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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妙瑜垂眸看着女儿那双和某个人几乎是如出一辙的眼睛。

谢随……

这些年来刻意不去想的那个名字再次浮上心头,心里五味杂陈。

不会的。

冯妙瑜很快又在心里摇了摇头。

一定不会是他。堂堂一国宰相哪里来的空闲跑到这穷乡僻壤地方来?何况这么多年过去没有一点风声的,他恐怕早就忘了她了。想来是她多心了。

——

袁府,书房。

“你的意思是青跶残部有可能会在路上设下埋伏,故意干扰两国结盟”

袁县令点了点头,手指在舆图上快速地点了几下。

“殿下请看。这里是孤叶城,这里是巫阳的国都,然后这是双方商定下来的结盟地点,在孤叶城西七十里外的边境线附近。”袁县令说,“孤叶城内有驻军驻守,可城外多山,可以藏人设陷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何况微臣昨日收到消息,说半月前派去巫阳的信使被人发现死在了半路上。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能肯定这就是青跶的人做的,但想来和他们脱不了关系。保险起见,殿下最好还是再次推迟签订结盟书的时间,等到青跶残部全部清扫干净后再动身。”

“是嘛,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大皇子冯祎动了动眉毛,那表情似是不太赞同袁县令所言,但他也没说什么,而是将目光投向屋里另一个坐在窗边静静喝茶的年轻男子。

“这事谢大人怎么看?”冯祎笑着问道。

谢随抿了口茶,借着放下茶盏的功夫不动声色地将冯祎脸上的渴求与讨好全部收入眼底。

眼下冯重曜尚未册封太子,这位冯祎虽然是皇长子,可并不是冯重曜最喜爱的孩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冯重曜更喜爱那位和前皇后有几分相像的淑妃和淑妃为他诞下的一双儿女。到现在还拖着迟迟不立太子,恐怕就是在长子和幼子之间迟疑不决……冯祎当然会着急了,急于扩大自己在朝中的势力,急于做出一番功绩证明自己的能力,谢随淡淡地想,不过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是奉命来西境查案公干,又在准备回盛京复命的路上恰好撞见大皇子一行给他个面子而已。他不想和这事扯上关系,更没兴趣在这个时候站队卷入储位之争里。

“微臣觉得袁县令说的有道理。结盟之事再要紧,也远远没有殿下的安危重要。还请殿下三思。”谢随敷衍道。

冯祎脖颈上青筋跳动。但眼下显然不是可以由着性子乱发火的时候。他喝了口茶,强忍着怒气笑道:“我们一开始说打退青跶后就签订正式的结盟书,推来推去,从前年推到了今年。今年原本定下年前结盟,这又拖了三四个月了,推三阻四,倒显得好像我们这边没有诚意似的。”

“可是安全……”

“不用担心,我这次出来带了数百护卫……”

窗外隐隐约约传来喜庆地吹吹打打声和欢笑声。

“今日府中可是有什么喜事?”谢随随口问道。

“哦,今日是小女出嫁的日子。”袁县令答道,“可是吵到您了?微臣这就去叫他们小点声。”

“不用。”谢随说。

喜庆的声音断断续续,他忽然就回忆起多年前他和冯妙瑜的婚礼。那时也是这样热闹的吗?他记不清楚了。因为当时根本就不在意这些,更不在意那个要和他做夫妻的人,所以只记得天气炎热,成亲礼节繁琐无趣……真是马后炮。她都走了这么多年了,还自作多情地想这些做什么呢。

谢随轻轻摇了摇头,拍了拍衣摆起身告辞。

“快到用膳的时候了,谢大人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吧?不是微臣自夸自卖,我府上的厨子真的很不错。”袁县令连忙起身挽留。

“多谢美意,只是我还有些私事。”谢随说。

冯祎沉吟片刻,忽记起有人提过这位谢大人有个每到一个地方就要去当地的寺庙敬香参拜的古怪癖好,听说是为了给五年前去世的亡妻祈福——反正他是不信的。世上哪有不朝三暮四的男子只怕是新人不够贴心不够漂亮……至少他身边认识人里就没有这样的。他想了想,搞不好祈福只是个幌子,男人嘛,冯祎于是自信的一笑。

“谢大人可是要赶着去附近的光严寺敬香那段路不太好走,我叫我手下的人护送您过去吧。我手底下有个小厮对这边很了解。别说城里的路,就是那巷子里有什么样的花,有几朵花他都可如数家珍。”冯祎脸上挂着那种“是个男人就该懂”的微笑。

谢随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不必了,微臣的车夫就是本地生人,很熟悉路,有劳殿下费心。告辞了。”谢随拱了拱手,转身就往外面走。

袁县令喊了一个小厮送他出府。院子里的酒席似乎是散了,一路上陆陆续续有人往外走,谢随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那小厮身后走着,快到府门处,他却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脚步。

等那小厮发现时,两人间已经落下了十步左右的距离,谢随脸上交织着极大的迷茫,惊诧,甚至是狂喜。那小厮不知道他好端端这是怎么了,就问:“谢大人,您怎么停下来了?”

谢随不答,只是死死盯着袁府门外。小厮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只见门外街巷上,有个布衣妇人正背对着他们,一个穿青衫的小姑娘猛地扑到她怀里,扭着身子,似乎是撒娇要娘亲抱着走。旁边身材高大的男子和车夫说了两句话,笑着走过来抱起那小姑娘,然后三人一起说说笑笑并肩消失在了人海中。

再平凡不过的场面,小厮挠了挠头,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盯着看的。

“你也看到她了”谢随问。

他的声音轻柔,似乎是害怕打碎方才看到的幻景。

看到什么?小厮不解,姑且先点了点头。

“你可认识方才那个蓝衣女子?”谢随又问。

他的声音又低又

快,那小厮没有听清楚,于是他又重复问了一遍。

“没印象。那一家三口应该是来吃席的客人吧。今天我们府上的二小姐成亲,来了不少客人呢。”那小厮随口道。

一家……三口。

因为看见她而激动不已的心忽然就冷了下来。

那他又算什么呢。

第86章 86如他所愿。

就是这里么?

谢随仰起头。

就算说得客气点,那也只能算是一个不是很大的院子,恐怕里头还没有长公主府里的一间耳房宽敞。院门陈旧斑驳。这里就是她和那个男人一起生活的地方?

