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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当他是好威胁的?谢随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下,拿冯妙瑜来威胁他,很聪明,但又不够聪明——她自己除了万俟闻难道就毫无软肋了?

若是没有软肋也不要紧。

一个孤女而已,她真当他不敢下杀手吗。

“当然不是对她有偏见了,只是觉得她的举止很奇怪。”谢随在冯妙瑜耳畔轻声说,“你想想看,林修远奉命讨伐蛮族,他手下的人屠杀了多少她的族人?这里面兴许还有她的家人亲人,可她却义无反顾地跟着林修远来了盛京,这不奇怪吗。”顿了顿,他又说,“我是为了你好,妙瑜。”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多注意的。”冯妙瑜敷衍道。

她不过是透过那姑娘的身影想到了妙瑶,就过去和那姑娘多聊了两句而已!这人有时候婆婆妈妈的。她又不是小孩子,和别人说两句话,还要他管着。

谢随看着冯妙瑜的表情,就知道她没把这话放在心里。

等回到长公主府已经是定昏了。

雨水顺着铺了瓷片的芝花海棠纹铺地一股一股汇成小溪,灯影碎金,石块间的青苔油绿到发亮。谢随从随从手中接过伞,迟疑了一下,又回头望了眼。屋子里一片漆黑。

冯妙瑜累了一整日,回府洗漱过便早早睡下了。

“别告诉公主我出去过。”谢随说。

“是。”随从垂首应诺。

“最近你们多盯着公主些,没什么要紧事不要让公主离开府里。”谢随又说。

“大人,”那随从苦笑,“这公主要出门,小的们怎么可能拦得住。”

“马车坏了,拉车的马生病受伤了,黄历说今天不宜出门……办法总比困难多,”谢随淡淡瞥他一眼,眼睛在漆黑的雨夜里愈发显得幽深冷漠,“如果有个自称阿蛮的女人来找公主,不必请示公主的意思,你们直接打发她离开。她要是闹起来不走,或是想强闯进来——”

谢随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笑笑,“手脚干净点,可别让人发现了。”

“大人放心。”随从拍胸口保证。

青面油纸伞展开,谢随一个人撑着伞走向了雨夜中。

翌日正午,春和酒楼。

一辆灰扑扑的翘棚辎车在酒楼门口停下,车帘掀起,一只玄色的皂靴踩在积水上,随后是一柄青面油纸伞张开。连绵不绝的潮热阴雨天气,连筝的音色都泛着潮潮的闷劲。楼上的雅座中,万俟满信手把玩着一只角骨茶刀,刃尖流淌着冰冷的光,她指了指外面的滴壶,笑得灿烂,“正午已经过了一刻。谢公子,你迟到了。”

“在中原,有耐心可是一种美德。”谢随把伞扔给外面垂手而立的店小二。

“那需要我再给你半个时辰,你好回去涂个脂抹个粉再过来

吗?“万俟满嘲笑他。

“你出来见我的事,林修远知道吗?”谢随不为所动,出言反问她。林家家风甚严,怎么可能允许准世子妃一个人出来单独和男子会面。

万俟满唇边的笑容一滞,她冷哼了一声,很快不甘示弱道:“你出来前难道和妙瑜交代了你要去哪里,要来见谁?这件事上我们彼此彼此。”

一旁倒茶的小二的表情顿时有些古怪,手一抖,茶水差点倒到杯子外面。

“来谈正事吧,”万俟满身子往前探了探,“你帮我找到我兄长的下落,我可以保证我此生都不会再去纠缠妙瑜,很合算的买卖吧?”

谢随端起茶杯看了一眼,又放下了。他素日爱喝口味鲜爽的绿茶,不喜欢这种滋味醇厚的沱茶。

“别着急,你先看看这个再说吧。”谢随拿出几张纸放在桌子中间。

万俟满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半信半疑接过来翻阅。她雅言虽然说得不错,但阅读文字还是很吃力的,三四十页的内容,她只大概看明白了上面写着许多的人名和地址。她不解地望向谢随。

“你给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万俟满问。

“是礼尚往来的意思。”谢随扫了她一眼,慢慢地说,“你的手足亲人,可不止万俟闻一个人,你叔伯姑母,堂兄弟姐妹,他们是死是活,你觉得无所谓吗……”

“他们还活着?”万俟满眼前一亮,随即心里一沉,明白了谢随拿出此物的意思,“你要用他们的性命来威胁我?”

“只要你老老实实的做你的世子妃,我当然不会动他们一根头发。他们可是偷渡进来的,没有户籍,又是蛮人,听说生活十分艰难。只要你不惹我,我不介意让下面的人在方方面面上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过得舒服些。”谢随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咄咄逼人,“或者,你更喜欢我的人把他们一个个送去南安侯府上?天气这样热,路程又这样远,等送来——那味道恐怕不会很好闻。”

谢随垂眸假装专注地看着深红色的茶汤,他知道万俟满正死死盯着他,眼角余光扫过半敞的窗户,那辆灰扑扑不起眼的辎车依旧停在楼下,车夫戴着一顶宽大的斗笠。如果她的答案是拒绝,那么南安侯府的准世子妃将会在今晚突然失去音讯。

他不喜欢被人威胁,更不喜欢有人可能威胁到冯妙瑜。当然,双方能坐下来谈妥了是最好的,杀人灭口,那是最后迫不得已的办法。

万俟满沉默了很久,脑海里天人交战。谢随,这个人是她找到兄长的最后的希望了,在盛京她还认得谁……林修远,她是不讨厌的,但她总不能真的一辈子隐姓埋名,困在南安侯府里相夫教子吧?可姑姑叔叔家——那是百来条人命啊。

兄长一个人的下落,和手足亲人数百条的性命,孰轻,孰重?

万俟满深深地呼了口气,闭了闭眼睛,“真卑鄙啊。我能说个‘不’字出来吗。”

谢随离开后,万俟满一个人静静地坐了许久。外面风越来越大了,呜呜呜地吹着。她突然像被人抽走了骨头一样软倒在椅子上,轻轻地哭起来了。

她要怎么办才好,难道就真这样认命,忘记了姓名前尘,恬不知耻的活下去吗……

她呜呜哭了好一会才止住,擦了脸起身,她是偷偷从南安侯府溜出来的,再晚回去只怕瞒不过府里的人了。

这时候却有人过来敲雅座的门。

店小二在外面道:“夫人,外面有位自称是一位闻公子朋友的人说要见您。您看是让他过来,还是”

万俟满一愣。

谢随早就离开了,她在盛京又没有其他认识的人。眼下找上门来的会是谁?

