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71个中缘由,他实在是不愿意细想。……
这年的秋天来得突然。
立秋前白天还是暑日炙人,从早上到傍晚连一丝风都没有,谁知到了晚上却忽然狂风大作。大风摧枯拉朽般吹断了城内不少树木,断木压倒房屋,茅草乱飞,流年不利。好在并没有人因此受伤。而城外,叛军亦乘破风而上,势如破竹,两路大军分别从一南一北不断向盛京推进,插着雉羽的战报落叶似的从四面八方飞进宫中。尽管局势不容乐观,但京畿地区的驻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绝非地方军队可比——盛京上到官员下到平民百姓生活照旧,该上衙门点卯的上衙门,该出门做生意的做生意,街头巷尾热闹依旧,歌女依旧没日没夜地唱着《春光好》,丝毫没有兵临城下的紧迫感。
更何况到了润六月廿三,前线传来捷报。凤翔府伊下令出兵邠州,与邠州驻军两面夹击,大败叛军。
冯重明闻言圣心大悦,接到战报后一连说了三次好字。次日,宋罂便带着一众门生上奏恳求冯重明开办宴会庆祝前线胜利,以告天下叛军败局已定,以扬大梁国威之不可侵犯。冯妙瑜一个人坐在屏风后面,透过紫檀木屏风的间隙,金碧辉煌的两仪殿内文武官员紫红两色的衣衫交织,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比夏天的太阳还要灿烂的笑容,不过是数十场战役中取胜一场而已,大家却高兴的好像叛军已经被尽数溃败了一样。
冯妙瑜心里微微一沉,甚至有些恍惚,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早朝结束后朝臣们纷纷告退了,冯重明在紫宸殿里和宋罂说话,冯妙瑜不想进去,只好站在外面等宋罂大人出来。站在紫宸殿外面的倒不止她一人,卫尉寺寺卿杨大人也在不远处站着,他看见冯妙瑜,轻轻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问了安。
朝中有不少看她横着竖着都不顺眼的老古董,这位杨大人就是其中之一。
冯妙瑜也假惺惺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
两人等了许久,紫宸殿的门终于打开,刘公公笑眯眯地出来了。
“哎呀,公主您怎么在这里站着,外头冷,您怎么不进去?”
冯妙瑜摇摇头,低声道:“宋大人可还在里面?我还是等宋大人出来后再进去的好。”
刘公公很快看了杨大人一眼,心里大概有数了,他叹了口气。
“公主,大人。恕奴才多嘴说一句,您二位这是何必呢?”刘公公手指指了指紫宸殿,“这会皇上已经和宋大人商议着定下了五日后要在兴庆宫设宴庆祝,皇上正在兴头上,您二位何必在这时候进去给他老人家泼冷水。”
“眼下根本就不是办宴席庆祝的时候,”冯妙瑜咬了咬唇说,“我们是打赢了一次,可这重要吗?他们已经打赢了十几次上百次!叛军很快就会卷土重来,有这庆祝的功夫……”
“公主,”刘公公打断冯妙瑜的话,“皇上高兴。还有比这个更加重要的事情吗?您说的事情都可以缓一缓,等到庆功宴后再说嘛。叛军还在百里之外,不过是五天的功夫,难道他们就能打进城里了——不可能的。盛京城固若金汤,这百年来从来没有破过。”
杨大人在一旁轻轻咳嗽一声,他瞥了眼冯妙瑜,“刘公公,这京中的守备军器,是早一日准备,早一日……”
“杨大人,我再说一遍——皇上乐意,皇上高兴。天底下没有比这个个更要紧的事了。”
刘公公脸色沉下来。
“这些天皇上心情一直都不好,我们这御前当差的个个都提着脑袋,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怒了皇上,脑袋搬家。这皇上难得高兴高兴,您是聪明人,何必为了这点小事去触怒皇上?当然,您要是执意要进去触霉头,我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到时候惹得皇上龙颜大怒,您可别怪我没有把丑话放在前头。”
杨大人自然明白刘公公的话的份量。论对冯重明的了解,天底下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一天十二个时辰跟在他身后的刘公公。眼下进去和冯重明谈这些,只怕真的有可能会掉脑袋。虽然不甘心,他还是对刘公公点了点头。
“时候也不早了,您二位要是没有什么事,奴才叫人送二位回去。”刘公公说。
纵使相看两厌,再不乐意,可是从紫宸殿出宫的路只有一条。
“微臣今日不过是说了微臣该说的话,可没有为公主出头的意思。公主可不要误会了。”杨大人哼哼,意思是你可千万别自作多情。
“本宫也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而已。素来听闻杨大人刚直不阿,”冯妙瑜笑笑,故作惊讶状,“本宫倒一点也没想到杨大人会想到什么出头不出头上去。无端揣测他人,本宫一直以为那是坊间闲汉才会做的事情呢。”
“你……”杨大人又从鼻子里出了口气,嘴角抽了抽,勉强勾了个笑脸,“微臣只是随口这么提醒一句而已。公主您没有误会就好。”
“哦?那这么说本宫还得感谢杨大人了?”冯妙瑜笑的真情实意。固然恶趣味,亦非君子所为,但瞅着素日看不惯自己的人吃瘪难免会让人有点小小的高兴。
也许不止是一点点的高兴。
冯妙瑜连脚底下步子都轻快了不少。
这种事情,她终究也是个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俗人,冯妙瑜在心里摇头晃脑地想。
——
五日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倒也不长。不过眨眼间就到了庆功宴那日。
庆功宴设在兴庆宫西的花萼楼上,楼中处处张灯结彩,一片喜气自不必说,兴庆宫又挨着东市,热闹的人声车马声远远飘来。
暮色四合,冯妙瑜挽着谢随跟着穿红衣的宫人上了楼,宴席还没开始,两人说笑着,正欲走到边上凭栏远眺,谢随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道有些眼熟的身影。
一身榴衣灿胜夕霞。
谢随又细细看了一眼,那女子果然是万俟满。谢随就感觉自己右边的眼皮狠狠地跳了两下。而她手边那个穿深苔绿交领袍子,配黑白混色裘衣的男子,都不用想,除了林修远以外又还能有谁。
公孔雀似的,也不知道他打扮的这般花枝招展是打算给谁看。谢随在心里冷哼一声。
“那边好像还空着,我们快点过去吧,再晚点好位置都被人占了。”
谢随微笑着,故意指了与林修远他们相反的一个方向,说着还加快步子,有意无意侧身挡在冯妙瑜身侧,可正在这时,林修远却正好回了下头。
常年习武之人,除了嗓门大声音异常洪亮外,这眼神也格外的好。毕竟是能百步穿杨的大将军。
“公主?”林修远惊喜道,伸长了胳膊冲冯妙瑜挥手,“这可真是巧了,好久不见!你们在找空位吗,我们这里还有空位——”
这人可真没眼力见儿。
谢随扯了扯嘴角。今晚应邀赴宴的少说有数百人,人群密集,他这么大一个人还挡在冯妙瑜身旁,林修远却只叫了冯妙瑜一个人的名字……个中缘由,他实在是不愿意细想。
第72章 72违心。
“我一直想向你道声谢,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谢我做什么?”