谢随抿了抿嘴,心中怒火翻腾。

这些年来他夜夜不得安眠,想着她,念着她,祈祷她还活着,祈祷她在外面一个人过得很好很幸福……可这算什么啊?穷得快要揭不开锅的日子,她就心甘情愿和这样一个连给妻子女儿富足生活都做不到的无能男人龟缩在这样可怜的小院里,也不愿来找他见他一面?一想到她会冲着那个男人微笑,会用手搂着那个男人的脖子亲他吻他,和那个男人做夫妻间所有应该做的不应该做的事情……她甚至还和那个男人生下了一个孩子。他嫉妒得简直要疯了。

门缝间透出细长的光亮,谢随把手抵在门上。

推开这扇门就能见到她了,甚至是带她回盛京——他如今也是身份贵重的人了,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光是每日随行的侍卫就有几十名,个个武艺高强。她若是不愿意跟他回去,那强行带她走也没什么大不了。根本没人会说什么,更没有人敢说什么,她那窝囊废丈夫搞不好会害怕到屁滚尿流地跪在地上主动把自己的妻子献上……可他却又迟疑了。

快到晚饭时辰。

这样的破宅子根本就没什么隔音可言,院子里面人说话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

“今晚你打算做什么好吃的?”

雀跃而又欢快,是她的声音。

谢随的手指紧紧捏住了门环。

男人的声音温和地说:“今天做闹闹喜欢吃的油旋饼,配上烧鸡肉和前几天张大娘送的腌菜一起吃。”

“又吃油旋饼?”她说,“肯定又是闹闹找你撒娇要你做她爱吃的饭菜了。你不能这样惯着她,挑食可不是好毛病。”

男人笑嘻嘻道:“小孩子嘛!就这一次有什么?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从明日开始,我绝不纵着她。”

……

想来琴瑟和鸣,天伦之乐,说的就是这样的吧。

不用闭上眼睛,他都能想象出院子里的场景。空气里弥漫着烤饼朴素的麦香,丈夫在烤炉前忙活着,微笑着,脸被炉火的高温熏得通红,妻子一面抱怨他过于溺爱女儿,一面拿了帕子细细抹去他额头上的汗水……

而他是多余的那个。

妄图插足别人幸福的第三者。

谢随的手臂忽然垂下了,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般苍白无力。

随行的侍卫十分贴心地低声问道:“大人,可要卑职上前叫门?”

方才一从袁县令府邸出来谢随就厉声命他们去找一个穿蓝衣的妇人。从盛京到西境办案公干这几个月里,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位谢大人如此慌乱,想来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不必了,走吧。”

谢随沉默良久。最后摇了摇头,狠下心硬逼着自己转头上了马车。

不能回头。

因为她不希望他这样做。

她不想见他,更不想他来打扰她如今的生活。

他能听得出来,她是真的很享受如今的生活的。不顾她的意愿带走她,五年前他就已经这样做过了不是吗。强使她留在自己的身边,当年若不是他的所作所为吓坏了她,她又怎么会选择在最糟糕的时候冒死逃走。难道还要再来一次,再把她往绝路上逼一次吗?上次也许是她运气好活下来了,可再来一次她还会有这样的好运么?他连想都不敢想。

能知道她还活着,还活着就很好了。谢随闭了闭眼,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

“我也说不上来,只是你有没有觉得,最近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冯妙瑜洗了一碟桑葚放在桌上,一面吃,一面和在院里晒太阳的周明唠嗑。

“我们这里的治安好像突然变好了。邻街的周大娘的金镯子十年前被人偷了,十年了,都没找回来,可那小偷昨天突然就上衙门自首了。街道也变干净了,那些成日乱晃悠调戏小姑娘的地痞也没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说明孤叶城在小生未来岳丈大人的带领下越来越好了呗,”周明忙着捣鼓手里的几张白纸,捣鼓了一会,他猛地抬起头,一脸难以置信地叫道:“姐,我好像撞大运了!”

“大运?什么大运?”

“我昨天出门时手痒,随手买了点蒙彩玩玩,姐,你快来看这个,”周明拉冯妙瑜在身边坐下,两个脑袋凑在一起,“这个是头奖,城外田庄一座。然后这个也是头奖,是城东的老宅一间连带仆妇小厮六人,地契卖身契都在这里。最后还有这个,次奖,上品金玉珠宝一匣,凭此奖券前往城东张氏银铺兑换,不限时间。”

这几张纸加起来得有八九百两银子,好像已经不只是撞大运这么简单了吧……

冯妙瑜张大了嘴巴,忙从周明手里接过白纸一张张细细查看。

周明道:“姐,我方才细细看过了,这些地契卖身契都没问题。全都是真的。”

“不可能,这开蒙彩的商家脑子进水了么?你投注要多少银子,城外的一座田庄要多少银子?这根本不合算的!”冯妙瑜弹了弹那叠薄纸,斩钉截铁,“这年头谁会做这样的亏本买卖?天上掉馅饼,不是有人开玩笑恶作剧,就是骗人银子的——你记得巷子东边住着的王姨的远房表哥不?他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银子,结果不到三天就被人骗了个干净,那群骗子连条换洗的亵裤都没给他留。”

“那,那我们报官吧?”

“可这都快到四月份了。”冯妙瑜摊摊手。

本朝律法有明文规定,各级官府只在每年十月一日至翌年正月三十日之间受理户籍、田宅等民间案件,眼下早就过了时候,此事也只能就这样不了了之。但这种种古怪却勾起了冯妙瑜的警惕。

又过几日,她前脚刚刚安顿了闹闹睡下,后脚便找周明道:“也许是我的错觉,但我最近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我。”

周明连着两日通宵赶稿,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哪有心思管这个,迷糊道:“姐,咱家里穷的就剩下墙了,有啥好偷肯定是你的错觉!”

“也许吧……”

这毕竟是她的猜测,拿不出证据来,冯妙瑜也只好压下了心里的不安回去睡觉了。只是这种不安的感觉一直萦绕在心头,终于,在初夏到来前的一天应验了。

天色已黑,可闹闹却迟迟没有回家。

“也许是在王姨家玩得忘记了时辰。小孩子嘛,再等等会吧。”周明不觉得有什么。

“闹闹一向是有分寸的,她答应我说天黑之前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这个时候还没有回来搞不好是出了什么事,”冯妙瑜摇摇头就往外走,“你在家里等着,我这会先去王姨家问问。”

王姨家在巷东,走过去只有几十步的距离。

王姨开门见到冯妙瑜很是吃惊,她家那个和闹闹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怯生生探头出来道:“瑜姨姨,闹闹一个时辰前就回家去了呀。”

王姨和冯妙瑜对视一眼,两人脸色都有些难看。这巷子就这么大,家家户户都是认识多年的,一个五岁的孩子能跑到哪里去?

