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90(1 / 2)

第81章 81新生。

牛车晃晃悠悠,终于赶在暮色四合时分穿过草原,晃进了孤叶城。

城西,一间小院。

“怎么样,还不赖吧?”

冯敬武,如今大抵应该叫他周明,率先跳下车,得意洋洋地挑了眉毛问道。

冯妙瑜也没想到会在这时候碰到原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面的三皇弟,一别多年,他乡偶遇。想来人生这种东西冥冥之中便是如此不可思议,柳暗花明又一村。她心情有些复杂,拉着榴红依言在院里转了一圈。

院子虽小,却五脏俱全。从大门进去先是一块六步大小的小菜地,五六种家常蔬菜,菜地斜斜对着正房,西边是杂物间和灶房,东边是一间客房。客房很小,旁边空出来的地方建了间小书房,冯妙瑜仰头四处打量,又伸出一根手指在书桌边上抹了一把,竟出人意料的干净。

“你一个人住”冯妙瑜狐疑道。

她这位皇弟过去可是出了名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别说油瓶子,就是茶碗倒了都绝不会伸手扶一下的人。

“不然呢?”

周明耸耸肩,熟练地架火烧水,又取出三只粗陶茶杯,抓了两撮碎茶叶豪迈地撒进去。榴红听两人的对话大概猜出了他的身份——前皇子亲自动手煮茶给她喝,她何德何能,就忙挽了袖管要上去帮忙,却被他摇手拒绝了。

三杯热茶很快上桌。

“一点粗茶,比宫里的是差不止一点。但我这里也只有这个了,皇姐就是嫌弃也没用。”

冯妙瑜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当年那个不辨菽麦的皇弟如今竟出落得一派贤夫良父模样,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冯敬武么。

“不过是自己烧水泡个茶罢了,”周明被她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扭过脸,面上又不禁露出几分得意来,“这算什么。我这如今只雇了一个婆子偶尔来帮我洗洗衣裳被褥,剩下的打扫烧菜都是我自己做——”

“难得有这个机会,我今日定要露上一手。现烤芝麻胡饼配炙羊肉,还有腊月里我自己做的小熏肉……总之你们可以开始期待了。”周明搓搓手,兴致勃勃地扭身钻进了灶房。

“奴婢这样坐着不太好吧。”灶房里很快传来切切洗洗的声响,榴红放好两人的行囊,坐不住,小声对冯妙瑜道。

冯妙瑜摇摇头,正想开口,院外传来拍门声,是个送信的小僮,周明两只手都湿淋淋的,冯妙瑜便代他收了信,那小僮还院里等着回信,周明就道:“想来给我写信的也没别人了,无非是来催我交稿的,回信长姐你帮我写好了,写‘天气晴好,出游两日’就好。”

这贱贱的语气,总觉得好像有几分熟悉……

“长姐”

见冯妙瑜仍斜倚在灶房门口,周明疑惑道。

信纸已被她捏得皱皱巴巴,冯妙瑜和善地笑了笑。

“该不会,你就是那个写话本子的冂吉吧。”

仔细想想,那个冂吉出书的时间差不多在冯敬武离开盛京后,且这“冂吉”二字,不就是一个拆开的“周”字么!

“难道长姐也看过我写的话本子没想到我还有挺有名的。”

冯妙瑜笑笑。

“当然有名。两年多了,从第一卷到第二十七卷,那狐妖书生和大家小姐的误会竟然还没有解开,这放隔壁两人都该抱一窝,孙子都有了!”

“这算什么,”周明啪啪甩着面团,全然没听出冯妙瑜语气中的嘲讽,“我打算写他一百七十七卷,接下来男主先死一次,女主复活他,然后女主再死,再被男主复活但失去记忆,男主打受大击也失去记忆,两人就此回到原点重新开始,怎么样,不错吧?”

“你这样乱写会被人打的。”冯妙瑜捏紧了拳头。

“放心,又没几个人知道我就是那个冂吉,就算想打我也找不到人……”

周明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劲。

“长姐,灶房油烟大你别进来——姐!我们许久未见刚刚见面没必要这么激烈——救命!”

……

一番打闹过后。

冯妙瑜一手扶着灶房的台面,许是周明那个乌鸦嘴乱说,灶房里的热气和血腥味涌入鼻腔,她突然就有些反胃,捂着嘴不住地干呕起来。

“长姐,你……没事吧?”周明顿了顿,“我,我给你请郎中过来看看!”

郎中就在隔街上住着。市坊里的郎中医术比不得宫中御医,疑难杂症的不大能处理,但因为熟能生巧的缘故,日常那些头疼脑热的小病还是拿得出手的。

他给冯妙瑜诊了脉,回头瞟了眼周明,收了手笑道:“没什么大问题,夫人已经有了三个月左右的身孕。我瞧夫人脉象,过去也许是小产过如今虽然说调养好了,但还是要分外注意……”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后面的话冯妙瑜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这个时候倒是还摸不出来什么的,她只是异常茫然无措。

诚然,她是想要这个孩子的。一个和她血脉相连的孩子,不是被迫接受而是她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家人。可这个孩子来的似乎实在不是时候。纵使没有当过家,不知柴米油盐价格贵贱,可她也知道要养育一个孩子绝对不是个小数目。以她和榴红离开盛京时带的那点银钱恐怕……杯水车薪。

那郎中留了两个方子便走了。

一份是安胎药的方子,一份是落胎药的。生死就在这两张薄纸之间。

冯妙瑜下不了决定。

良久。

周明起身拍了拍冯妙瑜的肩膀,似是看出了她的困扰。

“若是银钱的问题,长姐大可不必担心。当年离开盛京时长姐给我的银钱还有剩余,何况不过添双筷子的事情,它再能吃,又能

吃多少?我还没听说过吃饭能把人吃穷的。“他过了会又轻轻地说,“长姐不用考虑旁的,只用考虑想不想要这个孩子。”

——

盛京,城郊。

小小的灯花在风中噼噼啪啪摇曳。

哪怕还隔着一段距离,初春傍晚的河风扑面刮来,寒冷彻骨。

谢随穿着加棉的披衫跟在探子身后穿过密密麻麻的灌木丛,夜色下的河水漆黑一片,水流猛击岸边的石块,光是几滴水珠溅到人面上都冰凉的叫人遍体生寒,更不要说两个女子只身跳进这样的河流里。

“脚印最后就是在这处。”

谢随顺着那探子手指的方向蹲下身查看。

好冷。

得是多大的绝望,才能做出跳进冬雪才溶的冰河这样的傻事她不通水性,自从去年冬天失足落水后她便对水有些敬而远之的意思,每每路过湖畔河边都要小心绕开,以冯妙瑜的性子,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又怎么会……

是他害了她。

但他心里总还怀有几分期待。

冯妙瑜是那种哪怕只有一根稻草抓着也要奋力向上攀爬一搏斗的人,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的死去他又想起很多年前听过的故事——一个弃婴,被人抛弃在湍急的河水里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长大成人。一个连眼睛都没睁开的婴孩都能活下来,冯妙瑜又怎么会有事!