灰白的雨幕下,那辆不起眼的辎车依旧停在酒楼门口,那戴着斗笠的车夫却不见了踪影。

第66章 66纵马。

午后,一天里最容易犯困的时间,何况外面还沙沙沥沥下着暴雨。

早上颁政坊书店的伙计送来了谢随前些日子订购的新书,小书僮整理到一半犯了困,正枕着两本书趴在地上打着盹儿,突然间听到推门声,吓得猛地起身,站直了,又用袖子抹抹嘴角并不存在的口水。

“姑,姑爷,您今个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谢随看到了他脸上几道红红的印子,也没说什么,只淡淡“嗯”了一声。

“姑爷,您吃过饭了吗?这会厨房里应该还有人,奴才立刻叫他们给您做点东西吃。”小书僮殷勤道。这份讨好里带着点将功折罪的意思。

“不用了,我不饿。我要处理公务,你出去吧,不要让人进来打扰我。”谢随说。

看着小书僮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雨幕里,谢随立刻锁上了门,阖上窗子,再三确认门锁不会有人突然进来后,他才坐下,小心翼翼的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就着火烛挑开了上面的蜡封。

信是几个时辰前夏宵亲手交给他的,千叮咛万嘱咐说不能让别人看见,只能由他亲自拆开看——其实夏宵这是多此一举,就算不叮嘱他也不可能不谨慎的。

因为这封信是从岭南寄出的。

身在岭南,还会寄信给他的想来也只有那位了。

原太子,安王,冯重曜。

上好的蜜香纸,上面洋洋洒洒写了些岭南趣事和家常问候,似乎只是一封普通信件。谢随耐着性子一句句往下读,终于在信尾看到了熟悉的字迹,笔走龙蛇,却只有短短四个字。

“时机已到。”

他翻来覆去地把那个四个字看了许久,脑子里一片空白,雨声沙沙,像是白腻腻的蚕啃食桑叶的声音。这里没有蚕,书房里怎么可能会有蚕?可确实有什么东西在啃食着他的心脏。这一天总会到来的,在安王救下他,又安排他重回盛京的那一天开始,这就是注定的……虽然他心里知道总会有这一天,但是这一天怎么就不能来得晚些,来得再晚些?偏偏要在这个时候。

谢随拿过烛台,火光跳动着将信封连带着里面的信撕扯了个粉碎。他起身推开窗户,冷风猛地扑进屋里,谢随打了个寒战,搭在窗边的手缩了回去,正准备收拾一下出去叫那个小书僮过来整理新书,一个念头却突然闪过。

今早夏宵把信交给他时看着他,那欲言又止的表情。

这封信不是问候,更不是什么友善的提醒,而是一个警告。最后通牒。

他本该在西境大捷的消息传来时就开始动手的,却一直拖到了现在,拖到冯重曜不耐烦到来信警告他。

身不由己。

谢随闭上了眼睛,叹气,良久才缓缓睁开眼睛。

——

小暑过去后,天气是越来越热了。

下雨时的盛京是个盖了锅盖的大蒸笼,开水从天而降,潮热难耐。不过下雨的时候到底还好些,不下雨更糟糕,腾腾热气里夹杂着东南风,整个盛京是个石板青瓦做成的烤炉,路上行人拼了命地挥手扇凉,却杯水车薪般的无济于事,男男女女,老老小小,一个个热得衣衫不整,形容枯槁,活像风干挂在杆子上的的肉……行走的人干。

暑气熏蒸,金石熔解。

皇子龙孙们自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冰块冰碗儿消暑解乏,位高权重的大臣们时不时能得到帝王赐冰的荣宠,何况就算没有冰块解暑,家宅后院的绿荫底下也总有一丛凉爽地。而既没有冰块可用,又没有能种植大量林木的大宅院的寻常人家倒琢磨出了一个消解暑热的新办法——

上寺庙里静坐。

赵氏先带着女儿去凑了这个热闹,回来后对此大加推崇,说什么暑热不过都是人的幻觉,心静自然凉云云。她说的天花乱坠,冯妙瑜自然是不信的。外面那么大的太阳烤着,哪里有放了冰块开着北窗通风的屋里凉快?左不过是闲来无事,也去凑个热闹罢了。

果然,马车还没走到白龙寺门口冯妙瑜就后悔了。

盛京寺庙林立,光是城内就有大大小小二十来座寺庙。这白龙寺属于

其中没什么人气的,素日门庭冷清,烧香供奉者更是寥寥无几。既然要出门偷凉,冯妙瑜特意挑选了此地。往常连个人影都看不见的街道,今日却堵得水泄不通,热闹程度堪比逢年过节前的东西两市。

“公主,好多人啊!这些人难道都是上白龙寺避暑的?”榴红目瞪口呆。

“应该是吧,”冯妙瑜也被震撼到了,大热天出门,还被挤在人山人海里,这简直是绝望的,她干脆道:“我看我们还是回府去吧。”

“公主,您看看后面。”榴红苦笑两声,挑帘指了指她们身后。

她们来时的路已经完全被汹涌望不见边际的人流堵死了。

好在白龙寺后还有一道只出不进的小门。两人只好不情不愿地下了马车步行入寺。只是寺庙里面竟比外头还要热上几分,香烟缭绕,举目望去四处是人。哪怕是块巴掌大的阴凉地都早早被人占据了,但毕竟是来了。冯妙瑜带着榴红艰难地穿过人群,两人在大雄宝殿门口上了炷香,打听了小门的位置,匆匆落荒而逃。

出寺的石阶两旁种满了翠竹,石板滚烫,但凡有点阴凉的地方仍是挤满了人。虽然比起寺内好上许多,却仍是寸步难行。

“奴婢再也不敢相信仁亲王妃殿下说的话了,这寺庙里头可一点都不凉快!”榴红一面喘着气艰难地往下挪动,一面不停地拿帕子抹汗。

冯妙瑜也热的头晕眼花,她在心里点点头,这哪是避暑地,分明是自投罗网进了火炉子里。但这么说好像不太合适。她想了想,勉强找出了一个理由说服自己,“也许是我们的心不够诚吧。”

自从白龙寺小门出来后正对着一座马场。这里平日是不对外开放的,今日既没有马球比赛,只有零散几个富家子弟在里面骑马作乐。冯妙瑜花重金买了冰绿豆水,拉着榴红在马场的台子边上找了块遮阴的地方坐下来,等马车过来。

一碗凉丝丝的冰绿豆水下肚,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舒展开了似的,冯妙瑜长出一口气,伸了伸脚,突然扭头问榴红,“刚刚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榴红正忙着和自己那碗冰绿豆水做斗争,喝了冰得倒牙,不喝又热得受不了,她抬起头笑道:“公主怕不是热过头听错了?就算是有认识的人看见了您打招呼,哪有直呼您的名讳的。”

“也是。”冯妙瑜说。

马蹄声近了,这一次坐在台子上的两个人都听得真切。

“妙瑜!”顿了顿,那个声音又说,“这边!我在下面!我远远看着就像,果然是你啊!”

