾从小山中探出头,朝另一边的谢衡玉道:“你那边有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一阵夜风吹过,两人与两个石头堆无语对视,一旁的草地上,几只小乌龟大大小小叠在一起,也瞪着乌溜溜的眼珠子,歪头看着这两个半夜摸石头的傻子。

谢衡玉再情绪稳定,此刻也忍不住想要叹气,又何况池倾天生耐心就不好,如今能忍住没翻白眼,已是极有涵养了。

她转头瞪着那几只乌龟:“看什么呀?走走走!”

几只乌龟僵着脖子,慢悠悠眨巴了眼睛,把脸别开了。

池倾:……有种被乌龟鄙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而另一边,谢衡玉原本含笑看着池倾难得幼稚的表情,却忽然福至心灵般想到什么,灰眸一凝,以鹰鹫般审视的目光,盯住了最底下的一只大龟。

几只龟从大到小,叠罗汉似地杵在一起,最上面的三只体型小,姿态也灵动,龟壳翠生生的,很是漂亮。

而最底下的那只估

计是年龄大了,全程半缩在龟壳里休息。八风不动、稳如泰山,仿佛对周遭疯长的草木,和眼前这两个奇怪的人类没有半点好奇。

谢衡玉道:“倾倾。这只龟……灵气挺足的。”

池倾眯眼朝那边比划了一下:“近百年的老龟了,灵气不足好像也不太可能。”

谢衡玉迟疑道:“我的意思是……龟甲,亦是祭祀之器。”

这是人族的习俗,妖族并没有这个习惯,可当池倾听闻此言,却顿觉脑中电光石火般骤亮一瞬。

已知,阵眼在水潭。而潭中除了石头,就是这几只乌龟。

龟甲,是人族祭祀之器,而那个神秘青年的提示,也大概率意指神庙祭祀。

他们之前先入为主,总觉得圣品灵器会伪装自身,因此净挑了些最普通的东西寻找。

可如果灵器完全没有伪装呢?

如果那灵器……就是眼前的百年龟甲呢?!

池倾豁然起身,当机立断朝那老龟探出手!

说时迟那时快,池倾这厢刚刚探出手,那老龟——不,准确来讲是那龟甲,居然早已有所准备,“噌”地一下就从池倾面前窜了出去。

龟甲上几只趴着的小龟当场被甩飞。

“这乌龟……会飞?”池倾望着那飞奔而去的龟甲目瞪口呆——她可从来没见过跑得这么快的乌龟。

谢衡玉却甩出一道剑光,拉着池倾疾追而上:“不是乌龟会飞,里面乌龟死了,会飞的只是龟甲。”

池倾道:“你们人族的东西……还挺可爱。”

一边捣鼓自己的储物链,试图从中找到什么可以用的法器,把那龟甲给逮回来。

谢衡玉提醒道:“阵法所限,有妖力的法器都不行。”

池倾应了一声,于是便从储物戒中扯出一朵夜昙掷于上空:“你的花!”

又是那朵在赌场被放出来的昙花——小小一朵,在榕树硕大枝冠的阴影下迅速膨胀、舒展,落雪般洒下透亮的莹白光点。

谢衡玉的剑影当即自光中展开,如网般铺天而下,刹那盖住龟甲周围方圆,并迅速朝圆心聚拢、收束。

池倾手中抓紧一个法器,屏气凝神地看着,可正在此时,那龟甲居然莫名其妙地在地上自转起来!

那原本空荡荡的巨壳中突兀地发出一声声清脆的骰子声,上下碰撞,余音回荡,在这安静的深夜显出几分莫名的诡异来。

谢衡玉眸色一凌,抬指拟剑斩下,数十剑光同时劈落,却在接触到龟甲的瞬间被全数吸纳,华光大盛,一息后——几粒骰子从龟甲中掉了出来。

毕竟是圣品灵器的动静,池倾心中警铃大作,以为就要遇到什么不祥之事,哪知等了一会儿,竟都无事发生。

她盯着那龟甲中掉落的几个骰子,不解道:“这……是什么意思?”

谢衡玉灰眸静静凝在那骰子上——上卦为兑,下卦为坎,龟甲出潭中,困。

当真是,诛心之卦。

可他什么都没有说,走入那剑阵,俯身将几枚骰子拾起,重新塞入龟甲,才转头朝池倾宽慰般笑了笑:“无事。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池倾挑起眉,显而易见地不信:“那它就是……掷着玩玩?”