晚风自西徐徐而来,东市中人头攒动,楼高风冷,冯妙瑜两条胳膊交叉着架在栏杆上,偏头间珠花轻跳。
“还记我临时行前你差人送给我一把乌号弓吗?这次多亏了它,我才能一箭射死敌军的首领。”
林修远摸了摸后脑勺,笑起来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大白牙。
“总要回礼的,我在西境的时候得了几匹上好的狼皮,这玩意儿在盛京不多见,就是我不清楚你喜欢不喜欢那个……”
“你太客气了。”冯妙瑜摇摇头,阿蛮正在不远处和谢随说着话,冯妙瑜挑挑眉,拿胳膊肘轻轻捣了下林修远,“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先不说这个。我可听说你最近好事将近——你们成亲的日子可定下了?提前说好,到时候我可是要去蹭你们的喜酒喝的。”
林修远很快往阿蛮处望了一眼,拿脚踢着空气,苦恼道:“衣裳什么的都备好了。只是还没有定下日子。我父亲虽然松了口,但却只同意让她做我的侧室。”
“阿蛮……她当然没说什么,”林修远顿了顿,压低声音,以免被不远处的阿蛮听到了,“但是我知道她心里并不痛快。她无亲无故,没名没分地跟着我从西境到盛京,我却连个正室的位子都不能给她……我母亲倒是站在我这边的,但是我的婚事不是她一人说了算的。我就想再拖一拖,时间一长,也许我父亲就会松口了。”
“也许吧。”
冯妙瑜当下只是点了点头,模棱两可应了句。
这种事情谁能说得准呢。
也许南安侯怜爱孙辈爱屋及乌对她的生母多几分好脸,也许恶其余胥母子俩一起厌恶,甚至可能在那之前林修远便厌恶了阿蛮……听说近来上门向林修远说亲的媒人不少,个个都是才貌双全的世家贵女。家世,才学,容貌样样无可指摘。无论娶哪一位,他日后能得到的助力都比阿蛮多得多。这世道,人都是很现实的。
冯妙瑜忽然扭头瞥了眼谢随。没想到谢随正好也望着她,目光相撞,冯妙瑜愣了愣,回过神,勾唇冲他轻轻笑了一笑。
“别看了,就算你少看一眼,你的妙瑜也不可能突然长了翅膀从这里飞走。”阿蛮凉凉地说,捞了一把炒瓜子靠在栏杆上嗑,顺便往谢随身上泼泼冷水。
有冯重曜的人暗中相护,如今兄长万俟闻已经安全回到西境图谋复国大计,心头的大石头落了地,她自然少了许多顾忌负担,整个人从头到脚轻松了不少。
“还不是因为某些不知捡点的人。”谢随说,视线仍不住的往冯妙瑜那边扫。
“你在害怕什么?”阿蛮上下打量着谢随,突然问道。
“你这话说的可真奇怪,我有什么好害怕的?”谢随被她问的一愣,嘴上很快反问道,可心里却是一抽,像是被人戳中了伤口。他忽然烦躁起来,“该害怕的人是你吧……”
话音未落,远处有人尖声唱道:“皇上驾到!”
“死鸭子嘴硬。”阿蛮低声笑他。
隔着人群,远远只能瞥帝王威严无比的仪仗,绛麾在风里卷着边,正在聊天吹风的大臣女眷们纷纷放下手里的东西跪地迎接。
“都起来吧。”
冯重明心情好极了,大手一挥让众人起身落座,舞姬乐师从两侧悄无声息地翩然登台,宫人们端着托盘来回穿梭,佳肴美酒源源不断送到桌上。宫里的吃食本就精致,今晚拔得头筹的是一道炙羔羊,刚刚烤好的小羔羊由三四个宫人合力呈上来,现场切好一碟碟分下去,肉汁四溢,滋味鲜美无比。好吃是好吃,不过冯妙瑜只尝了一口便放下银箸。她最近总是没什么胃口,大概是太过忙碌的缘故吧。
场中舞姬们谢幕下去了,换了两个绳妓上来表演走索,人在细细一截绳子上翻腾,倒立,看的人提心吊胆。底下给冯重明敬酒的官员几乎没断过,好不容易得了喘口气功夫,冯重明也倦了,打发刘公公先去准备摆驾回宫的事宜,又歪着身子向冯妙瑜交代招待宴席的事情,正说着话,刘公公猫着腰匆匆钻进过来了。
“皇上,泄露消息的人找到了。”刘公公对着冯重明耳语道:“是南安侯。”
“你的消息可靠南安侯和安王素来没什么交情,怎么会为安王做事?”
“绝对可靠。奴才按照公主交代的,以宫里的名义给当日在场的几位大人送去了假消息,只有送去南安侯府的那份又被透露给叛军了。消息是奴才亲手交给南安侯的,奴才还特地叮嘱了是机要消息,决不能外传。”
“好嘛,叛军的眼线都安插到朕眼皮子底下了,”冯重明脸色铁青,有不少人注意到情况不对,一道道探究疑惑的目光投过来,冯重明强压着怒意,“即刻带人去南安侯府搜查。至于南安侯府的人,先扣下,等找到了证据再说。”
刘公公躬身,“回皇上,搜查由宋大人带头,眼下已经在路上了。”
——
乐师绳妓早已经下去了,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宴会,如今却安静的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众人知道出事了,却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冯重明双手交叠懒洋洋斜靠在椅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在桌面上敲,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气氛愈发的紧绷了。除冯重明外每个人都低着头,好像刽子手的大刀正架在脖子后面。
林修远凑过来在桌子底下偷偷捏了捏阿蛮的手。
“别怕,有我在呢。”他笑笑,手是冰凉的,语气却很轻快。
“嗯。我知道。”阿蛮应道,声音细细的,被风吹得微微颤抖。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阿蛮深吸了一口气。怕什么呢,人是冯重曜的人,往来信件早就烧毁了。没事的,没事的。她在心里安慰着自己,人死帐烂,难道还能把已经烧成灰烬的信再拼凑起来不成?
楼下隐隐约约传来嘈杂的人声,大概是前去搜查的人前来复命了。为首的是个穿绛红便服的中年男子,嘴角的笑纹很深,不笑时看起来也像是在微笑,大家都抬头望着那人,阿蛮却直勾勾盯着那人手里的信。
已经烧成灰烬的东西,这怎么可能!
宋罂似乎察觉到阿蛮的视线,他此前从未见过她,但一个异族女子的面容何等显眼……他向她轻轻偏了下头,笑容一闪而过。
阿蛮整个人僵在原地,寒意从地板上升起浸透了她。杯盏碎裂的声音,冯重明的怒声,还有南安侯慌乱不堪的辩解声,她听见林修远喃喃着说怎么可能。
她要害死他了。阿蛮突然想。
“我……我要去帮父亲。”
紧握着的手抽离了,林修远跳起身,走到南安侯身边撩袍跪下了。
她就要害死他了。不行……快想,阿蛮捏着酒杯,脑海里却一片空白,快想啊,到底怎么做才能不牵连到他?