“别是被歹人带出了城。”王姨脱口而出。

这里离西城门很近,那些牙子物色上了谁家的孩子得手后就直接带着孩子出城。若是运气好些,卖到了临县还有可能找回来,若是被卖给那些青跶残部的蛮子,日后连尸骨都找不回来。

冯妙瑜的脸上一下子没了血色。

王姨连忙安慰道:“也不一定,也许是跑到巷子里谁家玩去了,瑜娘子你别慌,我这就喊我家那口子一块帮着找,肯定能找到闹闹的。”

不远的墙角处,一团影子微微的动了动。

这时候又没有风。

有人藏在暗处偷听她们说话。

“没事,我回去再等等看吧,闹闹也许只是贪玩忘记了时间……”

王姨家的门缓缓在冯妙瑜面前合上。门关上的那一刹,冯妙瑜猛地扑向墙角,一把揪住了那个人的衣领把人往

墙上摁。

“你是谁?你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那人下意识抬了一下脸,冯妙瑜揪着他衣领的手一下子松开了。

因为那是张熟悉的脸。

是路安。

冯妙瑜后退了半步。

“……没有别的意思,姑爷只是让我过来看看您有没有什么需要……”路安忙乱地摆手解释。

他的话冯妙瑜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原来如此。

这些天来发生在身边的古怪事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因为她被谢随找到了。

想来最近发生的种种奇怪事情,都是谢随精心设下诱她上当的圈套。

她在心里冷笑了两声。

大概是她油盐不进,所以他才会想出拿她的孩子来威胁她罢?

这个人,怎么就能卑鄙无耻到这个份上!

托他的福,如今她身边什么都没有了,她就只剩下一个闹闹而已——这孩子还是她辛辛苦苦怀胎十月冒着死掉的风险生下来的,他从她身边抢走了那么多东西还不够吗,还要来抢她的闹闹!

她起身拢了拢单衣衣领,咬牙,一字一顿。

“好嘛,好嘛!那便如他所愿,我去见他。带路。”

第87章 87他就是这样照顾你的?

黑子啪嗒一声落于棋盘之上。

料峭春寒天气,袁县令却频频抬手去抹额头上的虚汗。

其实让他苦恼的不是眼前的棋局,而是这下棋之外的种种人情世故。

对面执黑之人显然心不在焉,神游天外,可叫他来陪着下棋的人也正是那人。是该陪着装傻,还是该照常落子?

白子在指尖打滑,因猜不到那人的心思,袁县令迟迟下不了决断。

谢随微微地叹了口气。

烛光摇曳,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

这个时辰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谢随出神地想。

他本该半个月前就动身回盛京复命的,却一拖再拖,什么天气太冷不宜出行,什么大皇子盛情难却……统统是借口。不过是想在这座有她的城市里多待几日罢了。

只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如今已经拖了大半个月了,大皇子一行人都出发了。他不可能在这里拖一辈子不回盛京。后日。若不出意外,后日差不多就是极限了。离开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想见她一面的想法也变得越来越强烈,但这是不妥的,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去打扰她的生活……所以便叫了袁县令陪他下棋。

白子刚刚落下,有个侍卫匆匆忙忙冲进来回禀道:“谢大人,外头有人找您。是那位您嘱咐过要我们特别关照的娘子,底下的人不敢拦她,人这会已经快到门口了。”

谢随一怔。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过了一会才惊讶道:“你说谁来找我?”

——

大抵是为了安全起见,谢随等人包下了整整一间客栈。

路安说谢随住在二楼东头的天字三号。

沿着楼梯上去,客栈二楼有一条长长的回廊,两侧分别排列着一扇扇紧闭的房门和一道道隔扇窗,冷风顺着窗缝钻进来,冯妙瑜只穿了件单衣,但这时候却也不怎么感觉到冷的,脚步声踢踢踏踏地回荡,她大步穿过长廊,一把搡开长廊尽头的门。

烛光泼洒一地。

屋里谢随正手忙脚乱地套着外衣,他外衣底下只穿了家常便服。

这些日子他总是忍不住幻想两人再次相见的场景,也许是在街巷间隔着人群的遥遥一望,也许是午后茶馆楼梯拐角不经意地擦肩而过……时间,地点其实无关紧要,只是他不该是一副衣冠不整的模样。

“大晚上的,你,你怎么过来了,”谢随笨拙道,“等我换件衣裳好不好……”

冯妙瑜咬着嘴唇,扬手就将手里奖券、地契、卖身契狠狠扯碎了砸在谢随脸上,碎纸屑雪片似的落了一地。

“你说我为什么会来找你?”冯妙瑜冷笑着反问他,“如你所愿,我已经过来了,所以闹闹在哪里?把我的闹闹还给我!”

冯妙瑜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该这样咄咄逼人的。表现的柔软一点,妩媚一点……韩信能受胯下之辱,那她假意向谢随服个软又有什么。只要能讨回闹闹,她转头就会让周明带着闹闹离开,他能用孩子拿捏她一次,她绝不会给他第二次用这个拿捏她的机会……可心里这种愤怒,焦急实在不是眼下的她能忍的。

“你在说什么呀?”

谢随一脸茫然,他侧脸瞟了一眼低头装作研究深思棋局的袁县令,“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冯妙瑜一把拍开谢随想要牵她的手。

“得了吧,两句话而已,在哪里说不是一样的?谢大人既然敢做出这等卑劣之事,还会怕他人口舌?”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此地显然非久留之地,袁县令跟着几个侍卫一起匆匆出去了,他一直走到门外面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方才那闯进来的女子不是他准女婿的长姐瑜娘子吗?她怎么会认识谢大人,而且两人看起来很熟悉的样子,谢大人还特意叮嘱了下面人要特别关照瑜娘子……难道这位谢相和那位三国时期的曹丞相有着共同的癖好?

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位谢大人年纪轻轻看着文绉绉的,没想到竟会去骚扰人家孤儿寡母。

这世道,世风日下哪。

袁县令越想越有,可惜这出去容易再进去难,天字三号间的门口守着谢随的侍卫,他实在拉不下老脸来贴耳朵偷听,只得悻悻地回府去了。

——

谢随转身关上了门,他顿了顿,问道:“妙瑜,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出什么事了?”

“你还有脸问我出了什么事?你私底下做了许多事情,想方设法送这送那,不就是为了诱我上钩吗?眼看着我不上当,所以才拿我的孩子来威胁我,逼我来见你——你现在如愿以偿了,就把闹闹还给我吧。”

……

把闹闹还给她

谢随张了张嘴,只觉得口干舌燥,喉咙里像是被人塞了一大团棉花哽住了,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

他看着冯妙瑜。她变了。消瘦了,憔悴了,但变化最大的还是她看他的眼神——她竟以为他会用她的孩子来威胁她逼她就范。在她心中,他就是这样卑鄙的人么。

见谢随迟迟不语,冯妙瑜闭了闭眼睛。

所以,他是觉得这样还不够吗?