“阿蛮?”冯妙瑜起身抓着栏杆探头。

阿蛮骑着一匹枣红色,额头上有一方白毛的大马,正在台子底下冲招手,她干脆利索地撩袍跳下马背,随手将缰绳扔给一旁的侍从,单手一撑,就翻上了台子。

“你也来这里骑马?”阿蛮问道。

“我不会骑马。”冯妙瑜连忙摇头摆手。

“不会骑马?”阿蛮非常惊讶,她抬手挠挠头,“这有什么不会的?在我们那里,就没有不会骑马的人,”阿蛮顿了顿,毕竟蛮族人几乎可以说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别说是成年男子,就是三五岁的孩子都能轻轻松松地策马奔驰,“不会骑马的话,你要出门去玩可怎么办?”

冯妙瑜本想说乘坐马车,阿蛮瞟了她一眼,笑道:“你那天不是说想去我们那里玩吗?马车在草原上可走不了,必须得会骑马才行。走吧,我教你。”

说罢,阿蛮就拉着冯妙瑜往下走。

“我也只是说说而已,我看我还是算了吧,我肯定学不会的……”

不到半刻的功夫,冯妙瑜缩手缩脚地站在马场的沙地里,仰头,她几乎是畏惧地看着那匹几乎和她同样高的马儿,刚好在这时候那马儿打了个响鼻,冯妙瑜赶紧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阿蛮已经又跳上她那匹枣红色的大马背上了,见冯妙瑜迟疑,“别怕,这里的马儿都温顺得很。你要实在不敢一个人上马,那我先带你跑两圈吧?相信我,你肯定会喜欢上骑马的感觉的。”

“我以前也教过其他人骑马,她是我父亲的继……继配。她和你一样,一开始连马儿都不敢靠近呢。但后来她马骑得可好了,都可以自己一个人骑马去看冰川了。”阿蛮怀念道,她拍了拍马背,“来,你踩着马镫,我拉你上来。”

“那,我就先试一试?”冯妙瑜还是缩着肩,却被阿蛮说得有些动摇,倒是没有再往后退了。

阿蛮笑笑,突然一个用力将冯妙瑜拽到了马背上,冯妙瑜强忍着想要尖叫的冲动,“它,它在动!”

“这马儿是活的,它当然会动啊。”阿蛮说,“坐好了?”

只是还不待冯妙瑜回复,阿蛮一夹马腹,那枣红马儿便撒蹄子就往前冲,转眼间已跑过了半圈。

“公主——”

守在后面的榴红顿时发出一声尖叫。

第67章 67传闻。

热浪贴着头皮扑面而来,冯妙瑜捏着马鞍的边缘紧紧闭着眼睛,耳边除了呼啸打着转儿的风声外什么都没有了,马儿在飞驰,阿蛮倒是游刃有余,一面驾着马,一面还有空拍拍冯妙瑜绷着的肩膀,说,“睁开眼睛,不然真的可能掉下去哦?”

以这个速度从马背上掉下去恐怕不只是摔断脖子这么简单。冯妙瑜吓得立刻瞪大了眼睛。

身后传来阿蛮的笑声。

“别怕。我骗你的,你怎么可能会掉下去?”

知了在树上有气无力地叫着热,天空,翠绿闪亮的树影快速从眼前掠过,南风唰唰唰地卷着冯妙瑜的头发往后散去。和坐在马车里看外面的风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她从来没有这么恣意放肆过,冯妙瑜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像是被蜗牛触角轻触,微微一动。

马儿绕着马场飞快地奔跑了两圈后,冯妙瑜也没有最初那么害怕了。她在阿蛮的鼓励下试着伸出手,握着拳的手慢慢张开,像是出生不久的雏鸟第一次试着张开翅膀,满怀着对世界的茫然畏惧与新奇。南风从她的指间溜过,她挥舞着握拳试图抓住这奇妙而又炫目的一瞬,却是竹篮打水。

“怎么样,感觉还不错吧?”阿蛮问她,马儿的速度渐渐慢下来,阿蛮说着叹了声气,有些遗憾,“可惜这地方太小,再好的马儿来都跑不开。”

“小吗?可这里已经是全盛京最大的马场了。”冯妙瑜随口说。

阿蛮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些低落,冯妙瑜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马场再大,哪里能比得上草原辽阔呢。少时离家,她干嘛不识趣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平白勾起人家的思乡之情。冯妙瑜在心里责备自己的不小心,“对不住,我不是有意提起这个的。”

“没关系,”阿蛮摇头,她背着光,夏日的天空分明离她那样得远,却因为十分明朗干净,总是给人一种伸手可触的感觉。风轻轻吹起她鬓边一缕金线般的碎发,“我又不是回不去了,”她低声说着,“就算有一天我真的死在了这里,风也会把我的魂灵带回草原的。”

扭头,猛然撞见那张和冯妙瑶足有六七分相似的面容,阿蛮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冯妙瑜的脸,细声喃喃道:“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

“你说什么?”冯妙瑶没听清楚阿蛮后面说的话。

“没什么,”阿蛮跳下马,她笑笑伸手向冯妙瑜,“走吧,我来教你怎么骑马。”

——

冯妙瑜小心翼翼地揭开衣摆,倒吸了口凉气。

大概是她平日养尊处优惯了,不过是骑了一下午的马,身上的酸痛自不必说,腿上甚至磨破了好几处皮,伤口处嘶嘶溜溜的痛。榴红很快拿了烛台和青瓷莲花的药膏盒子过来,细纱布沾着膏药按在伤处,又冰又痛,无异于一种酷刑。

榴红上完药出去后,冯妙瑜才换了个不会碰到伤处的姿势躺下,正呲牙揉着酸痛的肌肉,谢随进来了,他这些天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总是回来的格外晚。冯妙瑜猛地扯过被子盖住自己的腿。

“怎么还没有睡?”谢随在屏风旁摘幞头,解革带。

“准备睡了,我也才回来。”

“白龙寺这么好玩?”谢随就问道。

“一点也不好玩,里面全是人,热得要命。没意思,”冯妙瑜撇撇嘴,“我再也不想相信仁亲王妃说的话了。”

“那你还玩到了这个时候才回来。”谢随笑笑。

冯妙瑜本想说她没有在白龙寺里待多久,主要是和阿蛮学骑马,学着学着就学到了这个时候。话到嘴边,她又忽然想起谢随似乎对阿蛮颇有些成见,之前还特意提醒了她要离阿蛮远点。冯妙瑜就只是笑了下,没接话。

现在先不告诉谢随,等她学会骑马后再告诉他,吓他一跳好了。冯妙瑜在心里想。

谢随很快更衣洗漱过,走过来吹灭了灯,钻进被子里。

冯妙瑜感觉他的手从背后环了过来。冯妙瑜碰到他的胳膊,摸了两把,好像是瘦了点?

