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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61她自己都忘记了的,他竟还记得。……

冯妙瑜想了许久,才记起那人是谁。

是赵岳。

这人竟还在她府里,冯妙瑜有些惊讶,时间过得太快,她都快忘记有这么一号人了。

赵岳也看见了冯妙瑜,本欲打招呼,转念又想起这两日谢随的嘱咐——绝对不能走漏了风声。他低头就想跑,可冯妙瑜已经直直向他这里走过来了。四顾一周,周边空荡荡的,连个能躲藏的地方都没有,装作没看见也不可能了。无路可逃。

冯妙瑜和他打了个招呼,果然问起他这府里的人都上哪儿去了。

赵岳猛地摇头。

非常可疑。

冯妙瑜蹙眉奇怪地打量着他,目光下移,落在了他怀里抱着的长剑上。

“这是……”

过了好久,赵岳才哑然道:“公主,苍公子好像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昨天早上。前日我见苍公子匆匆忙忙拿着一封信回来,他什么都没说就回屋里去了。昨天早上醒来,我就发现苍公子的剑放在我桌上,而苍公子不知道去了哪里。除了剑以外,他的其他东西也都还留在屋里。公主可知苍公子去了哪里吗?”

“也许吧。”冯妙瑜含糊道。

回过神她又责怪起自己粗心,这段时间太忙,竟忘记吩咐底下的人要收好素烟寄来的信件。苍宴肯定是拿了素烟的信,顺着信上的地址去找她了。去了却一桩孽缘。

“那,苍公子还会回来吗?”

赵岳垂头丧气地看着手中那把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冯妙瑜这个问题,其实他心里面早已经有了答案。

一个视剑为自己半身的剑客留下自己的佩剑后只身离开,大概是没想过能回来了。

冯妙瑜摇了摇头。

梨花落了一地。

那样一个闹腾又不讨喜的家伙,离开时却是这样不声不响的,一袭白衣消融在清明时节纷纷的雨幕里。落寞到让人讨厌。

冯妙瑜心里也有些难受起来,抬眼,不愿再去看赵岳怀中拿把剑,只淡淡道:“既然他交给你,那便收好这把剑吧。”

冯妙瑜又漫无目的在府里闲逛起来,今天真是奇怪极了,也不知道这府里的人都上哪去了,她一路走到了后花园,才又碰上了个人。

榴红迎面撞见冯妙瑜,大惊,慌里慌张把一双手往身后藏,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公,公主您不好好休息,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见榴红一脸心虚,冯妙瑜心里越发疑惑了。这是怎么了,怎么府里的人一个个都躲着她,一个个神秘兮兮的。她就命令道:“你手里藏了什么,给我看看。”

榴红不情愿地伸出手,小竹篮里是一大把通体橙红,约有小指粗细的小木条,冯妙瑜又问:“这是什么东西?”

“苏木。”榴红说,“是,是厨房用的东西。公主您就别往下问了。”

后面又有几个小丫鬟匆匆忙忙走出来,冯妙瑜分明记得前面是间小厨房,因为是在后花园里,实在偏远,根本就没有人用的,人都挤在这里来做什么。冯妙瑜想了想,越过榴红向小厨房走去。

“公主,公主,您快别往那边去了!”

榴红忙跟着她往小厨房走,挥舞着手,想拦又不敢拦,急的跳脚。

谢随擀好面,正拿起切面刀准备切面,听得有人推门进来,以为是榴红回来了,便头也不抬地说:“煮红蛋用的苏木可取来了先放在那边吧,等我切完面再准备煮蛋。”

因许久没有得到回应,谢随才抬起头,冯妙瑜正倚着门边看他。

嗓子有些发干,她抿了抿嘴,问他:“谢随,你这是在做什么?”

谢随也有些无措,他本来打算给她一个惊喜,没想被她提前撞破了。他只得如实道:“想给你煮碗生辰面吃。”

“今天不是你的生辰吗……去年的时候,我答应过你的。”

冯妙瑜一阵恍惚。

忽然想到今天已是三月初八,是她的生辰了。她自己都忘记了的,他竟还记得。

“饿了吗?”谢随问。

“还好。”冯妙瑜说。

她睡了一天多,本来还没什么感觉,经他这么一问倒真有些饿了。

“厨房里油烟大,呛人,你先在外面坐会,面很快就煮好了。”谢随说。

冯妙瑜却摇了摇头,兀自走进来,找了张还算干净的板凳坐下,也不说什么,只在一旁托着腮安静地看他。

案板边炉灶上咕嘟咕嘟炖煮着浓白的骨头汤,谢随拿起切面刀开始切面。做长寿面有讲究,那面是不能断的,一刀不能切到底。切好了,把面搓揉成条放在盘里盘成一圈醒面。醒面的间隙他也不闲着,熟练地烧水,切洗准备配面的浇头,竹笋,香菇,木耳,油豆泡,胡萝卜丝切的细细的……君子远庖厨,原本是那样众星捧月的人,他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

冯妙瑜看着看着突然就觉得鼻酸,也许是被厨房里的水汽熏到了,她揉了揉眼睛。

等面煮好,暮色已经渐渐落下来了,浓春的夜是静谧的蓝,后花园那颗西府海棠底下摆了桌案,绛纱灯下除了谢随亲手做的那碗生辰面外还有几十样酒菜,感情她府里的人都被谢随征用来布置这个了。

谢随却还是有些不满意。

过生辰就要热闹点才好。他本来打算请上几位素日与冯妙瑜交好的夫人小姐,好好大办上一场的,途中却被陈嬷嬷给拦下来了。陈嬷嬷不愿说明原因,只非常强硬地说不能大办,要办两个人在府里简单庆祝一下就是。