“沿着河道搜索,活要见人……”谢随闭了闭眼睛,“死要见尸。”

下面的人分了火把开始搜索,附近村里的人听说有人在这里走失了也跑来帮忙,渔民划船张网,寻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只是一夜过去,河道和沿河两岸翻了个底朝天,别说冯妙瑜和侍女的踪影,就连她们两人的一根头发都没有找到。

眼看着东方既白,宫里又派了人来请。请一次不成,便派人来请了三五六次。冯重曜的意思是既然要修整,那便好生修整一番,除了被大火烧毁的凤仪宫外的其他宫室也顺便修整翻新。宫里的人没几个见过他的,拿不准这位新主子的脾性,大小事务一概不敢乱下决定,全等着谢随做主。

谢随揉了揉眉心,心烦得很,却还是不得不将寻人的事务暂时托付给夏宵,自己匆匆动身入宫。

如今太极宫中主事的是个面生的太监,三十岁出头,一双细长的三角眼,因着如今正是他春风得意的时候,那双眼睛也微微吊着,从上看时是低眉顺眼,从下往上却是狗眼看人。他一面翻着图纸,一面引谢随穿过太极殿往西走。

“这间呢,原先是太后娘娘住过的地方,后来因为太后娘娘常年在山中修行便空了下来,没有贵人住着了,底下的这帮惫懒奴才便偷懒,这烧焦的屋檐怎么都还在这儿,这里走水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就把烧坏的地方翻修一下,里面其他东西不要动。”谢随说。

“简单翻修一下,”那太监咕哝着,在图纸上画了个圈,“然后在下处是往这边走……”

那太监喋喋不休说了一路,谢随漫不经心地听着,听着听着,那太监却突然停步沉默,谢随疑惑地望他。

“王公公,怎么不走了?”

“这处,好像不太对劲,”王公公抬头望了一眼,又埋头进了图纸里,他指给谢随看,“从这图纸上看,这里是处游廊,不应该有个院子的呀。”

谢随也微微皱起眉。皇宫的营造布置均有定数,哪里是贵人们住的地方,哪里是奴婢们住的地方,贵贱有别。可这间小院却处处透着古怪。能建在太后居所附近,按地段应该是某位贵人的居所,可这院子又小又破,朝向也不好,明显是最下等宫人睡觉的耳房。

阳光落在斑驳破旧的院门上,谢随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他在此之前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却不知为什么,就对这个地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答案在嘴边呼之欲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先看看能不能进去吧。”谢随说。

既是图纸上根本没有画出来的地方,那想来王公公手里也不可能有此处的钥匙,若上了锁,那也只能叫人来砸门了。

谢随上前,手指才搭在门上,不想那门竟是虚掩着的,轻轻一碰,就晃开了。

第82章 82荣夫人。

“娘娘?可是太后娘娘回来了?奴才就知道您不会忘记奴才的——”

有人从暗处慌慌闪出来。

谢随和王公公才进院子四下打量了一圈,乍闻人声两人均是一惊,谁都没料到这座看起来荒废已久的院子里竟然还藏着个活尸似的人。

一袭洗得发白的旧蓝布衣,依稀能辨认出是过去太监衣裳的制式,像是忘记了怎么笑似的,那人皱眉慢慢地提了提嘴角,嘴里缺了两颗牙,说起话来像七八岁换牙孩子那样嘶溜溜漏着风。

“你是什么人,在哪里当差伺候的?”王公公上下打量他,很快尖嗓子问道。

那人斜乜王公公一眼,并不答话。

“咱家这问你话呢!”

……

谢随没兴趣理会两个太监争吵,仰起头,视线猝然被院里一颗小树勾了过去。大抵是因为这院向阴,常年见不到光,那树下半边生的扭曲而又怪异,可如今树冠已经超过屋檐,开着细细碎碎白色小花,阳光下枝杈微摇,灿烂恬静,谢随不禁轻轻笑了一笑,抬步往屋里走。

“这里是什么地方?”谢随问。

推门的瞬间,腥臭腐烂的味儿劈头盖脸地冲进鼻腔,谢随下意识抬手掩住口鼻,屋里阴沉沉的,窗子钉死了,墙上密密麻麻贴着旧黄朱砂符咒,几副半寸多长的挂幡鬼森森在半空中晃着。大抵是那臭气的来源,地板上深深浅浅新新旧旧留着泼洒了东西的痕迹,谢随嫌恶地挪了挪脚。

“莫怕,不是什么腌臜东西,一点狗血而已,”那缺牙老太监忙从旁拎出两条空荡荡的死狗晃了两下,神叨叨的,“都是张仙人交代过的,这地方原来是那个灾星住过的,邪气重,需得用这些压着……”

王公公道:“胡说,天子脚下,哪来什么邪气不邪气的,可管住你这张嘴!”

“这可是张仙人亲口说的,能有假?我跟你们说,那灾星可不是一般的厉害!就被镇在这里时,”那老太监伸手指了指前头的宫殿,“还敢使那邪术,若不是有张仙人的法术在这压着,她就要烧死娘娘了!”

“怕不是脑子出了毛病,”王公公摇摇头,又对谢随道:“这前头走水分明就是个粗手粗脚的宫女值夜打盹儿碰倒了烛台。”

“那宫女就是被她的妖术所蛊惑,你们被她骗了,可我看的很清楚。我虽然老了,但眼睛还很好使,就是她做的,除了她还能有谁,”老太监眼睛里突然有了光亮,“我早就说过,不该放她出去祸害人,就该把她关在这里面压着镇着,她才能老实……”

“疯子。”王公公低声说,“这地方明个奴才就派人来拆了。”

谢随难得对他的话抱有同感。

宫里竟有这样的鬼地方。

活像个老宅里的旧戏台子,搭戏台子的人和台上的戏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出将入将门上的二帘子破烂不堪,台上只留了个小丑似的人物,多少年了,还在疯疯癫癫唱着独角戏。

和一个老疯子有什么好说的。

谢随就和王公公一前一后往外去了,跨出院门前,他突然多嘴问了句:“从前住在这里的那位的名讳是?”

“玉雨瑜谁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那老太监满不在乎地说。

谢随脚步一顿。

这宫里讳瑜的好像也就只有一位……不可能的吧?