“要添杯酒吗?”有人在她身后轻柔地问。
“滚开。”眼下她哪里有喝酒的心情。
“正宗的庵摩勒酒,十五年陈酿,这样的好酒,就算是在蛮族王宫中也不多见,更别说作为壮行酒了。我说的可对,万俟满殿下。”那人轻笑。
一杯酒,然后被放上桌案的是一柄匕首。和方才宫人们拿来切羊肉的匕首是同一种款式,只不过这柄被人打磨得更加锋利,刀刃闪着寒光。
“你是什么人?”万俟满缓缓开口。
“自然是来帮殿下的人。”
万俟满伸手轻触那把匕首,突然笑了。
“你们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对吗?今晚死在这里的如果是巫阳的万俟满,那么林家,还有巫阳的残部都会被我牵连。可如果死的是一个青跶部的公主……”
那这个女子有足够的理由蛰伏在林修远身边,利用林修远接近,刺杀大梁皇帝,林家只是遭人利用,罪不至死。甚至,日后大梁和青跶部之间的战争还能为兄长万俟闻复国扫清障碍。
“殿下是聪明人。”那人说。
“可我不相信你们。”万俟满说,“等我死了,谁知道你们会帮助我兄长,还是会和青跶部的人一起对付他呢。”
“主上很讨厌青跶部,这么说好像也没多少说服力……您没有别的选择。相信我们,您至少能保住南安侯府上下。何况您为主上杀死了皇帝,主上赏罚分明,他不会忘记您的功劳的。”
“一
枚死棋而已。什么功劳不功劳的。“万俟满冷笑。
——
南安侯捏着信的手都在颤抖,他回头看了一眼林修远,做出了抉择。
“陛下请看这信上的字迹,字体娟秀小巧,像是女子所写。内人早年右手受伤不能正常写字,卑职府中下人连字都不认识更不可能写信。想来卑职府中能做出这事的只有一人……”
“爹!”林修远总算反应过来,一把拽住南安侯胳膊,语无伦次,“不是她!一定不是她!她勾结叛军做什么?何况她连雅言说都说不好,又怎么可能写信向叛军传递消息!”
“你给我闭嘴!”南安侯气急攻心,一时也顾不上这是在御前了,指着林修远的鼻子怒骂道:“你才认识她几天不过是男女那挡子事,她在床笫间对你说了几句软话,你就被迷的连自己的老子亲娘都不认了?”
——
“父子反目可真是热闹。”那人看的津津有味,他把酒杯往万俟满手边推了推,“时间差不多了,殿下也该做出选择了。”
“他对你那样好,你是要送他和你一起死,还是要他好好活下去?他是生是死可全在殿下一念之间。”
万俟满抄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是好酒吧?说实话,主上为了弄到这酒可是费了不少功夫……”
“酒是好酒,可惜送酒的人是个贱人。”
万俟满用袖子抹了抹嘴角。
“哎呀,我以为你会说两句比这个更有意义的遗言……”
没等那人话音落下,万俟满猛然转身,一手紧扣那人脖子,一刀,干脆利索,笔直没入心脏。
那人的眼睛瞪的老大。
“你坏了这酒的味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你怎么敢这么和我说话?真以为背后有个胆小鬼撑腰,我就不敢宰了你了”
——
场中的争吵愈发激烈了。
林修远还在脸红脖子粗的和南安侯争辩:“……她就要做世子妃了,有什么理由投靠叛军,她是爱着儿子的……”
万俟满笑了两声,慢慢起身,她能感觉到众人的视线渐渐集中到自己身上。
“蠢货啊。”
她望着林修远,笑笑,也不知道是在骂谁。抬步向前,终于可以脱去伪装,一口标准的雅言,万俟满特意说的很慢,很大声,好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林修远。你不会真的以为我爱你吧。”
万俟满扬着头,不忍去看林修远的眼睛。
“世子妃区区一个妃,我是青跶王的女儿,要嫁要娶也是青跶的妻子。你杀死我的父母兄妹,害得我的族人流离失所,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爱你?就凭一张脸?把那玩意拿出来撒泡尿自己照照吧。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知道你每次对我动手动脚我有多恶心……”
原来只是说几句话也能让人这般痛苦。
心脏像是被人用力捏着,来回碾压捣捶,痛苦到麻木,他一定也不好受吧。她已经快走到林修远身边,好想伸手摸一摸他的脸……不可以。要忍住。她甚至不敢多看他一眼。这时候她表现的越绝情,越狠心,话说的越狠,和林修远撇得越干净,林修远能好好活下去的可能就越大。
这不是她本意。
人有时候不得不说出违心的话语。
她希望林修远能明白她话语背后真正的意思,但又希望他傻一点,不要明白,最好永远不要明白。
毕竟她就要死了。
恨她,总好过爱她。
毕竟他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要走下去。
——
冯妙瑜愣愣地看着阿蛮。
她是青跶王的女儿不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是哪里不对劲?冯妙瑜脑子乱成一锅粥,正想着,她忽然对上了阿蛮的眼睛。
阿蛮冲她浅浅一笑,脸色惨白,嘴唇更是发着青紫,有如鬼魅。
可眼下不过是初秋,还有远远没到能把人冻的口唇发绀的时候啊……她忽然记起以前曾听人说起有些死士会在任务前服用一种剧毒毒药,毒性发作时的症状——
就是面色发白口唇发绀!
“护驾!”冯妙瑜瞳孔一缩,立刻高声喝到。
可来得及么。
阿蛮已经走到就在南安侯身前,而南安侯,离冯重明只有不到三步之远。
第73章 73东风。
夜深了。
黑云沉沉,兴庆宫内却是灯火通明。皇帝遇刺,左右金吾卫自不必说,就连京兆府都出动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整个兴庆宫里里外外围得铁桶一般。太医院几乎是整个搬了过来。大半夜的,甚至前任太医院院正都被从床上拉起来坐镇,头发斑白的老头子们在里面忙活,资历尚可的在一旁端盆递剪子熬药,剩下那些年轻资历不够的也不能走,就在殿外头跪着,风寒露重,不少人的衣裳却都被冷汗浸透了。
里面那位但凡有个三长两短,少不了要他们跟着下去陪葬。有几人敢说自己不怕不愁?
人与人的悲欢总不相同。有人两股战战,在初秋时节的寒风里提着一颗心,当然也有人欢喜异常。
马车在城西延康坊一间宅院门前停下。
宋罂下了车,很快有小厮提灯迎上来给他披了件外氅,府里新来的幕僚也跟着迎了出来,白尧冲宋罂笑着拱手,深深地作了一揖。
“学生真是佩服死大人您了。这样短的时间,大人竟能把事情安排的这般尽善尽美。”白尧跟在宋罂身后,讨好道:“您这一计,一来除掉了那蛮女,二来又暗算了皇上。那蛮女的刀法极准。我看这次皇上就算不死,也是个废人罢了。反正太子是个不中用的,到时安王殿下的人马一到,里应外合,咱们拿下盛京怕是不费吹灰之力——这可全是大人您的功劳。学生已经命人给安王殿下去了信。”
好话谁不爱听。宋罂脸上的笑纹又深了几寸,他不在意似的拢了拢衣裳,口中淡淡道:“哪里是这一时的功夫,不过是预则立,不预则废罢了。”
“大人教导的是。”白尧顿了顿,“只是可惜小印了。谁知道那蛮女竟敢杀了您派去的人。”
“一个传话的下人而已。虽然有些可惜,但死了就死了吧。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斗争么,总要有人出点血的,”宋罂打了个哈欠,人上了年纪精力就跟不上,容易困倦,“反正太子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去了也是浪费时间。明早早朝我就不去了,你让人帮我捎个话过去,就说我染了伤寒。”
——
前来赴宴的大臣及家眷三三两两回去了,热闹荒诞过后只剩杯盏残羹,莫名有种曲终人散的萧瑟味道。冯妙瑜先打发人送了冯敬文回东宫歇息。内忧外患,一旦父皇有个三长两短,作为储君的冯敬文必须立即顶上,好生歇息远比在父皇跟前守着重要。送走冯敬文,冯妙瑜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正准备折返回去看看父皇的情况,走到半路,却又突然改变了注意。