冯妙瑜拿筷子挑起面条,一碗生辰面本来就没多少,两筷子便连面带汤吃完了,她放下碗筷,忽然想起她似乎没有对谢随说过她生辰具体是在什么时候才对,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问的。”谢随摸了摸鼻子,说的轻描淡写。

去年她只说是两人头一回在老书院见面那日,一年多过去,谢随哪还记得具体的日子,只记得是大概暮春的时候。他找府里的仆妇问,她们竟然也都不清楚冯妙瑜的生辰,只说公主府上从来没有为冯妙瑜办过生辰宴……最后还是他想办法托人查了宫里的档案才查出来的。

可以说是几经波折。

但这是他一厢情愿为她做的事情,中间经历的这些艰难没必要告诉她。

“给你的生辰礼。”

两杯岭南的博罗酒下肚,谢随才笑着从旁拿出一个锦盒递给冯妙瑜,他抿着嘴,有些期待地看着冯妙瑜,眼睛里映着焰焰跳动着的灯花,那眼神是说不出的认真。

锦盒里是一只青白玉扁镯,玉质温润,镯面上刀刻了浅浅的云纹,非常有古意。

谢随拉过冯妙瑜的手,亲手将那只玉镯戴在她手上,指尖轻轻扫过镯面上的纹路,有些怀念。

这只镯子原是祖父赠予祖母之物,祖母又把它赠予了母亲。

儿时的他趴在母亲膝上,伸手想去摸她妆台上的青白玉镯,却被母亲一巴掌拍在了手背上,笑着说不许乱碰,那是要送给他未来妻子的见面礼云云。如今快十年了,找回这只镯

子不易……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可还喜欢?”谢随问。

冯妙瑜点了点头。

他的声音明明是那样的温柔,可偏偏就是因为那样的温柔,太温柔了,海棠花花瓣在浊绿的酒液里飘摇着,她低头看着手腕上的镯子,突然就哽咽着,忍不住大哭起来。也许是悲哀,也许是委屈,心里实在是难受——

如果有得选,有谁愿意生在那样一个不详的时日

太后骂她是灾星,克死了她的夫君,又害得她与她最疼爱的大儿子相隔天涯。母妃说若不是因为被迫着有了她,吃了药落不下去,月份大了瞒不住实在没办法,她怎肯入王府给此生最恨的男子做小……事情是父皇做的,细细想来,他们每个人似乎都是受害的一方,可那是上一辈的恩怨情仇,这些年他们有谁又来问过她的感受了。

这人方才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哭成这样,谢随一时错愕,他也不知道冯妙瑜这是怎么了,只能拿了帕子手忙脚乱的替她擦眼泪,手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抚过她消瘦的背脊。

“这是怎么了?可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了?没事,都没事了……”

他像哄着一个任性孩子一样哄着她,冯妙瑜于是抓着他的肩膀,哭的更厉害了,眼泪很快打湿了他肩头的衣裳,过了许久,才堪堪止住。

“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府里从来没有给我办过生辰宴,也没有人会来为我庆生”

冯妙瑜靠着他的胸膛,突然开口。她眼角脸颊上还泛着淡淡红晕,神情却是很平静的。

“因为十九年前的今天,正是父皇发动三门宫之变,弑父篡位的日子。”

一阵南风温柔地拂过,树影婆娑。

——

盛京的城门向来是日出时开,日落时闭,这时夜色已深,城门早已经关上了,却仍有一人一马向着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城楼上的守卫听见逼近的马蹄声探头出来,来者的面容藏在夜色与斗笠之下。守卫心道哪来的田舍郎这样没规矩,都这个时间还想进城,便没好气喊道:“喂,骑马那个!你没看见城门已经关上了吗?要进城等明天早上再说!”

骑马之人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信使!立刻开门,朔方军情急报!刻不容缓!”

第62章 62谢随的脸色难看极了。

清明时节总是多雨。

这晚夜半突然下起雨来,不是春日常见的毛毛细雨,而是疾风骤雨。

狂风携着雨水哗哗地浇下来,海棠花瓣落了一地,大雨倾盆,两人也顾不上别的了,谢随脱了外衣罩在两人头上,两人顺着小径匆匆跑回屋里,一路上泥水飞溅,两人从头到脚均是一身狼狈。湿漉漉的,雨水从发丝衣角滴滴答答不断滴落,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狼狈中又有几分好笑。

屋里丫鬟们早被谢随提前支开了,幸而底下的丫鬟们还算贴心,净房里热水一贯是备好备足了的。

等两人一面嬉戏胡闹,一面擦洗完已经是深夜了。外面雨还在下。好在清明期间官员休沐七日,谢随倒不用早起去应卯。

翌日。

一直睡到了快正午,两人才顶着晕乎乎的脑袋慢吞吞爬起来洗漱用膳。习惯了忙碌一下子闲下来反而不适应,谢随要一直休息到十三,还有四天时间呢,怎么打发时间是个大问题。

谢随用小炉煮了淡茶解酒,递给冯妙瑜一杯,又一本正经地提议道:“去城郊的汤泉玩几天可好泡汤泉对身体有诸多好处,而且这个时节景色宜人,天气不热不冷也正合适。”

汤泉,那说白了就是个天然的大浴桶。

冯妙瑜不免回想起昨晚的事情,他是嫌府里的浴桶太小了施展不开吗,太丢人了,真不想想起这个……脸颊上不由浮上一层薄红,十分妩媚,她狠狠瞪了谢随一眼,“不去。要去你自个泡去吧!”