——

冯妙瑜长长叹了口气。

荷包翻了个底朝天,总算扣出三文钱排在桌上。不过三文钱而已,放在过去怕是掉在地上都懒得多看一眼,连一斗米都

要五文钱,这点钱其实没什么好清点的,但她还是用手指戳着数了一遍。

又是一声叹息。

冯妙瑜有气无力趴在桌子上,平生还是头一回感到如此挫败。

这世道,一个独身女子想要赚点银子怎就这般困难呢。

虽说周明有言在先,说银钱方面她不用她操心,可她也不好意思心安理得躺在家里靠着弟弟养活。大半个月过去,榴红已在临街的酱油铺子找了份月佣差事,每日迎来送往,好不忙碌,周明一天到晚窝在书房里写话本子,他嘴上虽不说什么,但冯妙瑜心里清楚他肩上的担子并不轻。原来挣一文钱自己一人花,如今挣一文钱得掰成四块省着花……大家都在稳步向前,好像只有她一个人还停在原地踏步。心里更焦虑了。

冯妙瑜揉了揉头发,苦笑着起身去院里打水洗脸,好让自己的脑子清醒清醒。

周明写稿间隙嘴馋溜出来翻东西吃,眼尖瞟见了桌上的三文钱,惊喜道:“长姐,那药铺账房的差事成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没有。他们只要男账房,不要女账房,说女子做不来这这些。但他们后院缺佣作,我就去后院帮着搓药丸,从卯时到酉时,一天会给二十文钱,”冯妙瑜指了指桌上那三文钱,“可没半个时辰,他们管事就说我笨手笨脚碍事……三文钱打发我回来了。”

其实那管事的原话要过分得多,他暴跳如雷指着冯妙瑜的鼻子骂了足有一盏茶功夫,说就没见过她这样粗手粗脚的女子,连个药丸儿都搓不好,白长一双手脚,对得起爹娘么云云。

周明在冯妙瑜身旁坐下,拍了拍她的肩膀。

女子多是在家从父从母,出嫁从夫从姑舅,除了些实在揭不开锅的家里,在外抛头露面的少之又少,愿意聘用女子的差事也极少,常见的无非帮佣,厨娘,稳婆,艺伎这几种。帮佣,厨娘,稳婆显然都不是冯妙瑜能够胜任的,至于艺伎,他还没有黑了心肺忍心让自家姐姐去赔笑赚那等血泪钱。

“这种事也急不得,总有适合长姐做的事情,”周明说,“长姐你先想想你擅长做什么,然后再去想找什么样的差事。”

冯妙瑜摸了摸下巴。

“擅长的事情?”她顿了顿,似是仔细考虑了会才开口:“勾心斗角?”

在宫中朝堂厮杀了这么些年,她好像也不会别的。

周明罕有的沉默。连冯妙瑜自己都笑了。

勾心斗角,玩弄权势。尚若她是个男子身,只怕来请她出山的人都可从门口排到盛京去了,可惜她是个女子,从没听说过那位老爷会请一个女子做幕僚辅臣的。

“那长姐可有想过做夫子教书?如今也有不少有闲钱的人家愿意找个女夫子给家中女孩儿启蒙的。”过了好久,周明才道。

“我早问过了,”冯妙瑜摇摇头,“你可有学过《女诫》?”

“我们学那玩意做什么?宫里的夫子又没疯了。”周明说。

“他们要的女夫子,就是去讲这个的。我就看了一眼,什么‘卑弱第一’,女儿出生后得睡在床下表明地位低下……教这个,不是害人嘛!女子也好,男子也罢,人生来分明有着许许多多的可能,为何一出生就要告诉她低人一等,这辈子合着就该做牛做马顺从畏惧还不能有半分怨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冯妙瑜抿了抿嘴,又说,“也许是我心气太高,吃的苦头太少了吧。真要饿上十天半个月的,恐怕就不会说出这番话来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喜欢你说的这句话。”有人推开院门走进来,淡淡地说。

是个寡妇装扮的妇人,由一群持刀持棍棒簇拥着。周明在看见妇人黑色罗裙和眼角那道狰狞的旧伤后猛地跳了起来。

“荣,荣,荣夫人!”

冯妙瑜不知道这位荣夫人究竟是何许人也,一时间也不知道该站还是继续坐着,看周明的反应,这位荣夫人在这孤叶城中应该是个相当有来头的人物。

“我听人说城西新来了一个有八斗之才的妹妹,本以为也是个只会掉书袋,之乎者也上几句规矩来规矩去的绣花枕头,如今看来倒不是。不枉我特地跑一趟。”荣夫人说,“之前要聘你做女夫子的那家,他们一月打算给你多少?”

“七百文。”冯妙瑜说。

“我出他们的一倍。请你教导我的一双儿女。你意下如何?”荣夫人说。

虽是问句,语气却咄咄逼人。

荣夫人就在面前,周明不好直言,只能晃冯妙瑜的袖子,不断递眼神给她——怎能为五斗米折腰,何况这位荣夫人在外的名声委实不干净!

听说她原是个破落的小商户之女,因着父母早亡,又才貌双全,小小年纪就被家里人送给某个富商做了人情,后来生儿育女,混了个第十一房姨娘的名头。

只是她入府没享几年的富贵,那富商便没了。

富商的原配早就恨透了这府里一群莺莺燕燕。富商在时她不好说,等他一死,便用几块碎银随随便便打发了这群姬妾,至于那死活不愿走的,或哄骗或强迫,卖身契一签,趁夜送到外地去为奴为婢,卖身契白纸黑字,就是哭死了都没用。而唯一一个带着儿女留在府里的,就是荣夫人——因为这阴损招就是她教给那富商原配夫人的。

又熬几年,熬死那富商的原配夫人,这位荣夫人以雷霆之势收拾了正房几个不成器的纨绔,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府里的女主人,重振家业,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当然面首也弄得风生水起,整个孤叶城就没有不知道她的。

“果然太少了吗?”荣夫人又说,“那三倍如何。授课时间从辰初到午初,每五日一休,凡节日假日同样休息。”

三倍!那就是一个月将近三千文的进项!而且每日还只用上三个时辰的工!

冯妙瑜被砸晕了似的,鬼迷心窍地点了点头。

周明目瞪口呆。

“今日来得匆忙,未备下束脩六礼,我改日再带着两个孩子登门拜师。”荣夫人道。

等荣夫人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远了,周明转脸立刻戳着冯妙瑜恨铁不成钢吼道:“长姐,你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就点头?你可是公主!堂堂长公主,竟然被区区三千文钱给迷了眼!”

冯妙瑜眨了眨眼。

“可我实在是拒绝不了……”

荣夫人开出的条件实在是太诱人了。

——

盛京,城郊。

“这都多少天了,河里找遍了,沿岸也找遍了,就是没找到人,我说上头哪位也该死心了吧?天天找天天找,你闻闻我这身上,一股臭鱼味,腌入味了都!”

“谁不是呢,”眼看着夏宵就在不远处,这人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快别说了,让上头的听见了可没好果子吃!”

