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谢随有数几位太医出面作证,说公主身体虚弱,得的又是时疫,等发现时已无力回天,且时疫传染性极强,为大局着想只得匆忙收敛尸身封棺下葬云云。这番说辞可谓滴水不漏,人都入土了,就算是有心人怀疑他,也无法拿出证据来。
当然也有几个不死心的,他们打着吊唁的幌子跑到长公主府里四处查探,谢随对几人心里所想心知肚明,却故意不加以阻拦,几人果然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无功而返。最后这事只好就此放下,不了了之了。
正月初七。
街巷间新年喜庆的氛围还没有被平淡的日常生活所冲淡,长公主府内外一片缟素。
“人死不能复生,公主还这么年轻,但是人已经去了,你也不要太过于悲伤。”赵氏也带着女儿前来吊唁,唏嘘慨叹之余,还不忘安慰谢随一番。
暮色深沉。谢随送走了最后一位前来吊唁冯妙瑜的客人,转头进屋便摘了布缨,脱去麻布所制的疏衰裳,有小厮进来伺候他更衣,谢随把粗麻衣带扔给他,随口问他道:“公主怎么样了?”
小厮答道:“人今天正午就醒了,不过她不肯吃东西,我们送去的吃食一口未动,中午送的东西,这会还原封不动摆着呢。”
“让厨房再重新做一份,做些易于消化的米粥,再加上几样时令小菜和点心。记得让他们做的清淡一点。”谢随说。
雪花纷飞。穿过长长的游廊,冬日里的听荷轩残败凄凉,他们度过新婚夜的地方,谁能想到这里的厢房里藏着一间暗室谢随理了理衣冠,那些进府查探之人也是愚蠢得很,他们光顾着搜寻他暗害冯妙瑜的证据了,根本没想过冯妙瑜其实还活着,人就在长公主府里。
屋门被人轻轻推开了。
熟悉的脚步声,熟悉的人,冯妙瑜微微掀起眼皮。嘴唇干的发裂,她用嘶哑的声音嘲弄道:“你来做什么,是嫌把我关在这里不够,还打算往我脖子上再套个狗链子?”
新年那日她赏了谢随一记耳光。翌日一早,谢随又巴巴儿过来说好歹夫妻一场,最后再一起喝杯茶可以么。她是昏了头,瞧他可怜,一时心软便点了头,都没想过他这几个月趁她不常回府早早收买了府里的下人们——他竟然敢给她下药。
一耳光果然还是太便宜他了。冯妙瑜咬着牙在心里恨恨地想,早知今日,她那晚就该抄起一旁的大花瓶朝他头上来两下的,当场死了最好,再不济砸成个傻子,她也绝不会沦落到今日这地步。
命运全数掌握在另一个人的手中的笼中之鸟。
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
冯妙瑜扭身背对着他拿了簪子去挑灯花,火烛跳动,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不把内心的不安表露在脸上。
“妙瑜,你知道我不会这么做的。只要你肯留在
我身边,我怎么忍心……“谢随顿了顿,又放软了语气温和道:“等天气暖和些,我们再一起去临江游玩如何?这次我们尽可在那边多待上一段时间,我叫路安在后院里种了许多花树果树,有你喜欢的西府海棠,玉兰、木香、槐树……还在院里新搭了个葡萄架子,入夏午后我们可以坐在底下乘凉摘葡萄吃……”
他如走入末路的赌徒般固执地向她描绘着心中的图景,字与词如织娘手中的梭子川流不息地编织着金黄美好的画卷,冯妙瑜只是沉默着,时不时报以冷笑。说到动情处,谢随下意识想要与她靠近些,也许像往日那样伸臂将她搂在怀里……冯妙瑜见状却猛地往床榻里面缩了缩。
惊恐而又戒备的眼神,虽然只有一霎,却足以让谢随心里抽痛不已。那伸出去一半的手就尴尬地停在了空中。不上不下,不左不右,无处可去。
他,做错了吗?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罢了,没什么。抱歉。”谢随抿了抿嘴,讪讪收回了手。
他们之间不该是这样的,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是举案齐眉,琴瑟和鸣,而不是如今这般她畏他厌他……也许还恨他。心里又酸又苦,谢随难受地想着。欺骗,下药,囚禁。完全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做出这样的举动,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一定是吓到她了。但他也绝不会放任她离开。
因为失去过,太清楚个中的滋味,所以才会比任何人都害怕再一次失去。
他不能失去妙瑜。
总会好起来的。他转念又想。
只要好生哄一哄,时间久了自然会好的,何况她偏生是个恋旧又心软的人,谢随忽然就有些庆幸。两人都还年轻,等时间长了总会再有孩子的,她那么喜欢孩子,这么想虽然有些卑鄙,可看在孩子的份上,她总会对他多几分好脸吧?正好此时有人送饭菜过来,冯妙瑜昏睡了好几日,眼下身子还虚弱得很,谢随命人在床上支了张小桌,一盅文火慢煨的清粥,几十样小菜点心一字排开。
琳琅满目,精巧自不必说,都是冯妙瑜素日爱吃的。
“你睡了好几日了,就是和我置气,也总得先吃些东西才是。”谢随见冯妙瑜不动筷子,亲手舀了碗粥放在她面前,看她眼色低眉好气道。
冯妙瑜看着眼前的吃食,暗暗攥紧了拳头。
有没有胃口吃东西倒是其次的。前院传来的哀乐声她就是不想听到都难,想来如今府外之人都以为她已身死,她只能指望自己了。想要从这里逃出去就必须尽快恢复身体,必须好好用膳,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冯妙瑜想了想,拿着调羹的手调转了个方向,直直顶在谢随唇边。日影昏黄,孤男寡女,床榻边上持调羹喂食,本该是暧昧至极的场面,可女的面无表情,男的偏偏一脸惊讶,这画面当真是怪异极了,就算把调羹换成匕首也一点都不会让人感觉到违和。
“你吃不吃。”
冯妙瑜没好气地说,手一直举着也很累的。
谢随呆呆地看着冯妙瑜,愣了好半晌,才张开嘴任由她喂食。她果然还是关心他的,他想,这个时候她还惦记着他有没有用膳,心里翻腾雀跃着,好像小金鱼在水里摇着尾巴咕咕嘟嘟地吐泡泡,幸福得冒泡儿。
桌上的饭菜冯妙瑜一一夹了塞到他嘴里,看着他咽下去,冯妙瑜这才放下筷子。谢随正欲开口,就听冯妙瑜似是自言自语的嘲讽道:“看来里面没放乱七八糟的东西。”
犹如一盆冷水浇下。
方才还在水里快活游动的小金鱼,转眼间就死透了。
草木皆兵。
昏睡了好几日的人,怎么可能不饿不渴。原来她不吃不喝根本不是和他置气闹脾气,她只是害怕。
谢随胸口顿顿的发闷,五味杂陈,他想安慰冯妙瑜,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再吓到她可怎么办?沉默了许久,他才轻轻道:“你若不放心,我叫他们把厨房搬进来,餐具也全都换成银的……”
“这些东西防得了君子,可防不了小人。”冯妙瑜冷笑。
就是没有毒,也不见得里面没有掺入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谢随自知理亏,无言敢对。
冯妙瑜慢条斯理地用了晚膳,碗筷刚撤下去,有个小厮匆匆进来在谢随耳边低声说了句话,冯妙瑜听得不是很清楚,似乎是有什么人来找他了,人眼下正在花厅等他。
冯妙瑜若无其事地扫视了一圈,谢随是铁了心要留住她,听荷轩周边都是他的人,多是些穿蓝衣的小厮,只有两个面生的侍女,脚步沉稳,冯妙瑜支使两人做事她们倒是照做,只是粗手粗脚的,想来这两人都是练家子,专门负责盯着她的,根本不是专门照顾人起居的侍女。
冯妙瑜很快心生一计,就装不耐烦道:“我的侍女呢?睡了好几天,人都快臭死了,谢大人不会小气到连个伺候沐浴的侍女都不给我吧?”