“带我去关押阿……”冯妙瑜抿了抿嘴,“那刺客的地方吧。”
——
侍卫在前领路,几人一路走到马房附近。马房旁有间不起眼的屋子,大抵是驯马的仆下用来堆放草料杂物的地方,又小又偏,连窗户都是小小的一扇。外面虽是重兵把守,里面却没个人守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子还能逃到哪去?推开门的瞬间,令人作呕的气味叫嚣着扑面而来。
冯妙瑜捂住嘴,抓着门框缓了缓好一会,方才抬步进去。
阿蛮整个人缩在角落里,巴掌大的窗户,连月光都是巴掌大的一块,眼前鬼影重重,虚虚实实,阿蛮眯着眼睛看了许久,才勉强分辨出眼前的人是谁。
“是你啊。”阿蛮说。
“是我。”冯妙瑜顿了顿,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往常这种时候根本轮不到她进来,早有宫人大刑招待想方设法地撬开阿蛮的嘴了,今日是事出突然,大家都慌了手脚,才让她钻了空子得以见上一面。冯妙瑜
轻轻在阿蛮身边蹲下,“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林修远吗他方才一直在外面吵着要过来见你,最后是被他父亲敲晕抬走了。”
“是吗。其实我隐隐听见了些。”
“就是侍卫肯放他来,我也是不见他的。我对不起他。该说的我都说完了,没什么要带给他的了。”阿蛮说得艰难,血沫子不断往外涌,满口腥甜,“我以为,你会问点别的。比如我是谁,为什么刺杀你父皇之类。”
“就算我问这些你也不会回答的,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冯妙瑜轻轻说。
“多谢。”
阿蛮摸索着攀上冯妙瑜的手。冰凉凉,像是一块软冰搭在手背上。冯妙瑜心里微微一颤。她记忆里这个人的手分明温暖而又干燥,带着夏天风特有的燥热味道,脑海中突然闪过数月前眼前这个人伸出手拉她跃上马背的画面,双脚离开地面,热风唰唰啦啦地穿过耳畔指尖……自由的滋味就是世界只剩下天空,自己和风的声音吧。可这里没有风,只有发霉发臭的腌臜气味,阿蛮微弱的声音又将冯妙瑜拉回现实。
“一直很想告诉你,现在总算能说出口了……还好我一直贴身戴着的。”阿蛮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她从腕间摸下一物塞到冯妙瑜手心,似乎是个镯子,“也算是物归原主,她那样信任我,真的对不住,我没有保护好她和她的孩子……”
似是回光返照,月光下,阿蛮的眼睛突然又有了几分光彩,她用力抓着那只镯子和底下冯妙瑜的手。一字一顿。
“今晚那个穿红衣的男人不对劲,那信我明明早就烧掉的……妙瑜,你要小心,千万小心他!除了那个男人,你身边人还有一个也是,你要小心,他是——”
声音细细小小,宛如游丝。
“是谁?”
冯妙瑜不由俯身凑近了阿蛮的嘴唇。阿蛮的嘴唇颤抖着,她猛地咳嗽起来,咳出来的血都是冰冰凉凉的。
“阿蛮?”
冯妙瑜捏紧了阿蛮的手。
“我要回家了……我听到他们在叫我了,好多好多人……”
阿蛮望着那一方小窗,脸上轻轻浮了笑意。那只冰凉的手慢慢从冯妙瑜掌心滑落,金钏也随之掉落在地上。
钏是柳叶状,花叶纹间篆刻两只栩栩如生的鸳鸯。
冯妙瑜的目光一凝。
那金钏瞧着眼熟,似是妙瑶出嫁前她送给妙瑶之物。
“原来是这样……”
过了良久,冯妙瑜喃喃自语道。
早在她透过这个女子的身影想起当年孑然一身嫁去蛮地的妙瑶时,阿蛮看着她,是否也想起了妙瑶?
“看来交到好朋友了呢。”
冯妙瑜伸手,轻轻阖上了阿蛮的眼睛。
推门而出,外面又起风了。
冯妙瑜伸出手,让凉风丝丝溜溜从指缝间穿过。
“是东风。”她笃定说道。
一旁的侍卫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公主,这都到秋天了,哪里来的东风。”
“我说是东风就是东风。”冯妙瑜狠狠瞪他一眼,少有的任性。
掠过大海,自东向西拂过大地的晚风,有点冷,但它会穿过环绕盛京的云州八山,拂过漫漫高原山地城镇,带着一个女孩的魂灵重回故土。
盛京和蛮地离得那样远,山高路长,等阿蛮再次回到熟悉的草原想必已经是春和景明时候了吧。
——
几位老态龙钟的太医从殿内走出来已是子夜,冯重明的情况不是很好,冯妙瑜不顾谢随劝阻衣不解带的在病榻前守了好几个时辰,冯重明还是没有醒来,谢随又轻手轻脚地进来,冯妙瑜没有休息,他也跟着熬了将近一宿。
“好歹去偏殿里歇一会,”谢随走到冯妙瑜身边温声劝道:“皇上这边由我代你守着,皇上要是醒了我派人叫你。”
冯妙瑜累到不想说话,只摇了两下头。
反正就是去了偏殿也睡不着,还不如在父皇跟前守着。
“去睡会。都困成这样了。我叫人回府拿了铺盖过来在偏殿铺上了,你不用担心会睡不着。”谢随说。
冯妙瑜闻言怔然。
他是怎么知道这个的……
谢随笑笑,轻轻揉了下冯妙瑜的脑袋。
“你换地方就睡不好,但是换上府里铺盖会好些。我知道的。”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个的?”冯妙瑜奇怪道,她好像从来没有对谢随说起过这些。
“早就知道了。你快去睡会吧。你要再不过去,可是要我抱你过去?”谢随故意道。
冯妙瑜有些认床这事还是在临江小住时才发现的。初到临江时她总是整晚整晚的睡不好觉,直到阿玉换上了从府里带来的铺盖才好些。
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她虽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他却默默看在眼里,记在了心里。
——
冯妙瑜这晚睡得并不怎么安稳,心里装着事,何况人累过头反而睡不着,她合衣在床上躺到差不多卯时,冯重明还未醒,却有宫人前来叫她。
“你说太子不愿一个人上早朝,还让我陪他一起?这不胡闹嘛!”
冯妙瑜摊手翻了个大白眼。
她以一个女子之身弄权已经惹得各路朝臣不满,这还是有父皇在上面压着。她要真陪着冯敬文上了早朝,那岂不是坐实牝鸡司晨的名头……还不得叫那些老学究用眼神给戳死了。
“太子不上朝找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他娘!让刘公公叫两个侍卫拖他进去!”
冯妙瑜卷被子翻身欲继续回去睡回笼觉,那宫人却又恳求道:“公主,您还是去东宫一趟吧,今个早朝已经往后推了一个多时辰了,这不能再推了呀。大局为重,刘公公他老人家也是这个意思。”
——
一个时辰后,两仪殿。
就不该一时耳根子软的!冯妙瑜在心里默默地想。
“刘公公,给皇姐添个凳子来,对对对,就放在本宫的旁边。啧,放那么远做什么,近点,再近一点!”
冯敬文开开心心吆喝着,只当冯妙瑜的眼刀子是空气。哪有公主陪着太子上朝的!冯妙瑜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奈何底下朝臣各异的目光不断地扎在身上,她就是缩着头也没用。冯妙瑜装作很热的样子啪的一声抖开折扇挡着脸……顺便又瞪冯敬文一眼。真恨没带个幂篱出来,失策失策。
刘公公咳嗽两声,恭恭敬敬双手捧敕,众人纷纷跪下接旨。左右大家心里都有数,这圣旨里头还能写什么无非是帝王抱恙不能亲躬临朝,命太子监国云云。
两句话的事,按制写在圣旨里就变得又臭又长。等刘公公念完诏命太子监国的部分,接下来就该是帝王殷殷嘱咐列位朝臣效仿伊尹、周公等古代贤臣圣臣好生辅佐太子,为国为民了。老生常谈,大家都听的漫不经心。
刘公公却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深深地吸了口气。
“然朕思及太子年幼,内忧外患,此乃多事之秋,朕恐其一人之力不能支,”刘公公没忍住又吸了口气,才继续念道:“昔有周公摄政,践祚而治,兹特封永乐长公主为太子太师,辅佐太子,共理朝政,永世不渝……”
圣旨还没有念完,在场所有人全都抬头齐刷刷看向冯妙瑜,殿内一时安静,嗡嗡议论声随即自下四起。
冯妙瑜自己也愣住了。
父皇这道圣旨是什么意思?