谢随如今算是在城郊安营扎寨住下了。

夏宵掀帘走进帐子里时,谢随正在桌前重新装订一本旧书,夏宵清了清嗓子开口劝道:“我说安之,你也差不多得了吧?这都多少天过去了,这么多人,就算是找一根绣花针也早找出来了。我知道你不愿意接受她走了的事实,但人总得往前看的。”

谢随不理会他,一心盯着桌上的书页。

“你看什么呢,”夏宵凑上去,“咦,这是你的字。你以前写的诗十年多了,这东西你还留着啊。”

夏宵在心里啧啧了两声。

这年头,谁还留着自己十多年前年少无知胡乱写的东西那些东西他可是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刚及冠便挖了个坑全烧了,生怕被后人发现落了面子。

“这是妙瑜的东西。”谢随说。

当真是奇怪极了。谢随

想。

当年的确有不少人四处收集传抄他的诗文,冯妙瑜留在紫宸殿中的这本诗集大概是她根据他人口述自己抄写的,有不少错漏,谢随敲了敲桌面,但是被格外珍重地夹在最里面的这一张不是。

雪白的澄心堂纸,不是他在谢府中常用的元书纸,那诗句也有些陌生,但看字迹,毫无疑问是他过去亲手所写。

翠珠离开长公主府前说她在公主身边七年,从未见过冯妙瑜如此信任一个人。

难道他们以前见过面,他还写过一首诗送给她作为赠礼……可公主那时想来还不到十岁,又居于深宫中,他们怎会有交集

何况他自认记性不差,若是见到了公主,还给公主写过诗,他怎么会没有任何的印象。

脑子乱七八糟的,但好像就差那么一点……

谢随敲着桌子,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第83章 83也许我并没有那么爱他。

那荣夫人当真是个极其雷厉风行的女子。

翌日一早,她便风风火火带着两个孩子和一大盒束脩登门拜师,种种礼数十分周全自不必说,还专门在荣府中腾了间院子以便冯妙瑜上课。

冯妙瑜本就不是那等光吃粮不管事之人,又见荣夫人这般尽心尽力,于是更加不敢松懈。一开始她摸不太准荣夫人的性子,便只给两个孩子教导些寻常文章道理。当年有资格入宫教导她们这些皇子公主的都是当世鸿儒,冯妙瑜自认不过习得其中三分,却也比寻常夫子的讲授要出彩太多。

荣夫人一开始只是带着侍女偶尔过来听一耳朵,到了后面干脆跟着两个孩子一起进学,时常邀请冯妙瑜共同用膳喝茶,冯妙瑜慢慢也摸准了这位夫人的性情,知道她远非那等迂腐之辈,便放开了胆子,授课时并不拘于寻常文章,而是借古人诗词歌赋教授两个孩子世情冷暖,甚至涵盖了些浅显易懂的纵横之术。

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慢慢的,荣夫人看冯妙瑜的眼神是越来越慎重,礼数也愈发周全恭敬了。

——

都道春风不度玉门关。

其实春风不是吹不到这里,只是这里时节总要比盛京等地迟上一个月半个月的。阳春三月的时节,孤叶城中却在下雪,迎春花到了四月出头才将将绽放。倒也不是没有好处。此地的夏日远没有盛京那般炎热,分明入了伏,一日中除正午以外竟然还仍有凉风。

冯妙瑜揉了揉酸困的腰,查完两个孩子的功课便坐回了软椅上。如今她月份渐渐大了,虽说有些不方便,好在荣夫人格外照顾她,吩咐人在屋里添了软椅软垫不说,还命府里车夫每日接送,不可谓不周到。

外面突然下起了雨。

沙沙雨声里,两个孩子摇头晃脑的念书:“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念完一遍,荣夫人的女儿道:“要我说这个氓也真是奇怪。一匹布才值多少银子?拿便宜的布换价高的丝就算了,可他分明是向人家提亲去的,为什么还要打着谈生意的幌子?”

“这不是正好说明了氓这个人品行有缺,从一开始就不够真诚……”

冯妙瑜说着说着,忽然就被钉住了。

“夫子?”

数年前硬着头皮背诵,当时只觉得寻常,甚至有几分不解的词句,时至今日突然化作一柄利刃狠狠钉在心口正中。

字字珠心。

“夫子?你怎么了?”

“啊,抱歉,我方才走神了。我们继续往下讲吧。”冯妙瑜缓了缓,然后才说。

今日荣府来了客人,两个孩子便比以往早散课小半个时辰。外面雨还在下,雨天路滑不安全,荣夫人便留冯妙瑜在花厅一同喝茶。

邢窑白瓷莲花盏,冯妙瑜端起来抿了一口,茶是剑南有名的蒙顶茶,不便宜,冯妙瑜客气道:“又让夫人破费了。”

两个孩子由前来做客的姨表姐带去后头玩了,荣夫人隔着氤氲的水雾瞄着冯妙瑜,良久,才幽幽道:“有时候我会想,您究竟是何许人也?”

冯妙瑜笑笑,“一个来投奔异母兄弟的寡妇罢了。还能是什么人。”

一个独身女子,又怀有身孕,没有比寡妇更合适的说辞了。

荣夫人笑着遥遥手指。

“妹妹,我是真正死过丈夫的人。”荣夫人说,不过她点到为止,话锋一转,又叹道:“我一直以为像妹妹这样好出身又聪慧的人不会被男子的花言巧语所欺骗。”

“谁又能聪明一世呢。”冯妙瑜轻轻说。

荣夫人捋了捋鬓边碎发,“女子提起那些负心汉时多是咬牙切齿。爱之深,恨之切。我看妹妹这般平静,看来是早就放下那些往事了。”

冯妙瑜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底下的碗托。

放下吗?

多年前琼林宴上意气风发的少年状元,惊鸿一瞥,本以为毫无交集的人,却是唯一一个不嫌脏臭愿意俯下身子拉她离开泥潭的人。

她启蒙的晚。

长到快八岁了,才从那地儿放出来跟着其他人一同进学。生的又瘦又小,功课跟不上,礼仪教养更是一塌糊涂,夹在一群皇子龙孙和伴读的贵族子弟里好似一条脏兮兮的野狗,连夹枪带棒的嘲讽都听不大明白——可她还是有一个‘朋友’的。

琼林宴那日,他叫她别带嬷嬷,一同去附近的花园里偷看新科状元郎。自是满心欢喜赴约。可到了地方,哪里有什么花园,分明是一片等待耕种的烂泥地。

阴阴寒寒的春日,三人嘻嘻闹闹推她搡她,摔倒在泥地里。

一个是她的“朋友”。

一个是趁夫子午休把她的功课扔进水池里人。

最后一个是把糖粘在她头发上害她不得不把好不容易留长的头发剪成鸡毛掸子头的人。

“喂,撒谎精,记住了。你是自己不小心摔倒的跌在泥里的。你要是敢和上次一样告状给大人,你就死定了!”