“她们俩……”
冯妙瑜打断他,非常不客气,“那两个人笨手笨脚的,连个茶水都倒不好,我能指望她们做什么,把开水倒在我身上吗?”
“妙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定是在谋划着离开他,谢随似笑非笑地摇摇头,“我不可能送你的侍女过来的。”
“那你干脆叫外面的小厮进来伺候我好了,给我挑几个颜色好,那活儿也好的,好让我临死前放肆快活一把。万花丛中死,我就是死了做鬼也能做个风流鬼。”
冯妙瑜故意破罐子破摔,言语中亦有几分试探之意。踩着他的底线行事,她今日能争取到的东西越多,来日出逃成功的概率便越大。
谢随抿了抿嘴,明明知道她是故意这么说激怒他试探他的底线,可心底还是会泛起几分怒意,淡淡道:“你我本是夫妻,互相照拂天经地义,沐浴这种小事又何须假手于人这些天来……”
他凑到冯妙瑜耳畔低低说了后半句,冯妙瑜只觉得两颊发烫,真不要脸,这等浑话他也能说的出口。她扯过被子,手边实在没有旁的东西,只好把抹嘴的丝帕捏成一团狠狠砸在他身上,真恨那不是块硬石头。
“下流,无耻。”
谢随接了帕子收起来,笑笑,“有这样骂我的力气,倒不如好好休息,我会叫人备好热水,晚些时候亲自服侍公主梳洗。”
——
会在这个时候来长公主府找他的,想来除了夏宵也不会有旁人了。
夏宵抱着茶杯长舒了一口气。
过惯了爬墙翻院鬼鬼祟祟的生活,难得能堂堂正正一回,走正门进来,很是感慨。
“……你都不知道从走正门进来的感觉有多棒,我这几年可是把这辈子的墙都给翻完了。”
夏宵少女般双手合十,满怀期待,在阳光下生活的日子总算要来临。
“既然朝堂上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我们明天就可以过去打开城门准备迎接大人了吧?反正我听说银兔符可就在你夫人手里,到时候拿着一亮,嘿!十万大军统统听我号令,想想都觉得激动……”
“醒醒吧,接下来你就会被乱箭射成刺猬了。”谢随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守城的将领又不是没有主见的傻子,怎么可能见符就乖乖听从一个陌生人的指示,更何况……
“根本没有银兔符。”谢随说。
“啊?”夏宵愣住了,“没有银兔符那要怎么调兵?总不能请圣旨吧?我可是听说冯重明早已病入膏肓,没多少意识了。”
“这件事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如今守城的军队只听命于他们的将军和副将,不受命于任何人,你就是能请来圣旨也没用。”谢随说,“好巧不巧的是,那几位将军和副将早年都和大人结了不小的梁子,收买是不可能的,至于暗杀……他们天天住在大营里,十步一岗五步一哨,想都不要想。”
冯妙瑜大抵早就发觉盛京内部已经被安王的人渗透,把兵权交到谁的手里都不安全,所以才早早做了这样的安排。纵使有一天她不在了,亦或是朝堂大乱,盛京的防线都能够照常运作。
不可谓不谨慎。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我听说守城的将士们对公主爱戴非常,如果拿公主的性命要挟他们……”夏宵只说了一半,他在看到谢随的表情后打了个寒战,不敢往下继续说了。
“你今日来的正好,我有事找你。我需要你和你手下那些人帮我在大人的军队进城前加强城内的治安。”
“治安那不是京兆府该管的事情吗,你什么时候开始管京兆府了?”夏宵疑惑道。
“大人这次带来的人,有不少是临时收编来的。这些人过去都是什么人,兵痞,山匪,无赖。把他们放进来,和把蝗虫放进庄稼地里有什么区别?我担心京兆府那些人根本控制不住局面。”
夏宵摸摸脑袋,“你放心,他们是混,可也没混到会往你这块铁板上踢。左不过烧几家铺子杀几个人的事情……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热心肠,我都感觉自己快不认识你了。”
过了许久,谢随才轻声道:“可她会在意。”
“出力不讨好的事情。你就算做了这些,她也绝不会感激你的。”
“我知道。”
——
又几日过去。天气渐暖,谢随到底没拗过冯妙瑜,不情不愿地放了榴红进来。
第77章 77走水。
多云天,微微有风。大片云朵悠然地挪动舒展着身子,雁鸟列着队穿过云间,榴红深深地吸气。
对镜,肃容整装。
镜中之人眉眼精致,鬓发高盘,全副武装,一丝不苟。
榴红矜持微微颔首。
满意了。
如果每个人的人生轨迹都会被写成一卷话本,那今日,无疑会是一个当用十章篇目大书特书都不未过的极其重要的日子——一段可歌可泣惊天动地鬼神传奇故事的开端。
自年夜过后,她们这些公主心腹便被谢随以可能感染时疫为由隔离关押起来,由重兵把守。时间推移,听到外面传来的哀乐声,几人心里便知这长公主府的天已经变了。又惊又惧。可奈何命若草芥,想来那人连公主都敢说杀就杀了,何况区区几个奴仆?就这样过去了约莫小半个月,紧闭的大门终于再次打开,却是要她去听荷轩照顾公主的。
公主不是薨了么,照顾什么公主?哪来的公主需要照顾?莫不是要她去下面陪葬
榴红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但她很快便想通了其中关节。转头和同伴一起磨牙把那位狠狠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府里谁不知公主待他极好,可他竟恩将仇报。听荷轩暗室,听都没有听过的地方,想来又小又窄,也许漏风滴水,甚至还有非人的折磨,大铁锁辣椒水小皮鞭老虎凳……榴红攥紧了拳头,可怜的公主,怎么就所托非人,偏偏信了那个黑心烂肺的家伙!
见她收拾停当,身旁的同伴纷纷摩拳擦掌,七嘴八舌为她鼓劲。
“绝不能如了他的愿!”
“榴红姐姐,我们会在后面为你鼓劲儿的!一定要把公主从他手里抢过来啊!”
……
榴红:“”
总觉得好像有哪里怪怪的啊……
罢了,不想这些了!门外已经传来咔啦咔啦开锁的声音,榴红伸出双臂示意众人安静。这一刻好似项王临行前在江东拜别父老,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去兮,榴红拍着胸脯保证道:“放心吧,我一定会把公主抢回来的!”
先有侍卫搜身,而后两个侍卫一前一后地挤着榴红往听荷轩处去。一路上,榴红想了很多。若谢随敢虐待于公主,那她便小心蛰伏趁夜溜进房中替天行道拿衣带吊死他再带着公主远走高飞。若是公主被谢随苛待还对他死心塌地一片痴情……想来她也只能趁夜绑了公主带着公主远走高飞了……
长公主府内似乎一切照旧,仆妇往来忙碌,听荷轩的院门在榴红眼前缓缓洞开,不知里面会是何等光景?