一路上积攒的不安和疲惫突然就到了极限。手边的小机上摆着银质的酒壶,她抓起来猛灌了一口,那里面装着的是附近牧民自家酿造的奶酒,酒性极烈,和宫里喝的软酒完全不是同一种东西,一口吞下去,胃肠里火辣辣的灼痛。

大概是这些年日子过得太轻松,太惬意,她都快要忘记了没有权势时任人摆布的滋味了,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的滋味……没什么豁不出去的。

她打了个酒嗝。

“谢随,我求你了,把她还给我吧,求你了。她还小,我们之间的事情和她又没有关系。你把她还给我,日后要你我做什么都可以……”

指尖小心地攀上他的手腕摩挲,带着某种隐喻,暧昧,却又是绝望的。她低着头,谢随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能看见眼泪一滴滴顺着下颌滑下。

谢随难受地笑了一下,轻轻挣开她的手,后退了半步。

这不是他想要的。

在这个时候趁人之危提出要求,那和强迫她又有什么分别。

难道还要把她推得更远一点吗。”

那些房契地契确实是我安排他们送给你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点心意。“谢随解释说,“至于你的女儿,她不在我这里,我没有拿她来威胁你的想法。”

冯妙瑜猛地抬起脸,她一句话都没说,可眼神里却写满了“你骗人”三个大字。谢随只觉得心口处被狠狠地扎了一刀。他骗她太多,她对他的信任就是这样一点点消磨掉的,过去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深信不疑,如今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满腹疑云……当真是报应。

“你等我一下。”

谢随起身出去喊了一个侍卫进来。

“这位娘子的孩子走失了,你们即刻出发帮她找一下她的孩子,是一个乳名叫做闹闹的女孩,今年……”

谢随望向冯妙瑜。

冯妙瑜接着道:“今年五岁,她今天出门时穿蓝色衣裳,人是下午不见了的,最后见过她的是城西槐树巷东的王姨和她的孩子……”

谢随手下的人很快就找来今天下午城门看守城门的士兵问话,在知道他们并没有看到一个穿蓝衣的小女孩后,冯妙瑜长长舒了口气。闹闹没有被人带出城就好,孤叶城就这么大,只要人在城里总能找到的。

“除了我手下的侍卫,我叫人给袁县令去了信,他那边也会帮着找闹闹。”

谢随倒了杯热茶递给冯妙瑜。

冯妙瑜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没喝,只是捧着杯子暖手。毕竟五年前这个人也曾这般轻描淡写地递给她一杯掺了药的茶。谁知道他会不会故技重施,不得不防。

“是我误会你了。”冯妙瑜说,她沉默了一会,又问,“你当真不会再逼我,没有算计我什么了”

“妙瑜,我后天就要回盛京了。”谢随说。日后天南海北,估计是再也见不着面了。

冯妙瑜这才注意到屋内没有多少生活用品,大大小小的箱笼整齐地摆在墙角。

“你睡一会吧,我叫人把隔壁的天字二号间收拾出来,等有消息了我第一时间叫你。”谢随说。

“多谢谢大人,但不用了。我就在这里等着就好。”冯妙瑜说。

两人沉默了很久,冯妙瑜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孤叶城本就比其他地方冷,大晚上的,她又只穿着一身单衣,当然会着凉了。但她更不愿披谢随的衣裳。

谢随又叫跑堂送了一床干净的新被子过来,迟疑良久,他总算抿了抿嘴开口道:“他就是这样照顾你和孩子的”

一个男子养不起家就算了,大晚上还叫她一个人穿着一件单衣就跑出来找孩子了,她受凉了生病难受可怎么办?

“他,你在说谁啊?”冯妙瑜狐疑道。

谢随顿了顿,过了好久才不情不愿地开口。

“就是你现在的新夫君。”

冯妙瑜:“……”

新夫君?

她怎么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改嫁了。

冯妙瑜想了一会,才突然反应过来。这个人竟然把她的亲皇弟当成了她的夫君,他不会以为闹闹是她和周明……

冯妙瑜的脸色登时古怪极了。简直哭笑不得。

闹闹今年都五岁了,这傻子,就是算时间也能算出来不可能是她和周明的孩子呀。

第88章 88保重。

冯妙瑜迟疑了一下,还是从谢随手中接过被子裹在身上,果然不觉得冷了。看在谢随眼下还算顺眼的份上,她本欲解释两句,只是那话到了嘴边,却突然就转了个弯儿。她凉凉道:“他待我和孩子如何与你又有什么干系?千不好万不好,总比你强上许多。”

“我知道。过去那些事情,”那些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又如何能改变,他确实亏欠她太多,谢随顿了顿,“我一直想补偿你,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得好。”他用手指了指地上的碎屑,有些委屈的感觉,“田庄,金银这些你都不要。”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屋里突然陷入一片沉默。

冯妙瑜不接话,谢随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很久以前两人之间也出现过这样尴尬的场面,只不过如今两人的角色颠倒了,那个焦急地想打破沉默的人从冯妙瑜变成了谢随。

冯妙瑜低头转着茶盏玩,玩着玩着,她忽然问:“你真的后日就要回盛京了?”

“真的。我这次来西境是奉命查案,正好路过孤叶城,我还得回去复命不能久留。”谢随说,“长公主府里的一花一木我都没有动过,你若不想回盛京,那去临江怎么样,临江的宅子一家三口住着正好。或者你想留在这里?我这次回去后应该能休息一段时日,每年可以……”

“这里离盛京很远很远,来一趟不容易。”冯妙瑜打断谢随,他好像误会她说的话了,“谢随,你若真心想补偿我,那就答应我一件事——”

“以后不要再来了。”

“如你所见,我已经有自己的新生活。也许在权倾天下的谢大人眼里,如今的我过着很寒酸的日子,”冯妙瑜笑了一下,“但对我来说,在这里的生活却远比在盛京锦衣玉食那时候要开心得多。不必担心被人算计,不必被人在背后唾骂。我很喜欢我现在的生活。”

“过去那些都是我不好。妙瑜,我只是想做点什么,能帮到你,能让你高兴一点,”谢随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就只是想过来看看你,只是远远看一眼。”