“你最近很忙吗?我看你最近总是回来的很晚,好像人也变瘦了些。”

谢随愣了愣,随即故作轻松地说:“公事上面倒也还好,门下省的诸位大人很照顾我。夏天天热,难免吃的少些,人自然要比冬天的时候瘦。”

“路安这几天带着阿玉回临江祭祖了,我让他们顺路去我们在临江的宅子里收拾收拾,添置点东西,毕竟好几个月没住人了,”谢随在她身后轻轻说,“最近京中不是很太平,过些日子我们再去临江住上一阵可好?听说临江秋天的红叶很漂亮。”

“不太平……那些传闻你也听到了?”冯妙瑜渐渐已有了困意,迷迷糊糊地应道:“不过是几个疯道士说胡话而已,什么‘梦见南方出现了一条真龙一口吞掉了北方的假龙’的。每年总有些妖言惑众,满口胡话的人。这事你不用担心。那几个疯道士已经统统拉去大理寺处以绞刑了。”

“你难道不想回临江?”谢随抿了抿嘴问。

“可是我们才刚从临江回来没多久,不到半年,”冯妙瑜嘟囔着,“再说了,最近正是忙的时候,我明天早上还得早起入宫,陪父皇早朝,然后还要见几位大臣……”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谢随沉默了一会,轻声道:“妙瑜?”

没人应他。

谢随轻轻支起身子,身侧的冯妙瑜果然已经阖着眼睛睡着了。细细长长的睫毛乖巧地垂着,月光透过淡蓝纱帐洒在她的侧脸上。有点孩子气,又有点瓷器般的冰冷质感。谢随垂眸静静地看着她,她不愿意去临江。这可怎么是好?他幽幽地叹气,手指一下一下地梳理着她的长发,动作轻柔像是小心梳理羽毛的鸟儿,也不知道冯重明这段时间是抽什么风,大事小事总是要把冯妙瑜带在身边。继续留在盛京的话,她几乎是无可避免的会牵扯到接下来的风暴当中……这是他所不愿的。

谢随闭了闭眼,忍不住又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好在他还有时间想办法说服她。

——

“回禀陛下,这是那几名疯道的供词。”

紫宸殿内,年过六旬的大理寺寺卿大人上前将供词呈上,又拱手退回到了坐上。

冯重明低头翻看那几份供词,冯妙瑜抬手借着理发簪时衣袖的遮挡大大地打了个哈欠,从寅时入宫听朝,到辰时早朝结束单独会见大臣,三个多时辰,她瞟了眼依旧神采奕奕的大理寺寺卿大人,真不知道这些人哪来这么大精神……她眼角余光又扫到手边支着本书偷偷打盹的冯敬文,她是因为谁才不得不早起听朝的,冯妙瑜瞪他一眼,毫不客气抬肘在他胳膊上狠狠一顶。

这一招百试不爽。

冯敬文立马睡眼惺忪地坐直了。

“看来这些人真的认为上天托梦给他们,朕是假天子,而真正的天子在南方”冯重明冷笑两声,把供词扔到桌上,问大理寺寺卿,“南方,好一个南方出真龙,你怎么看他们所说的这个南方?”

第68章 68大人真是神了。

“依微臣所见,几个满口胡言的疯汉的话怎么能当真?他们连眼前的是真狮子还是石狮子都分不清楚。”

大理寺寺卿尤大人摸了摸胡子,面上波澜不惊。

“如果非要说南方的话。在我大梁十五道中,光是带有‘南’字的就有河南、淮南、山南、剑南、江南,”他偷偷看了眼冯重明的脸色,压低了声音,“还有岭南六道。当然,这个南方也不一定是指陆地上,极有可能说的是南海——”

南海里当然有龙。还是龙王呢。

“这老鬼光拿俸禄不干事,一天到晚净胡扯。”冯敬文在底下翻个白眼,偷偷嘀咕。

冯妙瑜嘴角抽了抽,想笑,但眼下显然不是能笑的场合。出于长姐的威严,她又狠狠瞪他一眼,以示警告。

紫宸殿是帝王半个起居之所,能被宣诏入紫宸殿议事的个个都是老狐狸中的老狐狸精,精明得很。而这位大理寺寺卿尤大人更是其中翘楚。此人是两朝元老,原先就颇得先皇宠幸,还做过原太子冯重曜的老师,不折不扣的原太子党。冯重明夺位后大肆捕杀原太子党,谢家、许家……杀的杀,流放的流放。而此人不但没有遭到贬斥,反而官运亨通,一路升官加爵官至大理寺寺卿。这老狐狸的油滑由此可见一斑。

在座除了一个冯敬文,大家心里都清楚帝王最忌讳的就是‘谋反’二字。毕竟这人就是越缺什么便越在意什么,冯重明这位子来路不正,岭南那位安王一直他心头的一根刺,昔日若不是太后以死相护,他是断断不会放虎归山,留兄长一条生路的。

冯重明伸出手指叩了叩桌面,垂眼淡淡扫了眼冯敬文。

站在帝王身侧的刘公公立马会意。太子年幼怯弱,上次帝王不过是当着他的面下令杖杀了个不长眼的太监,他就吓得病了好几日。处置安王这事情皇上怕是不好当着太子的面说的。

刘公公就咳嗽两声,眯着眼睛弓腰拱手笑道:“皇上,诸位大人,还容奴才插一句嘴。这会已经到太子殿下回东宫读书的时辰了。”

冯敬文松了口气起身,冯妙瑜也跟着起身准备告退,毕竟她名义上是陪太子来旁听的,太子离开,她当然也要该跟着离开。冯敬文回去读书,而她回府睡回笼觉。

心情好极了。

谁知道冯重明却冲着冯妙瑜招招手,“太子回去,永乐留下来。”