他当她不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吗,她的腰腿到现在都还有些酸软,若真顺了他的意去泡汤泉,她还能自己下床吗。

心里的小算盘被她揭穿,谢随倒也没多少意外,他笑笑走到冯妙瑜身旁坐下,温热的呼吸落在她耳后,痒痒的。

“那你想去哪里玩,好歹说个地方出来。”

说着,他搂着冯妙瑜的手也开始不老实起来,在她腰间不轻不重地按揉着。凭心而论,蛮舒服的,新任左谏议大夫大人这端茶递水,按摩伺候人的本事倒还算上乘——如果他的手不总是“不小心”滑到她腰上的敏感处就更好了。

她被他撩拨得有点心猿意马。

“不论我想去哪玩,你都陪着我一起?”

“那是自然。你只管说想去哪里玩就是。”

“净身房。”

冯妙瑜看他不一眼,凉凉地说。

身侧之人闻言,身体明显一僵,冯妙瑜就笑的前仰后合。

两人喝茶聊天,正打算就这样闲闲消磨了这一日功夫时,阿玉匆匆进来报道:“公主,宫里来人请您即刻入宫一趟。”

“是什么事?”冯妙瑜问。

“是喜事,”阿玉说,“来请您的小太监说是西境大捷,大军不日将班师回朝,宫里请您过去同太子殿下一起商议筹备接风宴的事。”

“西境大捷”

冯妙瑜微微一愣。

——

西境大捷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传遍了整个盛京。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有人欣喜,但更多的是茫然。

冯妙瑜忙着宫里的事情不着家,谢随一个人呆在府里实在没意思,只好和王大人几人一起出来喝茶。

天气好极了,惠风和畅,朱雀大街上游人如织。

“前几日不是还说五万大军被围困在灵州城里吗?怎么突然又打赢了?”王冕眯着眼问道。

过完八十大寿后,他便上书致仕了。如今闲在家中,整日弄花逗鸟,正打算过两日随孙女去凤翔府小住一段时日。

“会不会是消息有误?”户部尚书罗大人舀了一大勺卤味花生,就着茶水,吃的津津有味。

“这个你可要问他们了。”王冕笑着指了指谢随和坐在谢随手边的兵部司员外郎唐志。

唐远志也是王冕门下的学生,官位虽居于谢随之下,却比谢随早入仕几年,年纪也比谢随大了足足十岁,按辈分,谢随要叫他一声师兄的。

王冕摇着头,继续感慨道:“我老喽,告老还乡了,如今就只管在家含饴弄孙,享享天伦之乐。至于官场,现在是他们这些年轻人的天下了。”

“你这老滑头!不过是告了老,还真成甩手掌柜了!”罗大人就笑着骂他。

“倒是你,都这把年纪了,还占着户部尚书的坑做什么贪心不足蛇吞象,要我说,你也该给年轻人挪挪位了,趁早赶紧递道折子上去,来和我做伴儿吧!”

两个耄耋老友孩子一样热热闹闹吵做一团,底下两个小辈不好插话,只能无奈笑笑,一个给老师添茶,一个给老师剥花生米,直到两人闹够了,话题才又转到西境的情况上面。

“消息是从宫里直接传出来的,应该不会有假。学生也只是听说是有人解了灵州之围困,又打了蛮族一个措手不及,”谢随抬眼看了眼唐远志,笑着说,“至于再具体的学生就不清楚了,还得问唐远志师兄。毕竟师兄在兵部当差。”

“难道是潘青他虽然在灵州一役上犯了大错,但他若能解灵州之围,击退蛮族,那也算是戴罪立功了。”王冕说。

“不是他。那个潘青这回麻烦大了,要是能活着回来……依学生看,他还不如不回来的好,”唐远志摇摇头说,“这次立下赫赫战功的是南安侯府的世子,林修远。”

南安侯府世子,林修远

谢随嘴角抽了抽,剥花生的手一顿,一粒花生米滚落在了地上。不过桌上其他人都忙着专心听唐远志说话,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听说他得知大军被围困灵州的消息后,当机立断整合了手下的八千人马,一面放出假消息迷惑蛮族军队,一面从后方切断了蛮族军队的补给,和灵州城内的五万人马联手破了围,又乘胜追击,一举夺回了灵州,梅州,西洲三城且不说——”

唐远志说到兴奋处,忍不住往前探了探身。

“还把蛮族打退了六十多里,拿下了对方一城,俘虏近万人,更是缴获了数以万计的金银异宝……这一次蛮族可谓是元气大伤,没有个几十年是别想卷土重来了。”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这下西境可以安稳上好些年了。”罗大人和南安侯私下里有些交情,听到老友的混账儿子终于出人头地也很高兴,他摇着手对王冕道:“南安侯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老家伙估计高兴坏了。看来得抓紧去他府上道喜了,去晚了,估计连他

家的门都挤不进去了。”

“此乃我大梁之幸,是该去南安侯府上恭喜一番。也不知道皇上这次打算怎么犒赏他。我听说南安侯世子好像尚未成亲?少有所成,等他这次回来,媒人怕是要踏破侯府的门槛了。”王冕笑着说。

“可惜我那孙女已经说了亲,”罗大人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突然看向唐远志,“我记得远志好像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妹妹”

唐远志忙不迭地摇头摆手,“罗大人说笑了,南安侯那样的人家,舍妹哪里高攀的上……”

三人有说有笑,只有谢随沉默不语,低头专心地剥花生,手底下越剥越快,花生很快在白瓷小碟里高高堆成了一座小山丘。

等谢随回到长公主府已经过了酉时,太阳西沉,人的影子被拖得长长的,有小厮上来接过他手里提着的点心,又问他是否要这会用膳。

“公主呢,等公主回来再用膳吧。”谢随说。

“都这个时辰了,”那小厮说,“公主今晚应该又宿在宫里不回来了。您看您是这会用膳,还是?”