“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不要来打扰我,就是最好的补偿了。”冯妙瑜说。

冯妙瑜抬眼对上谢随的表情,心里忽的一揪,她很快别过脸。其实那只是很小很细微地揪了一下,小的像是大湖湖面上轻轻泛起的一圈涟漪。也许不是爱变多了或者变少了的问题。毕竟若是否定谢随这个人,就像是否定了过去十多年的自己一样,没有过去那个冯妙瑜,又怎么会有现在这个冯妙瑜?冯妙瑜抬手扯了扯搭在肩膀上的被子,她对他的感情从未有过分毫增减,她淡淡地想,只是如今她的世界变大了。十六岁爱到恨不得为他抛下整个世界的那个人,到了二十三岁也不过如此。

“妙瑜……”谢随不死心。

“不行。”冯妙瑜拒绝的干脆利索。

谢随沉默了很久,才说:“好。我答应你。”

——

屋里烧着炭盆,冯妙瑜身上又裹着暖呼呼的被子,她硬撑等了两个时辰,终究没有抵挡住汹涌的睡意,身子一歪,倚着桌子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人却是躺在床上的。阳光温柔地洒在身上,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衣裳,没什么异常,只是口袋里多出了一枚戒指。

蓝宝石戒面,戒圈底下刻着“平安喜乐”四个小字。

谢随就靠在床旁的椅子上打盹,冯妙瑜起身的时候他就惊醒了,冯妙瑜想了想把戒指递给他,谢随摇摇头,不收。

“你留着吧。本来就是送给你的东西,既然送出去了,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谢随说。当年在盛京城郊发现这枚戒指的时候,天知道他有多么绝望……还好她还活着。

“闹闹已经找回来了,这会正在隔壁睡觉,你看你是再睡一会,还是起来吃点东西?”

“你们在哪里找到她的?”冯妙瑜问。

“城西的一间许没人居住的老宅里。好像是追猫儿玩误打误撞地翻了进去,进去后又找不到出来的路了。”谢随答道。

冯妙瑜气得磨牙。这孩子!就因为一只猫儿害的她担惊受怕了一晚上——等会去高低得训她一顿!

她翻身起床,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你……你不会见过闹闹了?”

谢随点了点头。

虽然早就不记得自己小时候长什么模样,但他还记得谢宁小时候的样子,毕竟谢宁小时候一半时间都是由他带大的。看到孩子那张和儿时的谢宁足有四五分相似的小脸,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怪不得昨晚说起她的“新夫君”时冯妙瑜一脸错愕,是他误会了……那个叫闹闹的孩子分明是他的女儿!

“谢随,你答应过我不会打扰我们的生活的。”冯妙瑜如临大敌,防备地说。

“我没有食言的意思。更没有把她从你身边抢走的想法。”谢随连忙解释,说着又放软了语气,“时候不早了,不如就在这吃了早膳再回去。”

冯妙瑜想了一想,勉强地点了头。

孤叶城比不得盛京,这个时候出去卖早点的铺子早都收摊了,根本没地方吃早膳。周明最近又忙婚事又忙着自己的事业,弟弟也有自己的生活,她也不好意思总麻烦他单独给她和闹闹开

小灶。

早膳由客栈老板亲手烹制,大大小小几十个碟子,配得上谢随如今的身份。侍卫拿了银针过来验毒,闹闹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非常好奇,桌上的两个大人之间的气氛却莫名的尴尬,磨磨蹭蹭吃完一顿饭,闹闹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熟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冯妙瑜叹了口气,正弯腰准备抱着闹闹走,谢随却上前一步先俯身抱起了闹闹。

“我来吧。”谢随低声说。

五岁的孩子也不小了,个头已经高过了大人的腰,还是相当有份量的。

冯妙瑜原本担心谢随不会抱孩子,没想到他做的很好,闹闹也很满意的样子,她迷迷瞪瞪伸手搂着谢随的脖子,头枕在他肩上继续睡。一会下楼台阶不少,冯妙瑜乐得清闲一会,便将带闹闹的苦差事丢给谢随了。

两人正一前一后走到外面的长廊上,袁县令气喘如牛地跑过来,“谢大人,出事了。”他又看一眼冯妙瑜,“还请借一步说话。”

袁县令身后还跟着一个穿亲卫衣裳的年轻人,那人是大皇子身边人,谢随立马不动声色地侧身挡在冯妙瑜前面。

皇子的亲卫里有不少是簪缨世家出生的贵族子弟,这些人里搞不好有人过去是见过冯妙瑜的。他们若是知道了冯妙瑜还活着,那她又如何能继续在这里平静的生活下去。

在看见那身亲卫的衣裳后,冯妙瑜立马明白谢随的意思了,她微微退了半步,好像羞于见人似的,抬手掩住了脸。

——

谢随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撞见大皇子身边的人,他叫人领着袁县令和那名亲卫进了隔间,又送冯妙瑜和闹闹原路返回了天字三号间。

“眼下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楼下全是大皇子的亲卫,我的意思是保险起见,你先在这里等一等,我过去把他们打发走就送你们回去。”

“嗯。”

冯妙瑜应了一声,谢随匆匆忙忙进了隔壁屋,客栈的隔音不算很好,冯妙瑜轻手轻脚走到墙边,几人的说话声断断续续传来。

“……巫阳的蛮子背叛了我们……我们在回来的路上遭遇埋伏,走散了……大皇子殿下下落不明……”

接着是袁县令的声音,“巫阳部的人他们这时候反水做什么,你确定是巫阳的人而不是青跶部的人”

“我们弟兄几个都看到了,看的很清楚……带头那人的就是巫阳的……”

“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大皇子。你们是在哪里走散的?”是谢随的声音。

站着有些累,冯妙瑜干脆搬了个小凳子坐下来听,她一手撑着下巴,恍然间好像又回到了那段坐在屏风后随着父皇上朝的日子。

约莫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那边的声音才渐渐停了,谢随很快走进来。

“他们的人已经走了。”他说着,又抱起闹闹,“走吧,我送你们到楼下。马车已经备好了。”

等下了楼,见冯妙瑜没有反对的意思,谢随便厚着脸皮抱闹闹一起上了马车。

“路上不安全,我还是送你们到巷子口吧。”谢随说。

冯妙瑜翻了个白眼,如今这城里的地痞流氓都快被他“赶尽杀绝”了,还不安全,眼下最让人不安的就是他了。她抿了抿嘴,还是往里面挪了一点,给他让了位置出来。

等马车到了巷子口,谢随果然又说:“都到这里了,不如我送你们到门口吧。”

“不用了,送到这里就好。”冯妙瑜说。

可不能一味迁就着他。冯妙瑜想,不然一会送她们俩到了门口,他就会说都到门口了还是送到家里吧,等进了家里,他必然得寸进尺。纵着纵着,搞不好明日醒来两人又躺在一张床上,十个月后再造出来个小惹祸精。想想就觉得头疼。