榴红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
听荷轩,正屋外廊下。
“诺,你要的人我给你送来了。”
“我那么多侍女,你就给我送来一个?也忒小气了吧。”冯妙瑜把手里的烤蜜薯扔给谢随,抱怨道:“你自己烤完都不知道掰开看看的,里面还是夹生的。”
“这个小一点,应该烤熟了,你先吃这个。”谢随又弯腰从一旁的炉子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蜜薯,剥好皮用帕子包着递给冯妙瑜,“还有些烫,仔细着别烫到了。”
“这还用得着你说。今晚我要吃炙羊肉。”
“炙羊肉的话,配胡饼一起吃可好?”
“行吧。多放点芝麻。”
榴红就楞在了原地。
不是,她是来从恶霸手中救公主于水火的——可那位急待拯救的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公主在哪里?
天气微凉,冯妙瑜懒洋洋拥了件成色极好的狐裘倚在贵妃榻上一面吃着烤蜜薯一面支使谢随干活,而谢随半蹲着,面朝火炉背朝天在一旁给蜜薯们翻面。眼前这场景简直是公主和面首……不,虽说以谢大人的皮相做个面首也是足够的,可哪有面首还兼职做厨子烤蜜薯的,公主和男仆还差不多。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榴红有种想推门出去再重新进来一次的冲动。
那边两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我昨日拿来的兵力分布图你可看过了我打算城内的治安就按照那上面布置,应该能把大军进城后损失降到最低。”
“我要喝茶。”冯妙瑜说。
谢随很快起身当着冯妙瑜的面擦洗了两只瓷杯,从壶中倒了两杯温茶,自己先拿起一杯喝了,冯妙瑜见他喝完,方才端起另一杯抿了一小口。
“旁的都还好,只是为何要在城门处和崇仁坊布置那么多人?知道的是你加强治安,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防着我呢。”冯妙瑜道:“你的私兵都把这围得水泄不通了,我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你怕什么?再说了,我就算能跑出府,又能上哪去?”
“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到时候外面兵荒马乱的,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就是再怎么布置都不为过。”谢随坚持道。
冯妙瑜笑笑抓起他的手,“我前几日就对你说过的,左右我也无处可去,只要你日后肯真心待我,我是不会走的。”她又轻轻重复了一遍,“我不会离开你的,谢随。”
“小骗子。”
谢随手指蜷了蜷,到底还是不舍得抽出手来。
纵然知晓她这番话不过是在哄他放松警惕,可他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晃荡着生出几分甜意,甜蜜中又因为她随口的那句无处可去带着酸苦。这时候有小厮进来找他处理事务,谢随这才瞥了榴红一眼。
若不是因为破城在即诸事繁忙,他实在没办法成日窝在府里照顾冯妙瑜的起居,他是断断不会这般轻易地松口允许榴红过来的。
谁知道这两人会不会在他琐事缠身之时背着他偷偷筹谋什么。
“照顾好公主,到时候我自然会好生赏赐你。若是你瞎教唆公主做些不该做的事
情——我记得你在老家可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父亲。”
赤裸裸的威胁。既然是说给榴红听,也是说给冯妙瑜的。
榴红不情不愿地屈身应了是,谢随转头又温声和冯妙瑜说了两句话方才起身离开。
等谢随走远了,榴红才心情复杂地说:“奴婢还以为您被他锁起来了……您和他看起来挺要好的,您真的就要留在他身边吗?奴婢,奴婢还想着来帮您逃出去呢……”
冯妙瑜抬手在榴红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
真心话总是顾虑太多难以说出口,可假话说起来却是顺畅无比,大概是因为不在意了吧……哄骗男人的话而已,这傻孩子怎么还当了真?
“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要好?破城后他恐怕反手就会将我交给安王处死,或者更糟糕……一个失了权势的公主能有什么好下场就算活着,大概也只会沦为他人的禁脔玩物,一个人的……也许不止一个……”
冯妙瑜面色平静,端着茶杯的手却不住地抖起来,颤抖个不停,怎么都止不住。茶水溅在地上烫出来好几个黑点。
榴红听她这样说,也不禁白了脸,她匆忙接过冯妙瑜手中的茶杯,结结巴巴说:“不,不会的,您可是公主,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又怎么不敢。我和她们有什么区别?要说区别,不过是比一般的多了个前公主的头衔,稀罕货,能多卖几文钱罢了,”冯妙瑜摇摇头,“他的话我是不会再信半个字的。我定要设法逃出去,只是这件事你不要掺和进来,你还有家人。只要你一概不知情,他这个人最多嘴上说你两句,断不会伤害你的家人的。”
榴红突然面色古怪地笑了笑,她凑在冯妙瑜耳边低声说:“公主,那个啊,那个是假的啦——”
“奴婢听人说有的主家会拿这个来拿捏人,就报了个假的上去。奴婢是孤儿,哪里来的老父亲那人就是随便路过的村口的一个拾荒的老头子,耳背的厉害,奴婢当时给了他半吊钱让他假扮奴婢的家人,反正牙婆问什么他也听不清楚,点头就是。那人居无定所,谢大人就是想找到他也不容易。”
“你可真是……未雨绸缪啊。”冯妙瑜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不禁失笑。
榴红又低声道:“既然公主要逃,想必已是有了主意,要不我们今晚就——”
冯妙瑜摁住她因为激动而乱挥舞的手,“不可。时机未到。”
“时机”
“府里有一条通往外边的密道,但我们这个时候就算是能躲过侍卫出了府,也没有办法出城,你我身上又没有路引文书,很快就会被捉回来。”冯妙瑜道:“唯一能逃出盛京的机会在破城后的七日之内。届时大量人马涌入,城内动荡不安,安王的人短时间不能完全掌控住局面就是我们逃出去的机会。”
“那我们现在有什么能做的?”榴红问道。
“没什么。正常生活,不让他起疑即可。”冯妙瑜答。
榴红扫视一圈,屋里屋外干净整齐,似乎没什么别的能做的了,就道:“公主的日常换洗衣物都放在何处了,奴婢拿来清洗一下吧。”
她瞧这里面也没个旁的丫鬟婆子,院子外面倒是有好几个侍卫小厮,打发他们洗个外衫裘衣还可,其他的怕是不妥了。
“这个你不用管,已经洗好了。”听她提起这个,冯妙瑜却突然有些脸红,她不自在地偏了偏头。
“大冬天的,他不会是让您来做……”
“不是,”冯妙瑜真想找个洞钻进去,“反正有人洗好了,你就别问了。”
午后出了太阳,榴红想了想便抱了被褥出来晒,手底下忙活着,她突然又想起一事来。
“公主计划好要逃去哪里了吗?”