冯妙瑜的后脚离紫宸殿门槛只有半步之遥,只能不情不愿地收回来,又走回去坐好。

隔扇门开了又关上,在座的几位大人神色各异,不过这是冯重明的意思,也没人敢说什么。

“依朕看,那几个道士口中所说的‘真龙’,怕不是指安王?”冯敬文离开后,冯重明也没了顾忌,“他和朕是同母兄弟,以前还做过太子,又身在岭南。你们看,这完全对得上嘛。那些疯道士说的话倒不全是疯话。”

殿内一片心照不宣的沉默。

“您的意思是这几个疯道士背后有人操纵?那微臣这就下去命人追查。争取早日查明幕后之人。”尤大人硬着头皮说。

“下去追查?”冯重明把手串扔到桌上,人靠在椅背上,笑了,“他这个人一向是不安分的,只怕等你下去查出来,叛军的刀都已经架在朕脖颈上了。”

帝王单手撑着头扫视一圈,眼中杀机涌动,就差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杀了安王。防患于未然。

十九年前没有除掉的那根刺,眼下除掉,也不算迟。

“陛下是仁慈之君。当年您念及手足之情留安王一命,还赐予他封地,让他安度晚年。没想到他竟这般冥顽不灵,白白浪费陛下一片苦心。卑职愿为陛下分忧。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事已至此,在座唯一一位武

官,南安侯立刻起身抱拳。掷地有声。

底下的几位文官大佬动动眉毛胡子,很快交换了个眼神,放松了许多。杀人放火,太好了。拿刀子的事情,和他们这些只会挥挥毛笔的文官又有什么关系。只是这该表的态还是要表示的。

“陛下圣明,目光如炬。”

“安王辜负陛下良苦用心,意图谋反,其心当诛。”

于是几人也站起来,纷纷捶胸顿足,谦虚地表示自己等鼠目寸光,竟然没有看出安王狼子野心,又摩拳擦掌,表示自己等与叛贼安王不共戴天,恨不得冲上去亲自和安王搏斗的决心。

冯妙瑜倒是一点也没动,老神在在低头喝着她的茶。浅绿色茶汤上浮着两朵茉莉花,里面还额外加了蜂蜜和冰块,清甜可口。

反正她也只是个旁听的,和安王一事越少牵扯越好。

“你们的心思朕都明白,都坐下吧,”冯重明又叹了口气,“但那安王毕竟是朕的手足兄弟。朕这心里不忍啊。手足相残,只怕朕百年之后也难免会被天下人所诟病,背上千古骂名。”

冯妙瑜在底下偷偷撇了撇嘴。不忍心只怕是其次的,主要是不希望背上弑兄的骂名。她偏头看到冯重明淡笑着的侧脸,手指忽然哆嗦了一下,茶水微微泛起涟漪。

“这事要怪也是怪安王殿下自己犯禁,”底下有人摇头说,“您是被逼无奈,又有谁会怪罪于您呢。”

“既然这样,这件事就由南安侯去办吧,其余几位大人从旁协助,”冯重明说着,又从桌上抽出一本奏折递给南安侯,“这是前几天你儿子递上来的折子。说是要请朕赐婚给他。自古婚姻大事,都是要听父母的,朕就想问问你的意思。”

南安侯的脸色当即就沉下来了。

“是卑职教子无方,犬子竟为了这点小事上奏折……卑职回去定会好好教育犬子。”

冯重明摇摇手指,“朕倒不是要责备你的意思。你儿子在西境立了大功,他上书向朕讨赏,朕也不能装作没有看到。你回去也好好想想,蛮族女子,做世子的正妃是不合适,但他若是喜欢的紧,给个她侧妃也做做,也不是不行的。”

“是。”南安侯垂首应诺。

冯重明便挥手让刘公公送几人出去了。

冯妙瑜也放下茶盏起身准备告退,冯重明却突然叫住她,他叹了口气。

“狸娘,你是不是也觉得朕是个冷血无情之人?”

冯妙瑜沉默着,没有接话。

“如果朕不杀了你们皇叔,他就会来杀了朕。这些年他虽然不声不响的,好像无欲无求了,但朕心里清楚,他没有一天不想回到这里,坐在朕的位子上。他恨朕啊。”冯重明说,“敬文那性子也不知道是像了谁,太过软弱。在这点上他远不及你……日后在这方面上你要多多辅佐他才是。如果有必要,越过他行事也无妨。就他那个性子,光靠他自己什么都守不住。”

“合着在您眼里,我就是那等能笑着手刃父兄的冷血无情之人了。”冯妙瑜在心里冷冷想着,她该把这话说出来狠狠扎他一下的,冯重明却又不住地咳嗽起来,咳嗽声越来越重。

冯妙瑜迟疑了一下,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她淡淡地点了个头告退了。

——

岭南之地多水,水网密布,河道纵横成巷,船只间以铁索相系,宛若一座水上浮城。柳叶般的渔船,小货船,花船……晨光熹微,商贩们不绝于耳的叫卖讨价还价声音里,一艘昨晚才停泊在港口的云纹广船缓缓起锚,向北驶去。

这船瞧着不过是艘普通商船,船舱内却布置的异常奢华。小叶紫檀的雕花家什擦得光亮。一架如意八宝的酸枝木木雕大屏风下面,一个穿深蓝罗衫的中年男子闭目靠在椅背上,屋里还有三五个十四五岁的小丫鬟,一个跪在地上给他捶腿,一个在后面捏肩,一个端茶递水,剩下两个在角落里,一个弹琴一个唱曲儿。男子翘着腿,脚指上挂着一只黑漆谢公屐,随着婉转的曲调一晃一晃。

“大人。”一个葛衣随从掀帘进来,抱拳笑道,“您真是神了。”

“哦?”

冯重曜懒懒抬眼,眼角堆起几道细纹,鬓发微白,亦能看出几分年轻时的姿貌,他挥手叫那几个小丫鬟先下去。

“和大人所料的一点也不差。那位果然派了人来暗杀您。我按照您的吩咐,找了和您身形相近的男子换上您的衣裳,又把他推到了火里……那位见了尸首果然上了当,以为您死了。”

“已经下葬了?”

“是,眼下所有人都以为您已经死了。”

冯重曜看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水面轻柔地笑笑。

“那就不必遮遮掩掩的了。把我的旗号打出去吧,好让大家都知道我回来了……也好给我的皇弟一个惊喜。”

那随从便抱拳出去了。

屏风后边有人说:“他好像还真当你料事如神了。”

“这样不好吗,我是天子,在他们眼里自然应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冯重曜说。

“那个给你提供情报的姑娘你打算怎么处理?可要我的人动手除去她?”