“再等等吧,也许过一会就回来了呢。”那小厮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谢随摆摆手,已经越过他往屋里走了。

推门进屋。屋里空落落的,晚风从半开的南窗里溜进来,残阳下,淡青的帷幔轻轻晃动,一下,又一下。他突然就生出一种错觉来,也许这个世上,这间屋里,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那个名叫冯妙瑜的女子只是他发疯前的幻觉……他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大概是屋里太暗了的缘故吧。

谢随摇摇头,走过去合上窗子,又点了灯。他一个人在窗边坐着等了许久,暮色朦胧了窗外的景色,一直等到天色昏黑,院里寂静无声,她还是没有回来。

也许那个小厮说的对,谢随在心里淡淡地想,看来今晚她又宿在宫里不回来了。

去睡觉吧……

不,还是再等等看吧。

——

朔方和盛京相隔千里,大军开拔是件麻烦事,饶是林修远一行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从西境大捷的消息传来到大军回朝,也足足过去了两个多月。

春去,夏至。

大军行至盛京城下已是午后。太阳毒辣,砖石路面烫的能煎熟鸡蛋,可还是有不少人自发跑去城门口,大街上迎接大军回朝,想要一睹少年将军的风采。万人空巷,沿街凡是有扇窗户的酒楼茶馆一座难求,连屋顶上都挤满了人,鲜花更是供不应求,卖花姑娘笑的嘴都合不拢了,这么多年来这生意从来没有这么好做过,刚刚出摊就能收摊回家了。

鲜花干果如夏雨般倾泻而下,时不时还夹杂着几根杂草树枝——总有没抢到鲜花干果,也想表达一番自己心意的人。

“大军已经进城了!”

来往探信的侍卫气喘吁吁地进宫报信,脑门上还挂着几朵鲜花,十分滑稽。

“走吧。”冯妙瑜暗中搡了把不想出去晒大太阳的冯敬文。

入夏后,许是天气炎热干燥的缘故,冯重明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许多事情不得不交给冯敬文——准确点说,是交给冯妙瑜,由她盯着冯敬文去办。

这是场前所未有的大胜,盛京五品以上的官员全部随着太子和长公主站在宫门口迎接,谢随当然也在其中,不过他只能垂手站在最后面,勉强能看见冯妙瑜的一个背影,她金红色的披帛被风吹得微微扬起。

远处传来人群喧闹的声音,等了好久,谢随才看见一队人马遥遥而来,黑甲玄马,好不威风。

为首那人跳下马向太子等人行了礼,铁甲发出沉闷的响声,没说两句话,又突然转向冯妙瑜——

也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那位少年将军突然就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抱了一下冯妙瑜。

“谢大人”

站在谢随身旁的太常寺丞是个圆滚滚的大胖子,又矮又胖,不住地擦汗和谢随抱怨着天气炎热难受,说得口干舌燥,半天不见谢随回应,疑惑地扭头,却见这位谢大人方才分明还和煦地笑着,这会的脸色却难看极了,比那冬天里烧得炭还要黑。

“谢大人,您这是怎么了,不要紧吧?”太常寺丞连忙问道。

第63章 63她突然有些嫉妒林修远了。

接风宴定在了三日后的夏节,在盛京以西的九成宫。

九成宫四周山林环绕,气候凉爽宜人,是前朝遗留下来的避暑行宫。正好太医建议冯重明到更为凉爽的地方休养,接风宴设在九成宫里,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这还是冯妙瑜头一回亲手筹办这样的宴会,虽说是一回生二回熟,但她也绝不愿闹出岔子惹人笑话。冯敬文借口要写功课脚底抹油早早溜回东宫去了,冯妙瑜又留在宫里再三确认当日的种种仪注流程,直到诸事无论大小均确认无误后,方才从宫中离开回府。

谢随早她好几个时辰回府,冯妙瑜进屋时他已经洗漱过了,只穿了件黑色轻绡的寝衣倚在床边看书——

冯妙瑜觉得奇怪,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谢随很少穿这样的颜色,且那绡衣单薄不说,衣裳的领口还松松散散一直开到胸口处。

他素日是极其注重体面的人,少有这样浪荡的模样。

也许是天气太热了吧。

暑热无君子嘛。冯妙瑜想着,转头就吩咐榴红多添了些冰在屋里。等她洗漱完再回屋,凉风丝丝,那衣裳的领口已经合上了。

果然是屋里太热了。

一连忙碌了许久,宿在宫里虽说不必来回跑节省了路上的功夫,但陌生的宫室总归没有自己府邸熟悉的床榻睡着舒服踏实。

冯妙瑜见谢随似乎一门心思都放在手中的书卷上,连头都不抬一下的,怕打扰了他,只轻轻说了句:“我先睡了。”便脱了鞋袜越过他在床上躺下了。

谢随抿了抿嘴,不死心。端着书翻了个身,面对着冯妙瑜,又忍着冷意把那衣领往下拉了拉。

他刻意咳嗽了两声。

冯妙瑜勉强张开眼睛瞟了他一眼,也不知道这个人今晚犯什么病,看个书还要背着光看,懒得管他,她又闭上眼扭身背对着他继续睡了。

谢随合上书,那书上写了什么东西他其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满脑子全是下午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林修远拥抱的模样。说起来,她和那个林修远可是差一点就成了夫妻,她这是新欢来了便忘了旧爱?兴许喜新厌旧是人的天性……可这么多天没见,久别胜新婚,她却连看他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就这样睡了——

还睡得很安稳的样子。

她怎么睡得着的。

谢随又掀开被子伸臂环住她,脑袋搭在冯妙瑜肩头就想吻她,热乎乎的气息吹在冯妙瑜脸上。

大夏天的!