“还有好一段路呢。”谢随说。

“我知道。但叫邻居们看见我从你的马车上下来会不太好。”冯妙瑜笑笑,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谢随只得将闹闹交给冯妙瑜抱着,两人在巷口下了马车,巷口有株老垂柳,枝叶随着午后微风懒洋洋晃动着。

“我还是留几个侍卫给你吧。”谢随说。

“不用了。我一个平民老百姓要什么侍卫,我也养不起。”冯妙瑜用脚尖碾着地上的小石块。

“那……有什么事情你就来找我。因为大皇子的事情,我可能会在这里多留几日。还有袁县令那边,我走之前会和他打声招呼让他多关照你们。”

“谢谢,但真的不用。”冯妙瑜说,“你赶紧回去忙你的事情吧,我也要回去了。”

“那……多保重。”

“你也是。”

冯妙瑜微微颔首,头也不回地抱着闹闹走入巷中,身影慢慢消失在了转角处。

日头高了。

车夫抚了抚马的后背,小心翼翼开口,“谢大人,咱们还不走吗”

袁大人好像还在衙门里等他过去一起商量搜寻大皇子的事情呢。

“再等一会。”谢随淡淡地说。

他知道冯妙瑜不会回头的。又不是话本子,男主角傻乎乎站在原地等着等着,女主角就突然回心转意了。她不回来的。可有时候等一个人和她会不会来没什么关系,他只是想等一等而已。

——

与此同时,袁府。

“事情办的怎么样了?”有人低声问道。

“妥了。他们已经相信了我说的话,事情进行的很顺利。”

“这事没传到其他人的耳朵里吧?”

“放心,当时屋里就只有我们三个人……不过可能有个女人听到了我们说的话,那时候她好像就在隔壁屋里。”

“女人?长什么样子”

“身量大概有这么高,”穿亲卫衣裳的年轻人比划道,“具体长什么样看的不是很清楚,她用手挡着脸,然后还有那位谢大人在她前面挡着,我就没看清楚。”

面前的人陷入了沉思。

年轻的亲卫想了想,轻轻问道:“难道您认识那个女人?”

“搞不好,我们还真认识呢——如果她就是那一位的话。”白去华慢慢抬起头,冷笑道。

第89章 89古怪。

自从那日和谢随别过以后,冯妙瑜着实提心吊胆了好几日。不用去荣夫人家授课的日子她总是从早到晚地待在屋外,一会陪着闹闹玩游戏,一会又蹲在菜地里心不在焉的瞎捣鼓,目光时不时扫过紧紧闭的院门,别说是敲门声,就是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害她猛打一个机灵……到底是在害怕,还是在期待,到最后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了。想来这世上最难懂的人其实是自己罢。

很快十几日光景过去,眼看窗前那一小颗丁香从盛开到衰败,冯妙瑜这日早上起来望着窗外,长长地舒了口气。谢随不会来了。这是他答应她的事情,如今他信守了他的承诺,不来打扰她的生活。这是好事,她该高兴才是。

冯妙瑜揉了揉自己的脸,翻身起床更衣。

婚礼在即,周明一大早就上城东置办成亲时要穿要戴的行头了,家里只有她和闹闹两人。冯妙瑜细细叮嘱了闹闹两句,便锁上门去巷子口的早点摊子买早饭了。

“刘娘子,还是老样子。一大碗栗米粥,再来两个果仁蒸饼。”冯妙瑜轻车熟路地同摊主娘子打招呼。

“是瑜娘子啊,闹闹可还好?坐下来等会儿,这一笼就快蒸好了,我给你拿新出炉的——这样你带回家还能吃上热的。”刘娘子说。

“多谢娘子。”

冯妙瑜笑笑,依言拖了半截长凳坐下。这么晚才来买早饭的人不多,刘娘子一面盛粥,一面还有功夫和冯妙瑜唠嗑。

“也不知道我们这地方是造了什么孽,听说最近又要不太平了。”刘娘子给冯妙瑜使了个眼色,冲着官道上努了

努嘴。官道上尘土飞扬,一个骑马的衙役抱着一只大口袋自西向东飞驰而去,等那衙役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刘娘子唏嘘道:“外头又死人了。”

“又死人了?”冯妙瑜一愣。

“这都抬回来好几个了,不是城里的衙役就是守城的。光今个早上就有五六个。那些蛮子也忒嚣张了。”刘娘子说。

这些大概是被袁县令派去搜寻大皇子的人。冯妙瑜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真是怪极了,她突然想,巫阳部为什么偏偏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袭击大皇子一行人?外面还有青跶残部虎视眈眈,就算巫阳部要和大梁撕破脸,那也应该等到完全除去青跶部这个隐患后再动手才是。否则腹背受敌,对他们来说百害而无一利——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的傻事呢。

冯妙瑜接过刘娘子递过来的粥和蒸饼,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周明回来已是晚上了,他买了五六包东西堆在屋里,姐弟两蹲在地上一包一包拆开,红蜡烛、红衣裳、红纸红灯笼,除了成亲当日要用的东西,还有为了装点新房准备的东西。

周明从纸包里摸出一只粗瓷花瓶,比划着,“姐,你说这个放哪里,是放进门处的供桌上好,还是摆在床边那个小机上好?”

“我觉得都挺好的。”冯妙瑜心不在焉地应付道。

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周明抗议道:“我说长姐,你认真一点,能不能不要这么敷衍?这可是你弟弟我的人生大事,这辈子就这么一次……”

“这种事情一辈子也不一定只有一次。”冯妙瑜随口道。

“咱能不泼凉水么?”周明说,“长姐你不能因为你和我前姐夫那点事就一棒子打死别人吧!”

一棒子……打死?

冯妙瑜猛地抬起头。

她又想起那天在客栈里听到他们的谈话。那几个亲卫是怎么说的?说他们和大皇子在混乱中走散了。这当然是有可能的——但如果那些亲卫说了谎呢?

是了,巫阳部的人既决定要袭击大皇子一行人,那必定是做了万全准备的。蛮人兵强马壮,当时又在他们最为熟悉的大草原上,天时地利与人和,他们没有任何理由会拦不住区区几个皇子的亲兵。

除非,他们是故意放人。亦或那几个亲兵根本就和蛮人是一伙的。

可那几个亲兵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被蛮人威胁了,还是他们另有打算……不,眼下重要的不是这个,冯妙瑜一下子直起身来,眼下要紧的是袁县令和谢随他们有没有想到这里。

她扭头问周明,“这会是什么时候了?”