谢衡玉眉目舒展,温声浅笑:“是啊,它掷着玩玩的。”

池倾走到他身边,摸了摸那突然变得老实的龟甲,将刚刚从储物戒中摸出的法器放到龟甲旁边,比给谢衡玉看:“用这个,可以代替它吗?”

谢衡玉定睛望过去,又有些失语。

虽然他记得烁炎是妖族顶尖的炼器师,可池倾……是不是过于财大气粗了些……

少女指尖捻着一枚正方形的水晶,内里极为剔透,一点杂质也无,看久了,仿佛能照进人的心中。

谢衡玉恍然之际,从中看到池倾与自己的身影——他们站在一座白玉殿前,拉着手,抬步跨入了殿宇的门槛……

那白玉殿,是谢衡玉少年时的银鞍照白马,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意气少年时。

谢衡玉灰眸颤抖着,想要移开,却又忍不住继续看下去,直到池倾的手,轻轻覆上了他的双目。

“别看了,这些都是假的嘛,”她轻声道,“这东西叫浮生一梦,据说在修仙界也是大有名气的。”

浮生一梦,大梦三生,万事虚妄。

谢衡玉想,都是假的,他当然知道。

于是他只好闭上眼,用力地握住了掌心的龟甲,不断地在脑海中重新回忆那骰子上的几个点。

鲜红的,困卦。

第30章 第30章谢衡玉在幻梦中,也记得她。……

池倾有时候觉得,谢衡玉的行事,她多少是有些看不明白的。

正如之前谢衡玉告诉她说,要用他们自己的圣品灵器来替换阵眼,这件事在池倾看来无非一招“偷梁换柱”,绝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

可谢衡玉这厢却抱着那龟甲摆回潭中,正儿八经地掐了诀,认真地看着那龟甲客气道:“我要换了。”

池倾:?你在和谁说话呢……

眼前这景象,实在是有一种“小鸡你好,我是黄鼠狼,我来拜年了”的感觉。

池倾靠着树干,啼笑皆非。

片刻“交谈”后,只见谢衡玉指尖凝出零星灵力光点,倏然飘向龟甲灵器与浮生一梦。

光点化为一字字小巧的符咒,如锁链般将两样灵器缠绕——须臾,龟甲迸发的青光和浮生一梦的白光顺着锁链开始快速流动、交换起来!

谢衡玉解释道:“之前说,圣品灵器作为阵眼时,和其主人神魂有一定联系。为了不惊动阵眼主人,交换阵眼时,就需要取得灵器的信任——至少让它认为,我们的目的,并不是对大阵不利。”

池倾好奇道:“那你是如何取得这龟甲的信任的?”

光说一声“我要换了”,恐怕不够吧?

谢衡玉垂着眸,浅笑不答。

池倾轻笑了一声:“还挺神秘。”

说话间,谢衡玉却忽地眉心微蹙,嗓底溢出一声闷哼。

池倾稍怔,定睛望去,只见那龟甲与浮生一梦之间的符咒锁链竟突然在谢衡玉掌下无序地扭动起来!

那锁链此刻如同两条撕打的狂蛇,不受控制地缠绞,而原本开始相互融合的青光与白光,也在须臾间重新分裂,变为了泾渭分明的两种颜色!

谢衡玉食指与中指并拢抵于额前,似是极用力,那手背乃至小臂上青筋顿现,一路蜿蜒入袖中。他原本半跪的姿势未变,可此刻却仿佛承受了什么巨大的压迫,身体绷得极紧,近似一弯满弓的弦。

池倾直觉不妙,心头突突跳起来,她低下身凑近谢衡玉身旁,却见男人死死咬着牙,双眸紧闭,额角泌出大片冷汗,脸色霎时苍白到骇人的程度。

“谢衡玉?”她伸手握住他的小臂,声音中透着几分焦急。

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出问题的?

是那个意义不明的卦象?还是谢衡玉确实隐瞒了他与龟甲之间的联系?

男人此刻仿佛被困于梦魇,即便池倾在身旁低唤,仍然没有叫醒他分毫。事出突然,池倾来不及多想,抬手拭去谢衡玉额角的冷汗后,便将目光投注到了浮生一梦之上。

……若谢衡玉当真没有隐瞒她任何事,那最大的可能,就是浮生一梦的属性,与这龟甲的属性起冲突了。

但按理说,这不应该。

浮生一梦是种包容性极强的灵器,烁炎最初将它炼造出来,就并不是为了将它作为杀器使用。藏瑾身死后,池倾一连好几个月走不出来,彻夜失眠,烁炎心疼妹妹,于是将浮生一梦赠予她,令她得以在幻梦中与藏瑾告别。

由此可见,浮生一梦本身并不是件对人危害极大的东西,否则烁炎也不会放心将它交于池倾,而池倾也更不会选择用它来替换龟甲作为阵眼。

可偏偏谢衡玉如今的样子,倒像是被浮生一梦困住了似的。

池倾死死观察着谢衡玉神情的变化,攥着拳权衡了片刻,忽然咬破手指,探手握住了那与

龟甲绿光纠缠着的水晶灵器!