冯妙瑜扭身用力挣开他的手,这么大一个人凑上来,一个大火炉,他也不嫌热得慌!

“我要睡觉了,你这是做什么?”睡得迷迷糊糊被吵醒,冯妙瑜没好气问他。

谢随的手就停在了空中。

好嘛,她这是连给他抱一下都不愿意了?当真是朝秦暮楚,那个什么林修远就有那么好?也是,那可是少年将军,鲜衣怒马的,有谁不喜欢呢。谢随在心里凉凉地想着,总算放开了冯妙瑜。

“你今日与那位林将军倒是亲近的很,怎么同我就不愿意了?”谢随垂眸看着她,低声道:“我听说他原是你母妃为你选定的驸马人选,你果然还是更钟意他一点?他一来,你便不愿同我亲近了。”

“什么同他亲近不同你亲近的”

“你下午,”谢随顿了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抱了他。”

“什么抱他……”冯妙瑜大概回想了一下,啼笑皆非,“那是他一路上骑马过来腿麻了站不稳当,那么多人看着的,我伸手扶他一把而已。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谢大人,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啊。”

“你主动抱了他。”谢随强调。

一个

武蛮子,腿麻了让他摔在地上就是,反正又摔不死。她这次扶了个林修远,谁知道下次会不会还有什么张修远,王修远的……他心里就是酸的很,这是非常严肃的问题,决不能这么轻易叫她三两句话就给圆过去了。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我看谢大人的心眼子还没有芝麻粒大,看来日后是做不成宰相的。”

冯妙瑜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她这会才反应过来谢随今晚这是犯什么病——感情是老陈醋坛子打翻了。

无奈中又觉得有几分好笑。

“好了,好了,脸伸过来。”冯妙瑜说,单手勾着他的脖子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有点扎嘴,她又立刻躺了回去,非常敷衍,“这样总行了吧?”

蜻蜓点水,这当然是不行的……远远不够。谢随摸了摸方才被她亲过的脸颊,又把冯妙瑜捞起来继续逼问。

“那你当真对他只是普通朋友,没有别的心思”

“当然。何况人家已经成亲了。”

“成亲了?”谢随听完她的话,突然愣了一下。

那林修远什么时候成了有妇之夫了?

冯妙瑜拗不过他,干脆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又凉快的地方躺下来。

“你不知道他这次回来可还带了个蛮族姑娘一起回来,说什么也要娶她为妻,把他父亲南安侯气的跳脚。过两天的接风宴,他应该会带上那姑娘一起,”冯妙瑜笑了笑,带着点揶揄地说,“这下你总能放心睡了吧?”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姑娘竟能让他如此死心塌地。”谢随心情大好。

情敌不战而溃,还比这更好的消息吗。他嘴上说着场面话,心里却希望那蛮族姑娘厉害一点,把林修远那厮栓得死死的,离冯妙瑜远远的,最好明天就能收拾包袱回西境去……

——

夜里飘了一整宿的雨,好在到了早上总算是停了,天灰蒙蒙的,像是笼着一层纱。榴红推开窗好让新风吹进屋里来凉快凉快。

接风宴虽是正午开宴,但九成宫可还远在盛京城外的山上,得早早起来准备。

长公主的礼服是青罗衣料制成的翟衣,朱红的衣领上绣着黼纹,里面是一层青纱中单,蔽膝,外面还有大带,佩绶,一层又一层,裹粽子一样,穿起来十分繁琐。怕弄乱了头发,等穿好衣裳阿玉等才进来给她梳发,双博鬓,佩九树宝钿,十分华贵端庄的打扮。榴红拿了铜镜过来,底下的小丫鬟们围了冯妙瑜一圈,直夸好漂亮。

冯妙瑜深吸了口气,只觉得沉重无比。开玩笑,她脑袋上可是压了一座金银宝山,这珠光宝气的,能不好看吗。

等她梳妆完外头天已经微微亮了,天空中飘着几丝橘红色的云,几缕还带点凉意的风扑面而来,前院的车夫差人来催了又催,说再晚就赶不上时辰了。冯妙瑜匆匆扒了两口早饭上了车,反正车里有阿玉她们提前准备好的点心茶果,谢随也给她单独准备了些路上吃的东西。

一路上除了她们,还有不少马车匆匆忙忙往城外赶。想来都是和她们一样,踩着点儿去赴宴的。

九成宫虽说是前朝遗留下来的避暑行宫,却是前两年才修缮过的。红墙黑瓦,绿林环绕,一路上凉风习习。宫室里面也是同样的凉快。冯妙瑜是费了心的,早早就命上林署的官员运了大量冰块过来,由能工巧匠雕刻成山兽状,环以金玉,既可解暑降温,又能装点宫室。

今日前来赴宴的人多。一众命妇里有大胆的,也有羞于在外男前露面的,于是便分了男女席,用层层纱帐和珠帘隔开,中间有几个面容姣好的伶人抱着琵琶轻轻弹唱,余音绕梁。

接风宴的事情既全权交由冯敬文和冯妙瑜两人来办,冯重明不过是来走个过场。当着众人的面给林修远等人赏赐了些金银田宅,坐下来还没有半个时辰,就借口回去休息了。

帝王摆驾离开后,席间氛围明显松活不少。

在外行军打仗之人本就不拘小节,待几杯冰镇过的酒水下肚,那些繁规琐矩更是抛之脑后了。女眷这边本来还拘着礼,听得男眷那边喧闹起来,又见冯妙瑜并不阻拦,慢慢也放下了规矩,三五成群走动起来,觥筹交错。