“这么着急做什么。”冯重曜说,“她我还有别的用处。不需要你的人出手,不用管她。与其大费周章杀她,她会亲手把自己送上绝路的。”

第69章 69入宫。

细雨纷纷。

伞下苍白修长的手抬起,手指蜷缩,又慢慢放下。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谢随深深吸气,不知道站在门口犹豫了多久,他终于下定决心抓起斑驳生锈的旧锁晃了晃。一手斑驳的红锈。他摸出钥匙小心地转动,这么多年过去,锁生锈了,好在里面的锁芯并没有生锈。

‘咔’的一声,旧锁应声弹开。

厚重的青苔覆在门上编制成稀稀疏疏的毯,那道老门似乎还有些变形,谢随手上用了劲才推开了门,灰尘扑扑簌簌落下,两只在门后躲雨的喜鹊受了惊吓,扑掕着翅膀贴着他的头顶窜出。

昔年谢家流放离开京后这间位于道政坊的老宅便易手他人,挂牌待售。大概是觉得不吉利吧,这些年这间宅子一直无人问津,就连房主一家都已经搬离盛京多年,谢随私底下花了好些功夫才打听到房主的下落,从他手里买回了谢家老宅。

影壁斑驳难看,后面那座曾令祖父十分得意的小庭院如今早已荒芜,足有人脚踝高的杂草侵占了这片土地,触须似的嫩芽四处蔓延,地上,墙上,窗子上,甚至是屋顶上。宅院原来的样子几乎被植物腐蚀到看不出来了。

谢随顺着记忆慢慢扫开杂草往里走。

想来房主在买下谢家的旧宅后就再没有来过了。大门上的锁是完好的,屋内的门窗却全部大敞着,碎掉的窗格,满是灰尘的地上散落着发霉发黑的果子和烧火的焦痕。久无人居的宅院,哪里还有比这里更适合无处可去的乞索人过夜的地方?他们可不是那种彬彬有礼,从不空手而来的客人。在这里过了夜,第二天一早便把能搬走的东西全部搬走换钱买酒了,不能搬走的就随手砸了扔在地上,满地狼藉。

走了许久,谢随才找到一处勉强能坐下的地方。只剩下三条腿的椅子吱吱呀呀地响着,风尖啸着从破碎的窗子外钻进来,谢随对着窗子,那窗子下面原来应该放着一张书案的,窗子外正对一颗西府海棠,每年新春花团锦簇,他在桌前写祖父布置的功课,粉白的花瓣落在砚台里,似乎连墨汁都带着淡淡的甜香。

记忆中的那颗海棠树无人照料早已枯萎,至于书案,大抵是被人劈开用作柴火取暖了吧,他淡而细长的影子投在熏黑斑驳的旧墙上,雨水和微光从破了洞的屋顶漏下来,带着湿漉漉新鲜的苦味。少小离家时尚且不明白的愁滋味,如今一拥而上,堵在心里,五味杂陈。

——

“给我看看你都许了什么愿?”阿蛮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像一只舒展身体的丹顶鹤。

“这可不行,这东西看了可就不灵验了。”冯妙瑜笑笑,赶紧把许愿用的笺纸摁在胸口,不让她看。

两人并肩沿着白龙寺湿滑的石阶往下走,雨已经停了,风吹起两人衣袂同时,又时不时从两旁浓绿的树叶上抚下一两滴残雨。这场雨来的突然,两人刚刚骑完马出来天色就变了,大片的乌云聚集,左不过周边也

没有其他躲雨的好去处,两人便进了白龙寺,顺路过来许了愿。

“我知道了,”阿蛮学着冯妙瑜的样子对着面前渡了金的佛像拜了三拜,置气似的,当着冯妙瑜的面展开笺纸投入许愿箱中,“你肯定是只顾着许愿你和夫君那些事情,没有为我们的友情许半个字的愿,所以不好意思让我看到……我可是把你当好朋友看,许愿也许的是友谊长青。”

“谁说我只许了一个愿?”冯妙瑜摇摇头,笑道:“你刚刚没仔细看,我可是拿了两张空白笺纸。”

“啊,妙瑜你耍赖!许愿这种东西,怎么还能许两个愿的!”阿蛮说。

“又没人规定说一个人许愿一次只能许一个。”

“那我只许了一个愿,岂不是吃亏了。”阿蛮懊悔的往回看了一眼,扯着冯妙瑜的衣袖,“早知道这样,我就许它十个八个……一百个愿了!妙瑜,我们再回去重新来一次!”

“一百个也太多了点吧?要是人人都许一百个愿,那天上的神仙还不得给忙死了。”冯妙瑜笑着说。

出了寺门,两人正说说笑笑往马场走,临近的巷道突然冲过来一个戴宽边斗笠的车夫,斗笠压得很低,他像是没看到前面的有人似的狠狠地撞在阿蛮侧肩上。撞了人,那车夫也不说声对不住,抬手摁着斗笠就大步走开了。

“这都是什么人哪,撞了人就走,也不知道说一声的……”

陪着阿蛮出来的侍女冲着那人的背影抱怨道,冯妙瑜见阿蛮脸色不是很好,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轻轻撞了一下而已。”

阿蛮摇了摇头,左肩微微发麻,她勉强勾唇冲冯妙瑜笑了笑,藏在袖中的左手攥紧,将那人趁机递过来的荷包用力地捏在手心。

——

“姑爷。您瞧,那边那位穿淡青衣裳的夫人,好像是长公主殿下。”小厮从马车后面搬来了脚凳,眼角余光扫过街角,惊讶道。

“你看错了吧。”谢随淡淡地说。

他记得冯妙瑜今天并没什么事情要出门。她这个人平日就跟家里的那几只狸奴一样,懒洋洋的,没事的时候向来是宁愿窝在府里也不愿意出门的,何况眼下的天气还是这样的闷热烦人。更不可能没事出门瞎逛。

谢随一只脚踩上脚凳,但还是扭头往那小厮所指的方向瞟了一眼——他又仔细看了一眼,倒还真是冯妙瑜!

这倒奇怪了。

不过她好像不是一个人出来的,除了簇拥在周围的丫鬟婆子,她旁边似乎还有一个女子,两人挽着手臂,看着不大像赵氏。只是不是赵氏还能是哪家的夫人……待看清了人脸,谢随脸上的笑容忽而僵住了。

怎么是她……她们两人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要好了?