有她半张脸大的拳头在空中挥舞的虎虎生风。敢怒,不敢言。

不远有脚步声传来。

三个孩子对视一眼,做贼心虚,匆匆作鸟兽散了。

她抹了把脸上的泥巴,隐隐瞥见竹青色的衣摆。

她在过来的路上看到过这个人。

路过的小宫女们捂嘴偷偷笑说那个人就是新科状元郎——本朝最年轻的状元。是个生的很漂亮的人,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光鲜亮丽,和她完全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抱着脑袋偷偷往里缩了缩。

其实躲不躲根本无所谓。

这种人高高在上,想来也不会在意一个缩在烂泥里的邋遢孩子。

就像书院里那个夫子一样。

她结结巴巴解释不是没有写功课,是写好的功课被其他孩子扔进水里……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夫子重重一声暴喝给吓呆了。

“小小年纪,满嘴谎话!”夫子责骂道:“自己没写功课就是没写功课,你竟然还出言诬蔑自己的同窗好端端的,人家和你没仇没怨,扔你功课做什么!”

低低的哄笑声,恶意而又细碎。不用抬头都能想见那一张张压着嘴角憋着笑的幸灾乐祸的脸……

却是一张关切的脸。

一丝不苟的竹青色袍子沾了黑乎乎的泥点,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地斥骂,那位新科状元郎半蹲在地上替她擦了脸上手上的泥巴。明明她弄脏了他的衣裳,可他却不住地温声安抚她。

大抵是生平头一回被这样温柔地对待。那天她拉着他唠唠叨叨说了许多。愤怒,恨意……她那时还远不会说什么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她嘴里倒出来那些话都是和那等粗使太监婆子学来的。那些太监婆子无人看管时总是嚼人舌根,反正冯妙瑜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笨笨的孩子,当着她的面乱说也没事。她不知道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是非常恶毒的话。恶毒就对了。

她以为他会附和她的。至少也会敷衍地点个头,随便对付一下的吧。

“你不会这样做的。”可十五岁的状元郎却摇了摇头,笃定道,“你讨厌那样的人,为什么要因为讨厌的人把自己也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你是个好人,和他们怎么能是一样的。”

“你骗人。我当然和他们不一样。我要比他们坏多了。”

“我骗你做什么。就算是真的是骗你,也是善意的谎言。如此来说,你就算是被我骗上一回如何,谁不想成为自己喜欢的大人呢?”

可她不知道自己想变成什么样的人。身边也没有人是她想变成的……似乎也不尽然。身旁的状元郎垂着头在拧袍子上的泥水,睫毛细长

柔软,她童稚的心忽然微微地一动。

如果好人就是这个样子的,那做个好人也不错。

“你是好人吗?”她问。

“非要说的话,大概算是吧?多数时候还不错,但有偶尔也会做点坏事——”他耸耸肩笑道,又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一块杏花样子的点心,分出大半给她,“这个很好吃的。宴上一人只有一碟,这是我从祖父那里偷偷拿的。算是封口费,你吃了,可就别告诉其他人。”

“半块点心就想收买我吗?”她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吞下去,甜丝丝的,果然很好吃。

“不好骗啊……那你说要怎样才能收买你?”

“我想想。”她挠着头思索了很久,“我听人家说你很会写诗,你写一首给我。如果你骗了我……你要敢骗我,到时候我就拿这个找你麻烦。”她学着那几个孩子的模样挥舞了两下拳头。

雪白的纸,黑色的字。

虽然看不懂上面写的字是什么意思,但那又有什么要紧的呢。这是他写给她的东西。这样就很好。

她乐呵呵揣着那张纸回去了,嬷嬷见她满身是泥责一个劲儿责备也变得无关紧要了。薄薄的一张纸,攥在手里怕揉皱了,抱着又怕掉了找不到了,小心翼翼地抚了又抚,宝贝似的压在枕头边上,要看着才能放心睡下。

左右那段时日年轻的新科状元是宫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想打听有关他的事情并不困难。

谢随,谢安之。

听说他学问很好,书法也很好……身言书判,状元就是相貌学问书法文章律法样样都非常非常厉害的人才能做的。

他是好人。

好人是状元郎。

而她想做个像他一样的好人。

于是开始咬牙发了狠地念书。

有人嘲笑,有人看热闹……但没关系。她知道世上有一个人没什么理由却愿意相信她一定会做个好人,那她也相信自己一回好了。

左不过她只是启蒙晚了些,又不是脑袋不好,要追赶上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

夏末小考,她果然拿了唯一一个甲上。

一向严厉惯了的夫子都难得笑了,散课后还偷偷往她手里塞了盒芝麻糖以示鼓励。

得意洋洋地晃着那大红的甲上往回走。临出门前嬷嬷还说她不可能拿甲上,冯妙瑜开始想象一会她把甲上两个大字拍在嬷嬷眼皮子底下的情景,嬷嬷张大嘴巴一脸吃惊,当然,还有谢随——他会冲她挤挤眼睛,说:“你看,我说了没有骗你吧?”

他是不会骗她的。这世上所有人都会说谎骗她欺负她,只有他不会。哪怕说了谎,也是善意的谎言。

嬷嬷却在忙慌慌蹲在后院烧东西。

“这些东西都留不得!谢相糊涂,竟然敢上书给安王求情,听说他们一家子都已经下狱了!皇上正在气头上,要是让皇上发现您这里有谢家小子的诗文,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火舌蹿起,纸页和无数的字在火焰中扭曲挣扎。

这些烧掉也不打紧,都是她自己托人搜集来他的诗作自己抄录下来的,内容她大体记得,左右嬷嬷不识字,她日后再偷偷默出来一份就是。唯一要紧的只有那一张——

“这张不是!这张是,是夫子给我临摹用的字帖!”

……

冯妙瑜低头笑笑,茶水水面上就映出一个年轻女子的笑脸来。

“放下了,也放不下。”

怎么好放得下。像影子一样追随效仿倾慕了将近十年的人。岂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她顿了顿,淡淡地说:“也许我并没有那么爱他。”

世上有两轮月。一轮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天上月,一轮是近在眼前手边的水中月影。

这么多年,想来她爱的从始至终,一直是那个陪伴在她身边,鼓励着她,只存在于她想象中的谢随的影子。

温柔的,虚幻的影子。

——

风从河面吹来,谢随揉了揉眉心。

这些天来朝中,宫中,城郊三处来回奔波劳碌,夙兴夜寐,饶是他年轻底子好,也有些力不从心。

他皱眉盯着手里的那张旧纸。

他有种预感,这首诗就是线索,他和冯妙瑜到底是什么时候产生了交集呢……琼林宴!他猛地翻身坐起来。想来那天他确实随手拉了一个孩子一把,举手之劳而已,他都不太记得了。但那个孩子,难道就是冯妙瑜?

原来,从来就没有什么一见钟情。

三年前那个雨天,他以为的萍水相逢,其实是久别重逢。

夏宵跌跌撞撞跑进来,看他表情,已能猜到三分。

“人找到了!脸泡肿泡烂了分辨不出来,但看衣饰应该就是公主和那个侍女不错……”夏宵说,“是个姓赵的小侍卫最先发现的,要我把人叫过来你问问吗?”