来的路上垫了太多点心,冯妙瑜只吃了几颗樱桃便没胃口再吃了。

如今王如意回了凤翔府,赵氏又病了并未出席今日的接风宴。看了一圈,席面上她连个能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底下倒是还有个姑娘和她一样,孑然一身,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酒。脊背挺的笔直,倔强的,不像是来赴宴的贵女,倒像是个单枪匹马闯进敌方大营的孤胆英雄。

她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冯妙瑜招手唤来宫人,问道:“你可认得下面那个穿红色衣裳姑娘是谁梳妇人发髻,一个人喝酒那个。”

“奴婢之前没见过那位夫人,不过她好像是和林世子一起来的。”

“你把她叫到我这里……”话说到一半,冯妙瑜又改变主意,“算了,还是我过去找她吧。”

那蛮族姑娘一个人坐在末位,许是欺负她听不懂雅言,有好些人低低地议论她,其中不乏挖苦嗤笑。

“你们瞧,世上怎么有这样的女子,一点都没有女子该有的模样。方才落座时,她突然一撩裙子,那脚腕都露出来了。吓得我差点晕倒过去,还好今日是分了席的。”

“蛮女就是蛮女,我刚刚从她身后走过,那味儿哟……”

“我听说啊,他们那里的人一辈子都不洗澡的……”

冯妙瑜藏在衣袖下的手攥紧了,拎着裙摆反而加快脚步。

那道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身影,背井离乡来到千里之外陌生土地的孤女,是林修远带回来的蛮族姑娘,也是曾经嫁去蛮地的妙瑶。迥异的文化,不通的语言……妙瑶刚去那边时,是不是也曾像这样被那里的人孤立嘲讽

冯妙瑜不顾周围人的眼光,走到那蛮族姑娘身边坐下了。

那姑娘捏着酒杯的手一滞,回头看了冯妙瑜一眼,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但她很快偏过头,不再看冯妙瑜。

冯妙瑜却是眼前一亮。

这姑娘当真是明艳不可方物。墨黑的长眉,五官深邃利索,她那种明艳漂亮和盛京贵女们的明艳漂亮又不是同一种,是凛冽的,甚至带着杀意的。若说盛京贵女的明艳是春和日丽御花园里名贵的魏紫牡丹,那这姑娘就像是一柄出鞘的绝世宝剑,美的凌厉肃杀。

她突然有些嫉妒林修远了。

冯妙瑜和她打招呼,那个姑娘没搭理,冯妙瑜就猜她也许不太能听懂雅言,便换了蛮语,那姑娘总算动了动眉毛。

冯妙瑜又问她叫什么名字,那姑娘总算开口说话,说的却是雅言。

“阿满。”

“是哪个满字?”冯妙瑜又问。

“是满……是‘蛮歌豆蔻北人愁,松雨蒲风野艇秋。’的蛮。”

冯妙瑜怔怔看着阿蛮,好半天才道:“你的雅言说的真好。”

“这,这是林教我的。”阿蛮反应极快。

第64章 64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炎炎夏日,晶莹的泉水自雕花石槛中涌出,水质清透澄澈,谢随信步走去以手捧水尝之,果然味甘如醴酒。泉水旁一座高约一丈的石碑,正是素有“天下第一正书”之称的《九成宫醴泉铭》。

谢随自幼受谢玄影响,在书法上颇有造诣,路上无意听冯妙瑜提及此处有欧阳询的真迹,便打定

了主意要前来观摩。

唐远志本是要一起来的,谁知那家伙正午席上吃多了冰水肠胃不适,谢随便只好自己一个人来了。

帝王行宫,这可不是想来就能来的地方。谢随正仰头细细欣赏着,有人影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背后不远处。停步,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个“一”字。熏风撩起几片朱红的衣袂,艳煞榴花。

“谢公子?”阿蛮说。

谢随循声扭头望去,阿蛮一见到那张脸,顿时狂喜。方才隔着纱帐她看不清楚人脸,不过能瞧个大概的身形,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跟了出来——没想到真的是他!

不远处遥遥走过来两个宫人。

阿蛮偏头轻轻“啧”了一声,大步上前,一把将谢随拉到了石碑后面,“你知道我兄长的下落是不是?你肯定知道——”

声音似乎有些大了,那两个宫人停下了脚步。

万俟闻的妹妹,万俟满。

谢随很快反应过来,微微皱眉,心道一声:“麻烦。”没想到把林修远迷得神魂颠倒的蛮族女子竟然是她。想来林修远能以少胜多,那般顺利地击溃一向骁勇善战的青跶部,这背后也少不了她的功劳吧。

阿蛮知道自己有些太激动了,很快平复了一下心情,又强忍着喷涌的情绪压了声又道:“别以为我不清楚,谢公子,你可是借着互商的名义在我们那里安插了不少探子,你肯定知道点什么!我兄长现在在哪里?”

安插几个探子算什么,谢随一脸平静,说得好像万俟闻就没有借机往他这边送探子一样。他送去的探子在蛮族内斗中折损大半,剩下的那几个如今也是断了线的风筝。

万俟闻如今在哪里,是生是死,恐怕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了。

“你快说呀!我兄长呢?”