浮生一梦的主人原是烁炎,转赠池倾之后,便重新认了主,此刻那几乎癫狂的灵器触及主人的血液,倏然便冷静了下来,将周身白光尽数吸纳回去,乖乖落回池倾的掌心。

池倾握住浮生一梦,刚松了一口气,脑海中却骤然响起骰子在空荡荡的龟甲中掷动的声响!

她瞳孔骤缩,心中霎时警铃大作,视线刚落到一旁的龟甲上,手中的浮生一梦却忽地开始发烫!

池倾抬起手,却见一道白光从浮生一梦中迸发出来,绕着她的手臂纠缠而上。而与此同时,脑海中的骰子自龟甲中滚落,掷响声稍歇,她眼前不知何时又浮现了当初出现在她与谢衡玉面前的那几个红点!

“可恶,这究竟是……”池倾心中烦乱,掌心凝出暗红色妖力,恨不得一拳下去直接劈了那装神弄鬼的龟甲。

可正在此时,一双颤抖的、冰冷的青铜假臂从夜色中探出,骤然牢牢锢住了池倾的动作!

电光石火之间,池倾一个激灵,下意识反手朝那假臂之主挥去——却在下一瞬生生停住!

红色妖力将击门面,淡淡一点光,照出个面目清秀、神情阴鸷的青年人来。

池倾观他身形,认出来他便是那树后留纸的青年:“……是你?”

青年默然点头,余光好似瞟向谢衡玉一眼,却很快移到他身前龟甲之上。

青铜臂探出,覆盖龟甲,很快便被那青光丝丝缕缕地纠缠住了。

青年伸出一只手,不只是嫌弃还是避嫌地拉住谢衡玉的一点袖袍,抬眼对池倾道:“信我,就走一趟。”

池倾眼皮一跳:“去哪?我凭什么信……”

话音未落,龟甲的青光便直直冲入青年体内,他喉中痛呼一声,双拳紧握,原本看向池倾的褐色眼瞳间,刹那便失去了焦点!

池倾视线落在青年拉着谢衡玉衣袖的手上,心一横,低声道:“算了,看在他的面子上,再信你一次。”

她一边握紧掌中的浮生一梦,一边扣住谢衡玉的另一只手,浮生一梦的白光与龟甲青光大震,遂同时涌入她的体内。

识海一阵剧痛!接踵而至的,是道略有些熟悉的声音。

“你还好吗?一定要坚持住!”那声音清澈稚幼,其主人应当是个还没有变声的孩子。可虽说音色差距甚远,几处咬字,却已经与池倾印象里的谢衡玉非常相似。

池倾用力睁开眼,看了看尚还躺在自己掌中的浮生一梦,脸上闪过一丝困惑。毕竟,按她从前使用浮生一梦的经验来看,若被困在幻梦中,她是不可能见到灵器本身的。

……但如今,浮生一梦还好端端地在她身边呢。

她面露不解地,将目光投注到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眼下正是黎明时分,入眼处是个一望无际的海上石场,坚硬的大石交错堆叠着,在被海浪反复冲刷光滑的石头底下,无数食腐的黑棕色小虫,正如潮水般朝池倾面前涌来。

池倾天生不喜欢这种恶心至极的甲壳虫,直接从石头上蹦了起来,一把薅住身侧不远的少年就要跑。

……然而,她的手却如触空气般,轻飘飘地从那少年的手臂处穿了过去。

池倾身子僵了僵,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她第一次,在浮生一梦中,成为了一个“旁观者”。

旁观者,顾名思义,就是无法亲身进入浮生一梦的人。当年烁炎将浮生一梦交于池倾,最初几次入梦时,她因害怕妹妹沉溺于幻梦无法自拔,便亲自当过两回“旁观者”。

旁观者无法与陷入幻梦的人进行交流,但却有能力在梦中人彻底混淆真假的那刻,强行击碎梦境将人带回现实。当然,这种强行破梦的做法对于灵器而言,有着极大的损耗,因此能成为“旁观者”的人,也往往是浮生一梦所认可的人。