太子太师,那可是正儿八经的从一品官衔,虽是个虚衔,但通常只会授予德高望重的老臣以示荣宠,何况还有后面的那句——这道圣旨的意思其实是说冯敬文就是个傀儡,真正掌握监国大权的是她,而且还
是永世不渝,没有期限,这就差让她来坐这把龙椅了!
“这,这女子怎么能封官衔?还是从一品的太子太师……”
“岂不是架空了太子殿下,哪里有这样的先例就算是太子年幼由尊长亲族摄政,那远远轮不到一个和太子年岁差不多的公主——这成何体统圣旨怕不是弄错了吧……”
一片杂乱的喧闹中,刘公公扭身看向冯妙瑜,他的表情复杂地看着冯妙瑜,轻轻说:“公主,请接旨吧。”
第74章 74逼近。
冯妙瑜缓缓起身,在一片纷乱嘈杂议论声里摊开双手接过圣旨。玉轴蚕丝绫,凉凉滑入手心,像只蛇缠在手腕上,嘶嘶吐着信子,黄金打造的枷锁,她却没有说一个“不”字的权力。
底下的议论声音越来越大了,没有冯重明在上面镇着,原来埋在心里的不满从窃窃低语到扯着嗓子大叫,每个人都在说话,每个人都急于表态,那些声音横横竖竖交错在一起,谁都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
“肃静!”刘公公冷眼环视一周,面色庄严,“各位大人们,我说这可不是菜市,您诸位也不是那当街撒泼耍滑的地痞流氓。”
说罢,刘公公又扭头望向冯妙瑜,那眼神明显是让她说点什么好结束这场闹剧的意思。可要说点什么?她又该说点什么?冯妙瑜便看向冯敬文。在其位,谋其事,他坐在龙椅上,总该说点什么吧?
那家伙双手合十坐在龙椅上,身着四爪团龙袍子,坐是有坐相,只是目光涣散,瞧那呆滞的程度大抵是在思考今日午膳,不,晚膳是吃煮蟹好还是羊肉好——果然指望不得他!
自己竟然想着能指望上冯敬文!冯妙瑜心凉了大半,她缓缓走到龙椅旁坐下,这是最关键的时候,冯敬文靠不住了,刘公公又只是个太监,能不能镇得住这些朝臣全看她了。危急存亡之秋,盛京内里人心不齐,外有叛军虎视眈眈,能镇住场立刻布置防卫功劳不一定在她,可若是镇不住——这天塌了的责任,亡国祸水的帽子便要扣在她的头上。
那些道学家总爱说女子本弱不堪重用,可不知为何一到面危难关头,柔柔弱弱的女子顷刻之间就有了排山倒海之力,尽能狂风扫落叶之势摧枯拉朽片甲不留地摧毁顶天立地的千里江山英雄好汉。亡国了。但凡有几分姿容的就说是红颜祸水狐狸精,和以色侍人沾不上边的贤德妃就说丑人多作怪,反正好话是让他们说尽了……既是小小女子,何德何能呐。
冯妙瑜在心里摇摇头,把脑海里纷乱的念想抛之云霄。她粗粗扫了一圈,心觉人数好像不大对,没有望见她想找的那个人,正准备拨拉拨拉冯敬文这颗算盘珠子,有位老臣突然颤巍巍窜出来。
“微臣有话要说。”
礼部侍郎夏大人拱手向冯敬文一礼,梗着脖子,眼睛是看向的冯敬文,嘴里的话却是对冯妙瑜说的。
“先秦韩子有言,曰:‘使鸡司夜,令狸执鼠,皆用其能,上乃无事。’百官黎民各司其职,春天播种,秋日收割,男耕女织,顺应天道,方才是治世之道。《礼记》云女子应以织纴组紃为本,微臣不明白,这朝堂上怎会有女子?公主身份尊贵自然不必多言,但您这样带头乱了分寸规矩,岂不是要使天下大乱,灾祸横行?”
底下不少大臣纷纷点头摸须表示赞同。
冯妙瑜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压下心中的不安无措,抬眼平静道:“既然男耕女织天经地义,那夏大人为何站在这里,而不是在田间地头耕种务农?”
“因为微臣是皇上任命的臣下。皇上是天子,授命于天,皇上任命微臣掌天下礼仪之政令,那就是上天的意思,微臣站在这里,亦是顺天而为。”
“顺应天道,那上天的意思就一定是对的吗?”冯妙瑜笑笑。
“公主您怎么敢——”夏大人瞪大了眼睛,“上天的意思自然是对的。”
“诸位大人都是这样想吗?”
冯妙瑜放下茶盏,学着冯重明的模样抬脸慢慢环视众人,目光威严,一寸寸压在众臣肩上。父皇近来让她隔屏听朝,参与大小政事,恐怕为的就是这个时候吧。
“夏大人既然这样说,那这事情便好办了。”冯妙瑜说,“夏大人授命于天子,本宫亦授命于天子,头顶同一片天,脚踩同一片地。你我在此,都是顺应天意,何来忘本乱时之说?还是说,夏大人您觉得上天授命于本宫是错的,换句话说——上天是错的了?”
“微臣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夏大人被冯妙瑜呛得脸红,声音不由往上拔高了八度,“只是《礼记》所云……”
冯妙瑜打断他。
“那本宫问诸位大人一句,作《礼记》的是何人?”不等底下的大臣们回话,冯妙瑜接着说道:“《礼记》据传为孔圣人七十二弟子及其学生们所作,西汉戴圣所辑。戴圣他是周朝宋戴公第二十三世孙,西汉大臣。自古以来君为上,臣为下。夏大人这可是要拿一介臣子之言,来反驳君上之命?假借古人之言,以下克上,僭越本分,于礼于刑,又该当何罪?”
“妇人之言,公主这是血口喷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欲加之罪?你说本宫污蔑于你,本宫这里倒有一个法子,可以验证夏大人到底是真无辜,还是假无辜。”冯妙瑜给刘公公递了一个眼色,顿了顿,继续道:“想必诸位大人都听过六月飞雪和比干挖心的故事吧?想来苍天有眼,自能辨是非,认忠奸。正好如今是秋天,万物肃杀之时,依本宫之见,不妨顺天行诛,在此砍了夏大人的脑袋,挖了心肝出来瞧一瞧——”
冯妙瑜放轻了声音,“若是夏大人心无七窍,本宫明日起来不见飞雪,也没有被天雷劈到,岂不是就能说明本宫监国乃是天意了?”
刘公公明白眼下正是冯妙瑜在这朝堂上立威的紧要关头,立刻努努嘴允了两个身材魁梧的卫士抽刀上前。底下的朝臣没人敢大声说话了,冯妙瑜嘴角噙着冷笑,血溅金殿,区区毒妇,区区一个千古骂名算得了什么?反正她也不是第一天这样被人咒骂了。如果要守住这座盛京城的代价就是血流成河,她不介意拿起屠刀,手染鲜血。哪怕这柄屠刀亦是架在她自己的脖颈之上……就像阿蛮能为了她的巫阳放弃一切,若有必要,她也可以为了大梁和盛京放弃一切。
两个卫士已一左一右从两边架起夏大人,刀身上已见了红,冯妙瑜笑着,也不叫停,夏大人的汗珠滚落在刀刃上和血丝混在一起,她是真的敢做这事的!夏大人牙齿都在打颤,这样下去他真的会死!就因为这点小事……最后他还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服了软。
不用背上残害忠良的骂名,冯妙瑜心里也是松了口气。
她转头清清嗓,对冯敬文说:“太子,今日来上朝的朝臣人数好像不够。”
冯敬文这才大梦初醒,但很配合地一拍扶手,“谁没来?”