冯妙瑜眨了眨眼睛,而后耸耸肩,轻松道:“不知道。反正天高地阔,总有地方能去的。”
——
随着盛京易主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冯妙瑜到没什么,该吃吃该喝喝,反观谢随却愈发神经兮兮起来。
这日晚上两人洗漱过后,他突然就拉着冯妙瑜爬上屋顶说要看什么星星。冯妙瑜面上笑着,心里忍不住骂他有毛病。破城在即,她本该好生休养早睡早起以便到时能跑得远些,眼下却不得不陪着他看什么劳什子的星星月亮。她心里当然会不爽。
“谢随,星星也看过了,我们下去睡吧?我困了。”
冯妙瑜忍着不耐烦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正迷糊着,眼前突然闪过一丝亮光。
她揉了揉眼睛,定睛望去,只见西北方的天空泛着些不自然的红色光亮。
“可是前面哪里走水了?我叫人去看看吧。”谢随也看到了,探头皱眉道。
盛京城内建筑多是木头和茅草制成,就算是铺设了砖瓦,那屋子里面的梁柱也是木头,一烧起来就很难止住,前些年东市走水,顷刻间数千家商铺被付之一炬。
“不对。那,那好像是凤仪宫的方向啊!”冯妙瑜突然惊叫出声。
第78章 78三人。
半个时辰前,凤仪宫。
宫人前来通传陛下驾到时,张蓁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只鎏金莲花小杯。
红衣在灯下浓得发黑,她懒懒挑眉,柳眉纤细,在这样的深夜里,她却画着浓艳的妆容,眼看冯重明由刘公公和另外一个小太监搀扶着进来,她也不起身行礼,只歪身笑叹道:“这个时候大驾,看来叛军是真的要打进来了。陛下可是来向臣妾赐鸩酒的?”张蓁举起手中的酒杯晃了晃,“不劳陛下,酒器臣妾已经自己备好了,只是不知道陛下的酒现在何处。”
城破前赐妃嫔鸩酒自戕早已是某种不成文的规矩,何况她和安王还有那样的一段过往。侧耳细听,风里隐隐传来女子尖细的哭喊声,张蓁忽然有些失神地想,这样的规矩,究竟是为了那一文不值的所谓清誉,还是为满足某个男子病态蛮暴的占有欲?生是他的人,死了也得做他的鬼——张蓁在心里摇摇头,她这个时候竟反倒松了口气。大抵是她等待这一日,这一刻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的缘故罢。
近二十年。就困在这深宅宫苑中,浑浑噩噩,大半生便过去了。
刘公公带着小太监将酒壶放在桌上便悄无声息地阖上门离去了。
殿内只剩帝后二人。张蓁抬手欲执壶倒酒,却被冯重明轻轻摁住了手。
“你就不想见他一面?”冯重明问她。
两人罕有这样心平气和的时刻。
“想……也不想。”
张蓁两片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迟疑良久,才慢慢开口。身体里似乎分裂出了两个自已,十六岁的少女张蓁燕鸟般雀跃欢腾渴望着再见当年的情郎一面,快到不惑之年的张蓁却是冬日清晨死灰般的平静。早就过了那个为情爱可以不顾一切的傻乎乎的年纪,有太多要顾忌要考虑的,情爱早已不是生命中唯一的要事……二十年前十万分想要的那身衣裳,二十年后就算是弄到手了又如何?光阴蹉跎,那衣裳早就不合身穿不下了。一件衣裳如此,何况是人。
已经过去太多年了。
当年渡口边依依惜别的两人,那个少女变成了疲于算计的深宫妇人,而那个少年,也早就变作了另一个人了,一个更加冷漠更加无情的人。早就形同陌路了。
冯重明闭了闭眼,爬上坡般说的慢而艰难,“当年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你,”他苦笑着说:“若是能重来一次,你还是会选择站在安王……兄长的身边罢?”
“敢情这天下是没有旁的男子了,我就非得要在你们兄弟间挑一个出来?两个疯子,谁又比谁好到哪里去?”张蓁捋了捋长发,幽幽道:“若能重来一次,我情愿早早剃了头出家做个姑子,斩断红尘,省得惹出这许许多多的的麻烦事来。”
“是吗……你走吧。”
冯重明松开了她的手,雕刻成龙状的玉牌放在她手心。
“接下来宫里怕是不会太平的,刘公公会替你打开宫门备好车马,你先去别苑避避,日后是要回到他身边,还是剃了头做姑子……都随你。”
沉默似雪,似雨,一片片,一滴滴落在窗边。
“太迟了。”
张蓁叹息着起身,她下了决心,转身去内室取了一只木箱,走到宫门外面似乎和人匆匆说了几句话,却是又空手折返了回来。
“可是忘记了什么东西?”冯重明问她。
张蓁酸涩地笑笑,摇了摇头。
“我不走了——我也走不了了。”
如果再年轻十岁……不,哪怕再年轻五岁,她只怕欣喜若狂,此时已经夺门而出奔向渴望已久的自由。可惜,她不再年轻了。她是这座宫殿的主人,却也日日夜夜被这座宫殿蚕食着,新生的血肉连着金子打的樊笼栏杆黏合长在一起,就好像那终
年累月锁在笼里羽翼萎缩甚至忘记如何飞翔的鸟雀一般,一个人的老去哪里是上了年纪,是失去了斩断过去重新开始的勇气罢。
“我让郑姑姑去找妙瑜了。”
“去找狸娘?我听说狸娘不是——”
“陛下是无心之人。就算是亲生的一双儿女,到底也不是您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张蓁一面倒酒,一面忍不住嘲讽道:“敬文也好,妙瑜也罢,您是一点儿也不曾上心过的。好像那孩子就像块石头,扔在那里风吹日晒,自己个儿就长大了的。”
“去年妙瑜小产,我安排了两个老嬷嬷去照顾她的起居。若她真是染病走了,按规矩,那两个嬷嬷是要回宫向我复命的——如今却毫无动静,怕是被什么绊住了脚。”
琥珀色酒液,冯重明架着胳膊端了好久,张蓁才勉为其难地拎着自己的金酒杯和他小小碰了一下。
“不得不和我在一起捆了这么些年,死还在一处,不会后悔吗?”
“现在问这个怕是晚了吧?”
长袖拖沓间钩得烛台翻倒,这个时候也没有人想着去扶了,火舌蹿起,张蓁突然又叹了一口气,想来冯重明不是个好听众,可有些话不说出口就再没有机会说了,她喃喃道:“郎情妾意,其实我们当年也远没有看起来的那般顺遂——”
当年太后有意撮合爱子和她的亲侄女儿,又怎么可能看得上小门小户出生的她。当着儿子的面时太后自然不会说什么,但背后……父亲不过是个六品的小官家里人根本靠不上,她只得使尽浑身解数讨好奉承太后和太后身边的人,才能少吃上两记白眼。
“以皇兄的那个性子,恐怕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的。”
“是啊。他什么都不知道……喜欢他,可喜欢他真的是件很累的事情。”
“我知道。”冯重明说。
“你知道个什么呀。”张蓁醉了似的眯着眼咯咯笑道。
“我就是知道。”冯重明又重复了一遍。
他还记得多年前那个四月,云塘渡口,天气好极了。码头边上送别亲人的人群熙熙攘攘,他在等几个狐朋狗友一同去吃茶听曲,却一眼就瞥见了那个穿水红衣裳的姑娘。那姑娘当真有趣极了。她前一刻分明还笑吟吟地冲着船上的情郎挥手告别,船一开走,那姑娘便皱眉立刻换上了副严肃的面孔,抱着一大筐现采的槐花花骨朵儿头也不抬的往外猛冲。横冲直撞,直直就撞到了他怀里。芳香扑鼻,槐花兜了他一头,那姑娘慌慌张张有些脸红地摆着手冲他道歉,拍打着他头上身上的花苞——当然还有那个分明一点也不生气却要硬板着脸装作恼火,想多和她说上两句话的的自己……春和景明。似乎是一个美好的开端,可美好的开端不总意味着结局同样美好。
高腾的火苗烧焦了记忆里那个带着槐花香气的午后。也许从一开始,从那一眼就是错的。
他怎么偏偏就和自己的兄长爱上了同一个女子。
——
冬日里天侯格外干燥,火势一起就难以阻挡,凤仪宫的大火直到翌日一早才勉强算是扑灭了。
昔日那边辉煌的殿宇,如今也不过是两捧黑灰。碎瓦断梁,满目疮痍。
谢随脸色难看极了。
昨晚他花了不少功夫才堪堪安抚好冯妙瑜让她睡下了,接着马不停蹄过来帮着灭火,最后却是这样的结局,等回府了,他要如何向冯妙瑜交代
马车缓缓停在长公主府门口,谢随本就心烦,又听见门口有人在高声争执个不停……真烦。就没有一件顺心事。
他扯开车帘下了车,“大白天的吵什么,我不过出去一趟,你们就连府里的规矩都忘了”
门房见是谢随过来,立马收了声,委屈道:“不是小的们不讲规矩,实在是这老妇人不依不饶,她非要进去见公主——小的跟她说了公主已经薨了,可她还是坚持要闯进去,我们这才吵起来的。”
谢随顺着门房所指方向望过去,一位布衣老妇人正抱着个木箱子站在不远处。
那妇人冲谢随屈膝行了个礼。
“想必您就是谢大人了吧。”郑姑姑说道,不由分说地把那只木箱子塞到谢随手中。
“这是皇后娘娘吩咐奴婢务必要交给公主之物,既然不让奴婢进去,那还请谢大人代为转交。”郑姑姑又悲戚戚地望着谢随的眼睛,说:“子女对父母,父母对子女,皇后娘娘已经没了,她就留了这么点念想给公主,想来您一定会代奴婢将此物转交到公主手里的吧?”