谢随垂眸,慢条斯理地拨开她的手,像拂去袖上的一粒微尘。

他知道万俟闻的下落也好,不知道也罢,凭什么要告诉她?巫阳已是日暮穷途,一个空有架子的公主,帮她非但没有好处,还会给自己惹来麻烦。若是万俟闻活着,他们一部倒还有东山再起的指望,只是照眼下的情况来看,万俟闻大概是死了。

谢随很快权衡了利弊。

没必要扯上关系。

谢随淡淡道:“姑娘在说什么,本官怎么一句也听不明白。姑娘恐怕是认错了人罢。”

阿蛮呆住了。

“你不是兄长的朋友吗?”她问。

谢随不语。

“你可知道我兄长为了你们付出了多少?要把马匹、刀剑运送出去,还是送给你们中原人——你可知道兄长为了说服族中长老们费了多大的功夫!你怎么能这样对他?”她又问。

谢随温和笑笑,那眼神却是平静而又冰冷的。

他才入仕不久便能入门下省官居五品,多少人一辈子也够不到的位子,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机缘巧合,但他也不是单单就靠着运气坐稳了这个位子的。同样世家出生,同样是王大人门生,那唐远志可是熬了十多年才熬到了六品——但凡他心性稍弱一点,不够果决,不够狠辣,又谁会在意他这样一个落魄无依的世家子?就是去亲戚屋檐下借住一晚都要遭人家白眼的。

这些事情上面,他向来是很清醒,甚至是不近人情的。

“那你以为,我要瞒住朝廷上下给你们送粮就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了?”

倒卖粮草,囤积兵马,勾结外寇。无论哪一条单拉出来都是决不待时的重罪,一旦消息走漏就是脑袋落地,谁也救不了他。但这样的付出是有回报的,对双方都是……不过是各有所图,互利共赢而已。有买有卖,谁又比谁更高贵了。

谢随这才轻飘飘扫她一眼。

鸳鸯缠枝莲鎏金三角钗,外环四对八只石榴纹金银簪钗,颈间金串珠上坠着的红宝石比人的拇指指甲盖还要大,价值不菲。西境到盛京一路上风尘碌碌,他方才在席间见林修远一脸疲态,而她的气色却是极好的,想来这一路上林修远待她当真不赖。

对那个头脑简单的武蛮子来说,真是难得了。谢随在心里淡淡地想,某种意义来说是个好命的,国破家亡,飘零至此,却还是有人愿意好生宠着护着的。

“你就算知道了你兄长的下落又能怎样?”

她已经借林修远之手把青跶部打了个落花流水,俘虏近万人,这仇也算是报了。如今南安侯虽然不同意,但听说林修远已经预备着直接上书奏请皇上为两人赐婚了。林修远有军功在身,不过是想娶个不知道来头的蛮族姑娘,南安侯就这么一个宝贝独子,南安侯松口是早晚的事。

她成为大梁正儿八经的世子夫人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若我兄长还活着,我自然是要去找他,和他一起为父王母后报仇。若他死了,那我便杀光青跶部最后一个人为他们陪葬。”阿蛮说。

谢随沉默了片刻。

“看在故人的份上,我便真心奉劝你一句,”谢随说,“既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改了头,换了面,你若还爱惜这条性命,那些旧事,国仇家恨还是忘了的好。入乡随俗,好好活着不好吗。”

万俟闻十分疼爱这个妹妹。

想来如果万俟闻就在这里,肯定也不希望自己的妹妹掺和到男子的这些事情里为他报仇。做个没心没肺的姑娘就好,往后余生做她的世子夫人,开开心心,和和美美活下去。

阿蛮听了后却冷笑。

“不过是怕累又怕麻烦,不想帮这个忙而已!谢公子,既然这样,你不妨直说,又何必找这些借口来敷衍我果然你们中原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懦夫!”阿蛮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

谢随笑笑。该说的已经说了。至于信不信,如何选择,那是她的事情,谢随没有兴趣干涉这些。书法最讲究静心凝神,被她这么一打岔,谢随也没了继续欣赏的心思,转头离去。

“虚伪,”阿蛮冲着他的背影大喊,“你就是这样对你的手足兄弟的你这个人没有心,衣冠禽兽,狼心狗肺的坏东西!”

谢随步子一滞,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

午后天边飘来几片乌云,风里也渐渐大了起来,空气粘湿沉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夏季多暴雨,何况九成宫又在山间。

先皇在时,几乎每年都会带着妃嫔子女在九成宫小住,少则几日,多则数月,处理政务,接见大臣自然也搬到了九成宫里。方便起见,有不少官员在这附近添置了宅院,但那只是少数。多数人晚上接风宴散了还是要乘马车回盛京去的,若是下起暴雨可就麻烦了。

冯妙瑜便和冯敬文商量着把晚上的席面提前了一个多时辰,她过去找冯重明说明了情况,嘘寒问暖,顺便又和父皇一同用了晚膳,等她回来的时候宴席已经快散了,陆陆续续有人起身告辞离开。

阿蛮倒还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她整个人几乎是倒伏在桌上,面前的饭菜没动几口的样子,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心情很不好的样子,只一个劲的喝酒。

这样下去哪里能行。那酒再好,也不是能这样喝的。人喝成这个样子,倒显得她这个做东家的招待不周了。

冯妙瑜就过去摁住了阿蛮端酒杯的手,坐下来说:“别喝了,我看林世子那边也准备要回去了,我叫你的侍女送你先上马车里去吧?”

“你,别管我……”

阿蛮懒洋洋张开一双醉意朦胧的眼睛,想推开冯妙瑜的手,指尖却无意触到一片冰冷,是一枚戒指。

阿蛮的眼神突然变了。她反手扣住冯妙瑜的手腕。

冯妙瑜疼得倒吸一口气“嘶”了一声,她用力,却怎么都挣扎不开阿蛮的手。

这姑娘的手劲怎么这样大!

“这戒指是从哪里来的?”