“安之?”

谢随捂着脑袋茫然地起身,环视一圈。底下的人尽管都板着一张脸,但不难看出他们松了口气。这人既然找到了。死了。那这无聊闹剧般的寻人工程也该告一段落了罢?

盛夏的风声从来没有这样空洞过,他心里忽然恐惧起来。害怕到手脚发冷发颤。死亡是最漫长的离别,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没有她的日子,要他如何继续下去?

“不必了。”谢随狼狈道。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只要不亲眼看见她的尸身,他就能继续骗自己下去。骗自己她还活着,骗自己她其实一个人过得很好。

第84章 84想念。

“听说人找到了?”

水面破碎,池子里几十条锦鲤张着嘴巴挤做一团,冯重曜舀了小半勺鱼食抛进水里,非常有兴趣地看着一池鱼儿在里面争来抢去。

“是。”王公公在后面半弓着腰,顿了顿说:“依奴才看,谢大人这次也太不像样了些。就为了一个女人,闹得兴师动众的不说,还把自己给折腾病了。听说人才从城郊回去,就病倒了。”

“是吗?朕本来还想会一会她的。朕的这个侄女很有才干,这样的人,若是能为朕所用……有些可惜了。”

冯重曜依旧盯着池子里的锦鲤。嘴上说着可惜,面上却在淡淡笑着。

“至于谢随,他既然病倒了,那就派个太医去给他瞧瞧。死的是他的发妻,民间不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着急才是人之常情。情发自心。朕问你,忠心的‘忠’字怎么写?是一个中,底下一个心。有情有义的人才会有忠心。有情有意是好事呐。总不能人人都和那宋罂一个样子吧——不过他这次的确是乱了手脚,连那点家事和国事哪边才是要紧的都分辨不清楚,也该给他提提醒了。下不为例。”

“奴才明白。”

窸窸窣窣,衣料与树叶摩挲,有人抬手拨开枝条,自树木丛生的碎石小径中穿出。

“陛下,您前面交代的事情都已经办妥了。”那人抱拳行礼道。

布衣草鞋,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瞧见一张嘴和线条分明的下颌。王公公知道这人是冯重曜手下的心腹探子,不知道真名叫什么,反正大家都叫他阿芒。想来两人接下来要谈的都是些机要秘事,他留在这里不合适。王公公后退半步准备回避一下,却被冯重曜出言叫住了。

阿芒说:“万俟满惨死于青阳之手的消息已经传到万俟闻的耳朵里了,果然如您所料,他没多少犹豫就答应了我们开出的所有条件,正式的结盟书再过两日估计就能送到盛京了。”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只卷轴恭敬递上,“这是陛下吩咐属下去查的,名单在此,请您过目。”

王公公站的近,冯重曜展开卷轴时他有意无意瞄到了一眼。那上面写的全是大臣的名字,密密麻麻——都是过去和冯重明关系近的官员。王公公立马垂下眼睛,不敢再看。帝王命人搜集这个还能做什么,兵痞闹事的事情好不容易安稳了下来,只怕不多久,这盛京城中就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有人即将高升,有人……即将血染长街。

“你做的很好,”冯重曜随手将那卷轴扔到王公公怀里,“交给宋罂。之前他信誓旦旦来信和朕说不出三日就能拿下盛京,结果倒好,他被一个姑娘家困在自家宅院里困了三个多月,这笔账朕还没有和他算。你告诉他,这是朕给他将功折罪的机会。”

——

自那日从城郊回府后,谢随便病倒了。病来如山倒。他这一病就病了两个多月,一天从早咳嗽到晚,太医来看了,只说是寻常风寒。可吃了药就是不见好,大抵是心病的缘故。转眼便到了秋天,好不容易能下床能照常上朝了,这人却一出衙门就不见了踪影。不在衙门里,长公主府里也没人。夏宵沿路找了足有半个时辰,总算在平康坊的一处小酒楼里找见他。

这才散衙半个时辰,那人就已经喝醉了迷迷糊糊趴倒在靠近门边桌上,一提到他,店小二一甩手巾很是嫌弃,“你认识他是他的朋友不能喝就不要来外边喝酒!这人也不知道有什么毛病,一天不落地跑我们店里喝酒,喝两杯就醉倒在那里,睡到打烊才走,多难看,又不好赶走他,你说这不是故意妨碍我们做生意么!”

“是是是,我代他赔不是,”夏宵好脾气应道,扭头正好撞见后面有个小子偷偷摸摸冲谢随腰间的荷包伸手,他吼道:“喂!你手往哪里伸!”

那小贼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收手朝外跑开了。

酒气,又混合着寺庙里檀香的味道,怪异的组合。这人最近酗酒就算了,难道还在庙里宿下了?不然哪来这么大味。夏宵皱着眉抬手在鼻子底下呼呼猛扇,动静不小,谢随总算清醒几分。他抬了一下眼皮,挥手,赶苍蝇似的,含糊不清道:“怎么……是你。你,你来做什么?”

那嫌弃的语气,好像他眼前站着的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夏宵感觉自己有被冒犯到。

“你该说还好是我!不然你早就被方才那个小毛贼给偷光了。”夏宵拽了椅子过来重重地坐在谢随旁边,抬手又叫店小二上了两碗清茶和一大碟卤菜还有一大只卤猪肘子。

他方才问过那店小二,谢随在这里提前放了二三十两银子,反正是计在他账上,今日但凡少吃一口都对不起自己为找这厮费的这许多劲儿!夏宵在心里恨恨地想。

“没了就没了呗。反正都是身外物。”谢随笑道。

正埋头啃猪肘子的夏宵抹了抹嘴角的油花儿。

“安之,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你知道现在盛京都成什么样子了,那些人背后都怎么说你?”

堂堂一国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其位却不谋其事,整日做甩手掌柜把事情全丢给下面人,自己个儿在这醉生梦死,浑浑度日,实在不像话。

“不关心。嘴长在他们身上,他们说什么与我何干随他们去。我只要有我的酒喝就好。今日愁有今日酒,明日愁有明日酒。”谢随说。

“你振作一点好不好!”

夏宵猛地揪住谢随衣领摇晃起来,摇一摇,摇匀了好像这醉鬼就会清醒过来似的——

酒楼的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砰的一声,原本热热闹闹喝酒吃菜的人全都停下了筷子,下意识扭头朝门口望去。在柜台后头摆弄算盘的老板也是一惊,但他这可是开门做生意的,搓了下手,连忙笑着迎上去。

“官爷,您今个这是来喝酒还是……”

为首的是个穿衙役衣裳的小吏,一把搡开笑眯眯的店老板,“官差办事,容得你多嘴人就在这里面,搜!”