谢随被她看的心里发虚,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的。
“原来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姑姑。姑姑难道不知道公主已经薨了?皇后娘娘一片爱子之心,只是这人已经故去……我怕是没有办法转交了。”
“反正奴婢是把此物托付给谢大人了,公主若活着自不必说,公主若真薨了,那便由大人烧给公主就是,怎么会没有办法转交呢。”郑姑姑笑道。
谢随左右推脱不得,便只好收下。箱子没有锁着,他打开扫了眼,见里面不过是几件旧物,便转手交给冯妙瑜了。人已经没了,能有点能做念想的东西也是好的。
冯妙瑜接过木箱时没说什么,她只是摸了摸那木箱表面粗糙的纹路,而后郑重其事地把它摆在了床头,就像一个小女孩把自己心爱的布玩具摆在床头那样。
——
叛军破城在惊蛰过后,二月十七。外面的乱象哪怕冯妙瑜在深宅之中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火光四起,喊打抢烧,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焦糊味。外边街巷中会是何等惨烈的光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夫人,您在这站了一早上了,进屋歇会吧。”有人在冯妙瑜身后轻轻说。
“好。”冯妙瑜点点头,转身进了屋。
这几日谢随要在城中维持治安分不开身陪她,这府里的侍卫增加了一倍不说,谢随还派了几个女暗卫十二时辰轮班跟在冯妙瑜左右,美其名曰保护。只是这既是保护,也是监视。
一关上门,榴红便拉着冯妙瑜的衣袖急道:“公主,这可怎么办?外面那两个暗卫——”
“不必担心。那处密道在书房里面,到时只说去书房看书,等她们发现时我们早就出去了。”冯妙瑜拍了拍榴红的手,“你的行囊可收拾好了?我们这几日随时可能要走。”
“反正也没什么能拿的。”榴红嘴里嘟囔着,还是回去偷偷打点行囊了。
冯妙瑜一个人在屋里转了一圈。
妆台上簪钗辉煌。金的,玉的,嵌着指甲盖大小宝石的,有她自己的,也有这些日子谢随送的。这些天来他总是变着法子的送她礼,只是眼下能拿走的东西实在不多。这样的乱世里,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若是带着太多财物,怀揣其璧,难免会招来祸端。
冯妙瑜瞥向床头那只木箱。
带着这么大木箱出门去书房实在太过可疑,虽不情愿,也只能从中挑出一两件好随身携带的带走了。
木箱里杂乱的摆着许多东西,冯妙瑜将它们全部倒在床铺上。
一对巴掌大的青瓷小花瓶,几件女子旧衣,帕子,还有些看上去像给刚出生的婴孩用的小被褥等物。
真不明白张氏为何费这么大的劲儿送这些东西来给她。若说是想让她留个念想,分明有其他更合适的东
西才是。
冯妙瑜摇摇头,开始挑拣整理。抓起那旧衣裳的时候,她隐约好似听到了揉皱纸张的声音……
衣裳里怎么会有纸张。
剪子小心翼翼挑开衣裳边缘的缝线,最后从里面掏出了两张泛黄的纸。
一张手绘从盛京到岭南的简略地图。一张泛黄的路引文书。
冯妙瑜呆住了。
能藏东西的不止是衣裳的内里,冯妙瑜颤抖着把箱子里的东西细细翻了一遍,果然。那对巴掌大的小花瓶里塞着防撞的碎布——碎布里包着两大把碎银。
路引文书上面官印等一应俱全,不是伪造之物,但日期是空着的,姓名处也只写了半个张字。
这是二十年一个女子为自己和自己未出生的孩子准备的行囊。地图、路引、银钱,她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只是最后为什么又选择了留下?
没有人知道答案了。
冯妙瑜过了很久很久才平静下来。
她把摊在床上的旧衣,小被等物一件件整理好放回箱中,提笔,那路引上留下的空隙已经不够写下两个汉字了,她想了想,便在那个张字后面写下了一个瑜字。
张瑜。
新的名字,一个崭新的人,崭新的人生。
——
皂靴踏过熏黑的碎瓦断檐,冯重曜抬起头,“这就是张皇后生前的居所”
“正是。”
谢随陪着冯重曜在凤仪宫的废墟上穿行,他对三人当年的纠葛略有耳闻,有问必答,却并不多言。
“我记得宫里以前可没有这么多桃树,想来是为她种的……”冯重曜摇摇头,自顾自笑笑,转头平静道:“安之,这宫室的修缮交给你了。至于这些桃花树——都砍了吧。”
“当年那些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过段时间王妃过来,要是看到了这个,恐怕要找我耍性子,发上好一通脾气了。”
“是,大人。”
谢随点头应了,眼角余光扫过身侧,却见他留在府中的一名暗卫脸色惨白地跑了过来。
一路奔波,但那暗卫却连口大气都不敢多喘,就匆匆在谢随耳边低声道:“公子,府里出事了。”
“夫人,还有夫人身边的那个侍女,两人都不见了——”
第79章 79出城。
长公主府,书房。
八个暗卫背手排成一排,暗卫甲偷偷捣了捣乙的胳膊肘,挤眼努嘴,暗卫乙又捣捣身边的丙,抖抖眉毛……那位大人进书房足有一盏茶功夫。里头一片死寂,好似狂风暴雨前的宁静。几人自知失职看丢了夫人,此时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哪里敢多言。一时间,八对眉毛眼睛四处乱飞,场面安静而不失激烈,几颗忐忑的心连成一片,七上八下地乱跳。
书房之内,暗卫头子吞了吞口水。
“……属下已经派人去探查过了。这处暗道通往胜业坊的一处旧庙。从胜业坊出城最近的是春明门,属下已经命人赶往春明门处,想来夫人眼下应该还在城内……”
他一面说着,一面不住抬眼偷瞄谢随的脸色。见谢随依旧面无表情,他心里暗暗叫苦。那位夫人这些日子来一直安分守己,从未有过越矩之举,他们也就放松了警惕,谁就知道她还藏了这手?他摸不准谢随的心思,心里没底,声音是越来越小了。
听着属下的汇报,谢随突然冷不丁地笑了一声——里里外外几个暗卫被他吓得不轻。
她果然是骗他的。谢随想。
说什么喜欢他,只要他真心相待她便不会离开他,什么没有旁的去处……这些话她近来总是不厌其烦一遍遍的对他说。
她头一回说时,他在心里嗤笑着摇头。不信。
第二回,依旧不信。
到了第三回第四回……第一百一十七回。
谎言说多了便成了真。他慢慢真信了她所说的话。相信她是愿意放下过去和他好生继续下去的。
如今想来,那些甜言蜜语,不过是哄骗他放松警惕的伎俩。她只怕是早早就打定了主意要离开他的。
指尖摩挲着腰间玉佩。那玉佩还是今早出门前冯妙瑜亲手系在他腰间的,“今天要早点回来,我等你一起用晚膳。”她的声音萦绕在耳边……小骗子。手背上青筋跳动,却又不敢真的用力,生怕捏碎了她留在上面的温度。
好在,他也不是没有留后手的。
东南西北,盛京每一座城门处都有他的人把守,没有旁人的帮助,她是决计出不了城的。只要人还在盛京城内,那就好说。
“你带着夫人的画像下去,搜城。挨家挨户的搜。但凡发现两名独身行动又没有文书路引能验明身份的女子,立刻扣下!”谢随道。
转念又想外面这样乱,她只带着一个侍女就跑出去,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宁愿找错了一千个,也绝不能漏掉一个。”谢随又补充道。
——
“没想到竟然这般顺利就出来了!”榴红笑道。
那暗道长久无人打扫,满是尘埃。两人好不容易灰头土脸的从里面钻出来,又匆匆在街角的茶摊上买了几个胡饼,灌满了两大只水囊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最近的春明门。
“公主,等一会出了城我们怎么走?”