“快到亥时了吧。”周明答道,“怎么了?”

这个时辰去找谢随也太晚了,也许他都已经睡下了。冯妙瑜摇摇头又重新蹲下帮周明收拾东西。等明日吧,她想。反正她也只是去找谢随确认一下情况,毕竟这件事的确处处都透着古怪,甚至有可能威胁到她和闹闹的安危。

——

时辰不早了,袁府内一片沉寂,水面无波,就连后院池塘里的鱼儿都进入了梦乡。有人拿火折子擦了一下,偷偷点亮了一只蜡烛,又小心翼翼地用手挡着,生怕叫外头的人瞧见了光亮。

“城内的兵力分布图可弄到手了?”白去华压着声问道。

“到手了,我们的人趁着衙门里没人从那袁老头的抽屉里偷出了原件,这份是照着誊录出来的,”那人说着犹豫了一下,“白大人,这,我们真的要把这东西交给青跶的蛮子吗?我们毕竟是生在大梁,长在大梁的大梁人——通敌叛国,不光是遗臭万年,被发现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白去华一把从他手里抢过卷轴。

“你忘记了你弟弟还在他们手上了?他们的手段有多残忍,你可是亲眼见识过的,”白去华说,“何况你我现在早已经没有了退路。我们身为大皇子的亲卫却临阵降敌,害大皇子被杀。这件事一旦被人发现,那上面的人怕不是要把我们千刀万剐!横竖都是死,倒不如奋力一搏。”

白去华捏住那人的肩膀。

“青跶那些蛮子不是答应了我们,只要我们能助他们拿下孤叶城,他们愿予我们高官厚禄,到时候可是数不清的荣华富贵。富贵险中求呐。”

心中天人交战良久,那人总算十分艰难地点了点头。

白去华悄悄松了口气。

他六年前离开长公主府拜入宋罂门下时本以为自己攀上了高枝,有贵人相助,日后升官加爵自然不在话下。谁知那宋罂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老东西,这些年来一直被谢随压着一头不说,还天天拿他们这些做门生徒弟的出气。他在宋罂手底下忍了这么多年,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弄到一个皇子亲卫的好差事,没想到最后是要名没名,要利没利,什么好处都没沾到,反倒给自己惹了一身骚,不得不转头投靠青跶的蛮子。

“都到这一步了,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我明日就把这东西交给那些蛮子,然后就是他们的事情了。”白去华伸手拍了拍那人的后背,又问道:“对了,你那天提到的那个可能听到你们说话女人可找到了?”

“找到了,那女人就住在城西。我今天下午去那查探了一番,按来说这阵子城中大部分衙役和守卫都被派出去寻找大皇子了,可那女人的住处附近的守备却依旧格外严密,似乎是上面有人单独关照过的。白大人,要在那里动手可有些难办。”

“派四个人轮番盯着,她总不可能一辈子就窝在家里不出门。”白去华冷笑。

“眼下我们的人手本来就不足,还要派四个人去顾着那边。一个妇人罢了,没有这个必要吧。”那人不以为然道。

白去华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你懂什么。那女人很可能就是当年的长公主冯妙瑜,当年宋罂可就是被她反将一军给困在宅院里不得出,最后差一点就耽搁了大事。吃一堑长一智,他可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想来冯妙瑜就是有通天的本领又如何还不是一副血肉之躯。届时两刀下去,就是再聪明又有什么用。人都死透了。

白去华就道:“就按我说的去做。那女人算是我的一个熟人,她可不是省油的灯。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保险起见,为了大家好。”

“行吧,那我这就下去安排。”那人点点头,推门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身后的夜色中。

白去华笑了笑,凸着嘴吹熄了蜡烛。一缕淡淡的青烟升起,很快又消失不见。

——

翌日一早,冯妙瑜将闹闹交给周明看着,自己则骑马又去了谢随下榻的那间客栈。

客栈门口有三五个佩刀侍卫守着,其中有两个前几日冯妙瑜来找谢随时见过她,虽然好奇,但他们都拿不准两人的关系,因此也不敢贸然放冯妙瑜进屋去。为首的那个就道:“娘子,我们大人这会还没有睡醒,您要不先在大堂里坐着等会等大人醒来了,我们再帮您通传。”

冯妙瑜也觉得自己好像出来的有些太早了,外头天都还没有完全亮呢。她点了点头,在大堂靠窗找了一处坐下来。那侍卫听说她出门匆忙,连早膳都没来得及吃,又吩咐客栈老板煮了早饭端上来。胡麻粥和热腾腾的古楼子,等冯妙瑜悠哉悠哉吃完饭,楼上才传来叮铃哐啷的声响。不多时,就见谢随匆匆忙忙从顺着楼梯上小跑下来,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可那衣裳显然是胡乱套在身上的,天青色袍子底下冒出了里衣月白色的一方尖角,革带也系错了地方……这人怎么能笨成这样。

冯妙瑜扭过头掩嘴隐秘地笑了一下。

第90章 90受伤。

侍卫前来通传冯妙瑜来时,谢随闻言先是大吃一惊。冯妙瑜怎么会来主动找他?他倒没有自恋到认为冯妙瑜会突然回心转意,只是想她这个时候来找他,必定是出事了。非同寻常的大事。若是小事,想来她根本不会亲自跑来找他。

怕她在楼下久等

,谢随洗了把脸匆匆套了件衣裳下楼,他下去时冯妙瑜正悠悠闲闲坐在窗边喝茶漱口,她看见他,耸了耸肩,很不高兴似地扭过了头。

她连看他一眼都是这样的不情愿。

谢随的步子微微一滞。

想来她是不愿做过多寒暄的,谢随就问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冯妙瑜也不明白谢随为什么一大早起来就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好像她是那案头的琉璃花瓶,一碰就碎。难道是又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可他还能做什么。冯妙瑜心里疑惑,过来的路上想好要话就说不出口了。

“你先坐下吧。”冯妙瑜招招手,心想这人站在那挺碍眼的。

谢随依言在对面坐下,双手交叠搭在膝盖上,冯妙瑜有种在给荣夫人的那两个孩子上课的感觉,她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你们最近在城外搜寻大皇子的下落?”