很快有光禄寺官员上前报了今日早朝点卯情况,一共十七位朝臣称病缺朝,除了宋罂,另外十六人多多少少都和他沾点关系。阿蛮临终前的叮嘱就在耳边,冯妙瑜把玩着扇子柄,她正愁怎么收拾宋罂,这可不是瞌睡送枕头?
“哦,宋大人啊,本宫昨晚瞧他还好好的,怎么这才过了几个时辰,人就病的起不了床了?”冯妙瑜说。
刑乱国用重典。既然目无尊上,那便禁足罢职以待查办,然后便是平叛城防诸事,有夏大人这一“珠玉”在前,底下的朝臣摸摸自个儿的脖子也不敢再多嘴出言置喙,接下来朝会进行的异常顺利。
——
时间川流不息,弹指便到七夕过后。冯妙瑜忙的脚不沾地,盛京周边的布防总算初见雏形,而冯重明的身体也可算有了好转。经太医院太医们商量一致,终于浩浩荡荡移驾回宫了。
帝王回宫这日,冯妙瑜一下早朝便风风火火冲进了甘露殿中。
冯重明一下子变得老了,似是一夜白头,若不是那身龙袍,冯妙瑜简直都快要认不出来眼前的这个虚弱不堪的老人是谁。
“父皇,监国的事情,儿臣恳请您再考虑考虑——”
“君无戏言。”冯重明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指指手中画卷,“你来帮朕瞧上一瞧。”
“这是?”
“敬文年纪不小了,朕打算给他挑上一位出身尚可,性情和顺的正妃,再添上几个模样可人的良娣,应该就够了。”
冯妙瑜接画卷的手一顿。
“敬文还未及冠,这个时候就往东宫添人怕是不合适吧。”
冯敬文今年才十六,男孩最容易变坏的年龄,就是放在一般的世家里也要小心小心再小心,生怕过早和女孩儿厮混在一起尝到甜头耽搁了锦绣前程,哪有在这个危险的年纪反而给他房里添人的。
“朕问过东宫里伺候的人,太子已经能生育了。毕竟是储君正妃,太子妃还是得选个未出阁的世家女子,至于那几个良娣,朕打算选上一两个生育过的妇人,以防万一。到时候生出来皇孙就直接接到宫里养着,等到了启蒙的年纪就由你带着他。”
冯重明一脸平静。
“若是个能成器的倒还好说,若还如他父亲一般扶不上墙,你待他便如待他的父亲一样。一切军国大事全由你决断,他只要坐在那里像个样子,到时候把皇储生出来就行了。”
冯妙瑜被震到,一时间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纵她并不十分喜爱这个幼弟,但这话从冯重明口中轻描淡写吐出还是很震撼的。
好像那不是他的亲儿孙,只是路边随便什么阿猫阿狗。
帝王无情。
冯妙瑜捏着手里的画像,画中穿蓝衫的不知是谁家小姐,温温柔柔垂眸在窗边绣花,嘴角淡淡微笑着,满眼期待。
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全部未来就是嫁给个对自己根本没有分毫情谊的男子,冯妙瑜心想,再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一个不属于她的孩子,她还能笑得出来么。这换了谁能笑得出来啊。
本该充满向往和期待的大好人生,就这样被一个人,一句话,轻飘飘画上了悲剧的句号。
“敬文年纪还小,还有成才的空间,”冯妙瑜想了想开口,“何况他这个性格,宽仁广济,依儿臣看其实有几分贤明之君的模样,再给他点时间……”
“朕既然再三斟酌给了你监国大权,就不可能收回。”冯重明噗嗤冷笑,“朕自认为不是良善之辈,你们母妃,皇后也不是善茬,怎么就会生出他这样的太子出来,仁慈?贤明?软弱还差不多。这些天来太子做了什么,刘公公都如实和朕汇报过了。说的不客气点,就他那个样子,这龙椅怕是还没有坐热就被人砍了脑袋了!”
冯重明向来雷厉风行,冯敬文的婚事很快被提上日程。
谁都知道这位太子就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女儿嫁过去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但凡家中有正值年华的女孩儿的朝臣们个个都愁着一张脸,生怕自己家的宝贝女儿一不小心被聘成太子妃,自此骨肉生离。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冯敬文的婚事到底还是暂且搁置了。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就在寒露过后,眼看着叛军在京畿道外原地不动,众人渐渐放松警惕之时,城外传来消息,凤翔府叛变。
王如意的夫君,凤翔府少伊趁夜杀了支持盛京的府伊,提着府伊的脑袋向安王俯首称臣。
京畿道下除了盛京所在的京兆府外,还下辖凤翔府、华州、同州、商州、邠州五个府州,这五府州如众星捧月般拱卫着中间的京兆府。凤翔府反水,就意味着固若金汤的防御线已被叛军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兵临城下。
一时间人人自危。
不打仗有没有好日子过不一定,反正一打仗,大家是铁定没有好日子过的。
守城的日子难熬极了。
叛军攻势凶猛,盛京在乌泱泱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叛军包围下宛如暴风雨中一叶孤舟般摇摇欲坠。幸而冯妙瑜等人早早做了准备,盛京外城墙坚固,内里粮草军械充足。一开始大家都还抱有几分希冀,今日没有等到援军,那明日援军一定会来,就算明天不来还有后天。八月,九月,一直到冬月,冬至前日下了一场大雪,积雪厚过成人脚腕,大家终于死心了。
大势已去。
不会再有什么援军了。
盛京城早已封死城门,所有水路、陆路通道一应切断,闭守不出,可还是有人设法向外窜逃。到了腊月,甚至朝堂之上有人敢当着冯妙瑜的面煽动降城,放言安王原本就是太子,天家内斗何必波及他人,皇上但凡有一丝仁慈都理应打开城门跪地迎接兄长安王的军队进城。
冯妙瑜气得生生掰断一个杯盖子,直接命人把那几个带头煽动的大臣拖下去砍了脑袋,连脑袋带人从城墙边上扔到了城外。
“还有谁说要降城的这会儿可以跟着这几位大人一起走。好歹底下还能有个伴儿不是。”冯妙瑜道。
手段简单粗暴,但是还算有效。
至少镇住了底下蠢蠢欲动的大臣们。
——
冯敬文早朝到一半就顶不住压力逃回东宫了。冯妙瑜下了早朝过去看他,他还抱着个恭桶干呕。
“皇姐,我们不打了!不打了吧!父皇眼看着不行了,我觉得今天那位大臣说的很有道理。左右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是说不开的?就放皇叔进来,把这皇位让给他好了,反正我也不想坐这个位置!”冯敬文抓着冯妙瑜的衣摆,崩溃道。
“让给他?然后呢,”冯妙瑜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你是大梁太子,我行监国大权,你觉得安王会放过你,放过我?六皇弟七皇妹尚且年幼,对安王没有威胁,他倒是可能放他们一马彰显自己的仁慈。而你,我,他是绝对不可能放过的。”
“我受够了,”冯敬文任性起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要我怎么办?就这样一天天的等着皇叔杀了我吗?”