这边谢随回首看见了冯妙瑜,街巷那头的冯妙瑜抬头也瞧见了谢随。

去南安侯府与去长公主府正好是同路,冯妙瑜和阿蛮来时乘坐的马车还停在马场门口,要走好一段路才能过去。雨停后太阳渐渐出来了,大家都不愿意在大太阳底下多走,就说差人去马场门口说一声,几人直接坐谢随的马车回去好了。

侍女扶着冯妙瑜先上了马车,阿蛮抬步正欲跟着冯妙瑜上车,却被谢随眼疾手快伸出手臂拦住了。

“夫人,您该不会介意退让一步,让我们夫妻坐在一起吧?”谢随轻声说。

“瞧你那眼神,好像我会把她吃了一样,”阿蛮撇了撇嘴,斜眼撇谢随一眼。她眼睛上搽了一周毛茸茸的粉,可那眼角在偏头睨人时依旧清冽锋利,像是一把刀子剜在人身上,“你不会以为任谁都像你一样卑鄙吧?”

“随你怎么说……胜者为王。”谢随笑笑,抢在阿蛮前面弯腰上了马车。

“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吗?”

阿蛮望着谢随的背影,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你忠心的那个人,他心里其实谁都不相信的吧。”

——

冯妙瑜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谢随。

车内安静极了。她低着头转手里的茶杯玩,能感觉到车内的另外两个人,尤其是谢随的视线,几乎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

谢随前面才提醒她不要和阿蛮走的太近,结果转眼就被他撞见她和阿蛮亲亲热热走在街上,冯妙瑜有种被抓包的尴尬感。但是细细想想,这又有什么,两个人都是女子,她爱和谁在街上挽手并肩呢。他凭什么和她置气。

想到这里冯妙瑜理也直了,气也壮了,隔着谢随和一旁的阿蛮聊起来,只当中间这是个长了眼睛的柱子。

马车先到南安侯府送了阿蛮,车厢里只剩下冯妙瑜和谢随两人,冯妙瑜本以为谢随会指摘她两句,可他却什么都没说,还给她倒了茶。

古怪极了。

正是因为这种反常,冯妙瑜反而越发不安了。

他难道就因为这点事情生气了?见过吃醋的,头回见吃一个女子的醋的!

下了马车,冯妙瑜正想着要不要回屋后和他勉强服个软,哄两句,抬眼便见一个太监打扮的人正等在门口。

“公主,驸马,”他向两人行了礼,转头看向冯妙瑜,“陛下诏您入宫觐见。”

“你等我换身衣裳就去。”冯妙瑜说。她方才在马场骑了大半日的马,衣摆上全是沙子,仪容不整,如何面圣。

“怕是没有这个功夫了。陛下的意思是请您即刻入宫。公主,请上车吧。”小太监只是一味的催促。

“究竟是出什么事了,能否请小公公稍稍提点一句?”谢随意识到了几分不对,挥手叫其他人退下,时间匆忙来不及准备,他随手从荷包摸了两块银子塞到小太监手里,“一点茶果钱,公公不要客气。”

“具体是什么事,哪里是我一个做奴才的能知道的?”小太监说,刘公公可是下了封口令的,他不敢明说,“驸马爷今日休沐?奴才只能说一句,您这会就去换了官服等着最好。说不好一会就有人叫您上衙门了。”

冯妙瑜只好跟着小太监又上了马车入宫,马车停在延禧门外,冯妙瑜刚从马车上下来,就见一个人在宫门处着急地转圈——竟然是刘公公。

看见冯妙瑜,刘公公大步迎上来。

“公主,您可算是来了。假传圣意,奴才罪该万死。可奴才实在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这宫里必须得有个能拍板做主的人才行啊……”

第70章 70叛军。

“郑姑姑好。”

日光和煦,不过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午后。一路上,不断有小宫女太监停步向郑姑姑躬身问好,今日郑姑姑却连头都来不及点一下,脚下如飞,几乎是以违反宫规的边缘的速度一头扎进了凤仪宫。

“皇后娘娘,出事了!”郑姑姑急切道。

“能出什么事。还能是这天塌了不成?”

张蓁冷笑,只淡淡回头撇她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不喜不悲,继续转身去逗弄那金笼里的雀儿。自从安王府大火,安王意外身亡的消息传来后,她就一直是这样漠然的姿态,好像世间再没有什么事情能勾起她的兴致。虽活着,却只是一具披着华服的空壳子,和死了也没多大差别。

“丰都和岭南失守了。奴婢方才听人说一北一南两路叛军,北边领头的是原丰都防御使曾义,这会叛军已经到鄜州城下……”鄜坊以南不过百里便是盛京,鄜州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这和本宫又有什么关系。本宫又不会行军打仗。”张蓁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无谓模样。

“娘娘您听奴婢慢慢说。南边岭南那支叛军如今已经打到了江陵城下,离盛京也只差一步之远……奴婢听说,这两支叛军打的都是安王殿下的旗号——”

“安王殿下没有死,他来找您了。”郑姑姑激动道。

张蓁逗弄雀儿的手微微一顿。

“没有死?不是说人都烧的看不出样子了吗,怎么可能。”

“外面都在传,说安王殿下就像东晋时会稽郡的贺彦琚一样,是‘还阳’回来的。

“郑姑姑压低了声音,“但奴婢听说安王殿下其实根本没有死,真正烧死的是个穿了他衣裳的宫人,一个替死鬼。安王殿下似乎早有准备。”

“你胡说!”

细细碎碎的鸟食洒了一地。

“他不是那样的人。那些叛军也许只是借着他的名号行事罢了!”张蓁突然心烦意乱起来,记忆中那个人分明是那般温和宽仁,爱民胜过爱自己发肤手足的人,怎么可能让一路从盛京追随他去岭南的仆下替他去死,甚至挑起战争眼睁睁看着生灵涂炭。

“娘娘,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了。”郑姑姑轻轻说。

一朝跌落神坛,忍辱负重这么多年,那个人早就变了吧。郑姑姑表情复杂地看着张蓁,今日打听到的消息远不止这些,她知道那个人在张蓁的心里的地位,所以有些事情她都不敢和张蓁提起,比如玄州之事。

因玄州刺史率百姓誓死不降,冯重曜不但围城切断城中粮草供给,还命手下将人畜尸体投入河中污染水源。断水断粮,不出五日,玄州城内饿殍满地,听说玄州百姓的哀嚎声方圆百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哀鸿遍野。而冯重曜就带着众将士在离玄州城门不到十里的地方扎营,成日烹鱼煮羊,饮酒作乐。

——

“有玄州的前车之鉴,一听江陵太守不愿开门降城,江陵城数百暴民竟公然持械强行闯入衙门,劫持了太守一家,逼迫守城官兵打开城门迎接叛军入城,您看这些暴民要如何处置?”