阿蛮捏着冯妙瑜的手腕低声逼问,她忽然就想起兄长曾提起过那位谢公子尚了妙瑶的姐妹……兄长送给谢随的戒指在她手上,那应该错不了了!这个人大概就是谢随的妻子。

腕间的钳制又松开了。

“这戒指有什么问题吗?”冯妙瑜揉了揉手腕。

阿蛮不答,刚才的举动仿佛只是她一时酒蒙的无心之举,她整个人从桌上移到冯妙瑜肩头,半搂着,说:“妙瑜你也要回去的吧你要上马车,我也要上马车,你送我过去吧。”

“阿蛮”

冯妙瑜唤她,没反应。

又推了推她的胳膊,还是没有反应。

榴红过来想把她从冯妙瑜身上拉下来,阿蛮却怎么也不愿意放手,她力气又大,大半个人搭在冯妙瑜身上,纹丝不动。

“算了,她好像还能走的样子,我扶着她去马车那里,”冯妙瑜摆摆手,“你去叫林世子和姑爷。”

到了酉正的时候,天上果然飘起雨来,好在只是零零星星的毛毛细雨。

阿蛮仍伏在冯妙瑜肩头,她半眯着眼睛盯着雨幕,在看到谢随神情的一霎,她就勾唇轻轻笑起来。

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的神情做不得假,她确确实实地咬到了猎物的喉咙。

涂着柿红蔻丹的指尖扫过素白的侧颈,动作轻柔得像是情人间隐秘的爱抚。可这分明是个威胁。

阿蛮用口型,一字一顿地说:“明日正午,春和酒楼。你若不来,我便杀了她。”

她歪了歪头,慢慢放开了冯妙瑜。起身时嘴唇有意无意从冯妙瑜的侧颈边上擦过,唇脂留下印子远看是一道殷红的伤口。那伤口被雨水细细晕开,血顺着脖子流到了衣领里面。

天边隐隐传来雷鸣的声音,很远,但又很近。

第65章 65蝉,螳螂与黄雀。

冯妙瑜撩起车帘。

外面已是一片水墨画般的浓黑,树影乱舞,豆大的雨点砸落在车顶上,啪嗒啪嗒的雨落声压住了马蹄铁落在石板路上的声音,路上不见有其他马车,这样的天气就该窝在家里,有谁愿意出门呢。一路上只有几个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打乱计划的行路人,抱头挡雨作鸟兽四散而去。

冯妙瑜松了口气,舒舒服服靠在软枕上。心里无比庆幸他们此刻已经下山走在了平坦的官道上。这样大的雨,若他们再晚出来一盏茶的功夫,只怕现在已经连人带车的被困在半山腰上进退两难了。

竹制车帘隔绝了外面湿热的水汽,烛火在八角琉璃的罩子底下有条不紊地晃动着。谢随不动声色地凑过来,“妙瑜,你脖子后面沾到东西了。”

冯妙瑜伸手摸了摸,“是吗?好像没有东西啊。”

“你用手当然摸不到,我瞧着好像是沾到胭脂了。”

“胭脂怎么会沾到那里去。”冯妙瑜嘟囔着,微微偏过头,“明显吗?”

“还好。”谢随一手托着冯妙瑜的脸,一手拿了帕子细细擦拭,长长的睫毛半垂着,神情异常专注。只是那唇脂哪里是轻轻松松三两下就能擦去的,车里没有温水,更没有洁面用的香粉。越擦,反倒让那道伤口似的红印晕得更开了。

“算了,反正也没人看见。等回去了洗一下就好了。”

细碎的呼吸落在颈畔,冯妙瑜觉得痒痒,便笑着躲开,随手抓住了谢随的手腕。他的指尖竟在微微颤抖着。

这是怎么了?

冯妙瑜有些奇怪。

“你的手怎么在抖,是不是坐在风口上着凉了?我往里面坐一点吧。”

谢随摇了摇头。

“刚才扶着你的那个红衣姑娘就是林修远带回来的那个蛮族姑娘?”

“是啊,你看到她了吧?漂亮吧。”冯妙瑜很兴奋,兴奋中又带着点遗憾,“林修远那家伙可真是撞了大运。”

好端端一个美人妹妹,怎么就看上了林修远那个武痴呢。

“是吗?我觉得也就那样吧,”冯妙瑜瞪他一眼,这人是没长眼睛吗,谢随接着轻描淡写地问,“你们俩都聊了些什么?”

“没聊什么。阿蛮她不大开口说话,主要是我在说,但我也不清楚她听懂了多少。她还不太会说雅言呢。”提起这个冯妙瑜更遗憾了,叹了口气,整个人都耷拉下来。

没聊到什么就好。谢随折好帕子抬起头。

“最近天气炎热,我听说有好多人出门中了暑,甚至有热死过去的。你最近若是没有什么要紧事,最好还是不要出门了。”万俟满再厉害也不过两条胳膊两条腿,双拳难敌四手,长公主府守卫森严,冯妙瑜只要不离开府邸就是安全的。他又犹豫了一下说,“还有那个阿蛮……是叫这个名字吧?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和她走得太近。”

这话他不敢说的太明白,以冯妙瑜的敏锐,说得太明白必然会暴露他早就认识万俟满的事情,他心里再焦急,也只能装作随口似的提上一嘴。

“怎么你也对蛮族的人抱有偏见”冯妙瑜挑眉。

是对万俟满一个人有偏见,谢随在心里说,毕竟她可是放话说要杀了冯妙瑜的。谢随摸了下自己的脖子,他又回想起了那日午后被那女人拿刀架在脖子上的感觉,冰冷锋刃随着呼吸在肌肤上跳动,自己的生死就掌握在另一个人的一念之间——如果只是单纯嘴上威胁威胁就罢了,可万俟满,她是真的能做到的。

不过能做到和真的做到是两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