谢随点点头,大皇子下落不明一事虽然是机密,但对冯妙瑜他没什么好隐瞒的,“是。不过情况不很乐观。西境地广人稀,这里的人手又有限,要找一个人太困难了。外面还有强盗和青跶残部的人,眼下人没有找到,我们的人倒是折损了不少。”

这么些天过去还没有发现半点大皇子的踪影,想必早已凶多吉少了。袁县令也好,谢随也罢,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一点,可还是得派人源源不断去城外送死——至少他们尽力搜寻过了。否则等消息传到皇帝耳朵里,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我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冯妙瑜看着谢随说,“现在为了搜寻大皇子的下落,你们抽调了不少城内的衙役和守卫吧。城内守备空虚,这岂不是给有心之人制造了机会?我担心那几个跑回来的侍卫别有用心。”

谢随愣了一下,“你今日一大早跑过来就为了和我说这个?”

他说着又忍不住轻轻笑起来,冯妙瑜被他笑的脸颊一热,突然反应过来——这点事情她完全可以找个人给谢随捎个口信,根本没必要亲自跑一趟嘛!

冯妙瑜狠灌了口茶,给自己找补道:“这是很重要的事情,所以我觉得有必要找你当面说明白了。”

“这当然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谢随连忙附和道,她还是挂心他的,谢随顿了顿,又笑道,“不过你不用担心,那几人就算是暗藏祸心也翻不起多少浪来。我已经命人从最近的朔方调动了三万人马,他们估摸着这两日就该到了。”

除了有青跶残部的骚扰,孤叶城城外肆意横行的盗匪也是一大祸事。这些年来烧杀抢掠,严重阻碍中原和西境诸国正常商贸往来。从前放任他们,是因为新帝继位,政局动荡,边境不宁,没办法腾出足够的武力镇压他们。可眼下不一样了。至少要在离开前把孤叶城周边清理干净了,给她和孩子创造一个安全的环境。谢随想。

西境的天气总是多变。外面飘起了毛毛细雨,上一秒还晴空万里的天空变得阴沉沉的,雷声滚滚,雨势还有变大的征兆。反正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在这里坐着也是尴尬,冯妙瑜起身就准备告辞,却被谢随叫住了。

“外面下雨了,你是怎么过来的再喝杯茶,等雨势小一点再走也不迟。”谢随挽留道。如今可是见一面少一面了,下次要等她愿意来找他,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冯妙瑜摇摇头。

“你不知道这里的天气。这雨怕是要下一天的。与其在这里坐着等雨势变大,不如我现在回去。我是骑马过来的,一会就能到家。”冯妙瑜说着拿起帷帽扣在头上,那帷帽上面是刷了一层桐油的,因此也能起到些遮风挡雨的作用。

“我叫人送你回去。”谢随眉头微压,一面按住冯妙瑜,一面不由分说地吩咐侍卫套马备车,冒雨骑马,要是受凉染了风寒可怎么办。

只是这马车备好了,冯妙瑜提着裙角坐进去,谢随在她身后收了伞,不知道为什么,他也跟着挤进了马车。

“车夫不清楚去你家的路。”见冯妙瑜狐疑的眼神投过来,谢随解释说。

冯妙瑜:“……”

鬼扯。

这可不就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这男人的脸皮倒是越来越厚了。他那点小心思,她就是不用脑子想,用一根脚趾都能猜的出来。

冯妙瑜懒得理他了,挪挪身子转头望着窗外,阴雨天里混合着土腥气的灰扑扑的街道,只是马车走到半道上,却突然被谢随叫停了。

谢随道:“你接下来还有事要忙吗?”

“没什么事,”冯妙瑜摇了摇头,随后又警惕地补充了句,“但也没有时间和你瞎逛喝茶。”

“只是去铺子里取个东西,要不了一盏茶的功夫。马车正好走到这里了。”谢随说。

那铺子很小,地上铺着令人眼晕的火腿纹羊毛毯,柜台后面杂乱地摆着各式金银器物,冯妙瑜随着谢随走进去转了一圈才发觉这是间金铺。孤叶城在中原西境商道沿途,以是城中汇聚了不少技艺高超的手工艺人。那胡子拉碴的店掌柜显然认得谢随,拱手笑道:“之前大人订的东西已经打好了,大人请稍等,我这就给您拿过来。”

“你在这里订了什么东西?”趁着店掌柜去库房拿东西的空隙,冯妙瑜问谢随。

“一会你就知道了。”谢随小小卖了个关子。

铺子里有点暗,那店掌柜出来时还带了油灯,几只木匣子一一打开,金银珠宝晃的人眼花缭乱,臂钏,脚镯,七八只长命锁……谢随得意洋洋地说,“这是我给闹闹准备的,你觉得怎么样?”

冯妙瑜冲店掌柜笑了笑,拽着谢随的袖子把他拉到了铺门口。

“谢随,闹闹才五岁!”冯妙瑜说。

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身高就和那雨后的春笋似的蹭蹭往上蹿,一天一个样。先不说这些东西打了很快就小了戴不上了,冯妙瑜叹了口气,让一个五岁的孩子带这些东西出门,这是生怕贼没惦记上么。

“我上次见闹闹手上就系了一圈五彩绳,”谢随顿了顿,“从她生下来我一天都没有照顾过她,我知道我这个当父亲的不合格,可我也想为她做点什么。”

既然注定了要分别,又何必增添这许多的羁绊。

“你的心意我领了,我替闹闹谢谢你。”冯妙瑜说,“只是这些东西你收着罢。我就是拿回去了,到时候闹闹问起来这些东西的来路,我也不好和闹闹解释。”

与其费劲和闹闹解释为什么爹爹和娘亲不住在一起,为什么爹爹不来看她,远不如直接说爹爹坟头草已有两寸高了来的省事。

“可东西都打好了。”谢随说。

“你留着就是。”冯妙瑜笑道,“这种东西日后你成亲有了孩子了总能用上的。”

雨水从屋檐边砸落在两人脚边。

谢随沉默了片刻,轻轻地说:“你可真残忍。”

“长痛不如短痛。何况在这件事上,我想我们彼此彼此。谁都没有比谁好到哪里去。”冯妙瑜不由得想起了往事,语气变得又尖又急,“我要回去了,闹闹还在家里等我。”

雨伞在谢随手里,反正也就两步路,冯妙瑜压着帷帽转身就往马车那边走。谢随烦躁地揉了把头发,正准备进去和店掌柜交代两句,转身的一刹,他忽然瞥见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直直朝着冯妙瑜冲去——

“妙瑜!”

冯妙瑜闻声回头,她这时也看到了径直朝她奔来的那两人,太近了,她甚至能看到藏在那人宽大袖中的匕首,那一刻时间好像停止了,大脑一片空白,连淅淅沥沥的雨声都远去了。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紧接着嘶溜溜的刺痛感自掌心处传来,她呆呆地眨了眨眼睛,入目是一片灰蒙蒙的天,冰冷雨水胡乱滴落在她的脸上。又咸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