一群衙役乌泱泱冲进来,很快就从二楼雅座押了个人下来,胖乎乎的,有张温和的脸。谢随眯了眯眼睛,那个被押下来的人他有点印象,好像是礼部司员外郎,不是姓柳就是姓夏。

那人扭着胳膊挣扎了一路。

“你们凭什么抓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柳大人,我们奉命要抓的就是你。”

为首那小吏说,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往柳员外郎肚子上来了一拳,柳员外郎的脸一下子就白了,背弓的像个虾米。若不是身后还有两个衙役架着,只怕他当即就要跪倒在地上了。

酒楼里鸦雀无声。

“可我,可我什么都没做——”

“贵人多忘,柳大人,那本差提点你两句好了。今日朝会上,宋大人提议泰山封禅的时候,你是不是扯动了两下嘴角?你对朝廷,对陛下心怀不满!”

“那是微臣昨晚用膳时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生了口疮有些难受,并不是对宋大人,更不是对陛下心存不满啊!”

“这话你留着在狱里再说吧,这个带走!”

“微臣真的是冤枉的……”

门外,声音戛然而止。那位柳员外郎不知是被堵上了嘴,还是被打晕了。

渐渐的又有人开始说话交谈,但方才的那股热闹劲儿却是没了。心有余悸。

“假公济私。”夏宵轻轻说,这位柳员外郎和宋罂不对盘不是什么秘密。

谢随点了点头。

夏宵放开了谢随的衣领。烦躁地挠了挠头。

“我今天来找你是来道别的。我打算离开盛京,随便找个乡下地方去养老了。如今又是窝里斗,又要打仗的,这一天天的,说实话,我倒开始怀念起公主掌权的那段时间了。虽说封了城日子也苦,但是公主掌权的时候至少不会过得提心吊胆。你看看这屋里的人,哪个是没在发抖的?这样下去,谁知道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自己头上了。”夏宵说。

如果她能听到这话,大概会高兴吧。谢随想,可惜,她听不到了。

谢随望着外边的街道,突然说:“我昨日又去法云寺敬香了。这个月里去了几次不记得了,只是那里的住持已经记下我了。她又劝我该放下过去,好生向前看。”

“你是该放下了。”夏宵顿了顿,“就是为了她,你也不能这样由着宋罂胡闹下去了。”

谢随苦笑两声。

是啊,她这么在意盛京这个地方,若是泉下有知,肯定不愿看到这番景象。

她已经死了,除了替她守好她生前所钟爱的这座城和这里的万家灯火,他还能为她做什么呢。

——

深夜。

孤叶城西小院里却是灯火通明。

稳婆郎中奶娘都是一入秋就提前备好的,除了冯妙瑜自己找的,还有几个是荣夫人推荐过来的。虽说是亲姐弟,周明到底是个男子在里面不方便,早早就被撵到隔壁邻居家里了。

冯妙瑜也是头回知道这女子生产从发动到生出来竟然要这么长时间。

早上刚刚发动时还只是轻微的阵痛,连往常来月事都不如。那时她还有精神和周明打趣儿说说笑笑,按郎中的建议吃东西补充体力,等到了晚上,痛得越来越厉害,疼痛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看那几个稳婆越来越严肃的脸,都说女子生产是在鬼门关走一遭,她忽然就紧张起来。

太痛了。

痛到简直想死。

可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可怕的是若是没熬住该怎么办?想她辛辛苦苦努力了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新身份新生活,难道就这样轻易的死掉?

眼前浮现出自己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的场景,乳白的帷幔,底下的人像个漏水的水囊,血淅淅淋淋地流着,漫长到好像永无止境,于是那疼痛也是永无止境的。

人们说话的声音远远飘来。

“小娘子真可怜……还这么年轻呢,就

这样死了……”

“谁说不是呢……”

“可惜了,人生才开始呢……”

……

想象中的场景过于逼真,她哆嗦了一下,知道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不可能说不生就不生了,但她就是怕的不行。

冯妙瑜忽然就崩溃了,叫道:“我不想生了。我们不生了好不好?”

也不知道谢随眼下在做什么。也许忙着花天酒地,也许正在呼呼大睡……早知道这么遭罪,就该在十个月前谢随拉她做那事时一枕头捂死他,也省的有后面这一摊子烂事了!

几个稳婆都忙着准备接生,她这一嗓子把一旁的榴红和守在她榻边的福婆都吓了一跳。

榴红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一下子就乱了方寸,那帮着冯妙瑜按摩手脚的福婆却温柔地笑了笑。

“可是这会儿疼得厉害娘子莫怕,吸气。这就是快生了。娘子这胎一定会顺顺利利的。我出门前替娘子拜过送子娘娘,送子娘娘和我说娘子这胎母子平安,送子娘娘金口玉言,绝不会有假。娘子这胎是足月,何况方才稳婆不也说了娘子这胎胎位正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娘子只管放松心情,一会稳婆让娘子用力娘子就用力,让娘子缓着娘子就缓着,一定没事的。”

这位福婆是荣夫人特地安排的,福婆不会接生,却都是顺利生育过的妇人。一来能让初产妇沾沾她们的福气,二来这时候稳婆忙碌,难免有不周到估计不上的地方,有个经验丰富的人在身边也是好的。

荣夫人找来的这位福婆生的面容白净祥和,说起话来也温温柔柔的,听她讲话有种儿时听母亲唱摇篮曲哄孩子睡觉的柔和感,冯妙瑜的情绪一下子就被安抚下来了,甚至还有点想哭,但这个时候她哭不出来,只能吸吸鼻子。

“时候差不多了,先扶娘子起来吃药吧。”

稳婆端着还冒着热气的催产药进了屋。

第85章 85何处不相逢。

也不知是那福婆真有些门道,还是那位送子娘娘神力无边,催产药喝下去,还不到一个时辰,冯妙瑜便生下了一个五斤多重的女孩。

哭声细弱。

“娘子,是个女孩。”稳婆把孩子包在小被里,喜滋滋抱过来让冯妙瑜看,又说:“这孩子长的可真俊,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刚出生的孩子小小的一团,红彤彤皱巴巴的,像个猴儿。这哪里就能看出来以后俊不俊了。大概是套话吧,冯妙瑜心想。孩子很快被稳婆抱给隔间的乳娘照顾,孩子的哭声远了,外面传来众人欢快的道喜声,还有人点燃了爆竹庆贺,母女平安,这毕竟是一桩喜事。

这样就结束了?冯妙瑜有些茫然地想,这时有人走过来捏了捏她的手,“已经没事了,娘子可以安心歇息了。”

冯妙瑜的确也累的不轻,蜻蜓点水似的点了头,依言闭上了眼睛睡过去了。闭眼,睁眼,再闭眼……这日子就在人的眼睛一睁一闭间轻飘飘过去了。转眼,已是五年后了。

又是草长莺飞好时节。

五年的时光足以包容许多事情发生,变化。比如大梁与巫阳残部共同举兵击溃了青跶部,再如这些年有位年轻的谢相以贤良而名满天下。但也有些事情似乎一点也没有随着时间的脚步发生改变,比如说,孤叶城西的那座小院。