冯敬文嚷嚷着,竟起身四处走动打点起了行装。
“你这是要做什么?”冯妙瑜拿出长姐的气势呵斥道。
“这不行,那不行,那我走还不行吗?我不做这个太子了!”
衣裳,古玩,金银,他乱七八糟地装了一大包,扛在肩上抬步就往外走。
冯妙瑜只觉得荒谬,她微微吸了一口气。
“冯敬文,这是你说不做就能不做的你想好了。你今日若是出了这个门,日后可就别想再回来——我说到做到,你敢出这个门,我日后便只当从来没有过你这个弟弟——”
冯敬文头也不回地走了。
——
冯妙瑜一个人坐在东宫里等了他很久,从阳光明媚的正午一直等到太阳西沉,有宫人进来点灯,细细的火光在寒风中颤抖。
入冬后,冯重明的身体每况愈下,太医院几乎是搬到了甘露殿里,眼下冯敬文又任性出走,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冯妙瑜恍惚间迎着大雪,又走到了紫宸殿里。
自从授命监国以来,紫宸殿就成了她的书房兼寝殿,处理公文,接见官员到晚上休息全在此处。
“刘公公,你说我们这样坚持下去有意义吗?”冯妙瑜轻声问。
四面楚歌。破城是迟早的事,这是一场注定会失败的抗争,不抵抗是死,抵抗也是死。所有人都在问她该往哪里走下去,可她又能找谁去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公主,您刚刚说了什么?”刘公公走神了,没听清。
“没什么。”
冯妙瑜叹息着摇摇头,走到书桌边挽袖提笔写信。灯花焰焰,最后落款,她把信递给刘公公。
“若真有那一天,公公替我把这信交给驸马吧。”冯妙瑜说,“到了那个时候,只有他能活下来也是好的。”
——
日子煎熬,可还是要过下去的。一熬熬到了腊月廿三,小年。
小年过后,双方大将不约而同选择了休战。城外叛军的营帐外扎了红绳红对子庆贺新年,城内家家户户也挂上了红灯笼,街道虽然冷清,却是有点年味儿了。
城墙上只有几个轮班的将士,见冯妙瑜等人过来纷纷问好。封城以来冯妙瑜时常带人四处巡查,和守城的将士们也算是混熟了。
有几个胆子大些的还端着酒菜上前打招呼,“这就过年了,公主怎么也不回去歇一歇?来,喝点酒暖暖吧。”
“不了。还剩下两处,看完了就回去了。”冯妙瑜笑笑,拢了拢披袄。眼看着天色昏黄,她就对陪同她一起巡查的
官员说:“时辰不早了,你们回去和家人团聚吧,剩下两处我自己和护卫过去巡查也没问题。”
好巧不巧,今日陪同冯妙瑜巡查的正好是两位素来和冯妙瑜不和的大臣。
杨大人和夏大人。
夏大人冷哼一声,没动。
杨大人说:“公主这有多少天都没有回府好好歇息了?您回去歇着吧,剩下两处就由我和夏大人巡查。”
冯妙瑜抬手摸了摸自己耳朵,怀疑是自己耳朵被冷风吹坏了。
这是那个杨大人会说的话么。这是那个看她十分不顺眼的杨大人啊。
夏大人不甘示弱。
“剩下两处公主就放心交给我和杨大人吧,天塌了,有我们这些老骨头在前面顶着,还用不着公主您一个人在前面撑着。”
——
有多久没有回府了
就连本该无比熟悉的长公主府的大门瞧着都有些眼生了。
冯妙瑜在府里溜达了半圈,谢随还没有回府。这些天来他也忙的晕头转向,两人几乎只在上朝下朝时远远打个照面。腊八那天谢随倒是忙里偷闲宿在宫里陪冯妙瑜过节,但也就那么一次。虽说小别胜新婚,两人都很累,也就浅尝辄止,两回便各自睡下了。
就这样干等着也是无聊。冯妙瑜突然就想写点画点什么东西。只是她的书房许久没有人用过了,再命人收拾磨墨也挺麻烦。倒不如暂时借用一下谢随的书房,她知道他不会介意的。
“姑爷最近常在书房里呆着”冯妙瑜随口问。
“那可不是。姑爷这些天来一下衙门就往书房里钻。”小厮笑着答道,给冯妙瑜开了谢随书房的门,“那奴才就在外面等您吩咐。”
“不用。我不过是想随便画点东西打发时间,你下去歇着吧。”冯妙瑜说。
谢随的书房里,笔墨纸砚果然都是备好的,只不过宣纸都是卷成卷放着的,没有镇纸压着边实在不方便。冯妙瑜记得在临江时他习惯把镇纸收在右手边的第一个抽屉里,抽屉才拉开一半,一封信突然从里面滑了出来。
冯妙瑜弯腰去捡。
泛黄的纸页,信纸边缘毛乎乎的,显然是常被人拿出来翻看的。她倒没兴趣探究那信里写了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她只想把信原样放回去,手指无意间搓开信角,一行小字映入眼帘。
“……望汝珍摄。楮墨有限,不尽欲言,他日面叙,再当罄尽。敬请礼安。
师,许高铭手具。”
许高铭。
这世间还能有几个许高铭呢。
兰溪许家,许高铭。
冯妙瑜指尖因为不详的预感而颤抖着,她哆嗦着,花了比平时足足多一倍的时间,方才拆开了那封信。
第75章 75破碎。
冰蓝色月光像只垫着脚尖走路的猫儿,轻巧跃过窗棂,无声无息地溜进了屋内。
抽屉里不止有一封旧信。
冯妙瑜颤抖着粗暴地把它们拽出来扔在桌上,拆开,一个字一个字,一遍又一遍地读,读完扔回桌上,再拆下一封,再下一封……她不记得自己读了多少封信,又将那些信来来回回地读了多少遍,只记得那腊月的月光愈发冰冷,那些字与词一串串深深烙在脑海里。空气里浮动着纸墨清幽幽的苦香,他的书房,自然处处都是他的影子,无处不在包围着她,密不透风。
她突然就脱了力,像是离了水的鱼儿,像是被人一下子抽走了全身的骨头。
手里的信轻飘飘摔在地上,她也轻飘飘往下滑,没摔——她被身后的椅子托住了。
阿蛮临死前想要提醒她警告她的,原来是这个。
世家与寒门被激化的矛盾,早在叛军发动前就已经潜伏在盛京的无名势力,那个在她府里蹊跷死去的知情者盛三……这一桩桩一件件零零碎碎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如今尽可拼凑出来个大概了。
一切都能说的通了。
原来是他。
谢随。
谢安之。
他是谢家的公子,许高铭的爱徒,安王的左膀右臂。而她,是害他家人流放亡故之人的女儿,亦是害惨兰溪许家,参与谋划刺杀安王之人。
一见钟情
狗屎一坨。
她以为的情意,她以为的改变他,待她的那些好,如今想来不过是带着假面的虚与委蛇。为了报复谢家血恨深仇,为了答谢恩师传道受业解惑之恩,为了报答黄金台上君恩如山……他对她,原来从一开始便无关风月,只有利用。
是她自作多情。
春去冬来,夏尽秋至,那么多日子,他就那般温柔笑着,冷眼旁观着,看她傻乎乎地剖出自己的一颗真心全数奉上——
他心里只怕是在嘲笑她的吧?
看,多傻的人。
……
傻呐。
不过是几句敷衍了事的温柔爱语,不过是事后满足了随手施舍的一个轻吻……玩笑的,不当真的,如逗弄一只狸奴般的,便叫一个女子死心塌地的爱他,奉他如这世上最虔诚的信徒侍奉自己所敬所爱的神明。
她能给的都给他了,她不能给的,也努力为他去争去求。
又换来了什么?