详尽记载山水路线的舆图自古便是军情机要,为了避嫌,这东西连她的长公主府里都没有一张,紫宸殿内倒是有,但眼下显然是不可能过去取出来的。冯妙瑜晃了晃包袱里那本山水游记,这上面也有简略的舆图,想来按着上面记述的走应该也不会差太多吧?
“等出了城,我们一路沿着小道往东走。这本书上面说大概要走两日,等到了安城,我们就改乘马车往西边走——去孤叶城。”冯妙瑜说。
孤叶城就是此前林修远率兵打下的蛮族城市,那地方偏僻,又是新纳入大梁版图的城池,天高皇帝远,想来谢随等人的手就是伸得再长也很难伸到那里去。是个重新开始的好去处。
“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有这么多要出城的人。”榴红垫起脚尖望了望一眼看不到头的队伍,皱眉抱怨道。
春明门前等待出城的人群车马乱糟糟挤做一团,什么都看不清楚,冯妙瑜突然就不安起来,四处乱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盘查心烦的不止她一个人。队伍中有不少人在发牢骚。两人身前是三五个穿粗布衣裳大腹便便的生意人,几人抱怨的话就没消停过。
“这是在搞什么?听说通化门那边也在盘查,大白天的,我就不明白有什么好查的?”
“听说是找人呢。说是要找什么刺客,可你们看,那几个兵士的眼睛主要盯着却是那些单独出门的年轻女子。恐怕上面的人要找的根本不是什么刺客,我看,兴许是上头哪位大人物宠爱的姬妾私自逃跑了。”
……
“也不知道是哪位大人家的姬妾私自跑了,闹得好大的阵仗。”榴红兴致勃勃地感慨道。
冯妙瑜没接话,眼角余光扫到盘查兵士中的一人,那人瞧着有几分眼熟,好像是谢随的手下之一……冯妙瑜的脸色突然变了,她立马扭头拽着不明所以的榴红就往附近的巷子里拐。
“是冲着我们来的。”冯妙言简意赅低声解释道。
许是发现的太迟,许是两人举止太显眼,沉重的脚步声紧紧跟着两人拐进了巷子。
“喂,前面那两人,站住了!”
冯妙瑜只当没听见后面有人喊话,不但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脚步,心脏砰砰狂跳,步子急促,就差没有跑起来了。
“我叫你们呢!你们没听见吗,跑什么跑!”
那兵士三步作两步很快追上两人,手指在刀柄上敲了两下,问道:“你们是什么人,鬼鬼祟祟做什么?我在后面叫你们,你们为什么不理会?”
还好追来的不是那个很可能见过她的人。冯妙瑜心中庆幸,她揉了揉耳朵,大声道:“对不住啊官爷,民女耳朵听不太清楚,您方才说了什么,能请您再说一遍吗?”
原来是半个聋子。
那兵士满脸的不耐烦,但还是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冯妙瑜早趁着这一来一回重复的功夫想好了说辞,佯装着急道:“我们是准备去云塘探亲的——当然急了!民女出门前好像忘记灭炉子了!锅子烧干倒不要紧,怕的是烧着了屋子东家怪罪!”
“这听着倒是个要紧事……”
兵士依旧狐疑地打量着两人。
这两人乍一看虽然满脸
满身都是灰尘很不起眼,可细细看,那身上穿的可都是上好的棉料,容貌身段,举止言谈,皆不像是一般人家能养出来的。
可疑,十分可疑。
“既然如此,你家在何处?我同你们一起过去看看。”那兵士就说。
榴红暗地里猛拽冯妙瑜的衣袖。
她们哪来的炉子,哪来的快被烧了的屋子和什么东家!
冯妙瑜也没料到此人不依不饶,但她还是捏了捏榴红的手以示安慰。
“那还得再往南边走走……”
再往南就到东市附近,那里人多,总能找到机会甩开这人——
“可算让我找到你们两个死丫头了!”
一妇人趿拉着双半旧绣花鞋骂骂咧咧过来了。
“出门出门,你们急着出门,就能连炉子都不管了?”一只手抽了肩上搭着的擦手巾子,照面就抽打在榴红肩膀上,妇人叉着腰泼辣道:“还有脸知道回来!我要你们干什么,干活干不了什么,尽添乱!要不是我发现的早,烧坏了东西,我要你们两吃不了兜着走!”
“你认识这两人”兵士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眼睛在三人间扫来扫去,疑惑道。
“当然认识!她们是我夫君铺子里雇的短工,”那妇人转头又道:“哎呦,官爷!这是怎么了呀,可是她们俩笨手笨脚地冲撞到了您……”
——
小半个时辰后。
胡饼铺子窄小的后堂里,范氏抿着嘴给两人上了茶水。
“方才真是对不住榴红姑娘。我一时情急,只想着怎么帮您二人解围了,没打疼您吧?”范氏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没有,我还得谢谢姐姐,若不是有姐姐帮我们解围,我和公主怕是要被那人捉回去了。”榴红说道。
冯妙瑜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碰到范氏。范氏的胡饼铺子已经开张快三年了,得知两人眼下的窘况后,范氏便主动提出帮忙打听消息。来吃胡饼的客人天南海北,什么样的人都有,消息很是灵通。不到一个时辰,范氏便匆匆回了后堂。
“听说几处城门都有人在盘查,还有人在挨家挨户的搜查,凡是有身份不明年轻女子的,统统带走。”范氏低声道。
冯妙瑜的心一下就沉到了谷底。
城内动乱,且冯重曜等人还未完全掌控这座城。要离开盛京,眼下是最好的时候。想来谢随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紧着这个时候严加搜查。每晚一日出城,她们被谢随的人找到捉回去的概率便增加一分……等拖到城内局势安定下来,就更不可能有机会出城了。
必须冒这个险。冯妙瑜想。
但也不能就这样直直冲进谢随布置的天罗地网里。
沉吟良久,一旁的范氏却突然开口道:“公主若信得过我,我倒是有个办法也许可以帮您出城去……”
冯妙瑜闻言猛地抬起头。
范氏被冯妙瑜瞧着,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垂下头。
“我有个跑江湖的堂兄,是个拉车的。他每天早上赶车上周边的村子镇子里收菜,然后再回盛京高价转手卖给那些开酒楼的……”范氏说,“因他每天早上出城是空车,时常顺路捎带几个要出城探亲访友的人,捞点外快,守城的那些官爷大多认得他,不会太为难他,您二位若是换个打扮混在里头,也许有机会。”
冯妙瑜眼前一亮。
这倒是个机会,值得一试!