“这些事情都可以放放,”冯妙瑜敲敲桌子打断刘公公的话,伸出两根手指,“眼下最要紧的只有两件事,一是要查清楚到底是谁走漏了暗杀安王的消息,找出内鬼。二是抓紧时间在盛京布防。”

“安王的事情是私底下办的,知情的人不多,只有那日在紫宸殿的几位大人,然后就是奴才了。不过那几位大人都是肱骨之臣,恐怕不是那么好查的,一个不好,只怕会动摇人心。”刘公公想了想,说。

“这个时候当然不好明着查。既然如此,倒不妨这样,”冯妙瑜招手叫刘公公靠近,对他低声说了两句,“……把消息泄露给安王那人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如此一来,究竟是哪一位或者说是哪几位大人和安王串通便清楚了。”

“这个主意好,那奴才下去就着人传旨给各位大人。”刘公公眼前一亮,随即话锋一转,又说起了布防的事情,“京畿地区有十万大军,叛军不一定能攻下邠州或是金州。再说除了邠州和金州,盛京周边还有凤翔府、河中、河南、金商都等在旁拱卫,这个时候就在盛京布防,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只是以防万一,有准备总比没有准备得好。”冯妙瑜说,“刘公公,你即日起便带人去盛京各处细细检查城墙是否牢固、清点粮仓中的粮草等,要保证即使被大军围困在城内,我们也能坚持上几个月等到援军过来。安王的人既然能渗透到朝中,想来他在盛京城中也偷偷安排了不少人手。宫里的太监这么多,左不过是做些端茶倒水的小事,其实也用不着这么多人。你派几个宫里能信得过的公公日夜守在城门、粮仓等要紧处,有异动第一时间往宫里报,绝不能让安王的人有机可乘。”

“既然您坚持,那奴才下去就着手挑选人手……”

说话间,太医院院令贾济大人颤颤巍巍从内室走出来了,一面走一面还拿着帕子不住地抹汗。见他出来,刘公公立刻合上嘴巴,不再往下说了。

“父皇怎么样了?”冯妙瑜抿了抿嘴问。

“眼下陛下龙体已无大碍,只是积劳成疾,加之一时惊吓过度才会突然昏厥过去。这会皇上还有些迷糊,再睡一会人清醒过来就好了。”贾太医拱手道:“只是……”

贾太医很快看了冯妙瑜和刘公公一眼,“只是这日后得好好休养,绝对不能再像这样操劳忧心了。”

冯妙瑜沉默了一会,又淡淡地问:“那太后娘娘呢?”

贾太医摇了摇头。

“剪子没入胸口一寸有余,太后娘娘都这个年纪的人了,公主,请恕微臣说句不恰当的话——这样的伤势,就是神仙来了都救不了了。”

贾太医下去开药了。

冯妙瑜走进内室,浓红的夕阳从隔扇窗流下来,里面只有两三个医女低垂着头在收拾东西。冯重明躺在龙榻上,眼睛紧紧闭着,一时半会也不像是能醒过来的样子。冯妙瑜轻声对几个医女交代了两句,便退出了内室。

“父皇和太后娘娘是怎么回事?”

冯妙瑜低声拉着刘公公询问。太后从去年起便久久缠绵于病榻之上,按来说身体应该十分虚弱,这样的人哪里来的力气把剪子扎进自己的心口。

刘公公揣着手,犹豫不决好久才开口。

“奴才也不清楚具体的情况。今天得知安王谋反的消息后,皇上就命人把太后娘娘接回宫了。下午的时候,皇上和太后单独说了会话,奴才等都在外面守着,不知道皇上和太后娘娘说了什么。皇上前脚刚刚走出来没多久,后脚奴才就听到这人摔在地上的声音。只怕是太后娘娘在皇上出去后自己抄起剪子……”刘公公摇摇头,攥拳做了个往心口扎的动作。

“太后娘娘是真的很爱安王吧……”冯妙瑜叹了口气,轻轻说。

这个时候接太后回宫,父皇摆明了是要用太后的性命来牵制安王。太后和安王两人母子情深,当年就是太后以死相逼才逼得父皇留住安王一条性命。可以说,只要太后还在盛京在宫中或者一日,冯重曜就不敢真的放手破了盛京城。太后大抵是想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自刎。为了给一个孩子铺路,当着自己另外一个孩子的面死去。平心而论,冯妙瑜对这位太后娘娘没有分毫好感,但此时也不禁有些感慨。

想来偏爱这东西可真是可怕。

“谁说不是呢……公主,这话您在奴才跟前说说就是,可不能当着皇上的面说啊。”刘公公叮嘱道。

——

“玄州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谢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但他的声音里仍带着几分颤抖。

正如那个来叫冯妙瑜的小公公所言,他日暮时果然被上司喊去衙门。他是去了后才知道了冯重曜的事情,这才刚刚从衙门出来,顾不上疲惫,就直奔开明坊的博古斋。

“玄州这件事情,明明能用更好的办法解决,”谢随背着手在屋子走来走去,语速急促,“大人为什么不告诉我,非要用如此伤天害理的法子?整整七万人的性命啊。就为了杀鸡儆猴?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玄州城那七万人难道就不是他的子民了?大人是仁君,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出来!”

外头的夜已经很深了。漆黑的天幕上连一颗星子都看不见。

谢随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到嗓子都有些嘶哑了。夏宵默默地给他倒了杯茶,“先坐下来喝口茶吧。”

“这件事情其实我早些日子就有所察觉,但因为只是我自己的猜测,所以一直没有和你说。”夏宵耷拉着脸,“大概几个月前,从各地送到我这里来的情报就变少了,我开始也没有怀疑什么,直到今天——”

“安之,”夏宵坐直了身子,难得正经,“如果非要说一个具体时间的话,大概就是你向大人说起你和公主的事情,请大人放过公主之后。”

顿了顿,夏宵接着道:“大概是因为公主的缘故,大人似乎觉得你变得不可信任了,眼下有许多事情都是瞒着你我的。”

谢随愣了一下。

“你的意思不会是”

“我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夏宵点了点头,劝道:“这世上还有那么多人,你没有必要在一颗树上吊死。我听说大人之前似乎有意撮合你和他的义女……你该能分清楚的,大人的义女和公主,就算大人最后被你说服了留公主一命,还让她留在盛京,可到那时候她除了一条性命就什么都没有了。不但没有办法帮到你,甚至

还会是你仕途上拖累。安之,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谢随转了转杯子,冯妙瑜在发呆的时候就常做这个动作。过了许久,他才道:“大人什么时候来盛京,这件事我会和大人当面再好好谈谈的。”