据池倾所知,浮生一梦迄今以来所认可的“旁观者”,也只有其铸造者烁炎一人。

而对于池倾这位时常扮演“梦中人”的主人,浮生一梦内里还是觉得她有些不靠谱的。

所以,这次浮生一梦能勉强让池倾作为“旁观者”,恐怕不仅是因为它信任池倾,更大一种可能性是……

池倾紧了紧掌心那块微微发热的水晶方块,将目光投向了少年时的谢衡玉身上。

更大的一种可能性是,浮生一梦认为谢衡玉极可能沉溺幻梦,难以自拔,因此才不得不替他选了一位相对靠谱的“旁观者”。

可凭池倾对谢衡玉的了解,一个能取得七伤花的人,绝对不会过不去浮生一梦这关……除非,确实还有更复杂的情况,混在了浮生一梦的这局中。

龟甲?

池倾皱起眉,正思索间,眼前那九岁模样的少年谢衡玉却猛地抽出腰间素剑,利落斩开身后的巨石,在虫潮来临之前,断开了一道裂缝。

他原本站在池倾身旁不远,那算是海上石场的最高处,虫潮并没那么容易漫上来,可谢衡玉那厢刚斩开石头,便又从礁石上一跃而下,重新跳回了虫潮里。

池倾轻呼一声,忍着恶心追上前去瞧。

却只见少年的谢衡玉一连跃下数丈远,整个人都几乎被声势浩大的虫潮吞没了去——然后,他从接近海面的石头间隙处,拖拽出来了一个人。

虽说是个人,但也差不多没了完整的人形。

那人体格瘦小,看身材估计比这时的谢衡玉还要再年幼一些,他一侧的手臂自手肘处齐齐断了,另一侧勉强还剩着一根手骨,只是肌肤和血肉也大部分都被蚕食干净,伤势极其血腥可怖。

而这孩子此刻,整个人便如同一只浸满血水的沙袋,断了气似地伏在谢衡玉肩头,被他连背带拖地,从虫潮中拉了出来。

谢衡玉这会儿年纪还小,骨骼还没长开,一张小小的、漂亮的脸,更衬得那双星灰色的桃花眸又圆又亮。他咬着牙,一手护着同伴,一手执剑撑在地上。那些食腐虫饿极了,见血就扑,甚至顾不得谢衡玉手中仗剑,径直就攀着他的衣角往那血人般的少年而去。

池倾看得心惊又恶寒,恨不能直接把那些虫子给炸了才好,可惜她此刻无法出手,便只能眼巴巴看着那两个小小的少年相互依靠着爬过巨石,勉强回到最初那高石上去。

“你叫什么名字?你也是外门的对吧?你坚持住……我这就给你治伤……没事的,没事的……”

谢衡玉跪在那少年身前,虽身上也有大大小小的伤口,也被那食腐虫追着啃得剧痛,但多少比这少年情况好多了。

他没有顾自己身上的伤势,倒先去替这位素未谋面的伙伴查探。

却在这时,池倾注意到那几乎昏厥的少年睁开眼,视线复杂地落在谢衡玉低垂的脸上,许久后,她听到他闷闷笑了一声,轻声道:“多谢,我叫沈岑……若我今日活下去了,我们做朋友吧。”

九岁的谢衡玉抬起头,眼中似快速闪过了一抹不可置信的欣喜与颤然,随后池倾听到整个幻梦空间响起了巨大的骰子声。

谢衡玉浑身一怔,眼中的欣喜忽然褪下去,他静静看了那少年一会儿,麻木地重新道:“你叫什么名字?你也是外门的对吧?你坚持住……我这就给你治伤……没事的,没事的……”

时光仿佛倒退,少年又一次在陷入昏迷之后重新睁开了眼,他的目光落在谢衡玉身上,随后猛地仰头一顶,如同一只愤怒的小兽,一头撞在了谢衡玉的脸上。

“你为什么救我?!你还不如让我死了!!你管你死爹的闲事!滚!”

谢衡玉措不及防地被他一撞,整个人踉跄着退到那剑气划开的石头外边,半个身子瞬间没入虫潮。

池倾下意识朝谢衡玉伸出手,却看见那少年眼中划过一丝伤痛的清明,他

躺在虫潮中,挣扎难出,如同身陷泥沼,愈陷愈深。

池倾心急如焚,却在少年即将被虫潮淹没的瞬间,听他低低道:“没事的,倾倾,我能出来。”

池倾瞬间愣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谢衡玉……在浮生一梦中,竟还记得幻梦外的现实?

他,竟然还记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