——
卯时刚过,天还擦着黑,范氏堂兄那拉菜的牛车上面只有个挡雨的小篷,料峭寒风直直往车里面灌。冯妙瑜拢了拢衣裳,不料和榴红视线对上,四目相对,两人均是嘴角抽动,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为稳妥起见,两人今早都换了身粗布旧衣,露在外面的皮肤,脸上,脖子上,手上都涂了一层黑炭,范氏堂兄又特地安排两人坐在最里最黑的角落里面。乍一看,两人只有眼睛边角和牙齿是白白的,活像那从南海漂洋过来的昆仑奴。
城门处守卫之严苛远远超过了冯妙瑜的想象。
光是盘查的关卡就设了足足三道。
第一道顺利过去了,第二道有人进来探头瞅了两眼才放行,到了第三道关卡跟前,范氏堂兄的牛车却是被人拦下来了。
“李大哥,好久不见呐。”范氏堂兄赶忙陪着笑跳下车,伸手似是朝那人手里塞了些东西。
那人摸着黑随意掂了两把,似乎不大满意。
“是好久不见,可范三,你要知道这规矩就是规矩。上面吩咐了我要查人,我就一个都不能放过——车上的人全都给我下来,把路引文书都拿出来了!”
范氏堂兄忙拉住他道:“李大哥,你也知道我这小生意的,就是拉几个熟人回乡探亲,查什么路引文书呀。我敢拿我这个脑袋担保,我这车上拉的人里不可能有刺客。”
“你就怎么知道这里面没有我们要寻的刺客了?刺客可不会把‘我是刺客’四个大字写在脑门上,”那人大手一挥,“查!没有路引的,形迹可疑的……总之先扣下来再说!”
排在冯妙瑜和榴红前面的是一对小夫妻,妻子瘦瘦高高的,丈夫看上去是个老实巴交的人,磕磕绊绊解释他们赶着出城是要去见病重的母亲,却因为说话结巴,便被那盘问的侍卫以形迹可疑为由直接扣下了。
那侍卫又走到冯妙瑜和榴红面前,冯妙瑜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城门就在眼前了。是出城,还是被谢随抓回去就看这个时候了!她小小地吸了口气,从包袱里摸出路引文书递给那个侍卫。
“文书有,官印有的……不过你的路引看着怎么这么旧?”那侍卫就懒洋洋抬起眼皮,“张瑜是吧?你们两个把头抬起来让我看看。”
那侍卫提起风灯。
“你们两这脸上怎么黑乎乎的,是本来就长这样,还是故意弄了什么东西上去——”
他伸手就要碰冯妙瑜的脸。
一霎间,无数念头闪过。
冯妙瑜心中生出一丝绝望来。她甚至想一把推开这个侍卫往城门外跑去……怎么办,怎么办?难道就真的这样被谢随捉回去
第80章 80故人。
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
难道真就天意如此,要她一辈子做一只笼中鸟被困于此
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
荆轲刺秦,图穷匕见。荆轲图穷之时,手中好歹还有一柄匕首,而她却什么都没有,只能绝望的等待。
冯妙瑜不由得紧紧握住了榴红的手。黎明即将降临大地前无尽的蓝到发黑的夜,榴红亦反手握紧冯妙瑜的手。榴红的手颤抖个不停,小小的温暖自自掌心传来,虽小,却聊有胜无——
懒洋洋的哈欠声从一旁的营帐中传出。
“怎么这么吵,这是在干什么?”
有人掀了营帐的帘子探出个脑袋来,一面揉着眼,一面咕哝道。
那侍卫伸向
冯妙瑜的手一顿,转头答道:“查人呢,这两人可疑得很,鬼鬼祟祟的。老赵,我说你既然睡醒了就过来干活啊。”
“这可还没到我上值的时辰。多干了这些,也不见得给我涨一文工钱的……”赵岳笑嘻嘻回道。
“你这混小子。”那侍卫笑骂赵岳,又挥手赶他,“去去去,不干活就赶紧回去睡你的觉去。碍眼碍眼。”
“我这不是被你们吵醒了。”
赵岳睡得迷迷糊糊的,天色又暗,他是过了一会才勉强认出了冯妙瑜,非常惊讶。
他离开长公主府后经人介绍混了个侍卫的差事,眼下城门盘查缺少人手,就被临时叫来顶缺。他在这此处当差消息自然要比一般人灵通许多,昨日谢随的手下拿冯妙瑜的画像给他们看时他心里就在犯嘀咕,如今见冯妙瑜和侍女这幅模样,还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么。
赵岳眨了眨眼,很快压下心中的惊诧。借着夜色,他温和的,偷偷给冯妙瑜递了个眼神。
那似乎是要她放心的意思。
“这两个人怎么可疑了?”本来打算进去睡回笼觉的赵岳突然不走了。
“路引文书看着是很久以前的,脸上还涂了东西遮遮掩掩的——要是不做贼,又何必心虚。”
“得了吧,你怎么也和李全一样紧张兮兮的?他昨天扣了百十来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被上头训了,今日便恨不得把出城的人全扣下来。人家上头要咱们找的是位贵女和她的侍女,他倒好,扣了千百个民女村妇带过去,还指望靠这个升官发财,不是做梦吗。”
“可不是。”那侍卫显然也对那个名叫李全的上司不满,哼哼唧唧附和道。
两人说话间,赵岳又往前走了两步。
“这不是瑜娘子吗?”他装作惊讶道,又指两人扭头冲那侍卫同僚笑道:“别的人我不敢说,但这两人绝不是上头要找的那两个人——她们俩我认识。我们以前就在同一条街上住着的。”
“当真?”那侍卫又扫过两人的脸,还有些疑惑。
“千真万确。我骗你做什么。”赵岳又道。
“那她们脸弄成这个样子……”
赵岳摇摇头道:“还不是那群兵痞给闹得。又是烧铺子,又是当街抢人的。别说她们两个姑娘家的,就是我都害怕。”
“谁说不是,上面的那位……”那侍卫随口接道,回过神又觉失言,这新皇帝的事情那是容得他置喙的,连忙管住了嘴,“行了,行了,你们回车上去吧。”
他大手一挥,连冯妙瑜她们前面那对小夫妻也得了赦免,榴红先上车了,这里人多,冯妙瑜匆匆对赵岳弯了弯膝盖,道:“这次真是多谢赵公子了。”
若是没有赵岳帮忙,只怕她和榴红两人今日真要被谢随捉回去了。
赵岳摇头,“公……”
他蓦地想起眼下状况,显然不是叙旧的时候,他连忙将后面那个公主的主字吞回嗓子里。
“不过举手之劳,您太客气了。”眼看那边盘查也快接近尾声,赵岳很快低声对冯妙瑜道:“他找不到您,只怕很快就就会扩大搜捕范围,走路也好牛车也罢,都太慢了。您得骑马抄近道走才行。这里人多眼杂,您在城外那颗歪脖子柳树下等一会,一会我叫人给您和您的侍女送一匹马过去……”
赵岳说着,忽然问道:“您手里有能证明身份的饰物一类吗?”