似乎是时光格外眷顾此地而放慢了脚步,依旧是小小门扉,门框上边隐隐有爆竹留下的焦黑烟痕,一进门仍是那块菜地,菜地正对着的正屋,正屋门口突然冒出来一个便小姑娘。柳青色小衫,头发绑了双鬟髻,一副好生细致的眉眼,不笑时看起来斯斯文文,笑起来时又带着几分狡黠——一看便是那种小小年纪就可游刃有余地拿捏住各式大人的机灵孩子。她手脚并用地翻过对她来说仍有些高的门槛,轻轻掀起东厢房门口的棉帘往里探头瞅了会儿,都了都嘴巴,再一次手脚并用地翻回了正房。

“你小舅那边可收拾停当了?我这很快就好。”冯妙瑜正忙着和鬓边那缕怎么都不听话的碎发斗争,头也不回地道。

“娘亲不要着急,小舅正在屋里臭美着呢,对着镜子左照照右照照,我看小舅没半个时辰是不可能出门的。”小姑娘说,“毕竟今天咱们要去吃的喜酒是我未来小舅母的姐姐的,每次要见未来小舅母前,小舅就变得很臭屁。”

五年过去,如今周明也是订了亲的人了,和他定亲的姑娘是县令袁大人家的三女儿。冯妙瑜乍闻此事时大吃一惊,连忙回家找周明——街头巷尾都道周明这小子好福气,一个穷书生竟高攀到了袁大人家的金枝玉叶云云。只有冯妙瑜知道,要真论起身份地位来,一个县令的女儿配周明着实是有些不够的。姐弟两聊了半个下午,见周明坚持,冯妙瑜便由他去了。反正还有什么能比他喜欢更重要的呢。

眼角余光瞥见小姑娘扭着胳膊模仿周明照镜子的模样,冯妙瑜想笑,还是压住了笑意板着脸训道:“闹闹,不许打趣你小舅,他是你长辈。要尊重长辈。”

那缕碎发总算服服帖帖梳到了脑后,她这才得空去看那小姑娘,小姑娘不高兴撇了撇嘴,还是点了点头。小姑娘出生时比寻常婴孩小一圈,身子骨自然也弱些,入冬后大病一场,可吓坏了冯妙瑜,于是小姑娘就有了闹闹这个乳名。取这个乳名本意是希望她身体康健,无病无灾,但如今看来,这孩子似乎又有些健康地过了头……四处惹是生非,闹腾的让人头疼。

“娘亲今天好好看啊。”闹闹趴在冯妙瑜膝头,小手玩她长长垂下的披帛,“也不知道我未来的小舅母是个什么样的人。好不好相处?”

“等今日见了不就知道了?”冯妙瑜笑笑,对着镜子开始画眉。

……

姐弟俩一个比一个更磨蹭,等赶到袁县令府上时果然吉时已过,不过倒无所谓,毕竟周明是冲着见未婚妻给未来岳父岳母献殷勤来的,冯妙瑜干脆是来蹭饭的,听说袁府中有个烧羊肉烧得极好的厨子,平日可吃不上这口。只有闹闹一人因为没有看到娘亲口中的漂亮新娘子而郁闷地跺脚发脾气。

袁府花园。大丛的牡丹花后站着几个年轻的姑娘,窃窃私语,香扇坠儿乱飞。

“就是那边那个,领着一个小姑娘的那个就是你家那口子的长姐和你以后的外甥女了。看上去倒是个好相处的,三娘,你还不上去提前拜见拜见日后可是要在一个屋檐下相处,天天打照面的。”

“啐,我们才刚定亲,什么叫我家那口子?你这丫头的嘴真讨厌,该打!”

袁家三小姐袁昭愿脸霎地一红,捏着手里的帕子和几个相熟的小姐妹嘻笑打闹,眼睛却时不时就往冯妙瑜那边瞟。

春风暖洋洋的,穿天蓝色布衣的妇人正领着那个小姑娘欣赏她们府里早开的蔷薇花。袁昭愿绞了绞手里的帕子,她早就听人说起过周明的这位异母姐姐,孤叶城有名的女夫子,但还是头一回见到本人。心里自然忐忑不安。

这以后嫁了人可和在家做姑娘时大不一样,娘家有人包容纵着的,到了婆家可没人会由着你。虽说周明说他家中尊长都已去世,上面只有一个守寡的姐姐。没有婆婆公公压着自然是好的,可这大姑子也不见得就是省油的灯,何况听说他家的家务事可全是这位大姑子管理着,她若是不喜欢她这个弟妹,有心给她难堪穿小鞋可怎么办?

犹豫再三,袁昭愿才慢吞吞挪过去和冯妙瑜打了招呼。

就在她好奇的打量面前人时,冯妙瑜也在悄悄打量眼前的小姑娘。这位袁三姑娘是典型的西境姑娘长相,高个儿,大骨架。很有气势的长相,脸上却带着些羞涩,冯妙瑜有点想象不出来聒噪的周明和她在一起的场面,就微微地笑了一笑,把提前准备好的见面礼递给她,请她不要客气收下来。

索性这个开头还算不错,两人顺势攀谈起来。

闹闹在冯妙瑜身边跟着听了会

便无聊到快要死了。

左右大人说话说来说去就是那些,乌溜溜的眼睛一转,为什么不溜到花园外去看一看?她趁冯妙瑜不注意蹑手蹑脚往外跑,只是她才溜到门口,就被袁昭愿身后的婆子一把揪住了。

“这丫头要往哪跑那边是我们老爷的书房,不是你能去的地方。打扰到老爷和客人你们可担待不起——”那婆子恶狠狠训斥道。

冯妙瑜连忙拉闹闹过来。

那婆子的话虽然没错,但那高高在上的语气着实叫人心里不舒服。但这毕竟是周明以后的岳丈家,又是闹闹有错在先,冯妙瑜不好说什么。

“嬷嬷!”袁昭愿打断那嬷嬷,“瑜娘子她们是我们的客人,你怎么和客人说话呢!”

她又转过头来和冯妙瑜说了抱歉。

“她们平时也不是这样的。”袁昭愿说,“最近我们府里来了一位贵人,听说是从盛京过来的大人物,排场可大了,光是随行的侍卫就有好几百人,所以大家都有些紧张。”

盛京。

久违的名字让冯妙瑜有一瞬的恍惚。

“娘,你抓疼我了!”闹闹叫道。

冯妙瑜这才回过神来,她放开闹闹,声音漫不经心,努力表现出她根本就不关注这些事,只是话到嘴边随口一问,“大人物有什么大人物会到我们这儿来呀?”

袁昭愿叫人拿了花生糖和蜜饯给闹闹,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是很好哄的,她低声道:“谁说不是呢。瑜姐姐,我跟你说,这事神神秘秘的,我父亲都不许我们过问。都在一个府里,我们却从来没有见过那位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