她知道人的心不是管账娘子算出来的账,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一笔一笔必须要算的清清楚楚,感情这笔账是算不清的……她是爱他的,可也没有谁的爱是没有止境的单方面付出。
碎玉窗格切碎月光,那幽蓝的光落在她身上,月华如刀,一片一片,钝刀子活生生撕裂苍白的肌肤骨肉,连带着剜出底下的魂。肢解干净了,一块一块,又被漆黑黑的窗格的影给黏上了,拼凑回一个人的样子。破破烂烂。
曾爱的毫无保留,所以便摔得糜躯碎首。
若是场梦就好了。
噩梦总会醒来,醒来后现实依旧美好。
——
“我听说公主回来了?”
谢随钻出马车,眉眼带笑,墨狐毛披衫因为来不及扣上很随意搭在肩上,隐隐露出里面正红色官袍。
看门的老头点点头,目光好奇地扫过他手里提着的点心盒子,掰着手指数了数,“公主回来有两个多时辰了吧。”
“公主可用过膳了?”
看门老头摇头,“公主一回来就去书房了,这会应该是回屋里了,没听有人传膳,应该是没有的吧。”
她一定是在等他回来。谢随微微皱眉,她怎么又不按时用膳。他是碰上了巡查完回衙门交班的杨大人和夏大人才知道今日冯妙瑜回了府的。她难得回家一次,他匆匆和同僚换了班,从衙门赶回家的路上又觉得空着手不好,忙催车夫绕道去东市买了她爱吃的梅花酥。年关将至,做生意的人也要早早打烊赶着回家过年,这是最后一份梅花酥了,他运气很好。
“快去叫人做些吃食,再拿壶配点心的酒过来。”谢随快乐道。
这是两人一起度过的第二个新年。
府里已经点上了红色灯笼,格外喜气。
燃烛守岁到天明,年年岁岁长相守。
他望着大红灯笼傻傻笑了一下,心里蓦地软和下来。
——
屋里只点了一盏小灯。
冯妙瑜正坐在窗边翻着书看,眼睛半垂着,衣领边上围着一圈软乎乎的白兔绒,细白的指间书页翻动,岁月静好。
“我给你带了梅花酥回来。”
谢随把点心盒子放在冯妙瑜面前,她没抬头,谢随只当她是太累了没有精神,转身去屏风后窸窸窣窣换衣裳,一面换,一面说道:“我听下面的人说你还没有用膳,你不必等我的,饿坏了身子……”
冯妙瑜依旧低着头,一语不发。
“这是怎么了?”
谢随察觉到几分不对,他换好衣裳在冯妙瑜身边坐下,想了想,轻轻拉过她的手,惊讶道:“手怎么这样冰,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冯妙瑜摇了一下头,猛地把手抽了回来。
“我叫他们给你灌个汤婆子来,你先吃点点心垫一垫。”
谢随以为她冷,便伸手替她拢了拢衣襟。冯妙瑜总算肯抬头看他,目光一寸寸摩挲着他的眉眼,当真是一张温柔而又漂亮的脸,说出来的话也是那般的温柔。
可这个人却是有毒的。
“谢随。”
冯妙瑜终于放下书,眼角和鼻尖泛着一丝薄红,她抿嘴冲他笑了一下,眼神很平静。
绝望的平静。
“你先别走。我有事要问你。”冯妙瑜开口道。
“你的恩师是许高铭大人,谢家当年流放梅州遇匪是安王的人救下了你——我就想问问你,”冯妙瑜自嘲地笑笑,“你当年和我成亲究竟是为了什么?可别再说什么对我一见钟情。骗人的话,说一次就够了。”
谢随一只手本拿着点心盒子,手一抖,圆滚滚的梅花酥便洒了一地。
“妙瑜,你在说什么……”
谢随嘴上不动声色地问道,心里却突然咯噔了一下。
信!
糟了。
平日那些旧信都是好生锁起来的,可是最近冯妙瑜基本上不回府里,他便放松了些,就把那信随手放在书房的抽屉里,反正底下的人没有他的允许不会随意进出书房……
冯妙瑜慢慢从书中抽出一封泛黄信放在桌上。
谢随面色微变,她果然已经知道了啊。到了这个时候,他心里竟然有几分释然的感觉。瞒着她这样久,终于,终于到了可以对她坦诚以待的时候。
“妙瑜,你听我解释……”
谢随吐了口气。
一开始他对眼前这个人的确是抱有敌意,甚至是恨意……但后来就不是了,早就不是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个世上有那么多的人,男子,女子,有比她更漂亮的,有比她更聪慧的,有比她更温柔的……可那些都不是她。
这世上有且只有一个冯妙瑜。
他说不出来喜欢她的原因,是容色,是性格,是她对他的情义,是她所拥有的权势,还是其他的什么?
都是,也都不是。
想来情爱这种东西根本不需要理由。你只是想和那个人在一起做点什么,或者什么都不做。只要有这个人在身边,只要你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那些沉重的,痛苦的日子便真正的过去了,如同赶走湿答答阴霾雨天的大太阳,需要什么原因理由呢?
当你需要绞尽脑汁地思索爱这个人的原因,列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条理由论证爱,恰恰不是说明了你其实没有那么爱他么。
冯妙瑜打断了谢随的话。
“不需要。我不想听,也不会信。你其实没必要和我解释什么的。”
骗子。
骗子的话,她不会再信他一个字。
“这些日子你过得很辛苦吧,”不得不对着一个恨透了的女子诉说着名为爱意的谎言是什么感觉呢,冯妙瑜淡淡道:“你走吧,我的长公主府这座小庙容不下您这尊大佛。想来盛京这么大,你总有去处的。和离书明天早上我会派人送给你,”她没忍住嘲讽地笑了笑,“当然,其实要不要这个也无所谓了,不是吗。”
盛京城破之日,便是她死期将至之日。
死了也就不需要和离了。
谢随没有动。
“恭喜你,要如愿以偿了。”冯妙瑜抹了把眼泪,又说,“你不走,那我走好了。”
“妙瑜!不是那样,你听我解释——”
谢随伸手扣住冯妙瑜的手腕,像是有蛇缠在手腕上,冯妙瑜一下子跳起来拼命挣扎,谢随干脆死死地抱住她,他有种预感,如果这个时候放手,他会真的失去……
啪。
毫无征兆。
干脆利索,没有丝毫迟疑的一耳光。
冯妙瑜用上了全身力气重重的一耳光,声音清脆,有如玉碎。
十年。
偷偷爱慕着,追随着某一个人的背影的十年,就这样结束了。
开始的轻描淡写,结束的……也算是轰轰烈烈吧。
淡淡的血丝从他嘴角溢出,外面鞭炮爆竹之声此起彼伏。
新的一年了。
——
短暂的新年过后,一切便要开始照旧运转了。叛军继续攻城,守军继续守城,该上朝的上朝……只是出了桩蹊跷事。年前还好端端主持大局的长公主殿下,竟突发恶疾,莫名其妙的薨逝了。
第76章 76无耻。
大敌当前,若薨逝的是其他公主皇子倒也没有人会在意,可偏偏是冯妙瑜。皇帝重病,太子失踪,这段时间盛京城防等诸多军政大事全由冯妙瑜一人一手包办,她在这个最紧要的关头忽然薨逝,雉堞上好歹还有经验老道的将领组织士兵们抵抗叛军,可朝堂上却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乱成一团。
长公主薨逝的过于突然,没病没灾,这人怎么会说没就没有了?自然有人怀疑是谢随做了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