冯妙瑜点点头,将特意带在身上那枚蓝宝石戒指递给赵岳。戒圈底下细细刻着“平安喜乐”几个小字,这戒指还是在临江时谢随亲手打了送给她的,如今还随身带着此物,倒不是旧情难忘,只是为了在必要时候用来干扰谢随等人的搜寻罢了。想来赵岳向她讨要此物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
“应该拖延上三五日不成问题,”赵岳接过来扫了眼,“稳妥起见,您还是要尽快离开京畿才是。”
冯妙瑜点了点头。
——
平复动乱,修缮翻新被大火烧毁殿宇……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新帝的登基大典便一推再推,推迟到了今年秋天。
太极宫从早到晚敲敲打打实在吵人,冯重曜干脆搬到了城东的兴庆宫暂住。谢随才从勤政楼出来没走两步,就被几个眼尖的官员发现簇拥在了中间百般奉承讨好。一朝天子一朝臣,谢随如今在朝中地位超然,虽官位还是五品的左谏议大夫,但谁不知道他是新帝的心腹重臣,升迁那是早晚的事。
锦上添花,自然是越早越好。
不过是想着背靠大树好乘凉,他们那点小心思,谢随再清楚不过了,颔首浅浅应付了两句,很快上马车回了长公主府。
眼下的他没有功夫,更没有心思应付这些。
长公主花厅里堆了六七只大箱子,都是今早才从宫里送过来的。里面主要是冯妙瑜带入宫中换洗的日常衣裳,簪钗,笔墨纸砚之类的小玩意儿,还有几本偷闲时打发时间的话本子。谢随赶走了要来帮忙的丫鬟小厮,半跪在地上一件件亲自整理收拾。
春风和畅,院里那颗冯妙瑜很喜欢的西府海棠已经开了,粉粉白白的花瓣在阳光底下很是漂亮。
厚重的冬装折叠好了放在箱子最底下,轻薄的春装放在最上面,这样她一回来就能拿出来穿,虽然她也不见得会穿这些——都是去年的旧样式了。
该给她新做几件衣裳的,谢随想着,但又不知道该订春装还是夏装。
他总觉得能找到她。冯妙瑜就带了一个侍女,就两人女子能跑到哪里去?搜索范围一开始只在盛京城内,慢慢扩大到周边城池,再到周边的村庄镇子上。一拨一拨的人派出去,暗卫、探子,甚至夏宵的人,但凡能用上的人都派去寻找她了,可依旧音信全无。
不安与日俱增。
她到底去了哪里?安不安全,有没有遮风避雨地方,有没有好好休息好好吃东西——
全是未知,未知总让人滋生出恐惧。又因未知没有止境,这由未知带来的恐惧也无边无际。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但谢随异常固执的,根本不愿去想还有那种可能。
冯妙瑜一定不会出事的。
她一定还好好的活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她那么聪明,离开前定是做足了准备的……谢随只能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努力不去想那个最坏的可能。
收拾到最后一箱时已近黄昏。这一箱多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整理起来很是繁琐。谢随起身活动了下酸软的腰膝,正想是留明日再收拾,还是今晚点了灯收拾完,隔扇门突然被人用力推开了。
一个探子连滚带爬冲进了屋里。
“公主的下落,有了——”
谢随扭头还来不及高兴,就见那探子伸出手,掌心是一枚无比眼熟的宝石戒指。暗红色的血凝在蓝莹莹的宝石面上。
“……这东西是在城郊河边的树林里发现的……您也知道最近常有那等兵痞绑人去那处行那等龌龊事……”
“有打斗挣扎的痕迹……”
“脚印最后停在河边……许是跳河或是掉进去……那河水湍急,怕是……”
那探子的声音越来越远了。
像是被一柄巨锤迎头痛击,巨大的恐惧在五脏六腑中炸开。
不可能,这不可能……
谢随捂着脑袋哆哆嗦嗦后退了两步,整个人被身后的箱子绊倒在地上。箱子打翻了,里面细碎的小东西飞出来。一本泛黄起了毛边的旧书册脱了线,黄黄白白红红的纸页纷纷扬扬泼洒了一地,随手一抓,全是他过去写下的诗文。
抄写那些诗文的字迹虽然稚嫩,却不难看出是她年幼时的字。一笔一划,努力抄写得工工整整。
每一笔,每一划,都在诉说着对某一个人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恋。
谢随恍然间见有血自自己掌心涌出,玉佩碎了一地,他掌心的伤大抵就是几片碎玉划的。
城郊,兵痞,打斗,跳河。
多年前,谢宁在他面前死去。多年后,他又亲手害死了那个他下定决心要好生爱着护着的女子——怎么就不是他害死的呢。
她为何只带着一个侍女跑去偏远的城郊
是被他逼的。
盛京周边治安尚可,哪来的兵痞
是他亲手放进来的。
……
“大人,您的手——”
“这不可能,我不信,”一把推开过来搀扶他的探子,谢随跌跌撞撞起身冲向门口,“备马!”
探子冲着谢随的背影叫道:“大人,城门就要关闭了,这个点出城怕是不妥——”
——
“都说蛮人善于烹煮羊肉,没想到是真的。我是头一回吃到这么好吃的羊肉馎饦,太好吃了,早知道过了那村就没那店,我应该再多吃一碗的。”榴红咂咂嘴遗憾道。
“一碗馎饦罢了!再往西走不到两里我们就该进城了,到时候你想吃十碗都行,只要你吃得下。”冯妙瑜翻了翻手中的游记,笑道。
“十碗吃不下,两碗应该是可以的。”
两人按赵岳的提点抄
近路日夜兼程驾马着离开了京畿,又沿着相对安全的管道一路向西。越往西走日头越长,在盛京已是天色昏黄朦胧即将关闭城门的时辰,这里的太阳却还没有落山。
路上零星有些穿着胡服的行人,有个孩子好奇地盯着共骑一匹马的两人,榴红友善地冲那个孩子笑了笑。
约莫又走了小半个时辰,路上的人越来越少了。
榴红问道:“夫人,不过两里路,按理说我们这个时候应该走到了吧?”
“奇怪了,应该是能看见城门了,”冯妙瑜匆匆忙忙去翻那本游记,上面有简略的手绘小图,“这上面说这个时候左手边应该能看到一座山……”
榴红道:“夫人,您看看您左手边。”
草原一望无际,哪里来的山。
“……也许是我们走的慢,再往前走看看?”冯妙瑜想了想说。
又过去约莫小半个时辰。
榴红道:“夫人,这里也没有山和城门啊……”
“确实……”
不会是……迷路了吧。
一个不妙的想法几乎同时从两人脑海冒出,远处隐隐传来似是狼嚎的声音,两人互相看看,在这里过夜可绝非明智之举。
好在不远处还有一辆牛车。
“我们过去问问路。”冯妙瑜说。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了,至少得找个可以安全过夜的地方才行。
那悠哉悠哉驾着牛车的是个戴了斗笠的年轻男子,眼睛盖在斗笠下面,嘴里叼着一根嫩枝一嚼一嚼的,他听见冯妙瑜的声音抬起头,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均是大吃一惊,鬼叫出声。
“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